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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落日风雷》作者:XVLEII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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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4楼 发表于: 2007-11-05
    这一日南京城玄武门外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布衣青年,正是千里奔波,匆匆返回江南的天赐。

    天赐一到就察觉气氛有些异样。在下关码头下船之时,官兵盘查得格外严格,沿途官军戒备森严,似乎全南京的官兵都出动了。往日玄武门不过由几名老军把守,今天却有数百名精壮的军卒,个个盔明甲亮,荷抢挎刀,整齐如一。绝非南京各营那些空耗粮饷,经年不事操练的老弱残兵所能比拟。那带队的军官看官服品级不低,一双鹰目紧盯着从他面前依次而过的行人,阴森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轮到天赐过关了。一名大胡子军校仔细看过他的路引,露出怀疑的神色。但看路引上写着天赐的身份是秀才,不敢擅自发落,将路引呈与那鹰目军官。

    鹰目军官看过路引,上下打量天赐。出言还算客气:“尊驾名叫李易,是兖州府的生员?”天赐道:“是的,大人。”鹰目军官道:“尊驾既然是读书人,为何携带兵器,身着短衣?”天赐道:“大人明鉴。晚生虽是读书人,也略通武事。如今中原道上不太平靖,携带兵器可以吓唬劫道的小贼,身着短衣是为赶路方便。出门在外,随遇而安,不能有太多讲究。”

    鹰目军官微微点头,忽然问道:“你们兖州府学都有哪几位教谕?”天赐道:“若论才学之高,当属顾老夫子。顾老夫子治学严谨,尤精于《四书》,讲论先贤的微言大义,辨理明晰,独辟蹊径,言前人之所未言,高妙幽远,不同与流俗。其他如王老夫子张老夫子,均为当世大儒,胸罗经史,学贯天人,亦非泛泛之辈。”

    鹰目军官对所谓先贤微言大义之类自然不甚了了,听天赐说的头头是道,疑心顿去,挥手命他离去。天赐昂然进城,心中暗自好笑。那军官万万想不到一名钦犯从他眼前溜过,而这名钦犯正是货真价实的兖州府生员,说起兖州府学的情况当然如数家珍,他的盘问实在不得要领。

    沿大街信步而行,只见街上行人稀少,入目尽是一队队的官军。逛到夫子庙,这个向日熙来攘往的集市,如今生意却十分寥落。在此摆卦摊的一言断生死顾一言也鸿飞冥冥,不知所踪。找一个小贩一打听,才知此老已经多日不来。似他这种游戏风尘的隐侠,行踪无定,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回。天赐怅然踟蹰街头,心情落寞之极。

    天赐浪迹江湖一年有余,早就习惯了清苦的生活。到了晚餐时分,他踱进一家简陋的小饭铺,向老板要了一碗素面两碟小菜,坐在角落里独自进食。

    这家小饭铺地方不大,只能容下四张方桌。在临窗的一张桌边坐着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衣饰华贵,气宇不凡。在他身后侍立着两名佩刀大汉,身高体壮,象是两个门神。看架式这主仆三人来头不小,却不知为何要在这小饭铺用餐。也许是心血来潮,来这里换换口味。

    自天赐一进门,那青年的目光就不住瞟过来,仔细打量,似乎对天赐很感兴趣。天赐猛然抬头,两人目光相对。那青年微微一笑,向他拱拱手。出于礼貌,天赐也报之一笑,却忽然发现了一样奇处。那青年的相貌与他竟有七八分的相似,如果换上同样的衣饰,只怕站在一处也难以分清。转念一想,又哑然失笑,心想:“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偶然有两人相貌相似,不足为怪。”

    那华服青年道:“请兄台赏光,移来同坐如何?”天赐对这位与自己相貌相似的青年也很感兴趣,遂不加推辞。那青年又道:“请教兄台贵姓高名?”天赐报出路引上的假名,说道:“在下姓李名易。”华服青年目光一亮,抚掌笑道:“巧极了!咱们原来是同宗,我也姓李,大名吗,哈哈!叫做李天赐。”

    天赐几乎惊得跳了起来。这青年与自己相貌相似也就罢了,怎么连姓名也相同,世上居然有此等巧事。华服青年察言观色,脸上笑意更浓,说道:“兄台何故吃惊?李天赐这个名字难道叫不得吗?”

    天赐心神略定,说道:“据我所知,叫李天赐这个名字的不止兄台一人。就在南京城城门口,有一张通缉逃犯的文告整整张贴了一年,那名逃犯正是叫做李天赐。兄台与他同名同姓,不怕惹上麻烦吗?”

    华服青年傲然一笑,说道:“从来只有我找别人的麻烦,哪有别人找我麻烦的道理。这世上如果还有人不怕王法,我就是其中一个。”这话说得太狂,天赐不禁为之皱眉,猜不透他是何来历。华服青年自知失态,傲气稍敛。说道:“酒后狂言,让兄台见笑了。我与兄台虽是初识,却一见投缘。寒舍离此不远,就让我作东,咱们共谋一醉如何?”

    天赐推托道:“盛情心领,在下一介布衣,出身寒微,与兄台共座已属万幸。再生得陇望蜀之心,恐有攀龙附凤之讥,难入时人之目。”

    华服青年尚未答话,他身后的两个门神一般的随从却勃然变色,手按佩刀,怒喝道:“主人请你是给你面子,你小子不要不识抬举。”

    天赐冷笑道:“兄台,你这两名家人太不懂礼貌了。”手掌轻轻按住桌上酒杯,瞬间移开,酒杯已经深深嵌入桌面,只余下一个圆圆的杯口。那主仆三人何曾见过如此神技,惊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华服青年良久才回过神。斥退两名随从,笑道:“兄台身负绝技,必非常人也。若能折节下交,高攀的应该是我。我邀请兄台纯出一片仰慕之心,望务必赏光。”天赐暗道:“他想必是哪家豪门的公子哥,涉世未深,傲气十足。见识了我这手真功夫,才知天下之大。他能够勇于认错,也算十分难得。”对华服青年不免产生了几分好感。结识一位与自己同名同貌的朋友,岂不是一件趣事。天赐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叨扰了。”

    华服青年大喜。两人携手出店,穿街过巷,遇上盘查的官兵,皆由两名随从上前应对,腰牌一亮,通行无阻。不多时来到一处气势恢宏的巨宅门前,朱红色的院墙高达两丈有余,大门外有一小队衣甲鲜明的官军把守。大门上方并无匾额,可能只是个侧门。

    众官兵见到华服青年,一齐插枪跪倒施礼。华服青年似乎习以为常,目不斜视,昂然直入。天赐暗道:“此人不知是哪家王公贵胄的子弟,难怪他如此狂傲。”再往里走,院落重重,佩刀军官往来穿梭,看服色品级都不低,武功也不弱。见到华服青年,一如门口的官兵,跪地施礼,不敢抬头。天赐不禁十分迷惑,更猜不透这华服青年的底细。

    一行四人来到一处优雅的静室,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华服青年吩咐两名随从下去准备酒菜。不多时,四名俏丽的笑侍女送上几样精致的菜肴,两壶醇香的美酒,而后悄然退出,掩上房门。室内只留下天赐与那华服青年。

    酒过三巡,华服青年忽然停杯不饮。深深注视着天赐,问道:“恕我冒昧,兄台的真名是李易吗?”天赐笑道:“兄台心明眼亮,应该能看出来。在下是一个江湖人,平时难免与人结怨,难免做些干犯国法的勾当,所以从不将真实姓名轻示于人。在下与兄台虽然意气相投,却只是初识,打听在下的隐私,不是有些交浅言深之嫌吗?”

    华服青年目光陡亮,说道:“兄台不说我也猜得出。兄台的真实姓名与我相同,也叫做李天赐。”

    天赐大吃一惊,对这青年更加不敢轻视。说道:“兄台何故断言在下也叫李天赐?”华服青年笑道:“通缉逃犯李天赐的文告我也曾见过,那上面的画像与我有几分相似,而兄台与我也有几分相似,此其一也。我报出姓名时兄台曾面露惊容,此其二也。兄台既知我的姓名,却又断言我并非逃犯李天赐,无意之中泄露天机,此其三也。”

    天赐与华服青年心思之缜密深为赞赏,笑道:“兄台眼力高明。实不相瞒,在下正是逃犯李天赐。”

    华服青年面现诧异之色。重新上下打量天赐,说道:“兄台如果矢口否认,我倒有九成的把握断定兄台就是逃犯李天赐。如今兄台直承不讳,我倒有些不敢相信了。难道兄台就不怕我到官府告发吗?”

    天赐笑道:“我观兄台泱泱大度,气宇不凡,必非见利忘义的小人,此其一也。兄台如果真有告发之心,必然密而不宣,不会出言相试,让我有了提防之心,此其二也。在下自负武功尚有几成火候,如果想逃走只怕无人拦得住我,此其三也。”

    华服青年拍案叫好,为天赐满上一盏,说道:“兄台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你我不妨各报年齿,今后便兄弟相称。我今年二十有二,正月初十的生日。请教兄台贵庚。”

    天赐心中暗奇,笑道:“这可真是巧极了。在下今年也是二十有二,也是正月初十的生日。你我同名同貌同辰,不知内情者也许会当你我是一对孪生兄弟。唉!我如今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如果真能有一位兄弟,那该是何等快意。”

    “哈哈!”华服青年纵声大笑,只是那眼神却不见半分欢愉之色,隐含泪光,有透着一丝阴沉。说道:“也许你我真是孪生兄弟。我虽然生于豪门,过得却并不愉快。没有手足兄弟,没有知心朋友。今日与兄台一见投缘,对酒言欢,实为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可结果却令人痛心。唉!天意如此,夫复何言!”

    天赐叹道:“你我也算是同病相怜。忧足伤身,万事都要看得开才对。从今日起兄台不是又有了兄弟又有了朋友吗?”华服青年神色凄然,说道:“那只是昙花一现。过了今天我还是即无兄弟也无朋友,依然是孤家寡人。贤弟,我对不起你,现在大错已铸,悔之晚矣!”

    听他忽然改变称呼,闪烁其辞,天赐陡起疑心。就在这时,腹中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我中毒了!”惊骇之念在脑中闪过,跳起来隔桌向华服青年抓去。不料手到中途,眼前一黑,浑身无力,扑倒在地。桌子被他撞翻,盘盏散落一地。

    华服青年惊得面如土色,急退到墙角。见天赐卧倒在地久久不动,他鼓足勇气上前试探鼻息,确认天赐已经死去,方长长出了口气。惊骇之色化为沉痛,双目泪光隐隐,叹道:“贤弟,不是愚兄心狠,实是迫不得已。你我虽是同胞手足,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换成你也别无选择。当初母后一胎双生,诞下你我兄弟之时,就注定了会有今天。父皇不忍心,将你托付给李明辅,留下你一条性命,也留下了一个祸胎。为了祖宗社稷,愚兄不得不出此下策。你泉下有知不要怨恨愚兄,怨只怨你生在帝王之家,怨只怨你与我这个身为万乘之尊的兄长生得一模一样。”

    注目伏卧在地的天赐,他怔怔出神良久。忽然面容一整,又恢复了先前的凛然之态,朗声唤道:“林啸虎,张金彪!”那两个门神般的随从应声而入,跪地叩首道:“叩请万岁爷金安。”

    青年皇帝微微一笑,说道:“免礼!今天这出戏你们两个唱得不错,深合朕意,不费吹灰之力擒获剧盗李天赐,功劳不小。这具尸体你们想个办法处理掉,最好扔到江里去。他的包裹也一并扔掉,不要留下任何痕迹。有关朕微服出行,计擒剧盗之事,不可张扬,以免骇人听闻。下去吧!”林张二人得皇帝褒奖,不禁大喜过望。叩首谢恩,抬起天赐,退出门去。

    皇帝想想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又吩咐下去,传见锦衣卫都指挥使刘进忠。不多时,一个满脸骄横之色的中年武官挎刀昂然闯入。见到皇帝,骄横之色又马上转为谄笑,恭恭敬敬行下礼去。说道:“陛下诏见微臣,不知有何旨意。”

    皇帝对刘进忠异常客气,说道:“刘卿请坐。夤夜相招,只因有一件机密之事,交给别人朕不放心,只有劳动刘卿亲自处理。”刘进忠屁股尚未坐稳又慌忙起身,肃然道:“臣必效死力以报陛下知遇之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对刘卿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卿曾向朕举荐林啸虎张金彪两人为御前侍卫,卿还记得吗?这两人胆大妄为,在酒中暗下毒药,图谋害朕。若非有人代死,朕几为所乘。这两人又移去尸体,销赃灭迹。卿速派人擒拿二贼,就地斩首,以正国法。”

    刘进忠惊得汗流浃背。林张二人本是他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心腹,如今做下大逆不道之事,岂不要连累于他!刘进忠慌忙跪地叩首道:“请陛下治臣失察之罪。”皇帝道:“刘卿无须自责,朕知你忠心耿耿,此事出于林张二人之谋,与卿无涉。”

    刘进忠叩首谢恩,诚惶诚恐。心中却想:“林张二人是本官心腹,行事一向谨慎,为何要下毒暗害圣上?这其中必有隐情。罢了,罢了,算这两个小子倒霉,不知什么事得罪了圣上,要不就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他二人生死无足轻重,本官这顶乌纱帽却要紧得很。”

    林张二人兴冲冲抬着天赐出城,将沉重的包裹捆在他身上,沉入江底。心里想的是今日蒙天子青睐,从此后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却不知性命将要不保。

    燕子矶位于南京东北,浩瀚的江水在此折而向东,巨浪拍击着陡立的石壁,发出雷鸣般的水声,形势蔚为壮观。

    江面上驶来一艘三桅大船,高扯的船帆被劲急的江风吹成了圆弧形,箭也似飞驶在江面上。一双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婷婷立于船头,罗裙秀发迎风飞舞,不时传出几声银铃似的甜笑。

    三桅船顺流而下,转过燕子矶,江面渐阔。江心是一个百丈方圆的沙洲。一群纤腿长颈的白鹭,时翔时栖,捕食江中的鱼虾。却被这条飞驶而过的江船所惊,发出阵阵嘈杂的鸣叫。

    两个小姑娘顿时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其中一个小姑娘十分调皮,向这群水鸟扮出一个古怪的鬼脸,作势欲扑,口中发出一阵恐怖的威吓声。另一个小姑娘掩口而笑。忽然她遥指沙洲,叫道:“妹妹,你看!岸上好象有人。”

    可不是,沙洲边的浅滩上正卧着一个人,背上捆着一个长大的包裹,僵卧不动,仿佛已经死去。在江水的冲击下时沉时浮,时隐时现。那妹妹惊呼道:“有人溺水了。爹爹,快把船靠过去。”

    船舱中走出一个五旬老者,疏眉长目,相貌清癯,风姿俊爽。笑道:“傻丫头,鬼叫些什么?江边水浅,大船靠不过去。爹让阿福他们划条小船过去,看看还能不能救。”

    大船落帆停航,两名仆人跳下系在船尾的小舟,划到沙洲边。那个叫阿福的仆人翻起那溺水之人,探探鼻息,又摸摸胸口,摇了摇头,叫道:“老爷,他已经死了。”老者轻声叹息,说道:“人虽然死了,咱们也不能扔下不管。你们把他抬上船,查一查姓名来历,也好报与他的家人,妥为安葬。”

    两仆人划着小舟将死者送上大船。老者见他虽然满面泥沙,掩盖了本来面目,但身体长大,筋骨强壮,不觉叹道:“好一条雄壮的汉子,可惜,可惜!”

    阿福解开绳索,取下缚在尸体上的包裹。只见里面是一张弓一袋剑以及一把沉重的长剑。两个小姑娘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叫道:“李大哥的弓箭!他……,他是李大哥!”姐妹二人扑到尸体上,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泥沙。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人真是李大哥。两女大恸,扶尸大哭。

    老者神色凄然,叹道:“他就是那位有神箭天王之称的李公子吗?唉!苍天无眼,令忠臣绝嗣,可叹,可悲!”妹妹站起来,泣道:“爹爹,你一定要救活李大哥,他不能死。爹爹,你说话呀!”老者叹道:“他四肢僵硬,显然已死去多时。纵然华佗再世,扁鹊复生,也只能束手。爹爹不是神仙,无法救活已死之人。”

    妹妹叫道:“我不管,我和姐姐的性命都是李大哥救的。如果李大哥不治,我和姐姐也没脸回家了。”

    老者一脸的无可奈何,苦笑道:“我的好闺女,你就饶了爹吧!我化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才找回你们两个调皮鬼,这三个月不知耽误了多少病人。你娘如果不见你们回家,我又要吃她的埋怨。罢了,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姑且试一试,成不成听天由命吧!”他蹲下身,持起天赐的手腕,探他的脉息,翻开眼皮查看瞳仁,脸色渐趋凝重。又扯开衣襟检查各处经脉,微微颔首,若有所悟。

    姐妹二人心中生出一线希望,问道:“爹爹,还能救吗?”老者道:“如果落在别人手里,他死定了。他不是溺水,而是中了鸩毒,换做常人早已死去多时了。他内力深湛,及时闭住全身气血,保住心脉,灵智未失,看上去却象死了一样。爹马上设法为他解毒,打通全身经脉,或者还有五六分救活的希望。”

    老者抱起天赐走进船舱。姐妹二人想要跟进去,却又怕打扰了父亲,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论年岁她们还是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现在却首次领悟到生死二字的份量。她们的父亲华神医医术通玄,不知救活过多少垂死的病人,她们本应该充满信心的。所谓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她们心悬这位可敬可爱的李大哥,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如血的残阳渐渐融入苍茫的远山,夜幕悄然降临。姐妹二人守在舱口,焦急地等待着。忽然,船舱里传来华神医疲惫而又兴奋的声音:“傻丫头,进来见见你们的李大哥吧!为父这神医的名号总算没有白叫。”姐妹二人欢呼雀跃,冲入舱中,衣裙飞舞,仿佛两只穿花蝴蝶。

    融融春日照耀着挺拔奇秀的缥渺峰,翠绿的山峦仿佛又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彩。俯瞰浩荡无垠的茫茫太湖,波光粼粼,渔帆点点。

    天赐独坐峰头,怔怔地出神。一个月前他被华氏父女所救。华神医着手成春,小蔷小薇姐妹殷勤服侍。在华家调养多日,余毒尽除,身体康复。但内力却因此而受损。对一个视武功如生命的练武人而言,这实在是个不小的打击。但天赐的心事绝不止此。

    他中毒倒地之时,神智并未丧失,华服青年在他耳畔所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些话是不是真的,他不愿去想,却不能不想。华服青年居然就是那个令他敬畏,令他痛恨,又令他抱有无数幻想的皇帝,这一点已无庸置疑。皇帝说他是生于帝王之家,两人是一母双生的兄弟,这一点只怕也非空穴来风。至少两人同貌同辰,绝非巧合。那么他不是父亲的亲生之子?是先皇交给父亲抚养的龙子?他又有些怀疑了。

    他与父亲一起生活了足足有二十年,父亲对他倾注了所有的感情,他也以同样的感情回报。这段浓酽的亲情将他父子两人牢牢栓住,使他不愿相信严酷的现实。他反复咀嚼父亲遗言中的一段话:“先皇弃世之日,即为父丧生之时,此亦早在料中。唯恨苍天弄人,不予我时,致令雏子无依,漂泊天涯。有负重托,死难瞑目。”

    “有负重托!”这四个字象重锤敲在他心上。父亲临终时念念不忘的是未能完成一个人托付给他的一件事,难道指的就是先皇托付幼子之事吗?难道这个幼子就是他吗?父亲事实上早就告诉他了,这一段话就表露无遗,可是以前他从没仔细想过。而今天当他想清楚的时候,一缕酸楚、失望、茫然之情禁不住涌上心头。

    “父亲是因我而死!”他心中狂叫。父亲虽非亲生,感情却不是假的。新皇登基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杀他这个有可能危及帝位的亲兄弟,父亲抚养他二十年却落得个含冤而死,这个仇还要不要报?找谁去报?他想到了他的孪生兄长,那个位尊九五的天之骄子,找他去报仇吗?天赐又犹豫了。无论如何他们是亲兄弟,这位兄长虽然狠毒,却非全无人性,对他这个亲兄弟多少流露出了一点点亲情,当他中毒倒地之时也曾十分伤心。兄弟之间的感情终归是难以泯灭的。更重要的一点,这位兄长恰恰是皇帝,正在驾驭着一个风雨飘摇的万里江山,这个祖宗传下的百年基业随时都有倾覆之险,他忍心落井下石吗?他忍心为一己之私怨,置亿万苍生于刀兵水火之中吗?

    天色已近黄昏,群山染上了一层霞色,面对这绮丽壮观的景色,天赐心头涌上的却只有落寞。他喟然长叹,仿佛要吐尽心中的抑郁。

    忽然,一只温软的小手放在他的肩头,一个轻柔的声音道:“大哥,你又叹气了。真搞不懂,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天赐回过身去,只见身后站着小蔷小薇姐妹二人。方才说话的是小蔷,小薇甜笑着站在她身旁。她二人虽然相貌衣饰相同,但一看表情就能分辨。

    天赐笑道:“我以前是怎样的?”小蔷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以前很少见你叹气,遇上天大的难事都能泰然处之。你中了龙在渊的毒针,生死悬于毫发,仍然谈笑自若,视生死如等闲。武林盟的司马大小姐凶蛮泼辣,百般刁难,你始终笑脸相迎,不卑不亢。我总觉得没什么事能令你发愁,可是现在似乎全变了。损失一点点武功又算得了什么?难道武功比生死还重要吗?”

    天赐笑道:“你说的对,我不应该终日唉声叹气。损失点武功算不了什么,生死之事也算不了什么,还能有什么事无法释怀呢?从现在开始,你们如果再听到我叹气,就打我的手心,敲我的响头,或者罚我三天不许饮酒,随你们挑。”

    小蔷小薇大喜,拍手笑道:“太好了!打手心敲响头我们嫌手痛,就罚你三天不许饮酒,看你还敢不敢唉声叹气。”

    说笑了一会,天赐心情渐趋开朗。见两女心绪正佳,乘机说道:“小蔷,小薇,大哥有一个毛病,清闲久了就会浑身不自在。我想……。”话没说完,小薇俏脸一板,小嘴一噘,打断道:“想走是不是?告诉你,不行!”小蔷道:“大哥,你武功尚未复原,江湖多凶险,真让人不放心。爹打算花半年时光,炼制几样药物,助你增进功力,那时再走不迟。”

    天赐道:“这万万不可。令尊悬壶济世,有这半年时光,不知能救治多少病人,岂能虚掷我一人身上。我只不过损失了两三成的功力,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行走江湖也不全靠武功,我又不想找人打架,你们不必担心。”

    小薇道:“要走也可以,带上我们姐妹,路上好有个照应。”天赐吓了一跳,连忙道:“好妹妹,这怎么可以,令尊是不会答应的。我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回武林盟了结一桩大事,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机会抽身。你们两个如果跟去,只怕闷也闷死了。”

    小蔷小薇仔细琢磨天赐话中含义,不禁大喜过望。同声叫道:“大哥,你要与武林盟一刀两断?”天赐心想:“一刀两断?谈何容易!”不愿扫她们的兴致,说道:“说走就走是不可能的,总要找一个适当的机会。不能让人说咱朝秦暮楚,忘义背信。”

    小蔷道:“只要想走总会有办法,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小薇拍手笑道:“这可太好了!以前我和姐姐要出门,爹爹总说不放心。等大哥脱离武林盟,咱们就可以一同行道江湖,遨游天下,看爹爹还有什么话说。”

    天赐笑道:“想的美!你们两个调皮鬼武功不济,却偏偏喜欢惹事生非。闯下天大的祸事都要我来顶着,带你们闯江湖有我的罪受了。我看你们还是先定下心,好好练两年功夫。那时再谈行道江湖,令尊不会反对,我也可以省不少力气。”

    “你敢笑我们武功不济!”小蔷小薇噘嘴不依,大发雌威,一齐挥粉拳打来。天赐吓得撒腿就跑。三人嘻笑追逐,下山而去。

    当晚与华神医一家共进晚餐,席间天赐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华神医知他去意已决,不可强留,捡了几样药物相赠。无非是些辟毒疗伤益气提神之药,出自这位杏林高手,自然不同凡响。天赐记明用法,妥善收藏。翌日一早即告辞离去。小蔷小薇姐妹依依惜别之情,无庸缀述。

    数日之后,天赐终于赶回镇江府。城西黄鹤山竹园宁静一如往昔,可是心境不同,这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似乎都带上了几分凄凉寥落之意。山道边姹紫嫣红的野花,似乎也纷繁驳杂得可憎。

    迎接他的依然是数月前见过的那位老管家。老管家怔怔注视良久方认出天赐,兴奋地叫道:“我的老天爷,原来是李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几个月不见,您似乎清瘦了不少,老朽几乎认不出。唉!您迟迟不归,害得小姐整天发脾气,我们这些下人真是吃足了苦头。”

    天赐心想:“我回不回来,关你们大小姐什么事?”说道:“路上遇到些麻烦,所以耽搁了行程。龙首他老人家在吗?”老管家道:“龙首是难得在园中住的,昨日回来一趟,凳子还没坐热,又匆匆忙忙走了。倒是大小姐和两位公子都在。小姐这几天总是叨念您,老朽这就进去通禀,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天赐想要阻拦,老管家却已迈开老腿,飞也似奔入内院去了。

    天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端起茶盏。一口香茗尚未落肚,就见司马玉雁一阵风似地冲进了房门,兴奋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李大哥,这两三个月你到哪里去了?走时也不打声招呼,几个月不知你的音信,害得人家终日提心吊胆,生怕你遭遇不测。”说到这里,她眼圈微微发红,娇羞地垂下头。

    天赐不禁有几分歉疚,心想:“你这是何苦呢!我李天赐可不是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笑道:“遭遇什么不测?你是怕我送掉老命,还是怕我一去不回?实不相瞒,几乎就让你料中了。我在路上遭人暗算,九死一生,若非福大命大,早就喂了江里的王八。后来在朋友家养伤,足足享了一个月的清福,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优哉游哉,乐而忘返,真不想再理会种种令人劳神的俗事。”

    司马玉雁掩口轻笑,说道:“我才不信,你八成是被那个什么东方姑娘迷住了,乐不思蜀,把咱们全丢在了脑后。告诉你,要享清福是不可能的。爹早就同我讲过了,你一回来就提升你为红衣长老,专门负责操练黑白两级弟子。还说要把我,把我……。”话说至此,忽然住口。

    天赐见她扭捏作态,支吾其词,俏脸羞得通红,不由得心中一惊。暗道:“把你如何?难道要把你嫁给我?这一定是诸葛桢出的馊主意,用美人计拉拢我,万万不可上当。”问道:“令尊大人不知何日能够返回?”

    司马玉雁笑道:“一听说要升官,就把你急成这样。放心吧,我爹去后山检查黑白两级弟子的操练,不出三日一定能返回,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天赐听她话中两次提及黑白两级弟子,心中一动。问道:“本盟兄弟按红黄蓝白黑五色分级,为何我只见过红黄蓝三级?”司马玉雁早就把天赐当成心腹,毫不隐讳,说道:“本盟兄弟虽然有五级之分,行走江湖的却只有红衣长老与黄蓝两级剑士。黑白两级弟子是本盟隐藏的一股力量,人数众多,共分六军二十四营,每营均有数千人。由我爹亲自统帅,两级剑士负责操练。爹觉得这些剑士的武功不太适合于黑白两级弟子,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后来诸葛桢长老推荐你我总教习,爹马上就答应下来。这总教习的职责权力非常大,我哥哥觊觎多年都没能得到,不想却让你捷足先登了。”

    天赐暗自吃惊,心道:“我的老天!武林盟的实力居然也如此雄厚。司马长风精心训练众多弟子,究竟目的何在?是了,是了!这是一支暗伏的精兵,用来打江山争天下的。黄蓝两级剑士的小巧武功不适合于两军对垒,这才想到我李天赐。他训练军旅,又在官军中安插眼线,象锦衣卫的陆鹏,瓜州水营的杜姓军官,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只怪我太糊涂,没有想到这一层。这支精兵共分二十四营,每营数千人,加起来怕不有十数万之众!几年精心操练下来,不亚于百万大军。投靠卧龙山庄的山贼,闻香教蛊惑的愚民都要相形见绌。几个月前在高邮湖趁火打劫,洗劫贡船的只怕也是武林盟弟子,从尸体上搜出的竹牌就是明证。可笑我当时先入为主,一口咬定是有人嫁祸,还同师兄吵了起来。”

    司马玉雁见天赐久久不语,还当他是欢喜得不知所措。说道:“凭你的才干,当个总教习绰绰有余。不过你要提防我大哥,他看得眼红,说不定会动什么歪脑筋。”

    天赐笑道:“令兄如果真想干这个总教习,我就让给他好了。”司马玉雁嗔道:“你倒大方。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求都求不到,你却要拱手让人。我大哥那点本事,别人不清楚,难道我还不晓得。他要是胜任爹早就让他干了,还会等到今天?这些事咱们以后再说,慢慢你会明白的。我先领你去看看住处。爹早就交待过,你回来以后就住在园子里。住处我给你选好了,你那个俏丫鬟也接来了。”

    “俏丫鬟?我何时有个俏丫鬟?”天赐心中奇怪,随着司马玉雁来到前院的客房。只见此处水塘环绕,竹林荫翳,正是上次来时住过的那间雅室。当时觉得甚合心意,着实感动了一阵子。如今看来,这只不过是司马长风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而已。

    刚到门口,就听室内传出一声惊喜的娇呼:“李大哥!”一个清秀的小姑娘轻盈地跑出房门,扑入天赐怀中,喜极而泣。是秀雅姑娘,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天赐抱起她,兴奋地转了几个圈。笑道:“小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秀雅大眼睛闪动着晶莹的泪光,深深注视着天赐,柔情似水。说道:“是周大哥傅大哥他们送我来的。周大哥说你做了什么长老,我是你的义妹,身份不同,恭恭敬敬称我为小姐,还说从此以后再也不能与你兄弟相称了。说这话时好象很伤感。我说不论大哥做了什么,大家始终都是朋友,他们却只是摇头。”

    天赐笑骂道:“岂有此理!这两个混蛋太不够朋友,把我李天赐看成了什么人?见面我一定臭骂他们一顿。”

    司马玉雁见天赐与秀雅亲亲热热,心里很不是滋味。说道:“你不提我倒忘了。周天豪他们也住在园子里,我领你去拜望他们。别让人笑你登上高位就忘了朋友。”不由分说,拉上天赐就走。秀雅姑娘与天赐久别重逢,知心话也没来得及说,怅然顿足不已。

    天赐在竹园住下来,一连数日都不见司马长风返回。这对天赐而言正求之不得,日日与秀雅姑娘调琴弄筝,打发时日。天赐虽不精于音律,却也听得出秀雅造诣非浅。几天下来,身上增添了不少雅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信哉斯言。

    这日午后,天赐正于室内高卧。忽听门外靴声橐橐,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李贤弟在吗?愚兄司马玉麒特来拜候。”天赐不禁一皱眉,暗道:“他来干什么?称兄道弟,咱们可没这个交情。”披衣下床,说道:“大公子请进。属下贪睡,失礼之极。”

    秀雅挑起门帘。司马玉麒春风满面步入房中,说道:“属下这称呼愚兄可当不起。贤弟如今是咱武林盟的总教习,位高爵显,大权在握,愚兄也要看你的眼色。以后还望贤弟多多照应。”

    天赐心想:“什么位高爵显,你老爹又不是皇帝,也能私授爵位?你妹妹说你会眼红,果然不错。”说道:“武林盟早晚是大公子的。小弟在盟中供职,应该请大公子多多照应才是。”

    司马玉麒被搔中痒处,好不得意。瞟了秀雅一眼,一脸的暧昧之色。说道:“原来贤弟房中还藏着个俏佳人。这几日足不出户,享尽温柔,真令人艳羡。”

    天赐听他出言轻薄,不禁为之皱眉。说道:“小弟与秀雅姑娘只有兄妹之谊,并无苟且之事,大公子不可胡乱猜疑。”司马玉麒笑道:“小弟就不要假正经了。人不风流枉少年。二三十岁的年纪,血气方刚,精力正旺,正是一生中的大好年华,此时不乐,更待何时?”天赐道:“这只怕是大公子的经验之谈吧?大公子自出道江湖,侠踪所至,风流艳闻不断,那日在纯阳庄,大公子曾有意于吕道玄的女公子,不知可曾如愿?”

    司马玉麒脸色微红,说道:“贤弟取笑了。吕姑娘中意的是贤弟,愚兄岂敢夺人之爱。吕道玄已经加入本盟,吕姑娘也就算是本盟的属下。贤弟如果也有意于她,不妨假公济私,调她来镇江听用。”天赐笑道:“这万万不可。”司马玉麒凑到天赐耳边,低声说道:“贤弟如果觉得不方便,一切交给愚兄好了。包管办得妥妥贴贴,不会有丝毫风声传到玉雁耳朵里。何况男子汉大丈夫,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玉雁如果拈酸吃醋,全由愚兄顶着。”

    天赐心中暗骂:“这厮好生无耻,要拉拢我也不至于使出如此下作的手段。”微愠道:“大公子何出此言!拿人家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开玩笑,太刻薄了吧!”

    司马玉麒马上换了一付面孔,赔笑道:“笑谈,笑谈!贤弟切莫当真。愚兄此来是想请贤弟进城一走,寻一个清静之所,商谈一桩大事。”

    天赐心想:“我这总教习还真没白当,贵为武林盟大公子的司马玉麒居然也要看我的脸色,不敢得罪。前倨而后恭,有趣有趣。我就给他一个面子,听听他有何大事要与我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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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5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二十二回 援琴鸣弦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
    天赐与司马玉麒鲜衣怒马,并辔驰入镇江城。城中百姓大都识得这位武林盟的大公子,却不知天赐是何许人,居然能与司马大公子平起平坐。难免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天赐仿佛又拾回在兖州府时的风光,陶醉之余又有几分怅然。

    两人来到城西一处幽静的宅院前。司马玉麒扣开大门,昂然直入。只见此宅虽然占地不广,但画栋雕梁,十分气派。天赐问道:“这是大公子的藏娇之所吗?”司马玉麒笑道:“贤弟如果中意,愚兄就送给你了。看上哪位姑娘就接进来,闲时来消遣消遣,花销全包在愚兄身上。”天赐淡淡一笑,说道:“小弟天生的劳碌命,只怕无此闲情逸致,大公子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司马玉麒干笑两声,掩饰心中的失望。将天赐让进正堂,不多时仆人送上酒菜,杯盘罗列,水陆俱陈,甚是丰盛。司马玉麒却不动箸,高声唤道:“玉鸾,出来见见李公子。救命之德,不能不谢。”只听环佩叮咚,从内室姗姗步出一位盛装少妇,走到天赐之前飘飘万福,羞怯怯道:“贱妾蔡玉鸾见过李公子。”一句话讲完,又退入内室去了。

    天赐猛然记起,此女是神刀叟蔡元综的幼女,在纯阳庄她与吕锦雯被闻香教所擒,后为自己所救,不知何时做了司马玉麒的外室。司马玉麒见天赐发怔,还当他是被女色所迷。凑上身低声道:“女大十八变。一年前还是个不解风情的黄毛丫头,经过愚兄的精心调教,出落得美艳动人不说,那床第上的功夫,更是妙不可言。贤弟如果喜欢,愚兄愿割爱相让。”

    天赐几欲作呕,恨不得迎面一拳揍他个口鼻喷血。心想:“蔡姑娘虽然不是明媒正娶,却也算是你的女人,能说送人就送人吗?为拉拢我李天赐,甘愿戴绿帽子做龟公,真是无耻之尤。”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盛情心领了。大公子邀小弟出来,说有要事相商,不会就是此事吧?”

    司马玉麒面容一正,满满斟上一杯酒,说道:“愚兄先干为敬。”一口饮尽,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贤弟一定以为愚兄贪恋酒色,不图进取。其实愚兄另有隐衷,借此排遣郁闷而已。”

    天赐笑道:“人生在世,所求者不过酒色财气。大公子得天独厚,出身名门,富甲王侯。更有绝技在身,足以傲视天下。于这酒色财气四字,无不尽占,可以说令人称羡。又有何郁闷无法排遣?”

    司马玉麒叹道:“贤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愚兄幼年丧母,家父后娶的继室与我不甚相得,百般挑唆,离间我们父子之情。家父对我渐渐疏远,甚至有些厌憎,对小弟玉麟却宠爱有加。这武林盟的百年基业将来恐非愚兄所有。后母视我如眼中钉,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全。”

    天赐心想:“原来这就是你说的要事。嘿嘿!武林盟如果真落在你这无耻之徒手里,百年基业恐将毁于一旦。”笑道:“大公子多虑了。长幼有序,岂能僭越,废长立幼,取乱之道也。龙首英明,不会不明此理。”

    司马玉麒心中一乐,仿佛龙首之位已经十拿九稳。说道:“贤弟果然高明,一言顿开茅塞。它年如能得偿所愿,皆出贤弟所赐。不过,以后还要请贤弟在家父面前多多美言,愚兄定有重酬。”天赐道:“这是大公子的家务事,小弟不好涉足其间。”司马玉麒道:“贤弟如果觉得不方便,愚兄也不敢强求。贤弟身为总教习,在武林盟中举足轻重。如能暗中照应一二,愚兄也一样感激。将来的荣华富贵,愚兄与贤弟共享之。”

    天赐心想:“大业未成,内乱先生,父子相悖,兄弟阋墙。我若从中推波助澜,则武林盟败亡无日矣。只是我李天赐并非阴险小人,此等挑拨离间之事非君子所为。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己深受兄弟相残之苦,余痛犹在,切不可再令他人步我后尘。”说道:“求诸人不如求诸己。大公子如果才德兼备,则龙首之位唾手可得。如果才德不足,强求也是枉然。即便侥幸得手,也是祸非福。”

    司马玉麒神色微变。干笑两声,说道:“贤弟高论,愚兄受益非浅。还有一件大事要告知贤弟。两天前愚兄接到一份密报,所言对贤弟颇为不利。愚兄密而未宣,不知贤弟可愿一闻。”

    天赐心想:“色诱利诱不成,又改为威胁了。不知我有何把柄落在他手里。”说道:“小弟自问尚无不可告人之事,大公子不妨公之于众。”

    司马玉麒冷笑道:“贤弟就不必遮遮掩掩了。为了玉貔貅本盟倾巢而出,费尽心力,空劳往返,结果玉貔貅却被贤弟私自吞没。这可是欺瞒龙首的大罪,按盟规当杀。贤弟虽得家父恩宠,只怕也担待不起。”

    天赐大吃一惊,此事并无外人知晓,却是如何泄露的?问道:“大公子有何证据?”司马玉麒大笑道:“证据确凿无疑,不怕你不承认。请问,你一去数月,究竟干什么去了?为何玉雁妹问你,你支吾其词,不肯明说,是不是心中有鬼?那位东方姑娘武功已失,为何又忽然复原,甚至大有进境,合何韩双仙之力也非其数招之敌,是不是得玉貔貅之助?”

    天赐哂笑道:“仅凭道听途说,便胡乱猜测,入人于罪,大公子不觉太牵强吗?”司马玉麒阴阴道:“愚兄为你隐瞒此事,实是担了天大的干系,一旦事发,于你我都没有好处。贤弟可要三思啊!”

    如何应付此事,天赐煞费踌躇。心念一转,却又是一喜,暗道:“我正愁找不到借口退出武林盟,你要将此事禀告司马长风,我求之不得,妙极,妙极!”乘着三分酒意,大笑道:“大公子只管将此事上报。是玉貔貅重要还是我李天赐重要,让令尊去权衡吧!你我话不投机,酒兴已败,告辞了!”袍袖一拂,扬长而去。

    司马玉麒暗自恼恨,没料到这个李天赐居然软硬不吃,让他枉费了一番心机。暗道:“即不能为我所用,便当尽早除去。如何行事,尚须与舅舅商量商量。”主意拿定,他踱入内室,寻蔡玉鸾取乐去了。

    牵挂多日的心事终于有了着落,天赐心情愉快之极,哼着小曲,一路返回竹园。此时天色已晚,回到住处,只见室内一灯如豆,秀雅姑娘伏在案头打瞌睡,衣领微松,露出白嫩的玉颈。天赐不禁心中一荡,蹑足走近,俯身轻轻吹了一口气。

    秀雅惊得尖叫起来。蓦然回首,才发现是天赐回来了。她长长出了一口气,嗔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不正经,吓了我一大跳。”天赐笑道:“司马玉麒拉我去喝酒,死缠住不放。我现在吃香得很,人人都想拉拢我,什么醇酒美人,名利权势,不一而足。可我李天赐天生一付贱骨头,有福不愿享,见色不动心。司马玉麒无可奈何,最后不欢而散。”

    秀雅调皮地笑道:“司马小姐也不能让你动心吗?”天赐揽住她的纤腰,在她吹弹得破的小脸上轻轻一拍,笑道:“小丫头,你吃醋了?”秀雅脸蛋一红,说道:“鬼才吃她的醋!告诉你一件趣事,下午你走后,司马小姐借故到房中仔细查看,问东问西,确认你是一人独睡,她才满意地离去。”

    天赐已经明白,却偏偏装作不解,问道:“她这是什么意思?”秀雅笑道:“她是在吃醋啊!怕我们两个……,哼!你在调侃人家,坏死了!”她忽然间醒悟,不禁有些羞恼,粉拳乱打,撒娇不依。怎奈拳上无力,天赐只当是捶背,心中大乐,陶然欲醉。

    两人笑闹了一会,天赐不禁心动。今天司马玉麒多次出言挑逗,他并非无动于衷,只是当时的情形不容他多想。现在与这个俏佳人独处幽室,这才发觉她与数月前相比已经大为不同。酥胸微微隆起,玉臀浑圆诱人,现出女儿家成熟的风韵,绝非仅有六七分颜色的蔡玉鸾所能比拟。

    “她是我的!”天赐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欲念更盛。在她香腮上深深一吻,低声吟道:“楚楚窄衣裳,腰身占却,多少风光。共说春来春去事,凄凉,懒对菱花晕晓妆。闲立近红芳,游蜂戏蝶,误采真香。何事不归巫峡去,思量,故到人间恼客肠。”

    秀雅又羞又喜,紧紧依偎在天赐怀中,埋首胸前,如醉如痴。待到天赐的双手不老实地在她身上各处游走,在她耳边说些浓浓的情话,她忽然明白今夜将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恐惧。想要抗拒,却浑身软绵绵提不起力气,只能任由个郎轻薄,渐渐也动了情火。红烛燃尽,室内却是一片春光。两人拥入罗帏,共效于飞之乐。秀雅姑娘初经风雨,弱不胜力。天赐轻怜蜜爱,未敢尽欢。一夜缠绵,两情缱绻,不知东方即白。

    欢娱觉日短。天赐沉浸温柔乡中,几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心悬玉貔貅之事,尚无结果,盼望司马长风早些归来,是福是祸,早做了断,不要再拖延下去,令人牵肠挂肚。

    司马长风没盼到,这一天却盼来了诸葛桢。这个一向洒脱诙谐的再世孔明,今天却满面愁容,满腹心事。见到天赐,未语先叹,说道:“我的来意想必老弟也能猜出大概。咱们相识虽然日短,交情却非同寻常。老弟的为人我信得过。只是龙首吩咐下来,不能不从,有一件事请老弟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天赐心想:“这一定是为玉貔貅而来。你说的不错,咱们的交情非同寻常,我也不想令你为难。正好借你之口将此事传与司马长风。”说道:“诸葛兄想必听到了一些传闻。实不相瞒,这些传闻都是真的。”

    诸葛桢神色大变,顿足道:“老弟怎么如此糊涂,此事可做差了。私吞重宝,欺瞒龙首,罪不可恕。这便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天赐淡然一笑,说道:“小弟并不觉得有何错处。玉貔貅本是济世救人之物,小弟正好用它为东方姑娘恢复武功,何来私自吞没?又何来不可恕之罪?”诸葛桢叹道:“对老弟而言,如此做并无错处,但龙首却不做是想。玉貔貅虽小,却关乎一盟之主的权威,岂能置之不问。何况……,唉!这其中另有隐情,难以化解。”

    天赐悠悠道:“诸葛兄何不直说,这其中关乎武林盟的派系之争。有人见我做了总教习,权柄过重,所以心里不痛快,从中推波助澜,想把我搞掉。”

    诸葛桢讶然道:“原来老弟已知内情。唉!诚如所言,此事龙首本不想张扬,可是架不住大公子和曹长老百般挑唆,终于决定查问此事。如果确属实情,龙首纵然怜才切,只怕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依我看此事尚有回旋的余地。大公子指认老弟吞没玉貔貅,并无确凿的证据。只要老弟矢口否认,再由我与钟长老大小姐从中斡旋,料也无甚大碍。”

    天赐正想借此脱离武林盟,怎能否认此事。笑道:“小弟已经犯下大错,再以此事相欺,岂非罪上加罪?小弟万万不敢从命。”诸葛桢大吃一惊,急道:“老弟请三思!这只是权宜之策,留此有用之身,将来为本盟多多尽力,将功折罪,岂不两全其美。”天赐道:“我意已决,诸葛兄不必再劝。司马长风究竟是诚意怜才,还是沽名钓誉,经此一事便可分晓。”

    诸葛桢沉默良久,若有所悟。怅然叹道:“原来老弟早有去意。唉!我本以为本盟得老弟相助,譬如周得吕望,汉得张良。你我尽心竭力,共佐龙首,以成惊天伟业。谁料竟是一场空欢喜。武林盟福薄,无法留住老弟,惜哉!”

    天赐道:“我观司马长风外似宽厚仁和,内则多疑少断,驭下有方而理家无术,致使父子相忌,兄弟失和,外患未去,内乱先生。武林盟虽一时鼎盛,终必难成大事。诸葛兄能去则及早去之,若不能去也当早谋退路。小弟之事不必诸葛兄费心。你我一同去见龙首,小弟自有话说。”

    此时竹园的议事堂气氛威严肃穆,武林盟首脑齐集。司马长风居中而坐,钟云翱曹国梁司马玉麒司马玉雁四人两厢排开。见天赐入堂,几人表情各不相同。司马长风声色不动,曹国梁面沉似水,司马玉麒幸灾乐祸,钟云翱焦灼不安。只有司马玉雁表情十分复杂。天赐居然将玉貔貅送给东方映雪,此事令她无法释怀,妒火中烧,却又暗暗代天赐担心,忧形于色。

    诸葛桢疾步上前,弓身说道:“回禀龙首,李天赐带到。”司马长风微微颔首,扫了天赐一眼,看不出是喜是怒。而后目光转向曹国梁,说道:“请执法长老查问此事,依律定罪。”

    曹国梁缓缓起身,先向司马长风弓身施礼。然后回转身,厉声喝问道:“李天赐,你可知罪吗?”天赐心中暗骂:“狐假虎威!”冷然道:“李某何罪之有?”曹国梁冷笑道:“你勾结外敌醉果老,偷天换日,千面神魔等人,阴谋不利于本盟。私自吞没玉貔貅,欺瞒龙首。其后又口出不逊之言,视盟规如儿戏,犯上作乱之心昭然若揭。这几条大罪,可是本长老冤枉你。”

    天赐心想:“好你曹国梁,一条私吞玉貔貅还嫌不够,居然罗织了这许多罪名,妙极妙极!只这几项还嫌太轻,最好再加上一条阴谋篡逆,有戕害龙首之心,才算得上十全十美。”笑道:“曹长老所言确属实情。”

    此言出乎众人意料。曹国梁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司马长风神色一变,钟云翱叫苦不迭。只有司马玉雁见天赐泰然自若,直承不讳,还当他另有脱罪之策,反而放心不少。

    曹国梁向司马长风道:“黄衣剑士李天赐犯下数桩大罪,证据确凿无疑,他本人也供认不讳,依盟规当处以极刑。姑念他乃忠臣之后,于本盟不无微功,可从轻发落。废除武功,开革出盟。”

    钟云翱大为焦急,频频目视诸葛桢。却见他垂首不语,状如老僧入定,钟云翱心想:“你与咱老钟讲好的,一齐代李老弟开脱,现在却他妈的成了缩头乌龟。罢了,罢了,只好我老钟一人出面了。”起身说道:“龙首,属下以为,李天赐虽身犯重罪,但他加盟未久,不谙盟规,有心可原。况且他主动认罪,颇有悔过之心。为全龙首宽厚之名,可罚他降职一级,戴罪图功。”

    大家均想:“这老钟平时不善言辞,这几句话却说得颇为得体。”司马长风权衡再三,始终难下决断。依他的本意,实不愿失去一个难得的人材。但这个人材如果不能诚心效命,那有另当别论了。看天赐的神情,哪有一丝一毫的悔过之意。司马玉雁暗自焦急,心道:“李大哥呀李大哥,你为何还不上前赔罪?爹爹看在我的面上,或者能从轻发落。你却只管傻笑,满不在乎,爹爹见你这付样子只怕更生气了。你太糊涂了。”

    堂上一片肃穆,落针可闻。大家各怀心事,焦急地等待着司马长风示下。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蓝衣剑士飞也似闯入堂中,惊慌地叫道:“龙首,大事不好了!有一个老道士冲进园中,要见龙首,十几个兄弟都拦不住他。”

    司马长风拍案而起,怒道:“何人如此大胆?”门外传来一阵狂笑:“司马老弟,二十年不见,你是今非昔比,居然在老夫面前摆架子,想见一面都不容易。”人随声入,只见来者身着一袭宽大的道袍,头上松松挽着个道髻。身躯高大魁伟,紫红色的脸膛,一部花白的胡须,双目凛然有威,傲态毕露。大家被他这一阵狂笑震得耳骨生痛,均想:“这是何方高人?好深湛的内力!”

    一见来人,司马长风马上换颜相向,降阶相迎。抱拳赔笑道:“原来是东方老哥驾临,,武林盟蓬壁生辉。下属有眼不识泰山,恕罪恕罪。”大家均想:“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狂道人,难怪如此狂傲。”

    只见这东方老道昂然直入,大模大样抢过司马长风那把大椅,居中一坐,也不理会立在一旁的司马长风有多尴尬。大笑道:“司马老弟,老夫特来向你讨一个人,你可不能不给。”司马长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道:“东方老哥尽管吩咐。”东方老道扫视堂上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天赐身上。盯着看了半晌,默默点头,说道:“这小子想必就是神箭天王李天赐。老夫要的就是他,望老弟务必割爱。”

    司马长风大为惊奇,为难道:“东方老哥无论要什么,小弟都不敢推托。但此人只是本盟的一名剑士,东方老哥要去又有何用?”东方老道怪眼一瞪,不喜道:“有什么用处是老夫自己的事,不老你来过问。老夫只问你给还是不给。”

    司马长风暗道:“他盗走玉貔貅为你孙女疗伤,你这老怪物感恩图报,千里迢迢赶来救他。罢了,罢了!我司马长风惹不起你。”赔笑道:“给,给!东方老哥的吩咐,小弟焉敢不从。李贤侄,随这位东方老前辈走吧!玉貔貅之事本盟不再追究了。”

    东方老道大笑道:“老夫的面子还真不小,谢了!”也不与司马长风打招呼,上去抓住天赐的手臂,拉起就走。天赐急叫道:“前辈,等一等。”那东方老道却不加理会,大手象一把铁钳,挣脱不开。脚下如行云流水,快而不急,不多时便出了竹园。天赐心想:“这老怪物真是不可理喻。秀雅还留在竹园,还有我的神弓神剑。嘿嘿!司马长风这人爱面子得很,想必不好意思乱动我的物品。秀雅有周大哥他们照顾,应该不会有事。反正我现在走不掉,只好以后再找机会回来接她。”

    下了黄鹤山,行到一僻静处,东方老道忽然停住脚步,恶狠狠盯着天赐,不发一言。天赐心想:“这老怪物脑子一定有毛病,莫非是假冒的。凭他这付德性会养出小雪这样的孙女,希奇,希奇!”弓身一礼,说道:“多谢老前辈相救之德。”

    东方老道龇牙一笑,说道:“臭小子,你以为老夫是来救你的吗?大错特错了!司马长风那小子为人奸滑,最善沽名钓誉。你纵然得罪他,他也必假做大度,饶你一命了事。老夫却要取你性命。你如果想死个痛快,趁早自行了断。老夫已经二十年不履红尘,这双手也有二十年没有沾过奸邪之徒的鲜血,今天不想因你而破例。”

    天赐大吃一惊,说道:“前辈这是何意?晚辈并未得罪您啊!”东方老道怒道:“呸!得罪我?你小子也配!老夫就让你死个明白,你得罪了老夫的宝贝孙女,这比得罪老夫更加不可饶恕。乘现在老夫心情尚好,赶快自裁。”天赐急道:“晚辈与小雪是好朋友,无论如何也不会开罪她。前辈只怕弄错了。”东方老道怒喝道:“放屁!你自己做下的好事自己心里清楚,老夫羞于出口。赶快自裁,莫等老夫动手。”

    天赐叫苦不迭,暗道:“这老怪物胡搅蛮缠,口口声声让我自裁,岂有此理!同他讲理讲不清,武功又敌不过,没办法只好骗骗他。先谋脱身,以后再向小雪解释。”说道:“前辈想要晚辈自裁,总要拿出几样真本领,让晚辈口服心服才对。”

    东方老道深以为然,点头道:“臭小子,你说的不错。如何才能让你口服心服,讲!”天赐道:“晚辈受困于武林盟,一时疏神,未加提防,方为前辈所擒,并非前辈以真本领擒住晚辈。如果放晚辈先走半个时辰,前辈再能将晚辈擒住,晚辈才能口服心服。那时听凭前辈处置,绝无怨言。“

    东方老道冷笑道:“臭小子,别说半个时辰,就是放你先走半日又有何妨。”放开天赐,转过身去,负手而立。天赐心想:“这老怪物太容易上当,扫兴之极。”半个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天赐不敢耽搁,撒腿就跑,施展浑身解数,快如风驰电掣。

    足足狂奔了一个时辰,估计至少将老道士抛下了几十里,天赐心中笃定,缓下身形,稍稍喘一口气。忽听背后传来一阵狂笑:“臭小子,看你往哪里逃?”天赐回头一望,惊得魂飞天外。只见老道士疾驰而来,挡路的树枝被他的护身罡气震得纷纷折断,比刀削还要整齐。

    “我的老天,老怪物厉害!”天赐心中惊呼,奋力狂奔。东方老道紧追不舍,口中叫道:“臭小子好滑溜,轻身功夫还真不赖,是老醉鬼的传授吧?咦!内力也不弱吗,一定是贼和尚的无相神功。嘿嘿!这两个老匹夫有眼无珠,识人不明,居然将此等绝世神功传给你这无行之徒。待老夫宰了你,再找那两个老匹夫算帐。”

    东方老道的轻功比天赐高明得太多,两人之间的距离很快拉近到数丈,但每次堪堪将要追及,都被天赐巧妙闪开。孙老头所传授的轻功身法的确非同凡响,凭借林木山石的掩护,东方老道居然奈何他不得。两人始终保持着数丈的距离,一个追不上,一个甩不脱,一直纠缠到天黑,跑出数百里之遥。

    天赐中毒之后,内力大损,尚未复原,一日狂奔累得他汗透重衣,气喘如牛。回头再看老道士,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天赐不禁暗暗叫苦。忽见不远处一条弯弯的山道,山道边有一家小小的野店,高挑着酒旗,迎风招展。天赐大喜,停住脚步,回身道:“老前辈,且住!”

    东方老道死要面子,也停住脚步,不捡他这个便宜,仍保持数丈的距离。怪笑道:“臭小子,你又要玩什么花样?”天赐喘了几口粗气,笑道:“跑了整整一天,您老不觉得饿吗?前面正好有一个小酒店,咱们去喝两杯如何?”

    东方老道几乎笑出声来,心想:“这小子居然要请我喝酒,有意思!”努力板住面孔,说道:“臭小子,你不用跟我耍心眼。想休息一会是不是?嘿嘿!老夫不会乘人之危,要喝酒你就去,老夫肚子不饿。”

    天赐笑道:“晚辈喝酒吃肉,让您老再一旁干看着,这恐怕不太礼貌吧!知道的说您老不屑与晚辈共桌,不知的还当晚辈不懂尊老敬贤,岂不冤枉。您老请给晚辈一个面子,咱们之间的过节酒后再算。”

    东方老道终于忍俊不禁,大笑道:“臭小子,你也知尊老敬贤,难得,难得!前面带路。”老道士架子端得十足,天赐笑嘻嘻在前面引路。忽然耳闻异声,天赐轻声嘀咕道:“您老还说不饿,肚子都造反了。”老道士大惭,暗骂他促狭,恨不得狠狠揍他几记老拳。

    店小二见两人结伴入店,还当是一双祖孙。慌忙上前相迎,问道:“两位爷想用点什么?”天赐大声吩咐道:“上两坛酒,切五斤牛肉,再来二十个馒头。”

    东方老道总算找到了反唇相讥的机会,揶揄道:“臭小子,要这么多东西,你是要喂猪吗?十头猪也吃不下这许多。十足的酒囊饭袋。”天赐笑道:“可惜我不是猪,猪吃不下,我吃得下。这些酒菜我吃十份,给前辈留一份就行了。”东方老道脑筋转了半天,终于明白天赐是绕着弯子骂他为猪,气得怪眼连翻,却又无从发作。

    不多时店家送上酒菜,东方老道为证明自己不是猪,灌酒塞肉,狼吞虎咽。好在他腹中饥饿,并不觉得难过。天赐笑道:“晚辈敬您老一杯。”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这种江南村酿,淡而无味,天赐只当是喝水,几碗酒下肚,眉飞色舞。

    东方老道颇为欣赏,赞道:“臭小子,处生死关头而能镇定如常,谈笑自若,好风度,好气魄!你小子若非欺侮了老夫的宝贝孙女,咱们倒可以结为忘年之交。”

    天赐乘机问道:“您老口口声声说晚辈欺负了小雪,可是晚辈实在不明白。您老能不能透露点口风。”一提起孙女,东方老道怒火又起,拍案喝道:“臭小子,你还有脸问!老夫恨不能将你生吞活剥。快吃快吃,老夫等不及了。”

    天赐暗暗叫苦,心想:“他说的一定是我和小雪……,唉!这件尴尬事却如何向他解释。”底下头去,状如风卷残云,将桌上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吃罢他探手入怀,准备掏钱付帐。却忽然想起今日走的匆忙,身上并未携带银两,心中暗叫坏事,笑容僵在脸上。

    东方老道看到他这付神情,便猜除了八九分。自觉占了上风,幸灾乐祸道:“臭小子,身上没钱,就不要假充大方。害得老夫陪你吃白食,惭愧,惭愧!”

    天赐急得在怀中乱摸,忽然发现了一样坚硬之物。掏出一看,原来是黄衣剑士的盟字银牌,纯银打制,沉甸甸足有十余两重。他既然已经脱离武林盟,这块银牌也就没什么用了。随手一揉,银牌变成了一个银锭,掰下一块,抛给店小二。大笑道:“老前辈,走吧!”振衣而起,冲出店门。东方老道也是一声狂笑,随后追去。

    那店小二紧紧握着银子,盯着两人跑去的方向,呆若木鸡。心想:“这两位是仙是鬼,怎么转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唉呀!听人说阴间的银子都是锡箔扎成的,他们给我的银子不会是假的吧?”

    天赐此时酒足饭饱,又休息了一会,体力恢复不少,跑起来轻松愉快。东方老道却因吃得太多,跑不多久肚子开始作怪,轻功受到影响。这一消一长,老道士想抓天赐更加困难。

    两人在山中捉迷藏,折腾了大半夜,天赐又感觉累了。这次他依样画葫芦,忽然站住脚,伸了个懒腰,笑道:“天太晚了,晚辈该去睡觉了,您老也请安歇吧!”

    东方老道险些气歪了鼻子,怒喝道:“臭小子,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你好自在啊!老夫现在不困,快跑!今夜咱们一定要分出胜负。”天赐笑道:“您老上了几岁年纪,当然无所谓。晚辈年轻,贪吃贪睡,请您老多多包涵。啊哈!当真困得不行了。”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跃上树,横卧在一根树枝上,不多时便鼾声大作。

    东方老道无可奈何,恨恨地骂了几声“臭小子”,不见他有何反应,不禁哑然失笑。暗道:“这小子居然睡得着,好生大胆。”自嘲地遥遥头,也跃上一根树枝,与天赐遥遥相对,在上面打坐运功。他为提防天赐乘机逃走,枯坐了整整一夜不敢入睡。

    第二天一早两人又开始追逐。天赐每逢筋疲力尽之时,总要找个借口,吃饭睡觉或者方便,乘机休息一会。东方老道总是耐心地等候,不捡他的便宜。东方老道遇上这几桩俗事必须解决时,天赐也不乘机逃走。开始时天赐吃得饱睡得香,老道士却终日提心吊胆,后来也想开了,天赐吃时他也吃,天赐睡时他也睡,也不理会天赐会不会逃走。

    经过几日追逐,天赐轻身功夫大进。东方老道见他奇招层出不穷,不由得起了较技之心,几次将要得手之时都故意纵天赐逃脱,想多看看他的各种奇妙身法。两人相处多日,东方老道杀心渐去,对天赐生出了几分好感。

    这一天,两人深入到山岭连绵的浙南山区。奇峰怪石,林木蔽日,道路已绝,不见人迹。但这并不妨碍两人轻功的施展。天赐穿行于山石树木之间,身法诡异,变幻莫测。东方老道看得眼花缭乱,暗暗叫好。他可不愿与天赐兜圈子,横冲直撞,将挡路的山石打得粉碎。这老道士无意中为山民开辟出一条入山的道路,可谓功德无量。

    忽见天赐停住脚步,盯着前方呆呆不动。东方老道心想:“这小子又要玩花样了。”追上前一看,不由得乐歪了嘴巴。只见前面横着一条深涧,两壁陡立足有数十丈。涧中水势湍急,奔腾咆哮,声势慑人。

    东方老道大笑道:“臭小子,看你还往哪里逃。老夫苦苦追赶七天七夜,总算没有白费力气。哈哈!你服不服?”天赐耸肩苦笑道:“此乃天绝人路,非老前辈之功也。”东方老道追踪多日,其间不论斗口斗智,总要吃亏,现在终于可以出口恶气了。他心中快意实非言语所能形容,龇牙一笑,说道:“臭小子,死到临头还要嘴硬。老夫要捉住你,剥皮抽筋,千刀万剐。”作势欲扑,一脸的狰狞之色。

    “且慢!”天赐大喝一声,阻住老道士。笑道:“前辈何必性急。晚辈早就说过,只要前辈能令人心服,晚辈就会自行了断。不老前辈动手,这百丈深渊,湍湍急流,就是晚辈葬身之地。前辈,咱们来生再见!”深施一礼,返身投入深涧之中。

    东方老道大惊失色,飞身上前疾抓,却已经来不及了。探头向下望去,只见茫茫雾气之中,隐约有一物坠落涧底,被急流卷走,不见了踪迹。东方老道顿足捶胸,大叫道:“臭小子,老夫只不过吓唬吓唬你,你太傻了,太傻了!害死了自己,也害苦了老夫。”

    东方老道与天赐追逐多日,嘻笑怒骂,乐趣盎然,杀心早就淡了,只想抓天赐回去见自己的孙女。却因屡次被天赐戏弄,下不了台。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一次机会,想吓一吓天赐,出一出心中的恶气,谁知居然害得天赐投涧而死。事到如今,老道士后悔无及。顺着涧水向下游寻觅,只盼着能救他上来,找不到活人找到尸体也好。

    整整寻找了大半日,向下游跑出了数十里,仍未见天赐的踪迹。东方老道终于死心,暗道:“水势如此凶猛,这小子不可能生还。唉!老夫如何向小雪解释?罢了,罢了,我就直言相告,她要恨我就让她恨我这个糊涂爷爷吧!”他久久留连于涧水边,直到天黑方怅然离去。

    这是一个初夏的午后,黄鹤山前驰来了两骑骁健的骏马。马上乘者是两名女子,一个清丽绝俗,气度高华的少妇,另一个则是一位眉目如画,笑靥如花的小姑娘。两女策马沿山道盘旋而上,路边翠竹翳日,山风习习,暑气为之一消。

    那小姑娘异常兴奋,格格娇笑道:“嫂子,等一会咱们就能见到大哥了,你高兴不高兴?”少妇脸一红,佯怒道:“死丫头找打。”举掌虚击小姑娘的肩头。小姑娘格格一笑,倏然伸出一根纤纤玉指,点向少妇的手腕。

    两人在马上交换了数招,少妇收手不攻,笑道:“妹妹武功大进了,这几招玄天指已经有五六成的火候。只是内力稍嫌不足,还要多下苦功才成。”小姑娘小嘴一噘,不喜道:“才五六成的火候?我还当已经有十成了呢!”少妇笑叱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玄天指如果练到十成火候,只怕已经天下无敌了。你才多大年纪?嫂子当年整整下了八年苦功,才练到五六成的火候,你只用了一年多时间,应该知足了。”

    说笑间姑嫂二人行到竹园门外。今日轮值的是两名蓝衣剑士,挡不住炎炎夏日,噪噪蝉鸣,斜倚在门侧,昏昏欲睡。忽然被这阵马蹄声惊醒,见是两名美貌女子,两个蓝衣剑士精神大振。争先恐后上前道:“两位女侠有何贵干?”

    少妇浅浅一笑,说道:“我们要找贵盟的李天赐李公子。烦请两位英雄进去通禀一声。”

    两名蓝衣剑士被这一声“两位英雄”叫得骨头都酥了,争着献殷勤。这个说:“女侠,不巧得很。”那个道:“李少侠早在一个月前就离开了。”这个又说:“他是被一名老道士带走的。”那个又道:“老道士武功奇高,咱们只看见他拉着李少侠,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到何处去了咱们可不知道。”

    少妇越听越糊涂,不禁一皱眉,说道:“李少侠既然不在,就请二位把你们当家的叫出来。我要向他打听李少侠的去向。”

    两名蓝衣剑士齐声道:“咱们龙首不在。”这个道:“龙首不在,大公子却在,向他打听也行。”那个道:“你去把大公子请出来。”这个道:“还是你去。”那个道:“不用吵,咱们两个一起去。”两人飞也似奔入园中去请司马玉麒,却将守门的职责丢在脑后。

    这姑嫂二人正是天赐的妻子兰若与妹妹小慧。小慧随玉罗刹习艺一年有余,小有成就。兰若带她千里寻夫,不想竟然扑空,心中惆怅酸楚,不问可知。当着两名蓝衣剑士她不好表露出来。这两人一走她再也忍不住,一双澄澄秋水蕴满热泪。小慧轻轻靠上来,握着兰若冰凉的玉手,哽咽无语,眼圈也红了。

    司马玉麒听两名蓝衣剑士报称,有两个美貌女子找他,二话没说,兴冲冲跑到园门外。一见到二女,他口水几乎流出来。心想:“我的老天!世上居然有如此美貌的女子,这个小姑娘已经不俗,这小媳妇更为出色。本公子玩过上百个女人,却没一个比得上她一分半分。”在美貌女子面前,可要好好表现一下。他潇洒地施了一礼,说道:“两位女侠召唤小可,不知有何吩咐?”

    兰若道:“我们是来寻找贵盟的李公子。听说他被一个老道士带走了,请问这位英雄,可知他们的去处?那位道长又是何人?”

    司马玉麒目光在二女的脸上溜来溜去,心中暗自嘀咕。试探道:“两位女侠是李公子的什么人?找他何事?”兰若道:“小女子是李公子的结发之妻,这位姑娘是他的嫡亲妹妹。”司马玉麒心想:“李天赐这小子真他娘的有福气,讨了一个漂亮老婆。嘿嘿!该着本公子走运,这两个小妞自己送上门来,可不能轻易放过。”龌龊主意打定,不禁有些心痒难搔。笑道:“原来是弟妹,咱们也不算是外人。弟妹请在园中小住数日,李贤弟不日即可归来。”

    小慧对这个油头粉面,笑不由衷的司马玉麒没有一丝好感。见他眼珠贼溜溜乱转,更增加了几分厌憎。不等兰若答话,抢着道:“李贤弟也是你能叫的吗?我大哥究竟去了何处,你为什么不肯明说?看你这付德性就知不是好人,你的话我一万个不信。”

    兰若歉然一笑,说道:“小孩子的几句气话,请不要放在心上。您既然是拙夫的朋友,能告诉我他的去向吗?”

    司马玉麒的三魂六魄被这一笑勾去老大半,说话颠三倒四:“弟妹你……,李贤弟他……,这个,我也不知李贤弟的去向。他也许……,他被一名老道士带走了,那老道士就是大名鼎鼎的疯僧狂道中的疯僧,不,是狂道人。”

    兰若好生不乐,心想:“此人缠杂不清,一会说天赐哥不日即可归来,一会又说不知他的去向,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说道:“不论您是否知道拙夫的去向,他回来时请转告一声,就说他的妻妹来过了,要他到镇江城里去找我们。小妹,咱们走。”挽起小慧,两人牵马下山。

    忽听一声娇呼:“等一等!”一道红影冲出园门,拦住兰若小慧。是司马玉雁,脸上的表情极不友善。问道:“你说你是李大哥的妻子,有何凭据?”兰若一看她的表情,一听他的语气,就猜出了大概。心想:“这一定又是天赐哥欠下的风流债,真是气死人!”淡淡一笑,说道:“你又是拙夫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向我要凭据?”

    司马玉雁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妒火中烧,就要伸手拔剑。司马玉麒急忙上前拦住,喝道:“玉雁,不许无礼!”转回身又换上一付笑脸,说道:“弟妹请留步。客人登门,连杯茶水也不喝就走,岂不是让人笑话咱武林盟不知礼数。”

    兰若见他横身拦路,两侧又有七八名黄衣蓝衣佩剑武士围拢上来,心知他不怀好意。明眸寒光陡现,冷笑道:“武林盟以刀剑待客,软请不行便要强留,当真令人大开眼界。阁下自称是拙夫的朋友,当知他的妻子是何许人,岂容尔等相欺!”

    司马玉麒大笑道:“让弟妹说中了,咱们正是要强行留客。尊夫勾结外敌,阴谋不利于本盟,事败后畏罪潜逃,咱们正好拿你二人顶罪。这都是尊夫惹下的麻烦,可不是咱武林盟不讲道义。”

    兰若手按剑柄,昂然前行。冷冷道:“很好!我已经有一年未与人动手,今天正好拿你这狗头试剑。”司马玉麒被她的威势所慑,不自禁后退了两步。司马玉雁却已经按捺不住,拔剑出鞘,叫道:“大哥,让我来对付这泼妇!”和身扑上,长剑直刺兰若前胸,又狠又疾。

    兰若微微一笑,不慌不忙。一声龙吟,长剑跃然出鞘,剑脊平拍司马玉雁的手腕,后发先至,挥洒自如。司马玉雁急忙变招,却始终无法摆脱。兰若的长剑如附骨之蛆,时时威胁着她的手腕。交手十余招,不闻双剑相交,司马玉雁已处处受制。她不禁急怒攻心,剑招渐趋凶猛,不顾自身,奋力抢攻。兰若只管严守门户,神态轻松,身法如风中柳絮,剑招似绵绵柔丝,信手挥洒,游刃有余,何曾将对手放在眼里。

    小慧一点也不担心,她小心眼里自有算计。醉仙武圣玉罗刹齐名武林,半斤八两。司马玉雁仅得司马长风一人传授,嫂子却是由醉仙玉罗刹两人合力造就,一年之中武功倍增,司马玉雁再强也强不过嫂子。看到精彩处,她拍手嘻笑,神态天真,娇俏动人。

    司马玉麒心痒难搔,也不理会妹妹是胜是败,凑到小慧身前,伸手便抓。笑道:“小妹妹,咱们玩玩。”小慧格格一笑,闪身避开,反手一记耳光刮过去。这一掌出手突然,司马玉麒正值色迷心窍之时,未加提防,被刮个正着。一声脆响,司马玉麒粉白的脸颊上多出一个红红的掌印。

    小慧笑得直打跌。司马玉麒恼羞成怒,怒吼一声,纵身扑上,伸手便抓。这一次使出了八成功力,劲风虎虎,暗劲汹涌。小慧招架不住了,惊叫一声,纵身后退。司马玉麒紧追不舍,不时发出几声快意的狂笑,心存戏弄,并不急于下杀手。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6楼 发表于: 2007-11-05
    忽见一道人影闪过,剑气森森,兰若挡在小慧山前,举剑分心直刺。司马玉雁找她拼命,兰若并不放在心上。这该死的司马玉麒竟敢欺侮小慧,可就不能饶恕了,这一剑使得又快又疾。司马玉麒大惊失色,反身后仰。剑锋擦额头而过,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头巾被挑落,长发披散下来。司马玉麒何曾吃过这等大亏,又惊又恨,拔剑返身扑上,与司马玉雁合力夹攻。兰若现在用上了真功夫,凭借孙老头传授的玄奥之学神仙步,左挡司马玉雁,右挡司马玉麒,仿佛幻化出两道身形,哪一个都不落下风。

    武林盟众剑士暗暗吃惊。那九天云鹏郝大鹏的眼睛只在小慧身上打转,暗道:“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晋身之阶。擒下这小丫头,献于大公子,岂非奇功一件。”想到此处,他纵身扑向小慧,叫道:“小姑娘,你也别闲着,郝某人陪你走几招。”他小看了小慧。小慧的武功应付司马玉麒不行,应付他却绰绰有余,憋在心里的一口恶气正好出在他身上。该着郝大鹏今天不走运,交手不过十余招,就被小慧玄奥的掌法连连击中。尚幸小慧内力不强,郝大鹏痛入骨髓却没有受伤。他急得大叫道:“两位殷兄,周天豪,傅青山,你们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周天豪傅青山和殷氏兄弟与天赐交厚,对公子小姐围攻天赐妻妹之举颇不以为然。闻言亮出兵刃,大声吆喝,却只是虚张声势,应付应付而已。只有两名黄衣剑士上前相助,一个是郝大鹏的拜把子兄弟长空飞雁骆邦正,一个是他的内弟无影神抓范德隆。郝大鹏骆邦正两人一鹏一雁,再加上范德隆号称无影,可见轻功都非常出色。但与小慧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三人虽然联手,却无法形成合围之势。小慧施展孙老头传授的轻功,忽东忽西,打了就跑,逗弄三个傻蛋,乐趣盎然,不时发出几声银铃似的娇笑。

    兰若却暗自焦急。她抵挡司马兄妹,无法分心照顾小慧。而小慧与三名黄衣剑士纠缠在一起,虽然暂时占到上风,却无法打伤对手,时间拖得久了只怕后力不济。何况武林盟尚有许多人虎视眈眈,一旦加入战团,那可大势不妙了。

    就在此时,忽听一女子的声音道:“住手!”话音纤弱柔和,但大家听来却似有千钧之力,气血为之翻腾,心神为之大震。只见竹林中步出一位白衣丽人。司马玉麒一见不禁大吃一惊,暗道:“她来干什么?”

    白衣丽人对武林盟众人视如未睹,径直走到兰若身前,飘飘拜倒。说道:“小妹东方映雪见过姐姐。”

    有关东方姑娘与天赐如何如何的一些传闻,兰若也有所知。心想:“此女品貌不俗,难怪天赐哥喜欢她。”心中虽酸酸的有几分醋意,但见她面容憔悴,神情凄苦,言语间又谦恭有礼,便不忍恶言相向。伸手扶她起来,问道:“东方姑娘,你也是来寻拙夫的吗?”

    映雪心中大恸,嘤嘤低泣道:“李大哥他,他……。”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兰若预感到一丝不祥之兆,惊问道:“拙夫怎么了?”映雪痛哭道:“李大哥已经不幸身亡了。小妹在此守候多日,就是为等姐姐来,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知姐姐。还有,还有……。”兰若胸口如受重击,眼前一片模糊,两行清泪顺腮边流下。噩耗来得太突然,她几乎难以置信。但映雪凄楚的神情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在场之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呆了,四周一片肃静。当啷一声,兰若手中的长剑脱手坠地。哇地一声,小慧扑入兰若怀中,放声大哭。随后又是一声痛哭,司马玉雁抢道映雪身边,喝问道:“是谁害死了李大哥?是不是你这贱婢?”

    剧痛过后,兰若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紧紧抱住痛不欲生的小慧,冷冷看了司马玉雁一眼。轻声问道:“东方姑娘,你告诉我,天赐是怎么死的,是谁害死他的?”映雪哽咽道:“是我,是我害死了李大哥。姐姐杀了我吧!”司马玉雁泪眼之中寒光暴现,喝道:“果然是你这贱婢做的好事。”挺剑当胸刺去。映雪轻轻叹息,不闪不避,瞑目待死。

    忽然,兰若纤手横截而出,牢牢握住剑身。司马玉雁用力回夺,犀利的剑锋割破了兰若的手掌,鲜血顺剑脊缓缓流下,一滴滴落在地上。兰若却丝毫不觉疼痛,神色平静如故。司马玉雁被这一幕惊呆了,不由自主松开剑柄,任长剑坠地。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兰若凄然一笑,说道:“你也是个伤心人,我不会介意。现在天赐已经死了,你们不用再算计他,也不用再念着他。报仇之事还有他的妻子和妹妹,司马小姐就不必费心了。”司马玉雁掩面痛哭,反身奔入园中去了。兰若轻声叹息,挽住摇摇欲倒的映雪,说道:“东方姑娘,我知道你很喜欢天赐,也知道你不是害死他的凶手。你一定要告诉姐姐,是谁害死他的。”

    映雪悲呼道:“我不能说,不能说!我虽没亲手害死李大哥,李大哥却是因我而死。姐姐杀了我吧!我死而无怨。”兰若叹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了。是令祖,对吗?”映雪大哭道:“姐姐,你不能去找爷爷。他无心逼死李大哥,已经后悔不及,见到你们,他一定会自杀谢罪的。姐姐还是杀了我吧,我愿意代爷爷为李大哥偿命。”

    兰若深深注视着她,说道:“东方姑娘,你尽管放心,咱们不会去找令祖,也不会杀你报仇。回去告诉令祖,他既然已经后悔,咱们也不会记恨。只怨天赐命苦,壮志未酬,奇冤未雪,就惨死异乡,尸骨无着。只怨我陈兰若,没有为他留下一男半女,李氏一脉从此绝矣!”轻轻挽起小慧的手臂,牵马下山。

    映雪呆呆地目送两人远去,忽然清醒过来,疾追下去。叫道:“姐姐等一等,带我一起走。”兰若回身说道:“东方姑娘,天赐已经不在了,你就忘了他吧。赶快回家,好好安慰令祖,顺便把咱们的话转告给他,要他不必为此事内疚。”映雪扑倒在兰若脚前,苍白的脸颊浮上了一抹羞红。说道:“姐姐,小妹腹中已经有了李大哥的骨肉,今生今世就是李家的人了。望姐姐大度收容。”

    兰若急忙搀扶起映雪,只见她小腹微微隆起,果然已有身孕。兰若心中一阵喜慰,明眸闪着晶莹的泪光,喃喃道:“苍天有眼,使我李氏一门有后。妹妹,姐姐代天赐哥聘你为妻。待孩子产下,咱们一同进京,了结天赐哥未竟的心愿,为公公报仇雪冤。”

    小慧上前拜见新嫂嫂。三女抱头大哭了一场,策马下山,径自返回东天目。孙老头得知徒儿惨死,气得大骂狂道,就要去找他拼命。亏得兰若与玉罗刹劝住,映雪又代祖父赔罪。孙老头得知天赐有后,哭一阵,笑一阵,疯疯癫癫,过了多日心情方才平复。

    数月之后,映雪产下一个白胖的男婴。大家欣喜之余,见这婴儿与天赐极为相似,勾起了心中的隐痛,又是兴奋,又是悲伤。

    婴儿一天天长大,生得活泼健壮。玉罗刹年老无子,将满腔的母爱都倾注在他身上。又过了半年,映雪的身体渐渐复原。兰若就与她商量,一同进京去了结几件大事。孙老头拦阻无效,只得答应下来。玉罗刹却舍不得孩子,硬是将他留下来。映雪虽然不愿,但念及此去京师,艰险重重,带着一个孩子多有不便。无奈忍痛割爱,与兰若小慧一同下山赶往京师。

    她们走后不久,玉罗刹想念之情日甚一日。她与兰若情如母女,甚是惦念她的安危。何况山上本来热闹,三人一走就变得冷冷清清。玉罗刹心里不痛快,就拿孙老头出气。玉罗刹的脾气本来就不太好,当年她与孙老头本是一对恩爱夫妻,只为恼他饮酒无度,负气出走,一别就是二十年。如今好不容易破镜重圆,孙老头吃足了苦头总算学乖了。察言观色,已知症结所在,主动提出下山去寻兰若。玉罗刹自然立即赞同,气也消了,心情也好了,转而将孙老头当成心肝宝贝,照顾得无微不至。孙老头得以重享温柔滋味,却是托了徒弟媳妇的福,每当念及,免不了摇头叹息一番。

    这一双老夫老妻当年就曾结伴行道江湖。孙老头也就罢了,玉罗刹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巨奸大恶,江湖宵小,闻名丧胆。时隔二十年再履江湖,她的脾气依然不改。孙老头在她的怂恿下,自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次出山,不知又有多少江湖朋友要遭劫难。这也是天数使然,善恶有报,不是不报,只不过晚了二十年而已。

    神箭天王的死讯经由武林盟传入江湖,开始时无人相信。神箭天王何等身手,谁有能力杀他?可是当得知他是死于狂道之手,大家不能不信,无不为之惋惜。一时间神箭天王之死成为武林人士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话题。有人说他在山中与狂道大战七天七夜,最终力尽而死。这时总会有人纠正,说不是力尽而死,而是被狂道一掌击落山涧而死。更有人猜测他落涧之后可能没死,正藏在一个隐秘所在修练神功,准备找狂道报仇。久而久之,神箭天王象一颗划空而过的流星,渐渐被人淡忘。

    那么,这个令许多人为他伤心落泪,为他扼腕叹息的神箭天王李天赐究竟是不是真的死了?

    那日天赐被东方老道苦苦追赶,身入绝地,前有深涧,后有追兵,不得不行险脱身。与东方老道胡扯之时,他已经相好了地势。纵身跃下,藏于山崖下的石缝之中,蹬落一块巨石。东方老道看到巨石落入涧水,只当是天赐,发疯似地寻找了大半日,最后黯然离去。

    天赐怎知东方老道此时的心情,躲在山崖下自鸣得意。心想:“老怪物还当我已经死了,借他之口传出江湖,武林盟再不会来找我的麻烦,妙哉!”天黑以后,他爬上石壁,开始盘算今后的去向,一念及此,满腔的高兴化为乌有。忖道:“兰若和小慧久无音信,也不知现在何处。去找小雪,又怕老怪物盛怒之下一掌打死我。武林盟也是绝不能回去的。唉!天下之大,居然没有我李天赐容身之地!”

    与东方老道纠缠多日,天赐每餐都是自掏腰包请客,那块盟字银牌只余下不足一两。摸出来掂一掂,摇头苦笑,心想:“我在武林盟混了将近半年,别的好处没有,就捞到这一块银牌,几顿饭就化光了,真是何苦来哉!这种亏本生意以后不可再做。”又想:“没有银子又如何,还怕饿死我不成。我且各处逛逛,最好改变面貌,不要让人认出我,逍遥自在,无牵无挂,岂不快哉!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他只顾自己逍遥,却不知有多少人在为他伤心落泪。至于以后引出的许多波折,更非他始料所及。

    天赐被东方老道追逐,慌不择路,入山时根本没有留意路径,现在要出山可就傻眼了。他身处南雁荡诸峰之中,山岭连绵,每一座山峰似乎都是一个样子。偏偏天公不作美,乌云密布,不见星斗,无从分辨方向。转了大半夜,象没头苍蝇一样东冲西撞,越转越糊涂,越转越泄气。最终天赐决定采用一个笨办法,顺着山溪向下游走,虽然山溪蜿蜒曲折,走了不少冤枉路,终于走出了崇山峻岭。

    东方透出了鱼肚白,天赐忽然听到一阵阵隐约的水声,似万马奔腾,气势宏大。穿出树林,只见眼前一片浩瀚无垠的大水,巨浪拍击着岸边的礁石,发出震耳的雷鸣。

    “是大海!”天赐心中大喜。极目远望,只见海天相接处,一轮火红的旭日缓缓升出海面,染红了碧海蓝天。天赐深深吸了口清凉的海风,心胸为之一畅。沿着海岸向北行,一路静寂无人,唯见海鸟往来飞还。天赐倘佯于青山碧海之间,流连忘返,虽一夜未进饮食,也不觉饥饿。

    正行走间,忽听前面有人朗吟道:

    长安道,投老倦游归,七十古来稀。藕花雨湿前湖夜,桂枝风澹小山时。怎消除?须困酒,更吟诗。也莫向,竹边辜负雪,也莫向,柳边辜负月。闲过了,总成痴。种花事业无人问,惜花情绪只天知。笑山中,云出早,鸟归迟。

    天赐心想:“此人不俗。”只见山道上转出一位年约五旬的扶杖老者,须发斑白,眉目清隽,精神健朗,举止若神。天赐上前一揖到地,说道:“老丈请了!”

    老者报以善意的一笑,说道:“小哥,好早啊!听你的口音,不象是本地人,可是在山中迷路了吗?”天赐道:“正是,请老者指点路径。”老者见他举止有礼,谈吐不俗,心生好感。说道:“此地属灵溪县,向南三十里就是县城。穷乡僻壤,平时难得有客来访,更难见到小哥这等俊雅人物。能相逢即为有缘,舍下离此不远,老朽理当尽地主之谊”

    天赐心想:“此地人烟稀少,走出十余里不见村落。难得这老者如此好客,到他家中略作休息,讨些饮食也好。”笑道:“叨扰老丈了。”

    老者大喜,挽起天赐的手臂,相偕返家。路上两人各通姓名,天赐如实相告。老者久处乡野,不闻外事,也不知李天赐这名号在江湖上有多响亮,毫不惊奇。说起自家的姓名,老者只道:“山野之人,不求闻达,姓名要来何用?我姓乐,小哥只叫我乐老丈好了。”

    来到乐老丈家中,天赐顿时呆住了。他只当乐老丈之家只不过三五间茅屋而已,却不料是个占地颇广的大宅第。依山面海而建,房屋鳞次栉比,有数十间之多。进了院门,沿石阶而上,只见花木掩映之中,一座座亭台楼阁,美仑美奂。半山腰上高耸着一座三层巨楼,楼前高悬一块横匾,上书“沧海书阁”。

    一年多前天赐曾在逃亡途中偶遇萧若男,言谈之中提及这沧海书阁,藏书甚丰,多有海内孤本。天赐好书成癖,当时无限向往,牢记在心。如今有幸身临其地,天赐大喜过望,脱口惊呼道:“沧海书阁!乐老伯,这就是以藏书闻名遐尔的沧海书阁吗?”

    乐老丈捻髯笑道:“老朽隐居乡野,淡泊名利,唯好藏书,积习难改。年轻时曾狂言要尽藏天下奇书,赖祖上余荫,穷数十年心力,收藏颇丰。但天下书籍何止千万,老朽之藏百不得一。每当念及,常感叹书海之无涯,人力之有限。遂以沧海名此书阁,以取沧海一粟之意。这沧海书阁之名一向少有人知,小哥难道听人说过吗?”

    天赐道:“小可曾有幸听萧公爷的女公子萧若男姑娘提及。”乐老丈喜道:“原来小哥是萧侄女的朋友。当年我遨游关外,被胡骑所掳,后为萧老哥搭救,遂成莫逆之交。咱们不算外人,如果小哥有兴,待用过饮食,稍作休息,老朽带小哥登楼一观。”天赐大喜,笑道:“小可已经迫不及待了。”

    乐老丈仰天大笑,状极愉快。将天赐让进客室,两个小丫头送上香茶细点。天赐狼吞虎咽,匆忙用罢。心里惦记着阁中藏书,清茶如何香冽,细点如何精致,已经无心品尝。乐老丈见他如此性急,甚觉好笑,无形中又增添了几分赞许。

    一进书阁,天赐目不暇接,神为之夺。只见楼中密排着一列列的书架,各种经史典籍琳琅满目,分门别类,每个书架皆标有书目以供查询。天赐未加思索,先踱到标有“兵器”的那列书架前。那本萧若男所说的《谈笑知兵录》赫然就在其中,其他如《耕余剩技》、《神器谱》等等,不可胜计。抽出来略略翻看,果然可见有关落日弓穿云箭等神兵利器的记述。天赐对此已经不甚感兴趣,将书插回架上,再往前观看。

    前面是一个标有“武技”的书架,向架上一看,天赐大吃一惊。只见武林各门各派的武功典籍应有尽有,从少林武当等名门大派的奇功秘技,到一些江湖武师的三流之学,无一不包。武林人士对自己的密技往往视如珙璧,从不轻传于人。而乐老丈居然收集到如此多的武功典籍,可见花费了不少心血。

    天赐抽出一本《少林易筋经》,想要翻开看看,却又觉得兴味索然。再抽出一本《真武拳经》,其中无非是打坐练功的法门,克敌制胜的绝招。天赐对此早有些厌倦,心想:“我真是不可救药,总忘不掉这些杀伐之事。机会难得,未可轻掷,岂能因这些无聊的武功典籍坏了雅兴。”想到此处,他将两本武学奇书弃之一边,再往下看。

    脚步停在一列标有《文集》的书架前,天赐不禁大喜如狂。书架上排满了名家文集,皆为宋版。宋版书历来就被认为是书中精品,多源于古本,印刻之精美,勘校之谨严,绝非当世各种版本所能比拟。天赐随手抽出一本《唐六十家文集》,这套文集书肆中亦可购到,却是宋版的仿刻本,刀工拙劣,笔划呆滞,甚多脱漏讹误之处,一字之差,往往谬以千里。如今有幸见到正版,细细翻阅,不觉暗暗点头,低声诵读,沉醉其中。

    乐老丈一直在留意天赐的一举一动,这时暗暗赞许:“孺子异知书中乐趣,不为邪术惑其心,难得,难得!”见他读书入迷,不愿打扰,悄悄退下书阁。

    天赐沉醉书海,兴味盎然,不知日之将暮。直到书阁中渐渐暗下来,书上文字已经分辨不清,才察觉天色已黑。匆匆将翻乱的书籍整理好,跑下书阁。

    乐老丈此时正在楼下,捧着一本古籍,借着一盏孤灯,眯着一双老眼,逐字阅读。闻声回头,笑道:“贤侄尽兴否?”天赐赧然笑道:“小可醉心于李杜诗文,欣然忘时,让老伯久候了。”

    乐老丈道:“不是老朽夸口,这沧海书阁藏书之丰甲于天下,却一向少有人知,致令奇书埋于尘埃。如今有幸得一识者,老朽心中快意,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如果贤侄有兴,不妨在寒舍小住几日,阁中藏书任凭贤侄阅读。老朽多年心愿,今日可以得偿矣。”

    天赐大喜过望,长揖到地,说道:“小侄读书二十年,今日方知是井底之蛙,见识浅薄。若能于阁中读书数日,实为平生第一幸事。”宾主相对大笑。乐老丈说道:“老朽命人将听潮小筑拾掇出来。那里依山望海,视野开阔,身处其中,心清神怡,正合贤侄读书。饮食起居,老朽当妥为安排,不使贤侄分心。”

    自此天赐就在乐老丈家中住下来。每日废寝忘食,心思全在书中,练功全部搁下,每夜入睡前必行的坐功也不再练了。偶或与乐老丈饮酒弈棋为乐。乐老丈并非足不出户的腐儒,早年为搜求书籍,行迹遍于天下,见闻广博。阁中藏书,他也大半读过。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乐老丈的才学见识谈吐,令天赐深为叹服。

    相处多日,宾主十分相得。天赐每次求去,乐老丈都殷勤挽留。他久居乡野,乡邻多为陋俗村夫,难得遇上一个谈得来的朋友,当然不愿意放天赐离去。天赐对此老深具好感,更有阁中藏书难以割舍,也就顺水推舟,在乐老丈家中住下来。

    天赐居住的听潮小筑的确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凭窗远眺,青山碧海尽收眼底。时有凉风习习,暑气尽除。每日饮食起居都有人伺候。天赐自家破逃亡,从未享受过如此清福,虽终日手不释卷,亦不觉其苦。室内陈设的各种精美瓷器玉器,天赐时常拿来把玩,都是出于唐宋两代的精品。乐老丈非但嗜好藏书,鉴赏古玩的眼力也颇为不弱。其中有一枝紫玉洞箫,天赐最为喜爱。这洞箫长有尺八,玉质晶莹,触肤微凉,扣之有金石之声,可见不是凡品。天赐却始终无法吹响,试过多次,方知只是一件饰物而已。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又一日日凉下去,不知不觉夏去秋来。这日入夜时分,天赐正捧着一本《武经龟鉴》阅读。这本书出自宋代名将王彦之手,以《孙子兵法》为纲,旁征博引,见解精辟。天赐读到精妙出,拍案叫绝。

    忽然,夜风送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开始时曲调平和,时断时续,天赐也不甚在意。渐渐曲调转为激昂,琴声由弱而强,直似有人再耳边弹奏。激烈处似万马奔腾,排山倒海,势不可挡。绵密处又似深闺私语,婉转缠绵,慑人心魄。天赐听得意动神摇,猛然醒悟,心想:“此人好精纯的内力,居然能将内力贯注于琴音之中。不意这沧海书阁还藏着一位武学高手。”

    弹者无心,听者有意。抚琴者也只是信手拈来,寄托着何种情思不得而知。但在天赐听来,却似岳武穆深宵梦回,独对冷月,低吟那:欲把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又似那慷慨赴难的荆轲,弹剑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琴音勾起了心中的隐痛,天赐不禁黯然长叹,随手拈起紫玉洞箫,放到唇边轻轻吹奏。

    紫玉洞箫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啸鸣,天赐大吃一惊。那抚琴者也似为箫声所扰,琴音嘎然而止,不复可闻。天赐心想:“我胡乱吹奏,打扰了人家的雅兴,惭愧,惭愧!”再去吹那紫玉箫,却又发不出声音了。尝试多次之后,只得失望地放下洞箫,捧起书本继续阅读

    第二天晚上,依旧是同一个时间,那琴声又悠然响起,弹奏的还是昨天的曲调。天赐忽发奇想:“昨夜我能吹响紫玉洞箫,难道与这琴音有关不成?”取下紫玉箫,尝试着吹奏,果然发出了几个单音,嘹亮清越,裂石穿云。琴音这一次没有受到影响,曲调倏然升高,似欲与箫音相和。天赐大喜,哪知一喜之下,紫玉箫又吹不响了。无心吹奏尚可,着意为之,总是不成。天赐懊恼地放下玉箫,再听那琴音,曲调转为低沉幽远,似是怀有无限惆怅,良久良久,渐渐杳不可闻。

    自这日起,琴音每天晚上都在同一时间奏响,天赐每次都尝试着吹奏,渐渐摸透了玉箫的脾性。这紫玉洞箫实非凡品,音质远胜于寻常竹箫,但没有一身深湛的内力,绝无法吹响。开始时天赐只能吹出几个单音,渐渐能够连成简单的曲调。这些曲子都是秀雅姑娘所传授,那时两人正值你怜我爱,难舍难分之际,故而这些曲调走的都是柔靡的路子。但用紫玉洞箫奏出,哪有一丝一毫柔靡的意味。

    时令已近深秋,金风乍动,满园肃杀。这日入夜,天赐凭窗独坐,伴着悠悠琴声,吹奏出一曲《引凤》。这个曲子说的是弄玉吹箫,箫史乘龙的故事,曲调时而欢快跳跃,时而缠绵悱恻,畅述着心中爱恋离别欢娱相思诸般情感。琴音箫音互为唱和,那抚琴者似也为箫声所动,琴音时而似低声劝慰,哝哝私语,时而似高声作歌,慷慨激昂。琴音融汇于箫音之中,不见斧凿的痕迹。

    一曲终了,园中又转为静寂。天赐手抚玉箫,胸中激情仍难平复。心想:“这抚琴者究竟是何人?明日一定要问问乐老伯。”捧起案头书籍继续阅读,却总是心思不属,神意飞驰,全在那抚琴者身上。

    翌日天赐早早就去拜望乐老丈。一见面乐老丈劈头就是一句:“贤侄吹的好箫!”天赐道:“小侄只不过略窥门径而已。那位抚琴者才是真正的高手。若非他连续数十日悉心引导,小侄焉能有今日的成就。”

    乐老丈笑道:“非也,非也!琴人人能弹,箫却非人人能吹。那枝紫玉洞箫寻常人别说吹奏,只怕吹响都难。那位抚琴者也曾尝试着吹奏紫玉箫,最后被迫放弃,转而习琴。如今贤侄不但能吹奏紫玉箫,而且流畅自然,韵味十足,竟似有多年的火候,那位抚琴者一定非常钦佩。”

    天赐到:“那位抚琴者是老丈何人?能否请出一见?”乐老丈笑道:“老朽正有此意。”向内室唤道:“紫箫,出来见见李公子。”话音刚落,一个小丫鬟挑起门帘。环佩叮咚声中,步出一位娉娉婷婷,娇弱羞怯的紫衣女子。螓首低垂,莲步轻移,走到天赐身前,飘飘施礼,轻声道一句:“李公子!”退到乐老丈身侧,不再言语。

    乐老丈捻髯笑道:“这是小女紫箫,也是贤侄口口声声要见的抚琴之人。”天赐心想:“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弱女子居然是内功高手,居然能将内力贯注于琴弦之上,奏出气势雄浑,威力千钧的琴音。”说道:“紫箫姑娘武学深湛,小侄万分钦佩。不知师承何人,是出于老伯的传授吗?”

    乐老丈道:“老朽于武学之道一窍不通,哪里能够传她什么。全是这丫头自己偷偷练的。十来岁上她就对武学发生了兴趣,每日瞒着我上楼读书,书阁中的武学典籍被她看了个遍。几年下来总算小有成就。女孩子练武,老朽本来是不赞成的。但实在管不住她,只好由她去了。”

    天赐道:“紫箫姑娘无师自通,能取得如此成就,可见毅力悟性都是上上之选,老伯应该引以为豪才对。小侄虽然练过十几年武功,授业之师也是武林中数得上的高人,无奈小侄天资鲁钝,生性疏懒,成就难及紫箫姑娘万一。”

    一听此言,乐老丈自是大乐。紫箫姑娘却浅浅一笑,微露雪白的贝齿。说道:“雕虫小技,见笑方家。李公子的武技才是真的高明。小妹博览武学奇书,常自以为一身武功足以傲视天下。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紫玉洞箫是箫中仙品,非内力已至登峰造极者绝难吹奏。小妹以前时常拿来把玩,自忖无此内力,常生明珠暗投之感。昨夜有幸聆听公子一曲《引凤》,内力融注于箫音,浑然天成,无迹可寻。内力之精纯,实非小妹所能企及。”

    乐老丈看看女儿,又看看天赐,眼神透出异样的神采。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是武学高手,只有我这个老头子是个门外汉。哈哈!玉箫名士,相得益彰,真是天作之合也。这枝紫玉洞箫只有贤侄才配得上。”

    紫玉洞箫与紫箫姑娘闺名暗合,乐老丈这叫做以物喻人,话里有话。他膝下只此一女,偏偏又生得才貌俱佳,乐老丈自然异常钟爱。只因地处穷乡僻壤,找不到配得上她的才俊之士,婚姻大事就蹉跎下来,十八岁还没找到婆家,眼看着再耽搁就成老姑娘了。恰巧这一日偶遇天赐,相处多日发现他人品才学皆不同于流俗,遂动了招赘之念。这才苦心安排,殷勤留客,终于等到今天这个机会,唤出女儿与天赐相见。紫箫姑娘对父亲的心意也略知一二,听父亲此言,不禁红晕上脸。知道就要谈及自己的婚姻大事,不好意思再留下,悄然退回内室。

    女儿一走,乐老丈言归正传。捻着稀疏可数的须髯,不无得意地说道:“恕老朽冒昧动问,贤侄对小女观感如何?”天赐怎知此老心中的盘算,随口答道:“紫箫姑娘仙姿玉质,貌比天人,才学出众,艺冠群芳,真闺阁中的奇女也。”乐老丈大喜,正容道:“如此说贤侄对小女是十分中意了。老朽欲将小女许配与贤侄为妻,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天赐吓了一跳,忙道:“这万万不可。非是小侄嫌弃紫箫姑娘,实是堂下早有结发之妻,未敢无故相弃也。”乐老丈顿足长叹,满怀希望化为乌有。即而又有几分不信,问道:“贤侄莫非是在哄骗老朽。贤侄既有家室,为何留恋林泉,醉心书中,久久不归,难道不怕家中妻室惦念吗?”天赐黯然道:“实不相瞒,小侄如今家破人亡,与家中妻室失散两年有余,今生今世不知能否有缘再见。”

    乐老丈伴着他唏嘘良久,说道:“事已至此,贤侄也不必过于忧伤。贤孟梁如果有缘,纵然人海茫茫,山川阻隔,总会相见。如果无缘,强求也是枉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贤侄不可因此耽误子孙之事,断了一门香烟。婚姻大事,非同儿戏,老朽既已出口,就不想再收回。贤侄如果有意,小女也不会嫌你已有妻室。他年如果有幸寻回尊夫人,小女甘居侧室。”

    天赐正容离座,长揖谢道:“紫箫姑娘才貌双绝,老伯隆情可感,依理小侄决不应该推辞。但小侄如今飘零天涯,穷困潦倒,无处可以安身立命。更为仇家追索,生死难卜。紫箫姑娘千金之体,岂能因小侄一介武夫,而蒙颠沛之苦,历刀兵之险。小侄万万不敢从命。”

    乐老丈说道:“小侄多虑了。无安身立命之处,难道老朽这沧海书阁就不是安身立命之处吗?完婚之后,贤侄尽可留在寒舍。小女得一佳婿,老朽亦得一良伴。倘佯林泉,诗酒为乐,岂不快哉!况且此地极为偏僻,量贤侄的仇家也寻不到此处。”

    天赐几乎被乐老丈这一席话所动。倘佯林泉,诗酒为乐,这不正是他无限向往之事吗?转而一想,心意又坚,说道:“小侄福薄,天生的劳碌命。俗事缠身,恩仇难断,理不清脱不开。一入江湖,终生难去,林泉之胜,诗酒之娱,对小侄而言可望而不可及。在老伯家中读书半载,忙中偷闲,已属万幸,不敢再存奢望。”

    乐老丈深感失望,愀然不乐。天赐告辞出来,一路上心事重重。这半年来他一心读书,其他的事全丢在脑后。如今经乐老丈一提,他猝然而惊,暗暗自责。享了半年清福,现在是该走的时候了。

    紫箫姑娘说吹奏紫玉洞箫须内力登峰造极,当时他并未留意。现在一想,不禁暗暗奇怪。难道半年没有练功,内力反而有所增强吗?他默运真气,只觉丹田气机涌动,勃然欲发,一缕热流游走全身,纯和自然。这种感觉他在内力中毒受损之前也曾有过,却没有现在强烈。

    “原来我的内力果然大有进境,这可真是一件怪事。”天赐虽有几分意外的惊喜,却并不十分兴奋。他对武功一道早就看淡了,武功高了如何,没有武功又如何?面临的难题总归无法解决。至于武功为何增强?他懒得去想。

    苦练武功多年,未必会有什么长进。搁下一段时间不练,却忽然发现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这事说来匪夷所思,追本溯源,其实也没什么奇怪。天赐最初练的内功是兰若传授的玄天真气,兰若为他打下了极好的根基,再经半年多苦练,已经小有成就。后来改习无相神功,至大至刚的无相神功渐渐将阴柔的玄天真气压制住。这半年天赐醉心书中,不再练功,体内蕴藏已久的玄天真气无形中又开始运行全身。他所阅读的各种书籍,其中不乏道藏佛经,医术玄学,奇门数术,各种学问无不隐含武学哲理,天赐无意中对武学的见解又增进了一层。无相神功玄天真气,一刚一柔,一阴一阳,无须他着意运使,自然而然再体内融合,阴阳相合,龙虎相济,终至大成。天赐无意之中练成了一门旷古绝今的武林奇功。

    此事说来简易,可事实上比登天还难,若非机缘巧合,绝难成功。一个练武人如果得到无相神功这等武林绝学,一定会勤练不辍,谁肯轻易放弃。又有哪一个练武人肯花费半年光阴博览群书,将武功全部搁下。归而言之,只在一个缘字。缘分不到,求也求不来,缘分一到,赶也赶不走。

    回到听潮小筑,天赐心情烦乱,捧起书本却又放下。想要向乐老丈辞行,却又怕他挽留,自己留恋阁中藏书,再难下决心离去。挨到晚上,天赐终于决定不辞而别。伏案留书,将自己的身世际遇,不能留此的隐衷一一说明。书信拟就,天赐心情轻松不少。将书信放于案头,压上镇纸。明日仆人来收拾房间,自会发现将它呈给乐老丈。

    天赐现在身无长物,也不必收拾行囊。两手空空,一身轻松,悄悄出了院门。此时已是深夜,小院静寂无人。天赐扫视早已熟稔的一楼一阁,一草一木,心中不禁生出了无限依依之情。

    忽听一个轻柔的声音道:“李公子,你要走了吗?”天赐惊然回首,只见细石小路上姗姗走来一位紫衫女郎,正是紫箫姑娘。她黛眉微蹙春山,明眸隐含轻怨。手上捧着个小包裹,走到天赐身前。螓首低垂,幽幽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寒门蓬蔽,容不下你这只彩凤栖息。”

    天赐倍感歉然,轻声叹息,说道:“紫箫姑娘,你应该看得出,我心里也是不想走的。但我不能不走,江湖上有许多未了之事,一味逃避,终非了局。我有一封书信留给令尊,申明了我不能留此的理由,请姑娘代为转达。失礼之处,请他老人家谅解。”

    紫箫姑娘道:“我知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求的是扬名天下,建功立业。家室之累,儿女之情都是要不得的。我不怪你,家父知道也不会阻拦你。”

    一缕柔情悄然笼上天赐心头,深深地看了紫箫姑娘一眼。月光映照下,她雪白的脸颊如同无瑕的美玉,容颜秀丽得出奇。清凉的夜风吹过,天赐陡然清醒,狠狠摇摇头,压下心中绮念,说道:“紫箫姑娘,我走了,请多珍重。”

    紫箫姑娘急忙叫住天赐,说道:“就这么走了,连盘缠也不带,路上你怎么办?”将手中包裹交给天赐,说道:“这是几十两银子,你拿去用吧!不要说谢,如果你能记着有一天回来看看,我就心满意足了。”说罢轻轻叹息,疾步而去。

    天赐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原来她早料到我要走,连盘缠都准备好了。好一个超凡脱俗的奇女子。”怔怔地出了一会神,狠下心肠,翻出院墙,遁入茫茫夜色之中。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7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二十三回 铁马夜嘶千里月 雕旗秋卷万重云
    这里是饶州府乐平德兴两县之间的一条土路,路上尘沙蔽日。平静的乐安江水无言西流。向南远眺,是怀玉山苍茫连绵的山影。时令正值秋末冬初,萧瑟的北风吹下无边落木。一大群逃难的百姓正沿着土路蹒跚东行,吱呀作响的独轮小车驮着简陋的家什,单薄的衣衫耐不住刺骨的寒风,一张张憔悴的面孔透出凄苦可无奈。

    中午时分,逃难的队伍在江边停下来。人群拥到水边,饮饱骡马,灌满干瘪的水囊,取出随身的干粮充饥。一株枯树下围坐着一个三口之家。那皱纹堆积,脸色蜡黄的男人疲惫地倚在树上。一脸菜色的女人翻开包裹,取出一块巴掌大的杂面烙饼,分了一半给丈夫,另一半再撕开,分给只有七八岁的女儿。三人就着冰冷混浊的江水,吃力地咀嚼着。

    土路上从德兴方向大踏步走来一个雄壮的青年,穿一袭青布直襟,背着简陋的包裹,手中持一条鹅卵粗细的竹杖。他在枯树前停住脚步,向那黄脸汉子道:“请问老表,到乐平还有多远?”

    那黄脸汉子拍了拍身边的泥地,说道:“小老弟,坐下来歇歇脚吧!到乐平还有五六十里,要赶路也不急在一时。”青年人道声谢,就地坐下来。黄脸汉子向他笑笑,又道:“请问老弟贵姓?”青年人摘下腰间水囊,一阵猛灌。翻出干粮,狼吞虎咽。含糊说道:“小可姓李名易。老表贵姓啊?这是要往哪里去?”

    那黄脸汉子长叹一声,说道:“我姓黄,叫黄老四。自打闻香教起兵造反,把湖广闹翻了天。家乡兵荒马乱,教匪来了烧杀抢掠一番,官兵来了一样烧杀抢掠一番,实在让人活不下去了。这才狠狠心带上婆娘闺女,准备逃往江南,寻个营生过几年太平日子。”

    那自称李易的青年正是天赐。他一离开沧海书阁就听到了闻香教造反的消息,千里迢迢赶来湖广,打算投军杀贼,为国效力。听到黄老四这一番话,天赐叹道:“老表,江南现在看似平静,保不定什么时候也会乱起来。想过太平日子,谈何容易。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我看老表还是回家为好,本乡本土,谋生也容易。”

    “回家?”黄老四瞪大了暗淡无神的眼睛,叫道:“回去只有一个死!官兵教匪一天来上好几趟,财物粮食全抢光了,青壮不是被蛊惑入教,就是被官兵拉走,剩下咱们这些上年纪的,眼看也不能保了。真要给抓走了,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哪还有个活路。逃出来总能有个盼头,要死就大家死在一起。”

    天赐黯然无语,心想:“这黄老四说的不错,要死就大家死在一起。他总算一家三口团团圆圆,比我李天赐幸运多了。”

    正在此时,只听有人大叫道:“不好,官兵来了!”人群一阵大乱。只见沿着土路数十骑快马如飞而至。驰到近处,分做两队,包抄上来,将这群逃难的百姓团团围住。带队的是一个大胡子军官,高声叫道:“本将军奉命捉拿反贼,不相干的站着别动。谁敢抗拒,就地正法。”众官兵耀武扬威,大声吆喝,刀剑寒光闪闪,吓得众百姓瑟瑟发抖。

    七八名兵卒跳下战马,提刀闯入人群。一个小童吓得大哭起来,他的爹娘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小嘴,哭声却已经传了出去。一个长着一对金鱼眼的兵卒惊得跳了起来,转身大骂道:“你这死囚生得贼眉鼠眼,一定不是好东西。弟兄们,给我搜!”几名兵卒一拥而上,三拳两脚打翻那家男主人。在他身上没有找到银钱,又去找那妇人的晦气,吓得她尖叫起来。几名兵卒大乐,淫辞秽语不绝于耳。翻检独轮车上的行李,找出来一袋子米。

    金鱼眼大喜,叫嚷道:“这就是贼赃,充公了。”那家男主人扑上去哀求。金鱼眼一脚将他踢翻,喝道:“你这死囚,再罗嗦砍掉你的狗头。”众兵卒暴发出一阵大笑,丢开这可怜的一家三口,又去找旁人的麻烦。银钱,粮食,衣物,一样也不放过。

    合该今天要出事,那金鱼眼在人群中搜寻猎物,一眼就看中了天赐。叫道:“这小子生相凶恶,一定是教匪的探子。弟兄们,给我拿下!”几名兵卒拥上去将天赐围住,刀剑指住他的前胸后背。金鱼眼见天赐已经被制住,上去就是一记耳光,打算捡个现成便宜。

    算这小子倒霉。这一伙官兵鱼肉百姓,胡作非为,天赐早就看不下去了,金鱼眼此举等于火上浇油。只见一道人影凌空飞起,远远摔在丈余开外,正是那金鱼眼。他躺在地上,哼哼叽叽,呼痛不止。众兵卒大惊失色,一阵乱刀砍下。天赐正在火头上,哪里还同他们客气,一通拳脚,打得众兵卒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大胡子军官叫骂道:“好个反贼,竟敢抗拒天兵,这还得了!弟兄们,杀!”众兵卒闻令齐声呐喊,挥动刀剑,催马向上冲杀。

    天赐暗叫坏事。这一伙如狼似虎的官兵纵马乱踏,几百名无辜百姓势必要遭池鱼之殃。所谓擒贼先擒王。天赐情急智生,展开轻功,快如闪电,一晃身便到了大胡子军官马前,抓住足踝,掀下马去。先狠狠赏他两记铁拳,然后揪住衣领,提在手中,喝道:“狗头,叫住你的人。”

    大胡子军官手足乱蹬,挣扎不脱,惊得魂飞天外。尖叫道:“好汉爷,饶命啊!”又叫道:“弟兄们,快回来!”这兵卒见首领被擒,一齐收住坐骑。想要上前抢救,却又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天赐喝道:“你们这群害民贼,快快将抢来的东西如数归还,否则太爷捏死着狗头。”手上一用力,大胡子军官痛得大叫起来。众兵卒无奈只得将夺来的财物又抛回人群。众百姓失而复得,无不大喜过望。

    大胡子军官哀求道:“好汉爷,您的吩咐我都一一照办了,求您高抬贵手,就饶了我吧!”天赐冷笑道:“饶了你?让你再去害人吗?身为朝廷武官,纵容士卒行凶,鱼肉无辜百姓,你这狗头该死一万次。”

    一个死字吓得大胡子军官体似筛糠,慌忙叫道:“冤枉啊冤枉!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咱们已经整整三个月没发饷银,弟兄们囊空如洗。每天的口粮又吃不饱,只好饿着肚子行军打仗。我麾下的士卒逃亡过半,一个百十来人的百户所,现在就只剩下这四五十人了。您说说看,我又能怎么办?”

    天赐喝道:“不许狡辩!朝廷每年花费上千万两银子,上千万石粮食,就为供养你们这些蠹虫。这些钱到何处去了?是不是你克扣粮饷,中饱私囊,大发横财。却让麾下士卒忍饥挨饿,以至军纪败坏,劫掠百姓,与民争食。”

    大胡子军官叫苦连天:“好汉爷明鉴!我只不过是一个百户,官卑职小,无权无势,天胆也不敢克扣粮饷。实在是上面派下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弟兄们吃不饱,我也一样饿肚子。不信您可以问问,弟兄们都可以作证。大家都是袍泽兄弟,同生共死。我如果昧着良心克扣弟兄们的卖命钱,那还算是人吗!”

    此时众兵卒四面环伺,虎视眈眈,恨不得上前找天赐拼命。那金鱼眼大声道:“胡大哥说的不错,咱们都可以作证。克扣粮饷的是赵总兵王副将那几个狗官,咱胡大哥可是清清白白。你如果敢伤胡大哥,咱们跟你没完。”

    天赐怒气消了大半,暗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身为总兵副将者不能严守军纪,又如何约束士卒。这胡百户处在一个不尴不尬职位,上要逢迎上司,下要安抚部属,确实难为他了。”说道:“其罪难饶,其情可恕。暂且饶你一命,下次如果撞上你胡作非为,再杀你个二罪归一。”

    胡百户心中一宽,知道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苦着脸道:“好汉爷果然通情达理。我胡平又不是没良心,如果大家有饭吃有钱花,我才不愿意在这些可怜虫身上动脑筋。”听他的口气,如果将来没饭吃没钱花,难保不再胡作非为。

    就在天赐手将松还没松的时候,忽听远处传来阵阵沉闷的隆隆声。放眼望去,天际处尘沙滚滚而起。众兵卒久历战阵,立刻知道是来了大队骑兵。数十人同时色变,大叫道:“是教匪!”那胡百户急叫道:“快逃快逃!再迟咱们都没命了。好汉爷,快放手啊!”

    天赐手抓得更紧了,冷冷道:“百户大人,莫忘了你是朝廷武官。报国杀贼,职责所在,临阵退缩,军法难容。这几百名百姓也是朝廷子民,难道你就弃之不顾吗?”

    胡百户惊得脸色煞白,气急败坏地叫道:“好汉爷,你可要看清楚,教匪有他娘的好几千人。咱们就这四五十人,这不等于羊入虎口吗?”

    天赐目力奇佳,早就看清教匪声势虽大,人数却不过数百。当年他在无为州力战数千山贼,往来如履平地,这三五百毛贼不足为惧。大笑道:“你这胆小鬼!身受国恩,当思报效,血染沙场,马革裹尸,大不了一死而已。未战先怯,望风而逃,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胡百户被天赐激得火起。环眼一瞪,大叫道:“老子本来就不是英雄好汉,一死事小,却不能让这几十名弟兄陪我一起送命。”

    天赐环视四周的众兵卒,见他们虽然个个面呈惧色,却无一人抛下胡百户独自逃生。天赐心中暗赞,大笑道:“想不到百户大人还是个义薄云天的汉子。算你今天走运,一场大功劳是跑不掉了。太爷给你们打先锋,好汉子随我一同杀贼,胆小鬼尽管逃走。”夺过胡百户的坐骑,飞身而上,扬鞭疾驰,向蜂拥而至的大队教匪冲去。

    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胡百户被天赐一口一个胆小鬼骂得老脸通红。跨上金鱼眼的坐骑,拔出佩刀,大叫道:“这小子说的不错,咱们既然吃了这碗饭,命中注定要战死沙场。与其让人骂咱们是胆小鬼,不如死得象个英雄。弟兄们,操刀上马,随我杀贼。”众兵卒血脉贲张,齐声叫道:“愿与大哥同生共死!”一齐飞身上马,数十人高声呐喊,声势大壮,烈马奔驰如飞,掩向敌阵。那金鱼眼失了坐骑,急得大叫大嚷,撒开两腿,随后紧追,不甘落于人后。

    那数百名教匪是闻香教的一小队游骑。闻香教自起兵以来,功城掠地,所遇官军皆一触即溃,望风披靡。胡百户这一小队官军却敢以少击众,人人争先,气势慑人。众教匪何曾见过如此阵仗,锐气为之大挫。

    天赐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手中竹杖坚逾钢铁,舞动如风,挡路的匪众纷纷中杖落马。群匪大惊,如波浪般两厢分开。天赐驱马如飞,杀开一条通路,直取匪首。那匪首只不过是一名低级弟子,武功不高,如何敌得过天赐的神勇。交马只一合,竹杖击中顶门,脑浆迸溅,落马而死。

    群匪慑于天赐神威,心寒胆裂。见首领身亡,立刻大乱,纷纷拨转马头,四散奔逃。这时几十名官军也杀到了。胡百户大叫道:“匪首已死,我军必胜。弟兄们,杀呀!”众官兵精神振奋,人人奋勇,杀入敌丛之中,象数十头猛虎。教匪大败,胡百户率军追亡逐北,直赶出十数里外,斩首百余级而还。捡点麾下士卒,居然无一伤亡。

    胡百户乐不可支,向天赐频频道谢。天赐拍拍他的肩头,笑道:“百户大人真乃当世勇将也。以弱敌强,杀敌百余而不折一人,唯有当年甘兴霸百骑劫曹营差堪比拟。适才在下错看了大人,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胡百户对天赐佩服得五体投地,更有十二分的感激,方才那点芥蒂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闻言赧然一笑,说道:“老弟这是在羞臊我。若非老弟言语相激,咱们早就望风而逃了。若非老弟击杀匪首,咱们更不可能轻易取胜。老弟贵姓高名?我一定禀明总兵大人,为你请功。”

    天赐笑道:“我姓李名易,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乱臣贼子,害民独夫。杀一匪首,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请功就不必了。只希望老兄立了这桩大功,升官发财之后,别忘了今日的教训,不要再纵容部属骚扰无辜百姓。”胡百户又羞又愧,连声告罪。

    回到江边,众百姓纷纷称谢。胡百户只因一时心血来潮,率众杀退教匪,解救了百姓的一场大劫,不意竟得以领略“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滋味,风光无限,自是心中大乐。对方才纵军扰民之事颇为愧疚。

    天赐静静看完这一幕,悄然退走。胡百户得意过后,才发觉天赐已经不见了,急忙询问部属。金鱼眼向西一指,说道:“李英雄已经走了。没有大哥的吩咐,咱们就没留他。”胡百户气得大骂金鱼眼糊涂,抢过坐骑,飞身而上,向西疾追下去。

    土路一望无际,哪有半个人影。胡百户心急如焚,狂抽坐骑,直追下十余里。只见远处一个雄壮的身形,大步疾行,衣袂飘飘,恍如御风。胡百户大喜,叫道:“李老弟,等一等!”

    天赐回身笑道:“百户大人有何指教?”胡百户翻身下马,拭去额上热汗,大口喘着粗气。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老弟不要以冒昧见责。”天赐道:“你我并肩杀贼,承蒙老兄信任,不惜一死,慷慨赴敌,这份交情可以说非同寻常。有什么话尽可直言。”

    胡百户胸中一热。紧紧握住天赐的手,郑重说道:“我胡平懵懵懂懂活了三十几年,今日方如梦初醒。我诚心诚意想同老弟交个朋友,更希望老弟能够留下来。我胡平可以对天发誓,甘居老弟之后,决不敢以部属相待。”

    天赐略略有些心动。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有案在身,隐姓埋名,亡命江湖,其间不知杀过多少锦衣卫军官。这窝藏钦犯的罪名老兄敢担待吗?”

    胡百户大叫道:“怕个鸟!有我胡平在,就有老弟你在。老弟如果事发,我胡平陪你一起掉脑袋。他妈的锦衣卫里没一个好人,杀得好,杀得妙!这年月有刀有剑有力气就有理,凭老弟的一身武艺,别说谋个一官半职轻而易举,运气来了出将入相封公封候也不在话下。那时有谁还敢说三道四。”

    天赐早有投军之意,难得这位胡百户是个血性汉子,交他这个朋友不会吃亏。盘算已定,天赐道:“老兄盛情,却之不恭。从今而后,小弟唯胡兄马首是瞻。咱们同心协力,杀贼报国。”胡平大喜过望,两人相偕返回。

    金鱼眼等人早已望眼欲穿,追赶上来。大家在中途相见,得知天赐已经是同袍兄弟,无不大喜。那金鱼眼红着脸向天赐告罪,言谈之间得知他名叫胡奇,是胡百户的本家兄弟。

    胡百户道:“李老弟,李易这个名字你不能再用了,反正是个假名,不妨再改一个。愚兄麾下有一个叫李国栋的小子,前几天逃走了。这小子与老弟是本家,身量相貌也有几分相似,老弟就用李国栋这名字如何?”

    “李国栋!”天赐默念两遍,笑道:“国之栋梁,好名字!甚合我意。可惜李国栋那小子不争气,辜负了一个好名字。”胡百户笑道:“别忘了你现在就是李国栋,这不等于骂自己吗?”大家闻言均大笑不止。

    回到大营,胡百户趾高气扬,向几位同僚大肆吹嘘。诸同僚羡慕不已,有人想:“这胡平跟咱们一样都是大草包,什么以少胜多,杀敌百余而不伤一人,难道是杀良冒功?”可是一看收缴的马匹、兵器、旗帜,却不由他们不信。人人暗自嘀咕,不知这胡大草包是走了哪门子红运。

    胡百户带着百余颗教匪首级到中军请功,不多时喜滋滋地回来,扛着一搭链银子。叫道:“副将大人给咱们记了一桩大功,说要上奏朝廷,再行升赏,还发了三个月的饷银。弟兄们,快来领银子。”众兵卒欢声雷动,银子到手,平时总是挂在嘴边的“王副将这狗官”也变成了“副将大人”。

    军营生活枯燥,没什么娱乐,要消遣只有赌钱一项。大家穷好了几个月,现在口袋里有了银子,难免有些手痒。当下由胡百户当庄,摊开赌台,吆五喝六,军营变成了赌场。天赐暗自摇头,没奈何只能入乡随俗,上去凑个热闹。他赌性不重,是输是赢,皆一笑置之。

    俗话说:福无双至。胡百户今天得了一桩大功劳,赌运可就差了。一上手就连连被吃,银子输得干干净净,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兀自不死心,赖在庄上不肯下来,叫嚷着向金鱼眼胡奇借银子。胡奇手气正旺,当然不肯将银子借给他这个输家。赌场无父子,胡百户虽然是上司,却也不敢干犯众怒,借势压人。

    天赐见他二人闹得不可开交,怕他们伤了和气,说道:“胡大哥,小弟这里有几两银子,你先拿去用,赢了再还我。”掏出两锭银子,放在胡百户面前。

    胡百户盯着这两锭白花花的银子,眼睛放射出贪婪的异光,咕噜噜不住吞口水。说道:“这个,愚兄怎么好要贤弟的银子。”天赐笑道:“小弟不是说过吗,大哥赢了再还我。”胡百户乐得合不拢大嘴,仿佛已经赢定了。说道:“这银子不能让贤弟白拿,算是咱哥俩合伙,赢了钱二一添作五。”

    赌局再开,天赐自己不再下注,站在胡百户身后帮庄,暗中放出手段。凭他的内功,用暗劲操纵骰子,要几点就是几点,雕虫小技,不在话下。胡百户手气转旺,记记通吃,不多时台上的银子就堆成了一座小山。胡百户懵懵懂懂,还当自家本领高强,兴奋得脸色通红,叫嚷起来声音象炸雷。众兵卒个个输得囊空如洗,脸色惨白。

    天赐知道应该收手了。凑到胡百户耳边,低声说道:“胡大哥,你真想把弟兄们的银子全赢光吗?该放放了。”

    胡百户陡然清醒,暗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了,我说我手气怎么这么好,一定是他暗中做手脚。这位李老弟神秘得很,以后我要寻个机会私下里问问他。这些银子都是弟兄们的卖命钱,要这银子良心难安。”想到这里,胡百户将台上的银子向前一推,大叫道:“我老胡今天玩得痛快,全仗众兄弟帮衬。这些银子算做吃红,人人有份。”

    众兵卒大喜过望。银子失而复得,无不对胡百户感激涕零。胡百户回过头,只见天赐正瞅着他点头微笑。胡百户挤挤眼睛,也咧开大嘴笑了。

    天赐所在的这支官军是由南京发往湖广清剿教匪的数路大军中的一路。两三万人马浩浩荡荡,一路西行。饶州府南昌府一带均无闻香教大队人马,所以无甚战事,教匪望风而走。胡百户的那场小小的胜利被渲染成一次大捷,官军更加轻敌,不将教匪放在眼里。

    行到九岭山一带,距岳州日近,教匪的抵抗越来越强,不时有小股游骑前来骚扰。官军一夜数惊,前锋屡次受挫。统军的赵总兵胆小如鼠,不敢冒进,每日只行出二十里便扎营固守。即不派出细作察探敌情,也没有游骑四方警戒,全然是一副挨打的架式。

    这日入夜,胡百户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两坛美酒,抱来帐中与天赐共饮。胡百户虽没什么本事,酒量却不同寻常,千杯不醉,喝到兴奋处,开始胡乱发牢骚。天赐尚能讲出些“主将无能,累死千军”的道理,胡百户却只会破口大骂,将赵总兵骂了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正当说到赵总兵的十八代祖宗如何如何之时,金鱼眼胡奇气冲冲闯进帐内,瞪着眼睛大叫道:“大哥,你还有心思喝酒。咱们都让人家给卖了,他妈的真是气死人!”

    胡百户一蹦而起,叫道:“是哪个混蛋欺负你,快告诉我,我揍扁他的狗头。”胡奇冷笑道:“是赵总兵王副将欺负咱们,大哥敢去打扁他们的狗头?这两个狗官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咱们兄弟舍生忘死立下的功劳,两个狗官向上禀奏的时候,咱们兄弟的名字提也不提,功劳全成了他们俩的。若不是中军大营当差的刘三向我透出风声,咱们还他妈的蒙在鼓里。”

    胡百户怒气顿消,又坐回到地上。冷笑道:“此事大哥早就料到了,咱们能拿到三个月的饷银就应该知足了。哪个猫儿不爱腥,哪个当官的不想升官发财。咱们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好由他去了。贤弟消消气,大哥请你喝酒。”

    胡奇大为泄气,一屁股坐倒在地,抓起酒肉,猛吃猛灌。忽然,大营外传来一阵阵隐约的杀声,由远而近,由弱而强,声势非小。随即营中人喊马嘶,一阵大乱,有人大叫道:“教匪来了,快上马迎敌!”胡奇惊得跳了起来,一块大肉哽在喉中,难过得直翻白眼。

    胡百户大笑道:“胆小鬼,这不过是小队教匪又来偷袭,理它做甚。快坐下喝酒,别坏了咱的兴致。”

    天赐侧耳细听,面色一变。掷杯于地,说道:“不是小股游骑,而是大队人马,这一次是来真格的了。四面八方皆有敌军,咱们已经落入重围。大哥快下令让弟兄们上马迎敌,再迟就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一枝利箭穿破帐幕,正射中胡百户怀中的酒坛子,酒水溅了一身。胡百户大惊失色,一越而起,三人冲出营帐。只听大营四周鼓号震天,杀声动地,利箭如雨点般飞来,营中到处都是逃散的官兵。不时有人中箭倒地,惨呼不止。

    胡百户急忙召集麾下士卒。大叫大嚷了半天,只召集来二三十人,只这一小会儿功夫,他这队官军便损折逃散过半。胡百户气得大骂赵总兵无能。此时铺天盖地的教匪大军已经杀入营中,官兵如潮水般败退下来。胡百户无心迎敌,领着他这对官兵,被溃兵裹挟着向东败退下去。

    东边是中军大营,本以为情况会好些,哪知更加糟糕。敌军未至,阵脚先乱,被蜂拥而至的溃兵一冲,更加不可收拾,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最可笑的是赵总兵王副将两人,一个身上有甲头上无盔,满头乱发披散下来,另一个头上有盔,身上却穿着一件睡袍。比这两人更惨的是一个白脸无须的大胖子,看装束是个太监,一身的肥肉突突乱抖,若非有赵王两人搀扶,早就瘫倒在地了。

    众官兵失去统御,任赵总兵王副将如何叫喊都无人理会。眼见满山遍野的教匪鼓噪而至,松明火把映红了夜空,喊杀声惊天动地,两个草包将军惊得魂飞天外。王副将忽然在人丛中发现了胡百户,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叫道:“胡老弟,快来保护王公公!”所谓王公公就是那个胖太监,这王副将虽处生死关头仍不忘拍他的马屁。

    王副将不叫便罢,他这一叫胡百户拨马就走,唯恐被他缠住。心中大骂不已:“你他娘的现在有求于老子,老子就成了胡老弟。抱歉得很,咱不敢高攀。那个肥猪王公公一定是京里派来的王监军。你他娘的不要脸认他做了干爹,老子却与他无亲无故,犯不上为一个狗太监枉送了性命。”

    他在暗中咒骂,天赐却暗自焦急。一把抓住辔头,勒住胡百户的坐骑。说道:“这两个狗头虽然该死,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落入教匪之手,有失国家体面。大哥去保护他们,我到前面开路,一起杀出去。”

    胡百户对天赐言听计从,当即传令下去。二十几名兵卒七手八脚将三个吓瘫大草包扶上战马,簇拥着向外冲杀。天赐手持窄锋长刀,一马当先,掩向敌阵。大叫道:“总兵大人在此,众将士随我来。”这叫声以绝顶内力发出,压下四面八方诸般嘈杂声,众官军听得清清楚楚。中军大营聚集着上万溃兵,正值六神无主,不知何去何从之时。一听这叫声,如同暗夜得见明灯,纷纷聚拢过来。上万人黑压压的一片,声势浩大,一起向前拥,挡路的教匪也不禁为之心惊。

    天赐当先杀入敌阵,纵横驰骋,刀无虚发,专寻骑马的匪首厮杀,往来冲突,如入无人之境。胡百户与麾下数十名官兵随后杀到。此时教匪已经被天赐冲杀得阵脚大乱,无人能够阻挡。铁蹄到处,匪众抱头鼠窜,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严密的包围圈被撕开一个缺口,万余官兵透围而出,一哄而散。

    天赐与胡百户保护着赵总兵等人落荒而逃,一行不过数百骑。奔出数里,背后杀声又起。回头望去,只见满山遍野都是持着火把的教匪铁骑,疾追而来,隆隆的蹄声如同天边响过的闷雷,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震颤。众官兵尽皆失色,纵马狂奔。遇上小股匪骑,夺路而过,不敢恋战。不多时数百人马又损折过半。

    逃出数十里,天色渐渐放亮,仍然未能甩脱追兵,人马却已经疲惫不堪。忽然,一条宽阔的大江横在面前。众官兵急忙勒住坐骑,心凉半截。只见江水浊流滚滚,无法徒涉,更见不到船只,背后的数千匪骑又渐渐追及。那肥猪一般的王公公惊急交加,大叫一声,屎尿齐流,昏厥在马鞍上。

    前临江水,后有追兵,众官兵皆面呈惧色。天赐策马而出,扫视着一张张惨白的面孔,大声说道:“诸位身陷绝地,后退唯有一死。只有奋力向前,杀退敌兵,方可求生。现在请诸位听我的号令,备好弓箭,准备迎敌。”

    众官兵精神稍振,沿江一字排开,取下弓箭,严阵以待。这时匪骑前锋渐渐追及,数百骑健马奔驰如飞,马上的教匪一色的红巾包头,舞动寒光闪闪的长刀,狂呼呐喊而来,面目依稀可辨。约摸到了弓箭射程之内,天赐大叫道:“放箭!”众官兵一齐开弓,枝枝利箭泼水般飞了出去,却不料飞出不及百步便纷纷坠地。众教匪见官兵如此脓包,暴发出一阵嘲弄的狂笑,气焰更为嚣张。

    天赐夺过一张弓,拉开一试,不由得气歪了鼻子。这张弓软绵绵象一条死蛇,做个孩童的玩物尚可,怎能用来上阵杀敌。天赐恨恨地将弓掷还,就要下令冲杀。胡百户摘下自己的弓递给天赐,说道:“贤弟,用我的。”胡百户臂力不弱,这张弓有三石之强。天赐接过一试,喜出望外,大叫道:“箭来!”

    胡百户递上几枝雕翎箭。天赐拉开弓,三枝利箭连珠似地射了出去,奔在最前面的三名悍匪当即中箭落马。众官军欢声雷动,士气大振,箭枝如流水般送上来。天赐施展拿手绝技,箭出如飞蝗,转眼之间便有几十名悍匪中箭落马而死,伤处皆在咽喉,无一落空。群匪又惊又惧,气势大挫,稍稍后退。

    这时就听匪阵之后有人大叫道:“临阵退缩者死!”教匪大队后援又杀到了。数十名甲士簇拥之中,有一个白面长须的匪首,赫然是闻香教的好手双笔判田煜清。后退的匪骑在援军的驱使下又杀了回来,数千铁骑分为三路,成包围之势。天赐虽然箭无虚发,毕竟只有一张弓,顾得了东顾不了西,射得倒几个几十个,却射不倒这拼死向上冲杀的数千教匪。

    胡百户这时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大叫道:“贤弟,下令杀出去吧!”天赐回身扫视众官兵,见他们一个个惊得面白体酥,心想:“这群脓包连刀枪都举不起来,杀出去等于送死。”向胡百户低声道:“一会儿只管跟着小弟向外冲,包你平安无事。那几个狗官只好丢下不管了。”

    忽然,一阵苍劲雄浑的号角声传来。只见西边山坡上尘沙滚滚而起,直上云霄。一枝雄壮的铁骑冲下山坡,呐喊着向教匪掩杀过去。“是官军!咱们得救了!”胡百户兴奋得大叫起来。

    这枝官军铁骑与赵总兵这队萎靡不振的官兵迥然不同。人雄马健,队列严整,盔明甲亮,旌旗蔽日。人手一把雪亮的大砍刀,烈马欢腾,杀入教匪后队,势不可挡。众教匪当者披靡,队形立刻大乱。天赐精神大振,叫道:“弟兄们,杀呀!”与胡百户并肩杀出。背后那几百名官兵也一齐催动坐骑,乱糟糟地跟上来。

    匪首田煜清骇然色变,当然不是因为迎面而来的这一小队残兵败将,而是背后杀来的官军铁骑来势实在太猛,成半包围之势掩杀过来,势不可挡。再看山坡上的滚滚尘沙,后继的人马尚不知有多少。敌强我弱,田煜清不敢迎战,传令退兵。数十名甲士簇拥着田煜清向南败逃下去,数千名教匪乱成了一锅粥。官军乘势一阵猛冲猛杀,匪众死伤无数。

    天赐杀得兴起,单人独骑闯入敌阵,直取田煜清。匪众只顾逃命,无人上前阻挡。那田煜清却为溃兵裹挟,无法全力驰骋。天赐追近一箭之遥,收刀摘弓,三枝利箭连珠似飞出。众甲士持盾遮拦,三人被利箭穿胸而亡。

    只这功夫,天赐追得更近了。三枝利箭又离弦飞出,去势更疾,两前一后。前两枝箭射倒了两名甲士,露出一丝空隙。第三枝箭透过重重盾牌的掩护,正中田煜清后心,射碎掩心镜,直入内腑。田煜清大叫一声,翻落马下。众甲士见主将身亡,一哄而散。天赐追上前割下田煜清首级,策马而还。

    号角声又起,众官军不再追赶逃散的教匪,敲起得胜鼓,策马归队。不多时便排成一个整齐的方阵,刀枪齐举,纵声欢呼。赵总兵麾下这几百名残兵看到这一幕自是人人称羡。天赐也心中暗赞:“好威武!好雄壮!如果官军皆是这般精锐之师,何虑盗匪不平,国家不宁。”

    一位金甲红袍将军跃马出列。只见此人身长九尺,瘦面长须,仪表非俗,威风凛凛。这红袍将军飞马驰到江边,翻身而下,向赵总兵等人一抱拳,说道:“末将严梦熊见过诸位大人。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诸位大人恕罪。”

    肥猪王公公这时又来了精神,腆起草包肚子,道貌岸然,全忘了方才的狼狈。说道:“你在哪位将军麾下听用?今日大败教匪,功劳不小。咱家一定奏明圣上,重加升赏。”天赐心想:“狗屁!数万大军一夜之间化为乌有,皇帝得知一定会砍下你们三人的狗头。量你这狗太监也不会如实上奏,必然将这桩功劳揽到自己身上。如果我是这位严将军,一定力辞不受,落得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

    果然,红袍将军严梦熊说道:“末将乃九江总兵麾下游击将军。此次大胜,全仗诸位大人神武盖世,以数百将士力敌近万教匪,死战不退,遂令教匪魂飞胆丧。末将乘隙击之,不过举手之劳,焉敢居此大功。”

    王公公眉开眼笑,说道:“严将军也功不可没,咱家定有重酬。将军如果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只要咱家办得到,一定尽力满足。”严梦熊略作迟疑,说道:“适才有一位兄弟单人匹马杀入贼阵,如入无人之境,箭毙贼首,斩其首级而还。此人乃举世难觅的勇将,末将想见他一见。”

    王公公方才吓得屎尿齐流,怎能留意到什么勇将不勇将。转首去看赵总兵,赵总兵同样一无所知。又转首去看王副将。这三人之中就属王副将胆子大些,他们是如何杀出重围,又如何抵挡追兵,他倒也看得清清楚楚。向胡百户道:“胡平,严将军所言之人是你的手下吧?叫他出来参见严大人。”

    胡百户这回大为露脸。从人群中拉出天赐,得意地说道:“力敌群匪,箭毙贼首的勇士就是卑职这位兄弟,大号李国栋。”天赐走出人群,手里尚提着田煜清的脑袋。赵总兵王公公一见这颗血淋淋的人头,吓得尖声大叫,又几乎昏倒。

    只有王副将颇为识货,指着那人头,眼睛瞪得溜圆,象是见到了奇珍异宝。问道:“这是……?”天赐掷头于地,说道:“这是匪首田煜清的首级,请副将大人查验。”王副将如获至宝,急命手下亲军收起。一桩大功劳还要着落在这颗人头上,在王副将眼中此头无疑胜过黄金美玉。那田煜清身死之后,尸骨难安,头颅居然被人用以换取功名利禄。而他身为此头主人,反不得与闻,只能坐观他人升官发财。他泉下有知,一定为此愤愤不平。

    天赐上前参见严梦熊。严梦熊上下打量,见天赐身躯魁伟,仪表不俗,举止沉稳,双目湛然有神,严梦熊不禁暗暗称赞。如此人材,岂能屈为小卒。这位严将军也是怜才心切,顾不得是否有些唐突,说道:“请公公恕末将冒昧进言,这位李国栋英武过人,屈居士卒,诚为可惜。公公若肯割爱,请赐与末将帐下听用。末将深感大德。”

    胡百户急了,大声道:“不行,不行!李兄弟又不是货物,岂能随意转让。咱们兄弟誓同生死,是绝不能分开的。”王公公小眼睛一瞪,怒道:“放肆!行不行自有咱家作主,哪有你说话的份。”胡百户吓得一缩脖子,噤若寒蝉。想到这狗太监适才的狼狈,现在的跋扈,心中大骂不止。

    王副将深知昨夜能够突围逃生,这胡百户出力不小,不能不有所表示。凑到王公公耳边低声进言。王公公脸色转和,点头道:“就依你了。”又向严梦熊道:“严将军,咱家将胡百户这一队人马连同这个李国栋一道拨与你的帐下,你可满意?”

    严梦熊大喜过望。单膝跪地,谢道:“公公恩赐,末将深感大德。”胡百户心中虽然不愿,没奈何也只得跪倒称谢。天赐却暗暗欢喜,能跟随这位严将军,比跟着赵总兵那几个草包将军不知要强上几万倍。那严梦熊方才自称甲胄在身,不能全礼。现在却又情不自禁屈膝称谢,可见不能全礼之所只是托辞,不愿向太监屈膝而已。

    王公公却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腆胸叠肚,肥手一挥,说道:“免礼!朝廷这次起五路大军征剿湖广教匪。咱家亲统前军与十倍之匪交战,虽获大胜,伤亡颇重。请将军调动军马,护送咱家回中军报命,顺便为将军请功。”

    严梦熊面有难色,说道:“禀公公,中军与左右后三军皆在南昌府迟迟未动,距此尚有百余里,路上教匪出没无常。为公公安全计,末将以为应先至九江府,请总兵大人另拨精兵护送。”

    王公公道:“无妨,无妨。咱家信得过将军。将军麾下将士骁勇善战,足可以以一当十。再将山后的大军调过来,区区教匪不足为惧。”

    严梦熊道:“末将来得匆忙,只带了本部人马。因兵少匪众,末将命一百名士兵于山后往来驰骋,激起尘沙,以为疑兵,并非大队人马。末将所部人马现在尽数在此,只八百骑而已,实无力保护公公。”

    “什么?只有八百人。”王公公惊得面如土色,腿一软又差一点瘫倒。赵总兵王副将急忙扶住,一个大叫:“公公别慌。”自家却吓得浑身打战,一个连声催促:“快走!”两腿却象钉在地上,无法移动半步。

    严梦熊错愕不已。回头一看,只见胡百户大嘴撇到了耳根,天赐摇头冷笑。严梦熊这时方知这三人是三个大饭桶,深悔直言相告,吓坏了他们。令手下扶三人上马,问道:“去九江府,还是去南昌府,请公公示下。”

    “去九江,去九江。”王公公听说去南昌的路上教匪众多,严梦熊麾下人马又只有八百,再不敢坚持去南昌,忙不迭催着上路。一行人启程赶往九江府。王公公吓破了胆,路上不敢停留,生恐被教匪追及。

    中午时分,一行人赶到官军重兵把守的马岭关。王公公惊魂方定,脸色大为好转。稍作休息,略进饮食,再启程上路。天将薄暮,终于到达九江府。早有快马报知九江总兵黄仕甲。那黄仕甲为人最是圆滑,玲珑剔透,长袖善舞,深知朝里有人好作官的道理。王公公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巴结上他,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天赐良机不可轻弃,黄仕甲大开城门,亲帅众武官隆重迎接。

    双方一见面,黄仕甲那白胖胖的圆脸上立刻堆满了媚笑,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歌功颂德,谄辞如潮,拍得王公公通体舒泰,乐不可支。那赵总兵王副将两人本对自家的马屁功夫深具信心,今日一见这黄仕甲,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严梦熊看得多了,早已见怪不怪。一路上向这王公公不知赔了多少小心,现在终于可以解脱,一身轻松。至于说昨夜的一场大败,今晨的一场大胜,王公公等人如何向黄仕甲吹嘘,如何向上面禀奏,他都不放在心上。能够收得李国栋这员虎将,他已经心满意足。将王公公等人送到总兵大人官邸,严梦熊推说战事吃紧,告辞出来,带着胡百户以及麾下八百骑返回马岭关。

    天赐重游故地,想起昔年旧事,感物伤时,情思涌动,不可遏制。向严梦熊告了一天假,独自去寻舅父宓大人。他虽自知并非父亲亲生之子,但内心深处仍将自己当成李家的一员,将宓大人当作亲舅父。

    天赐尚记得去宓府的路径。来到府门前,游子返家之感倏然涌上心头,说不清是兴奋还是伤感。扣开大门,门缝里探出一个陌生的面孔。一看天赐这身装束,先有七分的不屑,生硬地问道:“这是知府大人府第,你来干什么?”

    天赐道:“小可有事求见宓大人,烦请管家通禀一声。”那看门人道一句;“咱大人不姓宓,你找错地方了。”砰地一声关上大门。

    “这里不是知府大人的府第吗?怎么又不姓宓了?”天赐满头的雾水。寻个路人一问,才知道知府大人早就换过了,前任宓大人迁往何方不得而知。再向他打听纯阳庄的吕庄主,那人说自教匪起事,吕道玄就举家迁往江南以避兵祸,言下不无羡慕之意。

    谢过这位路人,天赐牵着坐骑踯躅街头,心里空荡荡的。想连夜赶往马岭关,城门却早就关了。想寻个客栈安歇,囊中却空空如洗。他轻轻抚摸坐马的鬃毛,低声道:“马儿,马儿,现在就只剩下你和我了。”马儿打了声响鼻,亲热地偎过头来。天赐没由来又想起了老伙伴小黑。自从小黑被锦衣卫掳去,再也没能遇上象小黑一样灵通神骏的坐骑,也不知它现在流落何方。自念习武多年,却连自己心爱的坐骑都无力保全,实在愧为武人。

    忽然,一位路人低着头擦身而过。这人身着官服,身材相貌非常熟悉。天赐在记忆中飞快地搜寻,倏然想起他是宇文骏。心中一喜,叫道:“宇文兄,请留步。”

    宇文骏停步回身,却没能认出天赐。说道:“朋友是何人?在下眼生得很。”天赐笑道:“小弟在脸上做了些手脚。宇文兄不妨回想一下,昔日的朋友有谁擅长这门功夫。”

    “李公子!”宇文骏大喜,脱口呼出。随即神色一紧,四下张望,低声道:“此地不是讲话之所,公子请随我来。”

    两人来到宇文骏家中。宇文骏掩上房门,点亮灯烛,返身落座。兴奋地说道:“太令人意外了。江湖盛传公子被狂道击落山涧而亡,我始终半信半疑。不想公子果然无恙,意料之外的惊喜,不幸之中的万幸。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天赐道:“九死一生,侥幸而已。方才小弟去拜望舅父,才知他老人家已经离任。宇文兄可知他老人家因何离任,迁往何方?”

    宇文骏脸色由晴转阴,叹道:“这事说来让人寒心。咱们千辛万苦得来的匡贼通匪密函,送到上面居然成了一堆废纸,抵不过人家的万两黄金。刘贼许奸一力维护,宓大人忠心为国,竟落了个伪造书信,诬陷大臣的罪名,被锦衣卫拿问进京。多亏韦老王爷尽力周旋,总算保住了性命,罢官还乡了事。”

    天赐听得须发皆扬,怒火填膺,大叫道:“气死我也!”宇文骏冷笑道:“可气的还在后头呢!那匡贼不但没有因此得罪,反而受到褒奖。匪教起兵之后,功城掠地,各路官军连战皆北,唯有匡贼与匪教相互勾结,挥军所至,匪教避退三舍。这半年来让他莫名其妙立了不少功劳,连升数级,居然坐上湖广总督的高位,手握重兵,权倾一方。朝廷用人不明至此,乱臣贼子窃居高位,忠臣义士望之却步,又何以收拾民心,平灭匪患。”

    天赐拍案怒道:“可恨,可恨!宇文兄,匡贼既然大权在握,理应乘机兴兵附逆,却为何迟迟不动?”

    宇文骏道:“也许是因为时机未至,犹有观望之意。他虽居总督之位,麾下各路总兵官均非亲信,贸然兴兵,恐诸军不从,反而坏事。等他把各镇总兵官都换上自己的亲信,起兵造反的时机也就到了。”

    天赐切齿道:“他等不到这一天了。”宇文骏惊道:“李公子,你要去刺杀匡贼?”天赐道:“不错,舍此别无它途。”宇文骏急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总督府守御森严,高手如云,风险太大,成功的机会却很小。不成功,公子此身危矣。侥幸成功,反倒成全了匡贼忠臣之名。何况匡贼虽有反意,现在却仍是湖广总督,一旦身亡,军心震动,只怕会酿成大变。公子此举不但无益,反而有害了。”

    天赐颓然道:“宇文兄所言不错。可是听之任之,让匡贼逍遥法外,养丰羽翼,我实在不甘心。”

    宇文骏叹道:“公子这是作茧自缚。恕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公子以为国事尚有可为吗?”天赐反问道:“可为如何?不可为又如何?”宇文骏冷笑道:“我宇文骏在官场里混了十几年,屡经挫折,许多事情都看透了。国家大事,与你我何干?那无道昏君自己拿自己的江山当儿戏,你我又何必操心。改朝换代,掉头的是无道昏君,失势的是朝廷的庸臣奸臣,咱们这些草头百姓又有什么好怕的?谁当皇帝咱们还不是一样混饭吃。”

    天赐心神大震,暗道:“他说的不错。我被官府通缉,无处容身。改朝换代案子就销了,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话又说回来,皇帝虽然昏庸,却是同胞手足,看他溺水能不拉一把吗?”左右衡量,异常矛盾。怔然良久,忽然大笑道:“宇文兄,我想通了,除非我自己想做皇帝,否则谁当皇帝都是一样。国家大事咱们没必要管,也管不了。”

    宇文骏本以为要费一番唇舌,却不料轻而易举就将天赐说服了,出乎意料,惊疑莫明。

    这天夜里天赐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宇文骏的一席话对他震动很大。但父亲临终时的嘱托言犹在耳,他扪心自问,国家大事真的与自己无关吗?闻香教卧龙山庄武林盟三方,前两方都已经兴兵造反。武林盟虽暂时未动,想必也不会等太久。这三方皆为乱天下的枭霸之流,不是治天下的王者之材。逐鹿中原,兵祸连结,黎民百姓受苦受难,何时才是尽头。救国救民的大道理姑且不论,只为自身计,难道在这汹汹乱世之中,真能找到一方净土,独善其身,逍遥快乐吗?可是以他一人之力,只手回天,谈何容易。投效军旅,也算是为国效力,尽一己之所能,杀贼立功,唯求心安而已。国家兴衰,社稷存亡,也只能委诸天意了。

    翌日天明,天赐辞别宇文骏,返回马岭关。严梦熊率麾下众官佐隆重迎接,设下便宴为他洗尘。众官佐或者亲眼见过天赐的神勇,或者曾听同僚提及,均十分钦佩,不敢因天赐只是区区一名军士而稍存轻视。

    严梦熊待天赐甚厚,以手足兄弟视之,食则同桌,寝则同帐,谈文论武,无所不至。那严梦熊虽出身行伍,却胸罗万有,犹善兵机,不但是一位良将,也是一位高士。天赐钦佩严梦熊,严梦熊也十分看重天赐,常以“如珠玉之在泥土,麟凤之在网罗”而惜之。有心提拔,却因天赐尚无战功,未得其便。

    接连多日,马岭关均无匪情,南昌府却传来一个坏消息。征剿教匪的五路大军继前军大败之后,左右中后四军与教匪战于南昌城西,又大败,十余万大军匹马无还。匪众乘势进围南昌,南昌告急,九江亦为之震动。

    这日严梦熊召集麾下得力官佐议事,天赐也被召去,敬陪于末座。严梦熊神色肃然,灼灼目光扫视着座中诸将,说道:“总兵大人有令,命我等率所部三千骑兵,星夜兼程,赶往南昌解围。各位将军速去召集本部人马,准备启程。”

    众军官面面相觑,皆有难色。大胡子姚把总壮着胆子道:“南昌府有大军数万,尚无力冲破包围。咱们只有三千骑兵,济得甚事?”他开了个头,众军官随声附合,纷纷提出异议。小个子马提调说道:“据探马报知,教匪军中有一支精锐的神火队,由匪首尚君义亲自统帅。那尚匪号称雷火神,善于使用火器。神火队备有大炮火铳诸般犀利火器,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

    严梦熊皱眉道:“军令如山,没有商量的余地。纵有千难万险,也只能拼死一战。”

    姚把总道:“总兵大人太糊涂。放着九江城中数万大军不用,却让咱们三千人马抵挡十几万教匪,这不是明摆着送死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乃乱命,不从也罢。”马提调也道:“兵法有云:百里趋敌者,必厥上将军。此去南昌何止百里,星夜奔驰,人困马乏,只怕站都站不住,哪里还能上阵打仗!况且马岭关是九江府的门户,咱们一走,无人守御,一旦有失,九江城危矣。这一层总兵大人想到没有?”

    严梦熊道:“诸位所言,我都细细想过。教匪虽众,但新胜之后,必然轻敌,顿兵于坚城之下,士气亦必不振。我军乘隙击之,未始没有取胜的可能。我等身为武人,岂能临阵退缩。胜,我与诸位置酒庆功,败,咱们一同战死沙场,以全忠义。”

    众官佐精神振奋,齐声叫道:“我等誓与大人共进退,血染沙场,以死报国。”

    一直沉默不语的天赐这时忽然放声大笑,说道:“诸位大人何必轻言一死。以我看来,这一战咱们胜定了!”众将佐心中大奇,一起向天赐望来。严梦熊对他颇为信服,闻言大喜,问道:“李兄弟何以断言我军必胜?”

    天赐道:“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军之手,故而我断言必胜。这几日天气骤冷,我推测不出三日必有一场大雪。水能克火,教匪神火队的火器为雪水所湿,化为废铁,无法对我军构成威胁。南昌府之西山岭连绵,可藏重兵。我军可乘雪夜轻骑赴敌,藏于山中,养精畜锐,乘敌不备而击之。我军虽少,却是精锐之师,以一当十,三千人可做三万人用。而教匪虽有十余万,却是一群乌合之众。我军只要倾全力击溃其一股,则教匪军心必乱。我军攻于外,南昌城守军应于内,内外夹攻,必获大胜。”

    天赐分析得有条有理,众将佐听罢人人振奋,大帐中立刻活跃起来。严梦熊分派众将,井井有条。众将佐得令而出,分头前去安排各项事宜。众军卒接到将令,准备蓑衣斗笠等御寒防雨之物,皆不明其故。但主将有令,只能照办。

    天黑了,三千人马悄悄拉出马岭关,乘着夜色向南疾行。天一放亮就在山中扎营,严密封锁消息,禁止军卒生火做饭,只以携带的干粮充饥。

    第三天黄昏时分,北风怒号,彤云密布,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众将士休息了一天,养足了精神,冒雪出击。雪片落到身上,立刻化为雪水,北风一吹,虽有斗笠蓑衣,也难以抵御,苦不堪言。但这支官军纪律严明,训练有素,衔枚疾行,不闻一句怨声。

    亥末子初时分,大军接近了教匪营地。从山坡上望去,只见灯火点点,连绵数十里,将一座黑黝黝的南昌城围得水泄不通。营中静悄悄的,只有稀稀落落的值夜游哨,懒散地东游西荡,守御极为松懈。

    此时密布的乌云遮去了星月之光,呼啸的北风掩住了人马的嘈杂声。严梦熊传令官军整队,悄悄摸向敌营。接近不足百丈,擂动战鼓,众官兵听得号令,甩去斗笠,亮出刀剑,齐声呐喊,驱马如飞,以排山倒海之势杀向敌营。

    教匪围攻南昌城多日,因城池坚固,久攻不下。而官军也不敢开城出战,教匪警觉之心渐失。今夜风急雪大,众教匪早早就躲进营帐取暖,万万料不到如此险恶的天气官军会来偷袭。突如其来的金鼓喊杀之声惊醒了尚在高卧的匪众,匆忙中寻得到衣物寻不到刀剑,心惊胆裂,争相逃命。满营俱是衣衫不整,狼奔豕突的匪众。

    三千官军铁骑杀入匪营,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席卷过去,匪众大败。邻近诸营的教匪不明敌情,被溃散下来的乱军一冲,也随之大乱。官军乘势掩杀,连破数营,直冲到南昌城下。

    南昌城内,官军日夜惕戒,盼望援军,早已望眼欲穿。今夜城外喊杀声起,匪营大乱,军校飞马报知江西巡抚廖崇义。廖崇义知道来了援军,大喜过望,下来官军开城出战。将令传下,南昌城四门大开,数万官军蜂拥而出。廖巡抚亲自登上城楼督战,擂动战鼓助威。官军人人振奋,争先赴敌。

    兵败如山倒。教匪是一群乌合之众,一营被破,全军震动,各路匪首纵欲迎战,却收罗不起溃散的匪众。教匪这次围攻南昌的主将是雷火神尚君义。当他从睡梦中惊醒,官军早已杀进他的中军大营。麾下各营消息不通,敌情不明,身边只剩下几千神火队尚能一战。神火队由尚君义亲自统辖,是匪众众的精锐,大败之后,阵脚不乱。尚君义军令传下,迅速麋集成队,排开各色火器,迎向官军铁骑。

    官军慑于神火队的威名,皆有惧意,逡巡不前。严梦熊纵臂大呼道:“大炮遇水,不如废铁。弟兄们不要怕,随本将军杀贼。”大刀高举过顶,一马当先,杀向敌阵。官军士气大增,紧随其后,数千骏马铁蹄击地,发出震耳的隆隆声,卷起积雪飞扬,更增威势。

    嘭!嘭!匪众一齐点燃火器射向官军,却只发出了稀稀落落的几声炸响。余者被雪水浸湿,全都哑了。官军死伤极微,转眼间便踏入敌阵。近身相搏,火器已派不上用场,匪众大溃,马踏而死者不计其数。那尚君义看风色不对,早就溜之乎也。

    教匪的神火队是官军的心腹大患,今日得天助,火器失效,当力求全歼,以除后患。严梦熊大呼道:“擒斩匪众,掳火器归者,赏银十两,加官一级。擒斩匪首尚君义者,赏银千两,加官十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官兵人人争先,穷追猛打。严梦熊这支官军全是骑兵,教匪的神火队却多为步卒,两条腿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四条腿。只见官军铁骑纵横驰骋,匪众死伤遍野,血流漂杵,遍地都是丢弃的各种火器。神火队数千匪众侥幸逃脱者十不得一,只可惜匪首尚君义乘乱溜掉了。

    这一场大战从深夜子时直杀到天明,官军大获全胜,斩首逾万,生俘者更多。教匪余众尽做鸟兽散,十几万大军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廖巡抚自始至终在城头观战,喜极欲狂。这场大胜足以抵消多日前的那场大败,一桩大功劳是跑不掉了。战事结束,廖巡抚率亲随策马出城,逢人便问:“是哪位将军率军解围,本官廖崇义要见他。”

    自有严梦熊麾下军卒指引方向。严梦熊与廖巡抚在战场上相见。严梦熊下马上前参拜:“九江总兵麾下游击将军严梦熊叩见巡抚大人。”

    廖巡抚见黄仕甲派来解围的仅仅是一名游击将军,心里先有几分不快。转念一想,却又是一喜。游击将军官卑职小,不怕他来争功,这一场大胜可以全落在自己名下,岂不妙哉!他越想越是快意,说道:“请起,请起!严将军不辞劳苦,千里来援,大败教匪,使全城百姓免于刀兵之祸。本官感同身受,一定上奏朝廷,为将军请功。”

    严梦熊久居官场,这一套见得多了,廖巡抚有什么鬼心思他全明白。说道:“这次大胜,全仗巡抚大人运筹帷幄,令教匪顿兵于坚城之下。大人亲冒雨矢,身先士卒,使将士人人竭死,教匪闻风丧胆。末将不过是大人马前一卒而已,焉敢居此大功。”

    廖巡抚大喜,心想:“这严梦熊乖觉得很,向上禀奏时不妨也提一提他。他善于用兵,可以依为膀臂。将来的荣华富贵,还要着落在他身上。”一念及此,廖巡抚对严梦熊嘉言抚慰,亲热和善,不以其官卑职小而慢待之。

    官军打扫战场,收缴旌旗锣鼓,军械火器无数。廖巡抚命人一一检视收藏,以为邀功之用。在城内大排酒宴,犒赏三军,一直闹到深夜。严梦熊在南昌驻兵一夜,第二天即率军返回马岭关。

    闻香教败于南昌城下,损兵十余万,元气大伤。此时官军若能乘其新败,全力出击,直捣贼巢岳州,则湖广局面必将为之改观。只可惜湖广总督匡文尧暗中通匪,按兵不动,致使闻香教休养生息,收罗逃散的溃兵,声势复振,卷土重来,其势更盛。

    官军休战多日,军心懈怠,与教匪交战,接连败绩。匡贼委过于人,乘机将各路总兵官撤换了大半,代之以其亲信死党,造反的时机日渐成熟。

    江西方面由于不属匡贼管辖,情况要略略好些。尤其是严梦熊这支官军,每战必胜,威震敌胆。这些功劳自然全被廖巡抚黄总兵之流据为己有。廖崇义一变而为威远侯加太子太保总督江西军政。黄仕甲也得了一个平寇大将军的封号,因战事吃紧,仍兼领九江总兵之职。廖崇义还算有良心,逢迎上司之余,尚没忘记安抚下属。将严梦熊提拔为协领副总兵,天赐也被破格擢升为游击将军,姚把总马提调胡百户等人皆有升赏。

    严梦熊与天赐对此也不甚热中。严梦熊的官职虽然升了,手下的人马却依然只有三千。每次向黄仕甲请求增兵,他都满口答应,可是派来的军卒却少得可怜,只够补充每战的损耗。黄仕甲虽不善将兵,却精于驭人之术。象严梦熊这等良将,一旦手握重兵,平灭匪患,易如反掌,那时功劳全被严梦熊夺去,哪里还有他黄仕甲的份?又要重用严梦熊,又要限制严梦熊,黄仕甲煞费苦心,收效颇佳。

    严梦熊何许人也,黄仕甲玩的花样的心里明明白白。可是人家是顶头上司,除了背地里发几句牢骚又能如何?牢骚归牢骚,公事归公事。每逢战阵严梦熊仍竭尽全力,冒死拼杀,决不因心里委屈而废弛军务。

    这一日接到黄仕甲的将令,要严梦熊率本部人马护送匡文尧的家眷前往武昌。严梦熊心里极不痛快。马岭关守御之责何等重大,岂能因一干妇人女子而轻弃之。找来天赐一商量,决定由天赐带五百骑兵走一趟,敷衍过去。天赐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匡贼要兴兵造反,只是此事无凭无据,说与严梦熊他也不会相信。没奈何只得委委屈屈率领五百骑出关,南下迎接匡贼的家眷。

    匡贼就任湖广总督时将家眷留在南昌。南昌到九江这一段路由南昌府的一位副将带领五千人马护送。到了马岭关,职责已尽,那副将将匡家一行人交给天赐,自率军返回南昌。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就落到天赐头上。

    匡贼家眷一行百余人,包括他的妻妾子女,仆妇家人,坐了十几辆马车。妇道人家不能抛头露面,一切事宜皆由管家出面。那大管家名叫匡福,是一个年约五旬的干瘪老头,狗仗人势,趾高气扬。见到天赐先问官阶,听他只是个游击将军,只带来五百人马,心里就有一百个看不起,外带一百个不高兴。撇着大嘴说道:“我要见你们总兵大人。”

    天赐道:“总兵大人远在九江府,恐有不便。”匡福道:“那么带我去见严梦熊。总督大人宝眷到此,他非但不出关迎接,更有甚者,只派出这几百老弱残兵护送,如此怠慢,究竟是何居心?”

    众官兵听他直呼严将军名讳,又将大家斥为老弱残兵,皆面呈怒色。天赐强压怒火,说道:“严大人军务繁忙,没有闲暇接待诸位。命我等不必进关,由此转向西行,抄近路直奔武昌府。”

    匡福却不知危机来临。死鱼眼睛一瞪,叫骂道:“严梦熊这狗头好生无礼,官不大,架子却不小。你这死囚也可恶透顶,连老夫的话也敢不听。快带我去见严梦熊,这是总督大人的命令,哪个胆敢违抗,我砍他的脑袋。”

    天赐勃然大怒,喝道:“狗奴才胆敢辱骂朝廷命官,假传总督令谕,这还得了!弟兄们,给我拿下!”此言正合众军卒心意,三四名如狼似虎的军校一拥而上,将匡福拉下坐骑,提在手中。匡福手足乱蹬,拼命挣扎。叫骂道:“我操你奶奶,咱们走着瞧,见到总督大人,要你这死囚好看。”

    天赐喝道:“掌嘴!”众军卒大喜,七手八脚,转眼间不知打了几百个耳光,匡福的一张老脸红肿得象猴屁股。天赐兀自不肯甘休,马鞭指上匡福的鼻尖,骂道:“你这狗奴才瞎了狗眼。本将军何许人也,当年独闯匪教君山总坛,千军万马之中,往来如履平地。匪教主龙虎天师被本将军提在手里,象一只死鸡,要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保护你这区区百来人,不费吹灰之力。严大人派本将军出马,已经给了你们天大的情面,你这狗奴才还不知足吗?”

    众军卒齐声大骂,巴掌落得更重了。匡福痛的鬼哭狼嚎,大声求饶。忽听一个轻柔的女声道:“这位将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匡福吧!他是个糊涂虫,倚老卖老,不懂规矩,贱妾代家父向您赔礼。”

    天赐令众军卒住手。回头看去,只见正中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帘微微挑起,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听她的语气,似乎是匡文尧的女儿。天赐道:“小姐言重了。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贵府管家虽然骄横无礼,看在匡大人面子上,咱们不会计较。不过他言语辱及严大人,这些军士对严大人敬若神明,不作惩罚,难平众怒。望小姐体谅末将苦衷。”

    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微微向下一弯,现出一个妩媚的笑意。说道:“匡福确实该打,难怪将军生气。赶到武昌城,贱妾一定禀明家父,从重处罚。”

    天赐淡然笑道:“这就不必了。他已经吃了不少苦头,足以抵罪。为这一点点小事惊动总督大人,让末将如何心安。”

    明亮的大眼睛在天赐身上溜溜打转,问道:“将军刚才说,曾经独闯匪教君山总坛,往来如履平地,将龙虎天师擒获,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天赐大笑道:“我这话说给一百个人,只怕有九十九个半不相信。小姐只当我是吹牛好了。”催马前行,下令众军开拔。数百骑簇拥着十几辆马车,隆隆启行。

    匡福盯着天赐的背影,恨恨不已。咕哝道:“这哪里是护送,简直象是押解,岂有此理!”匡小姐失声轻笑,说道:“匡福,你就少说两句吧!那位李将军天不怕地不怕,根本就没把你这总督府大管家放在眼里。再罗罗嗦嗦,只怕又要吃苦头了。”匡福心有余悸,吓得一缩脖子,慌忙住口。

    车马西行数十里,穿入幕阜山的余脉,山路崎岖难行。匡福又开始抱怨,一会儿说山路不好走,应该走大路,一会儿又所山中盗匪成群,不够安全。天赐被他聒噪得心烦意乱,冷笑道:“世道不太平,通都大邑一样盗匪成群。要想平安无事,应该留在南昌府别出来。”

    匡福吃一堑长一智,看天赐脸色不对,忙赔笑道:“李将军,老朽也是为夫人小姐的安全着想。千金之躯,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老朽百死莫赎,将军您也不好向上面交待。”

    天赐大笑道:“大管家忠心为主,可敬可感。有本将军在此,大管家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包你平安无事。”心中却想:“闻香教与匡贼同穿一条裤子,他们会来劫匡贼的家眷?笑话!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

    他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山头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战鼓声,道路两侧伏兵四起。一杆大纛旗上绣青龙白虎,正是闻香教的旗号,数不清的匪众从山坡上鼓噪而下。匡福吓得老脸煞白,瘫软在马鞍上。口中胡乱叫道:“咱们被包围了!李将军,快挡住他们。不!快逃,快逃!”

    天赐心想:“真应了我那句话,大水冲了龙王庙,奇怪,奇怪!”他虽身处重围,依然稳如泰山。朗声大笑道:“弟兄们,量亮出本将军的名号,试一试这伙教匪的胆量。”众军卒轰然应是,齐声大叫道:“李国栋将军在此,不要命的尽管上来。”

    “李国栋!”匪众齐声惊呼,骇然色变。有人叫道:“我的老天,是神箭飞将军,快跑啊!”匪众一齐转身,撒腿就跑。几名匪首久闻神箭飞将军之名,据称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能,如今手下不过千把人,危险之极。几名匪首带头逃跑,也算是身先士卒。不多时千余名教匪逃得无影无踪。

    众官军欢声雷动,众家人额手称庆。那匡福惊得合不拢大嘴,没料到这位李将军居然有如此威名,什么叫做闻风丧胆,以前只是听说过,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匡小姐又挑起车帘,笑盈盈说道:“李将军,现在我相信你没有说大话。神箭飞将军,好响亮的名号。汉将李广也被称为飞将军。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将军并不逊色于他。”

    天赐神色一黯,叹道:“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这位李将军一生郁郁不得志,坏运气延及子孙。儿子战死疆场,孙子孤军被围,苦战多日不得救兵,被迫降于匈奴。小姐,你将我比做李广,并非称颂之辞。”

    匡小姐神情一呆,出言不慎,深感后悔。想要解释几句,天赐却已经催马远远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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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8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二十四回 城头铁鼓声犹震 匣里金刀血未干
    天赐护送匡府一行人,日夜兼程,第三日上终于赶到了武昌府。路上关隘重重,只要一亮出总督大人的招牌,自然通行无阻。把守武昌城南门的是一位姓潘的副将。这位潘副将一听是总督大人宝眷到此,忙不迭上前巴结,亲自护送前往总督府。对天赐一行却极为冷淡,只派遣一名偏将负责安排食宿。

    吃了一餐半饥半饱味同嚼蜡的淡酒冷饭,住了一夜四面透风阴冷潮湿的破屋烂席,天赐与众军士共之,无一人叫苦。第二天一早,天赐命部下整队出发。虽一夜未得好歇,人人皆有疲色,队伍却依然雄壮。

    到了南门,潘副将笑吟吟上来迎接,一改昨日的冷淡。说道:“李将军,辛苦辛苦。昨天下官没有交待清楚,部下招待不周,恕罪恕罪。”

    天赐心里极不痛快,脸上却不好表露出来。淡然道:“行军打仗,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能有饭吃有房子住,已经算是莫大的享受了。未能登门道谢,失礼之极。”

    潘副将干笑两声,说道:“客气客气!李将军这是要出城吗?抱歉得很,总督大人有令,-这几日军情紧急,教匪出没无常。为了武昌府的安全,城门从今日起关闭。没有帅府军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天赐心想:“狗屁!沿途各处关隘都有重兵把守,会让教匪溜到武昌城下?”说道:“本将军供职九江府,不属湖广总督统辖,总督大人的军令限制不了我。潘将军请行个方便,本将军感激不尽。”

    潘副将干笑道:“将军当然不是总督大人辖下,但这座城门却归咱总督大人管辖。军令如山,恕下官不能通融。将军如果一定要出城,可以去求见总督大人,讨一枝令箭。下官是认令不认人,只要有令箭,一定开门放行。”

    天赐不禁一皱眉,委实不愿去见匡文尧,可是舍此又别无它途。命部下在城门下列队等候,他自己前往总督衙门讨令。潘副将这次表现得异乎寻常的热心,派出两名军官为天赐引路,直奔帅府。

    帅府门前守御森严,数百名精壮军卒雁行排开,盔明甲亮,刀枪映日。俗话说:丞相门前七品官。此辈狗仗人势,面目可憎,总督衙门的这位门官自然也不能例外。听说一名小小的游击将军要求见大人,并且不懂规矩,连点孝敬也没有,心里便极不高兴,眼睛升到了额头上。冷冷道:“你回去吧!总督大人今天不见客。”

    两名引路的军官忙上前俯耳密语。那门官频频点头,改容相向,说道:“将军请稍候。”转身入内通禀去了。天赐立在门外等候,过了一个时辰,站得两脚酸麻,仍不见那门官出来。天赐心中大骂不已:“这狗奴才好生无礼。老子要不是当了这个倒霉的游击将军,你这狗奴才便有十七八个脑袋也一发拧掉了。”

    一直等到中午时分,那门官一步三摇踱出大门。满脸堆笑,说道:“非常抱歉,总督大人外出公干,不在衙中。将军请明天再来。”

    天赐心想:“匡文尧不在,你这狗奴才怎不早说,让老子白白等了一上午。”光棍不打笑脸人,人家笑脸相迎,你便有天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气冲冲返回南门,只见部下五百军士虽苦守半日,依然整装肃立,队形不乱。天赐心中更觉愧疚,早知求不到令箭,应该命他们解散休息才是。

    那潘副将似乎早知有此结果,一点也不惊奇,问道:“将军讨到令箭没有?没讨到?原来总督大人不在衙中。唉!真是不凑巧,让将军白跑了一趟。没有令箭,下官实在不敢擅自开城,请将军多多包涵。”

    天赐敷衍了两句,带领众军卒返回住处。怒火渐消,心神渐清,越想越觉事有蹊跷。匡文尧分明是故意回避不见。他将自己这五百官军滞留在武昌,不知有何图谋,难道是要加害不成?是夜天赐令部下小心戒备,卸甲而不脱衣,兵刃都放在乘手处,马匹都拴在房门前。四周派出警哨轮值,埋伏下暗桩。他自己也不敢大意,打坐了整整一夜,随时准备应变。

    一夜平安无事,天赐暗自纳罕。再去总督衙门求见匡文尧,那门官一如昨日,称说大人不在衙中,让天赐明日再来。一连三日,皆是如此。天赐忧心忡忡,担心部下这五百名兄弟的安危,寝食难安,可是偏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天赐仍不敢大意,严令士卒加强警戒,送来的食物也总要一人先尝过,确认无毒,方才令众卒食用。

    这天夜里,时近三更,天赐正在房中打坐。内力运至极处,耳聪目明,数十丈方圆之内,叶落之声可闻。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军士来到房门外,轻扣两声,说道:“将军,有一位匡小姐要见您。”

    天赐暗自诧异,心想:“她来干什么?”说道:“请她进来。”整衣而起,迎出房外。只见小径上一名军卒引着两个娇弱女子姗姗而来。走在前面的是个小丫鬟,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夜风吹过,灯火忽明忽暗。小丫鬟身后那女子面罩青纱,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是匡小姐。

    天赐迎上前抱拳为礼,说道:“匡小姐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匡小姐语声中带着几分急促,又有几分慌张,说道:“李将军,大祸临头了,你快快逃走吧!”天赐大吃一惊,问道:“请问小姐,祸从何来?”

    匡小姐道:“将军,贱妾不避嫌隙,冒死前来,只想为将军指点一条生路。将军难道不相信贱妾吗?”天赐道:“小姐千万不要误解,在下相信小姐的诚意。有何大祸,请小姐明言。是不是令尊大人欲对在下不利?”

    匡小姐道:“原来将军已经猜到了。贱妾今日下午无意中偷听到家父与部下的密议。家父命几位总兵副将带兵围攻将军这五百人马,逼迫将军投降。如果将军不从,就采取雷霆手段,悉数屠戮,以绝后患。贱妾想家父与将军同殿为臣,不忍见同袍相残,乘家父不备,盗出兵符令箭,连夜来见将军。请将军持此令箭,诈开城门,快快逃走吧!”

    天赐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匡贼要造反了。不知这位匡小姐是否知晓内情。”说道:“令尊大人为何欲对在下不利,请小姐见告。”

    匡小姐黯然道:“贱妾虽然懵懂无知,但冷眼旁观,也能猜出家父的意图。前几日家父令汉阳水营退入汉江,放教匪水师东下,直取九江。家父麾下各路军马也都蠢蠢欲动,不臣之心,贱妾羞于出口。严梦熊将军是九江府的擎天之柱,将军又是严将军的得力膀臂,家父视如眼中钉肉中刺,亟欲除去。现在人马已经出动,将军快快持令出城,迟则不及。”

    天赐道:“生死有命,在下自会率军突围,纵然寡不敌众,唯死而已。实不愿见小姐为此伤了父女之情。好意心领,小姐请回吧!”说罢下令部下士卒整队,不多时五百军卒皆被甲持刀,跃马结阵,准备厮杀。

    匡小姐大为焦急,说道:“将军何其愚也!徒逞血气之勇,智者所不为。贱妾虽生为女子,不知君国大事,亦曾少读诗书,颇识忠义。家父所行所为,身为儿女者不敢妄论是非。但公道自在人心,不关父女之情。将军神武盖世,来日方长,当惜有用之身以图报效国家。贱妾为将军略尽绵薄之力,一者求心之所安,二者代家父稍赎罪孽。将军此时不走,将陷贱妾于不义。”

    天赐心想:“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不意匡贼居然有这样一个好女儿,真是愧煞须眉。”接过令符,心中激动,伏地谢道:“小姐云天高义,请受在下一拜。”匡小姐手足无措,急道:“将军快快请起。区区小惠,不足挂齿,贱妾实不敢当此大礼。”天赐道:“生死之事,尚不能令在下屈膝。在下拜的是小姐的忠肝侠胆,凛然大义。为的是这五百名弟兄,今日得脱大劫,皆出小姐所赐。”众军卒亦奋然齐呼道:“谢小姐相救之德。”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人喊马嘶之声。匡贼率军赶到,数千人马将这个小小的院落包围得水泄不通。四周的屋顶上站满了手持火把的军卒,刀枪剑戟,密集如林。上千名弓箭手张弓待发,一只只箭镞闪着森森寒光,令人触目惊心。

    重围之中这五百名军卒虽然吃惊,却无人稍露惧色,严阵以待,只等主将令下,便跃马杀出,拼死一战。天赐暗叫不妙,看这阵势,想与部下军士突围,势比登天。如果五百士卒无一生还,他纵然能凭借一身盖世武功脱身而出,又有何面目去见严梦熊。他大叫道:“匡文尧,你这无耻反贼,快快出来见我。”

    只见叛军之中,数十名甲士簇拥着一位金甲将军越众而出。匡小姐一见这金甲将军,情不自禁叫了一声“爹爹”。那金甲将军匡文尧怒道:“死丫头,吃里扒外,险些坏了大事,气死我也。快快回来,大人的事,你一个女孩子不要管。为父念你年幼无知,饶过你这一遭。”匡小姐回头看看天赐,一阵踌躇,口齿微动,欲言又止,掩面而去。

    匡文尧见天赐没有阻拦,放女儿安然返回,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大笑道:“李国栋,你现在身陷重围,插翅难飞。本大人爱惜你一身好武艺,是个大将之才,只要你诚心归顺,本大人一定破格重用。”

    天赐暗中盘算:“只要擒住这厮,今夜就能脱身。这厮小看了我李天赐,竟敢贸然现身,真乃天助我也。”口中冷笑道:“匡老贼,你身受皇恩,官至极品,不思报效,反与匪通,妄生异志,戕害同袍,罔顾廉耻。似你这等不忠不义之徒,李某羞于为伍。”

    匡文尧毫不脸红,大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效那愚忠愚义又有何益?方今昏君无道,天下大乱,鼎器将倾,英雄豪杰皆生逐鹿之心。彼弃之吾取之,天经地义。匡某不才,不愿庸碌一生,与草木同朽。当此乱世,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之时。李将军有项籍吕布之勇,为那无道昏君效命,与天下英雄为敌,无异于螳臂当车,身死无日,诚为可惜。若能与匡某共谋大事,顺天应时,则功名富贵,取之易如反掌。将军请三思之。”

    天赐冷笑道:“不感兴趣。”匡文尧道:“将军是不相信匡某的诚意吗?当着众将士,匡某给你一个许诺。只要你诚心归顺,匡某立即加封你为总兵官。待大业成就之后,再裂土封疆,授以王公之爵。小女对你颇为看重,青眼有加。如果你也有意,匡某将小女嫁与你为妻。这些条件够优厚吧?”

    天赐大笑道:“优厚,太优厚了!功名利禄,倾国之色,铁石之人也会动心。”匡文尧喜道:“那么将军是答应了?”天赐蓦然脸色一沉,说道:“匡文尧,你白费唇舌了。功名富贵,李某视如粪土。快让开一条路,放咱们离去,否则莫怪李某失礼。”匡文尧怒极反笑,说道:“李国栋,你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让本大人放你,凭的是什么?”

    “凭你的项上人头!”天赐仰天大笑,身化流光,快如闪电,直向匡文尧抢去。那数十名甲士挥刀横盾,布下重重防护,却如何挡得住天赐的神勇。天赐手中长刀虽是凡铁,运上绝顶内力,无异于宝刀神剑,刀锋过处,重甲坚盾化为朽木腐土。天赐劈翻十余名甲士,昂然直入,视刀山剑海如无物。那匡文尧本是名文官,别说不通武功,就算精于武功,又怎能是天赐的对手。他被天赐的神勇吓得两腿发软,忘记了逃跑。直到天赐的长刀架到他的颈后,刀锋上的森森寒意使他陡然惊醒,惊叫道:“李国栋,你要干什么?”

    天赐揪住衣领,将他提在手里,就象提着一只小鸡。说道:“匡大人,李某要用你的项上人头,换取你一句许诺,放咱们平安离去。”

    匡文尧惊魂稍定,胆气有增,冷笑道:“李国栋,别做梦了。有胆量你就杀了我,看你能不能走得脱。数千弓弩手乱箭齐发,你和你这五百士卒一个也别想逃生。”这时匡贼手下众叛军如梦方醒,纷纷围拢上来,数千张强弓数千枝利箭一起瞄向天赐。

    天赐的目的是将部下五百弟兄安全带出,完整无缺地交还严梦熊,杀掉匡贼于事无补,唯有迫使他屈服才是正理。将手中长刀微微下压,刀锋陷入肉中,痛得匡贼惊叫起来。天赐喝道:“你这奸贼罪当千刀万剐,一刀杀却,太便宜你。只要你答应带咱们出城,我就饶你一条狗命。”

    匡文尧冷笑道:“你说这话为时尚早,大叫饶命的应该是你,而不是匡某人。”忽然大呼道:“韩大侠,何女侠,快来救我。”两道快捷的身影应声而出,一左一右将天赐夹在当中。这两人一个儒衫飘飘,手横铁笛,一个柳腰款摆,媚态横生,正是闻香教的两大高手韩玉郎何绣凤。只因天赐用易容术改变了相貌,这两人认不出他,只当是个有几斤蛮力的一勇之夫,心存轻视。何绣凤摆出武林前辈的架子,喝道:“小辈,快快放开匡大人,跪地投降。本仙子网开一面,饶你一条狗命。”

    天赐大笑道:“何仙子好大的口气。多日不见,仙子何时成了匡老贼的座上客?想仙子身居令主之位,在闻香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时理当纵横叱咤,春风得意,却为何屈居人下,甘为鹰犬。还有这位韩大侠,由玉笛郎君一变而为铁笛郎君,至今未能找到乘手的兵器,以便恢复旧号,不知作何感想?”

    何绣凤受龙虎天师宠爱,身居高位,反在两位师兄之上。可是闻香教起兵之后,何绣凤因不善领军,军权大半落入尚君义之手,何绣凤每每恨之。而韩玉郎心爱的玉笛被天赐一剑斩断,被迫换用铁笛,实为平生奇耻大辱。天赐一语道破两人隐痛,何韩二人皆脸色大变。何绣凤媚笑道:“小辈,你认得咱们?”

    天赐大笑道:“岂止是认识,咱们是老朋友了。看在多年相好的份上,仙子何必苦苦相逼。只要匡老贼带咱们出城,咱们自会放他。你我和和气气,各取所需,岂不皆大欢喜。”

    何绣凤笑骂道:“呸!谁是你的相好。”别看她上了几岁年纪,这副又骚又嗲,轻嗔薄怒的娇美神情,比妙龄少女更能撩人遐思。可就在谈笑之间,两枚无影无形,细如毛发的毒针从袖底悄然射出,直取天赐胸肋。天赐嘻笑之态不改,长刀离开匡文尧后颈,在空中缓缓划了道圆弧,而后横于身前,只见雪亮的刀锋上赫然正粘着那两枚毒针。好精纯的内力!何韩二人为之色变。天赐笑道:“仙子好重的见面礼,恕李某难以消受。”

    天赐手中长刀离开了匡文尧,这正是救人的好机会。何韩二人心意相通,一起纵身扑上,韩玉郎挥笛攻向天赐,何绣凤乘机抢人,配合十分默契。天赐不慌不忙,身形一转,将匡文尧带到身后。长刀出如闪电,劈向韩玉郎。锵地一声,韩玉郎手中铁笛又被削断,刀锋从胸前划过,几乎开膛破腹。韩玉郎吓得翻滚而退,脸色煞白如纸。这时何绣凤已经抢到天赐身侧,却感到有一股无形的暗劲将她逼住,想进进不得,想退退不走,刀光劈面而来,无从招架,只能瞑目待死。天赐却不伤她,刀锋擦颈而过,刀背翻起,重重敲在她肩井穴上,足少阳明经被闭住,动弹不得。

    天赐这几招使来得心应手,闻香教的两大高手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转眼之间便一个落败,一个被擒。天赐自知武功大进,心中狂喜。又将长刀架在匡文尧脖子上,笑道:“匡大人,你现在该死心了吧?”

    匡文尧大为泄气,暗骂何韩二人无能。所仗恃的两个救星既然不灵,他只能屈服,说道:“你快放开我,我答应放你们走。”

    天赐道:“你这厮毫无信义,现在放你只怕你要食言。抱歉得很,总督大人必须亲自护送咱们出城。不!仅仅送出城还不够,要把咱们送出湖广地界才行。否则咱们前脚出城,后脚你就派人追杀。咱们就只有这五百人马,寡不敌众,实在不敢冒此风险。”

    匡文尧怒道:“李国栋,你不要得寸进尺。本大人乃三军主帅,岂能轻出。送你出城尚可,送出湖广地界,恕本大人不能答应。”

    天赐心想:“这厮说的不错,我这要求的确有些过分。”目光落在何绣凤身上,又有了主意,说道:“没办法,只有劳动何仙子韩大侠了。韩大侠,请你陪伴总督大人三日,不可轻离一步。他若有甚异动,立刻加以阻止。再请何仙子护送咱们出城,三日之后如果没有意外发生,我再放她回来。韩大侠何仙子伉俪情深,想必不愿意见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吧?”

    韩玉郎恨恨盯着天赐,重重哼了一声,说道:“尊驾武功高强,在武林中一定是个响当当的角色。大丈夫一言九鼎,希望你说话算话。”

    天赐笑道:“韩大侠尽管放心,多年的老朋友,不能不讲交情。若不是事出无奈,我实不愿为难贤伉俪。这匡老贼的一举一动关乎何仙子的生死,也关乎我这五百名弟兄的安危。你我现在同仇敌忾,人交给你,你可要好好看住他。”提起匡文尧的衣领,扔给韩玉郎。韩玉郎慌忙接住,果如天赐所言,紧紧盯住,寸步不离。匡文尧心中大骂不已,但在韩玉郎灼灼目光监视之下,却不敢轻举妄动。

    天赐笑道:“匡大人,送佛送到西,还有一件事要请大人帮忙。咱们这一行人全是骑兵,总不成让何仙子徒步相随。耽搁时间不说,跑坏了何仙子的三寸金莲,让韩大侠心疼,岂不是天大的罪过。请大人行个方便,将坐骑借用三日。大人想必不会吝啬区区一匹马吧?”

    匡文尧脸色铁青,双目几欲喷火。向身后一招手,一名军卒牵上一匹浑身赤红,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天赐啧啧称赞道:“好马!真让人眼红。”将何绣凤扶上,自己也飞身上马。何绣凤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不住瞟向天赐,媚笑道:“李将军,多谢你啦!”天赐笑道:“理当如此,理当如此。”又向韩玉郎道:“这五百弟兄的性命全仗韩大侠鼎力,在下深感大德,容图后报。”催马直出院门。五百骑簇拥着何绣凤,紧随其后,井然有序。众叛军不待主将令下,自动后撤,让出一条通路。

    天赐豪兴勃发,纵声歌曰: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五百军卒血脉贲张,齐声高歌,雄赳赳出南门而去。这歌声苍劲雄浑,人马去得远了,歌声依然回响不绝。众叛军人人侧目,皆为之动容。

    天赐率军行出数十里,天色渐明。此时有人质在手,不必急于逃走。天赐下令稍事休息,埋锅造饭。不多时,几大锅米已经煮就。众士卒人手一只木碗,围坐进食。

    天赐满满盛了两大碗,分一碗给何绣凤,席地而坐,狼吞虎咽,转眼间一大碗米饭已经下肚。抬头看时,只见何绣凤捧着木碗发怔,米饭一口未动。天赐笑道:“仙子莫非嫌饭食粗劣,难以入口?抱歉得很,军旅生涯就是这般艰辛,有饭吃就不错了。如果赶上大战,三天两天无米下肚也是常有的事。今天咱们要兼程赶路,天黑前不会再停下来。仙子还是勉为其难,吃一点吧!”

    何绣凤苦涩地笑了笑,捧起木碗扒了两口,自觉难以下咽,又将木碗放下。说道:“李将军,你一口一个老朋友,好象以前咱们真的曾经相识。可是我为什么想不起来,咱们何时见过?”

    天赐笑道:“几句戏言,仙子何必过于认真。你我以前纵不相识,经过这一场变故,难道就不能成为朋友吗?为了手下这几百名弟兄,不得已出此下策,让仙子吃了不少苦头,在下十分抱歉。”

    一听此言,何绣凤立刻来了精神,甜甜笑道:“甘与士卒同生共死,虽蒙大劫而不弃之。谈笑制敌,从容退走。将军的铁胆侠心,英雄本色,我何绣凤钦佩尚且不及,焉敢因此责怪将军。”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姑且不论何绣凤此言是否由衷,至少十分在理。天赐心中一乐,笑道:“闻香教中居然也有明辨是非之人,难得,难得。”何绣凤道:“敝教在将军心目中难道真的一无是处吗?”天赐摇头叹道:“非也,非也!闻香教能令成千上万的乡民百姓诚心皈依,自有它的道理。若能好自为之,未始不能雄踞一方,甚至争霸天下。只可惜贵教主才德不足,纵军扰民,穷兵黩武,不事生业,罢弛农桑。湖广虽然富足,长此以往,终必民穷财尽。那时民心失军心乱,大势去矣!朝廷若有能臣勇将,将兵制乱,扫庭犁穴,易如反掌。”

    何绣凤笑道:“只可惜朝廷没有能臣勇将,有的只是匡文尧这样的奸臣,或者黄仕甲廖崇义一流的庸才,实不足为论。”

    天赐愤然道:“仙子小视了普天下的忠臣义士。朝中虽然奸臣当道,却不乏严大人这样忠心为国的良将。再如我这五百名弟兄,哪一个不是忠肝义胆的热血男儿。朝廷若能善加任用,岂容尔等跳梁小丑横行。”

    何绣凤笑道:“你我立场不同,自然见仁见智,各执一理。谁对谁错,现在言之尚早。我观将军言谈举止,似极了我以前的一个……,一个朋友。那位朋友与将军同姓,也总是满口救国救民的大道理。只是相貌迥异,而且江湖传言他已经落涧身亡。否则我真怀疑将军就是他。”

    天赐淡淡道:“只怕不是朋友,而是死对头。”何绣凤目光一亮,深深注视着天赐,问道:“将军如何知道我与他是死对头?”天赐道:“猜测而已。那人既然满口救国救民的大道理,自然不会是仙子的同道。”

    何绣凤略感失望,叹道:“我与他虽然是死对头,听到他的死讯,我反而有些惋惜。即便是敌人,他也是个可敬可爱的敌人。见面时唇枪舌剑,你死我活,恨不能一刀杀了他。可事后想起,总有些啼笑皆非之感。他这人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之心。对了,你们还有一点相似之处,他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干,与将军非常相似。”

    听了何绣凤这一席话,天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忖道:“难道她已经猜出我的真实身份,出言试探,有心讨好。还是真对我李天赐的死有什么惋惜之情。”

    打尖过后,一行人又上马登程。凭借匡小姐所赠令符,一路通行无阻。天黑以后,山路难行,天赐命众军扎营,支起帐篷遮避风寒。生火造饭饱餐一顿,众军士各自入帐休息。天赐安排妥值夜的警哨,也返回帐中。为防何绣凤逃走,将她带在身边,把御寒的衣物都让给她,自己却盘膝打坐,不敢入睡。

    薄薄的帐幕挡不住冬夜的寒风,帐内帐外实在没有多大分别。天赐内力深湛,寒暑不侵。那何绣凤却因内力被封,无法运功御寒,冻得直打哆嗦。勉强睡了一小会,又被冷风吹醒。她紧裹着天赐那件厚重的棉袍,瑟瑟缩缩挨到天赐身侧,说道:“李将军,你睡着了没有?陪我聊聊天好不好?”

    天赐双目微合,神情冷峻。说道:“道不同不相与为谋,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你如果冷得睡不着,自己想办法解决。打一趟拳或者出去跑一圈,这法子非常管用,弟兄们都是这么干的。”

    何绣凤轻轻靠在天赐胸前,央求道:“李将军,别赶我走,我害怕。刚才我做了一个恶梦,现在想起来心还嘭嘭乱跳,不信你摸摸看。”天赐如何敢在她的酥胸上乱摸,但看她脸上的惊悸之色,似乎不象是假装的,也就没有推开她。笑道:“女人就是喜欢小题大做,做个恶梦也至于吓成这样?”

    何绣凤紧紧抱住天赐,透过他单薄的衣衫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力,寒冷和恐惧似乎消散了不少。幽幽道:“你不知道这梦有多吓人。我梦见尚师兄带人追杀我,我又冷又饿身上无力,斗不过只能逃跑。一不小心失足落水,那水冰冷刺骨,冻得我直打哆嗦。尚师兄追上来,提着刀要杀我。我闭上眼睛等死,后来就吓醒了。”

    天赐拍拍她的脊背,安慰道:“别怕,别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一天没有好好进食,又被我闭住血脉,无法抵御风寒,因此做了这个怪梦。那尚君义与你有师兄妹之谊,怎么会带人追杀你?”

    何绣凤娇躯轻颤,神色微变,说道:“我担心的正是尚师兄。他与我虽是师兄妹,可是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今晚可能要出事。咱们快走吧!”

    天赐道:“你与尚君义之间难道有什么芥蒂不成?”何绣凤黯然道:“这是闻香教的家丑,我本来不想说的。将军既然问起,我也不好隐瞒。闻香教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内部派系林立。我们师兄妹三人各成一派,钩心斗角,水火难容。师父他老人家春秋已高,朝不保夕,一旦撒手西归,教主之位就要由我们三个中的一个来继承。我得师父的宠爱多些,两位师兄早就怀恨在心。起事之后,尚师兄独揽军权,野心更大,把我看成他登大位的拦路石,必欲除去而后快。”

    天赐心想:“狗咬狗,妙不可言。”说道:“仙子怀疑令师兄今夜有可能派人来暗算?”何绣凤道:“岂止是怀疑,我敢断定他会亲自来。不是暗算偷袭,而是带领他的神火队明目张胆地围攻。他暗中算计我多年,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假公济私杀了我,回去可以推说并不知道我在官军之中,纯系误伤,师父也怪他不得。”

    天赐想说:“放心吧!有本将军在此,包你平安无事。”话没出口,却忽然察觉到一丝警兆。有大队人马正在悄悄向这里摸进,踏着积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距离虽远,却瞒不过他的耳朵。天赐一蹦而起,骂道:“让仙子料中了。狗娘养的,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选在这个当口,连睡觉都睡不安稳。”冲出帐外,大叫道:“弟兄们,快起来,操刀上马,准备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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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9楼 发表于: 2007-11-05
    整个军营立刻骚动起来,众军士纷纷跃出营帐,上马列阵,准备迎敌。何绣凤紧跟在天赐身后,寸步不离。在她想来,天赐武功奇高,只要在他身边,就有一种安全感,却没想到天赐是否有义务保护她。

    嘭!嘭!两声信炮冲天而起,四面八方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黑夜之中,看不清敌人有多少人马,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冲到不足一箭之遥,忽然停住,亮出数十尊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对准垓心的五百官军。

    天赐大惊,叫道:“不好,是神火队!弟兄们,快随我向外冲。”话音未落,一团团火光闪过,一声声巨响震耳,数十条火龙直射入官军的队伍。众军卒接连中炮落马,队形大乱。天赐大叫道:“弟兄们,别站着等死,杀出去才有生路。”一马当先,冲向敌阵。只要主将不乱,众兄弟心里就有了底,重整队伍,冒着炮火,前赴后继,向上冲杀。

    大炮这玩意看似威力无穷,实则没什么可怕。只要不被射来的铁弹直接打中,大不了受些火伤而已。更重要的是一次发射之后,要重新装药填弹,花去了不少时间。官兵得此喘息之机,已经杀入敌阵,形成混战。匪众只得弃了大炮,拔刀迎战。短兵相接,火器已无用武之地。

    教匪这次夜袭,仗着火器犀利,出动的人马并不太多。官兵一旦杀近身,初时惊惶失措,招架不住。尚幸教匪中有不少武功好手,无不以一当十,狂猛剽悍,死战不退,渐渐稳住阵脚。官兵人马不过数百,敌抵三五千教匪,仗着骑术精湛,阵势严整,并不落于下风。而教匪人数虽众,却多为步卒,各自为战,无法与训练有素的官兵相提并论。

    天赐单人独骑于敌阵中往来冲杀,长刀落处,血肉横飞,当者披靡。忽听有人大叫道:“这小子扎手,一定是李国栋。谁能杀了他,赏银一万两!”

    一万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群匪眼睛全都红了,再也顾不得性命,一拥而上,将天赐团团围住,乱刀乱枪,猛劈猛刺。天赐得其所哉!围攻他的教匪虽多,真正能近身的不过数人而已,以他的武功抵挡数人不费吹灰之力。长刀矫如游龙,神出鬼没,砍得群匪头颅乱飞。他尚有余暇游目四顾,只见方才那发话之人在数十名卫士簇拥之下指手划脚,耀武扬威,正是雷火神尚君义。

    天赐大喜,心想:“擒贼先擒王。只要拿下尚老贼,自然化险为夷。”拍马舞刀,杀开一条血路,直取尚君义,转瞬间便冲近到不足十丈。众卫士顾不得是否伤及同伴,扬手打出震天雷,雨点般落在天赐身周,一颗接一颗炸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天赐的坐马被炸成了一团焦炭。

    危急之中,天赐腾身而起,飞上半空。爆炸卷起的气浪燎着了他的衣衫,熏黑了他的面目,却没有伤及他的身体。天赐依仗绝世轻功,凭借飞卷的热浪,凌空飞跃十余丈,直落到尚君义马前,挥刀当头直劈。尚君义被他这悍不畏死的气势吓得呆住了,钢刀及顶,方猛然惊醒,急忙闪避。这一刀没有劈开他的头颅,却砍中了他的右肩,一条手臂离肩飞出,血光迸溅。尚君义惨叫一声,翻落马下。

    众卫士皆是尚君义死党,奋不顾身,拥上前来抢救。天赐砍翻数人,抢到尚君义躺卧之处,一脚踏上他的胸口,就待一刀砍下他的狗头。忽然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留下这老贼,就是给闻香教留下一个祸胎。让他与何绣凤钩心斗角,争夺大位,将闻香教闹个乌烟瘴气,岂不妙哉!”一念及此,长刀不再劈下,返身又与众卫士斗在一起。

    正在此时,只听一声刺耳的尖叫,何绣凤被数名教匪高手围攻,中刀从马上跌落。她内力被封,武功无法施展,只能依仗轻灵的身法翻滚闪躲,形势已十分殆危。天赐心想:“她如果死了,鹬蚌相争的好戏也看不成了。”展开轻功,疾奔过去,如苍鹰搏兔,从天而降,长刀化成一团旋风,将几名闻香教高手尽数砍翻在地。

    这一场鏖战官军教匪皆全力以赴,异常惨烈。官兵人少,虽杀伤教匪近千,自己也伤亡大半,已成强弩之末。天赐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好兄弟中刀倒地,血染沙场,不禁又痛又愤。舞刀杀入敌群,狂砍乱斫,大叫道:“尚君义已经逃掉了,弟兄们加把劲呀!”

    众官军精神复振,欢声如雷,勇气倍增。匪众却士气大挫,惊惶失措。转目去看,果见众卫士簇拥着浑身浴血的尚君义,已经逃出了一箭之遥。机灵些的匪众知道大势已去,偷偷溜走。有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几个人带动一大群。匪众斗志早失,不多时便逃得干干净净,只余下遍地的伤者,向远去的同伴发出绝望的哀呼。

    天色渐渐放亮了,游目四顾,只见一具具尸体倒卧雪中,白雪尽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面对这许多长眠不醒的好兄弟,天赐热泪纵横,心中大恸。检点士卒,所剩者不过百余人,大半身上挂彩。这一仗虽侥幸取胜,自己的损失也太惨重了。

    教匪逃得匆忙,几十尊大炮全部丢下,成了官军的战利品。因为无法拖走,天赐下令用火药填满炮膛,尽数炸毁。一阵阵爆炸声响过,几十尊大炮全部化为废铁。何绣凤右臂中刀,半边身子鲜血淋漓。但想到尚君义被天赐一刀断臂,亲率的神火队损失惨重,顿时忘了伤痛,心中快慰,莫可名状。

    忽然,遥远的天际处一点黑影疾驰而来,越来越近,渐渐可以看清正是韩玉郎。他不停地大叫:“绣凤,绣凤!”焦急而又惊慌。冲到近前,他抱住半身浴血的何绣凤,双目几欲喷火。大叫道:“绣凤,是谁伤了你?是李国栋那恶贼吗?我要杀了他。”

    何绣凤倒入韩玉郎怀中,轻声哭泣道:“玉郎,我只当再也见不到你了。若不是李将军救我,我只怕早已身首异处了。”韩玉郎见何绣凤无恙,心神渐清。扫视遍地的尸体,骤然明白了。问道:“尚君义带人来过了,是不是?”何绣凤轻轻点点头。韩玉郎大恨,双拳紧握,切齿道:“尚君义,我不会放过你的,咱们走着瞧。”

    何绣凤忽然想起一事,惊恐地瞥了天赐一眼,问道:“玉郎,李将军要你看守匡文尧三天,寸步不离。怎么没到三天你就离开了?匡文尧如果派兵追杀,李将军岂不是要责怪咱们。”韩玉郎吓了一跳,前夜一招败于天赐之手,现在想起,兀自心中凛凛。适才他大叫:“李国栋,我要杀了他。”只不过是一时情急而已。他道:“我昨天得到密报,说尚老贼秘密调动人马。我猜他一定是为你而来,当时心急如焚,只想着快来救你,旁的事都顾不得了。李将军,此事与绣凤无关,你要杀就杀我好了。”

    天赐笑道:“此事纯属意外,是我思虑不周,非贤孟梁之过也。两位现在可以走了。”韩玉郎大喜,感激之情无法言喻。长揖到地,说道:“将军真信人也,活命之德,容图后报。”天赐大笑道:“今日为诺言所限,我放过你们。可是下次见面咱们仍然是生死仇敌,仍要分个你死我活。韩大侠这句‘容图后报’又是从何说起?”

    韩玉郎为之一怔,脸上忽明忽暗。思忖半晌,忽然握住何绣凤的手,说道:“绣凤,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何绣凤凄然一笑,说道:“玉郎,到现在你还不能相信我吗?我不否认当初拉拢你入教,确实用了些心机。可自从与你做了夫妻,我终于领略到真情真爱的滋味。蹉跎半生,终于找到一个知己,我感到万分庆幸。玉郎,今生今世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韩玉郎激动地抱住何绣凤,说道:“今生今世我也绝不让你离开我。绣凤,这几年我对你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今天我要你听我一次,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何绣凤柔声道:“不,从今而后我一切都听你的。”韩玉郎喜不自胜,说道:“经过今天这一场变故,我已经看穿了,留在闻香教终非长久之计。现在刚刚起兵,大业未成,大家便各怀私心,同室相残。长此以往,终必有覆亡之日。与其那时遭及池鱼之殃,不如现在就脱身而去。你我寻一山清水秀之处,合籍双修,归隐不出,再也不理会这些扰人的俗事。”

    何绣凤倏然变色。猛地推开韩玉郎,说道:“玉郎,你不想帮我了?”韩玉郎讶然道:“绣凤,我这也是为你好呀!一则置身事外,以免来日之祸,二来酬谢李将军活命之德,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何绣凤扑入韩玉郎怀中,柔声道:“玉郎,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实在不甘心任由那尚老鬼猖狂。我求你再帮我一次,只要斗倒尚老鬼,我一定与你归隐,为你生儿育女,做一个贤妻良母。”

    韩玉郎爱怜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深情地注视着她泪痕未干的脸庞。轻声叹息,说道:“绣凤,不论你要求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只要能令你快乐,我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何绣凤又是欣喜,又是快慰,柔顺地依偎在韩玉郎怀中,说些绵绵情话,浑不在意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们。

    天赐心想:“这样最好,你何绣凤如果离开闻香教,咱们就看不成鹬蚌相争的好戏了。”大叫道:“牵马来!”军士送上两匹骏马。天赐将缰绳交到韩玉郎手中,笑道:“此地不是谈情说爱之所,贤孟梁请赶快上路吧!”

    韩玉郎接过缰绳,紧紧握住天赐的手,说道:“区区两匹马虽然菲薄,足见将军隆情高义。韩玉郎有生之年,决不忘将军大德。希望下次见面咱们不再是仇敌,而是朋友。”

    天赐笑道:“久闻韩大侠早年豪迈洒脱,佼佼不群,侠名誉满江南。希望有朝一日韩大侠能弃邪道而就正途,归还本来面目。那时只要大侠不弃,在下一定交你这个朋友。”韩玉郎大叫道:“好!口说无凭,击掌为誓。”两人双掌相击,相对大笑。

    天赐解开何绣凤的穴道,韩玉郎扶她上马,并辔而去。走出不远,何绣凤忽然带转马头,嫣然一笑,说道:“李将军,我已经猜出你是谁了,不过我会代你守密的。”天赐笑道:“何仙子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猜错。守密不守密倒也无所谓。”何绣凤笑道:“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天赐笑道:“连韩大侠也不告诉吗?他可不是‘别人’。”

    何绣凤脸一红,啐了一口。催马赶上韩玉郎,很快两人的身影便融入了银白色的山峦之中。天赐目送两人远去,心想:“女人都有她温柔的一面,何绣凤也不例外。只是利欲熏心,难以自拔。唉!为什么女人的好胜心总是比男人还要强?男人追求的是名利权势,女人追求的不过是一个心爱的男人而已。何绣凤有了这样一个体贴她疼爱她的丈夫,难道还不知足吗?”

    天赐率领麾下百余残兵掩埋下同伴的尸体,包扎好身上的伤处,启程西行。中午时分,一行人来到湖广地界最后一处关隘。过了此关,前面就是江西地界,距九江府不足百里,可以说到家了。这座关隘筑于两山之间,虽非要隘,守军也不过千余人,但地势十分险要。弯弯的山路只容两马并行,两侧均是陡峭的山峰。关墙是青石砌成,高有数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天赐驰到关前,见关上依旧是官军旗号,知道匡贼尚未公然造反,略略放心。朗声叫道:“本将军奉总督大人将令外出公干,请关上守将开关放行。”

    关墙上一阵骚动。不多时垛口上便站满了手持弓箭的军士。一个脸有刀疤的军官伸出头,大叫道:“奉总督大人之命,此关业已封闭,没有大人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通过。你是何人?有手令吗?”

    天赐暗呼不妙,叫道:“有总督大人兵符在此,请查验。”刀疤脸军官道:“不行,大人已经传下话,兵符被贼人盗走,自今日起废弃不用。你这厮妄图用兵符诈关,一定是反贼同党。赶快下马投降,自缚请罪,本将军或可饶你一命。否则总督大人发兵到此,将尔等刀刀斩绝,一个不留。”

    天赐大怒,喝道:“匡文尧早已造反作乱,他的手令如同废纸。你这混蛋如果尚存忠义之心,赶快开关放行。本将军念你无知,不以附逆之罪论处。如若不然,本将军杀上关去,砍下你的狗头。”

    刀疤脸军官大叫道:“好反贼,胆敢诬陷匡大人,给我放箭!”一声令下,关墙上乱箭齐发,射向拥挤在关下的百余官军。天赐舞刀遮挡箭雨,掩护众军后退。无奈山路狭窄,无处躲避,已经有多人中箭受伤。

    退出百步开外,关上的弓箭已无力射及。天赐大叫道:“你这混蛋一定是匡贼同党,附逆之罪,祸及九族。本将军大发慈悲,一箭超度,算是让你捡个便宜。”言罢张弓搭箭,对准刀疤脸军官射去。若论天赐弓之强箭之准,自不可与关上的众叛军同日而语。叛军的弓箭难及百步之外,天赐这张强功却可以射到三百步之遥。只见利箭飞出,快如流星,划空而过,正中那刀疤脸军官的眉心。那家伙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眨一下便翻倒在地,气绝身亡。

    众叛军顿时大乱,胆大的慌忙藏于女墙之后,胆小的早已飞也似逃下城去。天赐大叫道:“关上军兵听着,只诛首恶,不问协从。赶快打开城门,本将军不伤尔等性命。”众叛军吓破了胆,一听说不会伤害自家性命,立即有人跑下城头,打开城门。关下官军欢声雷动,策马冲进关去。虽然大多身上带伤,形貌狼狈,但在众叛军看来,无疑有神兵天将之威。千余名叛军皆伏拜于地,口称:“饶命!”

    天赐道:“首恶业已伏诛,尔等不知内情,其罪可恕。匡文尧暗通教匪,已经兴兵造反。尔等皆是朝廷将士,切不可再听从他的号令,从速弃关离去。愿归家者,本将军概不阻拦。愿与本将军同去者,本将军一体收容。”

    众军齐声称谢。一名军官道:“请教大人官号。”天赐道:“我乃九江府游击将军李国栋是也。”那军官大喜道:“原来大人就是威震敌胆的神箭飞将军。我等久慕大人英名,愿追随大人马前为卒,死而无憾。”众军亦齐声呼道:“我等愿跟随将军,请将军收容。”

    天赐与麾下士卒皆为之动容。天赐抓住那军官的手臂,扶他起来,说道:“好兄弟,没想到叛军之中有你这样的热血男儿。”那军官道:“我等原本是总兵刘大人麾下士卒。刘大人忠心为国,多次与教匪交战,亲冒雨矢,身先士卒,屡立战功。只因一战不利,被匡贼罗织罪名害死,麾下士卒也被拆散,分派到各处。那刁守备是匡贼的心腹,我等皆敢怒而不敢言。今日被将军一箭射死,真是大快人心。大家都是忠肝义胆的好汉子,哪个愿背叛朝廷,为反贼所用。幸蒙大人收容,愿效死力,同诛匡贼,为刘大人复仇。”

    检点新收的士卒,除去乘乱逃去的,尚余八九百人。天赐兴奋异常。所带的五百骑兵损折大半,正虑无颜去见严梦熊。如今收了这枝人马,也可以有个交待了。天赐命人纵火焚关,以免被叛军所用。再将刁守备的首级砍下,悬于关门之上。一行人马弃关而去。

    众将士踏着盈尺的积雪,在寒风中艰难地行进。熊熊大火映红了阴沉的天宇,雪色的山峦,十几里外仍可见到冲天而起的滚滚浓烟,给这支驳杂的队伍增添了几分悲壮。众军士虽大多无马,只能徒步而行,但士气高昂,星夜兼程,第二日天明,距马岭关已不足十里。

    天赐遣出快马,先行一步,以便严梦熊列队迎接。与这近千名新兄弟初次见面,一定要给他们留下好印象,这一点对军心士气非常重要。他自己则压住队伍,缓缓而行。马岭关近在咫尺,不必急于赶路。

    走出不远,只见山道两侧到处都是恶战后的遗迹。折断的刀枪,一滩滩的鲜血,来不及掩埋的尸体,随处可见。越往前行,天赐越是心惊。难道自己离开这几天教匪曾来攻关不成?不知严梦熊与众弟兄是否无恙。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派出的那两骑快马飞驰而回,大叫道:“李将军,大事不好了,马岭关让教匪占了。”天赐大吃一惊,说道:“别慌张,慢慢讲,究竟发生了何事?”那军士喘息方定,说道:“小人驰到关前,老远就看出情形不对头。关上的旗号全换成了教匪的青龙旗,守军都是教匪服色。还有严大人也不知去向,弟兄们也一个不见。”

    得知噩耗,天赐并不惊慌,反而松了一口气,心想:“看情形严大人一定率军安然退出了马岭关,只要严大人无恙就好。”马岭关的守御是他与严梦熊亲自布置的,虽不敢说有金城汤池之固,但有严梦熊坐镇,三千精兵把守,教匪纵有百万之众,也难于旦夕之间取之。难道有什么意外之变不成?天赐暗自纳罕。

    一听说马岭关失守,新归附的军士开始窃窃私议,皆有惊容。天赐深知此时一个举措不慎,必然导致军心动摇,不战自乱。他下令人马后撤,心中暗自懊恼:“首战就给这些新来的弟兄一个打败仗的印象,必然对主将失去信心,一旦遇上大战就会畏缩不前,甚至临阵逃跑。严大人啊严大人,你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把马岭关丢了。”

    “什么人?”前面传来一阵吆喝声,紧接着又是一阵金铁交鸣,前队与敌人动上手了。天赐暗自心惊,拍马前冲。只见前队的官军阵形大乱,纷纷败退下来。百余骑兵紧追不舍,看服色也是官军,那领队的军官却是胡平。

    天赐大叫道:“胡大哥,是自己人,别误会。”胡平看清来人是天赐,急忙收住坐马。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喜道:“李兄弟,苍天有眼,总算让我等到你了。”天赐问道:“胡大哥,马岭关是何时失守的?严大人现在何处?”胡平黯然道:“是前天夜里失守的。严大人率军杀出重围,不小心身上中了两箭。尚幸有铠甲护身,伤势不重,现在与弟兄们在山中隐藏,为的是等你回来,大家共商对策。”

    天赐得知严梦熊无恙,大放宽心。说道:“只要严大人尚在,众兄弟无恙,咱们就能再夺回马岭关。胡大哥,刚才你怎么同自家兄弟打起来了?”

    胡平忿忿道:“咱们就是吃了自己人的亏。前天夜里有一队官军来叫关,持的是湖广总督匡文尧的兵符。咱们不疑有它,当即开关放行。谁想到狗娘养的一进关就拔刀砍杀,占据关门。教匪的大队人马早已潜伏在外,乘夜杀入。咱们猝不及防,寡不敌众,只能突围逃走,三千多弟兄伤折近半。刚才这些家伙自称是严大人部下,我却不认得他们,还当又是前夜那伙叛军,哪里还忍得住。”

    天赐道:“胡大哥尚不知内情,匡老贼已经反叛朝廷,前夜诈关的那支官军一定是他的部下。我与众兄弟历尽艰险,九死一生,方从武昌逃出。路上遇到教匪偷袭,伤亡殆尽。这些新弟兄原本都是匡贼的部属,只因不愿从贼附逆,随我一同逃出,投奔严大人。”

    胡平一拍脑袋,叫道:“原来如此!天杀的匡老贼,咱们都被他害苦了。教匪水师顺江而下,从水路进攻九江府,咱们还不明白他们是如何过来的,原来是匡老贼搞的鬼。九江府三面环水,这一来天险尽失,只怕难以久守了。”

    天赐忧心如焚,问道:“九江府现在情况如何?”胡平道:“鬼才知道。教匪大军兵临城下,那黄仕甲是个大饭桶,吓也把他吓死了,哪里还能想出什么退敌之策。严大人已经派人前去打探消息,现在还没有回音。”天赐叹道:“真没想到,走了才几天,就发生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事。胡大哥,带我去见严大人。不论下一步如何行动,总要先夺回马岭关才行。”

    天赐整顿军马,率领这一千来名兄弟离开大路,由胡平带领,钻入深山。翻越两道山梁,来到一出僻静的山谷。严梦熊与他的一千多名残兵此时正扎营于山谷之中。经过前夜的一场激战,众军卒大多带有刀箭之伤。再加上逃出时过于匆忙,没有携带军粮。严梦熊派人在附近的村落中购来了一些粮食,却是杯水车薪。众军卒食不果腹,精神萎顿,情绪低落。

    天赐与严梦熊劫后重逢,互道别时的艰险,感叹不已。谈及匡文尧反叛,严梦熊气愤难平。说起马岭关之失,更是愧疚不安。天赐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马岭关之失,皆匡贼之罪,非大人之过也。当此时大人应速下决断,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去。似这般自困于深山之中,军士无粮无衣,只怕难以久持。”

    严梦熊叹道:“我也知道按兵不动不是上策,可是九江府始终没有确切的消息,敌情不明,不可轻动。”

    天赐道:“末将以为,探明敌情固然重要,为众将士寻一安身之处更为急迫。现在教匪立足未稳,地势不熟,守御不严,乘隙击之,夺回马岭关,方为上策。”严梦熊摇头道:“我何尝不想夺回马岭关,可手下只有这一千多人,力不从心。”天赐道:“末将带来了千余人马,合计有两千余众,兵力不算单薄。只要大人晓以利害,进则得生,退则困死,必能重振军心,一鼓作气,夺回失地。”

    严梦熊仍然摇头,说道:“贤弟是知道的,马岭关地势险要,无数万之众,经月之期,绝难攻破。别说我们没有云梯,数丈高的城墙难以逾越,关上更有重兵把守,乱箭射下,接近都很困难。我这些骑兵长于野战,却不善于攻城。现在只余下这点本钱,没有万全的把握,不能冒险。”

    天赐笑道:“强攻不成,可以智取。末将曾向一奇人学得一项密技,易容换貌,维妙维肖,正好派上用场。”严梦熊目光一亮,喜道:“贤弟有何良策?”天赐俯耳密语半晌,严梦熊脸上喜色越来越浓,频频点头,大叫道:“妙计,妙计!就这么办了。”

    天将入幕,严梦熊下令宰杀战马数十匹,众军饱餐一顿,精神大振。严梦熊传令整队,将伤者全部留下,只携带两千名精锐步骑,乘夜色直奔马岭关。

    深夜子时,马岭关一片静寂,匪众大多进入梦乡,只有南关箭楼上高悬着气死风灯。百来名匪众瑟缩在夜风中,双手互抄,怀抱长枪,哈欠连声,惺忪睡眼无神地盯着关前黑暗幽深的山道。

    山道上远远地出现了一小队持着火把的人马,总算打破了这无边的沉闷。人马渐行渐近,可以看清服色,都是教中兄弟。匪众悬起的心又放下,一名小头目扯开嗓子大叫道:“你们是哪一路的教友?有令箭吗?”

    关下的教匪大约有两三百人,在吊桥前停下来。当先的一骑是个魁梧汉子,嗓门大得象炸雷,叫骂道:“鬼叫些什么!他娘的还不快把吊桥放下,老子要进关。”

    小头目心里不痛快。拔起干瘪的胸脯,冷笑道:“老兄是何许人?咱们怎么不认得?要进关可以,拿令箭来。上面有命令,没有令箭,概不放行。”

    那魁梧汉子大骂道:“你他娘的瞎了狗眼,尚护教在此,要什么狗屁令箭。”小头目吓得一打哆嗦。凝目望去,只见众教友簇拥之中,有一人身高体壮,一脸的虬须,依稀正是护教尚君义。小头目惊得面如土色,在关上就地跪倒,磕头如捣蒜。叫道:“小的有眼无珠,求您老恕罪。”

    那魁梧汉子大骂道:“罗嗦!还不快开关。耽搁了尚护教的大事,当心你的狗头。”小头目岂敢怠慢,下令匪众放下吊桥,自己亲自跑下城头,打开关门。关下的几百名骑兵一拥而入。那魁梧汉子一马当先,驰到小头目身前,一把将他提在手中,大笑道:“你这混蛋狂妄无知,骄矜慢上,罪该万死,给我绑了。”两名健卒闻言扑上,将那小头目捆做一团。

    小头目惊叫道:“尚护教,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您老饶命啊!”那“尚护教”大笑道:“臭小子,擦亮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老子姓胡名平,可不是什么尚护教。“众军卒皆大笑,一齐动手。匪众猝不及防,全部束手就擒,竟连警哨也未及发出。

    原来,这支深夜叩关的骑兵全都是官军假扮的,假尚君义是胡平,魁梧汉子是天赐。天赐下令众军脱去外罩的教匪服色,露出官军衣甲,结阵守住关门。他自己纵马驰上关城,亲手扯下教匪的青龙旗,换上官军旗号。埋伏在关下的严梦熊知道已经得手,下令官军出击。八百骑兵先行,一千步卒后随,杀入马岭关。

    隆隆的蹄声震醒了熟睡中的匪众,冲出室外,只见大街上到处都是官军铁骑。黑夜之中,弄不清来了多少人马,仓促迎战,无人统御,才一交手便纷纷败逃。官军也不紧追,只在各处纵火鼓噪,虚张声势。匪众军心大乱,只当已经被大队官军包围。东西南三面皆杀声震天,大火熊熊,只有北面甚是平静。匪众一起向北关拥去,夺路逃跑。

    那教匪守关主将想要收集残部抵抗,却怎能抵得住如潮水般败退下来的溃兵,被溃兵裹挟着逃出北关,奔九江府而去。这位不知姓名主将以万余之众把守天险马岭关,居然在一夜之间被官军莫名其妙地攻破,逃回九江大营,将会受到何种处罚就不得而知了。

    官军一战收复雄关,战果甚丰而损失极微,军心振奋,欢声雷动。清剿残余教匪,清查收缴的钱粮,分兵把守各处要地等等事宜,自有部将分头办理,不必严梦熊劳神。他与天赐返回官衙,吩咐提来在南关抓获的那小头目审问。

    严梦熊居中而坐,天赐一旁相陪,皆面沉似水。两侧侍立着如狼似虎的军校,手按刀柄,怒目相向。那小头目一进大堂,就被这阵势吓得两腿打战。不等众军校威吓,他先瘫倒在地,口称饶命。

    严梦熊双目炯炯,不怒自威。沉声问道:“堂下何人?”那小头目用颤抖的声音道:“禀大人,小的名叫刘二,是闻香教的一名低级弟子。”严梦熊喝道:“胡说,你是个头目,在教匪中一定地位不低。”刘二慌忙申辩道:“大人明鉴,小的确实是一名低级弟子。只因早入教几年,才当了一个小头目,管一些日常琐事。实则什么职权都没有,一切都要听法师坛主们的吩咐。小的身不由己,求大人开恩。”

    严梦熊冷笑道:“本官原本要向你询问教匪军情。既然你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喽罗,必然不明内情,留着还有何用?一刀砍了算了。”

    刘二脸色惨变,惊呼道:“将军大人,饶命啊!小的虽然只是个小头目,机密大事也知道不少,您要问什么,小的决不敢隐瞒。”

    严梦熊目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道:“量你也不敢有所隐瞒。我且问你,教匪攻打九江,一共出动了多少人马?由何人统帅?”刘二道:“水军由蓝护教统帅,教主他老人家亲自坐镇步军。人数多少小的也不清楚,大约有几十万人吧!”严梦熊一瞪眼,喝道:“究竟有多少人马?是三十万还是四十万?”刘二慌忙道:“水军十万,步军二十万,大约有三十多万人吧!确切数目小人也说不清楚。”

    严梦熊心想:“好家伙,三十万人马!黄仕甲这大草包,够他喝一壶的。”问道:“教匪与匡文尧狼狈为奸,你是否知道其中内情,从实讲来。”

    刘二道:“匡文尧弃暗投明,不,他利欲熏心,与本教精诚合作,不,与本教狼狈为奸,商定好共取天下,事成之后,平分疆土。他放开大江水道,放本教水师顺流东下。又派遣精兵数万随本教一起行动,前天夜里诈开马岭关的那支人马就是他的部下。”

    严梦熊道:“这些事尽人皆知,算不得什么机密,你想搪塞本将军吗?”刘二惊道:“小的不是,小的不敢!小的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头目,不知教中大事,该说的都说了,不知道的您老杀了我也是不知道。”严梦熊喝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究竟知道什么?”刘二连连叩首,哀求道:“您老开恩,您老饶命。”

    严梦熊心想:“看样子他是真的不知道。”问道:“九江府现在战况如何?”刘二答道:“没有战况。”

    “没有战况?”严梦熊怒道:“匪教数十万大军围攻九江城,难道会按兵不动吗?”刘二道:“大人请息怒,小的不敢扯谎。本教围攻九江城,交战不足一日,城中官军就招架不住了。总兵黄仕甲献城投降,与本教……,那个同流合污,成为本教的座上客。”

    “住口!”严梦熊拍案而起,怒喝道:“你这狗头胆敢胡言乱言,乱我军心,罪该万死。来人!给我拉出去砍了。”刘二惊得魂飞天外,大叫道:“冤枉,冤枉!小的句句实言,决不敢欺骗大人,求大人饶命。”几名膀大腰粗的刀斧手不理会这小子的鬼嚎,几只大手象抓小鸡般将他提起,倒拖出门外。哭叫声一路远去,嘎然而止。

    严梦熊脸色阴沉似水,目射寒芒。沉默良久,忽然大叫道:“传本将军将令,全军集合,连夜发兵九江,与教匪决一死战。”堂上众军皆有惊容,面面相觑,均想:“咱们大人莫不是疯了?九江城下有教匪几十万大军,咱们才两千人马,这不等于以卵击石吗?”堂上一片静寂,无人应声出去传令。

    天赐明白严梦熊此时急怒攻心,有些意气用事。忙劝解道:“严大人请三思,此事尚须从长计议。”严梦熊渐渐平静下来,挥手令众军退出,堂上只余下他与天赐。严梦熊道:“贤弟,那刘二所言一定不会有假。黄仕甲其人怯懦无能,临阵投敌,丢失九江重地。数万官军尽数覆没,只余下咱们这两千人马,要对抗数十万教匪,断无可能。弃关退走,我却心有不甘。今后如何举措,贤弟可有良策?”

    天赐道:“匡文尧反叛,九江府失陷,数日之间,形势急转直下,对我军十分不利。此时进而求战固不可能,死守马岭关同样也是一条绝路。凭借地势之险,或可坚守十天半月,但绝难长期坚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有退往南昌,才是生路。”

    严梦熊叹道:“退往南昌又能如何?一样是寄人篱下,看人眼色。那廖崇义与黄仕甲是一路货色,贪功重利,畏敌怯战,胜则归功于己,败则委过于人。九江府之变,他身为江西总督难辞其咎,我去投奔他只怕要成为替罪羊。”

    天赐道:“廖崇义虽然没有多少才略,却比黄仕甲强胜百倍。那日南昌大战,他亲上城头擂鼓助战,振奋军心,可见并非一无是处的庸才。他是个聪明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当此乱世,大人这样的良将他不会轻弃,必然代为脱罪,依为膀臂。大人应当前去依附于他,徐图进取。何必困守绝地,与城偕亡。”

    严梦熊沉吟片刻,说道:“贤弟所言极是。事不宜迟,歇兵一日,明日一早便启程。九江府之失暂时保密,以防军心动摇,只说奉命开往南昌府便可。”天赐道:“这样不妥。军心不可欺,欺则易生变乱。九江之失绝难长久隐瞒,众军一旦得知真相,势必对大人心生疑虑,而大人再难取信于部下,得不偿失,断不可为。”严梦熊叹道:“贤弟治军之道胜我多矣!此事就依贤弟,明言相告,众军愿从则从,不愿从则去,听其自便。”

    第二天,严梦熊召集全军,当场宣布九江府失陷,黄仕甲投降之事,申明大家去留自便,概不阻拦。众军皆有愤然之色,皆愿与严梦熊同往南昌,无一人离去。动之以义,晓之以理,虽懦夫也可化为勇士。严梦熊兴奋之余,深服天赐见事之明。

    严梦熊下令焚烧营房,捣毁城关,以防为教匪所用。粮草银钱能带则带,不能带也尽数焚毁。轻骑简装,开出马岭关。此去南昌数百里之遥,一路上教匪出没无常。遇上大股教匪,官军避而不战,遇上小股,则一鼓作气击溃之。历经大小十余战,皆大获全胜,官军士气高昂。这一天终于到达南昌城。

    果不出天赐所料,廖崇义见严梦熊千里来归,大喜过望,相待甚厚。非但不追究他的过失,反而上疏表奏他的功绩,拨与精兵数千,重加任用,依为左膀右臂。廖崇义的表章送到京里,很快就有了回音,加封严梦熊为总兵官,麾下官佐皆有重赏。

    在赶往南昌的路上,天赐一直心事重重。严梦熊所说的“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始终在他脑中回旋,挥之不去。他想:“严梦熊身为武将,效命军前,报国杀贼,理所当然,舍此别无它途。而我李天赐不食朝廷俸禄,不恋官爵名位,何必自找苦吃,受制于人。投军的日子不算短,打过的胜仗也不算少,可是匪患不但未曾平息,反而愈演愈烈。究其原因,不外乎势单力薄。身为一个小小的游击将军,纵有报国之心,却无报国之力。我李天赐如此,严梦熊同样如此,他受廖崇义黄仕甲之流的压制,无法尽展其才。而廖崇义虽高居总督之位,同样要受制于朝中权奸。”

    他又想:“与其受制于人,何不另谋出路。朝廷并非没有忠臣勇将,只因天子暗弱,奸臣弄权,以致贤士趋避,民心不振。我看皇帝其人也并非全无良知,这万里江山他不会不爱惜。只要明之以事,喻之以理,必能励精图治,远奸臣而亲贤士。罢黜匡文尧黄仕甲之流,任用严梦熊等一干忠臣良将。必能整肃朝纲,扫清妖氛,还天下人一个太平盛世。不错,欲成大事,从天子处着手才是捷径。他虽然狠毒,下毒害我,毕竟是同胞手足。国家大事,江山社稷这些大道理姑且不论,只论兄弟之情也该帮他。”

    这些想法在天赐心中酝酿已久,只因一路战事不断,不好向严梦熊求去。到了南昌府,天赐去意渐决,却不知如何向严梦熊开口,终日坐卧不宁,度日如年。这一天天赐终于下了决断,乘现在南昌平静无事,正是求去之机。夜深人静,天赐来到严梦熊房门外。窗口透出昏黄的灯火,严梦熊的影子印在窗纸上,正在伏案读书。徘徊良久,天赐鼓足勇气,扣开房门。

    严梦熊放下书本,起身相迎。笑道:“是李贤弟,快请坐!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相处多日,骤然求去,天赐自觉难以开口。嗫嚅半晌,方道:“末将有事陈请,求大人恩准。”严梦熊讶然道:“贤弟何故吞吞吐吐?你我亲如手足,不必如此拘谨,有事但讲无妨。”

    “亲如手足!”四个字象一记重锤敲在天赐胸口,离去的决定几乎为之动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说道:“末将投效大人麾下多日,蒙大人厚遇,授以游击将军之职,待如手足兄弟之亲,知遇之隆,末将永铭在心。但末将自念德鲜能薄,难当此大任……。”严梦熊已经明白了大半,惊道:“贤弟,你要走吗?”天赐黯然道:“是的,大人。”

    两人相对默然。良久严梦熊用沙哑的语音道:“贤弟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天赐道:“末将已经考虑很久了。”严梦熊深感失望,叹道:“我看贤弟这几天郁郁不乐,就知道是有心事,不想贤弟居然动了离去之念。唉!荆棘丛中,难栖鸾凤。贤弟才华过人,屈居于行伍,辜负了大好身躯。另谋高就,也在情理之中,愚兄能够理解。当今国家衰败,才俊之士皆心灰意冷,不独贤弟一人。我严梦熊又何尝不想抽身。唉!贤弟去吧,我不留你。”

    天赐见严梦熊误解自己,连忙叫道:“大人,末将并无此意。”严梦熊打断道:“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部将,什么大人末将,再也休提。倘若顾念以前的交情,叫我一声严大哥,于愿足矣。”

    天赐道:“严大哥,小弟绝非有始无终,为德不卒之辈。既已立志杀贼报国,匡扶社稷,终此生不会再生它念。向大哥求去,并非因为心灰意冷,也非另谋高就。小弟可以对天起誓,纵然远走天涯,也决不会忘记严大哥与众兄弟的隆情厚谊。此身虽去,此心犹在。有朝一日,普天下英雄豪杰并起讨贼,就是小弟与严大哥再见之时。”

    严梦熊大喜,失望之情一扫而空。握住天赐的手,说道:“你我兄弟并肩杀贼,出生入死,非止一日。我信得过贤弟,贤弟也应该相信我。此去究竟有何打算,不知能否见告。”

    天赐道:“治国平天下,非仗甲坚兵利,士马之众,而在于人心向背,人材得失。小弟跟随严大哥时日非短,历经大小百余战,立功至伟,斩首逾万,而匪患更见猖獗,湖广局势每况愈下,为何?只因朝廷政令失和,民心离散,将帅无能,军心不振。大哥这样的忠臣良将不得重用,黄仕甲匡文尧一流的奸臣庸才反得高位,麟凤困于草泽而狐鼠窃居庙堂。小弟自知用兵之道不及严大哥多矣,但身负奇技,不甘妄自菲薄。愿拼一腔热血,另谋一条救国救民之路,使普天下的忠臣良将皆有用武之地。”

    严梦熊热血沸腾,说道:“贤弟,我明白你的意图,你是要进京,效荆轲聂政之举,仗三尺利剑,诛奸佞清君侧。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刘进忠许敬臣一干奸臣也非易与之辈,皆豢养众多死士,其中不乏高手,贤弟一定要多加小心。”

    天赐笑道:“大哥以为小弟是个只会拿刀弄剑的一勇之夫吗?错了,错了!不是小弟自吹,那许奸刘奸府中纵然高手如云,小弟要取二贼首级,易如反掌。不过杀一两个奸臣,无补于事。去了一个许敬臣,还会有第二个许敬臣,去了一个刘进忠,还会有第二个刘进忠。小弟要行的是釜底抽薪之法,让奸党在朝中再无立足之地,为朝廷开一条纳贤用材之路。”

    严梦熊喜道:“以贤弟的才智武功,愚兄相信此行定能成功。”天赐道:“成功的把握是没有的,但只要有一两分的希望,就值得一试。希望大哥善保有用之身,以为来日之图。南昌府四战之地,不可久守。廖崇义非王佐之材,亦不可久恋。如果南昌不幸失陷于贼手,严大哥能走则走,切莫再生与城偕亡之念。”严梦熊道:“贤弟放心,这道理我明白。我等着贤弟的好消息。”

    天赐道:“小弟走了,大哥多多保重。”严梦熊连忙拉住天赐,说道;“要走也不急在一时,众兄弟处总要有个交待。且待明日,我置酒为贤弟送行。”

    积雪初融,春寒料峭。南昌城东关外的土路泥泞难行,马匹驰过,雪水泥浆飞溅。严梦熊胡平马提调姚把总等一干同袍兄弟出城为天赐饯行,一路均默然无语,面带愁容。

    驰到十里长亭,天赐带住坐马,回身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严大哥,诸位兄弟,请回吧!”离情别绪涌上心头,大家皆黯然神伤。严梦熊大叫道:“拿酒来!”两名随从策马而至,怀抱酒坛,下马入亭,在石桌上摆下几只酒盏,一一斟满,亭中酒香四溢。

    大家围桌落座。严梦熊端起酒盏,说道:“贤弟,我敬你一杯,祝你此行顺利,马到成功。”天赐道:“借大哥吉言,小弟一定尽心竭力,以酬诸位盛情。希望大家再见之时,已经是匪患弥消,弓马尽藏,天下承平,万民乐业。那时我与诸位举杯同庆,不醉不休。”大家轰然叫好,一饮而尽。

    胡平也起座敬酒,说道:“我胡平能有今日,全仗贤弟提携,贤弟真是我平生第一大恩人。我是一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能敬贤弟一杯水酒,略表寸心。”此后马提调等人一一敬过。天赐酒到杯干,不觉有些醺醺之意。胸中激情勃发,击盏歌曰: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暗销凝。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尘蠹,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这首《六州歌头》是南宋张孝祥怀故国丧于夷狄所作,忠愤之气,无奈之情,令人闻之神伤。胡平虽然是粗人,不明词中深意,从大家的神情上也可看出眉目。叫道:“贤弟何故作此悲声,且听我的。”他唱道:

    日高烟淡,倚天长剑影冲寒,声驰沸海,令走摇山。铠砌银纹,恰如龙驾雨,鍪斜金翅,兀地虎生翰。气腾腾雾结,阵绕绕云连。黄沙漫起,乌角吹残。鼙鼓掩轰雷,旗纛驱飞电。指日间长驱席卷,奏凯师还。

    大家齐声叫好。天赐笑道:“胡大哥说自己是个粗人,这一曲却唱出了大家的心声。指日间长驱席卷,奏凯师还,好雄壮,好气魄!”胡平赧然道:“我也是从戏文里听来的,根本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胡乱唱出,让诸位见笑了。”经胡平如此一说,大家均放声大笑,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你一杯我一盏,不多时两坛酒便喝得点滴不剩。

    天赐掷杯于地,说道:“酒兴已尽,小弟去也。临行时尚有一事奉告诸位。小弟并非李国栋,冒名顶替,欺瞒多日,请诸位海涵。”胡平道:“不错,李兄弟本名李易,只因被朝廷追缉,流落江湖,报国无门。这才冒我部下一逃卒之名,投效军前。请严大人恕胡平相欺之罪。”

    天赐大笑道:“非也,非也!此名非真名,此容亦非真容。小弟名叫李天赐,江湖上有个浑号叫做神箭天王。与诸位再见之时,即是我李天赐恢复本来面目之日。诸位请忘掉我这付尊容,记住李天赐三个字,将来也好相认。”胡平如堕五里雾中,欲待动问,天赐却已跃上坐马,飞驰而去。

    马提调忽然叫了起来:“李天赐!我想起来了!前任兖州知府李明辅李大人不是有一位公子叫李天赐吗?李大人被锦衣卫害死,这位李公子杀死多名锦衣卫军官,逃亡江湖,被朝廷画影通缉。此事已经过了三年之久,李兄弟难道就是李大人之子吗?”

    大家均大吃一惊,转首去看严梦熊。只见严梦熊恍如未曾听闻,怔怔地眺望着天赐远去的方向,久久无语。

    天赐走后不出一月,闻香教起大军数十万围攻南昌。南昌地处平原,无险可依,苦苦支撑了十余日,箭尽粮绝。严梦熊记起天赐的嘱托,不再死守,力劝廖崇义弃城突围。廖崇义已经吓破了胆,自然立刻答应。严梦熊督军乘雨夜透围而出,辗转奔波千余里,余众不足万人,终于安全抵达江南。后来武林盟起事,在江南无法立足,严梦熊又率军渡江淮北上,驻马于河北。此是后话,略过不提。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0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二十五回 胸中有誓深如海 肯使神州竟陆沉
    兖州府,阔别了三年之久,天赐终于又回来了。济宁州通往兖州府的官道,是天赐的旧游之地。当年他在此独战群盗,救了吴小姐,又邂逅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兰若。而今春光依旧,伊人却不知远在何方。远望郁郁葱葱的滋阳山,他喟然长叹,平添了几许伤感。

    兖州地出南北要冲,本来商旅云集。可如今市面萧索,行人寥落,已非昔日的繁华。自从卧龙山庄起事,盗匪频繁寇掠淮泗,运河水道久已不通,商旅绝迹,财源枯竭。继任的兖州知府不知体恤民情,横征暴敛,更是雪上加霜。

    天赐在城中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下来。这客栈规模不小,前前后后有几十间客房,却只住着三五名客人。房中结满了蛛网,积尘厚如铜钱,可见闲置已久。店小二忙着打扫尘土,口中嘟嘟囔囔,抱怨世道不宁,客人稀少,求客官原谅云云。

    稍作休息,天赐信步出店,去寻觅那个他足足生活了十八年的旧宅。路也依旧,门也依旧,只是已经换了主人。围墙粉刷一新,大门口站着一对腆胸叠肚的健仆,一脸骄横之色。

    街口处有一个卖蔬菜的小贩,横着一辆小车,正在大声吆喝。旁边还有一个干瘪老头,眯缝着小眼睛,蹲在墙根晒太阳。天赐走上前向那小贩作了一揖,说道:“借问一声,那边宅第之中住着什么人?”那小贩冷哼一声,迸出了三个字:“王剥皮。”

    “王剥皮?”天赐大奇。他是在兖州长大的,怎么从没听说过什么王剥皮。问道:“这王剥皮又是何许人?”那小贩大为不屑,说道:“你连王剥皮都不知道,当真孤陋寡闻。那王剥皮又名天高三尺,就是咱兖州府大青天大老爷。记住了,别再逢人就问。让咱兖州人笑掉大牙事小,把你当成王剥皮的亲友子侄,那你可就要倒霉了。”

    吃了小贩的一顿抢白,天赐当真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又问道:“在下几年前曾来过此地,当时这所宅院中住的好象不是王剥皮吧?”

    小贩脸色一变,反问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天赐道:“随便问问,好奇而已。你既然不愿说,我也不能勉强。”摸出一小锭银子,托在掌上。说道:“咱们不妨做笔交易,我用这锭银子,换你回答几个问题,如何?”在天赐想来,此等市井贩夫见钱眼开,银子一出,自然无往而不利。不料那小贩如同未见,冷笑道:“抱歉得很,咱不想做这笔交易。银子你自己留这用吧!”推起小车,径自走了。

    天赐怔在当地,许久无语。这时蹲在墙根那干瘪老头忽然睁开眼睛,说道:“小哥这是白费唇舌,咱们兖州人有这么个忌讳,化多少银子也问不出来。”天赐有几分恍然。向老者深施一礼,说道:“请老丈指点。”那老者道:“既然是忌讳,老朽自然也不能说。小哥还是快走吧,再迟必有麻烦。”

    天赐道:“实不相瞒,小可的父辈与此宅的旧主人有些渊源,听说他举家遭难,特命小可前来看看,是否有什么人留下。老丈既知内情,望不吝见告。”

    老者上下打量天赐,目光中有些疑惑。迟疑半晌,说道:“既然是举家遭难,自然没什么人留下。小哥不必再浪费时间了。”天赐道:“连家中仆人也一同遇害了吗?”那老者小眼睛陡然睁大,冷笑道:“你问这个到底是何居心?实话告诉你,确有一名老仆人侥幸逃出,现在就住在兖州城里。他的住处咱兖州人全都知道,可是不会有人告诉你。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说罢又闭上眼睛,倚在墙根,如同睡去。

    天赐又碰了一个钉子,摇头苦笑,黯然离去。心想:“他说有一名老仆人侥幸逃出,难道是存义叔吗?我如何才能找到他?兖州百姓感念父亲的清廉忠义,守口如瓶,却让我无所适从。”转念又一想:“这些可敬的父老乡亲自然不能用强逼迫,可我不相信所有的人都能守口如瓶。人人各怀一条心,良莠不齐。有钱能使鬼推磨,见到银子总会有人动心。”

    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衣衫不整,敞胸露怀的中年汉子,鼻子斜眼,额角上贴着一块狗皮膏药。天赐认得此人。他名叫周三,是城里的一个地痞无赖,专事敲诈勒索,坑蒙拐骗,父亲在任时没少打他的板子。这小子屡教不改,看这情形,三年来仍然没什么起色。天赐心想:“要打听存义叔的下落,这小子最合适。”一把抓住周三的手臂,笑道:“周兄,别来无恙乎?”

    周三被天赐抓得手臂生痛,龇牙裂嘴。瞪眼道:“朋友,我不认得你呀!你抓着我干嘛?”天赐笑道:“周兄好生健忘,多年的老朋友,怎么说不认得。来来来!许久不见,咱哥俩好好聚聚。”不由分说,拉起周三就走。周三惊诧莫名,还当真是多年前的老朋友。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却始终想不起他是何人。

    走进一个僻静的小巷,天赐放开手。周三揉着手臂,说道:“朋友,恕我眼拙,怎么想不起来咱们何时见过。”天赐笑道:“咱们以前也许没见过,现在不是已经相识了吗?”

    周三怒道:“混蛋,原来你在消遣老子。”抡起大拳头,当胸就是一拳。天赐不闪不避,任他打中胸口。周三只觉得拳头就象打中了一团棉花,浑不着力。想要收回,却又被牢牢吸住,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拔不出一分半分。他憋得脸皮通红,惊恐万状。

    天赐微微一笑,揪住衣领,将周三顶在墙上。说道:“周三,我诚心想与你交朋友,你的架子还真不小,这点面子也不肯给?”周三这时方知遇到了高人,惊叫道:“大侠,放手啊!有话好说。”天赐笑道:“好极了,本大侠正有话要问你。你如果能照实答复,本大侠非但不罪,还要重重赏赐。”

    周三惊魂大定,赔笑道:“多谢大侠,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是小的吹牛,这兖州府方圆百八十里内发生的事,没有我周三不知道的。”

    天赐心中好笑:“这混蛋还真不白给,居然也知道苏洵这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从他口中说出,全然不是味道。”说道:“我且问你,前任兖州知府李大人被锦衣卫灭门之时,有一位老仆人侥幸逃脱,他如今住在何处?”

    周三脸色大变,惊道:“小的不知道,不知道。”天赐道:“你一定知道,为什么不肯说?”摸出一大锭银子,托在掌上。说道:“这是二十两足色纹银。实话实说,这银子就是你的。胆敢欺骗本大侠,你应该知道后果。”周三紧盯着这锭银子,双目放射出贪婪的光芒。吞了半晌口水,终于说道:“不义之财,我周三不敢贪得。”

    天赐大怒,大手扣住周三的喉咙,象一把铁钳慢慢收紧。恶狠狠说道:“你一个泼皮无赖,也知道什么叫做不义之财?老老实实回答本大侠的问题,否则我捏断你的脖子。”

    那周三惊骇到了极点,反而平静下来。冷笑道:“你想斩草除根?别做梦了。我周三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不想让全城父老指着脊梁骨,骂我是个孬种。那位老人家的住处我知道,可你别想问出半个字。给我银子不管用,杀了我也不管用。”

    天赐冷冷道:“你当然不是正人君子,所行所为,脊梁骨早就让人戳穿多时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次。何况现在只有你我两人,你不说我不说,哪个知道是你走露的消息?本大侠给你两条路走,一条是发财,一条是送命,你选择哪一个?”

    周三毫不迟疑,毅然道:“你杀了我吧!我周三如果贪生怕死泄露此事,纵然无人知道,我也一样于心难安,在人前抬不起头。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让你一刀杀了,一了百了。”

    天赐一龇牙,阴笑道:“好样的!”大手缓缓收紧,周三的脸涨成了紫红色,双目突出,神情骇人,却依然一声不出。天赐心中一软,暗想:“仗义每多屠狗辈。这周三人品低劣,不想也是条硬汉子,杀了他于心不忍,罢了!”松开手,一把推开周三,长叹一声,转身而去。

    周三不住揉动几乎被捏断的脖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兀自心有余悸,想不明白天赐为何轻易放了他。怔怔立了半晌,忽然撒腿就跑,如飞遁去。

    天赐抱着一丝侥幸,在街上又寻找了几位路人打听,换来的却只有愤怒而鄙夷的目光,一无所获。看看天色将晚,只有失望地返回客栈。

    刚刚转回客栈前,小巷中忽然窜出了几条黑影。那周三去而复回,领着四五个彪形大汉,拦住天赐。周三指着天赐叫道:“张爷,就是这小子。”几名大汉一拥而上,将天赐围在中央。那领头的张爷说道:“朋友留步,请教尊姓大名,到咱兖州府有何贵干?”

    天赐扫视那几名大汉,又冷冷看了周三一眼,心想:“我被周三这厮欺骗了。这几个只怕是官府的暗探。”冷笑道:“尔等又是何许人?拦住李某所为何来?”

    那张爷喝道:“无知狂徒,咱们都是府衙的官差。你犯事了,跟咱们走一趟吧!”天赐怒道:“尔等胆敢假冒公差,诬陷良民,岂有此理!要捉李某可以,拿出知府大人的公文让我看看。”那张爷喝道:“混蛋!捉你一个小毛贼也要知府大人的公文?有本差官一句话就够了。弟兄们,给我拿下。”几名大汉一齐动手,揪衣领拗手臂,抖出锁链当头套下。天赐挣扎不止,几名大汉一时难以得手。那张爷扑上去在天赐后脑重重敲了一铁尺,天赐当即昏倒在地。

    那张爷颇为得意。冷冷看了周三一眼,问道:“你说这厮武功如何如何高明,怎么如此稀松?”周三也不明其故,赔笑道:“小的说他武功高明,是与小的相较而言,与张爷一比,自然差得太远了。”那张爷连连点头,颇为自得。

    一名大汉道:“头儿,我看这小子一定是锦衣卫的走狗。不如一刀做了他,找个地方把尸体一埋,省得麻烦。”那张爷道:“不!李大人这个案子已经过去两三年了,照理说锦衣卫不应该再纠缠不清。这小子却突然出现,打探内情,我看其中必有蹊跷。咱们应该抬他回去,交给将军大人发落。”

    当下几名大汉抬起天赐,丢下周三,钻入僻静的巷子。由那张爷持铁尺断后,小心翼翼,只捡无人处行走,三绕两绕,停在一处静寂幽深的大宅前。扣开大门,一个军官装束的大汉走了出来。一看这几名大汉抬着一个人,军官神色微变,慌忙将众人让进院中。拴上大门,回身问道:“老张,你搞的什么鬼?这是何人?”

    那张爷道:“这小子在街上到处打听李老伯的消息。我接到周三的报告,就带人把他擒来了。大人在吗?这事还要请大人亲自处置。”

    那军官道:“你来的正好,大人刚刚回来。”他在前面引路,众人抬着跟随其后。穿过两进院落,停在一处亮着灯光的房前。那军官轻扣房门,说道:“大人,张连胜有事要见您。”房内有人说道:“让他进来。”那军官轻轻推开房门,众人鱼贯而入,将天赐放在地上,而后肃手退出。房中只剩下张连胜和那位大人。

    那位大人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天赐,问道:“他是何人?你捉他来干什么?”张连胜将事情的原委一一禀明。那大人听后脸色大变,说道:“弄醒他,问一问详情。”

    话音未落,地上的天赐忽然一跃而起,大笑道:“李某已经醒了,不必劳烦两位大人。”张连胜惊得跳了起来,拔出佩刀挡在那位大人身前。那位大人却安坐不动,天赐与他一朝面,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此人身躯魁伟,虎目浓眉,阔面长须,威风凛凛,正是当年的好朋友王致远。三年不见,他留起了一部大胡子,乍一见几乎认不出来。天赐脱口呼道:“王兄!”

    王致远却不知天赐是何许人,奇道:“阁下认得我吗?”天赐抖袍袖掸去身上尘土,拉一张椅子坐下来。那张连胜横刀怒目而视,若非王致远拉住,早就扑上来动手了。天赐却视如未见,笑道:“我与王兄自幼一同长大,一同读书习武,一同喝酒打猎,如何不识?当年小弟离开兖州之时,蒙王兄相赠宝弓神箭,别情依依,犹然在焉,何今日无情之甚也?”

    王致远大惊失色,离座而起,虎目寒光四射。问道:“你究竟是何人?如何知道这些事?”天赐笑道:“当年王兄与孟兄在滋阳山下为我送行,殷殷话别。王兄曾嘱咐小弟:‘此去江湖,千难万险,切不可轻生犯难,虚掷了大好头颅。更不可沦身盗匪,玷污忠义家声。留此有用之身,将来自有报国之日。’这些话小弟无日或忘,王兄难道不记得了吗?”

    王致远惊道:“你是李贤弟,可是为何如此容貌?”天赐道:“小弟为躲避仇家,在脸上动了点手脚。王兄请取一盆清水来,小弟恢复本貌,再与王兄详述。”王致远吩咐下去,张连胜出门取水。天赐道:“这位张兄是王兄的心腹吗?”王致远道:“他是我手下的一名军官,我叫他小胜子。功夫不弱,人品也信得过,咱们诸事都不必瞒他。”

    天赐笑道:“三年不见,王兄已经贵为将军大人,可喜可贺!”王致远哂笑道:“贤弟取笑了。承祖上余荫,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副将。没多少实权,却要受一般贪官污吏的窝囊气,缚手缚脚,何喜之有。”

    天赐为之黯然,问道:“小孟近况如何?”王致远长叹一声,说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小孟前年进京应考,高中了进士,天子钦点他为翰林院庶吉士,着实春风得意了一阵子。可小孟这人虽然聪颖,却不善于巴结权贵,改不了读书人的酸腐之气。许敬臣那奸贼看中了小孟的才学人品,欲招他为婿,收为心腹。你猜小孟怎么说?他居然一口回绝:不敢高攀!”

    天赐一拍大腿,叫道:“痛快!有骨气!不枉咱们多年为友。”王致远愤愤道:“痛快虽然痛快,可小孟的前程也因此毁了。那许贼把持吏部,各级官员的升迁全操在他手了里。他对小孟怀恨在心,足足让他坐了两年的冷板凳,两年前是个庶吉士,两年后还是一个庶吉士。凭小孟的满腹学问,你说屈才不屈才,可气不可气?”

    两人相对唏嘘。这功夫张连胜端来一盆清水,放在桌上。天赐取出药物,化在水中,用药水洗去脸上的易容,恢复了本来面目。王致远端详良久,赞道:“好神奇易容术!我敢断言,贤弟的武功一定也今非昔比。小胜子,这就是我常提到的李天赐李公子,快快见礼。”

    张连胜又是惊诧又是惭愧。伏拜于地,说道:“小人愚鲁无知,望公子恕罪。”王致远笑着拉他起来,说道:“我说小胜子,你啥时候学会了这些繁文琐节。李贤弟的武功胜你十倍,真要是生你的气,一巴掌下去,让你满地找牙。你那一记铁尺,等于抓痒,李贤弟故意让你擒住,开个玩笑,当不得真的。”

    三人都笑了起来。天赐道:“我从湖广一路过来,道经河南,卧龙山庄群盗闹得很凶,各处州县多被攻破。龙老贼拥贼众数十万,自称奉天顺义王,寇掠四方,气焰十分嚣张。不知兖州府可曾受到波及?”

    王致远道:“岂止是波及,除了府城未被攻破,四乡八镇饱受兵祸,惨不忍睹。两月前贼众食尽,贼首贺震天率领数万人马渡河北上觅粮,直杀到兖州城下。齐总兵胆小如鼠,畏敌怯战,闭门不出,听任贼众肆虐,真真气杀人也!”天赐怒道:“岂有此理!这姓齐的狗官该杀。王兄,难道你也听之任之吗?”王致远须发戟张,愤然作色,说道:“身为国家武臣,守土有责,岂容盗贼横行,杀我百姓。我联络几位同僚,一同至齐总兵处请战,陈说利害。盗贼孤军冒进,军粮将竭,士气不振。贼众散布四乡觅粮,号令难行,易被各个击破。谁知齐狗官一概不听。我一气之下说服几位同僚,私自开城出战。一夜之间,横扫百余里,斩首万余级,大破贼众。那贺震天率残兵败将狼狈逃回河南去了,所劫粮草全部为我军所获。”

    天赐喜道:“王兄,真有你的!这可是奇功一件,齐狗官没话说了吧?”王致远愤然道:“哪有这等便宜事。那狗官怀恨在心,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他官职虽然不高,却上可通天。一桩大功被他据为己有,过错全落在我头上,降了官职,剥了兵权,闲置在家,身边只剩下这几位心腹兄弟了。”

    张连胜道:“大人虽然无职无权,可是合府百姓谁不知道大人是咱们兖州府的擎天之柱。一旦盗贼来犯,朝廷还会起用大人,杀贼破敌。就算大人只是一介布衣,咱们兖州数万官兵也甘愿为大人效死。那齐狗官算什么东西。”

    天赐问道:“王兄,那齐狗官是许奸的党羽吗?”王致远冷笑道:“凭他也配!许奸自视颇高,没点才干的人他还真不放在眼里,再不济也不会收一个市井无赖作党羽。齐狗官有一个叔叔,是京西白云观的观主,专事装神弄鬼,骗人钱财。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投到刘进忠门下,刘进忠将他引入大内,在天子身边行走。天子笃信道术,被贼道所惑,言听计从,封为护国真人。贼道对他的俗家侄儿百般照应,不到一年的时间,从一个小小的把总,一跃而为总兵大人。如今又让他夺了一桩大功,只怕还要高升。”

    天赐叹道:“许奸刘奸未除,又生一邪术惑君的妖道,国事堪忧,我辈无宁日矣!”忽然心中一动:“天子笃信道术,未必便是坏事。妖道能骗,我也一样能骗,而且道行要比他还高。对!就是这个主意。”

    这三人谈论齐狗官诸般欺下瞒上,横行不法之事,怒发冲冠,同声咒骂。搜肠刮肚,种种不堪之辞皆已用尽,颇觉兴意阑珊。天赐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小弟听说先父遇难之时,存义叔侥幸逃脱,王兄可知他现在何处?”

    王致远道:“我在城西赁了一个宅子给老伯居住,派遣了几个得力兄弟暗中保护,贤弟尽可放心。如今天色已晚,明天我让小胜子领你去。”

    天赐急于去见存义叔,第二天早早起身,由张连胜引路,直奔城西。存义见小主人安然归来,几疑是在梦中,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天赐念及别后沧桑,亦觉无限伤感。

    支走张连胜,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天赐道:“存义叔,您跟随先父多年,自小看着我长大,我敬你如长辈。我在江湖上听到了有关我身世的一些传闻,你如果知道内情,希望能如实相告,解我迷津。”

    存义神色微变,说道:“江湖传闻,荒诞不经,少爷万万不可轻信。老爷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是老爷的亲生儿子,这还会有假吗?”

    一听此言,天赐便明白了大半。追问道:“存义叔,您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存义慌忙辩解道:“这些江湖传言,老奴也曾有耳闻。少爷一开口,老奴就知道要问什么了。”天赐道:“存义叔,您不用再瞒我,此事知者甚少,您不可能听到。内情如何,您的神色已经表露无遗。您不愿说,我也不敢勉强。不过,我仍希望您能告诉我。是亲生的也好,抱养的也好,先父二十年的养育教诲之情,天高地厚。我不是薄情寡义之徒,今生今世永远是李门的一员。”

    存义叹道:“少爷早就知道了,还问老奴做什么。少爷的确不是老爷的亲生之子,除了老奴与老爷夫人,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不知少爷是如何听来的?”

    天赐敷衍道:“我是从先父的留书中猜出来的。当年的事先父含糊其辞,不肯明言。存义叔是否知道一些内情,比如说,先父是何时,从哪里将我抱来的,亲生父亲又是何人?”

    存义道:“少爷的身世老爷一直守口如瓶,只怕连夫人也不知底细,老奴又何从知晓。老奴还记得当时夫人怀孕将要临产。有一天夜里老爷奉诏进宫,回来后家里就多了一个婴儿。老奴多嘴多舌,问老爷婴儿是哪里来的。老爷对下人一向和颜悦色,这次却板起面孔,严厉斥责,不许我问也不许我向外人说。后来夫人产下一个男婴,不出一天就夭折了,老爷却对我说夭折的是抱来的婴儿。不过我从夫人的神情上猜得出老爷是在骗我。这件事亲朋好友包括舅老爷都不知内情,到现在我也不清楚老爷为什么要对此守密。”

    天赐心想:“这就不错了。唉!父亲为我这不祥之人殚精竭虑,辛苦了大半生,到头来落得个含冤而死。是我连累了他老人家。”问道:“存义叔,您知道先父葬在何处吗?他老人家谢世三载,坟上草木已拱,我这个做儿子的却未能至灵前拜祭,真是不孝之极。”存义道:“老爷的陵墓就在西郊,是本府百姓捐资修建的。每日都有人祭扫,终年香火不断。老奴这就领少爷去。”

    当下两人上街购买香烛纸马,出城赶往西郊。李大人的陵墓就座落在滋阳山的半山腰上,远望兖州城,视野开阔,地势绝佳。一条碎石小路直通到庙门前,四周广植苍松翠柏。庙宇不算很大,却十分整洁肃穆。大门上高悬匾额,上书“李明公神庙”。进庙门,过甬路,一座大殿横在面前。殿门上书“浩然正气”,右边是“恩泽及百姓”,左边是“忠义足千秋”。大殿之上,香烟缭绕之中,是李大人的塑像,形态逼真,栩栩如生。

    天赐燃起香烛,献上祭品,在案前跪倒,伏地再拜,轻声祷祝,声泪俱下。存义跪在天赐身后,也是老泪纵横。良久,两人起身转到大殿后李大人墓前。天赐跪地叩首,泣道:“父亲,您老人家养育儿子二十年,儿子却没能在您老人家膝下尽一日孝心。儿子不孝,禽兽不如。您老人家在天有灵,请拭目以待。儿子此去京师,一定千方百计,为您昭雪沉冤,完成您多年的心愿,斩奸佞之头,以谢天下,平盗匪之乱,以安社稷。皇天后土,鉴我誓言。大事成就之后,儿子再来拜祭您老人家。”

    存义跪在天赐身后,越听越是心惊。暗道:“我的老天!少爷的口气可真够大的。斩奸佞平盗匪,谁能有这么大的本领?”

    忽然,天赐一跃而起,拉起存义就走。说道:“有人来了,咱们快藏起来。”存义道:“少爷别慌,这一定是前来祭扫的附近乡民,撞上也不要紧。”天赐道:“不是乡民,来人武功绝高,一定是江湖中人。我已经恢复本貌,江湖上有很多人认识我,见面恐有不便,还是回避为好。”拉起存义,钻人墓后的松林之中。

    刚刚藏好身,角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走进来一个人。看清来人,天赐不禁心中一紧,暗道:“他来个什么?”原来,此人是当年在南京有过一面之缘的锦衣卫杨左使。两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须发已见斑白,英风豪气尽失,神情落寞之极。

    杨左使在李大人墓前停住脚步,扫视四周,眉头微皱。目光落在墓碑上,又轻轻叹了口气,整理衣衫,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假惺惺,令人作呕!”角门处又闪进两个小乞丐,衣衫破旧,面目肮脏,却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一个小乞丐撇嘴道:“你这走狗现在想求饶已经太迟了,便是磕上一百个响头,咱们也不会放过你。”

    杨左使目光闪过一丝怒色,沉声说道:“两位邀杨某至此,有何贵干,敬请明示。”那小乞丐喝道:“自己做的恶事自己心里清楚。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姓杨的,你的死期到了。快快自行割下狗头,免得小太爷费事。”

    两个小乞丐脸上的泥垢掩去了本来面目,但这神态语气落入天赐眼中,立即猜出是谁。心想:“原来是小蔷小薇这两个小捣蛋,看样子又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却为何与这杨左使结下梁子,引到先父墓前了结?”

    只听杨左使大笑道:“杨某为官多年,秉公执法,手底下不知杀过多少奸邪之徒,仇家不计其数,人人都想取我性命。可杨某今天仍然活着。要报仇请你们家里的长辈出头,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不配与杨某动手。”

    小薇喝道:“死到临头你尚且不知。象你这等三流货色,小太爷不知宰过多少。哥哥,并肩子上,杀掉这老贼。!”小蔷小薇姐妹两个一起扑向杨左使,两双小拳头攻向杨左使胸肋。天赐心想:“小薇这丫头诡计多端,杨左使武功虽强,只怕也要吃大亏。”只见三人拳来腿往,斗得难解难分。杨左使的武功比起江南八仙之流也不遑多让,拳上劲风虎虎。小蔷小薇一年来武功大进,但与杨左使相比尚有不小的差距,始终无法近身,只能四下游走,寻隙出击。可是杨左使拳劲汹涌,毫无破绽,小蔷小薇寻不到一丝胜机。

    天赐推测小薇必有制胜的奇招,也就不甚担心。可是斗过数十招,姐妹二人的形势已经十分不利,仍不见小薇有所举动。天赐暗自焦急,正打不定主意是否出面阻止之时,忽听小薇笑道:“倒也,倒也!”只见杨左使脚下一个踉跄,似乎喝醉了酒,身形摇晃,拳脚力道越来越弱。小蔷小薇一轮疾攻,杨左使勉强遮拦了几招,脚下一软,摔倒在地。

    “是迷香!”天赐心中好笑:“我送她们的迷香,这小丫头还带在身上。却不知是何时施出的,居然连我也被骗过了。”她们姐妹既然得手,天赐也就不必再出面,隐身一旁耐心地看下去。

    小蔷小薇早有准备,身上带着牛筋皮索,正好用来捆人,将杨左使绑住四肢,吊在树上。小蔷恶狠狠说道:“妹妹,弄醒他,让他死个明白。”小薇也不客气,上前揪住杨左使的发髻,正正反反,揍了十几个耳光。杨左使受痛不过,悠悠醒来。

    小蔷指着杨左使的鼻子,娇声喝道:“姓杨的,你知道咱们姐妹是什么人吗?”杨左使怒目而视,说道:“小贱人,废话少说。杨某人既然被擒,唯死而已,想要我屈膝求饶,休想!”小薇喝道:“你这狗贼骨头倒硬,死前就让你做个明白鬼。阎罗王问起,也好有个交待。咱们是李公子的朋友,锦衣卫害死李老伯,李公子不幸遇难,不能亲手报仇,可是还有咱们姐妹。今天就在李老伯墓前割下你的狗头,祭奠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我与姐姐从江南过来,一路上已经杀了九十九个锦衣卫,你这狗贼就是第一百个。那九十九个锦衣卫死前受尽折磨。算你祖上积德,刚好凑个整数。姑奶奶大发慈悲,给你个痛快。”

    杨左使大吃一惊,急忙叫道:“且慢!你们说的李公子,是不是神箭天王李天赐,他真的死了吗?”小薇冷笑道:“你这狗贼想拖延时间吗?李大哥的死讯早已传遍江湖,我不信你没有耳闻。自从得知李大哥落涧身亡的噩耗那一天起,咱们就立誓杀尽锦衣卫走狗,代李大哥复仇。你这狗贼是锦衣卫的指挥左使,罪该千刀万剐。戕害李老伯之时,可曾想过会有今天吗?”

    杨左使双目一闭,叹道:“我杨宗翰虽不是杀害李大人的真凶,也难逃助纣为虐之罪。死在你们两个手里,也算死得其所,你们动手吧!”

    小薇挥起钢刀,却迟迟未能砍下。她二人曾杀过九十九名锦衣卫,这些人死前无一不哭喊求饶,丑态百出。开始时她们尚有些不忍,后来人杀得多了,渐渐心硬如铁,手段也越来越残酷。心中的悲痛化为复仇的怒火,将两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变成了两个杀人魔王。可如今面对昂然就死的杨左使,小薇却始终无法下刀。许久,小蔷叫道:“妹妹,你还等什么?你如果不忍心,换我来!”小薇硬起心肠,就待一刀砍下。

    此时天赐就算不愿见小蔷小薇姐妹,不愿见杨左使,也不能不出面阻止。他跃出松林,笑道:“小蔷,小薇,你们好啊!这个杨左使不是坏人,万万杀不得。”

    小蔷小薇惊然回首,看清身后站着的竟是传说中早已死去的李大哥,不禁欢喜如狂。纵身扑上,一左一右抱住天赐的手臂,又笑又跳。叫道:“李大哥,原来你没有死。你为什么要诈死骗我们?”

    天赐笑道:“我何时骗过你们?是我亲口告诉你们说我已经死了吗?这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你们两个妄信人言,却不相信大哥我的本领,岂是轻易就能被人杀死的。该打,该打!”

    小蔷小薇欢喜之余,也不想再理会江湖上为什么会传出李大哥的死讯。小薇扮了个鬼脸,佯嗔道:“久别重逢,一见面就调侃人家,哼!”小蔷幽幽道:“听到你的死讯,你知人家有多难过,你还忍心说风凉话。”

    天赐拍拍她们的肩头,以示安慰。笑道:“我这一死不要紧,却让你们两个捣蛋鬼闹翻了天。锦衣卫那九十九个老兄死得好不冤枉。”小薇道:“锦衣卫里没一个好人,个个该杀,有什么冤枉。”天赐这时才想起旁边还捆着一个锦衣卫的指挥左使,小薇岂不是连他也骂上了。急忙转身为杨左使解绑,内力到处,切割牛筋皮索如入腐土。说道:“小孩子说话没分寸,杨大人莫怪。”

    小蔷小薇惊道:“咱们好不容易才擒住这家伙,大哥怎么把他放了?”天赐笑道:“休得胡言乱言。这位杨大人是锦衣卫里唯一的好人。那九十九位老兄纵或该杀,杨大人如果做了第一百个刀下鬼,那才真叫冤枉。”姐妹二人这才恍然。小蔷向杨左使浅浅一笑,以示歉意。小薇却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头不再看他。

    杨左使赧然道:“公子莫再提什么杨大人,我杨宗翰如今只是一介草民。说来令人惭愧,当年我不明令尊大人含冤而死的内情,贸然出手与公子为敌,有眼无珠,罪该万死。后来被闻香教截杀,承蒙公子不计前嫌,仗义相救,活命之德,无日或忘。请公子受杨某一拜。”

    天赐连忙伸手相扶,阻止他行礼。问道:“杨兄因何丢了官职?”杨宗翰苦笑道:“权臣当道,奸宄横行,丢官不足为怪,不丢官才叫稀奇。我因上表弹劾刘进忠勾结闻香教等种种不法之事,被刘贼陷害,削了官职,现在只是驿站中的一名驿卒,专司传递信函,负责兖州府到济宁州这段路程。有生之年,尚能为朝廷效力,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小蔷小薇听他竟敢弹劾刘贼,不禁肃然起敬,刮目相看。天赐正容道:“杨兄忠心为国,不避斧钺,冒死斥奸,事虽不成,亦足令人称道。如今闻香教已经公然造反,应验了杨兄之言。也许天子不久就会恢复杨兄官职,请杨兄拭目以待。”

    杨宗翰冷笑道:“刘贼不死,永无杨宗翰出头之日。我早已不存复官的奢望,能安安稳稳做几年驿卒,了此残生,也就心满意足了。驿站中公务繁忙,恕杨某不能久留,告辞了。”说罢出角门扬长而去。

    小薇向着他的背影吐吐舌头,咕哝道:“要走就走,谁想留你了。哼!咱们饶了你的小命,却连一句客气话也没有,忘恩负义,令人齿冷。”天赐笑道:“你要他如何?要他跪地叩谢活命之德?岂有此理!这位杨大人丢了官职,自觉没脸见人,当然不愿再留下去。不过,他虽然丢官,却未存怨怼之心,任劳任怨,不亏职守,难能可贵。”

    小蔷道:“原来他果然是一位好官。大哥,你说皇帝会恢复他的官职吗?”天赐道:“只要刘贼在朝,就没有指望。”小蔷道:“那大哥只是安慰他吗?”天赐道:“也不尽然,看他的造化了。大哥进京之后,会为他奔走的。成与不成,听天由命吧!”

    小蔷惊道:“大哥,你要进京?京里边高手如云,戒备森严,仅仅京中各卫的官兵就有几十万人,江湖人没有一点门路,寸步难行。更何况大哥被官府画影通缉,进京不等于送死吗?为了他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左使,不值得冒此风险。”

    天赐道:“京中虽然高手如云,大哥自有万全之策,可保无虞。为一个锦衣卫左使复官,的确不值得。可如果是为铲除朝中奸佞,为普天下忠臣义士谋求报国救民之路,天大的风险也值得一冒,你们说是不是?”

    小蔷小薇大喜,齐声道:“当然值得,大哥,你一定要带上我们。”天赐笑道:“你们两个小鬼真是缠人。我进京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带着两个累赘,缚手缚脚,什么事也办不成。”

    “什么!你敢说我们是累赘。”小蔷小薇一齐噘嘴不依。小蔷央求道:“大哥,你带上我们好吗?遇上危险也好有个照应。我们不会拖累你的。”小薇却威胁道:“你如果拒绝,当心我们跟你没完。”

    天赐叫苦不迭,松林中还有一位存义叔,不能让他看笑话。忙道:“好好!这事咱们慢慢商量。”向松林叫道:“存义叔,您出来吧!”

    存义未得天赐召唤,一直隐身林中,不敢露面。这时方颤巍巍走出来。天赐代三人引荐道:“这位是存义叔,这两位是华小姐。”小蔷小薇只当存义是天赐家中长辈,连忙收起小姐脾气,恭恭敬敬上前见礼。存义慌忙还礼,心中却暗自嘀咕:“这两个小泥猴子会是两位小姐,打死我也不能相信。”

    天赐道:“存义叔,我这次回乡有两件事,一是祭扫父亲的陵墓,二是向您老问候。这两件事都已了结,我打算就此告辞,您老请回吧!致远兄处请代我捎个话,不辞而别,有失礼数,以后再向他赔罪。”

    存义心想:“有两位小姐陪伴,自然不想让我这老头子留下来碍眼。我还是识趣点为好。”瞥了一眼小蔷小薇姐妹,向天赐古怪地笑笑,说道:“老奴告退,少爷请多保重。”弓身施了一礼,出角门走了。

    存义已去,现在该想办法大发小蔷小薇了。天赐摊掌向角门方向一指,说道:“两位小姐,请吧!”

    “什么!你要赶我们走?”姐妹二人大发雌威。刁钻的小薇不用说,连一向温婉的小蔷这一回也急了,双手叉腰,眼睛瞪得浑圆,活象一头雌老虎。叫道:“你明明答应了我们,现在想反悔?岂有此理!”

    天赐板起面孔,说道:“我何时答应的你们?你们两个小捣蛋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私自离家出逃,到江湖上胡作非为。我这个当大哥的有责任代华大叔管教你们。听大哥的话,快快回家去吧!”

    小蔷心中委屈,眼圈一红,几乎落泪。说道:“你骗我们!咱们以前说好的,你设法脱离武林盟,我与妹妹练好武功,咱们就结伴行道江湖。现在我和妹妹整整苦练了一年,你也脱离了武林盟,为什么又反悔了。”小薇却不哭,眼珠一转,说道:“姐姐,别理他。不带就不带,谁稀罕。哼!少一个人管束,咱们乐得逍遥自在。杀锦衣卫杀得正痛快,九十九个太少了,咱们要杀他一百两百,一千两千,不杀光锦衣卫决不收手。”

    天赐大吃一惊,叫道:“我的老天!你们还嫌闹得不够吗?罢了罢了!我带上你们就是。”姐妹二人大喜。小蔷破涕为笑,小薇示威似地向天赐扮了个鬼脸,说道:“早答应不就结了,敬酒不吃吃罚酒。”

    天赐苦笑道:“好了好了,算我怕了你们两个捣蛋鬼。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从今天起,一切都要听从我的吩咐,否则别怪我板起面孔赶人。”小蔷小薇齐声道:“那是当然,谁让你是大哥呢!”

    她们答应得痛快,天赐稍稍放心。三人离开李大人的墓园,赶往济宁州。进城之后,走到一家成衣店前,天赐让华氏姐妹在门外等候,他进店买了几件衣物。随后又逛了几家店铺,买了几样应用的物品,全部包在包裹中。小蔷小薇莫名其妙,想要动问。天赐却摆出做兄长的派头,不许她们开口。

    出城找到一处僻静的树林,三人钻入林中。进去时是一个青年和两个小乞丐,出来时却变成了一个白胡子老道和两个小道童。这老道士鹤发童颜,仙风道骨,拂尘轻洒,羽衣飘飘,真有几分出尘之味。那两个小道童一般模样,粉妆玉琢,煞是可爱。

    老道士指着两个小道童,说道:“你叫清风,你叫明月。贫道的道号叫做……,叫做妙徼。老子曰:常无欲以观其妙,有欲以观起徼。对!就是这个名字。”

    扮成小道童的小薇凑上来扯动天赐颌下的白胡子,格格笑道:“粘得很牢吗,不象是假的。大哥,如此神奇的易容术,你是何时学来的?”小蔷道:“大哥,你扮成这个古怪模样,究竟搞的什么鬼?”

    天赐老脸一沉,说道:“不许多问。记住!今后不要再叫我大哥,要恭恭敬敬称我一声‘老神仙’,胆敢嬉皮笑脸,严惩不贷。”小薇嘻笑如故,说道:“你算什么老神仙,我看是假神仙,骗吃骗喝的老杂毛,害得我们姐妹也成了小杂毛。扮什么不好,偏偏要扮道士,清规戒律,烦也烦死了。”

    天赐笑道:“说的好!贫道正是一个骗吃骗喝的老杂毛,不骗平民百姓,专骗帝王将相。清规戒律在人前是要守的,背地里吗,嘿嘿!鬼才理它。老神仙三字是别人叫的,你们两个算是贫道的徒儿,叫一声师父就可以了。”

    小薇眼珠一转,笑道:“师父这个称呼勉强可以考虑。不过,你这个师父可不能白当,压箱底的本事,包括易容术,只要咱们姐妹想学,一概不许藏私。”天赐笑斥道:“无礼!当徒弟要有当徒弟的样子,教不教为师自有计较。”笑声中三人飘然而去。

    京师地处幽燕,北拒燕山,西倚太行,东临大海,南镇中原,形势之雄,甲于天下。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这些在易水河边长大的古燕国子孙,秉承了先人豪迈刚烈,崇武尚义的风骨,虽经历代变迁犹未泯灭。拱卫京师的数十万官军多为燕赵子弟,勇猛强悍,能与塞外胡骑相抗的也只有这些燕赵子弟兵。本朝定都与幽燕,概缘于此。

    中国形势,大致有“富在东南,险在西北”之说。又云无东南之富无以化西北之险。自从隋炀帝心血来潮,开凿出大运河之日起,这条运河就成为一条贯穿南北的血脉。每年都有数以亿万计的财富沿着这条血脉从东南各地运往京师,粮米、金银、织物、珍玩、美女,不一而足,供京师的达官贵人们挥霍,一条河不知融注了多少庶民百姓的辛酸。

    京师城周六十里,由外而内分为外城、内城、皇城和紫禁城,九重城阙,护卫着深宫中的巍巍帝君。可如今血脉断了,帝君的龙座也遥遥欲倒。虽有金城汤池之固,燕赵士马之雄,只怕也难以保全了。

    紫禁城是京师的中心,前半部以三大殿为主,是皇帝处理政务,聚会朝臣之处,后半部以乾清交泰坤宁三宫为主,散布着大大小小数十座宫殿,是皇帝与众妃嫔的居所,臣民们的禁地。紫禁城外是皇城,分部着六部九卿各级官衙,是朝廷政务的中枢,管理南七北六十三省的大小官吏。从这里发出的各种政令左右着普天下亿万庶民的悲喜祸福,而当无力左右之时,就是这个王朝走向没落之日。

    皇城之外的内城外城则是平民百姓的天下。薄暮时分,华灯初上,酒肆饭庄林立的正阳门外肉市街行人如潮,摩肩接踵,各店铺生意都十分兴隆。在这里没有高下贵贱之分,只要囊中有金有银,就可以大快朵颐。酒客之中也不乏微服出游的达官显贵,王孙公子。来的次数多了,店家认出身份来历,也一概不称官衔爵位,只以某某爷呼之。反正有钱的就是衣食父母,大家一视同仁。话又说回来,京里的大官多如牛毛,想巴结也巴结不过来。

    肉市街上的正阳楼以涮羊肉烤羊肉名播京师,现在正值用餐时间,楼中高朋满座,肉香酒香四溢。楼门口那店伙迎来送往,乐得合不拢嘴。酒楼生意兴隆,东家发大财,手下的伙计也跟着发小财。几年下来积攒百八十两银子,讨个白白净净的媳妇,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应当不成问题。

    店伙正在做他的白日梦,却被停在他面前的三位食客惊醒了。那三人是一个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老道士,身后跟着两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那老道士问道:“店家,楼上有空座吗?”店伙脱口道:“有,您老请进。”其实这只是套语,不论楼上有没有空座,他都会先把老道士让进去。一转念又补上一句:“道长,咱正阳楼不卖素斋。”

    老道士笑道:“正阳楼当然不卖素斋,贫道也不是来吃素斋的。前面带路。”店伙心想:“这老杂毛派头不小,说不定是宫里来的。我可得留神点,不能得罪了。”皇帝宠任方士,京里无人不知。当下这店伙恭恭敬敬将老道士三人引上楼,安排酒馔,伺候得殷勤周到,细致入微。

    楼上众食客中有一位商贾模样的矮胖老者,不经意地向这边一瞟,看清老者的面容,不由得目光陡亮。离座而起,上前一揖到地,说道:“老朽费朱,见过仙长。”

    老道士抬起头,一看这费朱,心想:“肥猪?果然人如其名。”捻着颌下的白胡子,笑道:“古有陶朱,今有费朱,好名字!恕贫道眼拙,先生是……?”费朱道:“仙长固然不识得老朽,老朽却识得仙长金面。仙长悬壶济世,神医赛华佗之名传遍京师。不久前仙长妙手回春,治愈犬子多年顽症,老朽几次欲登门拜谢,都被两位仙童所阻。今日得遇仙长,三生有幸,三生有幸!”老道士笑道:“原来如此。贫道无暇应酬,怠慢了先生,失礼,失礼!”

    楼上众食客顿时骚动起来,争睹神医赛华佗的风采,其中不乏亲人友人蒙老道士施术治愈者,一齐上前称谢。那店伙眼睛直了,心想:“原来这老道士是神医赛华佗妙徼仙长,不是宫里出来的妖道。”飞也似奔入后宅去禀报东家。

    不问可知,这位老道士正是天赐假扮的。他与小蔷小薇进京之后,在正阳门外赁了一处店面,行医救人。天赐虽不通医术,但在沧海书阁曾浏览过不少医书,再加上小蔷小薇家学渊博。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三人再不济也比臭皮匠强些,小灾小病,不在话下,就算遇到疑难杂症,往往也能药到病除,不出三月便名动京师。行医并非天赐本意,只是借此传名,谋求晋身之阶。眼见多日苦心颇有收获,天赐心中大慰。

    这时那店伙引着酒楼的东家来了。这位东家的老妻身患痼疾,缠绵床第多年。不久前登门求诊,天赐几剂汤药下去,霍然而愈。如今听说神医光临,特来道谢。命店伙重整杯盘,再上醇酒,陪坐一旁,亲自把盏,左一句老神仙,右一句老仙长,极尽殷勤之意。

    忽听楼梯口靴声橐橐,有人疾步登楼。那是两名身材魁梧的军官,服饰鲜明,腰挎佩刀,傲气十足,一上楼就大叫道:“哪一位是妙徼道长,咱们有事找你。”

    楼上顿时肃静下来,那位东家慌忙起身相迎,说道:“魏爷,齐爷,您二位好。大驾光临,小店蓬壁生辉。”一位不知是魏爷还是齐爷的军官一瞪眼,喝道:“罗嗦,滚到一边去。”伸手将东家推开,走到天赐面前。傲态略略收敛,语气却仍然不甚客气,说道:“你就是妙徼道长吗?咱们是寿亲王府的护卫,奉王爷的差遣,请你过府,有事吩咐。快随咱们走吧!”

    天赐端坐不动,淡然笑道:“贫道山野俗夫,不想攀龙附凤,从不认得什么亲王。两位大人找错人了。”那军官大怒,喝道:“嘟,大胆!王爷召唤,竟敢不从,好大的架子。你不去咱们抓你去。”说到做到,两军官一左一右抓住天赐的手臂,就想拉他起来。谁知天赐下盘就象生了根,纹丝不动。两军官不信邪,使尽全身力气,累出通身大汗,却仍没拉动天赐分毫。两军官惊叫道:“老杂毛,你会使妖法!”

    天赐笑道:“孤陋寡闻!回去告诉你们王爷,要请贫道应该派遣一个能言善道之人。你们两个蠢材,只会发狠用强,非敬贤之道也,去吧!”两军官恨恨不已,灰溜溜下楼去了。

    众酒客皆有惊容,暗道:“这位道长好不识轻重,竟敢得罪寿亲王殿下,不要命了吗?”小蔷姐妹悄声问道:“师父,您不是正在等这个机会吗?为什么要拒绝?”

    天赐微笑不语,暗中传音道:“傻丫头,刘玄德请诸葛孔明尚要三顾茅庐。大哥也非等闲之辈,岂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要自抬身份,必须施展些手段。不要废话太多,当心露出马脚。”

    再看席上的费朱等人,个个如坐针毡,惶恐不安。天赐笑道:“各位不必担忧。久闻寿亲王宽厚仁德,颇有长者之风,当不会以此区区小事见责,更不会连累到诸位。”大家惊魂稍定,重整残酒,再开盛宴。只是各怀心事,气氛已不似方才热烈。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酒楼前蹄声隆隆,到门外嘎然而止。这一次来的可不止两人,而是一大群。最先上楼的还是姓魏姓齐的两位军官,傲态尽敛,在楼口肃手而立,目不斜视。随后又上来两名军官,站在魏齐两人身侧。大家这才明白,魏齐二人只是随从,主人还在后面,大家一起伸脖子向楼口下面望去。不料一对对的军官象走马灯一样登上楼,没完没了,就是不见后面的主人。众酒客均感诧异,这样一对对地走进来,只怕很快就会把酒楼挤破了。

    直到第十八对军官走上楼,总算告一段落。这三十六名军官拥挤在本不宽敞的酒楼上,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可一个个仍压刀肃立,腰杆拔得笔直。众酒客每人身后都有几名佩刀军官,不免心里直打鼓,不自在之极。均想:“他妈的什么玩意,老子是来吃酒的,这他妈的不是成了囚犯吗?这是寿亲王府的哪一位,好大的排场。”

    楼口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名少年公子登上酒楼。这公子年纪不足二十,金冠束发,玉带围腰,面貌隽秀,意气飞扬。走到天赐面前一拱手,说道:“仙长请了。小子奉父王之命,特来恭请仙长。下人不识礼数,得罪之处,请仙长见谅。”

    大家均暗自吃惊,心想:“原来是寿亲王世子。这老道士好大的面子。”天赐却另有想法。寿亲王是先皇的同胞兄弟,是他的亲叔父。这位亲王世子与他是本家兄弟,长幼有序,礼数不可缺。故而天赐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端坐不动,说道:“蒙寿亲王千岁宠招,何幸如之!只是贫道疏懒惯了,耐不得拘束。何况每日求医者甚多,实无闲暇理会它事。若无要事,恕贫道失礼,世子殿下请回吧!”

    寿王世子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只因小妹身染重病,多方求医,仍无起色。父王久闻仙长乃杏林高手,着手成春,活人无算,特命小子前来敦请。望仙长施以妙手,若能治愈小妹之病,父王定有重酬。”

    天赐道:“原来是郡主有恙,世子何不早言。医家皆有割股之心,贫道焉敢推辞。事不宜迟,世子请先行一步,贫道随后就到。”寿王世子大喜,说道:“楼下已经备好马匹,小子陪仙长一同回府。”当下一行人一同下楼,几十名王府护卫簇拥着世子与天赐师徒赶往寿亲王府。

    此时天色已晚,正阳门早就关了。世子叫开城门,一行人入内城,直奔皇城之西的十王府街。十王府顾名思义,街上本有十处王府。本朝开国之初,曾迁十位德高勋重的王爷于此,以镇京师。如今皇族人丁寥落,先皇只有兄弟二人,当今则是独子。十座王府多已闲置,只余寿亲王府一家。

    寿亲王府府门大开,王府长史亲率府中众官隆重迎接,由世子长史陪同去见寿亲王。天赐对自己的苦心杰作颇为自得,向小蔷小薇传音道:“傻丫头,看到没有?如果大哥一叫就到,焉能受到如此礼遇。”

    小蔷小薇内力尚浅,不会传音之术,无法反驳。悄声咕哝道:“有什么好神气的?师父以诸葛孔明自居,可人家刘玄德请诸葛孔明足足跑了三趟,请师父却只用了两次,差得远了。”天赐斥道:“休得胡言。”暗中传音道:“凡事都要有个限度,端架子也要恰到好处。能让寿王世子亲来相请,难道还不知足吗?别忘了大哥现在不过是个薄有微名的老道士,受此殊荣,实属侥幸。”这话不错,寿亲王能如此礼遇,纯出于爱女心切。况且寿亲王是他的亲叔父,让他登门相请,也于礼不合。

    寿王世子没听到小蔷小薇的咕哝,却听到了天赐的斥责。问道:“仙长因何责备两位仙童?”天赐笑道:“他二人自幼长于深山,没见过世面。尊府气势恢宏,楼阁连云,让他们大开眼界。刚才在贫道耳边聒噪,称羡不已,哈哈!”小蔷小薇暗自不服,却不能出言反驳。心想:“回家咱们再找你算帐,看你能神气多久。”

    说话间一行人进入内院。天井两侧是回廊,正中是一条汉白玉铺成的甬道。正堂画栋雕梁,灯火如昼。堂前侍立着几名宫妆侍女,见世子到来,飘飘万福。自有人通禀进去。过不多久,两名侍女走出房门,说道:“王爷恭请老神仙。”

    请字前面还加了个恭字,这位寿亲王的确够客气的。天赐步入堂上,只见居中的红木大椅上端坐着一位面目慈和,身体微微有些发福的中年人,不问可知就是寿亲王。天赐略作犹豫,暗道:“他是长辈,向他叩几个头也无妨。”倒身下拜道:“山野草民叩见王驾千岁。”

    寿亲王忙离座相搀,说道:“仙长非凡俗之人,不必拘于俗礼。来人,看座,上茶!”一大群莺莺燕燕应声而出,七手八脚,搬来绣墩,献上香茗。侍立天赐身后的小薇见众侍女如此殷勤,难免心中不快,轻轻哼了一声。尚幸声音不大,寿亲王并未听见。

    天赐却想:“朝政日衰,鼎器将倾,我这位叔父却耽于逸乐,不思进取。京里传说他虽然宽厚,却甚是庸碌无能。此言果然不假。”说道:“听说郡主贵体失和,多方求治,均无起色。贫道不才,愿效绵薄。郡主有何疾病,请王爷赐告,贫道也好下药。”

    寿亲王面有忧色,叹道:“小女半月前偶染小恙,身体倦怠,不思饮食,双颊赤红,高热不退。请太医院的几位太医看过,都断定是外感热毒,七情过激,郁而化火所致。施以清热泻火之药,必能痊愈。可是服过十几剂药,病况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日渐加剧,不知仙长可有良方,起小女沉疴。”

    天赐有意无意瞟了小薇一眼,心想:“这丫头的鬼主意倒也管用。偷入郡主绣楼,暗下奇药,亏她想得出。咱们下的药,自然有办法解救。”假做思索,良久方道:“双颊赤红,高热不退,的确是热毒入体的症候。请问王爷,几位太医诊过脉否?”

    寿亲王道:“诊过,几位太医都说小女的脉象甚是蹊跷。按理热症脉象当为数脉,来去急促,虽沉而有力。但小女的脉象却十分迟缓,微细欲绝,又似寒症。几位太医均十分不解。”

    天赐假做恍然,捻髯笑道:“贫道知之矣!郡主身虽热而反觉寒冷,口虽渴但不欲饮,面颊赤红却时隐时现,可对?”寿王目光一亮,说道:“对,对!仙长可有救治之方?”天赐道:“此非热症,而是真寒假热之症。乃阴盛于内,逼阳于外,阴阳寒热格拒而成。施以回阳救逆,引火归元之法,一定能痊愈。”

    寿亲王大喜,说道:“仙长高明。来人,笔墨伺候,请仙长下药。”天赐摆手道:“不必,不必!贫道这里有一枚药丸,以附子、干姜、炙甘草三味煎汤,将此丸化于其中,给郡主服下,一剂即可痊愈。”

    寿亲王犹有未信之意,问道:“如此简单?”天赐心想:“当然简单,江南华神医秘制的丹药,还会有错吗?什么附子干姜炙甘草,只不过是幌子而已。”笑道:“只要对症下药,自然药到病除。贫道这个方子叫做四逆汤,功能回阳救逆。这枚药丸可以大补元气。不过,贫道医病向有定例,诊金十两,请先交付。”

    寿亲王笑道:“自然不能让仙长坏了规矩。”吩咐侍女去取银两。接过天赐手中的药丸,小心翼翼地交给身边一名侍女。那侍女又小心翼翼地捧着,仿佛捧着一件奇珍异宝,飞也似赶奔郡主的绣楼煎药去了。

    不多时一名侍女托着一盘黄灿灿的金锭走上堂来。寿亲王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请仙长笑纳。”天赐笑道:“贫道自定的规矩,诊金平民铜钱十文,富贾白银十两,公卿黄金十两。只取十两足矣,余者乃非分之财,贫道无福消受。”取过一锭金子,伸出食中二指,轻轻剪下约摸十两大小的一块,纳入怀中,余下的又放回盘中。

    眼睁睁看着天赐用手指剪开金锭,坚硬的黄金在他手中如同软泥,寿亲王几乎难以置信,惊道:“原来仙长是一位异人,非但医道高明,竟然还有一身绝顶武功。”

    这一番卖弄收效颇佳,天赐心中窃喜。信口胡吹道:“贫道隐居西昆仑六十年,潜修仙道之学,略有小成。武功医术只是末技,不足挂齿。”寿亲王更为惊喜,却又有几分不信,说道:“仙长是仙道中人,小王失敬了。敝府有两位客卿,一名段云鹏,一名程万里,武功之强,在京师首屈一指。日常与小王谈论,每每感叹平生未逢敌手,引为恨事。不知仙长可愿见他二人。”

    天赐心想:“你这是要考较我。我李天赐别的本领不行,武功一道你可难不倒我。”笑道:“贫道也久闻燕山双雄之名,有缘拜识,诚为幸事。”寿亲王大喜,当即吩咐下去,传见程段二人。

    过不多时,门外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皮靴踏着石路,咚咚作响,仿佛要将厅堂震塌。另一个声音极为细柔,却瞒不过天赐的耳朵。天赐心想:“这两人一个修的是内功,一个修的是外功,火候都不弱,只是尚未达到炉火纯青之境,不足为虑。”思忖间那两人进到堂上,寿亲王为天赐引荐。段云鹏是个精干的瘦长汉子,双目神光隐现,含而不露。程万里却又矮又壮,浑身筋骨虬结,劲力勃然欲发。两人正当盛年,内力外功均臻上乘境界,难怪目无余子,藐视天下英雄。

    大家寒暄已毕,各自落座。寿亲王道:“这位妙徼仙长来自西昆仑,身负奇技,武功医道俱佳。你们三位多多亲近。”段云鹏程万里均不以为然,暗想:“圣上笃信道术。邪术惑众蒙骗钱财的妖道皆蠢蠢欲动,趋之若鹜,纷纷进京活动。这老道士只怕也不是好路数。”段云鹏道:“咱们不通医术,于武功一道却浸淫多年,颇有心得。老道长能否露一手,让段某与程老弟开开眼界。”

    天赐笑道:“雕虫小技,岂敢在两位高人面前卖弄。我看还是免了吧!”段云鹏程万里更加断定天赐没什么真本事。程万里道:“道长莫非看不起我们兄弟,不屑出手?我老程抛砖引玉,先献丑了,请道长指点。”他端起案上茶杯,一口饮尽杯中茶水。将杯口朝下,五指抓住杯底,微微一用力。只见碎屑纷纷而下,杯底被他抓出了五个圆洞,刚刚容得下五指放入,断口处整齐如割。

    这茶杯是紫砂所制,坚硬虽不及瓷器,但要整整齐齐抓出五个洞而茶杯不碎,不仅手上要有千斤之力,而且力道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可见这程万里非但外功精纯,而且由外而内,又练成了一身绝顶内力。他将茶杯托在掌上,颇为自得,傲然笑道:“请道长过目。”将杯子抛给天赐。

    天赐接杯在手,仔细端详,暗暗点头。翻过杯底,只见上面刻着“大彬”两个阴文。天赐目光一亮,说道:“此杯乃宜兴名匠时大彬所制,是紫砂茶具中的精品,存世已经不多,却被程师傅毁掉了,可惜,可惜!”略略把玩,又将杯子抛还给程万里。

    程万里心想:“看你这老杂毛有何伎俩胜过你家程爷爷。”说道:“道长顾左右而言它,莫非……。”忽然,他发觉托在掌上的杯子有些异样,低头看去,手中哪里还有杯子,早就化为一堆细碎的粉末。寿亲王不明其中奥妙,程段二人却是行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均想:“这老道士好深湛的内力,化石为粉,不露丝毫痕迹。咱们眼睁睁看着,居然不知他是何时动的手脚。”

    正在此时,只听后堂环佩叮咚,两名侍女搀扶着一个娇弱女子走到堂上。程段二人连忙起身肃立,低下头去。寿亲王却大吃一惊,说道:“乖女儿,你怎么出来了?快快回去休息,有病在身,不宜劳动。”郡主道:“女儿已经大好了。听说是一位仙长开了一剂药方,治好女儿的病,特来当面道谢。”

    寿亲王大喜,多日的担忧尽数化为乌有。说道:“理应道谢。女儿,为你治病的就是这位仙长。”郡主瞟了一眼天赐,又垂下头,袅袅娜娜走到天赐身前,浅浅施了一礼。

    天赐笑道:“贫道为人治病,一来为济世救人,二来是为捞些银钱花用。令尊大人已经付过诊金十两,银货两讫。郡主再要道谢,恕贫道愧不敢受。”大家闻言均为之莞尔,郡主也轻笑出声。天赐细细打量,只见她虽久病初愈,肤色略显苍白,却难掩天生丽质。而且举止端庄,谦逊有礼。天赐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古怪念头:“此女品貌不俗,与小孟倒可以配成一对。小孟这家伙前番拒绝了许老贼的提亲,不给他找个大靠山,只怕他永无出头之日。”直到郡主告辞退出,天赐仍在暗打主意,一时却想不出有何良策向寿亲王引荐孟文英。

    段云鹏程万里对天赐万分钦佩。他二人都是爽直的北地汉子,输了就认输,决不会心存芥蒂。段云鹏道:“段某久居京师,孤陋寡闻,不知天下之大。井底之蛙,妄自称尊,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仙长神技,胜过段某百倍。”

    忽听门外有人说道:“何人武功如此神奇?竟能胜过师父百倍。”人随声至,一位英武的青年公子走到堂上,施礼道:“应麟见过姑丈,见过两位师父。”来人正是韦老王爷的少子韦应麟。韦府与寿王府本为姻亲,韦应麟又与寿王世子一同拜程段二人为师,平日里常来常往,所以不经通报,直接闯了进来。

    寿亲王道:“应麟,我为你引荐一位世外高人。”将方才天赐如何一剂药治愈郡主之病,又如何以绝技折服程段二人之事讲了一遍。程万里段云鹏随声附合,对较技落败之事毫不隐讳。

    韦应麟失声道:“两位师父竟也不敌,仙长真高人也!”忽然心中一动,喜上眉梢,俯在寿亲王身边窃窃私语,寿亲王频频点头。大家均不明所以,暗自诧异。却听韦应麟道:“请教仙长,既然隐居西昆仑求证仙道之学,却又为何重履红尘,来到京师行医。”

    天赐心想:“此子非庸碌之辈,问得一针见血,我得留点神。”说道:“仙道之学,渊奥难测,非强求可得也。闭门造车,终非正途。求仙者先要求道,修道者先要修身,广积外功,以待天命。贫道京师之行,正是外为积修外功,行一桩普救世人的大功德。”

    大家听天赐语含玄机,皆悚然动容。韦应麟道:“请教仙长,何为普救世人的大功德?”天赐道:“我辈凡人,生于尘世,长于尘世,生老病死,天灾兵祸,皆为苦事。贵为帝王将相而不能免之,隐入深山大泽而不能逃之。世人有难,我援之以手,即为功德。功德无分大小,救一人也罢,救千百人也罢,只要捡力所能及者为之即可。但如果能行一事,救普天下亿万苍生于刀兵水火之苦,则此功德不可不谓之大也。”

    韦应麟道:“世人何苦?请仙长试言之。”天赐道:“世人之苦,非止一端。贫道自出山以来,耳闻目见,不可胜计。小者水旱蝗疫,天灾不断,田地荒芜,饿殍遍野,而朝廷不能救之。恶霸豪强,目无法纪,横行乡里,鱼肉一方,而朝廷不能治之。大者盗贼肆虐于外,窥伺鼎器,权奸横行于内,败坏朝纲,以致国事衰败,社稷将倾。黎民百姓饱受兵祸,流离失所,填于沟壑。满朝公卿,夜夜笙歌,犹不知祸之将至。”

    韦应麟道:“仙长差矣!朝中公卿并非全是饱食终日,庸碌无为之辈。夙夜忧思,心系国事者也不乏其人。”天赐道:“纵有一二智者,奈何无良策以成事,空言忠君报国,又有何用?”

    大家均暗自吃惊,心想:“这位仙长是个有心人,莫非是我等同道。”程万里段云鹏韦应麟六道目光一齐望向寿亲王。寿亲王知道自己应该有所表示了,说道:“仙长所言,正是我等忧心之事。请教仙长,有何良策以挽危局?”天赐捻髯笑道:“天机难测,未可轻言。”

    大家一时摸不清这老道士的底细,虽有求助之心,却无法启齿。只有韦应麟暗中揣度,已经有几分明白。试探道:“仙长可曾听说,当今天子笃信道术,四方妖道借以求进之事?朝中权奸援引妖道,蒙蔽圣聪,内外勾结,为祸天下。为臣者不敢言圣上之非,但圣上妄信邪术,沉溺日深,我等实不能坐视。如何行事,请仙长教我。”

    天赐道:“此非贫道之力所能及也。寿王千岁与圣上有叔侄之亲,何不进言劝谏。”寿亲王叹道:“非不为也,恨不能耳。小王曾进谏多次,无奈圣上陷溺已深,拒而不纳。宫中妖道皆为奸臣党羽,欲除妖道,当先去奸臣。小王爵位虽尊,手中却无实权,实无力于刘贼许贼相抗。那刘进忠统辖锦衣卫,兼领禁宫宿卫,一举一动关乎天子安危。许氏两代为后,太后是许敬臣的胞妹,皇后是其亲女,六部九卿又多是其私党,根深蒂固,更无法撼动。”

    天赐与皇帝是同胞兄弟,当今太后则是他的亲生母亲,许敬臣就是他的舅父。又是母亲又是舅父,又是兄长又是表妹,这些骨肉至亲在他心目中是如此陌生而又遥远,唤不起点滴亲情。面对这些盘根错节,剪不断理不清的姻亲关系,天赐也只有摇头叹息了。他道:“王驾千岁尚且无能为力,贫道就更加不行了。”

    韦应麟道:“仙长不是没有办法,而是不信任我等,所以不肯明言。”天赐笑道:“贫道有什么办法,请公子试言之。”韦应麟一字一顿,说道:“以毒攻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天赐心想:“这位韦公子果然非同凡响,居然猜出了我的意图。这样最好,由他说出,免得我再费心机。”笑道:“何谓以毒攻毒?”寿亲王与程段二人素知韦应麟多谋善断,听他道出“以毒攻毒”四字,深感兴味,六目投注,静待他解说。

    韦应麟道:“恕小子班门弄斧。我以为圣上笃信仙道之学,并非全是坏事。仙道之学隐含阴阳运作之理,博大精深。小足以修身养性,大足以治国平天下。我等不妨投圣上所好,进贤者以退奸邪,诱圣上弃邪道而就正途,远小人而亲君子,这就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虽说对圣上用心机乃大不敬之罪,但舍此别无良策。只要我等立意为善,无愧于心也就是了。”

    程万里一拍大腿,叫道:“妙计!我老程一百个赞成。应麟,你快说,咱们如何行事?”韦应麟灼灼目光落在天赐脸上,笑道:“如何行事,还要看仙长的意思。”大家均恍然大悟,目光纷纷投向天赐。

    天赐进京谋求的正是这个机会。眼见多日的心愿即将达成,心中暗自欢喜。却佯做推辞,说道:“贫道乃山野俗夫,不知国家大事,恐有负诸位重托。请诸位另择贤能,贫道尽心辅之,或可胜任。”

    寿亲王敛容离座,走到天赐身前,长揖到地,说道:“方今天子孤弱,困于权奸,内忧外患,国事日蹙,百年基业,即将毁于一旦。小王德鲜能薄,空怀救国之心,恨无回天之力。今日幸遇仙长,如旱苗之得甘露。仙长怀救世之心,负天人之技,非仙长无人能担此重任。望仙长垂怜小王拳拳此心,顾念天下亿万苍生之苦,行这一桩普救世人的大功德。仙长若不见允,小王愿跪地以请。”

    天赐心想:“不论你这是诚意还是示惠,能有此言也算难得。我再要推辞,便有些矫情了。”说道:“贫道怀此心久矣,只恨无门路耳。今蒙王驾千岁赏识,愿凭驱策,万死不辞。”

    大家均大喜,当下各抒己见,商讨除奸大计。最后决定由寿亲王进宫面圣,伺机引天赐入宫。天赐仍回正阳门外行医,等候消息。此时天交三鼓,寿亲王命世子与程段二人护送天赐出城。

    送出正阳门,世子与程万里段云鹏返回王府复命。小蔷小薇闷了整整一个晚上,现在总算有了开口的机会。小蔷噘着小嘴说道:“大哥,你真要进宫去吗?宫里面繁文琐节多如牛毛,终日循规蹈矩,缚手缚脚。见到皇帝皇后嫔妃都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们可不想进宫去受这份活罪。”

    天赐正容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欲成大事,就算受点委屈又有何妨。宫里规矩虽多,却管不了咱们方外之人。皇后嫔妃咱们轻易是见不到的,能常见到的只有皇帝。他是一国之君,向他磕几个头也算不了什么。”

    小薇冷哼一声,说道:“我才不要向那无道昏君叩头,见面不揍他几记耳光才怪。”小蔷道:“要锄奸也不一定非进宫不可。凭大哥的武功,仗三尺利剑,取许贼刘贼狗头易如反掌。”

    天赐道:“此乃扬汤止沸之法,不足取也。朝中奸佞非止许贼刘贼两人,焉能尽数杀之?况且这二贼都是朝廷重臣,杀之只恐朝野震动,酿成巨变,反而弄巧成拙。大哥行的却是釜底抽薪之法,一旦成功,奸邪自退。你们如果不愿进宫,大哥一人去便是。”

    小蔷小薇大急,说道:“大哥,咱们是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哥说去咱们就去,只是便宜了那无道昏君。”天赐笑道:“凭大哥的手段,危险是不会有的,你们两个小丫头等着享福吧!不过,宫里可不比外面,你们千万要留神。真要一见面就给皇帝几记耳光,那大哥这几个月的心血可全白费了。”

    小薇笑道:“大哥尽管放心,见到皇帝我一定恭恭敬敬叩几个响头,只怕他无福消受。”天赐大放宽心,笑道:“他是皇帝,洪福齐天,自然消受得起。”心中却想:“我这位同胞兄长真是不争气,皇帝没做几年,名声却已经坏透了。要助他树立德威,挽回失去的人心,诚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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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1楼 发表于: 2007-11-05
第二十六回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天赐与小蔷小薇回到住所,已经是后半夜了,习习凉风吹散了灼热的暑气,令人倍感惬意。天赐打发二女回房休息,自己也和衣倒在床上,却兴奋得久久不能成眠。他提醒自己,虽然现在一切顺利,但最危险最困难的事还在后面,万万马虎不得。

    梆!梆!夜风送来隐约的更鼓之声。四邻都在安睡,不见灯火,不闻人声,只有院子里的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忽然,一道黑影翻落院中,飞快地窜到树影下,一对精光闪闪的眼睛四下搜寻,最后落在正屋的窗子上。

    此时正值盛暑,为了纳风,窗扇洞开,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室内的木床上天赐侧身而卧。那条黑影蹑足走到窗前,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怪兵器,似乎是一个长不盈尺的筒状物,黑黝黝的筒口对准天赐,扳动机簧。嗖嗖!咚咚!几枚毒针飞速射出,却尽数钉在床板上,床上的人忽然消失了。那黑影大惊,转身欲逃,却发现身后鬼魅似地立着一个人,面孔几乎贴到他后脑上,阴阴双目,森森白牙,分外可怖。那黑影吓得尖叫一声,昏倒在地。

    又听小蔷小薇的房中传出桌翻椅倒的杂乱声。两女衣衫不整,跑出房门,大叫道:“大哥,出什么事了?”只见天井中天赐负手而立,正在饶有兴味地端详一个躺在地上的黑衣蒙面人。小薇问道:“大哥,他是什么人?刚才鬼叫些什么?”

    天赐板住面孔,说道:“我倒想问问你们刚才鬼叫些什么?如今我们身处险地,危急四伏,你们两个却口没遮拦,胡乱称呼,一旦让人听去,岂不要露出马脚。”小蔷小薇吓得一吐舌头,连忙改口道:“师父,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天赐笑道:“这位朋友偷偷摸进来,用一件奇怪的暗器行刺为师。喏!就是这玩意。”小薇接过那件古怪暗器,看过之后,吃惊非小,说道:“这件暗器叫做夺命霸王钉,内藏毒钉六枚,借机簧之力打出,劲道十足,快如闪电,大罗金仙也难逃脱。师父,你没伤着吧?”

    天赐笑道:“为师道行之高,岂是大罗金仙可比,自然毫发无伤。反倒是这位不知来路的仁兄,胆小如鼠,经不起我这一吓,昏死过去了。”小薇道:“他怀有这般歹毒暗器,可见来头不小。救醒他问一问,为何要来行刺师父。”

    提起地上那黑衣蒙面人,扯去脸上的蒙面巾,只见这家伙黑漆漆的一张方脸,虬髯如戟,甚是威武。单看他的相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居然是个胆小鬼。天赐狠狠的两记耳光揍下,这汉子蓦然惊醒,张口又要尖叫。天赐一把捏住他的牙关,这一声大叫就变成了闷哼。仔细检查他的牙缝舌下,发现没有异物,天赐这才放心。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行刺贫道?快快从实招来!”

    那汉子环眼一瞪,叫骂道:“老杂毛,太爷既然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想让太爷屈服,没门!”

    天赐龇牙一笑,阴森森道:“有骨气,象是条汉子,贫道成全你。徒儿,就依这位英雄的意思,割下他的脑袋,让他早去投胎,二十年后再做一条好汉。”小蔷小薇心领神会,抽出寒光闪闪的匕首,做出一副凶霸霸的面孔,上去就抓,匕首不住在汉子的脖子上比划,似乎在寻找何处可以下刀。

    那汉子神色大变,见叫道:“老……,道爷,饶命啊!我全说,全说!”天赐笑道:“你不想做好汉吗?”那汉子道:“不想,不想,小人也不配。”天赐笑道:“你还算有一点自知之明,难得难得。我来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行刺贫道?老实回答,如有半字不实,当心我让你做好汉。”那汉子道:“小人名叫郑如虎,人称赛李逵。是家师命我来行刺您老人家的。”

    天赐心想:“你他妈的应该叫赛李鬼郑如鼠才对。”问道:“令师何人?”郑如虎道:“家师人称长眉吊客。”天赐道:“长眉吊客常荫亭?贫道与他太行双凶素无怨仇,他为何要派人行刺贫道?”

    郑如虎道:“师父和师伯的确不识得您老人家,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嫌隙。可是刘大人派下来的任务,咱们不能不办。小人只是个跑腿打杂的可怜虫,您老大人大量,饶过小人这一遭,小人永感大德。”

    天赐心想:“难道咱们的密谋已经被刘贼获知?这厮耳目众多,只怕寿亲王府也有他的眼线。以后行事一定要多加小心。”问道:“刘进忠派人行刺贫道又是为什么?”郑如虎道:“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师父半夜把我叫醒,交给我夺命霸王钉,吩咐我前来行刺。详情师父不肯说,小人也不敢问。”天赐喝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留着你还有何用?”郑如虎惊得体似筛糠,伏地连连叩首,哀求道:“道爷,小人字字属实,绝无隐瞒,求您老开恩。”

    天赐恶狠狠盯着郑如虎,心中忽然生出一个绝妙的主意。眼神由凌厉转为柔和,嘴角泛起一了丝笑意,说道:“贫道久慕令师令师伯威名,看在他二位面上,今天就饶你一命。起来说话。”

    郑如虎大喜,爬起身说道:“您老宽宏大量,小人今生今世决不敢忘您老活命大恩。”天赐冷笑道:“不要高兴得太早,贫道虽然饶了你,你这条小命能否保得住还难说得很。你坏了令师的事,泄了令师的底,以令师的脾气,他会如何处置你?”

    郑如虎惊道:“他,他会杀了我!”天赐道:“不错,他会杀了你。贫道有一条妙计,可以助你保住性命。不过……。”郑如虎急道:“求道长救我一救。”天赐笑道:“你回去复命时不妨扯个谎,就说已经得手,即可无事。”

    郑如虎道:“不行,不行!实话实说或可保住性命,谎言相欺,家师明察秋毫,一旦得知道长未死,小人必死无疑。请道长另外再想个办法。”天赐道:“没有其他办法。三日之内贫道将不再露面,令师必然深信不疑。有这三天的时间,你足以逃出数百里之外,令师就算得知真相也无可奈何。”郑如虎道:“这也不妥。家师神通广大,又有锦衣卫的庞大势力为辅,小人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家师的手掌心。”

    天赐佯装大怒,喝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贫道割下首级,送与你去邀功请赏吗?”郑如虎大惊,连忙分辩道:“小人不会讲话,惹您老生气,罪该万死。您老的计策是很好的,只怪小人不争气,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求您老再想个更保险的办法。”

    天赐大笑道:“你这厮行刺贫道,却要贫道救你的性命,岂有此理!罢了,算你祖上积德,贫道今天大发慈悲,好人做到底。”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倾出一枚朱红色的丹丸,说道:“此乃救命逃生的仙家至宝,你要小心收藏。”郑如虎小心翼翼接过丹丸,问道:“此宝有何妙用,请您老指点。”天赐道:“仙家至宝,妙用无穷。明日你寻机脱身,打一斤老酒,买一身新衣,找一个隐秘所在,换上新衣,剃去胡须。再用二两老酒化开此药,涂在脸上,余下的酒全部喝下。你这个黑李逵就可以摇身一变而为俊俏的小白脸,从令师面前走过,他也认不出你。”

    郑如虎大喜过望,拜倒于地,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谢道:“小人天生的一付黑脸,人见人憎,年过三十也没说上个媳妇。您老助小人脱胎换骨,无异于小人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

    天赐啼笑皆非,说道;“你这次因祸得福,下此未必有此运气。逃出京师之后,不要在江湖上混了。你胆子太小,武功太差,不适合做江湖人。还是回乡定居,讨房媳妇太太平平过日子吧。成亲之时别忘了与新娘子遥敬一杯水酒,谢谢贫道这个大媒人,哈哈!”

    郑如虎千恩万谢,收回夺命霸王钉,翻出院墙而去。其后他果如天赐所嘱,回乡娶妻生子,务农经商,不出十年,竟成一方首富。其家后堂供奉着一幅画像,上面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常年香火不断。亲朋好友问起老道是何人,他总是说:“这不是老道士,而是一位老神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当年若不是老神仙施法术为我脱胎换骨,我郑如虎哪有今天。”

    送走郑如虎,小薇问道:“大哥,你为什么要放走他?”天赐笑道:“此乃为师的一条妙计,非汝等可知也。”小薇噘起小嘴,说道:“嬉皮笑脸,没半分正经。人家以后再也不理你,看谁为你煮饭洗衣。”天赐忙道:“好妹妹,我说我说。大哥这条计策一石两鸟,一来稳住刘贼,让他以为大哥已死,不再另生诡谋,二来离间刘贼与太行双凶。太行双凶谎报大哥死讯,纵然可以委过于其徒,难保刘贼不生疑心,我等即可从中渔利。”

    姐妹二人恍然大悟。小蔷问道:“大哥,你用易容丹为他易容,涂在脸上就可以了,为什么又要他喝一斤老酒?”天赐笑道:“这厮胆小如鼠,容貌可变,脾性却变不了。一旦撞上熟人,惊惶失措,只怕要露出马脚。喝酒可以壮胆,是医治胆小的良药,妙用无穷,不在易容丹之下。”

    小蔷小薇笑弯了腰,说道:“大哥,你真会整人。这厮如果酒量太差,一斤老酒下去,岂不是要醉死了。”天赐笑道:“这厮胆子虽小,身体却壮,是个十足的酒囊饭袋,三五斤老酒下去,肯定不成问题。”

    三人说笑了一会,天赐道:“大哥诈死稳住刘贼,你们两个明天可以去寿亲王府告知此事,要寿亲王速去面圣,以防刘贼从中作梗。大哥要饱饱睡上一觉,忙里偷闲,享几天清福,皆出刘贼所赐也。”说罢伸个懒腰,回房休息去了。

    翌日一早,小蔷小薇推开天赐的房门,却见他依旧直挺挺躺在床上。小薇叫道:“大懒虫,该起床了。”抓起天赐的手臂一阵乱摇,忽然神色大变,惊叫道:“大哥,你怎么了?”小蔷道:“妹妹不要乱叫,大哥这是在诈死。”小薇气急败坏地叫道:“什么诈死,手脚都冰凉了,还是诈死?”小蔷也大吃一惊,上去一摸,不但手足冰冷,连口鼻也没了气息。姐妹二人手足无措,小嘴一歪,一起失声痛哭。

    二女痛哭良久,哭得双目通红,泪流满面。忽然耳边传来天赐的声音:“够了够了,这才象是死了师父的样子。”二女大吃一惊,再看床上的天赐,依然躺卧如故,连口唇也没动过。她们心中陡然生出一个恐怖的念头,失声惊呼道:“鬼!”

    却听那声音道:“胡说!你二人枉称武林中人,居然连龟息术都不知道,羞也不羞!”二女大喜,齐声道:“大哥,原来你没有死。”天赐笑道:“我当然没有死。快去办事,别打扰我的好梦。”

    小蔷小薇拍拍酥胸,长长出了一口气,又狠狠瞪了天赐一眼,退出室外,掩上房门,前往寿王府。她们两个红红的眼圈落在刘贼暗线的眼里,自会深信其师已死而不疑。

    寿亲王得到小蔷小薇送来的消息,心急如焚,当即进宫求见圣驾。皇帝日日在宫中与一干近臣方士讲经论道,乐此不疲,废弛政务,多日不朝。听说叔父求见,只当他又是来进谏的,皇帝头痛之极。叔父与他虽有君臣之别,却也算是长辈,抬出祖宗社稷诸般大道理,反驳不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拒而不见。他命内侍称说龙体欠安,将寿亲王挡在乾清门外。

    寿亲王有为而来,岂肯罢休,一日三请。挨到第三天,皇帝推不过只得诏见。却将觐见之处选在乾清宫之侧,月华门之西的隆道阁,并命封为护国真人的白云观主等几名妖道作陪。他这是要与叔父斗法,让寿亲王识趣点,不要再罗罗嗦嗦。

    隆道阁底层的仁德堂上,众妖道陪坐两侧,一个个峨冠羽衣,道貌岸然,还真有几分出尘之味。身着便装的皇帝斜倚在龙榻上,羸弱无力,神情恹恹。

    寿亲王疾步入堂,行过君臣之礼。皇帝亲热地挽他共座,笑道:“皇叔时常责朕妄信道术,不纳谏言,耽误国家大事。为何自家却请了一名老道士为郡主治病,待如上宾。皇叔宽以待己,严以责人,今日莫非又欲劝谏不成?”

    寿亲王心想:“一定又是这几个妖道在圣上耳边吹风,说我的坏话。”说道:“臣知罪矣!这几日冥思苦想,终有所悟。前汉文帝景帝从老庄之学,无为而治,遂致天下太平,万民乐业。大汉威德深植民心,虽经王莽之乱而终能复兴。可见道术亦是正道之学。只是千载之后,一些江湖术士曲解老庄之言,兴邪术蛊惑人心,大异老庄初衷,陛下未可轻信也。”

    皇帝道:“皇叔之意,是说朕信任的这几位仙师皆是邪术惑人的江湖骗子,皇叔府上那位老道士却是老庄正统。”寿亲王正容道:“臣正是此意。”皇帝大笑道:“皇叔差矣!听说尊府的那位老道士只是略通些医术,在正阳门外行医糊口。只因误打误撞医好了郡主的疾病,皇叔即信任有加,敬若神明。却不料此人并无多少真才实学,夜寝家中,祸从天降,被一江湖宵小所算,一命归西。皇叔说他是一位有道之士,岂不荒唐。”

    寿亲王道:“此事虽然不假,却不似陛下所言。宵小行凶之时,老神仙施法术逃脱兵劫,安然无恙,现正恭候于乾清门外。陛下如果不信,可命他进宫见驾。”

    方才还在暗中冷笑,幸灾乐祸的众妖道此时均大吃一惊。白云观主道:“乾清门乃大内禁地。不奉诏令,擅入宫禁,已犯下不赦之罪。陛下应命禁军擒此妖人,斩首以正国法。”

    皇帝却对老道士遇刺未死之事很感兴趣。摆手令诸人勿言,说道:“内侍说皇叔是只身入宫,并无从人跟随。皇叔欲欺朕否?”寿亲王道:“非常之人,不可以常理忖之。老神仙道术通玄,肉眼凡胎焉能识其法体。陛下可命内侍去乾清门外呼唤,老神仙即可现身。”皇帝大喜,当即命内侍传谕召见。众妖道万分懊恼,却无可奈何。

    过不多时,只听殿门外传来内侍尖锐的嗓音:“老神仙传到!”只见一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大袖飘舞,御风而来,拜倒阶前,口称:“臣道妙徼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笃信道术,对修道之人自然格外礼遇。下龙榻降阶相迎,亲手搀起,上下打量。只见老道士风骨不俗,飘飘若仙,皇帝更为欣喜。命内侍搬来锦墩,让他坐于龙榻之侧。众妖道虽然忌妒,却不敢稍露异色。

    同胞手足,骨肉至亲,天性之中便有些难以言喻难以察觉却又牢不可破的微妙情感。皇帝虽不知当面而坐的就是他曾下毒暗害,事后又悔之不及,深感内疚的孪生兄弟,但天性使然,心中隐隐生出了几许好感,几许亲近之意。笑眯眯说道:“朕闻仙长乃有道之士,不知制何经籍,修何仙业?”

    天赐略略欠身,说道:“贫道乃山野俗夫,逃世潜修,只为修身养性,祛病强身,焉敢妄谈仙业。”皇帝道:“仙长隐身于乾清门外,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无一人能知仙长所在,此非仙术乎?”天赐道:“此乃障眼法,雕虫小技,不敢污陛下之耳。贫道久居乡野,不知礼仪,擅入宫禁,望陛下恕罪。”

    皇帝心想:“良贾深藏若虚。他如此谦逊,可见是真正的有道之士。我身边这几位只会大言欺人,胸中却无多少真才实学,均不及这位仙长。”无形中对天赐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说道:“请教仙长,何者为道?”

    天赐道:“道乃大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源,万物运作之理也。其体无形无相,其用一阴一阳。太极未分之时,道包阴阳,太极即分之后,阴阳生道,一而二,二而一也。”皇帝道:“道可求乎?”天赐道:“可求也,若不可求,我辈修道何为?”皇帝道:“如何求之?”天赐道:“禀以自然,顺乎天命即可。”

    皇帝大喜,心想:“那几位与我讲经论道,不是说什么‘道可道非常道’,就是说什么‘玄而又玄,众妙之门’,故弄玄虚,空洞无物。何如这位仙长之言,深入浅出,开我茅塞。”又问道:“修道有何益处?”

    天赐道:“小则惠及自身,安而不病,壮而不老,生而不死。大则惠及天下,普济世人。万物之中,最灵最贵者人也。惟人也穷万物之理,尽一己之性,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全命保生,以合于道,当于天地齐而同得长久。”

    皇帝对什么“普济世人”不感兴趣,却十分留意“安而不病,壮而不老,生而不死”之说。问道:“几位法师曾献朕仙家秘药,授朕吐纳之学。朕服食修练多日,初时尚有些奇效,久之反觉身体不适,更不如前,不知是何道理?”

    天赐愤然作色,说道:“此乃不法之徒,为一己荣华,不择手段,妄进邪术邪药,蒙蔽圣聪,毒害龙体。陛下万万不可服食此药,收一日之利而遗百日之害。应速斩献药之人,以儆效尤。”

    众妖道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身份礼数,一起跳起来破口大骂:“胡说八道!”“妖道该死!”“他奶奶的,老子……。”这个胆大包天,竟敢在皇帝面前自称老子的妖道法号玄清,原本是个不学无术的地痞无赖。闻知皇帝的嗜好,一时心血来潮,购买了几本道书苦读数日,换上一身道装,充做道士。机缘巧合,竟让他混到皇帝身边。此时性急之下,口不择言,终于露出马脚。

    这几名妖道之中,只有白云观主尚有几分真才实学。他心中暗骂诸同道沉不住气,上不得台面。向皇帝道:“陛下日理万机,操劳国事,以致疲病交加,龙体失和。臣等闻知,忧心忡忡,肝肠寸断。故不避斧钺,冒死进献仙丹奇术,皆出于忠君之心,苍天可鉴!这位道友未见仙丹之方,不知吐纳之法,即断言臣等欺君,其心叵测,陛下万万不可轻信。”

    无奈皇帝听众妖道言辞放肆,已生厌憎之心。又见天赐微笑不语,不与众妖道争论,对天赐的好感便增至十分。他冷冷扫视众妖道,说道:“孰是孰非,朕已了然。尔等勿复多言,速速退下,不奉诏令,不得再入。”

    众妖道大失所望,不敢争辩,鱼贯退出。一出宫门,众妖道就开始相互攻讦,埋怨他人的错处,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不欢而散。自此众妖道失宠,终此生未能再见皇帝一面。寿亲王见密谋已成,心中暗自欢喜。也告辞退出,回府与段云鹏程万里等人置酒庆贺。

    众人去后,皇帝命内侍宫娥退出,宽敞的仁德堂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荡而又静寂。皇帝多次欲言又止,走下龙榻,往来逡巡。忽然停在天赐面前,说道:“仙长言修道能强身健体,不知可有速成之法?”

    天赐暗想:“求教强身之法为何这般吞吞吐吐,难道涉及什么难言的隐疾不成?是了,他耽于美色,纵欲过度,面对后宫三千粉黛,自觉力难胜任,故而求助于仙道之学。”心中虽然不齿,却又不能不略作敷衍。说道:“道家言性言命,性者,神也,命者,形也。命乃为体,性乃为用,性命双修,可期大成。下乘之术,服气炼丹,修命不修性,本末倒置,流于异端。上乘之术,先性后命,遣欲澄心,识心见性,炼精化气,乃为正途。故修道无速成之法,当持之以恒,循序渐进,未可以一日之力而期百日之功。”

    皇帝深感失望,又问道:“长生之道可求乎?”天赐道:“生死常事,确乎在天,但禀以自然,则生死之道无可无不可。道家言长生,乃道之长存,而非身之不死也。其身虽死,其道存焉,传之百世而不绝,如此而已矣。”

    皇帝十分迷惑,问道:“古有羽化登仙,白日飞升之说,皆欺人之谈乎?”天赐心想:“当然是欺人之谈。实话实说只怕你要大失所望,我且骗你一骗。”说道:“贫道不敢妄论前辈仙人。钟离权言曰:惟人可以为鬼,可以为仙。少年不修,恣情纵意,病死为鬼。知之修练,超凡入圣,脱质而为仙也。然仙道无凭,可遇而不可求。人生匆匆,不过百年,以百年修为之浅,而求万世长生之厚,无异于缘木求鱼,未可得之也。”

    皇帝道:“仙长所修者,非长生之道乎?”天赐道:“贫道所修者,乃积今世之功,而求来世之缘也。今世不可得而期之来世,一世之修为浅,积百世之功则可矣。陛下贵为天子,一举一动关乎天下兴亡,为恶则百姓皆苦之,为德则百姓皆惠之,励精图治,施惠于民,则一世之修可胜贫道百世。此陛下前世福泽,不可不慎之。”

    皇帝悚然动容。沉默良久,忽然问道:“朕闻道家有房中之术,仙长知之乎?”天赐心中冷笑:“正事你不感兴趣,说来说去还是离不开这个。看样子不给你点甜头是不行了。”说道:“古人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夫妇之道,人伦大礼,阴阳赖以调,子孙赖以传。今人斥房中术为异端,何其谬也!陛下身为人君,当先齐宫室,而后方可言治国平天下。修持房中术,良有益也。贫道不才,愿献薄技以助陛下。”

    皇帝大喜,兴奋地说道:“仙长真朕之良师也。朕加封你为奉天至圣保国大真人,并授太师之衔,君臣之礼皆可免之。”

    天赐心想:“你真是欢喜的糊涂了,加封什么真人也就罢了,太师之衔岂是可以随便送人的。”说道:“太师位尊三公,贫道布衣之身,实不敢居之。真人之号尚可,只是至圣二字有些不妥,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道:“那就去掉至圣二字,奉天保国大真人则可也。太师之衔暂缓授之。仙长可将房中术传授于朕。”天赐道:“仙家秘术,未可轻传。陛下宜节欲百日,以示诚心。贫道有仙丹一颗,陛下请先服用,益气清神,强筋健骨,数日之内即有效验。”皇帝接过丹丸,只觉一股奇香扑鼻,中人欲醉。他欣喜非常,说道:“仙家至宝,果然不同凡响。朕即从仙长之言,百日之后再向仙长求教。常人求道须百世之功,朕只费百日,并不算长。”

    天赐心想:“你这病就是由纵欲而起,节欲百日,自会好转,哪里要修练什么秘术。这枚丹丸乃华神医精心炼制,我花费了不少唇舌才向小蔷小薇求到一颗,却转赠于你。可见做皇帝有做皇帝的好处。”

    当日皇帝与天赐畅谈直至深夜,乐而忘倦。第二天又命内侍接天赐入宫,继续昨日的话题。一连十余日,日日不缺。天赐知时机未至,绝口不提朝政,只与皇帝讲论道术,旁敲侧击。他在沧海书阁逗留半载,道家经籍多有涉猎,博闻强记,口若悬河,令皇帝深为叹服。

    日久天长,天赐每日巳时入宫,申时出宫,已成惯例,不须内侍传报通禀。这日天赐象往常一样进宫,到了隆道阁,却不见皇帝。有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太监正在等他,战战兢兢跪地叩了个头,说道:“奴才见过老神仙。”只见他眉目清秀,伶俐可爱。天赐亲手扶起,说道:“以后见到贫道不必行此大礼。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道:“我叫刘信,大家都叫我小信子。余公公命我在此等候老神仙。”天赐问道:“余公公?是司礼监大太监余广吗?”小太监道:“是的,余公公说您老要见万岁爷,可以去养德斋,万岁爷正在哪儿处理国务。余公公要伺候万岁爷,不能亲迎您老,请您老恕罪。”

    这个余广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为人比他的前任王保更加圆滑,深得皇帝宠信却不露骄矜之气,故而颇得称誉。天赐每次出入宫禁多是由余广迎送,时常见面。他对天赐十分巴结,天赐对他却没什么好感,更谈不上交情。

    来到乾清宫,余广正恭候在宫门外。他是个见人就笑的矮胖子,白净的娃娃脸,弯眉细眼,人见人爱。见到天赐,他堆起笑脸,说道:“老神仙,您老好啊!万岁爷等得心急,已经问过多次了。您老快请进去吧!”

    天赐道:“圣上正在处理政务吗?”余广凑到天赐耳畔,低声说道:“南边传来些不好的消息,万岁爷心情很坏,动辄发火。您老来了,正好劝劝万岁爷,千万别急坏了身子。”天赐点点头。进到养德斋,只见龙案上奏折堆积如山,皇帝埋头案前批阅,双眉紧锁,满面忧色。

    见天赐进来,皇帝神情略略开朗,说道:“仙长请坐。唉!朕多日不理政务,不想竟发生了许多出人意料之事。河南反了,湖广反了,现在江南也反了。万里江山已成半壁,满朝公卿竟无一人能献平贼之策。”天赐道:“是江南武林盟起兵造反了吗?”皇帝道:“不错,反贼起兵不足数日,镇江苏州常州各府相继失陷,南京杭州也危在旦夕。告急的文书如雪片般飞来,请求朕增派援军。可是各镇官军大多开往河南湖广,一时脱不开身。京师空有大军数十万,远水救不了近火,如之奈何?”

    天赐道:“贫道入京之前曾云游各地,对武林盟之事也有耳闻。贼首司马长风包藏祸心久矣,在江南广植势力,根深蒂固,未可卒定。发京师之军,千里赴敌,终非上计。江南河流纵横,燕赵铁骑困于泽国,难有胜望。依贫道之见,陛下应固守河北山东,全力经营,以待中原之变。不可贸然兴兵,以己之短就彼之长。”

    皇帝道:“仙长差矣!此时应乘其起兵之初,人心未定,一鼓而破之。按兵不动,无异于养虎为患,待其羽翼丰满,则不复可制矣!”

    天赐道:“陛下恕贫道直言。多年以来,朝政失和,民心浮动,不轨之徒因之成势,致有今日之祸。虎已养成,欲以一日之功而平之,谈何容易。”皇帝神情微变,说道:“仙长何出此言?先皇英明神武,在位三十年,天下太平,万民乐业。朕即位未久,纵有些过错,又怎能说朝政失和多年?”天赐道:“先皇仁德,虽古之明君亦不能过。但恨无良臣辅之,大权尽落于奸佞之手。此辈媚辞惑君,恶行乱国,先皇纵然英明神武,为群奸所愚而不能制之。国家衰败至斯,实由来已久,非先皇之过,亦非陛下之过也。”

    皇帝怒气稍平,说道:“朝廷有何失德之处,请仙长试言之。”天赐道:“朝政之失,实出于用人之失。治国者不知恤民,领军者不知兵事。百姓言朝中有三奸,奸宦王保,陛下已除之,尚余两奸在朝。陛下欲平定盗匪之乱,当先除此两奸,以谢天下,进贤能之士,行仁德之政,以受民望,起用勋臣良将,精练军旅,而后方可言战。贫道以为,河南之盗湖广之匪江南之贼皆癣疥之患,心腹大患实在朝中,不除此患则天下永无宁日。”

    皇帝若有所悟。沉思良久,说道:“仙长所言两奸,朕也并非全无耳闻。可是朕即位未久,对此二人尚有倚重之处。况且无故去朝廷重臣,恐失群臣之望。”

    天赐道:“韩非子曰:国有擅主之臣,则群下不得尽其智力以陈其忠,百官之吏,不得奉其法以至其功矣。这两奸欺君擅权,国家之乱实出于此,何言无故?犹豫不决,纵之为恶,终必酿成剧变,悔之晚矣!”

    皇帝叹道:“这二人欺君擅权,把持朝政,朕岂不知,奈何无力除之。许敬臣是朕之母舅,太后一关就过不了。其党羽遍布朝中,多方掣肘,有令难行。那刘进忠更加动不得,他执掌锦衣卫大权,禁军武腾龙骧四卫皆是其私人。一旦所谋不成,朕性命忧矣!”

    天赐心中暗喜:“你既然有除此二贼之心,我就有办法。”说道:“陛下贵为天子,四海皆陛下之有,万民皆陛下之臣,何言无力除奸。以母子之亲,何事不能开诚布公,晓以利害,太后必能谅解陛下苦心。以雷霆手段,绝群臣之口,则大事可定。那刘进忠更容易对付,他为祸多年,朝臣多怀怨恨之心,陛下除之,乃顺天应人之举,群臣必拍手称快。”

    皇帝道:“如果其党羽不服,乘机犯上作乱,如何制之?”天赐道:“陛下可佯作宠信,安抚其心,一一剪除其党羽,而后行事。如今江南大乱,朝廷岁入十去其七八,粮米损耗当以千万石计。临清德州各仓虽有贮积,坐吃山空,只怕也支持不了一年半载。陛下可令京师各卫赴边屯驻,开垦荒地,以充军食。乘此时机将武腾龙骧四卫调出京师,削弱刘贼势力,一举两得。”

    皇帝微微点头,却仍踌躇不决。说道:“滋事体大,待朕好好想想,不可贸然从事。”天赐大失所望,心想:“优柔寡断,难成大事。”又想:“锄奸之事,非一蹴而就,且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时间过得真快,自此两月有余,天赐望眼欲穿,仍不见皇帝有所举动。每日进宫讲经论道,乐趣盎然,但一提及正事,皇帝便借故推托,不适说时机未至,就是说要三思而行。天赐一不能强迫,二不能深劝,只有暗自焦急。眼见已经入秋,再拖延下去,天气冷下来,大军无法移动,官军赴边屯驻之事就只能明年再议了。

    唯一令天赐宽心的是皇帝自服下他所献的丹药,节欲休养,身体日渐康复,对他也更加信任。能每日入宫,时时进言,或者有让皇帝回心转意的机会。为了方便出入宫禁,皇帝特在西华门外选了一所宅第赐于天赐,前前后后,奴仆婢女不小百来名,都是皇帝自掏腰包。反正皇宫内库里有花不完的银子,他也不会心疼。

    这一天从宫里出来,天赐与小蔷小薇在宅中闲话。一句话不小心,惹得二女怒气冲天,大发雌威,拳脚相加。幸亏仆婢不敢擅入内室,否则难免被人识破真实身份。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忽然堂下传来一阵踢踢趿趿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看门的于老头。小蔷小薇慌忙住手,立在天赐身后,努力作出一付恭谨之态。

    这于老头来的正是时候,解救了天赐的一场劫难。天赐敛容归座,道貌岸然。那于老天走到阶前,略略一弓身,说道:“锦衣卫刘大人送来一张请柬,请老神仙过目。”天赐暗自诧异,接过请柬,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无知后学刘进忠拜上奉天保国大真人老神仙:进忠愚鲁,听信妖言,胆大妄为,冒犯虎威,幸蒙不罪,进忠不胜惶恐之至。今于寒舍略备薄酒,一者拜识老神仙法驾,二者示负荆之诚。本当亲至仙府相请,恐老神仙见拒,故修此书,以达愚意。恭谨再拜,并企回音。

    天赐心想:“这请柬是哪个枪手替他做的?不伦不类,狗屁不通。”问道:“传书之人何在?”于老头道:“正在府门外恭候。”天赐道:“你去告诉他,贫道即刻就到。”

    于老头一走,小蔷小薇小嘴就高高噘起。小薇抢过请柬,扯得粉碎,说道:“这是鸿门宴,刘狗官欲借机加害,大哥千万不能去。”

    天赐笑道:“非也,非也!暗害为师对刘贼并无益处。我断定他是有意笼络我,正好借此机会与他攀上交情,探探虚实。刘贼虽然奸诈狡猾,为师更是玩弄阴谋诡计的老手。明暗表里,各行一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戏耍群奸于掌股之间,岂不妙哉!”

    小蔷道:“主意虽然不错,可是还不能令人放心。要去也可以,须带上我和妹妹。”小薇道:“如果不带我们就不放你走。”天赐道:“听说刘贼常以歌姬待客,席间极尽淫糜之态,不堪入目。你们两个姑娘家,不太方便。”小薇不喜道:“什么不方便?你这是找借口。哼!想甩掉我们,休想!”小蔷道:“大哥,求你带上我们好吗?到时候我们闭上眼睛不看就是了。”

    天赐笑道:“你们当真要去?”小蔷小薇齐声道:“当然。”天赐道:“不怕脸红?”二女道:“不怕!”天赐笑道:“也不会吃醋吗?”小蔷小薇大羞,小薇啐道:“吃你的大头鬼。”小蔷红着脸道:“大哥是师父,我们是徒弟,徒弟吃师父的醋,哪有这道理。”

    天赐笑道:“好,我就带你们去。答应的事一定要记住,你们是徒弟,我是师父。徒弟要有徒弟的样子,不许脸红,也不许吃醋。”小蔷小薇大喜,连声答应。当下三人相偕前往刘府。

    刘府距天赐的住所不远。刚到街口,就见一列十余名武官正在肃手迎候,为首者正是天赐恨之入骨的锦衣卫千户冷逢春,余者虽不相识,看服色品级都不低。冷逢春上来一揖到地,说道:“卑职奉刘大人之命,恭迎老神仙法驾。”

    天赐心中虽恨,脸上却要强挤出一付笑容,说道:“刘大人太客气了。贫道虽蒙圣上荣宠,终究只是一介布衣,受此殊荣,愧不敢当。”

    冷逢春平日待人冷冰冰的,朝中的极品大员也不放在眼里。今日却名副其实,似枯木逢春,一脸的谄笑,说道:“老神仙乃布衣中的王侯,圣上也敬重三分。我辈凡夫俗子,焉敢在前辈仙人之前以官爵自居。”

    这时早有人飞报入内。冷逢春陪同天赐来到刘府门外,刘进忠亲自出迎,人未至,笑先闻。他不愧为当世奸雄,能屈能伸。疾步跑下台阶,纳头便拜,说道:“得蒙老神仙大驾光临,进忠不胜荣幸之至。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只见他体态如熊,筋骨粗壮,步履沉稳,满面油光。天赐心想:“这厮一身横练功夫颇为不弱,不可小觑。”笑道:“贫道久慕大人威名,得大人一纸手书,言辞恳切,诚意可感。贫道鲁钝,幸蒙大人垂顾,特来登门道谢。”

    刘进忠赔笑道:“老神仙言重了。前者进忠不识老神仙法驾真身,得罪之处,望老神仙见谅。”天赐笑道:“前者之事,大人也是出于忠君之心,何言得罪。你我同殿称臣,自当以诚相待,区区小怨,不必耿耿于怀。”刘进忠大喜,笑逐颜开,媚辞如潮,将天赐让进府中。

    大堂之上,锦屏环绕,艳姬如云,金盏玉盘,水陆杂陈,极尽奢华。刘进忠恭请天赐入座,向他引荐席上的几位宾客。除去侍立于刘进忠身后的太行双凶之外,天赐均是初识。两个精干的壮年武官分别是武腾左右卫的指挥大人,一名董良佐,一名赵弘弼。一个与刘进忠生得有几分相似的大胖子是他的同胞兄弟刘从孝,现任五城兵马司提督。一个又干又瘦的小个子是刘进忠的小舅子黄健,乃京军神机营的一名统带。这几人皆是刘贼死党,官阶并不甚高,跺跺脚却足以震动京师。

    引荐完毕,刘进忠向太行双凶道:“施师傅,常师傅,你二人胆大妄为,得罪了老神仙,还不快快磕头赔罪。”太行双凶当年也是武林健者,纵横河朔,自在逍遥。如今为求荣华富贵,又慑于刘贼权势,英风豪气尽敛。委委屈屈走到天赐身前,倒身下拜,说道:“晚辈师徒无知,冒渎老神仙法驾。小徒已蒙老神仙惩处,晚辈也被刘大人斥责。大错已铸,悔之无及。伏请老神仙处罚,任杀任剐,绝无怨言。”

    天赐心想:“刘贼委过于太行双凶,中我计也!”笑道:“二位英雄奉命行事,实出无心,何罪之有。令徒资质太差,贫道恐他坏了二位英雄盛名,故而遣他还乡。事先未能知会,请二位英雄恕贫道擅专之罪。”

    太行双凶面上顿时增光不少,心中至为感激,称谢不已。又退回到刘进忠身后,肃手而立。天赐见状问道:“二位英雄何不入座共饮?”太行双凶神色微变,略略一弓身,说道:“在诸位大人面前,哪有属下的座位。”天赐心想:“刘贼慢待从属,他二人已生怨心。挑拨离间,此时正是良机。”向刘进忠道:“贫道久闻太行双杰英名,如雷贯耳,习武之人无不敬畏三分。刘大人当依之如股肱,亲之如手足,奈何以区区官爵相轻?二位英雄无座,贫道也不敢座。”

    刘进忠忙道:“进忠知错了。”命侍从置座位于席末,冷冷看了太行双凶一眼,说道:“还不快谢过老神仙。”太行双凶慌忙上前道谢,恭恭敬敬落于末座,屁股只敢稍稍沾点椅边,低头不语,料想正在暗中咒骂刘贼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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