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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小说] 网络玄幻小说《星空倒影》作者:弦歌雅意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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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2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最接近伟大的一刻

 

  当两支同样闪烁着魔法光辉的骑兵以人类无法反应的速度相互撞击在一起时,技巧、勇气、力量和速度这一切的因素都已经不再重要了,身陷这道无法回头的洪流中的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挥动自己的武器,竭力挣扎着不被死亡吞没。无论你是勇敢还是懦弱的,在这场混战中都毫无区别。从任何方向都有可能刺来一把锐利的武器带走你的呼吸,那可能是敌人的,也可能是战友的。身陷这道钢铁涡流中的人和马都只能将自己的生命交给掌管命运的神祉,听任他的摆布,让他决定自己的生死。

  金属和金属撞击在一起的声音听起来空荡荡的,让人心里没有着落。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战地中央,一颗心似乎正悬在气管和咽喉之间,仿佛只要大口呼吸一下就会把它吐出来。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我的双眼在企盼地搜索着,力图在混乱之中搜寻到我的友人的身影。

  感谢至高神,在战团之间我发现了一顶红色的头巾。凯尔茜,彗星海上的红巾女海盗,她还活着,一切安好。面对铠甲沉重的敌人,凯尔茜抛弃了趁手的轻刺剑,换上一柄厚重的长剑。尽管选择了并不趁手的武器,但这并不会妨碍她成为温斯顿人的恶梦。她的双颊染上了与头巾一般的颜色,手中的长剑依旧在不住地刺击。我不知道她是否受伤了,我想没有。她看起来精神十足,朱红的双唇间发出勇武的呼喝声。一个又一个远比她高大的温斯顿骑兵栽倒在她面前,成为这个勇敢的女性可夸耀的功绩。

  如果你能找到凯尔茜,就一定能发现红焰。赤发独目的精灵游侠正在女海盗的身边,他们就像是两团并肩燃烧的火焰,而支持他们狂烈燃烧的,却是对手的生命。红焰看上去是战场上最不需要为他担心的人了,精灵超越人类的反应速度让他能够更好地适应加速术的节奏,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比自己的对手更快一步,一个温斯顿人甚至还没有看清面前的敌人就被搅杀在他锋快的双刀下。他绝对是战团中杀戮最盛的武者,他的作为与精灵族珍视生命的传统毫无关联。不知道有多少勇敢的温斯顿骑士已经倒伏在他的面前,他们或许应当庆幸:起码,他们的生命终结在远比自己强大得多的神一般的战士手中,而不是枉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士兵剑下。

  还有,还有一个,那个绝不能失去的身影。弗莱德呢?我们的领袖呢?我们的国王呢?我最挚诚的朋友呢?他在哪里?

  看见了,我看见了。穿过一面刀剑交织的网,透过血光四射的战阵,弗莱德矫健卓越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中。他几乎处于那片混乱的战场中最核心的位置,象征着他身份和荣誉的那面旗帜吸引了众多的敌人。战士们在护卫着他们的统帅,他们用身体作为壁垒将温斯顿人一次又一次疯狂的涌动挡在了身前。可是即便如此,弗莱德的面前仍然不缺少对手。一柄又一柄致人死命的武器折断在他锋利无匹的战刀“墨影”之下,他们的主人往往也将付出生命的代价。他是无敌的统帅,但是,一旦出现在战场上,在血与铁长吟着死亡的第一线,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个出众的战士。最难能可贵的是,弗莱德在战斗的同时,还在观察着温斯顿人的行踪,准确地指挥着身后的骑兵队,带领着他们走出被温斯顿人分散、包围和歼灭的危险。

  我很为弗莱德担心,他的面前不断地出现温斯顿人高大的身影,而且他们一个比一个凶狠、一个比一个高大。我甚至忍不住有些埋怨我一生的挚友和统帅,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年轻勇敢的士兵了,如今的他,是一个国家的领袖,一个民族崛起的希望。他不应该出现在那样危险的地方,他的肩头有更沉重的责任。难道他不知道,他的生命甚至比数千骑士的生死甚至一场局部战争的胜负还要重要。万一他受到任何哪怕极度轻微的损伤,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随即,我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弗莱德能够听到我内心的声音,他必然会大声地驳斥我吧。是的,他是个国王,他自愿成为这个国家的王者,并非是因为荣耀或者权力这种让人羡慕的东西,而是因为责任,因为一个美好又伟大的梦想。他从不觉得自己比周围的人要伟大或者重要,倘若他真的那样想、那样做了,他就不会是我们所熟知的弗莱德·古德里安,更不会成为德兰麦亚王国的君主了。当士兵们面对着强悍的对手拼死搏杀时,他必然会出现在他们身边,率领他们,指挥他们,让他们看得自己、看得见希望、看得见胜利。

  因为他是弗莱德,所以,他在那里。他必须在那里,也只能在那里。

  这一侧的战斗难分难解,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结局会是如何。即便哪一方会成为最后的胜者,他也必将付出与对手同样惨重的代价。而在战场的那一侧,圣狐高地上的土著战士们已经占据了上风。从一开始,他们的数量就比对手要多,而银星河的阻隔让温斯顿人无法纠集起全部的力量抵挡他们,只能逐渐地向战阵中派遣人手。倘若不是土著人的战斗方式实在太没有章法,他们或许早已奠定了胜机,将温斯顿人赶到河对岸去了。倘若一切就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只要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我想我们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即便我们动摇的精灵盟友不插手这场战斗,我们也能够获胜。

  但是,一切都因为一把马刀而改变了。

  正当弗莱德与面前的一个温斯顿骑兵交手时,一匹烈马从他左侧挤了出来。马上的温斯顿骑手全身血流如注,右肋上还插着一支羽箭。他的身体在马背上无力地摇摆着,似乎是因为流血的虚弱而无法承受铠甲沉重的分量。几乎被自己的鲜血染成了紫色的重铠和摇摇欲坠的身躯告诉我们,这个军人的生命之火只剩下了最后一颗火星。

  这个濒死的人策马扑向弗莱德的侧影。我们的战士试图阻止他。短短不到十步的距离中,他的身上又多了十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每一道伤口都可以要了一个健康人的命。他没有兴起丝毫抵挡的念头,反而以更疯狂的姿态靠近弗莱德。追求荣誉的本能支撑着他支离破碎的身体,即便离他很远,我也依旧能够感受到他那疯狂的执念。这种执着的求胜心不会因为死亡的逼近而稍减,正相反,死亡会更大地激起一个真正的军人的心,让他抛却了一切让人虚弱的幻想,去追求一生最后一次炽烈的燃烧。

  “拦住他!快,拦住他!不要让他靠近!”我高喊着,对着弗莱德身边的骑士们,带着绝望的腔调。不知为什么,此时我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加沉重,那个温斯顿骑兵摇晃的背影让我嗅出了前所未有的危险气息。我很害怕,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些什么。

  能否听见我的呼喊已经不重要了,两名星空骑士已经发现了那个视死如归的战场刺客。他们忠实地履行了自己护卫统帅的义务,两把重剑深深地刺入了敌人的胸膛。没有人能在这样的重创下存活,随着一道血雾喷过,它彻底断绝了那温斯顿骑兵生命的迹象。

  在生命静止之前,那个温斯顿人掷出了他的战刀,向着弗莱德。我猜,他的生命结束得太早,没有看见自己这赌命一掷的结果。如果他看见了,或许在死神的殿堂前也会忍不住骄傲地大笑。他是个高尚勇敢的军人,为了胜利,他拼尽了最后一滴鲜血。他理应受到所有军人的尊敬,因为他的执着和勇气。

  但是,我恨他,因为他让我伟大的朋友遭遇了险境,几乎送命。

  刀锋并没有伤到弗莱德,而是重重地刺在了他坐骑的后臀上。疼痛难忍的战马立刻惊骇地高仰起前蹄,几乎把猝不及防的年轻领袖掀下马来。弗莱德面前的对手抓住了这个时机,举刀迎面砍下。仓促中,弗莱德只能竭力向右侧闪躲。

  战刀重重地砍在了弗莱德的左肩上,我听见一声痛楚地惨呼从他的口中传出,那声音就像是在我的耳眼里炸裂开来,直接灌入了我的脑子里。我瞬间失去了自己的心跳,巨大的恐惧断绝了我的脉搏。我的血液仿佛不再流动,一阵冰冷的寒意从我的心底流淌出来,牢牢扼住了我的喉咙。

  被马蹄践踏起的烟尘中,弗莱德的身躯伏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我已经不想再去看那个被我们的士兵肢解的凶手了,现在,朋友的生死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不需要命令,弗莱德身边的星空骑士们自觉地围成了一个圈。他们要面对的是因为敌军统帅重伤而激起更大勇气的对手,可他们没有退却一步。退就是死,不是他们死,而是他们尊敬的领袖会死。那是他们宁愿失去生命也不愿见到的事。

  “弗莱德!”红焰和凯尔茜目睹了这一切,他们两个人放弃了自己的队列阵形,发疯一样冲到弗莱德的身边。不理会身旁的危险,红焰翻身下马,抱起弗莱德的身体放在了马背上。在弗莱德接触马背的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头也挣扎着晃了一下。

  他还活着!

  星空骑士们开始退却了,这是他们自建立以来第一次主动地退却。黑色的九连星战旗屈辱地向后方飘去,他的主人正遭受着从未有过的险境。

  在后撤的阵形中,红焰出现在队伍最靠前的位置。没有人能因此而责怪他,因为我们重伤的年轻王者正伏在他的坐骑上。在他身后,温斯顿的骑兵和星空骑士紧紧纠缠在一起,刚才激烈的战况让我们的骑士们无法立刻从与对手的战斗中脱出身来。这是一次糟糕的撤退,全无阵形,没有丝毫的秩序可言。温斯顿的铁甲骑士们就如同一个大号的绞肉机,把一个又一个落单的星空骑士搅碎在自己的阵列中。有些忠诚勇敢的士兵试图留下来,暂时阻挡住身后的敌人,为自己的统帅赢得撤离的时间。可这根本就没有用,零散的反击就像是纸片一样撕裂在温斯顿人的面前,根本无法阻碍他们前进的步伐。要想拦截他们追杀的脚步,起码需要一支阵容完整、阵形整齐的军队。

  正有这样一支军队横亘在他们与月溪森林入口之间的位置上,这是阻拦温斯顿人、挽救弗莱德生命的唯一希望。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此时只有不足五千人。在势如狂飚的魔法骑兵面前,他们断无胜机,甚至连生还的机会都很渺茫。

  而此时,他们的指挥官正在嘶声大喊着:“全军,防御阵形,长枪手上前,掩护陛下!”

  是的,那个激昂的军官不是别人,正是我。

  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的样的情怀包围着着我,让我有勇气作出这样的决定。在这一刻,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除了弗莱德的生命,我什么也没有想到。我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我要弗莱德活着,一直活下去,直到他亲手完成了他的梦想,创造出一个从没有人见过的美好世界。

  我忽然觉得,这不仅是他的梦想,同样也是我们每个人的梦想。在我梦中出现的那个终日充满欢笑的热闹酒馆,也正是这个梦想中微不足道但却美妙精致的一部分。

  红焰行近了,脱离了魔法师的支援,双乘的坐骑放缓了速度。在主人焦急的催动下,那头健壮的牲口已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它的唇口边喷着疲惫的白沫,全身透着淋漓的汗水。这是它跑得最好的一次,雄健的四蹄交替蹬踏着泥土,在大地上留下一连串深深的蹄印。但是和它身后那群不断逼近的黑衣杀手相比,它的的身形只能用迟缓来形容。如果再没有人能够有效地拖住温斯顿人的步伐,红焰和弗莱德必然难逃毒手。

  红焰在我面前勒住了坐骑,我抢上前去,扶住弗莱德的身体。他现在昏迷不醒,双眼紧闭着,嘴唇发白,牙齿不住摩擦着,发出轻微的细响,显然正在抵抗着强烈的痛楚。他的肩头流了很多血,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他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走,红焰,带着他离开这里。”我将目光从弗莱德的脸上移开,投向身后那正在不断逼近的温斯顿骑兵。

  “杰夫,你想干什么?”红焰有些惊慌地问我。

  “走,马上!你想害死他吗!”我冲着红焰的脸大吼着,指向身后的丛林:“带他回去,回去!”

  “你不能这样!”红焰同样激动地大喊着,他微微探起身,想要把右腿从马镫上摘下来,口中还在大叫着:“你带他离开,我留下。”

  我用力按住了我的朋友:

  “听着,你这个白痴,这个世界上有数以万计的酒保,但德兰麦亚只有一个国王,月溪森林也只有一个咏者。所以,应该留下的人是我,只能是我……”

  “……转告弗莱德,别干蠢事,我可不想白死!”

  我的剑狠狠扎上了战骑的后臀,那头红焰所钟爱的变种畜生发出一声哀鸣,发疯一样向前猛冲出去。红焰勒不住缰绳,只能挣扎着回过头来,用不舍的眼神看着我。过了片刻,他终于狠下心肠转过脸去,将身体伏倒在马背上。

  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头看我一眼了。这样的想法让我欣慰。

  大部分星空骑士在奔逃时被冲散了,他们并没有遭遇温斯顿人的追杀。那些默言的骑手将目标牢牢锁定在弗莱德身上,他们显然明白,击溃一支军队不过是赢得了一场战斗,而杀死一位国王则意味着终结一次战争。

  我回到阵列中间,打量着我面前这群可爱的士兵们。他们都是半年多的新兵,都还很年轻。面对着那股不断冲近了黑色狂飙,他们还不知道如何掩藏自己的畏惧,把慌张的表情挂在脸上,但唯其如此,才更能看出他们的勇气。无情地对待远逊于自己的对手,那只是能叫做欺凌而不是勇敢。真正的勇敢是当你面对无可抗拒的毁灭力量时,仍然能够坚持自己的责任。

  他们正在同时与两个敌人交战,一个是面前这些骑在马上的无敌勇士,另一个则是潜伏在他们心中的恐惧。或许,片刻之后他们就会被前者轻易地击败,但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战胜了后者,赢得了最可自豪的一场胜利。

  追兵的马蹄声几乎就响起在我的脚边,大地也无法承受重装骑兵的逼迫,惊惧地颤抖起来。只有当你直面这群威武的斗士时才会理解这种压迫感。这是直面死亡的感觉,在亡者之神的裁判前,你几乎连反抗的念头都无法兴起。

  我不知道我的心情为什么会如此平静。恍惚间,我似乎回到了三年前的第二次森图里亚会战。在那场战斗中,同样是为了掩护弗莱德,同样是面对着这群强大的敌人,引领我们走上战士之途的卡尔森队长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此时仿佛正在在我的背后,以他的灵魂指引着我,让我心中没有畏惧。

  那时,我就应该和他在一起的,不是吗?

  我微笑着抽出了自己的佩剑,心中洋溢着无上的骄傲。上天为证,我正追随着一个勇士的足迹,为保护一个不可缺少的朋友和伟人而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是我一生中最接近于伟大的一刻。秋风摩娑剑刃,发出清脆坚定的声响,在我听来,那真像是我对卡尔森队长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啊。

  “长官,请让我和您一起战斗!”

  ……长官……请让我……和你……

  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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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3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十八卷 敌营 第一百五十四章 当死亡降临

 

  以不足五千的轻装步兵正面硬撼近三千冲锋中的重装骑兵,并且是在魔法加持之下、威力超越了人类极限的的魔法骑兵,这是我正面对的决死之局。我只求能够短暂地拖延住温斯顿人追袭的脚步,保护我终生友人的安全。此时此刻,我向着我所听闻的一切天上的神明祷告,并非为了延续我的生命,只是在乞求我的牺牲有价值——我根本就没有考虑到生还的问题,必死的信念让觉得更有力量。

  “坚守阵地!”我大声吼着,直面那群即将终结我生命的对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比我强大得多,但那已经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了。

  马蹄翻腾,践踏着坚实的大地,发出隆隆的声响,就好像雷声紧贴着地面向我们滚来。我简直想像不出凭借人类的力量,还有什么能够阻挡这道滚雷般的军队,那声音就是一个残酷的预言,昭示着我们的死亡。

  “坚守阵地!”我执拗地高喊,试图凭借自己的嗓门压过那滚滚的马蹄声。我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就好像刚刚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一样。

  “坚守……”我已经听不见我自己的声音了,温斯顿人已然迫得太近,马蹄声掩盖了这世界上的一切声响。这轰然的声音太过刺耳,当它达到顶端时,我忽然觉得一切的声响都消失了。我看得出脚下的大地正在震颤,感觉得到自己的声带在剧烈得抖动,却听不见一丝细小的响声。

  这一刻我以为自己聋了。

  来吧,该来的总会来的。我站在第一排长枪手的身后,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滚烫的血液在我的肢体里流淌着,让我狠不能就地燃烧起来。我不喜欢死亡,但在我不得不死的时候,我宁愿像我所敬爱的那个男人一样光荣地倒下。

  默然注视着那道逼近的黑色浪潮,我甚至听得见死神为我的心跳倒数的耳语。七、六、五、四……

  “轰隆!”一道强烈的闪光穿透了为首的那个骑兵的身体,那条紫白色的光辉太过耀眼,几乎要把我的视线从中间撕成两截。被光芒劈中的那个骑士全身僵直,右手不受控制地将战刀掉在了地上。继而,一支冒着寒气的羽箭破风而来,扎进了他厚重的衣甲之中。那个不走运的骑士顿时一头栽倒在地上,可直到倒下之后,还在保持着骑马蹲裆的姿势。片刻之后,他黑亮的铠甲外侧已经蒙上了一层淡薄苍白的颜色,就好像是冬季的清晨飘临在林间阴影中的寒霜。

  我想他死了,只是不知道死于那支锋利的箭矢还是死于附着在箭簇之上的那道让人生畏的强大魔法。

  不待我从这奇异的景象中回过神来,更多附着着威力巨大的魔法的箭支从我们的右侧扑向正在全速向我们靠拢的温斯顿人。每个中箭的温斯顿人都在遭受着彼此不同的痛苦,有的是被一团烈焰紧裹住身躯,有的明明只是被箭头擦过身体,却像是被一块巨石击中,倒飞了出去,还有的正在躲闪着左前方飞来的杀人利器,一支羽箭已经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肩胛骨……

  只有一支力量会仅以弓箭的威力就造成如此巨大的杀伤效果,那正是我们在战斗开始之初几乎完全脱离了控制、因为顽固的矜持而不愿与我们并肩作战、几乎是以观众的姿态出现在战场上的盟友,月溪森林精灵王国的战士,那将近五千名技艺高超的射手。或许是敌人的超出了想像的强大和残忍让他们变得清醒,或许是我们的慷慨赴死感动了他们,总之,他们被说服了。在我们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们终于抛弃了自己固守的传统,不再考虑战马的安全,向着马背上的敌人发出了雷霆一击。

  只有不到六分之一的箭支射中了目标,这样的命中率看似羞辱了精灵族擅射的美名。而事实并非如此:一方面,温斯顿人奔袭的速度远远超出了常识,甚至违背了众神创世之初制定的物理法则,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任何人敢夸口自己能够百发百中;更重要的是,在那群已经习惯于享受胜利荣誉的战士身上,无一例外地都包裹着一层预防箭矢攻击的腻滑术,这个简单但有效的魔法很好地保护了他们的身体,让本应必中羽箭偏离了飞行的方向。

  尽管如此,精灵们的魔法箭也已经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这一阵奇妙而又危险的箭雨造成了数百名温斯顿重装骑士的死亡。而最重要的是,在这威力强大的魔法箭的袭击下,无论你身体的哪一个部分受了伤,都会带来致命的重创。大部分的中箭者当场死去,受伤的骑士不再受到军队沉默法则的制约,绝望地痛叫起来。尽管他们很强大,但一旦面对着无可抵御的力量,无奈地踏上人生唯一的一次永途,他们和我们同样留恋,也同样胆怯。

  温斯顿人最可骄傲的冲锋阵形瞬间分散开来,马与马之间的距离明显地疏松了许多,不再像原先那么无隙可趁。他们仍然在冲锋,向着我们,但此时的我们已经感受不到原先那种无可战胜的气概。此时的他们更像是一具具追随着惯性的杀戮机器,而不是一支追求胜利和光荣的无敌铁骑。

  “哐啷!”就像是一把大锤敲打在铁砧上,第一个骑士一头扎进了我们的步兵阵列。在冲撞的刹那间,爆发出金属摩擦的难听声响。两柄长矛从他的身侧滑过,一名盾牌手受到了战马的正面撞击,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他的苦难并没有就此终结,当他挣扎着要爬起来时,碗口大的马蹄已经重重践踏在他的胸口上。即便是在嘈杂的战场上,我也能听见肋骨断裂的清脆响声。那个高傲的骑士并没有就此停住冲锋的步伐,巨大的惯性让他继续在我们的阵列中穿行。我毫不怀疑,如果温斯顿人有足够完整的队形,哪怕只有数百人,也肯定能够将我们彻底洞穿。

  在经过一番冲杀之后,这个骑士强大的冲击力终于被我的士兵们彻底吸收。当他倒在一支锐利的长矛下之前,我们已经有四、五个战士倒在了他的马蹄前。

  很庆幸,精灵们意料之外的攻击使温斯顿人失去了完整的阵列。他们无法作为一支完整的军队穿透我们、把我们冲得七零八落,而只能零散地撞击我们的防线。即便如此,他们的威力也已经足够强大。每一次撞击就好像陨石冲入地面,在掀起一阵巨大的混乱之后才渐渐停滞。

  我们的阵列还没有被撕破,我们还在坚持。无论高傲的精灵们在此之前做了些什么让人指责诟病的蠢事,但是现在,他们正有力地支援着我们。在第一轮攻击中,他们已经用罄了宝贵的魔法箭,而此时那些普通但锋利的狼牙箭依旧给温斯顿人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在我们的军队中,弓箭手们总是更多地排成密集地阵列,以一定的角度将箭矢抛射入敌人的阵地中,无目的地制造着杀伤。尽管在远距离作战时,这样的袭击有着惊人的威力,但在近身搏斗中,弓箭手们毫无用处。与此不同的是,精灵族人的每一支羽箭都精准得可怕,即便是在混战中,他们也能够准确无误地射杀敌人,而不会伤及友军分毫。

  一个全身闪烁着精光的铁甲骑士昂扬地向我所身处的这段防线直冲过来,马背上的骑士完全无视前排高挺的枪矛,直到最终闯入阵中也没有丝毫地降低速度。在与长矛相接触的刹那间,他用手中的战刀巧妙地左右一分,而后勇敢地撞入长矛洞开的空隙之中。

  不出意外地,前排的盾牌手和长矛手在他强大的冲击力面前根本无法抵挡,防线在接触的刹那间塌陷,向内收缩成一个个血红色的缺口。

  瞬息间,温斯顿人的战刀已经挥到了我的面前。即便早有准备,但这一刀对我来说仍然太过迅猛。刀锋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残暴的弧线,风声在刀背吟诵着杀戮的诗篇。那个强大豪勇的敌人此时就如同一尊华丽的古代英雄雕像,他身上展现出来的暴力之美几乎让我错愕。

  “铮……”刀剑相交,一道强大的力量沿着我手中的剑传上我的臂骨,而后在我全身扩散开来。我的胸口一阵压抑,就如同一大块巨石重重砸在我的隔肌上,让我的内脏翻腾不已。我感觉两只臂膀麻酥酥地一阵松软,那种感觉并不痛苦,相反还让人觉得很舒服,就好像你正横仰在一大团云彩上,飞翔在天空中。

  不是好像,那个刚刚与我交手的温斯顿骑兵迅速地在我的视野中下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蔚蓝色的天空。我的头并没有仰起,可是为什么会看见天空?

  经过短暂的恍惚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在飞,被刚才那巨大的力量震得向后横飞出去。而后,我的后背接触到地面。我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一样,似乎我积蓄了二十多年的力量就是为了正面迎击这猛烈的一剑似的。

  恍惚中,我听见四周的士兵们发出一阵惊呼,而后我的眼前浮起了一道墨黑的阴影。温斯顿骑士并不满足于将我击倒,他策马飞奔而来,看上去是执意要取走我的性命。我看见战马已经高高扬起了它的前蹄,而后迎着我的头重重地踏下。我眼睁睁看着那马蹄由一个微小的黑点逐渐变粗,变得像酒瓶的木塞那么粗、像酒桌的腿那么粗、像乘满了麦酒的酒杯那么粗,直到几乎完全覆盖了我的脸。我甚至能看清楚钉在马蹄上的马掌,它还很厚很结实,是新换的。

  我要死了吗,我想着。就像这样,被马蹄践踏在脑袋上,迸出一道红白相间的肮脏浆液。如果能挑选,我宁愿选择更好的死法。可是,既然都要死了,这一切也就与我无关了。刹那间,二十三年的岁月从我的眼前流过,父亲的开朗,母亲的慈爱,兄长的豪放,朋友的情谊……可是,我觉得有些不甘心,似乎这世上还有一件事情让我放心不下。我不太记得那是什么了?那件事似乎是和梦想有关,在我绝望的心底挣扎着,试图唤醒我求生的意志。

  弗莱德,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炸醒了我的头脑。我不能就这样无谓地死去,我的朋友还没有真正地脱离危险。红焰正带着他奔向森林,我还要为他尽力拖延时间,抵挡住最后的追兵。

  真想看到他头戴王冠在玉座之上接受万人膜拜的样子啊!

  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那么玄妙不可理解,我知道这一切发生得很快,快得连眼皮都来不及眨一下。可是对于我来说,这一个瞬间就仿佛有一年那么长,让我依然放弃了的心重新翻腾起求生的浪潮。在我的头脑作出正确反应之前,反射神经救了我的命。我翻了个身,躲过了这要命的一踏。骏马粗大坚实的蹄子正踏在我的耳边,那巨大的震动让我不禁以为大地都已经裂开了。

  我躺在地上,下意识地将双手并拢向上猛地撩起,而后我看见精灵族铸剑大师的那把精致的“废品”深深地刺入了战马没有遮挡的腹部。我的身上、脸上已经染过无数的鲜血,但从来都没有像现在一样。大片的血水泼洒在我的脸上,就好像是一道血腥的瀑布。我被腥臭的马血淹没了,全无准备之下,我差点被那黏稠的液体淹死。

  战马痛苦地将骑士掀翻在地上,我的士兵们没有放过这样的机会,结果了他的性命。继而,战马也悲嘶着倒在主人的身边。尽管它还在不住地抽搐,但没有一个人再去理会它。

  弗莱德,你已经走远了吧。我躺在地上静静地想着。你这个让人操心的家伙啊,就算是对你的牵挂也能救了我的命呢。不过,你是不会知道这件事的,因为就算我没有死在那个骑兵的手中,片刻之后,另外一个人也会来取走我的生命。

  不过,随他去吧,我已经做到了我希望做到的。作为一个军人,我援救了我的长官,作为一个人,我守护了我的朋友。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自豪的么?

  我这一辈子,值了。

  我对着天空渐渐闭上自己的眼睛,全身肌肉的酸痛让我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我的世界逐渐变得黑暗和虚弱起来,似乎我的灵魂正在逐渐地抽离我的身体。

  马血真他妈的臭……

  那是我在昏迷之前,随后的一丝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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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4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五十五章 生死之间,星辰在闪耀

 

  我想我真的死了。

  黑暗,那本是一种颜色,只能附着在某种物体上,作为一个附加的属性而存在。而此时,它似乎已经成了有形的东西,紧紧包裹着我,让我丝毫无法动弹。我的鼻腔里呼吸的好像并非是清新的空气,而是一种固体的粗糙粉末。它刮伤了我的气管和食道,让我的每一次喘息都火辣辣的疼痛。

  一种腐烂霉变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腔,那可能是从我腐烂的尸体上散发出来的吧,又好像不是。泥土微酸的气息搀杂在里面,让我觉得有几分亲切。

  四周的一切都很安静,我听不到一点声音。这过度的宁静透露出十分沉重的阴森气息,强烈地压迫着我的心脏,让它跳动得十分艰难。哦,我是死人了,那我的心脏应该不会再跳动了吧。可着胸口难受的肿胀又意味着什么呢?

  死难道就是这样的感觉吗?难怪人们畏惧死亡。在这样让人难过的黑暗和安静中,即便只待一刻钟都会逼得人发疯,更何况你要待很长时间,直到冥河中永生的神祉怜悯你,让你重获新生。我会在这里待多久呢?十年?一百年?或许,我会永远待在这里吧。如我一般平庸无奇的小人物,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缺少。我是永远长眠在此处还是在尘世间徒劳地游走,这对于高高在上的神明来说无关宏旨。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的命运,屈从于它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想大概是过度的沉静让我产生了幻觉,恍惚中,我似乎听到了一丝声响。别吵,别吵,这声音太大了,它瞬间撕裂了我耳中的宁静,如同闷雷炸裂了我的鼓膜,让我头疼欲裂。忽然间,我觉得我全身都在抖动,这不自然的动作让我感到剧烈的刺痛。这并非是普通的外伤,而是由内向外发散出来的痛楚,直接刺激着你的骨髓和神经。我竭力想要张开自己的嘴,想要大声地呻吟……

  “呼……”一声轻微的喘息打破了永恒的寂静,这是我现在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响了。耳鸣声逐渐褪去,变成了一些我可以接受的响动。尽管我仍旧不能理解它的意义,但我可以确信那并非是我的幻听,而是真实存在的声响。

  一道清流顺着我的口唇漫入了我的身体,我甚至可以感觉得到它正在从何处流向何处。这绝不是死亡的感觉,而是带着一种生命的希望。我估计我刚才猜错了,我还活着。

  光射入我的瞳孔,我觉得眼前一阵强烈的刺激,大片的光晕在我的眼前晃动着,迷乱了我的心神。过了好久我才渐渐地适应了光线,慢慢能看清一些东西了。几个蒙胧的黑影在我眼前晃动着,他们不住地扭曲、变形,产生了一种可笑的视觉效果。

  “你……还……好……吗……”如果在以前我听到这种声音,一定回惊诧地大笑起来。这声音一会儿迅速,一会儿缓慢,一会儿尖锐得像锥子一样,一会儿又沉重得像一块石头。它打着旋在我的头脑中回荡,似乎是在表达着某些信息。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可能是在这个声音在我脑中回转了一万还是一万五千遍的时候,它好像长出了针刺,一下子刺醒了我的神经。我猛然反映过来,这是有人在跟我说话,这是我所熟悉的语言。他在问我“你还好吗?”这感觉似乎突然间让我的一切感官都清醒过来。我彻底张开了眼,看见几张焦急的大脸充盈着我的视线。这些脸满是血污和灰土,却都是我所熟悉的。他们是我的属下和士兵,在战斗中,他们就站在我的身边。多布斯,我的副官,还有一些熟悉的面孔,福特森、林恩、费斯特……

  继而,我觉得全身都在剧烈地摇晃起来,全身的骨头就像是要被摇散了一样。两只大手有力地摇晃着我的双肩,好像是在尝试着看能不能摇折我的颈。另一只手猛烈地拍打着我的面颊,我觉得自己的左脸又胀又热,十分难受。几个声音急切地大喊着:“长官,不要睡,你说句话,你没事吧?”

  我想让他们停止对我身体的虐待,可是我既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焦急中,一道逆流呛住了我的气管,我奇迹般地大声咳嗽起来。他们终于住了手,小心地看着我。

  我看着旁边的多布斯,向着他努力张了张嘴。他机灵地附下身体,将耳朵贴近我的嘴唇。我听见自己嘶哑的嗓音带着气息紊乱的岔流发出微弱的声音:

  “混蛋,谁敢再打我的脸……我就扣谁的津贴……”

  这句话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我觉得我的世界逐渐变得重新暗淡下来,恢复到刚才那种宁静的状态。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星月满天,秋夜的凉风犹如有形的利刃,不停地切割着我的肌肤。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只能感受到风割裂身体的剧痛。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的痉挛,我就连自己的牙关都不能咬紧。我确定听见了自己上下牙齿相互咬合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那痛苦的声音惊醒了正躺在我身边的士兵们。

  “长官,长官醒了!”一个声音仿佛正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而后我听见了一连串杂乱的声响。“他很冷,我们得帮帮他!”又一个声音说道,紧接着,我觉得一些布匹铺在了我的身上,紧接着,我的腰腿上也陆陆续续铺上了一些,这让我感觉好了许多。我拼命地拉着那些布料,将身体紧紧地蜷缩成一团。

  “这还不够,哦,妈的,这群杂种!”我已经能够分辨出声音来了,说话的正是多布斯,我忠心耿耿的副手,那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些焦急。

  “把他往火堆的地方拖一拖。”多布斯大声说道。

  “可是,长官……”

  “不要给我可是了,我们要救他!”多布斯焦急地低着声喊道。

  我觉得我的身体在移动,靠右的一侧逐渐温暖起来。正当我的士兵们要将我进一步拖向火堆的时候,我听见一声很不友好的大喝:

  “谁在那里,你们不好好睡觉在干什么,给我滚回你们该呆的地方去!”

  “可是,先生,我们有人生病了。我们不想干别的,只是想让他暖和暖和。”多布斯大声地争辩着。

  “我说滚回去,你们这群杂种!”说话的人发音有些奇怪,带着些特殊的北方口音。

  “先生,我求您了,他快要死了。”多布斯几乎是哀求地说道,我从没听这个刚强的人用这样的语调说话。

  “听清楚我的话,滚回去,德兰麦亚猪!”我听见了几声噼啪的响声,这声音透着凶残的气息。我感觉到了什么拼命睁开眼,却看见一个低阶的温斯顿军官正在用手中的棍棒死命抽打着多布斯的脊梁。多布斯双手抱着头,倔强地站在那里,任由他对自己实施酷烈的刑罚,既不闪躲也不后退。他只穿着单薄的内衣,衣服上已经渗出点点血痕。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外套正裹在我的身上,而且,裹在我身上的不止是一件外套。更多衣着单薄的士兵们忿忿地站在一边,他们赤手空拳,愤怒地看着那个施暴的温斯顿人,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制止。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一大群手持兵器的温斯顿士兵拿着兵器对着我们指指戳戳,不时发出轻蔑的嘲笑声。

  我愤怒极了,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去解救我的下属。可是我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冰冷的抽搐已经抽干了我肌肉所有的力量。

  “住手!”这时候,一个威严的声音从不远出的阴影中传来,继而,一个身穿精致的骑士铠甲、大约四十岁上下、唇边和下巴上留着几撇庄重的金黄色胡须的军官渐渐走进。那个正在殴打多布斯的温斯顿军官立刻慌张地站直了身体,向刚刚出现的军官立正行礼:

  “将军阁下,这几个俘虏在军营中四处游荡,我担心他们图谋不轨。”

  俘虏?我开始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不是那样的,将军阁下。”多布斯大声争辩着。他恳切地求告道:“阁下,我们的长官病得厉害,我们只是想把他抬到火堆旁边取暖。我保证,阁下,只要我们把他抬过去,马上就回去,这不会耽搁很久。”

  “离将军远一点,你这该死的德兰麦亚猪!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那个军官献媚地一脚把多布斯踢开,又举起手中的棍棒想要逞凶。那个将军制止了他。

  将军走近我,不嫌肮脏地拨开多布斯他们披在我身上的衣服,将他的手掌抚在我的额头上。他的手很粗糙,长着一层厚厚的老茧。那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将军的手,而是一个老兵、一个见惯生死的战士的手。我觉得他看我的目光似乎有些惊异,可我并不知道为什么。

  “我要这个人活着……”他指着我的脸对那个军官说,“给他一间帐篷和全套的寝具。他是个军官,过些天我要亲自审问他。”

  他又转过头来对多布斯说道:“你也去,照顾好你的长官。晚些时候会有军医来。”

  那个军官微微愣了一愣,似乎对这样的安排有些不满,但他没有这个胆量去反对将军的意见。将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指着我对他说:“这是个很重要的俘虏,如果这个人死在了这里,你就等着替他偿命吧。”

  军官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他马上跑到一个帐篷里,将里面几个疲惫不堪的士兵统统赶了出来,而后手忙脚乱地指挥着他们把我抬进帐篷。多布斯不知如何表达他对这个将军的感激,他跪倒在地上,流着眼泪亲吻着将军的靴子,大声说道:“感谢您,将军阁下,您真是个善良的好人,也是个真正的军人。愿至高神与你同在,荣耀与幸运始终伴随在您左右。”

  从那以后,我在敌人的军营里开始了短暂的治疗。事实上,我的伤并不严重,只是在战斗中与魔法骑兵硬碰硬的那一下过度地损耗了我的体力,让我全身虚脱,头也受到了一些震荡,尽管这使得我全身僵硬无力,头晕脑胀,但其实只需要稍微休息几天就可以恢复。只是一些皮外伤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而化了脓,让我一直高烧不退。两天后,我就已经可以自如行动了,只是重病初愈让我还很虚弱。

  在这两天里,多布斯告诉了我在昏迷后发生的事。

  为了追赶弗莱德,温斯顿重装骑兵们并没有将更多的精力投诸到被冲散的星空骑士们身上。我们的魔法骑兵们只是在交战时被暂时击退了,并没有彻底的溃逃。事实上,他们的损失并不真的比他们的对手大多少,这就决定了他们还有奋起反击的力量。

  不能说温斯顿人的选择是错误的,如果没有我们超出意外的顽强抵抗,他们一定已经成功地截杀了弗莱德,也光荣地终结了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但战争是不允许假设的。他们被阻截了,延误了很长时间。他们太过骄傲,以至于完全轻视了我们、一支最普通的轻装步兵部队的存在,更轻视了那群已经被他们击败了的战士、失去了统帅的魔法骑兵。因为他们的骄傲,他们必然付出高昂的代价。

  弗莱德重伤,红焰逃脱,但星空骑士们并没有完全丧失纪律,更没有失去他们战斗的心。在我们最危急的时刻,凯尔茜,这个比大多数男性还要勇猛的女武士,展现出了她在危急关头勇毅果敢的一面。她用最快的速度召集起被冲散的骑手,竭尽所能地组织反击。当我们的防线彻底丧失韧性,再也无法承受任何程度的冲击时,凯尔茜适时地发动了。

  他们从温斯顿人的队列侧面横贯过去,把他们拦腰截成了两段——对于魔法骑兵而言,这种事情非常少见。以他们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很少有人能够从侧翼对它进行袭击。但在那个时候,他们的前路被我们牢牢堵住,滞留在原地,这就给凯尔茜留下了攻击的机会

  这重重的一击打乱了温斯顿人的阵脚,也救了我的命。温斯顿人陷入了暂时的混乱,放弃了对我们的追击。温斯顿的骑兵指挥官同样也并非是个无能的人,他迅速调整好了阵列,摆出防御的阵形,将凯尔茜的后几轮攻击一一化解。

  这时候,同作为这个战场上决定胜负的超强军旅,温斯顿重装骑兵的数量仍然占据着优势,他们的步兵部队也顶住了土著战士们缺乏章法的猛攻,逐渐在滩头阵地集结起来。而失去了弗莱德的领导,我们却被分割成了互不关联的三个部分。

  土著战士们开始溃退,尽管他们的数量要远多于滩头阵地的敌人,但统帅的负伤让他们完全丧失了斗志。在他们的传统中,战场最高指挥官的离去就意味着失败,这一点已经深深地刻入了他们的骨骼,变成了他们天然的反射。

  他们的大溃败险些使我们全军覆没,如果没有艾克丁酋长率领着接受过我们正规军事训练的伦布理战士拼死奋战,我们一定已经全军覆没了。随着土著战士们的溃散,我们暴露在了尾随他们杀来的温斯顿人面前。刚刚与温斯顿魔法铁骑正面相击的我们已经无力在抵抗这道汹涌的战潮,我们的战线一触即溃,很快就被温斯顿人淹没了。没有人能扭转这必败之局,凯尔茜左冲右突,也只能尽力拖住温斯顿人前进的脚步,尽可能多地保存我们的力量。

  在精灵射手们的掩护下,绝大多数人逃回了月溪森林。温斯顿人在森林边缘停住了脚步,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他们无法应对来自丛林幽暗处的致命羽箭。

  在撤退的过程中,多布斯始终背着我。从达沃城包围战时起,这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军官就一直是我的副手。对于我这个年轻长官的命令,他从没有过一点迟疑,而在平时的生活中,他默默地照顾着我,一如我的父亲和兄长。我不知道背着一个人奔逃是怎样的感觉,但我知道,如果没有我,他不会成为俘虏,和我一起呆在温斯顿人的军营中;而如果没有他,或许我早已经死在不知哪把剑下了。就在我重病的一刻也是他不顾被殴打的伤痛和屈辱,为我赢得了生存的权利。

  不止是他,因为我的拖累,大约两百名保卫我的士兵被俘虏了。他们在被俘之前进行了英勇的抵抗,一些人不幸地战死沙场。他们都是些忠贞勇敢的好人,比我更配“战士”这个荣耀的称呼。可是,他们却以自己闪烁着荣耀和希望的宝石般的生命,延续了我卑贱的呼吸。

  这就是那场战斗的经过,此后我整整昏迷了两天。多布斯和那群士兵们想尽了办法保全了我,为此,他们吃了不少苦头。

  此时,我对他们怀着深深的歉意。他们救了我的命,甚至以自己的命来交换,我应该感激他们,把他们对我的恩情当作是我这一生中最值得珍视的回忆,以我全部的尊敬和和感激作为回报的,不是吗?

  可是,此时萦绕在我心头、最让我挥之不去的,不是他们对我的救命之恩,也不是我们身陷敌营的危险处境,而是那在数十里之外的,我终生挚友的生死。这是我亏欠多布斯他们的情感。

  温斯顿军营中的夜晚有些暗淡,许多星星都消失。传说中,每消失一颗星,就意味着与它对应的一个生命死去了。

  弗莱德,我的朋友,你的那颗星是否还在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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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5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五十六章 识酒如人

 

  当我再次见到这支温斯顿军队的将领时,他正坐在自己的帐篷中。他的面前放着一只铜质的酒杯,杯子中溢满了琥珀色的液体,一阵熟悉的气味从中飘散出来。

  营帐中只有他一个人,这个中年的将领服饰整齐,器宇轩昂。即便他只是坐在那里,也如同一座高山一样透出一种让人敬畏的压迫感。这是只有在战场上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的人才会拥有的气势,与那些好吃懒做的贵族子弟装腔作势显露出来的冷漠完全不同。

  他挥手示意押我进来的侍卫们离开,这个命令让那些侍卫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怎么,先生们,你们认为离开了你们我就没有办法保护我自己吗?”将军宽厚地对着自己忠心的侍卫微笑着,“你们在想:哦,克劳福这个老家伙已经不行了,就算他腰里佩着一把剑也对付不了一个重病初愈连走路都打晃的德兰麦亚人。”

  “哦,将军,我们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将军的玩笑让为首的那个军官连忙否认,可军人的职责让他仍然无法就此顺从地离开帐篷。

  “没有什么可是,先生们。”将军满脸堆笑地站起身迎向我们,他的口气很温和,丝毫没有一个将军的架子,“感谢你们的忠诚,可是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发生,对不对,基德中校?”

  我没想到他这个时候居然会征求我的意见,不知道应该作出什么反应才好,只是意外地“啊”了一声,便没有再作出什么表示。侍卫军官狐疑地打量了我两眼,大概是我孱弱又愕然的样子博得了他的轻蔑,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带领着他的部属退出了帐篷。

  “我就在门外,将军。如果有需要,请随时召唤我。”退出门时,他不放心地补充道。

  转眼间,帐篷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将军悠然地坐回到自己的坐位上,指了指对面的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而后就饶有兴致地一边看着我,一边轻啜着杯中的酒浆,一句话也不说。这并不是我所料想的审讯场面。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应对一切残酷刑罚的准备,甚至预备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掩藏那些对我的朋友们不利的秘密。可是这出人意表的沉默打破了我的预想,让我浑身不自在。将军的目光中带着微微的笑意,似乎只凭着他的观察力就能从我身上看出些什么似的。

  我有些心虚,觉得背心发凉,额头上一阵湿漉漉的。这种不自然的沉默让我觉得软弱,我害怕再这样下去,当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叫做克劳福突然开口对我说话、向我提问时,我会无力抗拒。

  “五年份的泰迪辛诺酒……”我对着克劳福将军开口说道,率先打破了这种沉静,“浓甘蔗香型,作为一个贵族,您不是个太守规矩的人,但作为一个军人,您很会享受。”

  正要将酒杯举到嘴边的将军僵住了他的动作,他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诧的神色。他向我问道:

  “你也来一杯吗?”他站起身,走到帐篷侧面的木架上,取下一只酒杯放在我面前。这整个过程他一直都在背对着我,看起来对我毫无防范,似乎我随时都可以向他发起袭击。但我相信这只是个假象。强烈的直觉告诉我,这个正背对着我的中年将领时刻掌握着这个帐篷中所发生的一切细微的变化,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他。倘若我真的贸然行事,他腰间那柄看似装饰的长剑会在第一时间穿透我的喉咙。

  他亲手把盛满了酒浆的杯子放在了我的面前,我看了酒杯一眼,而后说道:“我想我必须更正刚才的话了,您不像是一个真正的贵族。”

  我的话让这个沉着稳健的中年人全身一震,他已经无法再掩饰自己惊讶的心情,脱口说道:“你怎么知道?”

  他的表现让我有些得意,刹那间,我觉得自己打破了克劳福将军强加在我头上的气势,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占有了一些奇妙的优势。这样的想法让我逐渐坚定起来。

  “很简单……”我指了指酒杯,卖弄着我对于这种饮料的知识,“只有山贼和海盗才会真正热爱这种自由奔放的味道,在某些方面,它甚至超过了矮人族的科卡酒,以至于上流社会把它当作下流粗鲁的象征。一些年轻放荡的贵族子弟或许会用它显示自己的叛逆和与众不同,但他们绝不会不在里面加入一些口味清淡的配酒或者香料。”

  克劳福将军咧开嘴,露出了敞亮的笑脸:“你说的对,中校,说得太好了。”他看了看手中的酒杯,仰起头将它一饮而尽,而后满足地眯起眼,享受着美酒带来的幸福感受。

  “那些轻浮小气的家伙们怎么能享受得到这么好的东西。”他陶醉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用一种感叹又有些怀念的口吻说道,“或许有一个,只有一个,他是个例外。无论什么事他都是个例外,不是么?”

  我感觉的到,在这一刹间,他是完全放松的,对我没有丝毫的防范。但随即他就发觉了自己的失态,重新整理好精神,抬起头来看着我。

  “你真让我惊奇,基德中校,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说这些。您的士兵对您很忠诚,而您却又如此年轻。您不是个一般的人,我很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他在试探我,我警觉地想到,随即笔直地站起身来,像一个真正的俘虏一样大声说:“杰夫里茨·基德,德兰麦亚守备军中校后勤官,除此之外,我无可奉告,将军阁下。”

  我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当他终于意识到我在干什么的时候,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我,就好像有人在挠他的脚地板似的,这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件特别愚蠢的事情,让我手足无措,脸上发烧。将军笑得如此大声,以至于惊动了帐篷外的守卫。几个卫兵从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却又被将军挥手驱散了。

  “坐下吧,忠诚的军官……”好不容易将军才止住了笑声,他一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对我说,“……我没打算审问你。相信我,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我会选择更合适的人来做。”

  “我在战场上目睹了你的战斗,中校,尽管当时我没有看清你的脸,但我认识你的铠甲。你在正面交战中徒步击败了两名骑兵,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那完全是我的运气……”我还不太习惯于接受来自敌人的称赞。

  “那是真正的勇气,中校,否则不会有人能够做到这种程度。”我面前的中年将领大声对我说,“我指的不是你杀死了多少士兵,而是你为了保护自己的国王而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尽管我们是敌人,但我必须承认,你赢得了我的尊敬。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故去的朋友……”他的眼眶有些湿润,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让人悲伤的往事。

  “……我只是想认识你,不是认识一个俘虏,而是认识一个真正了不起的军人,一个伟大的战士!”他肯定地说道。

  还从没有人将我的名字与“伟大”这样词联系在一起,尤其是当一个与你站在敌对立场上的人这样说的时候。我,杰夫里茨·基德,一个胸无大志的酒保,伟大?如果以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我会把这当成一种善意的讽刺付之一笑。可克劳福将军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此时他正用带着近乎尊敬的目光看着我。曾经有人说,来自于敌人的尊敬和畏惧是对于一个战士最大的荣誉,我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荣誉。将军的话语和态度滋养了我心中的一块陌生的土壤,让一种叫做自豪的感情生长出来。

  很少有人能够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一个被自己擒获的手下败将,在我看来这很难,甚至比成为一个叱咤沙场百战百胜的统军将领还要难。

  “任何人都会这样做的。”将军的坦率和诚恳感染了我,我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什么正在向他渐渐敞开。对于敌人的好感?我知道这很危险,但这种感情是我无法遏制的。我只能对他如实地表达我的感想:

  “若一个人找到他值得为之付出和牺牲的对象,在屈辱的生存和荣耀的死亡之间就不会犹豫。我的国王正是这样的人!”

  克劳福将军的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您——我想我必须用敬称来称呼您了——真的和我的朋友很相似,你们真的太像了。您说话的口气简直和他一模一样。如果你们有机会见面的话,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可惜……”将军的口吻中透露出无尽的遗憾和叹息。

  “您的朋友一定是个远比我高尚的人,将军,伟大这个词绝不是为我这样的人准备的。”这并非是礼节上的恭维,而是发自我内心的言语。我觉得能够成为面前这个军人的朋友的人,一定是这世界上最高贵的人中的一个。

  “他的名字叫古铁雷斯。”克劳福将军用伤感追忆的语调吐出了一个让我永世不能忘却的名字。这个带着古典高雅的贵族气质的名字将我的记忆拉回到三年前的达沃城下,在那场消失了无数生命的战斗中,那个高贵的将领为了保护他的统帅而放弃了自己生存的机会,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心,温斯顿人的、德兰麦亚人的……

  “怎么,您听说过他?”克劳福将军发现我举止失常,有些惊异地问到。

  “达沃城……我知道的。我……我就在那里……”我不打算隐瞒什么。“……他就死在我的身边。”

  将军的瞳孔瞬间收缩,在那一刻,我明显地感受到他的仇恨。他的双拳紧握,如果下一刻他的剑刺穿了我的胸膛,我一点也不奇怪。毕竟,是我们杀了他的朋友,而我,正是那数万凶手中的一个。

  可片刻之后,他的表情松弛了下来:

  “这是战争,先生,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错……”他悲伤地低下头去。

  我只能用我所知的唯一方法来向这个逝去的英魂表示敬意,同样回报克劳福将军对我的宽容和坦诚。我缓缓将面前的酒杯举到将军面前,声音低沉地说到:“为了古铁雷斯将军,为了那些真正忠诚和勇敢的人……”

  “为了您,中校,作为他们中的一员,您当之无愧。”克劳福将军肃容回敬,而后我们将手中辛辣甘美的酒浆一饮而尽。炽烈的味觉穿越舌头和食管刺入了我的胸口,我只觉得此时的心跳正被一种热情澎湃的情感触动着。

  当美酒入喉的一刻,我们忘却了彼此敌对的身份,友谊不合时宜却又无法阻挡地在两个男人之间架起了桥梁。帐篷中似乎暂时地消失了一个战俘和一个将军,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怀着同样心绪和感情的战士。

  “奇利尔中校,将军正在审问俘虏,您不能进去……”这时候,侍卫的声音从帐篷外传进来。

  “审问俘虏?”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这个声音本身圆润动听,但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矫揉造作的味道,听起来总觉得有些讨厌。

  “……那我更要去看看了。究竟是什么样的俘虏如此特殊居然要劳动将军大人亲自审问。”不理会侍卫的阻止,那个奇利尔中校依旧向帐篷内闯了进来。我听见那些侍卫一边阻拦一边吞吞吐吐地说着:“您不能……中校……请您……”这引发了中校的怒火。他大声叫嚷起来:

  “都给我滚开,我有姆拉克中将的紧急军务,要向克劳福将军转达。万一延误了军机大事,你们担当得起吗?”

  于此同时,帐篷的大门被打开了,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军官出现在门口。公正地说,他可以称得上是个美男子:高挑的身材、略显消瘦的面庞、修剪得很仔细的胡须,佩上剪裁得体的服饰,经过精心装饰过的长剑,看上去十分威武。他的颧骨有些高,眼睛略向眼眶内陷着,倘若如此也就罢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就连他的目光都在向自己的眼眶里陷进去,显得格外阴枭。

  侍卫们在他身后也涌入了帐篷,他们因为自己的失职而抱歉地看着克劳福将军。将军厌恶地皱起了眉头,点头示意侍卫们出去。

  “听说您在审问俘虏,将军?”中校大声问道。他的态度很失礼,完全不像是一个军人对长官应有的态度。

  “是的,中校。”将军点了点头。

  中校瞄了一眼桌上的酒杯:“用这个审问俘虏,将军,这是您的独创吗?把他灌醉,然后引诱他吐露情报?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哈哈哈……”他放肆地笑了起来,似乎根本不把自己的长官放在眼里。

  “这是我的事,中校!”将军提高了声音回答道。看得出他很不愉快,但不知什么原因让他容忍了这个中校的无理。

  “请把中将阁下的命令给我,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不,请等等。这就是您在审问的俘虏吗?这家伙是谁啊?”奇利尔中校斜着眼睛看向我。

  “杰夫里茨·基德,德兰麦亚守备军中校后勤官,先生。”我不卑不亢地回答。

  “哦,一个中校,您可真了不起。在折损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之后,居然捕获了敌人的一个中校,这真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功绩……”这个讨厌的家伙大声讥讽着克劳福将军,“……您真不愧为路易斯太子殿下最得力的助手之一,有劫掠之虎称号的一代战将啊,太子殿下光辉卓著的战绩也正是像您这样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吧……”

  听到这里,克劳福将军再也按耐不住愤怒的心情。他完全不顾身为俘虏的我正站在一旁,一把揪住奇利尔中校的衣领把他拖到身前。在他的手中,奇利尔就像是一这断了骨头的癞皮狗,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你听着,去对姆拉克那个家伙说,他可以让我当炮灰打头阵,可以不承认我重伤德兰麦亚国王的功绩,也可以指责我作战不力、损失惨重,革我的职、去我的军衔,把我送到前线上当一个小兵。随他的便,老子不在乎!这件事我负全责,听见了吗?我负全责!谁要是想把这件事牵扯到殿下身上,给殿下的脸上抹黑,不管他是谁,我都一定跟他拼到底。告诉他,死在老子手里的将军比他见过的还要多。告诉他,把这些话一字不拉地告诉他!”

  将军的大嘴直对着中校的连,粗鲁地将大口的唾沫喷在他的脸上。片刻之前还趾高气昂的奇利尔中校此时惊慌失措,不住地挣扎着想要脱离将军那两只有力的大手。他的挣扎是徒劳的。

  “还有你,给我记住!”将军大声说,“你在背地里说我是野人、土包子、匪徒、强盗,我都不在乎。我克劳福就是个强盗,从来也不怕别人背地里议论。如果不是因为殿下,我现在也还是个强盗!可是下次提到路易斯殿下的时候,记得用盐水多刷两遍牙。要是再让我听到你有任何不敬的言辞,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太子殿下的名字从你那张肮脏龌龊的臭嘴里说出来,简直是对他的亵渎。”

  这时候,将军才注意到正站在一旁的我。他抱歉地看了看我,喊来了他的侍卫将我带出帐篷。在踏出帐篷的时候,我看见将军摇晃着奇利尔中校的衣领大喊着:“姆拉克那个王八蛋又在打什么坏主意,说完你就给我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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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6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五十七章 奴颜的基德

 

  尽管克劳福将军的部队在绿影溪谷的战斗中损失惨重,但姆拉克中将并没有给他充足的整休时间,而是勒令他立刻向前推进,“全力剿灭隐匿于圣狐高地之德兰麦亚流寇”。温斯顿人的军中潜伏着一道试图淹没克劳福将军的暗流,将他的军队推向交战的最前沿,连喘息的时间也不愿给他,恨不得明天就能看见他兵败惨死的结局。从看守我们的士兵经常发的一些牢骚来看,温斯顿人军队的内部并非是铁板一块,克劳福将军的嫡系部队很受以姆拉克中将为首的其他温斯顿将领的排挤,而那个讨厌奇利尔中校则明显是中将安插在克劳福将军身边的眼线。

  尽管身为一个俘虏,我不可能接触到更高层的信息,但我隐约觉得这件事并非如我所见的那么简单。所有对克劳福将军的不公正对待似乎都隐隐影射着他背后那个身居更高位置的伟大统帅,温斯顿帝国的第一顺序继承人,现任温斯顿帝国德兰麦亚行省总督的路易斯王太子。而将军隐忍着承受这样的屈辱,任凭那些无耻的小人在他面前挑衅诬蔑,似乎也是与太子殿下的利害相关。

  在绿影溪谷的那场战斗过去之后大约一个月的时间里,德兰麦亚守军多次向克劳福将军发动反扑。无论是突袭、夜袭还是正面交锋,他们都一次次在克劳福将军面前败下阵来。他们的反击毫无成效,既没有明确的战略目标,也无法真正重创自己的对手,一点也看不出弗莱德曾经在我们面前展示过的精妙的用兵手段。甚至于,我感觉我的战友们只是在一味地试图阻拦温斯顿人的脚步,他们的一切作战都像是徒劳无益的绝望挣扎。我不知道我的战友们那边都发生了些什么,不知怎的,他们每败一仗我都觉得自己的心向下沉了一分。越来越重的阴云覆盖了我的心头,让我不敢去考虑这方面的问题。

  德兰麦亚人的败退并没有给自己真正的对手增添荣誉,将军无耻的上司和同僚们一次次将他的功绩侵占、吞没,而将所有的损失统统扣在他的头上,让他承受本不属于他的耻辱。尽管我知道将军的所有光荣都来自于我的战友们的流血牺牲,数以千计的德兰麦亚人都死在这个中年将领的手中,但我仍旧为他深感不平:将军的功绩是以自己的勇敢和计略在战场之上堂堂正正赢得的。杀人或者被杀,这本就是生存于这个战乱年代中的人们不得不屈从的命运。作为战争中的军人,将军只是在履行自己的义务。姑且不论这场战争的是非对错,仅就评价一个“人”的角度来说,克劳福将军是一个好军人、好战士,无愧于一个武者高尚的名声。而那些躲藏在阴影中炮制阴谋的人们,为了他们不可告人的利益剽窃了克劳福将军的荣誉。他们侮辱了一个远比他们高尚得多的灵魂,我憎恶他们尤甚憎恶那些被责任所迫亲手制造杀戮的人。

  这些天来,我一直和我的士兵们在一起。作为俘虏,我们被迫在温斯顿人的监视下干些粗重的活计:搬运木料、装卸食物、为他们的临时营地搭建帐篷和栅栏。原本克劳福将军打算免除我的这些劳役,但我拒绝了他的好意。那些忠诚勇敢的士兵们即便是在生死关头也没有抛下我,我又怎么能在这屈辱的时刻不和他们在一起呢?

  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的缘故,将军并没有过多地为难我们这些俘虏。仅就俘虏的待遇而言,我们的伙食还过得去、劳役也并不没有达到压断人骨头的地步,重病的人甚至还可以得到一些基本的救治。当然,衰弱和疲惫是不可避免的,辱骂和鞭打也时有发生。看守和俘虏之间的冲突从来都不会停止,我们总是那些军队最底层的士兵欺压、凌辱、发泄怒火、找回自信的最佳目标。

  “啊!”一个小腿受伤的士兵倒在地上,他背上的面粉撒了一地。一个看守看见了这个景象,暴跳如雷地冲着他喊起来,对着他一顿抽打。受刑的士兵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他的身体很虚弱,连大声呻吟都难以做到。

  “你这个下贱的德兰麦亚猪,只配去吃马粪!居然敢糟蹋我们的军粮,是希望我们战败吗?别做梦了,你这个混帐东西,不好好教训一顿就不知道什么叫规矩……”粗鲁的看守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直到那个受刑的士兵奄奄一息,还看不出他住手的意思。

  “够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德兰麦亚士兵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大踏步走上前去,站到了施暴者的面前:

  “他的腿上有伤,放过他吧!”

  温斯顿看守没想到在俘虏中居然还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先是一愣,而后愈加怒火中烧。他抛开了倒在地上的伤者,举起鞭子对着面前这个勇敢的人没头没脸地抽打起来。每一鞭下去,那个德兰麦亚士兵的身上就多出一道血痕迹。

  “你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的。告诉你,在这里我说了算,我要他死,他就绝不能活着!”温斯顿看守嚣张地大叫着。他的面颊涨得通红,似乎正在从这种鞭打和受刑者的痛苦中享受乐趣。

  可为自己的袍泽出头的这个士兵出人意料地坚韧,身受如此严酷的刑罚,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蔑视地看着手持长鞭的看守。他轻蔑的态度激怒了看守,一声脆响之后,士兵的脸上多出了一道伤痕。这条鞭伤从他的左额直斜到右颊,击伤了他的左眼睛。

  这巨大的伤痛让士兵再也无法忍受,他痛叫了一声倒在地上,双手捂住自己的左脸。看起来他的眼睛受伤颇重。

  看守的行为极大地激怒了俘虏们,散落在四处的德兰麦亚战俘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向这边聚拢起来。有些人捏紧了拳头,敌视地看着施虐的凶手。四周的温斯顿士兵也发现了这不同寻常的景象,警惕地向这里望来。他们手中的武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似乎正在期待着吮吸鲜血的味道。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想造反吗!”见情况不对,我忙跑过来冲着德兰麦亚俘虏们大声呵斥着。

  “多布斯,带着你的人去打桩;林恩,去搬你的石头;费斯特,你也给我滚到你该去的地方,听见没有。”我急促地喊着,向着我曾经的部属们下达着命令。

  “长官,可……”大胡子的费斯特指着地上的伤者,激愤地想要对我说。

  “住口!”我大声打断了他的话,“想想我们的身份,我们是俘虏,这里没有什么长官不长官的,我们唯一的长官……”我指了指身边那个趾高气扬的温斯顿看守,竭力克服着自己的鄙视和敌意,挤出了一个谄媚的笑脸,“……是这位先生。您说呢,长官?”

  听到了我的恭维,那个看守很受用。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对着我露出了一个赞许的微笑。我强忍着恶心对着他黄得发黑的牙齿频频点头哈腰,而后又一次对着我的部下们大喊起来:“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没有你们的事!”

  林恩,一个耿直忠厚的中队长,绝望地看着我,就像是正在看着一个死人。他看起来伤心极了,悲伤和悔恨的泪水在他的眼眶中打转,随时都有可能掉落到地上。

  “看什么看!快给我滚蛋!”我无法承受这样的注视,只能用凶恶的大吼掩盖我的愧疚。我觉得我的心里好像有些什么什么坚硬的东西正在搅动,撕扯着我的血管。我真的很想拉住他,告诉他我的忧虑和担心。但我不能,我必须做我应该做的事。

  我的眼圈在发红,在那些曾经救了我的命的人看来,这是因为愤怒,而不是因为痛苦……

  “呸!”费斯特重重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愤恨地转身离开了。他边走边说:“妈的,早知道就不救这个贪生怕死没有骨气的……哎!”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了。

  一股血气冲上了我的脸,我只觉得全身燥热,不知道该如何宣泄我心中的委屈。淤塞的感觉就像一块大石头,死死地压住了我的气管,让我气苦难当。

  最苦的是,此时我还要装出一副卑贱的表情,讨好地望着那个看守,看着他像对待一条好狗一样对待我。

  “干得不错,你挺不错的。”看守点着头对我说。

  我忙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全凭长官的关照。”

  看见事态平息,四周围观的温斯顿士兵们也渐渐散去,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这时我才觉得自己悬在半空中的心,有了踏实的跳跃。

  “长官,您太善良了,这样就放过了这两个笨蛋。要不要我替您再教训教训他们?”我对着左眼受伤的那个士兵重重踢了几脚。虽然我特意选择了他不易受伤的臀部下脚,可每一脚仍然像是直接刮在我心尖上的刀,让我心痛的几乎无法承当。

  “算了,放过他们吧,毕竟是条人命啊……”万幸,这个看守仅存的一点慈悲在这个时候恰好占据了他的思维。他厌恶地看了看脚下的两具躯体,傲慢地离开了。

  我不敢轻举妄动。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又回过头来教训这两个可怜的人。直到我觉得他离开的距离足够远,才唤来了不远处的多布斯,把这两个重伤的人拖到一片阴凉地去。

  “端盆清水,给他的腿洗洗伤口,再给他涂上这个。这是上次我从军医那里弄来的伤药,还算管用。”我从怀里掏出两个轻巧的小盒子,塞给多布斯一瓶,转身看向那个替战友出头的士兵。

  “怎么样?有没有伤着眼睛?还能看见吗?”我一边将盒子里的药粉轻轻撒在那士兵脸上的伤口处,一边关切地问道。一丝血迹沿着他的眼窝渗下来,我不知道那是来自他额上伤痕的血迹,还是来自他破裂的眼球。

  “不用你来可怜我!你这个没有骨气的家伙!”那个高大的士兵一挥手,将我手中的药盒打翻在地。他挣扎着站起身,摇晃着向自己的战友们走去。在他那件破裂的衬衣外,纵横斜穿着数十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你这是对长官说话的口气吗?”多布斯气愤地对他呵斥道。

  “他不是我的长官,这是他亲口承认的。我没有这样的长官,没有……”伤者连看也不愿看我一眼。他执拗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失望的叹息。

  “你……”多布斯还要为我说话,却被我拦住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很累。这种累不是来自肢体和骨骼的疲乏,而是来自我的心。当温斯顿人露出杀戮的苗头时,我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战争中,前线俘虏的生命是最没有保障的。一旦冲突开始变得激化,这些手无寸铁身体羸弱的人怎么会是那些如狼似虎的百战精兵的对手?即便克劳福将军因为某些原因善待我们,也绝不会眼看着敌人的俘虏在自己的军中制造骚乱。如果我是他,也不愿看见发生这种事情。我不怕死,也并非没有做过牺牲士兵生命的事情。可是我还记得那真正让我成为军人的血淋淋的一刻:一个士兵的死,要有他的价值。

  我不能看着我的士兵因为这鲁莽的对抗丧命,我要保护他们,让他们看见希望,尽我的一切力量!无论有多委屈、多羞辱,我也要让他们活着。我是个军人,是个军官,这是我……

  ……是我无法抛弃的责任啊!

  我躺在树阴下,用双手覆在我的脸上。泪水溢出我的指缝,从两腮滚落。我感觉得到他们绕我的头脸,一直流转到我的后脑。在泪水会聚的地方,一阵剧烈的酸楚刺痛了我的神经。

  我大哭起来。

  在从军的这些年里,我并不是没有流过眼泪。但像现在这样放开嗓门嚎啕痛苦,却还是第一次。不被理解的委屈像条毒蛇一样纠缠着我的心,让我全身的肌肉一阵阵地痉挛。我觉得前胸一阵发凉,左胸膛内多出了一个大空,拼命地向外喷射着寒气。我像个孩子一样蜷成一团,格外地渴望着什么。可我渴望的又是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长官……”多布斯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痛苦中,我感觉他的手覆上我的胳膊,用力地拍了拍。那是一个男人理解的表示。

  一阵莫名的温暖——我想我渴望的就是这个。

  “……值得么,长官?这样的……委屈自己……”多布斯心痛地问我。他了解我,他明白我的心意。这个多年陪伴在我身边的寡言的战士并非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木讷。

  我翻起身,紧紧地抱住他,不是像个战士在拥抱他的战友,而是像个子弟依恋他的父兄。我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渴望一个男人的胸膛,若你从没有过这种孤独无助的彷徨,就绝不会理解这种空虚的感受。

  在多布斯的肩头,我慢慢地平息下来。很快,我恢复了常态。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从他肩上挪开我的头,转过身去擦拭我的泪水:

  “没什么,多布斯,我……我很好……”我听见紊乱的气息在自己喉管处流窜产生的杂音,“把药带给他……”我指了指那个左眼受伤的士兵,“不要告诉他是我送的,就说是你拿的。对。让他们责备我,不要阻拦他们,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好地履行义务。我怕他们会忍不住冲动……”

  “可是,长官……”多布斯焦急地想要说些什么。

  “这是命令!”我提高了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两眼却乞求地看着我的副官。

  多布斯紧咬着自己的嘴唇,艰难地挣扎着。最终,他终于做出了让我欣慰的表示:“属下……遵命,长官,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谢谢你,多布斯。还有,以后不要和我太过亲近了,你知道的……有些事情……我还要依靠你。”

  “我……我会的。”

  我站起身,任由萧索的秋风擦干我脸上的泪迹。哦,那个看守又转回来了。我振作起了精神,一溜小跑跑过去:

  “长官,您辛苦了。您要不要……”

  那天晚上,在看守的安排下,我离开了拥挤的俘虏帐篷,搬进了给一些临时人员住的狭窄的单身帐篷。

  我终于还是离开了我的部下,这是我自愿的。

  从此,很少再有德兰麦亚俘虏与我交谈。即便是在战俘营地中见面,他们也故意摆出一副看不见我的样子。

  我得到了一个称号:“奴颜的基德”。

  我欣然拜领。

  我觉得,这是我这一生中最可骄傲的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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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7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五十八章 死讯,绝望之声

 

  夜晚,我一个人躺在俘虏营的单身小帐篷里,辗转难眠。

  这已经是温斯顿人的第十三次胜利了。在发现联军的软弱可欺之后,姆拉克中将把克劳福将军的军队排到了后阵,剥夺了他上阵立功的权力,亲自率军开路向前推进。他们已经厌倦了在后方贪婪地等待着将克劳福将军纳入自己的怀中,在证实对手的弱小之后,他们的虚荣心同样渴望着亲手制造的胜利。

  月溪森林已经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土地落在了温斯顿人手中,而他们推进的态势丝毫也不见减缓。在上一场规模较大的交锋中,他们一举夺取了橡叶山峰,现在唯一屹立在他们面前的屏障,只是联军在鹿纹峡谷临时搭建起来的堡垒。这已经是最后的壁垒,一旦成功地穿越这里,圣狐高地西部的大片土地将再也没有一片屏障。圣狐高地最后一片丰饶的森林和草地将任由温斯顿人的马蹄践踏。

  我的朋友们,我英勇善战斗的战友们啊,你们都怎么了?究竟是什么夺走了你们的勇气和力量,居然被温斯顿人逼到了最后的绝境之中?山谷那端的那片土地,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家园。难道说,我们仅存的希望和梦想就要这样彻底断送在我们的敌人手中了么?

  这不正常的战局让我心悸,迫使我不得不去思考那个在温斯顿军中流传甚广的消息:

  德兰麦亚的国王死了!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了,那些已经习惯了胜利的温斯顿人总带着骄傲和庆幸的表情传诵它,让它一次次透过一个耳朵,穿到另一个耳朵中去。确实,倘若他还活着,那个战场上常胜的年轻领袖还活着,德兰麦亚联军又怎么会被逼到这个地步,连像样的反击都很难组织起来呢?他们的反扑就像是野兽在最后关头垂死的挣扎,虽然狂躁凶猛,但却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弗莱德死了?不,这不可能。让这个丑陋的念头见鬼去吧,我思想的触角连碰都不愿稍稍碰触它一下。那个人,那个在漆黑的夜晚如同明月般照亮我们前路、让我们始终不曾失却勇气的男人,那个一次次从覆没的绝境中只手将我们擎起来、独自面对挑战并总能最终获得胜利的伟大领袖,他怎么会死,他怎么会就这样平白无故地离开这个世界,这个渴望他、期盼他、等待着他来改变的世界呢?

  弗莱德,你不能死。我曾以我的生命挺身救你,那是我这个庸碌的凡人此生最闪亮的一刻。你不能让我的灵魂最自豪的举动变成一个徒劳的笑柄,我的朋友,我不允许你这样做啊……

  在这惨淡的夜晚,我不愿承认我在哭泣。或许那只是月光如水,沾湿了我的衣襟……

  在我最不安的时刻,克劳福将军又一次要我去见他。

  “您找我,将军?”在将军的帐篷中,我礼貌地向他问候。在第一次交谈之后,将军又和我见过几次面。尽管他坚持以客人的礼节对待我,让我坐在他的面前,与他举杯对饮,但我都拒绝了。我知道将军过得很不好,任何我和他之间过分亲昵的举动都有可能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尽管他站在与我敌对的立场上,但我仍然不愿给仇视他的政敌带来诽谤、诬蔑他的机会。

  “基德中校,我找您来,是希望……”将军忐忑地盯住了我的眼睛,似乎是正在下着什么决心。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把话说出了口:

  “……我是希望……您能够……加入我们。”

  我眉头一挑:“投降?向您的国家?”

  将军点了点头。

  我哑然失笑:“您是在羞辱我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将军连连摇头,“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意思。我以人格保证,您的……投降,绝不会有辱于您忠诚的令名。如果您愿意,您的部下也都可以得到与温斯顿军人同样的公平对待。”

  “哦……”对于将军的要求,我不免有些失望。我原以为这个忠贞勇敢的战士是能够明白我的心情的。为了保护我的部下,我甘受屈辱。但要我放弃我为之效忠的那面旗帜、背弃那个领我一路来此的伟大身影,我做不到。

  当生命与忠诚发生冲突时,真正的战士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忠诚,这正是他们与普通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因为他们有一颗战士的心。

  现在,我可以毫不惭愧地说,在我的胸腔中跳动着的,正是这样的一颗心脏。

  “……您可不像是有权做这个决定的人。”我的口吻中增添了许多讥讽的口气。

  “我不能,但有人能。”将军好像没有听出来我的反讽,他耐心地向我解释道:“路易斯殿下会欣赏您这样的人才。若您能归顺我们,一定能够得到殿下的赏识。我以我的人格向您保证,倘若您见过殿下,定会被他的风采折服,以成为他的部属为荣……”

  “够了,将军阁下!”我大声呵止了面前这个可以决定我生死的男人,“您真让我失望。您说的我连一个字也不愿听,若你还想像现在这样侮辱我的话,我宁愿立时就死在你的面前!”

  “可是,中校……”将军迫切地恳求着,对我,仿佛我才是操控生杀大权的将军,而他反过来成为了我的囚徒一样。

  “路易斯殿下是个了不起的人,即便身为敌人,即便我此生最敬重的一个人死在他的手中,这依然不能掩盖殿下作为一个伟大军人的光辉。但是……”我以不容商议的口吻坚决地说道:“我必须拒绝您。有一个人已经赢得了我所有的崇敬和忠诚,我愿以此生为誓,忠于我的国王,犹胜忠于我的心。”

  “您已经失去他了……”将军垂下头小声说到。

  “你说什么?”我心头一震,仓皇地看向将军。

  “您已经……失去了您的国王,古德里安陛下……已经……死了!”将军深深地低下头,似乎连看我的勇气都没有。

  “这不可能!”我大叫起来,紧紧捏住将军的肩头。一阵冰凉的感觉沿着我的小腹直窜上我的头顶,让我忍不住全身打颤。

  “他不会死,他怎么会死!我救了他,我看见他还活着的!你这个混蛋,你骗我。你怎么可以用这样的话来欺骗我!你想要我干什么?鞭笞?棒打?你来啊,你可以杀了我,随便你怎么样,但你要收回这句话,告诉我,你在说谎,这是谎言,我绝不承认!”我觉得我脸上的肌肉一块块堆积起来,牙床几乎被我咬出血来。我拼命地摇晃着将军,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我是谁,他是谁,这都已经不重要了,我绝不能接受这个消息,那是支撑着我在敌营中苟且偷生的唯一支柱。

  我放开手,死命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针扎般的疼痛刺激着我的神经,但这并不能让我的心中觉得更好过些。我必须迫使自己否认刚刚听到的这个让人绝望的消息,倘若我接受了,我相信了,我会发疯。真的,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天好像塌了,我眩晕着,将军的脸此时显得狰狞无比,除了我自己“我不相信”的高喊声,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的斥候向我报告……”将军同情地看着我,“近两个月来,你们的国王始终不曾出现,没有一条命令是以国王的名义发出的。你们的主要将领一直退守在你们的驻地,看起来很悲痛。四天前,联军中传出消息,你们的国王……古德里安陛下……不幸伤重……”

  “别说了!”我大声抗拒着。将军所说的每一个字听起来都是那么残忍,它们像一柄柄钢刀扎在了我的心口。不,这种疼痛绝不是钢刀刺骨所能比拟的。

  “……三天前……”将军不理会我的反对,继续寒着声说道:“……你们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我的人看见了陛下的遗体,还有他的墓碑。他确实是……确实是死了。”

  “别说了,别说了,我求你发发慈悲,你别再说了……”我侧卧在地上,双手绝望地抱着我的头,阻挡着任何外来的光线和声音。泪水几乎把我淹没,我倒是请愿让这悲伤的液体淹死我,也胜于让我在这里忍受这种无边的苦痛。

  克劳福将军似乎是实在看不下去我这副模样,他忍不住把我从地上揪起来,冲着我的脸大吼:“清醒点吧,你的国王死了!死了!!死了!!!不要再固守对他的忠诚,这没有意义!你还想怎么样?难道还想和他一起死吗?”

  猛地,我挣扎开他的掌握,重重地一拳打在克劳福将军的面颊上。猝不及防的将军头昏脑胀地向后踉跄了几步。天知道那时候我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力量,我扑上去,把这个远比我要强壮得多的武者掀翻在地,而后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我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只能看得见将军的咽喉。那里有一块突起的硬物在不住滚动着,那些把我逼疯的言语就是从这里涌出的么?

  我扼住了那里,还不断摇晃着他的脑袋向地上撞击。

  “是你杀了他,是你,是你杀了他,你这个混蛋。我要杀了你!”我疯癫地念叨着。那股发自我内心深处的疯狂让我真的想把面前这个可敬的人的头颅拧下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拉住了我,把我向后拖。几只粗壮的手把我的胳膊从将军的咽喉上扳开。我奋力挣扎着,可是没有用。巨大的力量把我抛到地上,一些迟钝的触觉从躯干和四肢上传来,直到仿佛很久之后我才觉得疼痛。渐渐地,我觉得我似乎正被几个魁梧的大汉按在地上,其他还有几个人用力地踢着我的头脸和身体!我回过神来:那应该是帐篷外将军忠诚的侍卫们。

  “住手,够了,我说住手!”将军捂着脖子摇晃着站起来,他的左脸一片青紫,那应该是我冲动的杰作。随着他的命令,侍卫们松开了手,站在将军身前。

  “谁让你们进来的!”将军的口气有些愤怒,“我说过让你们进来吗?”

  “可是,将军……”侍卫军官倔强地反驳着。

  “是不是你们认为,我,克劳福,这个老家伙已经不行了?就算他腰里佩着一把剑,也对付不了一个连走路都打晃的德兰麦亚人?”这话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侍卫们尴尬地相互看着,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是不是,嗯?我真的那么没用吗?”将军提高了嗓门。

  “不,将军,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侍卫军官回答道,可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没有说服力。

  “你们……出去吧……”将军坐回到他的椅子上,长叹了一声。

  “将军,我们不能让您……”侍卫军官看着我急切地说道。

  “不会再发生了,我保证,先生们……”将军疲惫地挥着手。

  犹豫了半天,那个军官示意所有的侍卫听从将军的命令,退出帐篷。

  “等等……”在队尾的侍卫军官退出帐篷前,将军喊住了他,既感激又有些尴尬地说:“……那个……谢谢你们了。”

  侍卫军官先是一脸诧异,随即恭谨而骄傲地深鞠一躬,悄悄地退出了帐篷。

  克劳福将军坐在椅子上,缓缓地说道:“路易斯殿下曾经对我说过,古德里安陛下是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最出色的军人。”他的口气悠长深沉,既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他自己在慨叹着什么。

  “殿下曾经告诉过我,作为一个军人,他此生以能够亲手击败古德里安陛下为最大荣耀。我从没见过殿下如此推崇一个人。那是他的敌人,可他的口吻却无比尊敬和亲切,就像是在对我们说他的朋友一样。”

  “在你们战斗的时候,殿下不断地派人收集你们的消息,独自一人呆在作战室里,推演你们的战术。每当有人传来你们获胜的消息,殿下都很高兴。他经常把我们撇在一边,把古德里安陛下的方略与自己的推演相比较。每当结论相同,他都要忍不住高兴好几天。而当两人的思想不同时,他总是苦苦思考。当他豁然想通之后,就会毫无保留地惊叹于古德里安陛下的智慧。他曾经说过,倘若古德里安陛下生于王室家族,必会取得比他更高的成就。倘若在战斗中陛下有足够的决定权和指挥权,我们早已败亡身死。”

  “他们从未真正相识,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可是我觉得他们两人彼此了解得比我们还要深。他们的交锋是天才与天才的交流,那不是我们这些粗鄙的军人能够理解的。那种感觉应该是一种……幸福,我自从追随殿下以来,我从未看见他如此的幸福。他太过崇高,也太过智慧,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理解他,排解他的孤独。可古德里安陛下可以,我知道他们是同一种人,他们的灵魂可以直接对话,那是我们永远无法达到的境界。”

  “在出兵之前,殿下曾经叮嘱过我,永远都不要以为自己战胜了古德里安陛下,那是一座我无法逾越的高峰。”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赢,即便是在那场战斗完结的时候。当看见古德里安陛下重伤离去时我甚至在愧疚,那不是凭借我的能力真正能够战胜的对手。这样一个伟大的人应该由路易斯殿下亲手来打败,我觉得我僭越了殿下的荣誉,剽窃了他的胜利。这种心情你大概不会了解,这很奇怪,是么?心情这种东西啊……”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我摇晃着站起身,坐在将军的对面。我已经不再憎恨面前的这个军人,他杀死了弗莱德,就像我们曾经杀死了他的朋友。我们没有理由相互憎恨。

  “我只想告诉你,对于陛下的逝世,我也很悲痛。我不知道,在古德里安陛下死后,路易斯殿下将会多么寂寞……”

  克劳福将军将酒杯放入我的手中。

  “你们已经失败了,姆拉克决定在夺取鹿纹峡谷之后处死所有战俘,以显示他的威力。只有殿下能救你们。我恳请您,基德中校,宣誓向殿下效忠,保护你的士兵,这会是个让你绝不会后悔的决定。”

  我拿起酒杯,向着将军虚举了举,居然微笑了。

  “我拒绝。”

  “这是最后的机会,中校,我请您……”将军着急地想要劝说我。

  “如果是您,您会怎么样呢?”我轻轻指了指我心脏生长的地方,反问道。那个生命流淌的地方现在就像是一块死肉,我感觉不到它在跳动。

  将军一愕,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心房,随即长叹着摇了摇头,停止了他的努力。

  “干杯,为了路易斯殿下。请替我转达对他的敬意,他是除了古德里安陛下之外,我最崇敬的统帅。陛下他……一直很希望有机会能与殿下交谈。”我轻声地说道。当我的心头飘过弗莱德飞扬的身影时,剧烈的悲伤让我几乎拿不稳手中的酒杯。

  芳醇的液体漫过我的咽喉,我今生第一次发现,美酒的滋味竟也会变得如此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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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8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万箭齐发

 

  低矮的土墙、杂乱的石堆和数百根凌乱搭建的粗大原木在峡谷入口处垒了起来,勉强组成了一面破败的城壁,整面城墙看起来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倒塌。温斯顿人来得太快,德兰麦亚联军根本就没有时间建成这座新兴的城垒。它几乎不能算是一座城:那围墙——如果说那还能够称之为围墙的话——上的木桩松散的就像是筛子一样,在敌人的攻击面前根本起不到任何防卫的作用。

  这就是鹿纹城堡,德兰麦亚人、土著人和精灵们守卫他们家园的最后一道壁障。在我看来,它就像是一大块松软可口的蛋糕,暴露在对胜利永远饥饿难耐的敌人面前。一面洁白的大旗孤独地立在城头,在凛冽的秋风下惊悸地抽搐。看见这面象征着哀悼和悲伤的旗帜,我的心再次被一阵巨大的悲伤吞没。

  正对着鹿纹城堡的,是姆拉克中将统辖的近十万温斯顿大军。他们连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将现在正龟缩在城堡中的敌人杀得溃不成军。胜利者的骄傲和昂扬的斗志正在这些异国士兵的胸膛中燃烧。他们整齐的队列覆盖了大片的土地,就像是一片乌云逼近山城。似乎只要他们愿意,随时都有可能用一道闪亮的雷电刺穿这座粗陋的城池,将死亡的阴影投射到峡谷那一侧的广大土地上去,用鲜血和荣耀证明他们征服者的辉煌。

  作为温斯顿人的俘虏,我们手无寸铁,站在温斯顿人的后阵之中,有的人还带着沉重的脚镣和手铐。许多手持长矛和利刃的士兵负责看守我们,他们看起来大多心不在焉,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射到前方的战场而不是我们身上。他们似乎确实没有必要把我们放在心上。面对着缺少了领袖的德兰麦亚联军,他们完全有理由期待着一场轻松的胜利。对于他们来说,这场恼人的战争即将结束了,他们会像个勇士一样回到自己的家中,向自己的妻子儿女夸显自己的功绩,为自己的家人赢得外人的敬意。

  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样。战争过后,我们将会作为残忍的姆拉克将军炫耀武功的标志,我们的头颅将会挂满他占领的每一座城池。在现在的局势面前,这几乎已经成了我们命中注定的结局。

  数千土著战士站在鹿纹城堡的前方,他们的阵列既不紧凑也不整齐,而是排列得很松散,在每两个人之间还隔着一个人的距离。难道说这几条歪歪扭扭的曲线就是守卫城墙的唯一一股抵抗力量了么?我的心里一阵冰凉:经过了两个多月的战斗,这些粗鲁蠢笨的土著人居然还没有学会怎样去战斗。以这样松散的阵形去和训练有素、装备齐全的温斯顿军队作战,就和送死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已经是必败的一战,我想,唯一支撑着联军继续战斗下去的,除了对敌军的仇恨和对故土的依恋,或许还有以死来捍卫自己尊严的强烈信念。至于对胜利的渴望……我想那已经是不存在的了。

  对手的弱小激起了姆拉克中将恃强凌弱的残暴天性,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一道闪烁着金属光辉的巨大洪流渐渐向城墙的方向滚去。第一波攻击,温斯顿人就出动了超过两万的兵力,姆拉克中将似乎并不打算与这些疲弱的敌人久战,而是打算一举摧垮他们的城防,以自己的胜利为佐餐的佳肴,在峡谷的那一端享用他丰美的午餐。

  大军缓慢而坚定地前行,将干裂的大地践踏在足下,扬起一层吓人的烟尘。孱弱的鹿纹城堡几乎是在颤抖,仿佛这群强大武勇的战士只要伸出手来轻轻一推,它残破的城墙就会轰然倒地。

  城下的土著战士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如何战斗,直到敌人逼近他们还没有排好作战的序列。紧握在他们手中的,并非是经常用于守御的长枪和盾牌,而是他们惯用的短矛。这些锐利轻便的武器或许在近身混战的时候能在这些土著战士的手中发挥出惊人的巨大杀伤力,但在面对着肃整的温斯顿步兵方阵时却没有太大的作用。

  该死的,如果红焰或者罗迪克他们此时站在我的面前,我可能真的会严厉地训斥他们。难道说失去了弗莱德,我勇敢的战友们连仗都不会打了吗?

  当逐渐靠近目标的时候,温斯顿人逐渐开始加速。良好的军事素质确保了他们在加速冲锋时仍旧能够保持完整的阵形。一旦展开冲锋,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了。杀人的利器在他们手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站在前列的温斯顿人露出狰狞的面容,他们在期待着一次激烈的冲撞,在那次冲撞之后,他们的手中将会染满敌人的鲜血,将死亡永远铭刻在那些软弱的对手身上。

  一声号鸣,响彻山谷。

  温斯顿人看见了地狱。

  在城堡一侧的山坡上,数千片墨绿色的伪装被褪去,一台台弩炮从山谷的阴影中露出身形。特制的弩箭如同魔兽的獠牙,在机簧上期待着他们的目标。片刻之后,号声停止,惨剧发生了。

  随着死神拨动机簧弹奏出的恐怖奏鸣,数千支特制的超长弩箭欢啸着履行了它们的职责。空气中腥咸的味道忽然间浓烈起来,让人几欲作呕。

  一支支弩箭破开人体,他们太过锋利强劲,以至于在穿透人体时只发出了一声沉闷润滑的声响,就好像经过鞣制的皮革迎刃而裂,全然不费力气。

  一道细长的阴影刺进了一个士兵的小腹,而后一直穿过了他的身体,从他的后背上透体而出,又飞行了好远才落地。一截红润柔软的东西从他背心的伤口上流淌出来,直坠到地上,还在微微蠕动不止:那是他的肠子。出于惯性,他无法立刻停住脚,又向前奔行了几步。每踏出一步,他的肠子就从伤口中滚出更多。当他终于停住脚,痛苦地哀叫时,滚落在的地上肠子已经比他的身体还要高了。这个不幸的人瘫坐在地上,徒劳地挣扎着,将自己的肠子一段段地塞回到伤口中。每塞回一段肠子,更多的鲜血就会从伤口中被挤压出来,将伤口撕扯得更大。他大声哭叫着,向自己身边的战友求救。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在一旁奔过的士兵们惊骇地望着这个不幸的伤者,只乞求神明不要让他们也遭受如此悲惨的结局。

  那个士兵死了,死于重伤、死于疼痛,更死于恐惧。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永远地烙在了他的眼中,即便是死亡也没有把它带走。致死这个士兵都无法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恐怖的武器。它取消了一切战士的勇气和力量,让人连反抗的心意都无法兴起。这些精巧绝妙的工具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死神的威严,所有生命的强大和坚韧在它们面前变成了一个鲜血淋漓的笑话。

  成列的温斯顿人倒下了,他们中有许多已经死去,更多的正在步入死亡。仍然能够行动的士兵们仍在舍命地奔跑,这些饱经战火的战士们知道,在这种长程的攻击性武器面前,后退是徒劳无益的:没有人能比那些破空飞行的弩箭跑得更快。想要脱离这些致命武器的侵,唯一的出路便是前进。前进,到城墙下,到敌人的阵列中,到这些弩炮射击的死角,与懦弱的敌人混战在一起。

  “冲,冲过去才能活下来!杀了他们!”一个骁勇的军官挥动着长剑冲锋在最前列,伟大的战神仿佛庇佑着这个勇敢的军人,让他免受一切敌人的伤害。他接近了山坳,贴近了山壁,率领着麾下的战士们将最后几支弩箭擦着铠甲和皮肤抛到了脑后。太近了,弩炮的射击已经失去了角度。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拦这个无畏的军人去和自己的敌人正面搏斗了。

  再没有了?

  一颗血色的流星亮起在残破的城墙上,带着某种浅淡的魔性色泽划过一道弧线,迅速却又无比明晰地接近了这群刚刚逃脱了死亡的温斯顿人。对于身处战场之外的我们来说,这道美妙的光弧犹如雨后的新虹,在天之一角圈出半个彩色的圆,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精致优雅。

  可对于战场上的军人,这美丽的流星绝对是他们永远都不愿再见到的噩梦。

  “神佑我军,必胜!”那个勇敢的军官将剑指向前方的城墙,狂热地呐喊着。他的眼中闪烁着对胜利的渴求和对鲜血的嗜好。

  一瞬间,这勇猛的姿势成了永恒的回忆。

  流星射中了他。

  不,不是流星,是箭,是附着了火焰属性的精灵魔法箭。

  顿时,一团火光将这个军官笼罩在了中央。在魔法产生的火焰面前,他的铠甲和盾牌起不到任何保护作用。英勇的呐喊声戛然而止,军官挥剑向前的动作忽然间停顿下来,犹如一具明亮的雕塑,定格在温斯顿阵列的最前沿。

  这古代英雄般的雕塑并没有鼓舞起温斯顿人更高的勇气,正相反,它让那些侥幸从弩箭面前逃脱的温斯顿士兵更加恐惧。

  没有痛苦的挣扎,没有嘶哑的呐喊。事实上,在火焰烧遍全身之前,那个军官就已经死了。

  这是正中眉心的一箭,即便没有那可怕的魔法效果,他也必死无疑。随后的时间里,那团火只是在静默地燃烧,将更多的油脂从僵直站立的尸体中压榨出来,让火舌喷吐得更加狂烈。

  长剑落在地上,一团黑色的炭块一样的东西包裹着剑柄,那曾经是一个战士强壮有力的手掌。紧接着,那尊火焰的雕塑倒塌在地,碎裂成几块。一些黑色的炭粉,这就是刚才那个英勇狂热的军人剩下的最后的东西。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城墙上多出了一个人的身影。他身穿着亮银色的铠甲,披着一条白色的斗篷,手拿一支精美的组合弓,无声地看着燃成了灰烬的温斯顿军官。那是艾斯特拉,有着“银手指”美称的精灵射手。此时,他的目光中少了些许高傲优雅的神采,更多显露出来的是一份冷静和残忍。刚才那一箭正是他的杰作,尽管这残忍的手段或许有违精灵族的信念,但却沉重地打击了温斯顿人的士气,在他们心底挑起了畏惧的火苗。

  艾斯特拉高高举起了他的右手。

  两排精灵族的射手出现在城墙上。他们拉紧弓弦,将要命的羽箭指向面前那些曾经杀戮过他们亲人的战士。在这样的距离上,我不可能听得见弓弦绞动的轻响,但我似乎确实听见了。这微小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呼唤,向着面前的敌人发出了不可抗拒的邀请。

  艾斯特拉放下了他的手。

  两排箭雨飘落在温斯顿人的头顶。

  如果说弩炮的射击是强大狂躁的骤雨,牺牲了准确性来追求更远的射程和更强的破坏力,那精灵的箭支就如同秋日的迷雾,似乎是轻飘飘地滴落,却又让你避无可避。

  温斯顿人刚刚逃脱了弩箭死亡的问候,又陷入了眼前这不进即死的绝境。每前进一步,他们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在精灵族精准的射击下,温斯顿的阵列中很少有伤者出现。中箭的人即便不是立刻死亡,也会在不久之后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

  城墙上的精灵射手们已经不会再拒绝命令,血的教训让他们懂得了服从。用最残忍的手段打击敌人,以最微小的损失换取胜利,不要优雅,不要礼仪,不要与死亡无关的任何东西!在这乱世的浸染之中,精灵族的战士们终于也学会了战争。我不知道这对于他们来说究竟算是进步还是退化,但我知道,此时此刻,唯有如此才能保全他们的生命。

  仍然有许多温斯顿人突破了这层箭雨,他们还有希望,他们还有机会。只需要突破前方这道由土著战士组成的凌乱防线,他们就能够直接对那道绝谈不上牢固的城墙造成构成威胁。行走在死亡边缘的战士们癫狂地叫喊着,徒步向着前方的敌手们飞奔过去。他们此时的姿态已经完全与勇气和毅力无关,接连两道可怕的远程攻击已经将他们的理智逼到崩溃的边缘,只是发自内心的求生渴望和对复仇本能的狂热在刺激着他们,让他们表现出自己最凶恶的一面。即便遭受了两道惨重的打击,他们依然有这个自信胜过即将面对的这些敌人。他们是在战场上用敌人的死亡铸就起来的威武雄师,只要给他们发挥力量的机会,他们就绝不会让自己的统帅失望。

  现在,温斯顿人的铁甲洪流与土著士兵的防线已经相当接近,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胜利。尽管已经被两次箭袭剥去了最锐利的锋芒,这群职业战士们的阵形依然比自己的对手要紧凑得多,也整齐得多。尽管他们的数量已经不再占据优势,但此前胜利的战果已经多次预言了这场交锋的结局。

  正当温斯顿人开始为他们预想之中的胜利欢呼时,异相陡生。

  艾克丁熟悉的声音发出“嗬嗬”地粗野战呼,他的声音在土著人的阵地上得到了回应。手持短矛的土著战士们跟随着自己的指挥官大声呼喝着,他们的脸上看不见恐惧,只剩下即将屠杀敌人主宰战斗的饥渴。

  温斯顿人已经奔近不足十步,在远处的我看起来,两军之间仅仅被一条墨绿色的细线隔开着。我猜想,两军的将士已经可以从对方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了。

  这时候,艾克丁停止了他的呼喊。

  他掷出了手中的短矛。

  顷刻间,所有的土著战士们跟随着自己的统帅,短矛脱手。

  圣狐高地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勇行:一个土著猎手用锈蚀的长矛掷死了一只猛虎或是猎豹,甚至是皮厚得堪比钢盾的野猪。

  而现在他们投出的,是由精钢枪头和硬木特制而成的、专门用于投掷的武器。

  这是任何弓弩都无法比拟的巨大破坏力,在合适的距离内,它们的威力甚至要胜过弩炮,因为弩炮的射击精确度和发射的速度是无法和人的身体相比的。

  我想我现在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站得如此松散了。

  十步的距离,足够土著掷矛手们掷出两轮短矛,而正是这两拨要命的攻击彻底催垮了温斯顿人的攻势。几乎每一支短矛都在温斯顿士兵的身上找到了合适的归所,在如此近的距离上,即便你随便掷出一根木棍,也很难失手。

  当投出所有的短矛之后,土著战士们从地上的草丛中拿起各自的长矛,呐喊着冲向对手,在温斯顿人最混乱的时候发起了进攻。

  近身肉搏,这本是温斯顿人求之不得的,可此时却成了他们避之不及的的恶梦。在两军同时丧失纪律,不分阵列地混战在一起时,土著战士的勇力完全压倒了温斯顿人。这些曾经一次次在温斯顿人先进的武力面前受到侮辱的人们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的强大,他们一次次将手中的长矛从对手的身体里残忍的抽出,用兴奋的呼喝声宣告自己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即便身穿铠甲,土著战士们仍然遵循着自己的传统,在自己的面颊上用白垩泥涂上各色花纹,看上去就像是恶鬼一般让人畏惧。

  终于,温斯顿人溃散了。当胜利变得遥不可及时,勇气在这些士兵的心中迅速地流逝。事实上,在土著战士短矛脱手的刹那间,结局就已经是注定了的。

  弩炮、弓箭、掷矛,接连三重攻击覆盖了从城墙到山口之间的所有区域,彻底断绝了温斯顿人一鼓作气攻下城堡的妄想。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目睹由远程攻击武器作为战场主角的战斗,这样的战斗远比血肉相搏更让人触目惊心,因为它们使交战的一方流尽了鲜血,而另一方却几乎毫发无伤。这些致命的武器已经不能单纯用“可怕”、“恐怖”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了,它们正在履行着的是死神的职责,甚至比死神亲手杀人还要迅速快捷,这让人感觉到整个战场都在向鹿纹城堡的一方倾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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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9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六十章 再现英姿

 

  弩炮,城堡防卫用兵器,只能固定使用,难以搬运,行动迟缓。近战时毫无用处。

  精灵,天生的弓箭手和魔法使者,讨厌血腥、性格高傲,在近战时非常脆弱。

  土著居民,有着强大的破坏力,单兵作战能力甚至超过了北方草原民族精心训练出来的温斯顿战士,但疏于训练,很难聚合成有条理的作战阵形,在群战时很难战胜组织严密的职业士兵。

  在这由死亡和交织成的战场背后隐藏着一个神秘的阴影,它将这三支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的部队聚合起来,组成了一道无可抵御的防线。不仅仅如此,它扭转了精灵族对鲜血的本能厌恶,将他们变成了不逊于任何对手的冷酷战士;它改变了土著人一盘散沙的作战方式,用投枪和长矛结合的方式使他们成为了一支可远可近、令人胆寒的军队;甚至于,这个阴影已经凌驾于这个战场上所有的将领、统帅之上,编好了整场战斗的剧本,让近十万温斯顿将士在既定的舞台前按照他的预想演出,一步步走向那无可避免的败亡结局。

  我感觉自己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在刚刚结束的那场交战中,每一个环节对于我来说都既陌生又熟悉,这种算定了敌人的行动规则、在最后一刻用超越了常识和想像极限进行奇袭的战斗方式实在太过亲切,几乎伴随着我度过了整个的军旅生涯。我真想笃定地告诉自己,在鹿纹城堡的城墙后沉稳地指挥着这场战斗的手臂正是属于那个我最崇敬也最挚爱的友人。可是,城堡上那面翻滚飘摇的白色大旗又让我不得不苦恼地放弃这美好的猜想。

  弗莱德,难道是弗莱德?在这个感觉面前,我真想怯懦地退缩,将它弃之不顾。我不敢给自己一个太过美好的希望,只怕当它彻底碎裂在我面前时,我会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心理落差而彻底失去生趣。可是这感觉一刻比一刻强烈,让我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一个狂喜的声音似乎正在我耳边大喊:嗨,杰夫,弗莱德还活着,他就在那里,他想要见你!

  “小子,你怎么了?”站在我身后的那个温斯顿看守警惕地问我。我心中一凛:现在还不是对未来抱有幻想的时候,我们还身陷敌阵,是随时有可能命丧人手的俘虏。任何一个微小的笑容和鼓舞的表示都有可能无端葬送了我们。

  “没,没什么……长官……我只是有点头晕。您知道的,我这个人……一见到血就……就会这个样子……”我声音颤抖地说。这并不是完全在假装,在看到弗莱德仍然生存的希望时,我忽然感到自己生命宝贵。我不能平白地死在这里,即便还有一丝可能,我也要活下去,活着见到我的朋友们。

  “没用的东西……”看守轻蔑地踢了我一脚,而后哈哈大笑起来。我顺势滚倒在地,而后仰起头谄媚地陪着笑。

  “哼,叛徒!”在我身边不远处,中队长林恩狠狠地想地上啐了口唾沫。多布斯难过地看着我,随即,他的表情变成的惊异。

  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的脸上是一片由希冀和焦虑构成的复杂的表情。

  这时候,温斯顿人又一次擂响了沉闷短促的军鼓,这是他们呼唤勇士的声音。每当这鼓声响起,就会有一支与死神相伴的强大骑士出现在他们身边,率领着他们去战胜一切强大的对手,夺取宝贵的胜利。

  而此刻,这召唤重装骑兵的鼓声在我听来还包含着更深一层的阴险含义:姆拉克中将将克劳福将军手中最大的一张王牌抽了出来,让他们去冲击德兰麦亚联军铜墙铁壁般的防御。无论最后的结局如何,无论是窃取他人的胜果还是消耗政敌的力量,狡诈的中将都能够从中获得好处。

  一列列黑甲的骑士向前方涌去。中将与自己的士兵们穿着着漆黑的铁甲,行走在队列前方。他唯一引人注目的,是背后那条明黄色带着黑色条纹的披风。从士兵们叹服的议论中我了解到,那是“劫掠之虎”克劳福的旗帜和象征。

  将军的战马从我们东侧不远处走过。他看了我一眼,命令自己的骑士们继续向前移动,自己策马来到我的身前,逐散了四周的看守。

  “中校……”他看着我,又看了看前方的城墙,意味深长地说:“轮到我了呀。”

  我向着这个杰出的将领和军人微微欠身行礼,诚挚地祝福道:“您多保重,将军,希望您平安归来。”

  “怎么,不祝我武运昌隆,得胜而归吗?”将军有些调侃地对我笑道。

  “对不起,将军……”我也将目光投向前方的鹿纹城堡。此时,正午的太阳已经腾跃到天顶,将一片光辉投射到隐藏在山谷中的城堡中。那道简陋的城墙仿佛受到了神的嘱咐,看上去高大辉煌,让人不由自主升起一阵崇敬的感觉。

  “……我不想违背自己的良心欺骗你,更不愿用谎言一并侮辱了我们两个人的自尊。”我微笑着回答。

  “哼,太小看我了。”将军半是玩笑半是自豪地昂起了头,“你可别以为克劳福这个老家伙已经不行了,他长剑在手也对付不了一群连刚刚学会打仗的德兰麦亚人。”

  “很遗憾,我正是这样以为的。”不知为什么,和这个军人站在一起,我的心情很放松,甚至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对他开开玩笑。

  “年轻人,你妈妈应该教过你如何尊敬长者。”将军竖起一根手指头摇晃着指着我的头说。

  “她还教过我应该实话实说,将军。”我依旧恶语相向,就像是对我最好的朋友那样,“我可不是您的侍卫长,没有必要拍您的马屁。”

  我们俩对视了一眼,而后同时发出敞亮的笑声。

  “好吧,中校,看来我不得不用现实来说服你了。”收敛起笑容,将军勒了勒缰绳,将马带过我的身前。在我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低声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全身一震,呆立在当场。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背影已经融进了重装骑兵的阵列中。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在看守的推搡下回到了俘虏的阵列中。我的部下们用仇恨和鄙视的目光盯着我,盯着我这个在片刻之前还在与敌军将领言谈欢笑的“叛徒”。我已经无暇再为他们的误解伤心,更重要的事情正在我的心头盘旋。

  没过多久,温斯顿的重装魔法骑兵部队已经在阵前集结整齐。这群强大的武者依旧沉默不语,他们的无声比任何呐喊都能给对手带来更大的压迫感。鹿纹城堡下的土著战士们仍然坚守着自己的阵地,他们补足了投掷的短矛,严阵以待。可是在场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心里都非常清楚,仅仅依靠这些,根本无法阻拦有魔法护身的温斯顿铁甲骑士对他们展开屠杀。

  和我预料的一样,德兰麦亚联军绝不会让如此强大的一支军独自逞威。随着厚木转动发出的沉重叹息声,鹿纹城堡的城门打开了,一列银甲的战士鱼贯而出。星空骑士与破阵铁骑,如同光和影难以分离,法尔维大陆上最强大的两支骑兵再次宿命般地相遇。

  我的心跳狂躁到了极点,热切地期盼着向城墙方向张望。尽管我始终不敢给自己太大的希望,但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我仍旧无法按耐自己的心情,期望着从那支传奇般的骑兵队列前方找到我最熟悉的那个黑发统帅。

  那队伍的最前方是两个红色的身影,仿佛两支火炬,点燃了骑士们的征途。那是红焰和凯尔茜,月溪森林的精灵咏者、伟大的精灵武士和他的妻子、彗星海上的红巾女海盗。他们的身影曾经无数次地让我心血沸腾,每当我在战场上看见他们的时候,就会感觉到一阵难以遏制的兴奋。

  我从没像现在这一刻憎恶他们的出现。

  是他们,而不是弗莱德出现在队伍最前列,这意味着什么?尽管在此之前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不要对弗莱德的幸存充满希望,可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我怎么能够就这样默认了他的死亡?他是那么的杰出,在我的心中,甚至隐隐感觉他应当就是那样一个永远胜利永远不会死去的英雄。

  他居然……不在那里。

  我的心在往下沉。

  “陛下!万岁!”正当我绝望地想要扭转头来时,星空骑士们爆发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声。这声音喊醒了我的耳朵,也喊住了我的希望。再抬眼看时,一面黑色九连星的王旗升起在城头。联军高亢的呼喊声像是浪涛一样翻腾着敲打我的耳膜。随着这呐喊声,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走上城墙。他头发乌亮,犹如星夜般让人沉醉,严肃的表情让你从心底产生一种想要服从他的愿望。那精美的黑色铠甲正包裹着的,是一具俊美和谐的身躯。一柄墨色的战刀悬挂在他的腰间,更增添了几分威武。他的面色苍白,还带着几分重伤未愈的衰败,但即便如此,这个伟大的身影已经足以振奋所有联军战士的心了。

  我们身边传出一阵软弱的骚动,一些曾经与我们交过手的温斯顿士兵脸上露出了畏缩的神色。他们知道这面旗帜象征着什么,那个正站在这面大旗之前的年轻人曾经多次以他们的败绩增添自己的荣耀,即便是他们中最杰出的统帅也曾经在这面旗帜的主人面前蒙羞。在听闻弗莱德的死讯时,这些温斯顿人甚至欢呼起来,就像是已经赢得了这场胜利一般的兴奋。可是现在,这个身影的出现彻底打破了他们的美梦,把他们拉回到残酷的回忆之中。

  尽管温斯顿人的阵形依旧稳健牢固,可我真切地感觉到他们在动摇。

  弗莱德,是你吗?那真的是你吗?我几乎立刻就要忍不住张开嘴向你呼喊,告诉你我看见了你,我就在这里。我被俘的属下们已经这样做了,他们无法在看见你奇迹般死而复生之后还能保持克制的情绪。只要是认识你的人,谁又还能克制得住呢?

  温斯顿人的棍棒适时地制止了俘虏们的欢叫,他们的举动提醒了我。我忍住翻腾的心血安静下来,努力使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克劳福将军的话一遍又一遍翻腾在我的脑海中,我仔细打量着温斯顿人的阵列和周围的环境,等待着一个恰当的时机。我已经不再关注这场战斗的胜负,弗莱德的出现已经让这一切都失去了悬念。刚才联军的一切丰硕战果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弗莱德,只有这个名字才配将胜利的荣耀抓在手里。

  远远地,我看见弗莱德抽出他的墨影战刀,向温斯顿重装骑兵的方向遥遥一指。红焰一声怒吼,与凯尔茜一起率领着星空骑士们向着自己宿命的敌手杀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克劳福将军的重装骑兵阵列也跃马上前,一黑一白两道闪亮的洪流再次奔行在圣狐高地的土地上。大地为证,这两群人世间最出众的战士将要在这里决出胜负,力图将敌手的耻辱铭刻在自己的刀剑之下。

  两道光流迅速地汇聚,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在启动的瞬间就消失了。他们的移动完全不能用常识来理解,甚至有些人的目光都跟不上他们移动的步伐。只几个喘息,他们就冲到了距离彼此间不足二十步的距离。

  这时候,星空骑士们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举动。红焰和凯尔茜拨转马头,避开了温斯顿重装骑兵的锋芒,将整个队列向右前方带去。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全无防范的温斯顿人根本跟不上对手的步伐,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从自己的身侧擦过,而自己则徒劳地冲向一片真空。

  这场战斗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场景出现了。

  数十支闪耀着各色光彩的羽箭呼啸着扑向重装骑兵的队列,这些让人生畏的武器在温斯顿人的身上造成了难以料想的伤害。火焰、电流、冰棱……各种残忍的魔法效果出现在温斯顿人的身上。即便有防御性的魔法保护,温斯顿人仍旧无法完全消除这些魔法箭支的伤害。中箭的骑士连呼救的权利都丧失了,在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面前,生命变得前所未有的脆弱。

  在数千骑兵中混入几十名精灵射手,这并不会使整支军队的战斗力降低多少。但魔法箭的威力却足以震撼敌人的意志,它们的存在使这支军队的威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即便是我这个亲眼看着魔法骑兵建成的人,也被这巨大的变革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现在的星空骑士,就好像一头既可以喷射魔法火焰又能以利爪和牙齿肉搏的龙兽,我真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对手能够抵挡这样一支无所不能的军队。或许战神亲临可以阻止他们前进,或许就连战神也无法做到。

  克劳福将军不愧是有着“劫掠之虎”称号的猛将,他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垮,而是及时地调整好队列,马不停蹄地向星空骑士们衔尾杀来。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尽快与对手正面接触。在刀与剑的对话中,温斯顿人的武勇足以弥补魔法箭带来的不利局面。

  箭支仍旧不停地从星空骑士的队列中向后射来,它们给温斯顿人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相信,在这过去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德兰麦亚联军以空间换取时间,一方面是为了将众多的弩炮安置在合适的位置上,另一方面就是为了赶制足够多的这种魔法武器。转眼间,已经有数百支这样的箭支从精灵射手的手中弹出,它们造成的眩目效果使我们看见了此生中最绚烂的一场战斗。

  终于,温斯顿人的坚持得到了回报。在精灵射手们射罄了魔法箭的同时,他们也缠上了星空骑士的后阵。一阵凌乱的脆响从相互碰撞的两支骑兵之间传递出来,带来了众多的死亡。

  两支光芒闪耀的骑兵部队就这样绞缠在一起,犹如两条被激怒的巨蟒。他们一次次地聚拢,在留下了众多的尸体和鲜血之后又再一次地分开。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同样勇武的军人,同样出众的统帅。胜负的意义已经被极大地缩小了,奋战中的骑士们把在两旁观望的士兵都变成了碌碌的旁观者,将这片开阔的土地变成了自己表演的舞台,仿佛这世上只有他们的战斗能够称之为“战斗”,其他人的浴血奋战不过是些玩笑般的打闹罢了。

  在这两队骄傲的勇士中,有两个强健的身影格外耀眼,那就是这两支军队的指挥官:红焰和克劳福。我现在知道克劳福为什么会得到“劫掠之虎”这个称号了:他曾经当过剪径的强盗,这固然是最主要的一个原因,但他现在战斗的姿态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个豪强的武者,真的就像一只侵袭的猛虎,一次次强行掠走了敌手的生命。明黄色的披风在猎猎抖动着,上面已经染满了敌手的鲜血。年龄和地位的增长并没有丝毫减弱这个斗士的勇武,他无疑是战场上最狂烈的一道风景,他的长剑犹如猛兽的獠牙一般,撕裂了一个又一个从他面前闪过的敌人。

  勇者之途从来都不是孤独的,一座高山只有另一座高山的映衬才能彰显它的险峻,一个勇者也只有另一个勇者的对比才能更加证实自己的伟大。如果说克劳福将军是凭借着侵掠的狂烈压倒自己的对手,那么红焰就近乎是凭借着野性的本能在制造杀戮。原本,红焰精湛的技艺就足以帮助他在混战中创造辉煌的战果,但此时的他更透露出一种浓重的杀气。正支撑着他战斗的似乎并非是求胜的信念和旺盛的自信心,而是一种绝望的仇恨。

  红与黄两道最勇猛的光影不可避免地相撞了。即便是在上万人的混战中,这两个勇士的身影也格外突出。红焰狂野的呐喊和将军稳健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红焰的双刀与克劳福的长剑接触的刹那,我的心头忽然一紧。

  红焰是我最亲密的战友之一,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我都应该祈祷他的得胜。但是,我必须承认,就在这短短一个多月的接触中,克劳福将军已经获得了我的友谊。他的豪爽和公正,以及对路易斯太子无私的忠诚心都深深地打动了我。尽管我们是交战的双方,但这并不能阻止我对这个军人的尊敬和爱戴。我同样不希望这个与我不同服色的好人就这样死在战场上,死在我的面前。

  两到光影擦肩而过,一道血箭从红焰的右臂上激射而出,而将军的左肩也绽出了血花。

  两个勇者并没有就此放弃拼杀,伤痛更激起了他们战斗的激情。绕过一个圆弧,两个身影再次地相撞,迸发出更加眩目的光彩。这已经超越了武力和战技的比拼,几乎是依靠着两位勇者坚忍的意志在战斗。没有人能够预测这场对垒的结局,就如同没有人能够想像得出神祉间的战斗会是怎样的场景一样。

  就在我们都以为这场比斗将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时,混战中,一支羽箭插入了克劳福将军的后背。将军在马上打了个趔趄,差点坠落马下。他的受伤改变了整场战斗,温斯顿骑士们忙乱地围上前来,保护着自己的将军向后退却。将军低伏在马背上,虎纹的斗篷凌乱地冲着温斯顿人的本阵飘来。统帅的受伤让重装骑兵们无心恋战,他们再也无法抵挡住星空骑士们的冲突,开始向后退却。

  他们失败了。

  又一次的,我们的魔法骑兵在正面的交锋中击败了强大的对手。这是雪耻的一战,他们弥补了在绿影溪谷的败绩,将温斯顿人最骄傲的军队踩在了自己的脚下。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温斯顿人的头顶,这些骄傲的勇士不能相信,自己如此强大的军队居然会被敌人正面击溃。一朵不祥的阴云飘过天空,遮挡住了温斯顿人身上的阳光。

  亮银色铠甲的魔法骑兵们似乎并没有满足于已经获得的伟大战果,他们没有放弃对对手的追击,居然直向着温斯顿人的本阵冲来。红焰狂嚎着冲在最前面,亲手将一个又一个落单的温斯顿骑士斩落马下。

  他们疯了?他们想干什么?无论星空骑士是一支多么强大的力量,仅以数千魔法骑兵去冲击将近十万大军的营垒,这本身就是一件疯狂的举动。

  很快,疑惑的人们得到了答案。随着又一声号角的长鸣,大量身着德兰麦亚军甲的战士从山谷中涌出,跟随着魔法骑兵的步伐冲向温斯顿人的阵地。与此同时,四周的山林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大片的树枝在晃动,仿佛是群山在号角的嘶鸣下惊恐地颤抖。隐藏在山林中的土著人大军以简陋但却不失整齐的阵形向温斯顿人迅速地靠拢,他们显然已经不是两军初次交兵时那群蠢笨的蛮人,而是接受过简单但却严格训练的军人。在战斗开始之前,他们或许还无法与温斯顿人正面相抗,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温斯顿人最倚重的一支军队已经被击溃,他们的阵形在随着信心动摇。更主要的是,星空骑士们并没有贸然地冲入温斯顿人的军阵中央,而是一次次地冲击着他们的阵地,在紧凑阵形的表面制造出虚弱的缺口。他们唯一的敌手已经败退,再没有谁能够阻止他们破坏敌军的阵形,为自己的友军制造取胜的机会。

  犹如暴涨的狂潮卷上岸边,数以十万计德兰麦亚联军涌到温斯顿人面前。在星空骑士的帮助下,他们无情地撕裂了敌人原本严密紧凑的战线,在敌军内部制造着大量的鲜血。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联军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强大到完全不需要依凭峡谷和城墙的险要,足以与温斯顿人正面一战。

  我相信,此前的节节败退不过是一个假相,只是为了引诱温斯顿人的主力全军到此,在他们最骄傲的时候一举击溃他们。至于弗莱德假死的音信和此前徒劳的反击,只不过是蒙蔽敌人、让他们放松警惕的幌子罢了。无论放在哪里,这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大手笔的陷阱。联军放弃了大片的土地,甚至将众多险要的关卡拱手相送,只派小股部队进行貌似徒劳的骚扰,牢牢掌握着温斯顿人进军的速度和节奏,趁着这个时间完成了对大量土著士兵的必要训练和战略物资的调配。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将领有这份胆魄,将决战安排在贴近自己心脏位置的最后一道防线前。在这里,他们给十万温斯顿大军挖掘了一个足够大的墓穴,一次埋葬了他们。

  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对大到整个战局、小到敌军的心理都着这样明晰的把握,而对于温斯顿人来说非常不幸的是,这个人正是他们的对手。他预言——不,几乎是亲手导演了这场注定的胜利。他所要的不是一个缓解局面的局部胜利,而是在要求一场彻底击溃来敌的完胜。

  对于一般的将领来说,这种行为简直是疯狂。但对于他来说,也只有这样的胜利才能与他的智慧和魄力相称。

  所以,毫无疑问地,他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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