这一日南京城玄武门外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布衣青年,正是千里奔波,匆匆返回江南的天赐。
天赐一到就察觉气氛有些异样。在下关码头下船之时,官兵盘查得格外严格,沿途官军戒备森严,似乎全南京的官兵都出动了。往日玄武门不过由几名老军把守,今天却有数百名精壮的军卒,个个盔明甲亮,荷抢挎刀,整齐如一。绝非南京各营那些空耗粮饷,经年不事操练的老弱残兵所能比拟。那带队的军官看官服品级不低,一双鹰目紧盯着从他面前依次而过的行人,阴森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轮到天赐过关了。一名大胡子军校仔细看过他的路引,露出怀疑的神色。但看路引上写着天赐的身份是秀才,不敢擅自发落,将路引呈与那鹰目军官。
鹰目军官看过路引,上下打量天赐。出言还算客气:“尊驾名叫李易,是兖州府的生员?”天赐道:“是的,大人。”鹰目军官道:“尊驾既然是读书人,为何携带兵器,身着短衣?”天赐道:“大人明鉴。晚生虽是读书人,也略通武事。如今中原道上不太平靖,携带兵器可以吓唬劫道的小贼,身着短衣是为赶路方便。出门在外,随遇而安,不能有太多讲究。”
鹰目军官微微点头,忽然问道:“你们兖州府学都有哪几位教谕?”天赐道:“若论才学之高,当属顾老夫子。顾老夫子治学严谨,尤精于《四书》,讲论先贤的微言大义,辨理明晰,独辟蹊径,言前人之所未言,高妙幽远,不同与流俗。其他如王老夫子张老夫子,均为当世大儒,胸罗经史,学贯天人,亦非泛泛之辈。”
鹰目军官对所谓先贤微言大义之类自然不甚了了,听天赐说的头头是道,疑心顿去,挥手命他离去。天赐昂然进城,心中暗自好笑。那军官万万想不到一名钦犯从他眼前溜过,而这名钦犯正是货真价实的兖州府生员,说起兖州府学的情况当然如数家珍,他的盘问实在不得要领。
沿大街信步而行,只见街上行人稀少,入目尽是一队队的官军。逛到夫子庙,这个向日熙来攘往的集市,如今生意却十分寥落。在此摆卦摊的一言断生死顾一言也鸿飞冥冥,不知所踪。找一个小贩一打听,才知此老已经多日不来。似他这种游戏风尘的隐侠,行踪无定,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天赐怅然踟蹰街头,心情落寞之极。
天赐浪迹江湖一年有余,早就习惯了清苦的生活。到了晚餐时分,他踱进一家简陋的小饭铺,向老板要了一碗素面两碟小菜,坐在角落里独自进食。
这家小饭铺地方不大,只能容下四张方桌。在临窗的一张桌边坐着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衣饰华贵,气宇不凡。在他身后侍立着两名佩刀大汉,身高体壮,象是两个门神。看架式这主仆三人来头不小,却不知为何要在这小饭铺用餐。也许是心血来潮,来这里换换口味。
自天赐一进门,那青年的目光就不住瞟过来,仔细打量,似乎对天赐很感兴趣。天赐猛然抬头,两人目光相对。那青年微微一笑,向他拱拱手。出于礼貌,天赐也报之一笑,却忽然发现了一样奇处。那青年的相貌与他竟有七八分的相似,如果换上同样的衣饰,只怕站在一处也难以分清。转念一想,又哑然失笑,心想:“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偶然有两人相貌相似,不足为怪。”
那华服青年道:“请兄台赏光,移来同坐如何?”天赐对这位与自己相貌相似的青年也很感兴趣,遂不加推辞。那青年又道:“请教兄台贵姓高名?”天赐报出路引上的假名,说道:“在下姓李名易。”华服青年目光一亮,抚掌笑道:“巧极了!咱们原来是同宗,我也姓李,大名吗,哈哈!叫做李天赐。”
天赐几乎惊得跳了起来。这青年与自己相貌相似也就罢了,怎么连姓名也相同,世上居然有此等巧事。华服青年察言观色,脸上笑意更浓,说道:“兄台何故吃惊?李天赐这个名字难道叫不得吗?”
天赐心神略定,说道:“据我所知,叫李天赐这个名字的不止兄台一人。就在南京城城门口,有一张通缉逃犯的文告整整张贴了一年,那名逃犯正是叫做李天赐。兄台与他同名同姓,不怕惹上麻烦吗?”
华服青年傲然一笑,说道:“从来只有我找别人的麻烦,哪有别人找我麻烦的道理。这世上如果还有人不怕王法,我就是其中一个。”这话说得太狂,天赐不禁为之皱眉,猜不透他是何来历。华服青年自知失态,傲气稍敛。说道:“酒后狂言,让兄台见笑了。我与兄台虽是初识,却一见投缘。寒舍离此不远,就让我作东,咱们共谋一醉如何?”
天赐推托道:“盛情心领,在下一介布衣,出身寒微,与兄台共座已属万幸。再生得陇望蜀之心,恐有攀龙附凤之讥,难入时人之目。”
华服青年尚未答话,他身后的两个门神一般的随从却勃然变色,手按佩刀,怒喝道:“主人请你是给你面子,你小子不要不识抬举。”
天赐冷笑道:“兄台,你这两名家人太不懂礼貌了。”手掌轻轻按住桌上酒杯,瞬间移开,酒杯已经深深嵌入桌面,只余下一个圆圆的杯口。那主仆三人何曾见过如此神技,惊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华服青年良久才回过神。斥退两名随从,笑道:“兄台身负绝技,必非常人也。若能折节下交,高攀的应该是我。我邀请兄台纯出一片仰慕之心,望务必赏光。”天赐暗道:“他想必是哪家豪门的公子哥,涉世未深,傲气十足。见识了我这手真功夫,才知天下之大。他能够勇于认错,也算十分难得。”对华服青年不免产生了几分好感。结识一位与自己同名同貌的朋友,岂不是一件趣事。天赐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叨扰了。”
华服青年大喜。两人携手出店,穿街过巷,遇上盘查的官兵,皆由两名随从上前应对,腰牌一亮,通行无阻。不多时来到一处气势恢宏的巨宅门前,朱红色的院墙高达两丈有余,大门外有一小队衣甲鲜明的官军把守。大门上方并无匾额,可能只是个侧门。
众官兵见到华服青年,一齐插枪跪倒施礼。华服青年似乎习以为常,目不斜视,昂然直入。天赐暗道:“此人不知是哪家王公贵胄的子弟,难怪他如此狂傲。”再往里走,院落重重,佩刀军官往来穿梭,看服色品级都不低,武功也不弱。见到华服青年,一如门口的官兵,跪地施礼,不敢抬头。天赐不禁十分迷惑,更猜不透这华服青年的底细。
一行四人来到一处优雅的静室,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华服青年吩咐两名随从下去准备酒菜。不多时,四名俏丽的笑侍女送上几样精致的菜肴,两壶醇香的美酒,而后悄然退出,掩上房门。室内只留下天赐与那华服青年。
酒过三巡,华服青年忽然停杯不饮。深深注视着天赐,问道:“恕我冒昧,兄台的真名是李易吗?”天赐笑道:“兄台心明眼亮,应该能看出来。在下是一个江湖人,平时难免与人结怨,难免做些干犯国法的勾当,所以从不将真实姓名轻示于人。在下与兄台虽然意气相投,却只是初识,打听在下的隐私,不是有些交浅言深之嫌吗?”
华服青年目光陡亮,说道:“兄台不说我也猜得出。兄台的真实姓名与我相同,也叫做李天赐。”
天赐大吃一惊,对这青年更加不敢轻视。说道:“兄台何故断言在下也叫李天赐?”华服青年笑道:“通缉逃犯李天赐的文告我也曾见过,那上面的画像与我有几分相似,而兄台与我也有几分相似,此其一也。我报出姓名时兄台曾面露惊容,此其二也。兄台既知我的姓名,却又断言我并非逃犯李天赐,无意之中泄露天机,此其三也。”
天赐与华服青年心思之缜密深为赞赏,笑道:“兄台眼力高明。实不相瞒,在下正是逃犯李天赐。”
华服青年面现诧异之色。重新上下打量天赐,说道:“兄台如果矢口否认,我倒有九成的把握断定兄台就是逃犯李天赐。如今兄台直承不讳,我倒有些不敢相信了。难道兄台就不怕我到官府告发吗?”
天赐笑道:“我观兄台泱泱大度,气宇不凡,必非见利忘义的小人,此其一也。兄台如果真有告发之心,必然密而不宣,不会出言相试,让我有了提防之心,此其二也。在下自负武功尚有几成火候,如果想逃走只怕无人拦得住我,此其三也。”
华服青年拍案叫好,为天赐满上一盏,说道:“兄台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你我不妨各报年齿,今后便兄弟相称。我今年二十有二,正月初十的生日。请教兄台贵庚。”
天赐心中暗奇,笑道:“这可真是巧极了。在下今年也是二十有二,也是正月初十的生日。你我同名同貌同辰,不知内情者也许会当你我是一对孪生兄弟。唉!我如今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如果真能有一位兄弟,那该是何等快意。”
“哈哈!”华服青年纵声大笑,只是那眼神却不见半分欢愉之色,隐含泪光,有透着一丝阴沉。说道:“也许你我真是孪生兄弟。我虽然生于豪门,过得却并不愉快。没有手足兄弟,没有知心朋友。今日与兄台一见投缘,对酒言欢,实为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可结果却令人痛心。唉!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天赐叹道:“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忧足伤身,万事都要看得开才对。从今日起兄台不是又有了兄弟又有了朋友吗?”华服青年神色凄然,说道:“那只是昙花一现。过了今天我还是即无兄弟也无朋友,依然是孤家寡人。贤弟,我对不起你,现在大错已铸,悔之晚矣!”
听他忽然改变称呼,闪烁其辞,天赐陡起疑心。就在这时,腹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我中毒了!”惊骇之念在脑中闪过,跳起来隔桌向华服青年抓去。不料手到中途,眼前一黑,浑身无力,扑倒在地。桌子被他撞翻,盘盏散落一地。
华服青年惊得面如土色,急退到墙角。见天赐卧倒在地久久不动,他鼓足勇气上前试探鼻息,确认天赐已经死去,方长长出了口气。惊骇之色化为沉痛,双目泪光隐隐,叹道:“贤弟,不是愚兄心狠,实是迫不得已。你我虽是同胞手足,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换成你也别无选择。当初母后一胎双生,诞下你我兄弟之时,就注定了会有今天。父皇不忍心,将你托付给李明辅,留下你一条性命,也留下了一个祸胎。为了祖宗社稷,愚兄不得不出此下策。你泉下有知不要怨恨愚兄,怨只怨你生在帝王之家,怨只怨你与我这个身为万乘之尊的兄长生得一模一样。”
注目伏卧在地的天赐,他怔怔出神良久。忽然面容一整,又恢复了先前的凛然之态,朗声唤道:“林啸虎,张金彪!”那两个门神般的随从应声而入,跪地叩首道:“叩请万岁爷金安。”
青年皇帝微微一笑,说道:“免礼!今天这出戏你们两个唱得不错,深合朕意,不费吹灰之力擒获剧盗李天赐,功劳不小。这具尸体你们想个办法处理掉,最好扔到江里去。他的包裹也一并扔掉,不要留下任何痕迹。有关朕微服出行,计擒剧盗之事,不可张扬,以免骇人听闻。下去吧!”林张二人得皇帝褒奖,不禁大喜过望。叩首谢恩,抬起天赐,退出门去。
皇帝想想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又吩咐下去,传见锦衣卫都指挥使刘进忠。不多时,一个满脸骄横之色的中年武官挎刀昂然闯入。见到皇帝,骄横之色又马上转为谄笑,恭恭敬敬行下礼去。说道:“陛下诏见微臣,不知有何旨意。”
皇帝对刘进忠异常客气,说道:“刘卿请坐。夤夜相招,只因有一件机密之事,交给别人朕不放心,只有劳动刘卿亲自处理。”刘进忠屁股尚未坐稳又慌忙起身,肃然道:“臣必效死力以报陛下知遇之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对刘卿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卿曾向朕举荐林啸虎张金彪两人为御前侍卫,卿还记得吗?这两人胆大妄为,在酒中暗下毒药,图谋害朕。若非有人代死,朕几为所乘。这两人又移去尸体,销赃灭迹。卿速派人擒拿二贼,就地斩首,以正国法。”
刘进忠惊得汗流浃背。林张二人本是他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心腹,如今做下大逆不道之事,岂不要连累于他!刘进忠慌忙跪地叩首道:“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皇帝道:“刘卿无须自责,朕知你忠心耿耿,此事出于林张二人之谋,与卿无涉。”
刘进忠叩首谢恩,诚惶诚恐。心中却想:“林张二人是本官心腹,行事一向谨慎,为何要下毒暗害圣上?这其中必有隐情。罢了,罢了,算这两个小子倒霉,不知什么事得罪了圣上,要不就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他二人生死无足轻重,本官这顶乌纱帽却要紧得很。”
林张二人兴冲冲抬着天赐出城,将沉重的包裹捆在他身上,沉入江底。心里想的是今日蒙天子青睐,从此后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却不知性命将要不保。
燕子矶位于南京东北,浩瀚的江水在此折而向东,巨浪拍击着陡立的石壁,发出雷鸣般的水声,形势蔚为壮观。
江面上驶来一艘三桅大船,高扯的船帆被劲急的江风吹成了圆弧形,箭也似飞驶在江面上。一双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婷婷立于船头,罗裙秀发迎风飞舞,不时传出几声银铃似的甜笑。
三桅船顺流而下,转过燕子矶,江面渐阔。江心是一个百丈方圆的沙洲。一群纤腿长颈的白鹭,时翔时栖,捕食江中的鱼虾。却被这条飞驶而过的江船所惊,发出阵阵嘈杂的鸣叫。
两个小姑娘顿时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小姑娘十分调皮,向这群水鸟扮出一个古怪的鬼脸,作势欲扑,口中发出一阵恐怖的威吓声。另一个小姑娘掩口而笑。忽然她遥指沙洲,叫道:“妹妹,你看!岸上好象有人。”
可不是,沙洲边的浅滩上正卧着一个人,背上捆着一个长大的包裹,僵卧不动,仿佛已经死去。在江水的冲击下时沉时浮,时隐时现。那妹妹惊呼道:“有人溺水了。爹爹,快把船靠过去。”
船舱中走出一个五旬老者,疏眉长目,相貌清癯,风姿俊爽。笑道:“傻丫头,鬼叫些什么?江边水浅,大船靠不过去。爹让阿福他们划条小船过去,看看还能不能救。”
大船落帆停航,两名仆人跳下系在船尾的小舟,划到沙洲边。那个叫阿福的仆人翻起那溺水之人,探探鼻息,又摸摸胸口,摇了摇头,叫道:“老爷,他已经死了。”老者轻声叹息,说道:“人虽然死了,咱们也不能扔下不管。你们把他抬上船,查一查姓名来历,也好报与他的家人,妥为安葬。”
两仆人划着小舟将死者送上大船。老者见他虽然满面泥沙,掩盖了本来面目,但身体长大,筋骨强壮,不觉叹道:“好一条雄壮的汉子,可惜,可惜!”
阿福解开绳索,取下缚在尸体上的包裹。只见里面是一张弓一袋剑以及一把沉重的长剑。两个小姑娘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叫道:“李大哥的弓箭!他……,他是李大哥!”姐妹二人扑到尸体上,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泥沙。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人真是李大哥。两女大恸,扶尸大哭。
老者神色凄然,叹道:“他就是那位有神箭天王之称的李公子吗?唉!苍天无眼,令忠臣绝嗣,可叹,可悲!”妹妹站起来,泣道:“爹爹,你一定要救活李大哥,他不能死。爹爹,你说话呀!”老者叹道:“他四肢僵硬,显然已死去多时。纵然华佗再世,扁鹊复生,也只能束手。爹爹不是神仙,无法救活已死之人。”
妹妹叫道:“我不管,我和姐姐的性命都是李大哥救的。如果李大哥不治,我和姐姐也没脸回家了。”
老者一脸的无可奈何,苦笑道:“我的好闺女,你就饶了爹吧!我化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找回你们两个调皮鬼,这三个月不知耽误了多少病人。你娘如果不见你们回家,我又要吃她的埋怨。罢了,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姑且试一试,成不成听天由命吧!”他蹲下身,持起天赐的手腕,探他的脉息,翻开眼皮查看瞳仁,脸色渐趋凝重。又扯开衣襟检查各处经脉,微微颔首,若有所悟。
姐妹二人心中生出一线希望,问道:“爹爹,还能救吗?”老者道:“如果落在别人手里,他死定了。他不是溺水,而是中了鸩毒,换做常人早已死去多时了。他内力深湛,及时闭住全身气血,保住心脉,灵智未失,看上去却象死了一样。爹马上设法为他解毒,打通全身经脉,或者还有五六分救活的希望。”
老者抱起天赐走进船舱。姐妹二人想要跟进去,却又怕打扰了父亲,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论年岁她们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现在却首次领悟到生死二字的份量。她们的父亲华神医医术通玄,不知救活过多少垂死的病人,她们本应该充满信心的。所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她们心悬这位可敬可爱的李大哥,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如血的残阳渐渐融入苍茫的远山,夜幕悄然降临。姐妹二人守在舱口,焦急地等待着。忽然,船舱里传来华神医疲惫而又兴奋的声音:“傻丫头,进来见见你们的李大哥吧!为父这神医的名号总算没有白叫。”姐妹二人欢呼雀跃,冲入舱中,衣裙飞舞,仿佛两只穿花蝴蝶。
融融春日照耀着挺拔奇秀的缥渺峰,翠绿的山峦仿佛又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彩。俯瞰浩荡无垠的茫茫太湖,波光粼粼,渔帆点点。
天赐独坐峰头,怔怔地出神。一个月前他被华氏父女所救。华神医着手成春,小蔷小薇姐妹殷勤服侍。在华家调养多日,余毒尽除,身体康复。但内力却因此而受损。对一个视武功如生命的练武人而言,这实在是个不小的打击。但天赐的心事绝不止此。
他中毒倒地之时,神智并未丧失,华服青年在他耳畔所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些话是不是真的,他不愿去想,却不能不想。华服青年居然就是那个令他敬畏,令他痛恨,又令他抱有无数幻想的皇帝,这一点已无庸置疑。皇帝说他是生于帝王之家,两人是一母双生的兄弟,这一点只怕也非空穴来风。至少两人同貌同辰,绝非巧合。那么他不是父亲的亲生之子?是先皇交给父亲抚养的龙子?他又有些怀疑了。
他与父亲一起生活了足足有二十年,父亲对他倾注了所有的感情,他也以同样的感情回报。这段浓酽的亲情将他父子两人牢牢栓住,使他不愿相信严酷的现实。他反复咀嚼父亲遗言中的一段话:“先皇弃世之日,即为父丧生之时,此亦早在料中。唯恨苍天弄人,不予我时,致令雏子无依,漂泊天涯。有负重托,死难瞑目。”
“有负重托!”这四个字象重锤敲在他心上。父亲临终时念念不忘的是未能完成一个人托付给他的一件事,难道指的就是先皇托付幼子之事吗?难道这个幼子就是他吗?父亲事实上早就告诉他了,这一段话就表露无遗,可是以前他从没仔细想过。而今天当他想清楚的时候,一缕酸楚、失望、茫然之情禁不住涌上心头。
“父亲是因我而死!”他心中狂叫。父亲虽非亲生,感情却不是假的。新皇登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杀他这个有可能危及帝位的亲兄弟,父亲抚养他二十年却落得个含冤而死,这个仇还要不要报?找谁去报?他想到了他的孪生兄长,那个位尊九五的天之骄子,找他去报仇吗?天赐又犹豫了。无论如何他们是亲兄弟,这位兄长虽然狠毒,却非全无人性,对他这个亲兄弟多少流露出了一点点亲情,当他中毒倒地之时也曾十分伤心。兄弟之间的感情终归是难以泯灭的。更重要的一点,这位兄长恰恰是皇帝,正在驾驭着一个风雨飘摇的万里江山,这个祖宗传下的百年基业随时都有倾覆之险,他忍心落井下石吗?他忍心为一己之私怨,置亿万苍生于刀兵水火之中吗?
天色已近黄昏,群山染上了一层霞色,面对这绮丽壮观的景色,天赐心头涌上的却只有落寞。他喟然长叹,仿佛要吐尽心中的抑郁。
忽然,一只温软的小手放在他的肩头,一个轻柔的声音道:“大哥,你又叹气了。真搞不懂,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天赐回过身去,只见身后站着小蔷小薇姐妹二人。方才说话的是小蔷,小薇甜笑着站在她身旁。她二人虽然相貌衣饰相同,但一看表情就能分辨。
天赐笑道:“我以前是怎样的?”小蔷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以前很少见你叹气,遇上天大的难事都能泰然处之。你中了龙在渊的毒针,生死悬于毫发,仍然谈笑自若,视生死如等闲。武林盟的司马大小姐凶蛮泼辣,百般刁难,你始终笑脸相迎,不卑不亢。我总觉得没什么事能令你发愁,可是现在似乎全变了。损失一点点武功又算得了什么?难道武功比生死还重要吗?”
天赐笑道:“你说的对,我不应该终日唉声叹气。损失点武功算不了什么,生死之事也算不了什么,还能有什么事无法释怀呢?从现在开始,你们如果再听到我叹气,就打我的手心,敲我的响头,或者罚我三天不许饮酒,随你们挑。”
小蔷小薇大喜,拍手笑道:“太好了!打手心敲响头我们嫌手痛,就罚你三天不许饮酒,看你还敢不敢唉声叹气。”
说笑了一会,天赐心情渐趋开朗。见两女心绪正佳,乘机说道:“小蔷,小薇,大哥有一个毛病,清闲久了就会浑身不自在。我想……。”话没说完,小薇俏脸一板,小嘴一噘,打断道:“想走是不是?告诉你,不行!”小蔷道:“大哥,你武功尚未复原,江湖多凶险,真让人不放心。爹打算花半年时光,炼制几样药物,助你增进功力,那时再走不迟。”
天赐道:“这万万不可。令尊悬壶济世,有这半年时光,不知能救治多少病人,岂能虚掷我一人身上。我只不过损失了两三成的功力,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行走江湖也不全靠武功,我又不想找人打架,你们不必担心。”
小薇道:“要走也可以,带上我们姐妹,路上好有个照应。”天赐吓了一跳,连忙道:“好妹妹,这怎么可以,令尊是不会答应的。我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回武林盟了结一桩大事,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机会抽身。你们两个如果跟去,只怕闷也闷死了。”
小蔷小薇仔细琢磨天赐话中含义,不禁大喜过望。同声叫道:“大哥,你要与武林盟一刀两断?”天赐心想:“一刀两断?谈何容易!”不愿扫她们的兴致,说道:“说走就走是不可能的,总要找一个适当的机会。不能让人说咱朝秦暮楚,忘义背信。”
小蔷道:“只要想走总会有办法,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小薇拍手笑道:“这可太好了!以前我和姐姐要出门,爹爹总说不放心。等大哥脱离武林盟,咱们就可以一同行道江湖,遨游天下,看爹爹还有什么话说。”
天赐笑道:“想的美!你们两个调皮鬼武功不济,却偏偏喜欢惹事生非。闯下天大的祸事都要我来顶着,带你们闯江湖有我的罪受了。我看你们还是先定下心,好好练两年功夫。那时再谈行道江湖,令尊不会反对,我也可以省不少力气。”
“你敢笑我们武功不济!”小蔷小薇噘嘴不依,大发雌威,一齐挥粉拳打来。天赐吓得撒腿就跑。三人嘻笑追逐,下山而去。
当晚与华神医一家共进晚餐,席间天赐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华神医知他去意已决,不可强留,捡了几样药物相赠。无非是些辟毒疗伤益气提神之药,出自这位杏林高手,自然不同凡响。天赐记明用法,妥善收藏。翌日一早即告辞离去。小蔷小薇姐妹依依惜别之情,无庸缀述。
数日之后,天赐终于赶回镇江府。城西黄鹤山竹园宁静一如往昔,可是心境不同,这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似乎都带上了几分凄凉寥落之意。山道边姹紫嫣红的野花,似乎也纷繁驳杂得可憎。
迎接他的依然是数月前见过的那位老管家。老管家怔怔注视良久方认出天赐,兴奋地叫道:“我的老天爷,原来是李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几个月不见,您似乎清瘦了不少,老朽几乎认不出。唉!您迟迟不归,害得小姐整天发脾气,我们这些下人真是吃足了苦头。”
天赐心想:“我回不回来,关你们大小姐什么事?”说道:“路上遇到些麻烦,所以耽搁了行程。龙首他老人家在吗?”老管家道:“龙首是难得在园中住的,昨日回来一趟,凳子还没坐热,又匆匆忙忙走了。倒是大小姐和两位公子都在。小姐这几天总是叨念您,老朽这就进去通禀,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天赐想要阻拦,老管家却已迈开老腿,飞也似奔入内院去了。
天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端起茶盏。一口香茗尚未落肚,就见司马玉雁一阵风似地冲进了房门,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李大哥,这两三个月你到哪里去了?走时也不打声招呼,几个月不知你的音信,害得人家终日提心吊胆,生怕你遭遇不测。”说到这里,她眼圈微微发红,娇羞地垂下头。
天赐不禁有几分歉疚,心想:“你这是何苦呢!我李天赐可不是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笑道:“遭遇什么不测?你是怕我送掉老命,还是怕我一去不回?实不相瞒,几乎就让你料中了。我在路上遭人暗算,九死一生,若非福大命大,早就喂了江里的王八。后来在朋友家养伤,足足享了一个月的清福,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优哉游哉,乐而忘返,真不想再理会种种令人劳神的俗事。”
司马玉雁掩口轻笑,说道:“我才不信,你八成是被那个什么东方姑娘迷住了,乐不思蜀,把咱们全丢在了脑后。告诉你,要享清福是不可能的。爹早就同我讲过了,你一回来就提升你为红衣长老,专门负责操练黑白两级弟子。还说要把我,把我……。”话说至此,忽然住口。
天赐见她扭捏作态,支吾其词,俏脸羞得通红,不由得心中一惊。暗道:“把你如何?难道要把你嫁给我?这一定是诸葛桢出的馊主意,用美人计拉拢我,万万不可上当。”问道:“令尊大人不知何日能够返回?”
司马玉雁笑道:“一听说要升官,就把你急成这样。放心吧,我爹去后山检查黑白两级弟子的操练,不出三日一定能返回,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天赐听她话中两次提及黑白两级弟子,心中一动。问道:“本盟兄弟按红黄蓝白黑五色分级,为何我只见过红黄蓝三级?”司马玉雁早就把天赐当成心腹,毫不隐讳,说道:“本盟兄弟虽然有五级之分,行走江湖的却只有红衣长老与黄蓝两级剑士。黑白两级弟子是本盟隐藏的一股力量,人数众多,共分六军二十四营,每营均有数千人。由我爹亲自统帅,两级剑士负责操练。爹觉得这些剑士的武功不太适合于黑白两级弟子,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后来诸葛桢长老推荐你我总教习,爹马上就答应下来。这总教习的职责权力非常大,我哥哥觊觎多年都没能得到,不想却让你捷足先登了。”
天赐暗自吃惊,心道:“我的老天!武林盟的实力居然也如此雄厚。司马长风精心训练众多弟子,究竟目的何在?是了,是了!这是一支暗伏的精兵,用来打江山争天下的。黄蓝两级剑士的小巧武功不适合于两军对垒,这才想到我李天赐。他训练军旅,又在官军中安插眼线,象锦衣卫的陆鹏,瓜州水营的杜姓军官,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只怪我太糊涂,没有想到这一层。这支精兵共分二十四营,每营数千人,加起来怕不有十数万之众!几年精心操练下来,不亚于百万大军。投靠卧龙山庄的山贼,闻香教蛊惑的愚民都要相形见绌。几个月前在高邮湖趁火打劫,洗劫贡船的只怕也是武林盟弟子,从尸体上搜出的竹牌就是明证。可笑我当时先入为主,一口咬定是有人嫁祸,还同师兄吵了起来。”
司马玉雁见天赐久久不语,还当他是欢喜得不知所措。说道:“凭你的才干,当个总教习绰绰有余。不过你要提防我大哥,他看得眼红,说不定会动什么歪脑筋。”
天赐笑道:“令兄如果真想干这个总教习,我就让给他好了。”司马玉雁嗔道:“你倒大方。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求都求不到,你却要拱手让人。我大哥那点本事,别人不清楚,难道我还不晓得。他要是胜任爹早就让他干了,还会等到今天?这些事咱们以后再说,慢慢你会明白的。我先领你去看看住处。爹早就交待过,你回来以后就住在园子里。住处我给你选好了,你那个俏丫鬟也接来了。”
“俏丫鬟?我何时有个俏丫鬟?”天赐心中奇怪,随着司马玉雁来到前院的客房。只见此处水塘环绕,竹林荫翳,正是上次来时住过的那间雅室。当时觉得甚合心意,着实感动了一阵子。如今看来,这只不过是司马长风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而已。
刚到门口,就听室内传出一声惊喜的娇呼:“李大哥!”一个清秀的小姑娘轻盈地跑出房门,扑入天赐怀中,喜极而泣。是秀雅姑娘,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天赐抱起她,兴奋地转了几个圈。笑道:“小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秀雅大眼睛闪动着晶莹的泪光,深深注视着天赐,柔情似水。说道:“是周大哥傅大哥他们送我来的。周大哥说你做了什么长老,我是你的义妹,身份不同,恭恭敬敬称我为小姐,还说从此以后再也不能与你兄弟相称了。说这话时好象很伤感。我说不论大哥做了什么,大家始终都是朋友,他们却只是摇头。”
天赐笑骂道:“岂有此理!这两个混蛋太不够朋友,把我李天赐看成了什么人?见面我一定臭骂他们一顿。”
司马玉雁见天赐与秀雅亲亲热热,心里很不是滋味。说道:“你不提我倒忘了。周天豪他们也住在园子里,我领你去拜望他们。别让人笑你登上高位就忘了朋友。”不由分说,拉上天赐就走。秀雅姑娘与天赐久别重逢,知心话也没来得及说,怅然顿足不已。
天赐在竹园住下来,一连数日都不见司马长风返回。这对天赐而言正求之不得,日日与秀雅姑娘调琴弄筝,打发时日。天赐虽不精于音律,却也听得出秀雅造诣非浅。几天下来,身上增添了不少雅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信哉斯言。
这日午后,天赐正于室内高卧。忽听门外靴声橐橐,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李贤弟在吗?愚兄司马玉麒特来拜候。”天赐不禁一皱眉,暗道:“他来干什么?称兄道弟,咱们可没这个交情。”披衣下床,说道:“大公子请进。属下贪睡,失礼之极。”
秀雅挑起门帘。司马玉麒春风满面步入房中,说道:“属下这称呼愚兄可当不起。贤弟如今是咱武林盟的总教习,位高爵显,大权在握,愚兄也要看你的眼色。以后还望贤弟多多照应。”
天赐心想:“什么位高爵显,你老爹又不是皇帝,也能私授爵位?你妹妹说你会眼红,果然不错。”说道:“武林盟早晚是大公子的。小弟在盟中供职,应该请大公子多多照应才是。”
司马玉麒被搔中痒处,好不得意。瞟了秀雅一眼,一脸的暧昧之色。说道:“原来贤弟房中还藏着个俏佳人。这几日足不出户,享尽温柔,真令人艳羡。”
天赐听他出言轻薄,不禁为之皱眉。说道:“小弟与秀雅姑娘只有兄妹之谊,并无苟且之事,大公子不可胡乱猜疑。”司马玉麒笑道:“小弟就不要假正经了。人不风流枉少年。二三十岁的年纪,血气方刚,精力正旺,正是一生中的大好年华,此时不乐,更待何时?”天赐道:“这只怕是大公子的经验之谈吧?大公子自出道江湖,侠踪所至,风流艳闻不断,那日在纯阳庄,大公子曾有意于吕道玄的女公子,不知可曾如愿?”
司马玉麒脸色微红,说道:“贤弟取笑了。吕姑娘中意的是贤弟,愚兄岂敢夺人之爱。吕道玄已经加入本盟,吕姑娘也就算是本盟的属下。贤弟如果也有意于她,不妨假公济私,调她来镇江听用。”天赐笑道:“这万万不可。”司马玉麒凑到天赐耳边,低声说道:“贤弟如果觉得不方便,一切交给愚兄好了。包管办得妥妥贴贴,不会有丝毫风声传到玉雁耳朵里。何况男子汉大丈夫,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玉雁如果拈酸吃醋,全由愚兄顶着。”
天赐心中暗骂:“这厮好生无耻,要拉拢我也不至于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微愠道:“大公子何出此言!拿人家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开玩笑,太刻薄了吧!”
司马玉麒马上换了一付面孔,赔笑道:“笑谈,笑谈!贤弟切莫当真。愚兄此来是想请贤弟进城一走,寻一个清静之所,商谈一桩大事。”
天赐心想:“我这总教习还真没白当,贵为武林盟大公子的司马玉麒居然也要看我的脸色,不敢得罪。前倨而后恭,有趣有趣。我就给他一个面子,听听他有何大事要与我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