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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小说] 网络玄幻小说《星空倒影》作者:弦歌雅意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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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6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九十七章 头戴王冠的英雄

 

  在多年以后,世人对于德兰麦亚王国米盖拉二世末世——也就是米拉泽——有过多种多样的评价,有的说他志大才疏,有的说他刚愎自用,有的说他卑鄙无知……总的来说,这些评价大部分都是负面的。

  事实上,对于这个人,我听过的最高的评价来自于我的朋友弗莱德。尽管那是我们永远都无法原谅的仇敌,但弗莱德依旧诚实客观地把他对这个人的感觉告诉了我,在那场复仇的战斗之后:

  “如果他愿意,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一个优秀的将领,十全十美的社会活动家,最好的演说家……他的才智、他的胆魄、他的见识无一不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优秀的那一类,这些才能无论哪一个人拥有其中一项,都会成为一个受人瞩目的人。”

  “可惜,他并没有正确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反而为自己最没有价值的东西而自豪,那就是他的血统。他为此埋没了自己杰出的才华。”

  “虽然我可怜他,因为他不过是一个被自己的野心吞没的人。”

  “但是因为他犯下的罪行,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

  现在,辰光城的大门对我们洞开着,这座城市刚刚失去了它的主人。在飘摇的风雪中,这座有着光荣历史的美丽城市脆弱得就像是一块单薄的水晶,甚至连光线都可以轻易地穿透它。

  策马走在街道上,我没有看见行人。城市中许多地方仍是一片废墟,在厚厚的积雪下面有时会露出大片木炭焦黑的颜色,这应该是当初米拉泽刚刚登上权力颠峰时那场浩劫的残骸。看着他们我不由得要想,在米拉泽满脸得意地看着他一手酿成的人间惨剧时,他是否想过,自己也会像面前的这些断瓦残垣一样,转瞬间就变成了被人遗忘的历史了?

  那我们呢?又会怎么样呢?

  对着这片景象,就连弗莱德也有几分茫然: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又要向哪里去呢?严格地来讲,我们大概已经可以真正算得上是弑君的“叛逆”了吧。很奇妙,不是么?我们为了复仇和自己的荣誉回到这里,却坐实了米拉泽强加在我们头上的罪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否真的赢得了这场战斗呢?

  安置好了军队,我陪着弗莱德习惯性地来到了军务处的官邸——毕竟我们还是军人,在这里应该可以得到我们需要的东西——现在这里的主人当然已经不是梅内瓦尔侯爵了,而是变成了一个名叫斯拉尔·封·斯威夫特的不知名的侯爵。

  他的大门紧锁着。

  弗莱德示意一个士兵去叫门,可是没有人回答。这座高大建筑的门窗紧闭着,犹如一个巨大的墓穴。

  弗莱德有些心情烦躁,他下令随行的士兵们强行把大门撞开。命令得到了忠实的执行,不久,我们进入大门,穿过前院,绕过一道死气沉沉的回廊,走到了前厅门口。

  推开门,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满目狼籍的大厅,椅子四散地倒在地上,桌子被掀翻在一边,一些琉璃和水晶制品摔碎在地上,各种纸张和文件散得满地都是,看上去就像是遭到了一场洗劫。

  “斯威夫特侯爵在吗?”弗莱德大声问道,“我是弗雷德里克·卡·古德里安公爵。”

  楼上传来一声轻响,听起来很古怪。

  我们寻声走上楼,看见一个面无人色的中年人正搂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蜷缩在墙角。从他们的服色上看,应该正是这座建筑的主人。

  “求您了,大人,求您开恩啊!”侯爵绝望地叫喊着,“我什么也没做,陛下……陛下他干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挂名的军务大臣,什么都没有做过啊!”他口中的“陛下”应该是米拉泽,在提到这个词的时候,我们面前的这个贵族眼中闪过一层绝望。

  他的妻子扶住他的肩膀,红褐色的头发散乱地披在头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褶皱的不像样子,丝毫也看不出这是个高贵的妇人。那个男孩看上去还不到十岁,他幼小的心灵还不能理解面前发生的一切,只知道伏在父母身边大声哭泣。

  “就算您要杀,也请只杀我一个吧,大人。我求您放过我的妻子孩子。看在达瑞摩斯的份上,我的大儿子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弗莱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显然,这个不明就里的可怜人把弗莱德的造访看成了清洗米拉泽残余势力的举动。这不能责怪他,无论是从史书上还是从文学作品中,人们都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权力的更迭总是伴随着腥风血雨出现的。而且,就在大约一个月之前,这个结论已经伴随着血淋淋的事实呈现在每个人的面前了。

  看起来,这个前任的军务大臣已经无法为我们提供任何帮助了。弗莱德在抛下一句“我不会杀你的”之后,他带领我们离开了这里。在此后的整整一天里,我们造访了不下二十位当权的贵族官员,他们有的像斯威夫特侯爵一样,遣散了侍从和女佣后在家坐等屠刀的来临;有的抢先一步逃离了都城;甚至还有不少人自以为必死,早在我们到来之前就抢先行动,用一根绳索、一杯毒药或是一柄短剑平白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国家伴随着官员们绝望的愚行彻底瓦解了,一切国家机能都停止了运转。军务无人执掌,军需处空无一人,或许还有几个老弱残兵把守着仓库,但他们显然不知道如何调配这些物资,我们也不知道上哪里去补充兵源;政务无人过问,即便是都城的治安也没有人去管理——不过这也确实没有什么必要,屡遭巨变的都城市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用禁足的方法保全自己,生怕被无端牵扯到一场政治谋杀中去,即便是白天,辰光城的街道上也看不见多少行人;至于财务,那更是个笑话:在这个国家崩溃城市毁坏贸易停止只剩下战争和死亡的时候,即便把一座金山放在我们面前,我们又要如何使用它呢?

  或许当温斯顿人或者克里特人来攻城的时候,可以把大块的黄金像砖石那样砸在敌人的头上,这是我现在能想到最大的用途。

  更要命的是战争。失去了整个军队情报系统,我们完全不知道战争已经进行到了什么程度,温斯顿人和克里特人都在什么地方,而我们又应当如何迎击。他们随时都会出现在城墙外,而我们只能坐在这里等待。

  我们站在这个国家的心脏部位,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地死去。最可怕的是,正在死去的不仅仅是它的躯壳和土地,而是它的灵魂,是自从德兰麦亚三英雄建国以来代代相传的那种团结奋斗的精神。在五百年以前,当德兰麦亚人还不过是游荡在法尔维大陆上的一群无家的游民的时候,他们迎来了传奇般的流浪战士德多坦、有着“自由之手”称号的神箭手兰森里尔和他们最忠诚的战友、“独立骑士王”麦肯斯卡尔。是这些最伟大的英雄带领着没有家园的流浪者们,经历了一次次几乎彻底灭绝了种族的考验,在强敌环伺的大陆上找到了自己的家园。

  让人悲伤的是,德多坦和兰森里尔的生命则永远止步于自己的梦想变成现实前的一刻,而麦肯斯卡尔成了这片土地的领导者。为了纪念曾经并肩战斗的战友,麦肯斯卡尔将他们的名字首字母嵌在了这个新生国家的名字中,并将自己的字母放在最后,以示对战友的崇敬。于是一个崭新的国家诞生了,那就是德兰麦亚,永不忘却战友的疆土。

  尽管这段历史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尽管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已经沦落为与别国贵族没有什么不同的堕落者,可这一段历史永远铭刻在这片每一块泥土都染满鲜血的土地上,成为让德兰麦亚人骄傲的精神支柱。

  无论我们愿不愿承认,米拉泽的突然死去结束了一段英雄血脉的传承,并且在一瞬间抽空了德兰麦亚人精神上的脊梁,让他们失去了最后的依凭,无所支撑。

  确实的,即便是击败了米拉泽的我们,此时也陷入了莫名的空虚和恐慌之中,不知自己将要走向何方。

  “该死的,难道这个国家的男人们都已经死了吗?难道我们再也找不出一个能够坚守自己岗位的好人了吗?”在房间中,达克拉怒叫着,他的声音都快要把房顶给掀起来了。

  “这不能怪他们,我亲爱的朋友。如果我们身处他们的位置,或许也会这样做吧。”普瓦洛劝解着我们,他的声音很疲惫。

  这很羞耻,是的,但我必须承认,在短暂的一瞬间里,我心中曾经腾起过投降的念头,向温斯顿人,或是克里特人,随便是这场战争的哪一方,结束这场残酷荒唐的战争。算上米拉泽残余的部队,我们总共只有不足四万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的士兵。让他们去正面对抗来自两个方向的强大敌手,这和送死没有任何区别。

  “果然……走投无路了么……”我低声自语,发出细小的声响。可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我的声音足够让身边的每一个朋友听清楚我的话。我的话似乎引起了他们的共鸣,罗迪克和凯尔茜低下头去,再不说话,剩下的人也都面色沮丧。

  “没必要这么沮丧,朋友们,我们还没有到穷途末路。只要我们的敌人一天没有杀死我们,战争就没有结束。”忽然,弗莱德的声音在我们中间响起,“还记得我们曾经打过的仗吗?还记得我们死去的战友吗?如果现在我们承认失败,那么我们做过的一切都算是在干什么?我们不是曾经立下伟大功绩的战士吗?”

  “如果我们必须要死,那我宁愿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死在战场上,为了一个足以让我付出生命的理由,为了守护我们的土地和人民!”

  就像是一击重拳猛击在我的鼻子上,让我因为羞愧而几乎落泪。弗莱德的话将那个怯懦无能的酒馆老板从我的身体里一把揪出,远远地踢向墙角,一个叫做杰夫·基德的军人缓缓从我的身体里站起。他鄙夷我、讥讽我,让我看见了自己的渺小和我朋友的高尚。

  “你说得对,弗莱德,早在绿叶平原上我们不就已经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了吗?我们是军人,是吧,我们有军人的荣誉。正像你说的那样,我们有一个值得去牺牲的理由,那就让我们像一个真正的军人那样战斗到最后一刻吧!”

  “战斗到最后一刻?杰夫,我只知道你是个小气的商人,你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还是个伟大的英雄……”这时候,门被一双白皙的手推开了,一个许久未曾听闻的熟悉的声音响起在我们耳边。虽然他在对我说着刻薄的话,但却带着我无法拒绝的友善的味道。

  “休恩·恩里克,你这奸商怎么会在这里!”我扑上去给了来人一个最热情的拥抱,他正是那个在我们最危难的时刻冒着生命危险向我们伸出友谊之手的商人朋友。我们欠他的救命恩情永远都无法还清。

  “一接到宾克的消息我就赶来了,你们这群亡命徒,居然拒绝了我的好意,你真以为你们是不死的神祉,即便面对数倍的敌人也可以取胜吗?”休恩一把推开我,忽然愤愤地对弗莱德说。

  “对不起,休恩。我们有无法抗拒的理由……”弗莱德理亏地辩解着。休恩曾经那么不计代价地试图拯救我们的生命,对于这样无私的帮助,你只能接受,因为倘若你拒绝了,那就是对这份友情的侮辱。

  而我们真的拒绝了他。

  “……为了雷利,是么?”休恩的声音也低了下去。他摇了摇头,尽力将这悲伤的感情清除出头脑,勉强做出一付开玩笑的表情继续说道:“最疯狂的是,你们居然真的打胜了。天呐,弗莱德,我真的怀疑幸运女神跟你上过……啊,米莉娅,你不用那么看着我,我的意思是上过保险。”

  “我知道你们现在最需要什么,朋友们。温斯顿人已经到达了森图里亚平原的南边,距离这里还有大约五天的路程。如果算上中间的城市的话,最迟十五天后七万温斯顿大军就会兵临辰光城下。”

  “至于克里特人,两天后他们就会到达银盾城堡。整个德兰麦亚西南部已经完全被他们占领。他们的总兵力已经达到了将近十万人,这个数字还在增加。天啊,如果不是他们还不适应北方的冬季,现在可能已经占领这里了。”

  “最奇怪的是,在西部梅恩河中游,克里特人已经和温斯顿人接触了。他们之间并没有交战,而是默契地以梅恩河为界,并排向东推进。你对这有什么看法,弗莱德?”

  不需要弗莱德多做解释,即便是像我这样愚笨的人也能看出这两个国家的统治者在干什么。阴谋,又是一桩在殿堂中酝酿出的卑劣阴谋,这场三年前的一出小丑剧般的宫廷滑稽戏引发的战争原本就是两大强过分食德兰麦亚的诡计。当现在这场战争的起因已经被人们逐渐淡忘,酝酿这场战争的阴险家们终于撕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毫不遮掩地表露出自己贪婪的欲望。

  “现在,唯一的退路就在东方,沿乌齐格山一直向东,到与月溪森林接壤的圣狐高地去,对了,似乎在翁伯利安山谷还有一支近万人的军队,他们的指挥官是……佩森……啊不,是佩克……哦,对,佩克拉,佩克拉上校。他……”

  “你说什么?”我重新扑向休恩,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佩克拉上校还活着?”一瞬间,我似乎看见红焰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似乎是对“月溪森林”这个我从没有听说过的地名十分敏感。但佩克拉上校还活着的消息让我太高兴了,以至于忽略了他的表情。

  “放开我,你这个粗鲁的酒保……”休恩的面色通红,仿佛骨头都被我摇散了,“那个家伙当然还活着,这个该死的老头从我这里赊欠了巨额的军粮和棉服,要是他死了,我这笔买卖可就亏大了。你看,这还是他签字的欠条,要债也是我这次来这里的主要原因……”休恩从他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掏出了一大把签有佩克拉上校姓名和印章的欠条,在欠条上我们可以看出佩克拉的笔迹工整有力,并不像是身处险境的样子。虽然休恩竭力露出他职业商人的嘴脸,但我知道,这绝不是真正的休恩·恩里克。在几乎必败的情况下提供大批的军粮和物资,倘若没有足够的爱国热情是没有人做得到的。

  “谢谢你,休恩,谢谢。你带来了一个月以来我们最好的消息……”我由衷地感谢道。

  “只要你记得及时把债务还清就好。”休恩嘟囔着,而后稍稍沉默了一下,一层不正常的红晕出现在他的面孔上。他低下头,似乎是在下一个很难下的决心,而后忽然大声对弗莱德说道:

  “最严重的问题,弗莱德,是没有人领导这个国家。你已经看见都城的情景了,民心涣散,士兵无以为战。而在其他的城市,我保证,情况比这更糟糕。米拉泽死了,这国家已经成了无主的土地。并非没有人想反抗,可是他们不知道听从谁,也不知道谁可以帮助他们……”

  “弗莱德,我是德兰麦亚人,我不想看着我们的土地变成外族的附庸。我需要帮助,不仅仅是我,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还有血性有勇气的人都需要帮助,而能够帮助我们的人,只有你!”

  “勇气,智慧,荣誉,号召力,你什么都有了,我的朋友,只缺一样,只缺少一样让我们必须跟随你的理由。”

  “你还没有与你的责任相称的……身份!”

  “德兰麦亚需要一个头带王冠的英雄,弗莱德,那是你,那只能是你!”

  仿佛是一声惊雷,击中了我的鼓膜。我身边的朋友们也莫不惊讶得无法言声。谁也没有想到,我们的商人朋友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篡位,让我们的朋友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我真的不知道在休恩孱弱的身躯和执着利润的外表下还隐藏着这样巨大的抱负,这是身为军人的我们连想都不曾想起过的事情啊。

  而当我们经受了初次听闻这个要求的巨大震动后,再仔细思考一下,忽然觉得这个建议顺理成章:不管我们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身为国王的米拉泽确实是死在我们的手中。现在的弗莱德是德兰麦亚最有威望、同样也是最有权利的人。他是德兰麦亚不败的旗帜,如果必须有人带领这个国家走出灭亡的困境,那只能是他。

  冥冥中,我们似乎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王者的玉座旁。

  尽管我们曾戏称弗莱德为“国王”,尽管他拥有成为一个好国王的一切品质,尽管这是他的梦想、他向朋友许下的终生诺言,可是,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把他放在一个国王的位置上去想象。

  我厌恶坐在权利顶峰的统治者,他们贪婪愚蠢,把自己的士兵、自己的人民看作荒草一般,藐视他们、践踏他们,无视他们的生命和尊严。即便米盖拉一世陛下并非是我所想象的那种残暴的君主,可他的无能也已经得到了战争的证实。我曾经以为这个国家如果没有贵族没有王权会更好更幸福。无论如何,我无法把我的友人与那样一种形象联系起来。

  可是此时,我不得不承认,一个王者的存在有他无可比拟的意义:那顶王冠象征着一个国家的尊严,凝聚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希望和勇气。这一切在平时或许并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但当遭遇战争、遭遇亡国灭种的危险时,就会显示出它的力量。那不是可以用理智来衡量的力量,那不是能抓在手里的武器可以替代的力量,而是生长在人们心中,绵绵燃烧不绝的民族的火种。

  此刻还有谁会比弗莱德更适合这个身份的呢?

  我们站在那里,带着期盼和热情看着我们伟大的朋友。我决定了,不,是我们决定了,如果我们脚下的土地已经失去了他的生命,那我们就再赋予它一个生命。如果这段英雄的史诗已经彻底地完结,那么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一段新的英雄历程。

  这个民族需要一个灵魂,一个能让它永续传承的心。

  “干吧,弗莱德!”达克拉的声音总是那么响亮,让人觉得振奋。

  “这不正是你的愿望么?同样,也是汤米的愿望。成为一个国王,一个最好的国王,保护你的人民。”罗迪克恳切地说。没有人能够置疑他的真诚,正如同没有人能够置疑他的勇敢。

  罗尔一言不发,将那个从米拉泽头顶除下的精美冠冕双手捧到弗莱德身前的桌上。王冠上依旧带着点点斑驳的血迹,似乎在叙述者通往王者之途中那不可避免的牺牲。

  米莉娅忽然站起身,在弗莱德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而后侍立在他身侧。她此时已不代表她本人,而是作为至高神在我们身边的使者,无声地支持着新王者的诞生。

  普瓦洛站在米莉娅对面,用他带着神迹的左手拿起王冠,递给米莉娅,再由米莉娅将它放于弗莱德手中。

  弗莱德犹豫了片刻,而后在我们的注视中慢慢捧起王冠,仿佛那精致的珠宝制品有千钧的重量。事实上,它的分量还远不止于此,附着在它之上的,是一个即将灭亡的国家最后一点希望,是一个民族不甘屈服的沉重使命。此时此地,它只和责任有关,只和牺牲有关,只和义务有关,而和权利毫无关联。

  “真沉重啊……”年轻的领袖忽然叹息着说,“在许多个梦里,我都曾梦见有一双天赐的手,将一顶王冠戴到我的头上。那王冠很美,上面镶嵌着许多闪亮的宝石,握着它犹如把满天的星辰握在了手中。那时,我觉得它很轻,很轻……”

  他将王冠正对着自己,右手轻轻抚摩着王冠正中那枚硕大的黑曜石。那是种象征着勇气的战士之石。只有在德兰麦亚的土地上,才会将这种只有在火山熔岩的结晶体作为王权的象征……

  “我从不知道,我的梦想竟然如此沉重,重得让我无法仅仅依靠自己的双手把它举起。若没有你们,我的朋友们,我根本没有机会去靠近我的梦想,更没有勇气来承担这份责任……”

  端详了许久,弗莱德终于双手缓缓上举,让王冠超过自己的头顶……

  “是你们让我成为我自己,让我成为弗莱德·古德里安,那个我一直希望成为的人。我愿意承担这份重责,因为我知道我并不孤单,在我的身边,有些人将永远支撑着我的勇气和信念,并将一直陪伴我……”

  王冠落下,穿过一层黑色的秀发,放在了一张英武不凡的面孔的上方。即便是再挑剔的人,也无法否认这顶王冠与我们的朋友十分相配,就好象它在那里等待了四百年,正是为了戴到这样一个人的头顶……

  “……那是我的朋友,那是正站在我面前的你们……”

  弗莱德放下手臂,眼含热泪地站在哪里,让人感觉既亲切又威武,既慈悲又雄伟,恍若一个天降的神人,在人间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一时间,我已无法自持,缓缓地抽出我的佩剑,用它支撑着我的身体,单膝跪地,深深地弯下了我的腰。我们面前的那个人征服了我,不仅仅用他的友爱征服了我的感情,更用他的伟大征服了我的心。这一瞬间,我似乎有了一个骑士的自觉,刻骨地感觉到我的心有了归属,我的忠诚有了它可以永世追随的方向。

  跪到在地上的,并非只有我一个。

  这或许是曾经有过的最简朴的加冕礼。

  但在这个加冕礼上诞生的,却是无数伟大君王中最伟大的那一个。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7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九十八章 不要喊我陛下

 

  大陆公历1461年冬,创建并统治了德兰麦亚400年之久的云斑豹王朝彻底覆没了,在往昔王朝僵死的尸体上,弗莱德作为新生的君主,在手握权杖的第二天,就离开了风雨飘摇的德兰麦亚首都辰光城,开始了他漂泊的王者之旅。

  在离开首都之前,我们尽一切努力将新王继位的消息散播出去。我们希望能够让那些尚未失去反抗意志的人知道,他们并没有被自己的同胞血脉所舍弃,他们的领袖并没有失去反抗的意志。

  在撤出辰光城之前的最后一刻,弗莱德发布了他的第一条政令:承认魔法师和各个种族在德兰麦亚王国的合法地位,在德兰麦亚范围内,任何一个守法的人都将受到平等的对待,不得以职业或种族原因遭受歧视。各种族成员只要在德兰麦亚定居,都可以申请成为德兰麦亚公民,并同时享受参军、参政、经商、税收等相应的待遇。

  这项政令对于此时的我们来说,或许不过是一个凝聚人心、扩充军队的举措,但当这段动荡的时光过去之后,这项政令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几乎彻底颠覆了法尔维大陆的原有体系。这是大陆历史上第一条公开承认魔法师这一职业的合法性、并认可除人类之外的其他种族成为人类王权国家合法公民的令谕,它最直接的影响就是打破了魔法师长期以来不受尊重的低下地位,使越来越多的魔法修行和爱好者能够在公开场合研究、交流、传授魔法技艺。这战争年间的小小波澜在时光的推动下,掀起了二十年后魔法兴盛的巨大浪潮。而这项政令的提出者和最有力的推行者、同样身为施法者的亡灵术士普瓦洛·乔纳斯,则被受益的魔法师们奉为偶像,被尊称为“魔法精神的开创者”。

  这条政令确实收到了明显的效果:尽管成为人类王国的公民对于其他种族的成员来说并不是十分具有吸引力,但对平等生存权的渴望却使不少魔法师加入了我们的军队,成为弗莱德最忠诚的追随者。尽管他们暂时还无法在战场上发挥作用,但只要经过稍许训练,他们就会把我们手中的残兵变成让人无法轻视的雄师。

  休恩得到了原先德兰麦亚王国国库中的大部分财富,这笔财产对于我们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在我们的商人朋友手中却可以发挥出百倍于它们本身的价值,并最终变成我们身后永不断绝的补给线。在此之后,恩里克商会真正成为了法尔维大陆上势力最雄厚的商会,用“富可敌国”来形容年轻的休恩一点也不夸张。没有人对这笔钱的处理方式提出任何疑义,休恩是不容我们怀疑的忠诚伙伴。尽管没有经过任何的册封和授衔,休恩事实上已经是弗莱德的财政大臣,再没有谁比他更合适做这笔巨额财产的掌控者和支配者了。

  对于一些我们实在无力取走的物资和财产,我们在最短时间内将它们发放给辰光城中的市民。我不否认这样做是为了搏得他们的同情和爱戴,同时也能够避免我们的敌人在短时间内获取更大的利益;但十分确定的一点是:我们的确是怀着愧疚和歉意来完成这项工作的。我们是军人,却没有完成我们的使命,让乡土和人民不可避免地成为异族的战利品。我们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去尽量补偿那些在战乱中受到了牵连的无辜平民,用这些微薄的财产来弥补他们惊慌惧怕的心。

  二月三日的夜晚,大军悄悄离开了辰光城,跟随我们的,只有不足两万明知道结局如何仍不放弃抵抗的士兵,更多的人在无力挽回的战局面前选择了放弃,成为逃兵。我并不责怪他们,没有人有权利要求他们为了一个渺茫的机会去放弃自己的生命和陪伴亲人平安终老的幸福。但是,我更尊敬留下来的人,他们是真正了不起的军人,直到最后的时刻仍然没有放弃自己的职责。

  我们开始向着东部那片名叫圣狐高地的陌生领土进发,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片土地总是被人们遗忘的。除了山峦丛生、地形复杂、气候潮湿这些原因之外,还因为在这块土地上有一座巨大的森林:月溪森林。从地理学的角度上来讲,月溪森林应该属于圣狐高地的一部分,都属于原德兰麦亚的领土;但通常人们都会遵从于另外一种说法:圣狐高地是月溪森林的一部分,是属于大陆中部精灵族世代生活的地方。鉴于精灵们高傲难缠的性格和这块土地本身收益的微薄,德兰麦亚的历代统治者仅仅是在人类社会中宣称对这块土地拥有所有权利,但并不曾真正认真地对这这里进行过有效的统治。而现在,那块我从未踏足、甚至在此之前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土地已是我们仅存的唯一领土,我们要最后坚守的奋战之地。除了最后一丝叫做希望的惨淡而坚定的心情,没有人知道还有什么更多的东西在那里等待我们。

  离去的当夜,覆盖着厚厚雪花的辰光城在月光下发着惨白的光,恍若一块大大的裹尸布,罩上这片亡土。北风呼啸,犹如呜咽的哭泣声,吹响在每个离乡战士的心中,让人黯然神伤。

  四天后传来消息,克里特帝国王储迪安索斯太子亲率五万大军占领辰光城。同日,克里特帝国与温斯顿帝国发出联合声明,宣布两国作为战胜国,对原德兰麦亚领土享有“完全所有权”,并以森图里亚平原为界,重新勘定两国边界。自此,“德兰麦亚王国”成为仅存在于人们心中的“前”地理名词,在各国的地图上完全消失了踪影。而我们,则成了这群强盗口中的“乱军”、“余孽”和“匪徒”,成为被强大的敌人追赶和阻截的目标。

  尽管我们早就知道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很快发生,但那天晚上我还是失眠了。当我还是个新兵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如果温斯顿人能够都像路易斯太子那样善待占领区的人民,如果侵略我们的敌人比我们现有的统治者要好一些,能够让这个国家的人民过上一种更为富裕幸福的生活,那么我们继续这场战争、让更多的人在战火中遭逢不幸是否还值得?如果我们放弃了抵抗,让更为贤明的君主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这是不是更好?

  从一个普通人的立场出发,从理智上来说,这个想法是正确的。

  但现在,我知道我做不到。我曾经无数次地把“德兰麦亚”这个词挂在嘴边,毫无敬意地随便使用它,并把这当做理所当然,可是现在,当这个词汇以无可挽回的方式离我远去的时候,我才忽然发觉它是那么珍贵、那么美丽,即便用更多人的鲜血去擦洗它,也不会让这个闪光的名词带上一丝的锈迹。

  “德……兰……麦……亚……”躺在行军的营帐里,我默默地吟颂着这个再熟悉也没有而却又无比陌生的词语,把组成它的每一个字母放在我的舌尖和齿痕中咀嚼,从中品尝着让人一阵心酸却又难以割舍的眷恋之情。我一边吞咽着自己咸涩的泪水一边暗暗起誓:或许这个词汇和它所代表的那层含义暂时离我们远去了,可是我绝不会让它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在“温斯顿”和“克里特”这两个强势的名词挤压下被遗忘。终有一天,这个名词会以更辉煌更闪亮的姿态被人托起,让整个法尔维大陆为之瞩目,而在那之中,将会有我杰夫·基德的一份微薄但却无私的力量!

  当朝霞再次布满天空时,聚集在我身边的不再是因为故国的沦丧而沮丧的亡国的奴隶,而是群怀着深深的悲伤和不变的誓言,矢志复兴国土的战士们……

  休恩的情报是准确无误的,刚刚占领了大片领土的克里特人和温斯顿人忙于巩固自己的统治,无暇分拨大批军力来对我们进行追击,同时,佩克拉上校的阻截也使东部的部分领土暂时没有落入克里特人的手中,这也使我们在东去的道路上没有遇到任何袭击。

  现在,翁伯利安山谷距离我们只有两天不到的路程,如果没有意外,佩克拉上校正在那里为抵御克里特人的入侵做着最后的努力。虽然朋友的死去和国土的覆亡让我心情沉痛,但一想到我们不久之后就可以再见到这个年长可敬的军人,我还是感受到了不可遏制的喜悦和欢娱。

  “陛下……”正当我被自己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的情绪搞得有些精神恍惚的时候,正前方,一匹战马扬起一道纤尘,向着我们的中军大队飞快地驰来。马上的骑手大声呼叫,那是我们派向山谷方向传递情报、打探消息的哨兵:

  “陛下,翁伯利安山谷自一天前遭到克里特人大军的攻击,现在战局紧张……”

  听到这个消息的我们心里暗暗吃惊:如果翁伯利安山谷在我们到来之前被克里特人攻克,那我们就真的陷入重围之中,再也无法逃脱了。

  弗莱德并没有表现出像我们那样的不安,他略一思索,随即下达了命令:“骑兵全速驰援翁伯利安山谷,其余部队由罗迪克带领,急行军前进,务必在一天之内赶到……”

  半天后,我们在山谷西侧的山坡上目击了这场战斗:

  这是一场不均衡的战斗。战争的整体完结让克里特人有能力在这道小小关隘前聚集起不下四万的军力,克里特人棕褐色的铠甲在山地中联成了一片,就好象一群密集的山蚂蚁,无情地啃食着眼前这道封锁山谷的关口。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克里特人甚至运来了相当数量的远程投石机,将大块的山石投向城墙。石弹与城墙的每一次接触都迸射出一道惊人的烟尘,将大块的碎石从城墙上剥离下来。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甚至不能相信这道关口在这样的攻势面前已经支撑了一天有余。把守着隘口的抵抗者们冒着被箭矢穿透、被巨石碾碎的危险,一次次将攀上城头的克里特士兵扔下城墙。数万敌军不间断的攻击让他们的身体始终得不到休息,他们战斗的动作僵硬艰涩,仿佛每挥舞一下武器都要压榨出全身的力量。但是即便如此,这些勇敢的人依旧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始终没有后退一步,即便是在死亡来临的时候。

  “我就在这里,为了最后的故土……”嘶哑干涸的声音从城墙上远远地飘落,这声音的主人孱弱消瘦,身型有些佝偻。他站在城墙的后端,右手将一柄亮银色的佩剑拄在地上,不屈地站在那里,在他身前一步开外的地方就是搏杀中的战场。许多致命的武器在他的身前、眼前摇晃着,可他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们,毫无防范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充分信任着身前为他抵御袭击的战士们。那些最勇敢的士兵们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尽管他距离危险如此之近,可自始至终都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看上去,似乎即使这个瘦弱的中年军官就这样跳下城墙,冲入克里特人的本阵,他的士兵们也决不会让他遭遇危险一样。

  “无论是生,是死,我就在这里,决不退却!”那声音坚定、勇敢,没有丝毫的迟疑,正如那个人的双脚,坚定地站在那里。

  那正是佩克拉上校,我们多日不见的战友。

  我们都很清楚,佩克拉上校最值得信任的地方并非是他握剑的手,而是他冷静周全的头脑。当他彻底放弃了使用计略,仅仅依靠勇气去激励士兵正面作战的时候,必是到了最危难最紧急的关头。

  他就站在那里,半步也不曾后退,随便哪一支失去了目标的羽箭都有可能直接要了他的命。佩剑在他手中只不过是个漂亮的装饰而已,在血肉搏杀的战场上,这个瘦弱的军官并不比一个孩子有更多的自保能力。他并非不知道这一点,可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在他身后,是德兰麦亚仅存的土地,那片土地虽然广阔,但他已经无处可退了。

  “弗莱德,快下命令吧!”看到这个景象,红焰已经无法继续忍耐下去,冲动的他几乎立刻就要冲出去拯救我们的朋友。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难以置信的命令从弗莱德口中发出:“停下来,原地休息!”

  “你疯了,弗莱德?”红焰咆哮着转过头来,“你在干什么?”

  弗莱德用同样大的声音吼道,“我们远道而来,经过长途奔袭,我们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我能够战斗!”红焰坚持着。

  “是的,我们可以,可是我们的坐骑不行!”弗莱德回答道,“我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送命的……”

  的确,他说的是正确的,经过了整整一个下午的飞奔,我们的战马已经筋疲力尽了。对于我们这些骑兵来说,马匹就等于是我们的生命。倘若我们失去了战马的有力支援,把这三千多人的星空骑士扔到超过四万的克里特大军中去,恐怕连个水花都溅不出来。

  可是这命令让人如何执行?我们的战友在牺牲,我们的士兵在流血,佩克拉上校的生命已经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仅靠着士兵们的勇气和忘我的精神在苦苦支撑。现在让我们原地休息,冷眼旁观,谁做得到?

  “弗莱德……”我凑过去,小声地说,试图改变他的主意。

  “我说,原地休息!这是命令!”没等我说完,弗莱德的吼声已经再次向我压来。他背向着我们,声音冷漠残酷,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黑暗的背影。

  我惊呆了,我不能相信一个那么勇敢、正直、善良的人在登上王位十天不到就变成了我眼前的这样一个暴虐的人。他无视友军的牺牲,无视我们的朋友正处在生死一线,仅仅是为了一次安全的胜利。

  与其说我屈服了,倒不如说我是绝望了。我顺从地止住了脚步,轻声但决绝地说了一句:

  “遵命……陛下。”

  当我说出这两个词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的心仿佛瞬间被抽空了血液,惨白无力。

  就在我要安静地退下时,弗莱德打了我。

  一记右钩拳,重重地打在我的左眼上。我觉得眼前一阵眩晕,然后似乎四肢离开了地面,直向云端飘去。当我感到一点轻轻地震动时,已经倒在了地上。

  “不要喊我陛下,杰夫,不要用那个词侮辱我……”这时候,弗莱德已经扑上来,骑在我的胸口,在我的右颊上又狠狠地来了一下。

  “你不能这样对我,谁都可以,只有你不能……”弗莱德完全不像是刚才那副冷酷的神情,而像个疯子一样向我挥拳,我只有抬起手来努力地阻挡。透过我的指缝,我看见了弗莱德的脸。

  那是一张屈辱的、哭泣的脸。泪水就像是失控的野马在他的面颊上奔腾,他并没有擦拭的愿望。他已经完全不顾身旁的三千多士兵惊愕的表情,不考虑自己的身份和责任,不想即将面对的敌人,像个普通的年轻人那样,用街头烂架的方式在痛殴我。

  有水滴到我伸出的手上,那是我的朋友的泪水,因为我伤害了他。

  他依旧是弗莱德·古德里安,我此生最亲近的朋友。他对每一个人都还是抱有那么热忱的关心,如果在这里还有一个人比我更关心佩克拉上校的生命,那无疑就应该是他。

  可是他必须这样做,他必须做最正确的事情。因为他已经不能再代表他一个人作出选择,而必须为我、为红焰、为佩克拉,为因为坚持着一个国家的愿望而跟随他的每一个人。

  当理智和情感冲突时,我们可以放纵自己的情感,让忧愤抑郁的心得到一次发泄,可是弗莱德不能。当他肩负起这个沉重的责任时,就已经失去了“纵情”的权利。他必须将自己希望去做的事情强行压抑在心底,用他的理性去避免我们可能犯下的错误。尽管有时候,做出这样的选择很痛苦,痛苦得就像是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往自己的心头插针。

  就像是现在。

  这,大概就是身为一个伟大的人所必须背负的宿命。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朋友才是最可怜的人。只是因为他实在太坚强、太优秀,他的光芒已经将这一切掩盖在了他的阴影之后,以至于我们从来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我原本应该是那个最能够体谅他的人,不是么?

  可我竟然这样地伤害了他。

  悔恨,悔恨,悔恨!

  悔恨像锯子一样,来回撕扯着我的心肺。我觉得我用最残忍的方式对待了我的朋友,而他,自始至终都在尽他的全部力量保护我们、带领我们、挽救我们。

  比起我所做的,这一顿痛打实在是太轻微的惩罚了。如果我能够选择,我情愿接受更严厉的拷问。因为我所做的,实在不像是面前这个伟大人物的朋友。我的所作所为不仅仅伤了他的心,更使他的苦心蒙羞。

  但是,我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停止弗莱德的宣泄。

  因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然,也因为他的出手实在很重,我有些吃不消了。

  我还手了,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他压在我身上的身体挣扎歪倒在一边。

  我骑上去,死命地按住他挥舞的双臂,大声喊着:

  “原地休息,原地休息,听见没有!红焰,不要愣在那里!埃里,把普瓦洛从马上给我拽下来!凯尔茜……”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已经听不见我的声音。

  “好的,弗莱德,没有人敢殴打自己的国王……”我哭泣着说。我必须拯救我的友谊,用一个男人的方式,用一个军人的方式。

  “我打的是我的朋友,为了表达我的歉意……”

  “……也为了报答你给我留下的印记。”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弗莱德的左眼上多出了一个青黑的眼圈,大概和我脸上的一样。他可能被这一拳打得有些发蒙,停止了挣扎,大口喘息着倒在地上。

  我翻倒在一边,同样呼吸粗重。

  “杰夫……”朦胧中,弗莱德的声音似乎直接钻进了我的头脑中,“不要喊我陛下,永远,永远不要……”

  “恩……”我发誓,以我的友谊发誓。

  “还有,对不起了,我必须这样做……”

  “傻话……”我不确定我是否把这些话大声地说出了口,“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啊……”

  “你这家伙,拳头真重……”我将双手捂在我受伤的眼睛上,轻声呻吟着。

  我捂住的,是我奔流的泪水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8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九十九章 山谷救援战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在关隘城墙上顽强守卫着的士兵们,仅仅用“勇敢”、“顽强”这样美好的字眼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所干出的功绩。他们已经将一个战士所能干的事情发挥到了极至,在缺乏必要的防御工具的情况下一次次将克里特人的攻潮止息在自己脚下。尽管他们中有的人已经站立不稳,连走路都在蹒跚着,但只要他们还活着,只要他们手中还有武器,他们就是一群不可小觑的对手。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的仿佛已经不是人类的血液,而是一股纯粹的战斗热情。

  正如他们口中所高喊的:他们就在那里,半步不退。谁说德兰麦亚亡国了,只要他们还在,他们脚下踩踏的土地就仍然是那片以德兰麦亚为名的忠诚的土地。

  战乱中,一个克里特军官突破了城墙,挥舞着手中的战刀向佩克拉上校袭来。

  佩克拉上校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依旧手拄佩剑站在那里,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一道刀光芒划过,佩克拉上校的左臂喷出了一股血泉。那个袭击他的克里特军官为这一刀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四五条长矛同时穿透了他的胸口,停止了他的呼吸。

  几名军官试图让上校远离战斗,可是被这个执拗又虚弱的中年人大声斥回:

  “你们让我去哪里?我的背后就是德兰麦亚最后的土地,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会去……”

  “我就在这里!”年长的上校挣扎着站起来,面色因为失血和疼痛而苍白。他高举起闪亮的佩剑。这柄仅能起到装饰性作用的剑此时看上去光彩夺目,丝毫不堕一个真正勇敢的军人的威名。此情此景,谁还能说上校不会使用武器?他正在用最正确的方式使用着他的佩剑:不是把它刺入敌人的身体,而是把它刺在士兵们的心中,刺出他们的荣誉感,刺出他们的爱国热情。中剑的人不会感到怯懦,只会变得勇敢。

  因为他们就在这里,在那片祖国最后的土地上!

  对于这些战士们来说,这场战斗无比艰苦。他们是在用自己的意志与无穷无尽的钢铁洪流相对抗,而且,他们看不见一点胜利的影子。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到来,对于这些士兵而言,他们在进行的是一场必败的战斗。他们所能够做的,就是让这块土地在祖国的名字下能够保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这些人真的是在抱着必死的决心战斗,所以他们忠诚地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宁死也不曾后退半步。

  同样艰苦的,还有山坡上的我们。眼睁睁看着朋友受苦并不是一件让人快慰的事情。当目睹上校受伤的时候,我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咸甜苦涩的味道在我的食道中蔓延,把我心头翻腾的火焰强行压了下去。我知道,在这里休息是我们唯一正确的选择,可我的心也在告诉我,如果任由上校遭遇不幸,而我们在能够帮助他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做,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弗莱德……”红焰大踏步走上去,试图第四次劝说弗莱德出战。迎接他的,是弗莱德几乎要瞪出血来的眼睛。

  “你又忍不住了吗,红焰?”弗莱德的声音依旧沉着冷静。在他面前,红焰的冲动和激昂一层层地化解,高昂的头颅一点点垂下去,最后终于摇了摇:

  “不,你是对的,我们……再等等……”

  “真遗憾,我的朋友。我本来还以为你做好准备了呢。既然你还要休息,那看来只有我一个人带队攻击了……”弗莱德不无揶揄地微笑着,可他握刀的手攥得紧紧的,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不止是你,勇敢的朋友,我也忍受不下去了!”

  听了这话,红焰眼睛一亮,而后欢跳着回过身来大喊着:“上马!全体上马!冲锋阵型!准备出击……”

  当三千闪耀着神异光芒的魔法骑士们呼喊着冲下山坡时,时间仿佛停止了。原本喧闹的战场上此时呈现出诡异的宁静,正在进攻的克里特人惊讶地看着我们这群战场上的不速之客,连防御的反应都没能及时做出,似乎无法理解这支强大的敌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他们错失的不只是唯一的一次做出反应的机会,还错失了他们的生命。

  我从来都没有尝试过用这么快的速度冲下山坡。对于当时的情景,我唯一还记得的,就是严冬的冷风像刀片一样刮过我的脸,让我相信它有能力划破皮肤上留下一道道伤口。冰冷到让人麻木的空气快速地从我眼前飘过,仿佛它们是凝固的实体,可以看得见,也可以摸得着。它们漫过我的铠甲,漫过我的皮肤,漫过我的肌肉,直浸入我的骨骼之中。我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握剑的手完全麻木僵硬,一点也感受不到手中长剑的重量。

  这一刻,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分解溶化,完全变成了这凛冽寒风的一部分。是的,我就是风,一道烈性的金属狂飚,正无情地卷向面前的敌人。

  一个高大的克里特骑手试图阻止我,他挥舞着一柄几乎有两只巴掌那么宽的巨剑迎向我,想用他的力量,压倒我的速度。

  他是勇敢的,他是强大的,或许他可以阻挡他面前的一切敌手,可是,他无法阻挡我们。

  谁能阻挡一阵风?

  我轻轻地飘过,在他的颈子上卷起一阵血色红岚。或许是在我耳边流窜的空气声干扰了我的鼓膜,我似乎从他喷射血液的皮肤下听到了尖锐的呼啸,仿佛是他的生命正从那撕裂的伤口中拼命地往外挤,不停地往外挤……

  他新鲜湿润的血液洒在我的身体上,透过铠甲的缝隙铺上我的身躯,尤其是我的手,几乎是瞬间就感受到潮湿的触觉。血液中饱含的热气温暖了我因为寒冷而变得僵硬的手指,麻麻的,很舒服。这种温暖的感觉对于被寒风包裹着的我来说是那么奇异,让我立刻就喜欢上了它。

  几乎是出于追求温暖的本能,我在那捧鲜血重新冰冷之前就找到了一个又一个新的血浆来源,大量的血水铺洒到我的身上,帮助我驱赶着严冬的寒意。关节、肌肉、皮肤……我逐渐暖和起来,原本因为寒冷而僵硬的肌体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可是我的理智让我厌恶着这种感觉,厌恶这种以同类的生命获取的血腥暖意。

  “杀!”这时候的我,似乎只会喊出这一个字来。这声音并非来自我的喉咙,而是来自我的心,来自我嗜血的那一部分兽性本能。

  在我的身边,我的战友们在干着和我同样的事情,或者说,他们干得更过分。红焰冲在最前面,他锋利的双刀代替死神的请柬提前传递着亡者的消息。他的坐骑毫不怜惜地践踏着死于他手的敌人的残骸,就仿佛践踏着初春雨后柔软的新泥,飞溅起道道肉浆。凯尔茜和埃里奥特紧随其后,在这两个美丽女性的眼中,除了对杀戮的渴望,你看不到更多的东西。

  我无法形容这场战斗有多么惨烈,我只知道,整个战场都变得热气腾腾,仿佛是刚端上餐桌的一盆烧土豆泥。

  我宁愿那真的是一盆红色的、冒着热气的新鲜土豆泥。

  “破坏投石机!”如果说还有一个人能够在这场疯狂的搏杀中保持头脑清醒,那就是弗莱德。他冷静地做出决断,大声命令着,马不停蹄地冲向这些巨型器械的阵地。随着“喀嚓!”一声脆响,一台投石机上的绳索被弗莱德锋利的战刀“墨影”挥成两段,原本已经堆满了石块的托盘失去了固定的机簧,应声倒下,在操作它的克里特士兵的惊呼声中砸碎了带着车轮的巨大底座。而后,弗莱德的刀锋又指向第二台。转眼间,它也像它不走运的同伴一样,遭遇了灭顶的灾祸。我们跟在弗莱德身后如法炮制,在最短时间里破坏了克里特人的大规模远程攻城武器。这些庞然大物在远离目标时有着惊天动地的威力,但当敌人袭近身边时,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只需要割断一根绳索,就可以让它陷入完全的瘫痪之中。

  我们的突袭得到了预期的效果,已经扑上城墙的克里特人失去了投石机的有力支援,看到本阵遇袭,惊慌失措,再也无心恋战。而墙头的守军则为我们的出现而精神振作起来,高声呐喊着,将手中的武器一次次送入敌人的胸口,再把他们踢下城墙。

  “就在这里!为了最后的故土,绝不后退!”上校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十分浑浊,可透过嘈杂的战场,我仍然能够听到他激昂的呼叫声。他应该已经认出在紧急关头救援他的是什么人了,所以他兴奋得有些失态,已经不能自控地挥舞着佩剑大喊。我甚至有些担心他因为过于兴奋而扑入纠缠中的战阵之中去表现他的勇武,以他的武艺来说,这和送死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经过微弱的抵抗之后,城头的克里特人被逐下城墙。其实,他们原本已经摸到了胜利的果实,只需要再稍微多用一点力量就可以把它摘离枝头。可他们内心的慌乱使他们永远错过了这个荣誉。城墙上的守军们发出兴奋的呼喊,他们表达出的,是在死神面前幸运逃脱的喜悦。

  城墙上的危机已经过去,而此时的我们,却遭遇了巨大的困境:

  在彻底破坏克里特人的投石机之后,我们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重围之中。在从意外遇袭的措手不及中清醒过来之后,克里特军的统帅表现出了一个为将者应有的素质。他完全放弃了拯救投石机阵地的努力,而是用最短的时间重新整理起自己的阵地,把我们杀入的阵地缺口完全弥合,而后指挥着自己的大军以一种缓慢而有压迫感的节奏以我们为中心逐渐向中间收拢。

  我不知道敌军的指挥官是什么人。尽管我的见识并不高深,但也能够看出他决不会是个寂寂无名的将领。在陡生的战场变化中,他迅速地作出了最正确的取舍,把消灭我们这支奇异而强大的骑兵当成是最先考虑的问题,果断地舍弃了大批价值巨大的攻城器械。仅仅是这份魄力,也绝不是普通的将领能够企及的。他的确找到了对付我们最有效的方法:困住我们,尽可能地减少我们移动的空间,在剥夺了我们最有力的武器——速度——之后,用最简单最有效的人海战术淹没我们。

  好在为了保持阵型,保卫圈收缩的速度并不是很快,这就给了我们最后的机会……

  “目标,山谷方向,全力冲锋!”看到来路被堵死,弗莱德没有丝毫的迟疑,一马当先冲向山谷的关隘。他的身体略微前倾,原本白皙的面色透出红润的光泽,战刀向斜上角高高举起,犹如一面黑色的战旗,指引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没错,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克里特人的将领丝毫没有轻视我们的冲击力,把它手中的绝大部分力量安置在我们身后,生怕我们逃脱。相对的,我们与山谷之间的敌人就要少许多,而且都是些刚刚经历过激战的疲兵。只要我们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冲入山谷,就可以暂时脱离危险,借助高大的关隘城墙组织防御,等待罗迪克他们的到来。

  一旦我们的领袖选定了方向,随之而来的就是星空骑士们毫不犹豫的倾力冲锋。我们就像一把闪光的凿子,一头扎进了克里特人柔韧的阵地之中,像榨汁机一样从那里榨出一道道红色的液体,并让它们在寒风中凝固成璀璨的冰晶。我们似乎是在用刀锋和马蹄铺设道路,铺设一条由猩红色的水晶组成的、通望亡者之界的邪异道路。

  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敌军的将领确实没有想到,身陷重围的我们根本没有考虑过逃离战场,而是选择了围困中的关隘。或许他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并不觉得这道重围之中的关隘增添了数千名骑兵就会改变陷落的命运。

  在我的右侧,一个骑手骁勇地将他的对手刺了个对穿,而后遏制不住内心的豪迈,放声大喝起来。此时的他威武极了,就像是一个受到战神眷顾的真正伟大的战士。他铠甲上的毫光照亮了他的眼睛,那是双勇敢的眼睛,在那里看不见失败、看不见气馁,也看不见死亡。如果这时候有人告诉我将会发生什么,我绝不会相信……

  忽然,一支带着倒钩的长枪揽住了他的腰,三、四个克里特士兵一齐用力,把这名勇敢的武士从马匹上拽落下来。

  那个骑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长剑掉落在地上,双手在面前舞动着,试图要保持身体的平衡。但是,他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跌倒在地上,头盔遮住了双眼。他惨叫着试图把头盔摘下,又摸索着想找到一件能够防身的武器。刚才那个威武勇敢的骑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注定要步入死亡中的可怜人。

  理所当然的,他死了。不下十把锋利的武器刺穿了他的身体。他倒在地上,身体因为最后一刻的痛苦而蜷缩着,脸上的表情因为畏惧而紧收在一起,和那个被他杀死的对手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这里,在战场上,没有所谓“神眷的战士”,有的只有运气糟糕的人,和运气糟糕到极点的人。

  我们似乎是一群运气糟糕到了极点的人,厚厚的克里特军阵就像是层叠的布匹,一层层吸收了我们的冲锋。我们一刻不停地催动着跨下的坐骑,却无法制止它们放慢自己的脚步。透过一层长枪阵,再闯过一层盾牌手,穿越一道长剑和短剑组成的防线,终于,我们停了下来。

  每个人都知道,不能冲锋的骑兵,就不是真正的骑兵。

  克里特人的阵型蠕动着缠上了我们,完全阻塞了我们前进的去路。不仅如此,在我们身后也没有了退却的空间。夹在队伍中的魔法师们已经不再给持剑的骑士们加持法术了,而是有选择地在近距离内适用攻击性魔法。他们确实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但却不足以改变我们受困的局面。

  我们就像是一根钉子,被深深敲入坚韧的橡树之中,却再也不能拔出来了。

  随着敌军阵型的蠕动,我可以感觉到我们的阵型在分散。上万克里特人或是有目的的,又或者根本就是战斗的狂乱让他们无法保持良好的阵型,无论怎么样,他们把我们的冲锋阵型撕扯扭曲成了一个大大的S形。在骑兵阵内部的魔法师们被暴露了出来,没有任何有效防护措施的他们成了克里特人的首选目标。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有力的战友死在敌人手中,却没有任何办法去帮助他们。

  “啊……”混乱中,我听到一声惨呼,顺着声音看去,离我不远处,一个似乎是普瓦洛的身影从马上落下,瞬间被分尸成大小不等的碎块。

  “普瓦洛!”我绝望地大喊,奋起所有的力量,试图挤到那具尸体倒下的地方。可是敌人的围堵让我几乎不能动弹,如果不是还有诸多法术的加持,我相信我早就已经倒在地上。

  “普瓦洛,是你吗?”我焦急地几乎要痛哭出来了。我不能相信我们的术士朋友居然会凄惨地死在这里,他曾经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终于找到了生命中的挚爱,怎么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在这一片陌生的战场上。他是那么开朗那么活泼的年轻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那么的善良。或许命运让他不得不选择留在战场上面对我们的敌人,但在战争过后,他却从不放弃任何一个为亡者祝祷安宁的机会,无论是德兰麦亚人、克里特人还是温斯顿人。

  “普瓦洛,你回答我啊,你回答我!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让我怎么跟埃里说,怎么跟她说!”意识,似乎在随着我的嘶吼逐渐飘散,手中的剑似乎已经不再继续受我的控制,如此陌生地在我面前晃动。多年养成的战斗本能让我尚且能够在敌人的夹击中奋力挣扎,但是,我知道,我的生命正在离开我,只需要一个致命的恍惚……

  忽然间,一个狰狞的头颅在我面前变得清晰起来,他手中的长枪已经抵在了我的咽喉上。那张丑陋的面孔带着得意的笑容,仿佛看见的不是一个将死的敌手,而是一笔值得一提的军功。

  我要死了吗,终于?模糊中,这个念头不知从什么地方蹦出我的脑海,占据了我的全部思维。

  下一个瞬间,这个头颅瞬间炸裂开来,搀杂着红色和白色的浆液裹挟着死亡的味道四散飞溅。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仿佛来自天边的神喻,让我瞬间清醒:

  “你他妈的想死吗,杰夫!不要像哭丧一样喊我的名字!”

  然后,我看见了帮助我的那件武器:一把几乎被鲜血染成了紫色的大号链锤。它的主人正神勇异常地挥舞着这把威力巨大的屠具,以地下种族最阴暗的性格屠戮我们的敌人。

  “埃里奥特,普瓦洛?”我雀跃地叫喊起来。我们的术士朋友此时正坐在我的身边,把一个又一个蛊惑人心的法术丢向敌兵丛中,帮助自己的异族爱侣战斗着。

  “我还以为你……你……”巨大的幸福抓住了我的胸膛,让我不能够完整地表达我的心情。

  “别打扰我施法,你这个混蛋!”普瓦洛暴躁地对我大叫着,“不要小看我,我不会死在这里的!不要说是几万人,就是几十万,几百万,我也不会死在这里!我可是最了不起的术士普瓦洛·乔纳斯,为了魔法和爱情而生的人!……”或许是因为施法过度,他呕出了一小口鲜血,但仍紧握着他的法杖,狠狠地望着围困他妻子的敌人,“……你这个小酒保想死就死吧,我必须要活下去!”

  一道莫名的力在我的右臂中爆炸开来,让我觉得不奋力挥舞它就心情压抑。一种不知是叫做自尊心还是荣誉感的东西刺激着我,让我忍不住大叫起来。

  “我才不会死在这里呢……”我冲到黑暗精灵身边,与她分担来自三个方向的攻势。

  “我可是最了不起的酒保……”我架住一柄剑。

  “你一定死得比我早!”我回手猛斩,又一个亡灵离开了这个世界。身边马上的埃里奥特趁着战斗的空余瞪了我一眼,这时候我才想起,当着妻子诅咒丈夫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哈哈,谁死在这里谁就是胆小鬼!”看到我身上的法术渐渐失去了作用,普瓦洛一抬手,将一道白色的光芒射到我的身上,我立刻觉得全身再次一轻。

  “你输定了,蹩脚法师!”不知什么东西擦过我的身体,我似乎受伤了。可是……

  管它呢,只要一息尚存,对于我来说,这场战斗就还没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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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9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十二卷 他乡 第一百章 流血山谷

 

  战斗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却觉得仿佛已经过了一百年那么久。

  在我的身上,魔法的光环正在逐渐消退,每消去一层,我都感到肢体带来一阵不适。习惯了加持术法的身体陡然间变得沉重,就好象是一只鸟忽然被截掉了翅膀,只能依靠自己的双腿勉力行走,笨拙、迟缓,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这说明,我们的魔法师们已经筋疲力尽,不能够再为我们提供有力的支持了。当普瓦洛把最后一个加速术施在我和埃里奥特的身上,继而虚弱地瘫倒在地之后,我失去了最后的倚仗,必须依靠我自身的力量去战斗了。

  已经有数不清的克里特人成了我们的刀下冤魂,可比起他们庞大得惊人的数量来说,这些损失实在不足以改变什么。而我们的星空骑士已经折损了超过一半,而且,这个数字还在增加。这是自这支军队建成以来损失最大的一次,我们被迫在用我们最不擅长的方式与敌人交战,而且从局面上来看,这几乎是没有希望的一战。此刻我的脑海中已经将“祖国”、“荣誉”这些崇高的词汇抛在了一边,在我的眼里只能看得见两种人,一种叫做战友,一种叫做敌人。我已经无法再为那些高尚的理由去战斗了,仍在支配着我的身躯,让我挥剑砍杀的,是我无比强烈的求生欲望。

  我的表现或许比一个最勇敢的战士还要勇敢,但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勇敢,而是在死亡边缘徘徊不去的怯懦和疯狂。

  关隘的大门就在眼前不远处,它距离我们是那么的近,仿佛我们一伸手,就能把它推开。可是,它距离我们又是如此遥远,遥远得要用生死来衡量这一段触手可及的路程。我们不止一次地向它靠近,有几回我们甚至已经到达了城墙上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可是克里特人的大军就像一条巨蟒一样死死缠绕着我们,一次又一次把我们重新拖回死亡的深渊。

  又一次的,我们鼓起仅存的勇气和力量,在弗莱德的带领下再次奋力向城墙方向挤去。此时的我们已经完全失去了阵型,就像是一柄砍出了缺口的战刀,再也不复它的锋芒和锐利。这注定是没有结果的拼死一击,这我的心里有数。但我们毕竟还是群真正的战士,我们毕竟不能就这样放弃一切努力,平白地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我们所痛恨的敌人。

  一步、两步、三步……我的战马在我的催逼下颤抖着用力向前挤去。我的双腿因为不断夹紧而酸痛,手臂也带着难言的疲惫感。城墙的大门在我的瞳孔中不断放大,几乎要占据了我所有的视线。

  体力在我的手指尖流逝,沉重的呼吸压迫着我的肺叶。看上去,我的脚步似乎距离城门越来越近,但我却感觉自己的生命离它越来越远。它在我的眼中动荡摇摆,就像是一个调皮的孩子,我每上前一步,它就后退一点,让我永远也到达不了它的身边。

  就在我们最危急的时刻,佩克拉上校做了一个有违常识的决定。

  他打开了城门。

  此时在我们离城墙起码还有两箭的距离,在我们和城墙之间,上万名衣甲鲜明的克里特大军正聚集在那里,准备随时把我们一口吞没,然后重新扭转头来攻击关隘。在这个情况下,稍有常识的将领都会抓紧一切时间去整休军队,重组防线,而不是像他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

  打开城门。

  更疯狂的是,一支衣甲破败、身体疲惫的士兵冲出城门,一路向我们这里奔来。他们中有的人甚至只跑了几步路就气喘吁吁,有的甚至站立不稳,踉跄着摔倒在地。除了已经砍出了缺口的武器和不屈的意志,这些人什么也没有,可他们毫不迟疑地冲向这里,冲向这片已经流满了血迹的战场。

  而超越了这一切,让我觉得疯狂得有些不可思议的是,佩克拉上校的身影居然也出现在这支军队中。他骑在一匹青色的战马上,冲在队伍最前列,右手挥剑,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面色苍白。我几乎不认识这个策马奔驰的骑士,他威武雄壮,和我记忆中的那个孱弱的军人是如此不同。

  “为德兰麦亚!为我们的兄弟!上前!上前!!上前!!!”他的声音嘶哑得就像是金属破裂的声音,但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们狂热地回应着自己的长官,扎进包围圈中比较薄弱的一环。

  “冲出去!援军来救助我们了!冲出去!”弗莱德发出鼓舞人心的呼叫声,友军的出现给我们绝望的心中注入了新的力量。克里特人被这散乱却无畏的冲锋打了个措手不及,更没有想到那些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的对手此时居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战斗力。这些疲惫却疯狂的德兰麦亚人似乎完全是为了战斗而战斗。对于迎面而来的攻击,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躲闪的意思,但每当他们挨上一刀,他们的对手就会受到更加致命的一剑。他们丝毫也不介意用自己的鲜血去换取敌人的鲜血,如果这样作有助于帮助友军打开一个缺口的话。

  我不知道佩克拉上校是如何调动起的这支部队,很明显的是,他们已经不再顾惜自己的生命。而在战场上,追逐死亡的人总是强大的。

  在内外夹击之下,包围圈一层层地碎裂开来,我们距离佩克拉上校的队伍越来越近。终于,随着最后一层长枪手的崩溃,两支同样勇敢也同样疲惫的军队在敌人的阵地中相遇了。

  “上校,您不该来这里!”弗莱德的声音带着几分经过了修饰的恼怒情感,但更多的是无法掩盖的感激之情,“您来了,关隘怎么办?谁来组织防御?”

  “我不知道,将军!我只知道,关隘可以没有我,但德兰麦亚不能没有您!”在侍从的护卫下,佩克拉上校也冲入了敌阵之中。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以如此英勇的姿态进行冲锋,现在看上去,他似乎有些紧张,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马匹。可是在这里,没有人有资格耻笑他。

  “请跟我们冲出去,将军!”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佩克拉对弗莱德的称呼是“将军”而不是“陛下”,而休恩应该已经把弗莱德加冕的消息传递到了佩克拉手中才对。这让我有些奇怪,又有些担心。

  但这些念头并没有在我的头脑中盘旋多久,紧张的战局让我不得不把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战场上。我们仍然身陷重围,在数万敌军的包裹中,我们就像是一叶扁舟,随时都有遭遇灭顶之灾的可能。

  当这支扩充了力量的队伍重新开始突围时,我们发现,一切并不是那么简单:

  佩克拉上校能够顺利地突破重围,一方面是因为士兵们奋不顾身的厮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克里特人把注意力集中在我们身上,对从关隘方向来的袭击没有防备。

  而现在,克里特已经重新调整好了阵型,而且他们有足够多的兵力把我们这两支军队同时围困起来。更糟糕的,克里特的统帅已经开始抽调兵力去攻击隘口了。

  “杀出去!”对于我们来说,这已经是唯一的命令。杀出去,只有杀出去才有活命的机会;只有杀出去才能够继续我们的理想,继续我们的行程。没有人愿意就这样屈辱地平白死在这里,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杀出去!

  没有魔法的援助,所有的战士们都只能依靠自己残余的力量继续这最后的征程。战马喷吐着粗重的喘息,士兵紧握住残缺的兵器。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只要我们还没有放弃战斗。

  冲在最前面的永远都是豪烈的精灵游侠。红焰挥刀的动作已经不是那么流畅,他的身躯上也留下了许多伤痕。他已经很疲惫,疲惫得不能再像我们见惯了的那样压倒性地粉碎对手,把敌人的尸体冷酷地践踏在自己的马蹄下。他已经并不那么强大,只能够比他所有的对手强上那么一点点。

  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他依旧是那个不败的游侠,马背上的无敌勇士。

  凯尔茜和弗莱德紧随其后。凯尔茜的刺剑并不利于混杂的战阵,而疲惫也使她的攻击威力大打折扣。即便如此,还是没有人能否定这个头披红巾的美丽女性在战场上是不折不扣的战斗机器,他的敌人很少在她的攻击下立刻送命,但被她刺穿的肌肉总能让他们失去继续战斗的能力。

  而弗莱德则一边战斗,一边在背后指引着红焰突袭的方向,向着敌人防御薄弱的地方冲杀。

  佩克拉上校和剩余的魔法师们在一起,被士兵们包裹在队伍的中间。我们则在外侧尽可能地护卫着他们的安全。

  这时候,克里特人的云梯已经再次搭到了关隘的城墙上。失去了指挥官,城墙上的守军们只能在自己勇气的支配下作战。城墙上的防线依旧存在着,但士兵们的行动僵硬盲目,缺乏调度。没有了佩克拉上校的指挥,这条防线只剩下了一个坚固的躯壳,但却失去了它的灵魂。如果任由敌人这样肆无忌惮地进攻,城墙的陷落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我们在这样的时刻却无法回到城墙上。是的,我们已经十分顽强,但这并不足以抵消我们在数量上的巨大劣势。克里特人的军阵就像是一头巨兽的胃囊,不停地蠕动着,一点点剥去我们的防护,试图把我们彻底溶解在这里,连渣滓都不留下。

  我们无力抗拒这一次次致命的蠕动,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

  如果只有我们,他们就已经成功了。

  就在我们拼死挣扎的时候,克里特人的阵脚忽然乱了。

  并不是那种受到小规模骚扰的那种轻微的骚乱,而是一种彻底的散乱。严重的不安情绪被投射到所有克里特人的心中,不仅在动摇着他们的心,也动摇着他们的肢体。

  在西泊的暮日下,成列士兵的身影整齐地出现在西侧的山坡顶端,投下长长的影子,就像是一片幽暗的森林。这片森林散播着浓浓的死亡气息,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节奏向前不住移动着。

  战士们的脚步伴随着低沉的号角声,带着动摇大地的力量,从山坡上缓缓压下。没有多久半面山坡已经被金属的甲色覆盖住。夕阳血一样的颜色笼罩在光洁的武器上,仿佛一个不祥的征兆。

  “杀尽夺我国土的贼寇!解救陛下!全军……”罗迪克的声音随着夕阳的色彩从山坡上洒下来,在空中回荡着。山坡上,我们的士兵们听到这样的号令,立刻摆出攻击的姿态。在队列最前方,一列列长枪手将他们手中的武器平放下来,犹如一道蓄势待发的金属浪潮,等待着一次狂野的奔涌。

  “冲锋!”

  这场面不像是一次军队的冲锋,而更像一次山崩。在山坡下的克里特人看来,整座山坡崩溃了,坍塌下来的就是面前这道不可抗拒的洪潮。这次攻击来得如此猛烈汹涌,以至于大多数克里特人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在数量上要优于敌人这一事实。

  没有什么可以抵挡他们。事实上,为了围困我们,克里特人早就放弃了整齐的阵列,采取一种比较原始的人海战术把我们包裹起来。这种战术对在数量上居于绝对劣势的我们来说的确十分有效,但在具有相当规模的大部队冲锋之下,这种散乱的阵型与自杀无异。应该说,克里特人的指挥官是没有责任的,我们这支援军的出现原本就是他们所不能预料的。但是他既然犯了错误,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血的代价!

  就好象把滚热的开水倒进一碗盐里,克里特人仓促间修筑起的防线瞬间被消融得无影无踪。在意外之敌强大的迫力之下,他们仓皇地四散开去,再也不复刚才必胜的信念。

  “弗莱德,你在哪儿?”即便是在数万人交杂的战场上,达克拉粗豪的声音也可以明晰地听闻。他的声音就像是战场上的一阵霹雳,由远及近,不住脚地向我们的方向靠拢。

  “达克拉,我们在这里,我们都在!”我已经无法压抑内心的喜悦和激动,我们的朋友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刻终于出现了,他们撕毁了死神已经强行塞到我们手中的请柬,把我们从地狱的门前拽了回来。

  最先出现在我们视野里的不是达克拉,而是罗尔。

  嗜血者罗尔!

  只在短短的冲锋中,他的身上就挂满了残肢碎肉。他的眼睛中闪烁着鲜血的颜色,仿佛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能看见这一样东西。

  可是我们知道,在他残忍的暴虐的躯壳下,隐藏着一颗怎样温柔脆弱的心。他的嗜血从来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朋友,为了他身处困境中的友人。

  没有人再来纠缠我们,更不用说向着关隘的城墙组织起有效的攻击。克里特人已经陷入了不能扭转的混乱之中,这混乱不只表现在战斗中,更深深刻入了他们的心底。每个角落都能够听到克里特军官大声地发号施令,但它们的内容没有哪两个是完全相关的。士兵们在这糟糕的阵型中找不到自己的长官,只能看见逼近中的敌人不断把穿着和自己同一服色的军人刺倒在地。

  当阵列整齐时,克里特军人过人的勇武是他们所能倚仗的最强大的力量。而一旦失去了纪律性,完全陷入绝望中时,强壮的身体和锋利的兵刃却让他们有更多的机会伤害自己。前列的克里特人扭转身体,试图挤开身后的同伴向后退缩。而后排的克里特人甚至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的阵地被自己挤成了一个混沌的不规则的球体,没有人能够选择确定的方向前进。越来越多的人对着自己的同伴亮出了武器,当你生存的意志压倒你的理性和仁慈时,就会在同样怯懦的同伴和无比勇猛的敌人面前选择前者。

  “抓住时机,彻底打垮他们!”弗莱德大声命令着。他左手扶住鞍头,额头上的汗水顺面颊成串地滴落到地上。他每一次呼吸都几乎要牵动起全身的动作,骑在马背上的身躯不住虚弱地摇晃着。和我们一样,他真的已经很疲惫了。他持刀的右手手背上显露出明显的青痕,整条手臂似乎都在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着。

  可是,他仍然在战斗。他用他的行动告诉我们,必须彻底击溃眼前这支数量巨大的敌军,让他们完全失却反抗的意志。如若不然,一旦他们重新鼓起战斗的勇气,我们将不得不面对更严峻的形势。

  “打垮他们!”横刀跃马,他战斗的英姿感染着所有在场的士兵。疲惫似乎被弗莱德英勇的身影驱逐到了我们身体里不知名的角落,我们的手臂重新变得充满力量。这一刻我甚至觉得我能够一直这样战斗下去,不计体力不计消耗地战斗下去。只要在弗莱德的身边,只要他还在带领着我们,我就能够战斗下去。

  克里特人没有丝毫翻盘的机会,不久之后,他们的统帅放弃了扭转战局的努力,红蓝相间的战旗开始缓缓地向后飘去。在统帅的许可下,克里特人的阵地开始了更彻底的崩坏。他们狼狈地四散逃窜着,如同雪崩般将整块的阵列敲得粉碎。这个时候,就算战神亲自降临到克里特人的军阵中,也无法再阻止他们的失败了。

  又一次的,我们胜利了。并不值得庆祝,太多勇敢的战士在这场战斗中倒下,尤其是星空骑士的损失更无法在短时间内弥补。能够熟练配合骑兵战术的魔法师只剩余不足三十人,许多魔法师都是因为过度使用法术而被活活累死在战场上的。就连我们的朋友普瓦洛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他趴在马背上,面色比纸张还要苍白。

  而对于我们的敌人来说,这场失败却无关紧要。他们有充裕的时间和兵力,完全经受得起这场预料之外的损失。

  这是一场悲怆的胜利,它或许增添了我们的荣耀,却无法再改变我们亡命天涯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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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0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零一章 上校的决定

 

  黄昏。

  翁伯利安山谷关隘门前。

  佩克拉上校面向着正对他大踏步走来的弗莱德,向前走了两步,却又警觉地忽然停住脚步。他的右手稍微向上举起,却又重新缩了回去,在自己的裤腿上反复揉搓着,不知道把它放在哪里才好。

  在战斗中,这个值得尊敬的中年军官可以坚守自己的岗位,可以奋不顾身地冲出城墙,可以舍生忘死地救援困境中的友军,可是现在,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这个英俊又虚弱的年轻人。

  上校毕竟是前王朝的贵族世家,一个旧朝的军官。他还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弗莱德,这个前朝的英雄将军,弑君的叛逆,同时又是背负着王国光复希望的人。

  同样的,他也不知道弗莱德会如何对待他。

  很快他就知道了。

  我的朋友一把推开搀扶着他的士兵,踉跄着奔向上校僵硬的身影,然后无力却热情地拥抱着这个令人尊敬的军人。

  他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二句是:“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您了。您……您还活着,我很高兴!”

  如果有可能,弗莱德还会说得更多,可是他再也说不出了。哽咽的声音占据了他的鼻腔和喉咙,喜悦的泪水涌出他的双眼。他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紧紧拥抱着上校,任由自己的情绪随着眼泪奔流在面颊上。

  在这样真诚的表达面前,还有什么能够阻碍一个人、一个身体里流淌着热血的军人去回应这份友谊?身份的变幻,王朝的更迭,所有一切和人的真挚心意无关的东西在这一瞬间完全失去了它们的影响力,佩克拉上校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泪水从他满是红霜的眼眶内倾泄而下,瞬间淹没了他消瘦的面孔,浸湿了他许久未曾整理的胡须。

  “阁下……”他颤抖着伸出未受伤的右臂,轻轻拍打着弗莱德的后背。

  “看到您平安无事,我……我……我也很高兴。”

  足够了,不必再说什么。没有人会去计较上校所用的敬语是“阁下”还是“陛下”,如果他在为我们共同的友人平安出现而高兴,那么谁会去苛求他的效忠。

  我们已经得到了他的友谊,而这,比他的忠诚来得更加宝贵!

  在交谈中,我们得知,在佩克拉上校到达东路军被困之地时,卡特莱克将军已经战死,东路军正陷入苦战。上校拿出了他所擅长的“声东击西”的战术,在经过连续七次奇迹般大规模穿插闪击之后,终于找到了突破的位置,一举将东路军解救出来,而后迅速退守翁伯利安山谷,借助有利地势多次击退克里特人的攻击。在这期间,他多次向辰光城求援,要求增补守御山谷的军力,同时让他脱身回援正在苦战中的我们。

  可是他发出的所有求援信都没有得到回应,派出的信使没有一个人归来,信鸽也不见踪影。那时候,都城应该正处在王位争夺战的准备时间,梅内瓦尔侯爵加列特公爵那时大概恨不得将每一个士兵都牢牢抓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根本不会有人理睬他的报告。

  最后一次,上校的求援信终于得到了回应,回复的内容是“北方战事有变,坚守阵地,以图后策”,同时,送信来的人已经不是当初带着上校的信笺出发的传令兵。这时候发布命令的人,已经变成了米拉泽,他自然不会同意上校回援我们。

  出身贵族世家的熏染让佩克拉上校嗅出了阴谋的味道,但克里特人的不断侵扰让他能做的事情并不是很多,他只能派遣亲信卫兵赶赴都城打探消息,谁知道带回来情报却是如此令人震惊:

  谁能想象得到,在两国大军压境之际,国家竟然发生了内战。

  那时的上校有三个的选择:一是帮助米拉泽对付我们,二是帮助我们攻打米拉泽,三是不去理会正在发生的内乱,全力抵御外侵。佩克拉上校选择了第三条,他告诉我们,他无法下命向自己的同胞进攻,也做不到放任外族人在我们的国土上肆虐。他对我们感到抱歉,因为他没有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们身边。

  他对于守护国土的执着让我们觉得自己才是应该抱歉的人。无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我们毕竟曾经向我们的同胞挥剑。作为军人,这是我们的耻辱。而且,如果不是他捍卫着我们仅存的国土,我们早就已经无处可去。

  “现在,阁下,请大家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就请离开吧,前面的路还长。”上校对我们说。

  “离开?”我从这个刺耳的字眼里读出了不同寻常的含义,“怎么回事,上校,您不同我们一起走吗?”

  “我……我要留在这里。”在我急切地追问下,上校有些犹豫。

  “为什么,您为什么要这样?”达克拉大声地问。

  “不为什么,一个军人守卫自己的国土,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佩克拉上校缓缓地回答,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费力。

  “你想死在这里吗?你这个家伙!”这时候红焰忍不住大声问。

  “为国而死,虽死无憾!”

  “你那是没有任何价值的白白牺牲!”红焰大吼起来。

  “想想您的士兵,上校,您不能让他们平白地死去……”米莉娅小声地劝说道。

  “我……”上校猛地张开口,似乎想分辩什么,可是最终还是忍耐了下来,“他们都是经受过考验的士兵,他们已经有这个觉悟了……”

  “那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固执的念头白白牺牲他们……”这时候,我感到一阵愤怒吞噬着我的心。上校守卫国土的想法我能够理解,但是只要人在,就有光复国土的希望。这里的情况已经完全不足以再维持下一次同等规模的攻击,在这种情况下,守卫在这里就和谋杀士兵没有太大的差别。

  “固执的……念头……么?”上校扭转头去,缓步离开,“或许吧,毕竟……我还是个骄傲虚荣的贵族么。”

  “轻视士兵生命的人,不是个真正的军人!”终于,我按耐不住,说出了这句话。

  上校忽然停住脚步,过了半晌,他悲伤得有些扭曲的声音从他的背影那里传来:

  “那我……就不是个……真正的军人……”

  我惊呆了,我已经无法分辩眼前这个正慢慢消失的背影是谁?曾几何时,这个人曾经为一句军人的认可而改头换面,为一句军人的认可而激动不已,可现在,他居然说:

  他不是个真正的军人?!

  他居然因为一点贵族愚蠢的骄傲感和虚荣心否定了自己的追求和信念?!

  这让我怎么能够原谅他?!

  这让我如何相信这个背影与我所熟悉的那个佩克拉上校是同一个人?

  相逢的喜悦被这一句话打散得无影无踪,我的心里空落落的,眼睁睁看着上校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似乎同时也消失在我的心中。

  当晚,我心烦意乱,倒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辗转返侧,怎么也睡不着。屋中的炉火很暖,但我的心里凉凉的。我无法理解上校突如其来的转变,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他,让他说出这种伤害我,同时更深地伤害了他自己的话。终于,我穿上衣服,决定在今夜找他好好地谈谈。

  很奇怪,夜已经那么深了,上校的房间还亮着灯。两个人影投射在窗户上,其中一个是佩克拉上校,而另外一个更加熟悉,却是我的朋友弗莱德。

  他一定也是来劝说上校的。我这么想着,心里有些好奇,想知道弗莱德是如何劝阻那个固执的军官的。于是就靠在门板上,凝听屋中的声音。

  “……这消息是真的?”这是弗莱德的声音。

  消息?什么消息?又有什么消息传来了吗?

  “商会的人昨天一早传来的,随后克里特人就开始攻击了。现在,一支超过两万人的大军正向这里赶来,沿途还在吸收克里特的军队。他们大约七天后到达这里。”佩克拉上校的声音传了出来。

  “这样做……值得吗?上校?”伴随着纸张簌簌的声响,弗莱德的声音在微微颤抖着。

  “别的人我说不准,阁下。但如果是您,我觉得,值得!”上校坚决地回答着。

  “您不能这样!”忽然,弗莱德的声音大了起来,“这是我们的事情,也是我们的麻烦,和您没有关系,我们能应付!”

  “能应付?”上校用不无嘲讽地语气回答道,“当然,很简单,只要你们能用七天的时间一边熟悉广阔而陌生的圣狐高地,一边寻找补给,一边和数倍于自己的敌人战斗,并且最终击败他们就可以了。这太简单了!”

  “这才是最危险的选择,年轻人!”佩克拉上校的口气也严肃了起来,“比我所要做的还要危险!”

  “那我宁愿留下来,和您一起战斗!”弗莱德大声说道。

  “这可不行,阁下。不管怎么说,这里还是属于德兰麦亚云斑豹王朝的贵族佩克拉子爵守卫的领土,作为王朝的颠覆者,您在这里不受欢迎。我要求您离开。”

  “那我就占领这里!”弗莱德坚决地说,“无论花多大代价,我都要阻止您做傻事!”

  “您没有权利这样做……”上校慢悠悠地说,“这才是真正的傻事。您已经不是那个王国将军,弗雷德里克·卡·古德里安公爵了。您肩上的责任已经不再局限于一军一城,您得为这个国家负责……”

  “……对于一个王者而言,阁下,舍弃有时是一种美德,一种残酷但高尚的美德……”

  “……如果您真的选择留下,阁下,我会立刻离开,因为我看错了人。”

  “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您……”弗莱德急切地说道。

  “送死,对吗?”上校的口气逐渐地放缓,“为什么你们谁都对我没有信心呢?这次的袭击在我的预料之外,我的防御计划还没有完成。现在关隘中还有五千多士兵,明天,最晚后天,城外的伏兵也将进入合适的位置。如果有七天的时间让我完成防御圈,起码我可以多支撑一个月,一个月时间可以让您做很多事情,阁下,起码可以在圣狐高地上销声匿迹。您看,我不是单凭着这道破城墙和克里特人硬拼。放心吧,我不会做那种让士兵平白送命的蠢事。”

  “可是一个月之后呢,上校?您会怎么样?”弗莱德追问道。

  “……”沉默,悠长的沉默从门板的缝隙间传来,却比一声惊雷还要刺激我的神经。

  我们的身后居然多出了一支强大的追兵!

  佩克拉上校居然打算拼死来为我们断后!!

  而我,这个天底下最蠢笨的家伙,居然用最恶毒的话侮辱了他,那个藏着一颗真正的军人的心的男人!!!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希望您能够投降。”弗莱德低声说。

  “我已经不再是您的部下了,将军,我不用接受您的命令!”佩克拉上大声反驳。

  “这不是命令,只是一个朋友的请求。我请求您,看在达瑞摩斯的份上,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是个军人!”上校痛苦地吼道。

  “所以您才应当更珍惜生命!”弗莱德激动地回答,“再没什么人比一个真正的军人更能了解生命的珍贵了!”

  “您……让我考虑一下……”上校顿了一顿,而后无力地说道。

  “我期待着……能够……与您重逢,上校。”在弗莱德缓缓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听见了屋子里传来脚步声音。当他走出房门时,我已经离开了这里。

  当晚,我失眠了。我没有把我所知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知道,他们一旦了解了这些,就宁愿舍弃生命也不会把上校独自留在这里。如果那样的话,上校的苦心和弗莱德的忍耐就全部白费了。

  可是这内心的矛盾和歉意,却又让我如何排解?

  次日清晨,翁伯利安山谷外,一支万余人的军队整装待发。再向前大约半天的路程,他们将要踏上一片陌生的土地,在未知的道路上寻找自己的出路。

  在他们的身后,由几道残破的城墙围成的关隘中,是些愿意用鲜血去换取信念的坚强的战友。而这一切,他们都不知道。

  红焰和达克拉没有向上校道别,执拗地率先离去。弗莱德歉意地看着上校,上校却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而后,我跟在弗莱德的马后,渐行渐远。可是我的心始终都没有离开身后那一个已经为我们树起坚韧护盾的关隘。崎岖的山路仿佛专门与我作对似的,每一根野草似乎都在阻拦我的去路。当转过一道山梁,那城墙在地平线的彼端变成一条细线的时候,我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转身策马重新向城墙奔去。

  “我马上回来!”我伏在马背上大叫着,不敢抬头,害怕我不知内情的朋友们看到我脸上的泪水。一旦掉转马头,这条山路立时变得宽阔平坦,我的马飞奔在山间,就像是在飞翔。没有多久,我就重新来到城墙下。城墙上已经没有了上校的身影,只有几个卫兵挺直了长矛站在垛口处。

  “上校……”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叫喊,用我的肺叶把每一个字从心中挤压出来;

  “对不起了……”

  “请您……一定要……活下去啊……”

  “活下去啊……活下去啊……活下去啊…………”群山回荡着我的声音,那是我最深沉的祝福和最诚挚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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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1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零二章 土著居民

 

  圣狐高地。

  广袤幽暗的森林,崎岖狭窄的道路,满山遍野的蚊蚁和爬虫类动物,阴冷潮湿的气候。短短五天时间,这块神秘陌生的土地已经给我们制造了不少的麻烦。它让我们这支经历了多年征战的军队增长了不少的见识,起码让我们知道,并非哪里的冬季都是干燥寒冷的。

  并非完全没有好消息,起码我们不必太担心补给的问题。虽然暂时还没有人为我们这支孤军运送粮食,但这里丰富的物产足够我们支撑一段时间。拥有丰富植物学知识的米莉娅和野外生存经验的红焰帮了大忙,每到安营的时候,他们总能找到大批可以食用的野菜和果实。在他们的教导下,几天之后,士兵们已经能够区分多种可以果腹的野生植物,自动自发地寻找自己的补给了。同样,自从我们踏上这块土地之后,高地上的野生动物们也开始走起了霉运:我们的餐盆里从来也不缺少野鸡、野兔这一类的美味肉食,即便是猎豹老虎这样的猛兽在军中也深受我们的欢迎。当然,这是可以理解的:在面对上万人的追猎时,无论多么凶猛的野兽都不会比一只家猪更难对付,更何况最先和它们打招呼的往往是攻城弩之类的大型器械,真正有机会和他们正面接触的士兵事实上并不多。

  尽管暂时没有缺衣少食的困难,也并没有出现任何人员伤亡,身后的追兵更还连个人影也都不见一只,但我们始终觉得心里有些不塌实。这并不奇怪:如果你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行走了整整五天,却连一个当地居民都没有看见,你也会觉得心里有些发毛的。

  你没听错,我们没有看见一个人。在这片广袤的丛林之中,我们连一个陌生的人影都没有看见,就好象这一是片被文明遗忘的土地,一切有智慧的生物都不曾眷顾这里一般。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休息时,达克拉粗鲁地宣布,“这地方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也不喜欢。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被人监视着。”普瓦洛一边喝着黑暗精灵精心烹饪的爱心野菜汤,一边缩着脖子向四周打量。

  没有人回答亡灵术士的话,沉默在我们中间弥散看来,透出一阵诡异的气氛。一阵冷风吹过,在树桠间阴邪地流窜着,发出异界生物尖笑般的声响,让我的心里一阵发寒。我把野菜汤放在口边轻轻地吸了一口,没想到粘稠的液体涌入口中,意外地发出一声格外响亮的声音,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噌……”罗尔默不吭声地放下餐盘,抽出匕首,向着前方不远处的树林走去。他走得很慢,就像是一只捕猎中的野兽。

  “罗尔,你干什么去?”突然到来的冷场让普瓦洛有些局促。这并不是他的责任,他只是如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但是,问题就在于,并非只有他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

  难怪这几天来我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这是在陌生环境中的自然反应,直到刚才普瓦洛说完那句话我才恍然大悟:这是种被人监视着的不自然感觉。这样的话说起来或许有些玄妙,让人难以相信,但一个有经验的战士在被人监视着的时候是会有感应的。这种感觉一旦被道破,就来得十分强烈,强烈到食不甘味、睡不安眠的地步。

  “我……去走走。”罗尔冷冷地回答普瓦洛的问话。那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在他的左手不住盘旋着,挽出一道道让人心悸的刀花。

  过了好一会,当罗尔再次走出树林的时候,匕首已经染成了红色。他的左手抓着一只重伤的野兔,兔血流了满手。兔子的后腿不住轻微抽搐着,渐渐没了动静。罗尔随手将猎物扔在我们中间。

  “确实有人。”他只小声说了几个字,然后转身向自己的营帐走去。

  没有人知道在树林中发生了什么,但看罗尔的表情,那一定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此后的路程开始变得怪异,尽管士兵们的行止一切照旧,但是我们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稍有风吹草动,我就会神经质地向四周张望,试图从最隐秘的丛林深处搜寻到一两个陌生的身影。我的伙伴们表现得与我差不多,唯一有些散漫的是红焰,但他的表现也绝谈不上正常。他经常会单独坐在某处,若有所思地发呆,如果这时候有人去打扰他,他会表现得很紧张。而且尤其不正常的是,自从踏入圣狐高地之后,红焰开始喜欢上了他那顶皮质的头盔,无论什么时候都一直带着它,似乎恨不得将它缝在自己的头皮上一样。自然,精灵族深以为自豪的尖尖的长耳朵是再也露不出来了。

  这样诡异的行程又继续了三天,就在我们逐渐放松了警惕,以为一切都是神经过敏导致的错觉、这原本就是个人迹罕至的鬼地方时,我们终于看到了这块土地的主人。

  “嗖!”一支箭从山坡上射过来,深深插入弗莱德马前的泥土中,箭尾犹在不停地摆动。弗莱德的战马受了惊,嘶叫起来,前腿立起。如果不是我们的朋友骑术精湛,几乎就要把他甩下马背了。

  惊魂未定,四周的高地上响起阵阵木鼓的声音。许多赤裸着上身、身上涂抹着白色或是红色印记的男人手持粗糙但致命的武器涌上山坡,慢慢将我们围困起来。他们的数量不住地增加着,一时间很难计算。在木鼓这种乐器发出的粗犷节奏中,这些骠悍的男人用我们不能理解的声音高亢地呼叫着,用力拍打着自己和同伴的胸脯,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把玩着手中的武器。

  遇到这突如其来的埋伏,我们的士兵们一开始有些惊惶,但他们的确是训练有素的战士,在最短的时间内安定下来,做好了防御的准备。没有人知道这些野蛮人想干什么,但看上去他们不像是在招女婿。

  “这是圣狐高地的土著民族,平时分散在丛林中的各个地区小范围群居,最大的部族不超过两万人。很奇怪,这里起码有超过二十个部族的男人,除了接受神赐和有重大事件发生,他们很少这样大规模地聚集人口。”正在我们有些手忙脚乱的时候,红焰叹着气对我们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待这些土著居民的神色似乎很友好,又仿佛有些愧疚。我相信,如果不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会面,红焰一个字也不会向我们吐露。

  “最好不要攻击……”红焰继续说,“和他们战斗没有任何意义。从法律上来说,弗莱德,他们是你的人民。而且从他们的战斗力考虑,我们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弗莱德征询着精灵勇士的意见。

  “杰夫,你高喊着‘啊啦吧吧多布森’走过去,把你的剑放在地上,然后站在那里,看他们怎么反应。”红焰考虑了片刻,对我说,“很抱歉,让你冒这样的风险。这件事本来应该我去作的,可惜……他们和精灵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明白。”我答应着,下马正要向前走,红焰又叫住了我。

  “杰夫!”

  “怎么了?”

  “如果出来的是个老头,你就在那里等着弗莱德过去。如果出来的是个强壮的年轻人,你就马上回来,我们随时准备战斗。千万小心!”

  红焰说得郑重其是,看上去也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安心。我向前走出大约一百步,抽出我的佩剑仍向山坡,然后对着山坡上的土著人大喊了一声:“啊啦吧吧多布森!”这句古怪的口号喊起来很拗口,让人觉得心里别扭。喊完之后我面红耳赤,似乎能听到身后朋友们的嗤笑声。

  然后我就精神崩溃了。

  按照红焰的说法,如果出来的是个老头,很好,我们有机会和平地解决这个问题。如果出来的是个年轻武士,很好,起码我们可以痛快地厮杀一场。但是,如果出来的是个年轻的少女,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外来者,你们不是我们的朋友,马上离开这片土地,否则死在这里。”这年轻的少女在我前方十步远前后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她右手持矛,脸上和那些成年战士一样用白色、黑色或是红色的染料涂抹着或粗或细的线条,这些彩色线条遮住了她的面孔,让我看不清她的样貌。她穿着一件翠绿色的短裙,几乎整条右腿都裸露在短裙外,棕色的皮肤看上去既健康又漂亮。她的脖子上戴着一只形状奇特的饰物,看起来像是由某些大型猛兽的牙齿穿成的,为她平添几分野性的美感。

  她的出现是如此的出乎意料,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她说得居然是大陆通行语。如果说她的出现吓了我一跳的话,我想我的表现一定把她吓坏了。

  “红焰,你没告诉过我出来的是个女孩怎么办。”我向着身后张牙舞爪地高叫着,全没把眼前这女孩义正词严的呵斥听到耳朵里,“我该怎么办,现在就回去吗?看上去他们不想打仗……”

  “那个……先生,您到底有没有听到我在说话?”那女孩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柔声细气地问我,温柔得就像是一阵花香,和刚才大声命令我们离开的模样完全不同。

  这时候,红焰对我做了个等待的手势,继而罗尔陪着弗莱德缓缓地走出来。我安下心来,这才回答这少女的问话。

  “对不起小姐,我的同伴对您的民族有一些了解,告诉了我如果出现什么样的人我应当怎么应对。只是……我们都没想到……出现的会是……您。”按照弗莱德的速度,走到这里还要等一阵子才成。回过神来的我觉得有些尴尬,忙不迭地向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士表示歉意。

  “啊,真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这女孩听我说完话,慌着向我道歉。虽然脸被染料涂成很凶恶的样子,但她的声音清脆,表现得也很拘谨,一点都不像是个缺少文明教育的土著居民。很奇怪,她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

  “哪里,是我太失礼了。我们的长官马上就要来这里,您有什么话可以直接跟他说。”我有些哭笑不得。

  “太谢谢您了。叔叔伯伯们只让我在您面前大声说完刚才那句话,如果您同意就好,如果您反对就让我马上回去。我不知道找错了说话的对象,多谢您告诉我。”女孩连连向我鞠躬。我只觉得一阵眩晕:没想到我的谈判对手也是受人摆布的可怜家伙啊。

  这时候,罗尔和弗莱德已经走到了我身后。罗尔抢上两步,仔细端详了少女一眼。那少女似乎受了很大的惊吓,轻叫一声躲到我身后,从我的手臂旁露出半个脑袋来。

  “我们见过。”罗尔面无表情地对少女说。那少女害怕地将脑袋又缩回我的身后,似乎一眼都不敢看罗尔。

  “在树林里,你藏得很好,跑得也很快。”随着罗尔的声音传来,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在凝结。我有些同情起我身后的这个年轻女孩了:她亲眼看见了罗尔嗜血的样子,即便他捕捉到的是一只兔子。这一定让她印象深刻。

  “这是弗莱德,我们的长官,具有最高决定权。有什么话您可以对他说。”我轻轻地把少女从背后拉出来,指着弗莱德向她介绍。

  “您好,我叫依芙利娜。”她腼腆地向弗莱德打了声招呼,然后忽然表情庄重,用矛尖指着弗莱德的脸大声说道:“外来者,你们不是我们的朋友,马上离开这片土地,否则死在这里。”她一定经过自己叔父们严苛地训练,说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犹如一个酋长般带着莫名的威严。可是这种威严仅限于这一句话,说完之后,她又怯生生地藏到我背后,重新变成了那个温柔可爱的小女孩。

  弗莱德没有回答她的话,他试探着小声音问了一句:“你的爷爷呢?”

  这个问题仿佛咒语一般瞬间发挥了作用,依芙利娜忽然小嘴一撇,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一开始她还只是小声地啜泣,谁知道渐渐地进入了状况,最后索性大声号哭起来。豆大的泪珠像是穿起了线的项链,不断地从她的眼眶中涌出来,然后被她一把一把地抹掉。她脸上的染料在泪水的洗刷下渐渐无法坚守住自己的位置,逐渐地成了或浓或淡的一片,看起来很糟糕。

  你可以想象,当时我们的处境是多么难堪。尽管我们什么都没做,但我觉得似乎是我们三个大男人把一个小女孩给欺负哭了。哦,这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弗莱德,你发神经了?问这种事情干什么!”我任由依芙利娜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又不敢哄她,又不敢扶她,只能靠大声斥责弗莱德来减轻我的负罪感了。

  “这怎么能怪我,是红焰让我问的。他说她带着大祭司的饰物,而大祭司一直是由老年男性担任的,非死亡不能更换,发生意外时由大祭司的亲属掌握,那只能是她爷爷啊。”弗莱德也没见过这种景象,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要我说,这都得怪你,罗尔。”关键时刻,弗莱德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推卸责任的招数,“要不是你一直绷这一张脸,怎么会吓哭小女孩?”

  “没……没我的事!”罗尔这时候也憋得面红耳赤,挣扎着反驳弗莱德的指责。不过他的口才可远不像他的战斗技巧那么好。

  周围山坡上,土著居民的鼓噪声不断传来,越来越大。不明就里的土著居民们一定对我们很不满,说实话,可能就连我们的士兵也对我们很不满。三个高大魁梧的军官把一个年轻可爱的少女给弄哭了,这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会给我们带来荣誉。

  “小姐,小姐?”眼看着事态逐渐严重起来,我们有可能因为这少女的哭泣而开始一场毫不名誉的战斗,弗莱德不得不硬着头皮哄起女孩来。

  “您别哭了,我求求您了。有什么事情您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会帮您解决。我保证!”弗莱德说着递上一条丝质的手帕。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米莉娅送给他的。

  可怜的手帕瞬间就变成了调色板。

  “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听我哥哥说,在我童年号哭时对我说这句话,我会很快地停止哭泣。不过,现在看起来作用不大……

  “别哭了!”终于,罗尔忍不住暴躁地低吼了一声。

  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总让我想起诸多不祥的征兆,似乎无论什么词汇从他的口中说出,都会不可避免地带上某些血腥残酷的意味。

  我心里一寒。

  然后,我们惊喜地发现依芙利娜猛然听住了哭泣。她的小手抓着我的衣袖,惊恐地看着罗尔,仿佛是在看一只危险的猛兽。

  “别,哭,了。”罗尔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依芙利娜,一字一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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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2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零三章 弗莱德的弥天大谎

 

  “爷爷……爷爷生病了。”依芙利娜坐在地上,低着脑袋,两只闪亮的大眼睛不时在罗尔身上擦过,而后又畏惧地飞快移开。

  “许多人都病了,有的人死了。爷爷……爷爷说外人来到高地,让伦布理神不高兴了,所以降下灾祸。我一路跟着……跟着你们,你们没有人生那种病,所以……所以大家都认为是你们带来的灾难……爷爷病得很严重,呜呜呜…………”

  眼看着依芙利娜又有大哭的趋势,我和弗莱德连忙把罗尔推上前。罗尔的脸色发青,不情不愿地走上前,依旧用他那冷得杀得死人的声音说道:“别哭了。”这肯定是你见过的最糟糕的哄女孩的方式,但确实有效。听到罗尔的声音,可怜的小依芙利娜把自己的哽咽声硬吞回自己的肚子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看见她委屈的模样,我忍不住愧疚不已。虽然从客观上讲罗尔的出现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可他的表现实在不值得称道。

  “罗尔,你吓着他了。”正直的弗莱德把我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带着些许责怪的感情。

  “我什么也没做。”罗尔不动声色地说。他说得没错,可即便他什么也没做也已经足够吓人了。

  “那个……依芙利娜,你能不能让我们去见见你爷爷?我们有很好的医生,说不定可以帮助你和你的族人。”趁着依芙利娜停止啜泣的当口,我尽可能和善地说出了我的看法。我才不相信那个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所谓“伦布理神”会降下惩罚,就算这个素未谋面的家伙确实存在,也绝对不会因为我的到来去虐待自己的信徒,这根本不合逻辑。相比之下,我到是宁愿相信依芙利娜的部族倒霉地遭遇了一场严重的疫病,而这,就应该是米莉娅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依芙利娜轻咬着嘴唇不说话,似乎是在下一个很难的决定。

  “您看,小姐。如果您不试着让我们去治疗您的族人,我们肯定要在这里打上一仗。或许你们会赢,但会带来更多的死亡,比疾病带来的还要多。我想,这绝不是您希望看见的,也绝不会是您的爷爷希望看见的。”弗莱德抓住时机,进一步劝说依芙利娜。

  “我……必须和我的叔叔伯伯们商量一下。”依芙利娜迟疑着回答。

  “我和你一起去。”弗莱德说。

  “弗莱德……”我有些担心,但最终还是没有制止我年轻的朋友。虽然只说了几句话,但很显然,依芙利娜小姐并不是个能够坚持决定的人。尽管没有任何证据,但我宁愿相信正在山坡上虎视眈眈看着我们的悍勇的土著居民们对我们的建议没有很大的兴趣,只要有几个人的态度稍微强硬一点,我们为和平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相比之下,还是让我们陪同依芙利娜一起劝说她的族人机会比较大。

  “是的,我们和你一起去。”我重新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我们”两个字。我无法在这个危险的时刻抛下我的朋友。

  弗莱德看我一眼,同样,也并没有劝阻我做出的这个冲动的决定。他转脸对罗尔说:“罗尔,等我发出信号就带着米莉娅过来。”

  罗尔抗拒地摇了摇头,但当他迎上弗莱德恳切的目光时,终于顺从了。

  “如果出了意外,一定要坚持到我来。”罗尔一字一顿地对弗莱德说。看着他的脸,我丝毫也不会怀疑,倘若我们真的遭到土著居民的围攻,即便只有他一个人、一把短剑,也会毫不犹豫地冲过来解救我们。

  弗莱德用力地握了握罗尔的手,而后把自己的黑色战刀解下来,交到罗尔手中,转过身来,用最亲切和蔼的表情向坐在地上依芙利衲伸出右手:

  “带我们去见见您的族人,好吗?”

  我真怀疑还有什么人能够拒绝这个样子的弗莱德,依芙利娜有些恍惚地伸出手,在我们的搀扶下站起来。

  片刻之后,我们来到了土著居民的中间。

  “依芙,你怎么把这两个男人带过来了!”一个高大的男人伸手拨开周围的人群,三步两步抢到我们身边,手足无措地抓过依芙利娜,语气中带着些许气愤,但更多的是担心。

  “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你神志还清醒吗?没有中什么巫术吧……”这大汉捧起依芙利娜被染料涂花了的小脸不停地打量,还翻开她的眼皮左看右看。

  “艾克丁叔叔,我没事,他们是……”依芙利娜躲避着大汉关切,试图向她的族人介绍我们,却被那个叫做艾克丁的打断了。

  “要是让我知道你们对小依芙做了什么,我一定拆了你的骨头!”艾克丁高叫着,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就像是一根根钢刺,恨不能被他脸上大块的肌肉挤出皮肤。

  “啊啦……吧吧……多……多……那个,多什么来着。”我摊开双手,努力作出一付友好的样子,试图把红焰教给我的表示友好的土著语言再大声说一遍。倒霉的是,当话已经冲出嘴边的时候,我忘记了后面的词汇。

  真见鬼,我想,土著语言真是拗口。

  那大汉愣了一下,而后面部原本紧绷的表情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崩溃下去,一直到露出他粗黄的牙齿。他似乎意识到在这个时候面对陌生的潜在敌人笑出声来并不是件高明的举动,努力地挣扎了一下。就在他勉励支撑自己的尊严时,依芙利娜忍不住大笑出来。她的笑声就仿佛春天原野碧绿的颜色一样清脆,带着极强的感染力。

  “哈哈哈,不是多多什么,我教你吧,是啊啦吧吧多布森,我们是朋友的意思。哈哈哈……你不是刚说了一遍吗,怎么那么快就忘了……”

  有了依芙利娜的带头,周围的土著人们再也忍不住笑意,纷纷哈哈大笑起来。其中那个艾克丁笑得尤其豪爽,几乎恨不能滚倒在地上。

  “哈哈哈,我从来没见过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的人,这个白痴太笨了,哈哈哈……”

  弗莱德不动声色地站在我身边,几乎让我相信了他并没有把我刚才的丢人举动放在心上。不过他通红的脸孔出卖了他。

  起码,他们不太可能二话不说就把我们俩活剐了,这应该算是个不错的开端。我竭力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好不容易,主人们的笑声渐渐平复下来,艾克丁稳定了一下情绪,粗声大气地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尽管他努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找到刚开始那种蛮横的感觉了。

  “我们听说了您的族人的遭遇,对此我也深表遗憾。我们并不希望与伟大的伦布理神勇敢的子民交战,我们尊敬伦布理神仅次于尊敬战神。我们有很好的医生,希望能给您的族人提供更多的帮助。”只要给弗莱德开口说话的机会,他就能够赢得大多数人的好感。听他恳切的言辞,这些淳朴的土著居民们当然不会知道,我们只是在片刻之前才听说过“伦布理神”这个名字,至于他是长是扁是方是圆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自然,所谓的“仅次于的尊敬”就更是连亡灵都不会相信的鬼话了。

  “大祭司说,是你们这些外来人闯入圣地,带来了伦布理神的愤怒和惩罚。只要你们离开,疾病自然就会远离我们。”

  我有些头疼起来:如果这些死脑筋的家伙始终坚持这一点,那么我们就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

  “大祭司说,是外来人带来了神的惩罚。”弗莱德思考了片刻,而后微微一笑,大声地说道。看他的表情,应该是有了应对的方法。

  “我们不是外来的人,我们是朋友,是兄弟,是你们的自己人。”弗莱德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起来,带着足够煽动人心的热情。

  “在这块圣狐高地之外,是一片叫做德兰麦亚的土地。这块土地和圣狐高地紧紧相邻,就像是夫妻、像是兄弟一样紧靠在一起。不,这两块土地原本就是两个亲密不可分离的兄弟。这两块土地上的人们从一生下来就是亲密的好兄弟。而我们,就是德兰麦亚人,是你们的朋友、手足。”

  “如果你们曾经走出过这片土地,或者说,如果曾有商人穿过这片土地,你们去问问他们,他们会毫不隐瞒地告诉你们这一切,他们的话与我不会有什么不同,因为这是事实。”

  “在此之前,你们是否曾遭受过德兰麦亚的侵略?你们是否曾和与我们同样种族的人交战流血?不,没有,从没有过。因为德兰麦亚人知道我们是兄弟,我们绝不会向自己的手足挥动武器。恰恰相反,我们的商人走过崎岖的山路,将丰富的物产送到这里,为了友谊,为了浓浓的兄弟情分。”

  “但现在,德兰麦亚遭受了外人的毁坏,你们的兄弟丢失了家园,只能来这里寻找亲人,也就是你们。确实,有恶毒的外来人引起的神的愤怒,但那绝不是我们,他们的名字叫做克里特人。我亲爱的兄弟们,只需要沿着我们的来路走出山谷,你们就会发现他们正源源不断地赶向这里。他们拿着刀枪、带着血迹。是他们带来了神的惩罚,而我们是无辜的!”

  “我们为血亲和友谊而来,我们为兄弟的情谊而来,我们坚信在你们这里能够得到友善的对待,也坚信能够为你们提供帮助,共同抵御凶残的入侵者。你们是勇敢的、睿智的、善良的,你们必会明辨是非,分清敌友。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和我朋友赤手空拳来到这里,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的兄弟不会伤害我们!永远不会!”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直到弗莱德横了我一眼我才发觉自己的失态,重新摆出一副诚恳的模样来配合他的说辞。我知道每当必要的时候,弗莱德就会显露出他出众的口才,帮助我们摆脱困境。但我真没有想到他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编造了如此令人信服的一个弥天大谎。的确,德兰麦亚从来都没有向这片高地用过兵,但这绝不是出于什么兄弟情谊,仅仅是因为这块土地贫瘠的物产不足以弥补用兵的损耗而已。至于说到那些商人,他们用廉价的铁器换取稀有动物的皮毛就距离“血亲”的感觉更远了,说他们是剥皮拆骨的吸血鬼倒是更贴切写。不过,这些话在这个时候说出来,配合弗莱德无比诚恳庄重的神态,确实十分可信。如果不是我同他一样了解内情,我想就连我自己都不免要陷入这种兄弟和睦、民族团结的友好热潮中去了。

  弗莱德的话收到了不错的效果,四周开始传来切切私语的声音。我扫视了周围一眼,看见不少壮实的豪迈男子指着我们来路的方向愤怒地大叫着什么,他们的怒气显然不是针对我们。

  艾克丁显然是这众多部族土著中很有地位的一个,他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容易冲动。听了弗莱德的话,他没有急于表态,而是沉默着陷入了思考。过了半晌,他挥了挥右手,身旁的人们纷纷安静下来。这份安静在山坡上传递着,片刻之后,数万土著居民就再也没有一丝鼓噪的声音传出。

  “德兰麦亚的事情,我们确实听商人们说过,我们的通用语也是德兰麦亚的商人们教的。听说那是片奇怪的土地,我们也曾有人去到那里。你所说的基本上都是实话,这我承认……”

  我心里一阵欣喜:如果这个大块头的口气开始松动,那我们剩下的事情就比较好办了。

  “但是,你让我们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凭什么相信你们就是那些德兰麦亚人?凭什么相信伦布理神不是因为你们的到来才降下的惩罚?如果我们作出了错误的判断,很有可能就要付出全族的生命作为神怒的代价。”

  弗莱德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问题,他面带微笑地回答说:“这很简单,我的兄弟。如果我们不是神怒的原由,我们的医生就可以治好大祭司。如果我们不能治好大祭司,那您可以要我们抵偿他们的性命,我绝不会反抗,还会命令我们的军队永远离开这片土地。”

  艾克丁皱紧了眉头,不知道如何决断。依芙利娜安静地站在一边,关切地看着我们。他们的犹豫可以理解,因为他们要拿自己尊敬的亲人来冒险。事实上,我的心中也十分忐忑:我们谁也没有见过那个传说中的大祭司病成了什么样子,是否还有得救。如果他真的病入膏肓无药可救,我们的生命就要平白地贴在这里了。弗莱德不可能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但我们必须冒这个风险。我们身后是上万忠诚勇敢的士兵,他们已经将自己的性命完全托付给了我们,我们必须为他们去赌一赌运气了。

  “依芙,你说呢?”艾克丁不太自信地询问依芙利娜。

  “我觉得……可以试试……”依芙利娜游移不定地回答。

  “依芙,你可要想清楚,你爷爷的命取决于你的决定!”在依芙利娜身边,另一个高壮的汉子急切地大声说。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依芙利娜忽然小声啜泣起来。她摇动着脑袋不住地掉着眼泪,心情因为矛盾而虚弱。忽然,她用力分开众人,向后方无人的地方跑去,一边跑一边不注地擦着眼泪。她的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出意外,就连艾克丁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艾克丁看上去有些尴尬,他看着依芙利娜离去的背影,隐隐有些道歉地对我们说:“看来你们必须多等一会了,这个决定必须由依芙利娜来下,她是大祭司的亲孙女,唯一的亲人,没有人能够代替她做决定。”

  “不要紧,我们可以等。”弗莱德万分理解地看着艾克丁,“不过,我希望这个决定越快越好。我相信大祭司的疾病越早治疗效果越明显。”

  “希望……不会太久吧。她毕竟还很年轻啊……”艾克丁并没有掩饰他的忧虑,看得出,这个大汉已经开始相信我们了,起码在出现最糟糕的结果之前他是愿意相信我们的。

  等待的时间是难熬的,尤其是在数万手持武器的壮汉包围之下等待一个关乎我们自己性命的决定。冬末的正午,太阳几乎已经可以用“暖阳”来形容了,那些赤裸上身的男子们经过了整整一个上午的鼓噪,开始有些精神懈怠,有的人已经三五成群地坐在地上晒起了太阳。在他们面前,弗莱德始终保持了良好的军人素质,笔直地挺立在那里,以一种亲善而骄傲的态度对答来自各方或是友好、或是敌意的言辞。艾克丁可能发现了这一点,他看待弗莱德的目光也渐渐由普通的友好、信任转变为略带敬意。

  忽然,周围嘈杂的环境安静下来,土著战士们在我们面前让开了一条道路,在道路的彼端,依芙利娜站在那里,眼旁的泪痕还未曾擦干。

  她缓缓走向我们,直走到我们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而后大声说道:

  “我决定,由远方客人的医生为我的祖父、土之大祭司俄达奥尼治疗疾病,以证明他们的友谊。”

  “依芙……”依旧有人试图劝阻她,可是这一次,依芙利娜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的最终决定。”她果敢地说,“如果有什么问题,就让伦布理神惩罚我一个人吧!”

  这一刻我似乎产生了错觉,觉得眼前这少女和刚才痛哭离开的软弱女孩并非是一个人。她的神情、她的气质在短短半天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此时的她看上去无比尊严,即便是和大陆上最高贵的皇后、公主相比,也并不逊色。最重要的是,她的眼角带着泪,但在她的眼睛里我再也看不见一丝软弱。一种责任感和坚强的神色充满了她的面庞,让她在此时此刻就像是个真正的领袖。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孩。”我听见弗莱德轻声地叹息道,然后,他上前一步,以一个最标准的骑士礼向依芙利娜致敬:

  “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证明您的决定是正确的,尊贵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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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3楼 发表于: 2007-12-29
第一百零四章 我们的朋友罗尔

 

  随着弗莱德的指示,罗尔带着米莉娅从军阵中走向我们所站的地方。两个士兵背负着米莉娅的药箱跟在后面。

  米莉娅的出现对于土著居民的震撼并不比依芙利娜的出现给我的震撼小。那些土著居民没有想到,我们口中无比尊崇的那个“最好的医生”居然会是个女性,而且还是个如此美丽娇弱的女性,一时间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有的人甚至怪叫起来,或是露出远谈不上好意的笑容。不久之后我们才知道,在这里,医生和祭司往往是同一个人,都是由德高望重的老者担任的,而所谓的“治疗”也不外乎是些求神问卜的事情,只有少量的草药配合。米莉娅的出现可以说动摇了他们的信仰基础,或多或少让他们感受到了一些侮辱。

  就在走进我们的时候,一个高大的土著男人忽然挤出人群,表情猥亵地抓向米莉娅的胸口。他一边伸手一边淫邪地哈哈大笑着,他周围的族人也都为他的举动欢呼雀跃起来。这些粗鲁无聊的汉子们在这里闷了整整一个上午,当然不会放过这难得的乐趣。

  我应该生气的,是吗?弗莱德更有理由愤怒。他的爱侣受到了如此粗暴无礼的对待,这是无论哪一个稍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能容忍的事情。

  但是我们没有任何行动。

  因为在我们之前,罗尔动了。

  我实在无法形容罗尔是如何移动到那个大汉的身边的,他的动作比鬼魅更邪异,似乎是在凌空飘举,又像是在随波逐流。

  当那异族大汉的右手快要触及米莉娅的衣服时,罗尔的右手已经抢先一步搭到了他的食指上,而后,几乎全场的人都听到一声清脆的骨骼脱臼声,那个足比罗尔高出一个头去的男人毫无反抗能力地倒在地上。

  他没有惨叫出来。

  不,是他根本无力叫喊。

  因为罗尔已经伏在了他的身上,左手按住了他的脖子。但更深更用力地紧扼住他喉咙的,是一种叫做恐惧的东西。罗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正在看着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是一堆可以随意处置的零碎骨肉。他的双眼几乎透不出一丝有活力的光芒,却又闪亮得像是两道冰泉,无情地倾泻在那土著男人的脸上。那大汉脸上的皮肤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努力想像个不怕死的男子汉一样勇敢直视罗尔的双眼,可两只眼珠还是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去。

  他可以不畏惧死亡,但他无法不畏惧那已经超越了死亡恐怖的、嗜血的杀手。

  就在每个人都以为一切结束了的时候,罗尔的右手亮起一道慑人心魄的寒光,犹如一道闪电般瞬间隐没在那男子的头颅旁边。随后,罗尔拍拍手站起身来,重新站到米莉娅身边。他表情缄默,就好象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这时候所有人才看清楚,那把匕首,那把在战场上以吮吸鲜血而著称的匕首,已经擦着那汉子的耳朵,全部没入了泥土之中。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叫安静,那么在这一刻你就会知道了;如果你不明白什么叫震慑,那么在这时候你也应该明白。数万土著居民在顷刻间鸦雀无声,他们甚至无法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来表达目睹刚才一幕的强烈震撼。并非是打斗本身让他们震撼,尽管这场打斗已经足够惊心动魄。真正让他们敬畏的,是罗尔居然可以在生死之间毫不迟疑、毫不畏缩。他的战斗方式似乎是在正告每一个人,他非但不珍惜敌手的生命,对自己的生命也毫不在意。他似乎随时都做好了以命换命的准备,而且十分确定的是:你可以和他交换生命,但你一定会死得比他早,而且你一定会死得比他痛苦千百倍。罗尔的眼中没有战斗,只有杀戮。即便杀戮的是自己的生命他也不在乎。

  这些豪壮的男人们是勇敢的,但他们毕竟没有从尸体堆中爬过的经历。恰恰是因为他们的勇敢,让他们无法想象一个战士居然可以无情到这种程度。

  米莉娅也同样始终保持着她神职人员的高贵仪态,就连那异族男子的手与她的身体只有毫厘之遥的时候她的面色也不曾稍有改变。直到罗尔重新站到她身后,那个受伤的大汉才痛苦地呻吟起来。他用左手捂住右手脱臼的食指,面色发白,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

  米莉娅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小心地拿起他的右手,轻柔地揉搓着食指根部。从那大汉的表情上我们可以看得出,她用的力量并不大,并且足以刺激手臂上的神经产生麻痒的感觉。那汉子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甚至半闭起双眼,享受着这温柔的按摩。

  忽然,米莉娅双手猛然用力,恶毒地相互一错,又一声脆响轻敲过我们的耳膜,继而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喊声从那大汉的口中发出。我猜他一定还打算发出第二声惨叫的,但他忽然发现刚才那种骨骼相互咬噬的疼痛消失了,于是把第二声惨叫的后半段吞回了独自里。他翻身站起,呆呆地望着米莉娅和罗尔,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最终,他弯身从泥土中抽出罗尔的匕首,双手捧起,送到罗尔面前,而后在米莉娅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紧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山坡,向身后的丛林不住脚地跑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隐没在丛林之中。

  罗尔继续陪同着米莉娅向前走着,这时迎接他们的已经不再是嘈杂琐碎的聒噪声了。尽管这整个山坡上已经十分的安静,但他们经过的地方总要比别出更安静一点。这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我总觉得在罗尔踏过的土地上,连风都会凝固起来,透不出一丝声响。每当他的目光扫过身边的人们时,那些土著居民全都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他们畏惧罗尔无神的双眼如同畏惧刀剑、畏惧他们心底最软弱的梦魇。

  “这就是……你所说的医生?”直到来到身边,艾克丁才回过神来。他指着米莉娅问弗莱德,可始终有一只眼睛没有离开罗尔的右手。

  “是的,我向您保证,这是您所见过的最好的医生之一。”弗莱德不失礼仪地回答。

  “那,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等一下!”艾克丁的话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他张着大嘴愣住了神,难以置信地转过脸去。

  他的惊异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打断他的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年轻的少女,在现场享有最高权威的依芙利娜。

  虽然只经过短暂的接触,但我们都看得出依芙利娜在这个族群中是一个受保护被娇宠的孩子,在场的每个人都喜欢她,哄着她。不仅仅因为她祖父的身份,同样因为她的性格确实很惹人喜爱。但她绝不是个刚强的孩子,习惯于听从自己的长辈,按照长辈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的言行。现在,她居然打断了艾克丁的话,为了自己的意愿。从艾克丁的表情上我们可以看出她的这一举动是多么的不寻常。

  “对不起……先生,您怎么证明这位……姐姐……她是个医生?确实,她……她刚才治好了大福克叔叔的伤,但这样的事情许多人都能做。我希望……我希望能够亲眼证实她确实有超过一般医生的医术。”

  虽然整段话说得一点也不流畅,而且她的小脸也憋得通红,但我必须承认,她的要求确实是合理的。毕竟,米莉娅要医治的不仅仅是她的亲爷爷,更是这个族群中地位最尊崇的长者。这个少女的肩上背负的,是超越了她的年龄和生活的沉重责任。

  她会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在这个族群之中。这一点我确信无疑。她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去承担自己的责任,不畏缩,不躲避。无论她是个多么娇弱温柔的女孩,只要具备这样的高贵品质,她的生命就绝不会缺少闪亮的地方。

  “对不起,我知道这个要求很任性,但请您务必证实给我看。这关系到我全族的生存。”深吸了几口气,依芙利娜笨拙羞怯地上前向米莉娅施礼道歉,她的神色很慌张,却同时又坚定得不可动摇。

  “嚓。”依芙利娜的话音刚落,罗尔就毫不迟疑地用匕首划过自己的左腕。毫无征兆,鲜红的血液像喷泉一样从他的手腕动脉处迸射出来,直射上几乎有一人高的空中。顷刻间,罗尔就变成了一个红色的血人,他的头发、皮肤、指甲、牙齿都被自己的鲜血包裹着,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当血液射过他的额头时,他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依芙利娜几乎尖叫起来,她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坏了,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让她没有当场昏倒。不仅是她,周围所有的土著居民都被罗尔毫不珍惜自己生命的做法惊得大声喧哗起来,他们中有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当他们看见罗尔自己用力划开自己的动脉血管后依然表情平静,甚至露出几分狰狞的微笑时,莫名的畏惧让他们软弱下来。

  “罗尔,你疯了!”我抢上几步,下意识地想为他包扎伤口。他摆动着右手阻止了我,任由自己鲜血这样喷射着。他看着自己的血浆,就像是看着和自己无关的东西。周围的土著战士开始向后退却,竭力躲避着从天而降的血水。他们原本绝不是些畏惧鲜血的人,但这时却都好象中了某种魔咒般畏缩不前。

  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罗尔自然地将左手的创口伸到米莉娅面前。米莉娅此时额头上也浮现出隐约的汗水,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个仍在不断喷射血浆的可怕伤口,口中默念着神妙的咒语,而后将双手覆在创口上。一阵隐约的白色光芒闪过,当米莉娅缩回双手时,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并且以极快的速度愈合起来。

  “真是个蛮干的家伙。”米莉娅一边抱怨着,一边叮嘱罗尔说:“你现在失血过多,需要好好休息。一个月之内,不许剧烈运动,不许与人打斗,不许狩猎。现在只需要一个小伤口就能让你连床都起不来。笨蛋,证明医术的方法有很多,你使用的是最蠢最无聊的一种……”尽管米莉娅的口吻很不友善,但这掩盖不住她的关心和爱护。弗莱德也走到他跟前,关切地看着他。

  在罗尔脸上未曾被鲜血覆盖的部分,透出一种不健康的虚弱苍白的颜色。只是短短几次喘息之间,大量流失的鲜血已经将他的健康破坏到了这种程度,让他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从坟墓中苏醒的尸体。但他的目光依旧明晰,带着坚毅的神情,丝毫没有因为虚弱而变得散漫。他冲着我们三个笑了笑,转身将手臂伸到依芙利娜面前。这时候,他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动脉伤,没有用药,已经愈合,满意吗?”罗尔冷冷询问道。

  看见他的模样,依芙利娜确实受了很大的惊吓。她惊呼着向后退了半步,但并没有就此退缩,而是强打起精神,重新走上前,抓过罗尔那只满是血污的手,仔细端详起那个伤口。她的右手食指轻轻划过那原本是创口的肌肤,那地方的肌肉翻出新鲜红润的颜色,看上去强壮结实。忽然,她紧紧握住罗尔的右手,低下头大声啜泣起来。她的泪水滴到罗尔的手背上,将那原本弄稠的血迹化开一个淡淡的圆。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我只是想……对不起……”

  这女孩又哭了,这一次,她哭得很节制,并不让人从心里感到烦乱。她的手轻轻摩挲着罗尔的手臂,就像是个孩子抓住了父母的衣襟,那是能够让人依靠的、感到温暖的东西。

  “你在做该做的事……”罗尔温柔地抽回手,转过身去,我们看不见他的脸色,但他的声音轻柔和善,温暖得不像是我们一贯了解的那个罗尔。

  “我也是……”

  “祝你的爷爷……早日恢复健康。”

  这是罗尔对刚认识的陌生人说得最多的一次,也是最真挚的一次。

  然后他就离开了,向着我们的阵地走去。他带走了土著战士们的尊重,或者说更多的是他们的惧怕。如果说弗莱德用他的头脑和口才在我们之间架设了沟通的桥梁,那么罗尔就完全依靠自己近乎疯狂的无畏赢得了这里所有人的敬畏。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帮助了我们,唯有罗尔才能用这种方式为我们博取敬重。他并非是具只知杀戮的战争机器,而是一个真正了不起的战士。他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在这时候,任何一个出色的外交家都不会做得比他更好。

  他的血是热的,这一点,我们了解,所有曾和他并肩战斗的人们也都了解。

  “像他这样的勇士,你们的军队中还有多少?”艾克丁目送罗尔的背影离去,惊叹着问弗莱德。

  “如果仅仅是指勇气,每个人都比他要强……”弗莱德这样回答,招来周围人群不信的神色。恐怕在这里只有我知道他这话的正确性,因为只有我们见过当年还是新兵的罗尔,那个害羞、怯懦得有些腼腆的少年。

  “但是在战场上,几乎没有人能胜过他。因为在他的心里虽然没有过多的勇气,但却从不缺少友谊、忠诚、信念和善良。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这些东西都远比单纯的勇气要强大的多。”

  包括艾克丁在内的所有土著战士们都露出迷惘的神色,这并不奇怪。惟有那些真正经历了生死沙场的人,惟有那些曾经亲手掩埋挚友尸身的人,惟有那些经历过生死痛别的人,才会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他叫什么名字?”依芙利娜轻声地问。

  “罗尔,他叫罗尔。”弗莱德大声地将这个普通的名字宣布出来,带着无比骄傲的神情。

  “他是我们的朋友罗尔!”

  “我真心希望你们会成为朋友……”走过我们身旁,艾克丁苦笑着小声对我们说,“因为我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那样的敌人。”

  我尽可能摆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回答:“我们会成为朋友的,这一点我们深信不疑。”

  “依芙利娜小姐,我们可以去看病人了吗?”米莉娅走到依芙利娜身边问道。

  “好的,好的,我们这就出发。”依芙利娜随手抹了抹眼泪,陪在米莉娅身边向后走去。我们紧跟在后面。隐约中,我似乎听到依芙利娜悄悄问米莉娅说:

  “姐姐,那个……那个罗尔先生,是你们的朋友吗?”

  “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之一。”米莉娅回答道。

  “那……那我可以成为你们的朋友吗?”

  “当然,我们原本就希望你们成为我们的朋友啊。”

  “那……罗尔先生……”她的声低了下去。

  “什么?怎么了?”

  “没什么,小心,这里有根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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