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说:“你是我的一个远亲。我不知道你愿不愿听我这个不久于人世的老人说几句话。你这件案子赶巧由我儿子办。你赶巧被他抓住了。这是天意,不是人的意思。我告诉过我儿子,我们家的人不能杀人。我要告诉他,把这件案子要尽量从宽办理。”
素云说:“多谢,老伯。”
“听我这个老人的话。记得这个寓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世界上什么是福?什么是祸?焉知你今天被捕不是你的福气呢?”
素云说:“老伯,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阿非若是放了你,以后一切全在你个人了……但是,我告诉你,中国日本之间,大战就要发生了。等一打起仗来,要记住,你可是个中国人。”
老人家停下来,眼睛甚至连看都没看素云。
姚老先生说:“好吧,再见。”眼睛也没转过来看她。
大家静静地走出屋来。
警卫和陈三把素云带到囚车上,阿非下令不再蒙起素云的眼睛。阿非现在要安排释放素云这件事,程序上是很困难的。他仔细研究素云的案子,把这个案子叫局里同事们办,请求他们从宽办理,因为这是老父死前的嘱托。因为这可能是北平第一个中国人制造毒品要处死刑的案件,局中委员愿意慎重处理。阿非要准备一篇详细的报告,在报告中要尽量低估货品的总量,并且说逮捕时人犯毫无抵抗,并且说突检的房子完全是中国的住房,与日本人毫无关系,与日本人勾结一款,于本案并不适用。最后他陈明犯人表示悔罪,并愿向禁烟局捐出五十万元推动禁烟运动,最后姑念罪犯由于情势所迫,并非怙恶不悛,请从宽处理。
数周之后南京方面的决定到达,素云被判开释。
一天晚上,姚老先生在睡眠中逝世。这是自然之死,身体元力渐渐耗尽了。最后几天,他的食欲渐减,直到连稀饭也不能吃,后来连水也不能喝。看来是显然死去好久之后,他微弱的脉搏还在跳,而且眼睛并不闭上。这真是道家的仙逝。
现在,他的儿子,女儿,儿媳妇,在床边有的立着,有的跪着。大家一齐哭泣,为他沐浴,更衣,依礼抬入棺木中入殉。阿非向局里请假,依礼治丧。阿非把陈三留在局里办公,因为陈三是姚老先生的远亲。木兰,莫愁,和两位女婿换上白孝服,曼娘和暗香依礼穿蓝孝服。
丧礼举行两周。傅增湘夫妇已返回原籍,宝芬的父母全力帮着办理这场隆重的丧事。美国小姐董娜秀,因为是画家,早已成为宝芬的至交,她也前来吊唁,华太太和老画家齐白石也来帮忙。阿非是孝子,不能来注意诸多琐事,只能由两位姐夫帮着料理。
不过立夫仍然进行他的走私调查。逮捕了素云,他对贩毒情形得到了深切的了解,远非其他情形之下所获得的了解可以比拟。阿非虽然悲伤,但仍然和立夫讨论案件,因为老父之去世,早已在意料之中。阿非所提供立夫的,一是直接的消息资料,一是官方的报告,所有海关的报告,国际联盟禁毒委员会英国人调查员米如·赖斯特小姐的报告,尤其英国人的这份报告所描写的真实情形,使全世界为之轰动。阿非也告诉他,天津的美国大学妇女协会已经做了贩毒调查,发现贩毒组织其蔓延之广,实令人憎恶,令人恐惧,只好把此一报告压下,不予发表。立夫看起英文来还感觉吃力,若想翻译得精确,还要问阿非。立夫常常挖苦留英的那些“绅士”的矜持造作的态度,这就使他和阿非始终有点儿格格不入,不能打成一片。但是现在第一次彼此渐渐了解,立夫把他自己对留英学生的偏见,也多少克服了几分。
在天津,一个外国医生,在日本租界附近一个中国小学旁边,向一个小贩买了些糖果,化验的结果,证明那糖果里有麻醉剂。立夫对这件事特别注意。
立夫说:“我简直不能相信。”
阿非说:“我可以证实这个报告是千真万确的。近学校也好,不近学校也好,这与贩毒的人没有什么关系。在日本租界,没有一条街没有毒品制造厂,批发或是零卖,即便在最讲究的住宅区,也是如此。贩毒的人何必为一个学校搬家呢?”
立夫喊道:“这就是‘亚洲新秩序’吗?”阿非听见立夫骂,是用绅士所不肯用的脏话骂。
立夫决定再到天津去,他和阿瑄商量好,他化起装来,阿瑄带他穿过日本租界。立夫会日文,对他的调查工作很有利。
他们看见一家一家的商店,在现代钢筋水泥的洋房子里,叫做“洋行”,门上把日本国旗挂得很明显。他们进了那些房子,发现里面除去毒品,没有别的货物。在一条街上,他们看见有十几家这种洋行。他们又走进别的街道,他们看见似乎是住宅,阿瑄告诉他那是制毒工厂和大宗批发商行地区。正在日本领事警察局后面,在旭街接连东马路时,连隐藏也是多余的,只见一个低级吸毒窟,衣衫褴褛的赤贫人在那儿出出入入。
立夫看那些人类中的堕落渣滓,实在不忍心,转身走开。
“您要不要看还好一点儿的——高级的?还是中级的?”
“带我到个中级的地方儿去看看。”
他们坐了一辆洋车,到了一栋房子,立夫一进去,令人作呕的气味袭人鼻孔。屋里很黑,在坐榻上不是站着躺着的,就是坐着的,姿势不同,都是瘾君子,有中国和高丽女招待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