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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名作:《京华烟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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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48楼 发表于: 2007-09-29
 木兰回答说:“没有什么害处。我只是要你快乐。男人生而与女人不同。我心里纳闷你是不是在中年荒唐起来了?”

  荪亚说:“那么,我就不到上海去了——不然你陪着我去。”

  “你生意上有事,你还是要去。我在家过这个日子,心里很满足了。”




  这次交谈之后,荪亚一个月没到上海去,但是木兰却催着他去。他的心里似乎有事,似乎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他太太是第一个看出来的。她虽然忧愁,但是没说什么。他常常在商店里,回家回得晚,也不像以前带着阿通去钓鱼。在礼拜天或礼拜六下午,商店里无事可做,他常常一个人出去,说是出去看朋友。木兰确信这必与女人有关,自己在心里思来想去,看看如何应付这个问题。问题是在于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比如是个贫家之女,已经有了孩子,毫无问题,她一定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她在丈夫家中已然见过这等事,她知道怎么办才对。并且她也自信自己的妻子身份不会受什么损害。也许情形不那么严重,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事情。

  一天,丙儿说他在一家饭馆儿里看见老爷和一个时髦女人在一起。木兰立刻紧张起来。

  木兰喊说:“你乱说什么?你真看见那个女人了吗?那个女人什么样子?”

  丙儿说:“很年轻,很漂亮,很时髦儿,烫发,高跟儿鞋,像上海来的。”

  锦儿从隔壁屋里听见儿子说话,进来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大声喊说:“我要撕你的嘴,你乱说话!”

  木兰说:“不要这样。让他说。你看准了那是老爷吗?”

  现在丙儿迟疑支吾起来。“我不知道。我觉得是看清楚了。我看见他们走进一家饭馆儿。我只看见老爷的后背。”

  “他看见你了没有?”

  “没有。他们在街上靠近饭馆儿的地方走,后来进去了。”

  “你离他们多远?”

  “就是几步。”

  木兰觉得自己既不冲动,也不发怒,为什么这个样子,自己也有点儿奇怪。恰好相反,她倒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一件秘密有了线索。她至少知道那是一个时髦少女。

  锦儿说:“你若叫孩子们或是别人知道一个字儿,我可拧断你的脖子。”丙儿听了真怕起来。

  木兰对丙儿说:“好了。不要告诉孩子,也不要告诉别人。你告诉我,并不算错。”她在丙儿肩膀儿上拍了拍,想压压他的惊慌。又说:“你若再在饭馆儿遇见他们,也要告诉我。”

  木兰找到那家饭馆儿的名字,是一家不出名的小饭馆儿。她自己去吃饭,想再打听点详情。茶房可以告诉她的,只是那个女人大概是个画家,因为他俩谈论的是她的画。木兰推想那个女人可能是艺专的老师,也许是个学生,因为杭州艺术专科学校里有很多时髦儿的年轻女人,都是烫发的。杭州艺专在西湖中间的一个小岛上,有堤与岸上相接连。在星期天,她提议全家出去游玩。有时荪亚去,有时候儿不去。有一天,她坚持到艺专去看看。他们到了那儿,荪亚有点儿紧张不安,想尽早离开,说是没有什么好看的。

  木兰从来没有说她所知道,或是她所猜想的。她暗中请教老父。她父亲说:“你若找到那个女人,你怎么办?”

  木兰说:“那看情形而定了。”

  “你没有那么笨,想到离婚吧?”

  木兰说:“离婚?我就是怕离婚。那对不起孩子。”然后又说:“我想没有那么严重。”

  她父亲说:“那么,我的忠告是你到苏州妹妹家去住半个月,然后我帮助你。无论如何,要用机智手法儿,不要结仇恨成敌对。有我们两个人,这件事是可以办得了的。”

  所以木兰把孩子放在家,到苏州去探亲。她说去换换环境,新鲜新鲜。丈夫表面上不让她去,不过并不太认真。莫愁和立夫意想不到木兰会去看他们,非常高兴,可是不久发现她心里有愁,她把心事告诉了他们。

  莫愁问:“你怎么办呢?”立夫在一旁听着,很生气。

  木兰说:“我不知道。爸爸让我离开家些日子。”

  “你敢说是个烫发的时髦儿少女吗?”

  “我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莫愁说:“我告诉你,你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

  立夫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姐姐,你把荪亚关在山顶上,自己打扮得像个乡下女人,我乍一见,都吓了一大跳。”

  立夫问:“那有什么不对呢?”

  贤明的莫愁对丈夫说:“你不懂。荪亚跟你不同。我若穿着打扮不相当,你愿意不愿意?”

  立夫语气很火爆说:“相当?怎么样还能比木兰那样穿戴打扮相当呢?难道女人要永远穿绸裹缎带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吗?四十岁的男人还要绣花儿枕头吗?”

  木兰说:“立夫,大多数男人就是这样儿。也许妹妹说的对。”

  立夫开始咒骂,但是莫愁劝他说:“人心里好多隐秘的地方儿你还不知道呢。”

  立夫怒冲冲地说:“我真想不到荪亚会这样儿……不知好歹!”

  姚老先生的目光是明察秋毫,明明洞察一切,却装做一无所见。木兰不在时,他正好观察荪亚。虽然这个女婿有其弱点,可是基本上仍不失为一个好丈夫。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49楼 发表于: 2007-09-29
 一天,他闲溜进那家商店去,现在算是属于他女婿女儿的了。他偶尔看见荪亚的桌子上有一个淡粉色的洋信封,那是女学生常用的。他仔细一看,上面的字迹是女人的字,下角印着杭州艺专的牌楼图案,但是那红绿的颜色,似乎是用手画的——特别显得女人气。上面没有寄信人的名字,只是一个“曹”字。字是丰满柔软的赵体,但是笔道儿特别细。过了一会儿,他高高兴兴地离去,荪亚还没注意到岳父已经细看了那个信封。




  现在杭州艺专的男女学生都到西湖写生,姚老先生扮做道士模样,好几天都到西湖去,希望多知道那个曹小姐的情形,或许会见到她,也不一定。一天早晨,姚老先生漫步走出公园,靠近了学校,他经过三个女学生,拿着画图纸和折凳。她们正在戏谑玩笑,他听见一个女学生叫另一个“密斯曹”。他转身一望,赶巧三个女生之中两个也向四周张望,因为姚老先生长须雪白,戴道冠,披道袍,形貌奇古。

  他立刻装做游方的出家人,对她们说:“小姐,您行行好吧。”

  三个女生笑起来站住。刚才没有回头看的那个也回过头来看这个出家人,她似乎比那两个年岁大,也还严肃,穿着绿色的长旗袍,穿着高跟儿鞋。那几个女学生站住了,姚老先生走上前去。

  他又说:“小姐,您行行好吧。”

  那个高身材的女子低声说:“咱们求他让咱们给他画像好不好?”于是走过来说:“你要干什么?”

  “小姐,您帮助一个穷出家人吧。我从黄山来,一路化缘重修文殊菩萨庙。您施舍点儿吧!”

  他递过去一本化缘簿。

  其中一个说:“你知道,我们是学生。”

  “没关系。随便施舍。菩萨保佑。”

  一个女生说:“丽华,你顶好施舍点儿吧,菩萨好保佑你婚事如意。”

  高身材的说:“我也没法儿多施舍。咱们一共凑三毛钱。请老人家坐一会儿叫咱们画像。”于是转过来对他说:“我们能布施一点儿,只是太少。我们是学绘画的学生,很想给您画像,您过来到树荫里坐一会儿。”

  姚老先生犹疑了一下儿。

  他说:“这不是谈生意吗?我若不坐下叫你们画,你们就不布施——是不是?我不愿意。我不喜欢画像。”

  那个高身材的女子说:“不要那么说。来,我布施。”她掏出两毛钱递给这个出家人。她说:“这可以吧?”

  出家人说:“菩萨保佑小姐。”于是打开化缘簿说:“小姐,请留下芳名吧。”

  “这么一点儿钱还值得写名字吗?”

  “是,小姐,一个铜子儿也要留下名字。”

  那位小姐说:“你这位出家人太好了。”她把自来水笔掏出来,写了名字“曹丽华”。姚老先生一看,正和荪亚桌子上那个信封上的字体一样,都是赵体。

  其中另一位小姐说:“您真是一位高人,您大概可以给她看看流年运气吧?”

  出家人谦恭有礼地说:“在下学识浅薄。”这话越发增加了他的神秘,令人更莫测高深。

  曹丽华说:“现在咱们到岸边树荫里来。我这儿给您画个像,您给我们说个故事听。多谢您,老善人。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姚老先生看那位小姐风度很好,脸是普通很正派的脸型,显得聪明伶俐。

  他们走往高大的柳树下的一条凳子。几位小姐把她们的小凳子放在地上,拿出写生簿来。

  姚老先生问:“你们要我告诉你们什么呢?”

  一个女生说:“告诉她,她的命运如何?”

  “谁的命运?”

  “丽华的。是她。”

  他又很坦诚地问:“哪方面的命运?”

  她们说:“婚姻方面。”

  姚老先生问:“是不是她要订婚了呢?”

  丽华看了看别人,好像烦恼的样子。

  另一个女生说:“告诉他。没关系。他是过路人。”

  丽华点了点头,脸垂下去。

  姚老先生说:“伸手给我看。”丽华伸出手,手心向上。姚老先生拿在手中看。手很柔软,手指纤细。

  “你今年多大?”

  “二十二岁。”

  “小姐,现在你在恋爱。”

  那几个女生笑起来。

  “你爱的男人比你大很多。他家道很殷实,有点儿矮胖。对不对?”

  三个女生大声惊叫。

  “不过这个男人你不应当嫁。”

  丽华刚才因为害羞把脸歪过去,现在转过来仔细看老人的脸。

  姚老先生说:“你不要难过,我告诉你。他已经结婚了。”

  丽华把手从老人手里,猛然抽回来。

  她说:“不对!”

  老人说:“也许我看错了。不过你自己可以查出来。”另一个女生说:“他也不是先知。也不会每次都看对。”现在丽华很大胆地看着他说:“老先生,您是不是骗我?”

  姚老先生说:“对不起,小姐。我刚才说过,我也许看错。我但愿我看错。小姐,不要难过。你会遇到一个更好的男人。他离这儿不远。你等一年,看看我的话对不对?”

  这一段对话使丽华很难过,她没法再画下去。姚老先生默默地望着她,另外那两个女生试着画他的脸。他立起来走时,问了一句:“是不是我把两毛钱退还给你?”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50楼 发表于: 2007-09-29
丽华说:“不要,拿走吧。”脸色很凝重。

  出家人他很温和地问:“告诉我,这是不是你的初恋?”

  丽华很羞惭地抬起头望着他,似乎是说:“是!”




  姚老先生换了衣裳回家。刚刚中午,没人注意到他不在家。他自己这么成功,真是出乎意外,他立刻写信叫木兰回家来。

  木兰回来了,荪亚发现她买了几件新衣裳,丝绸的睡衣和粉红色的套裙,几种面霜,洗涤水,几双值钱的鞋。她几乎花了二百块钱,还买了六罐著名的墨西哥牌子的咖啡粉。

  荪亚大喊说:“嘿,妙想家,你买了这几双鞋呀?”

  木兰说:“给你买的呀。你喜欢看这种鞋。”说着把那几件睡衣和套裙扔在床上,多少有几分看不起的样子。

  荪亚对木兰的意思,自然有点儿纳闷儿。在外表上,木兰对他还是一如往常,装做一无所知。她到厨房去的时候儿比以前减少了。荪亚问她时,她只说:“噢,有点儿累了。”她一回来,父亲立刻就把和丽华的巧遇告诉了她。父亲说丽华看来像个心肠很好的姑娘,是和荪亚发生了爱情,不知道荪亚是有妇之夫。木兰只好一边儿等着一边儿注意。至于荪亚,在他那一方面,把以前对木兰的改变梳妆打扮,归之于立夫的影响,因为立夫自己已经改穿朴素的衣裳,并且在他们第一次到苏州去探望时,立夫对木兰的漂亮衣裳打扮感到意外,并且表示不赞成。现在木兰这种显而易见的改变,他又想不通了。

  姚老先生遇到丽华三天之后,荪亚又见到她。因为丽华写信,说一定要见他。他俩第一次的相遇是在西湖的一个下午,丽华正在写生。荪亚惊于丽华的美,走近去看她的画,称赞了一番。荪亚很会说话,二人于是就此相识,也就成了朋友,几乎立刻互相发生了爱情。荪亚从未提过他自己已经结婚。丽华只知道他那茶庄的地址,但是并没有去过。

  现在在饭馆儿又相见了。丽华进去时,面色悲伤而凝重。荪亚走上前去帮她把大衣脱下,拉她的手。

  他问:“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丽华说:“坐下,我有话说。”

  他们坐下,荪亚叫了茶,因为丽华必须回学校去吃晚饭。

  丽华问:“荪亚,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说实话。”

  “当然。”

  “你今年多大?”

  “我刚过四十。我不会再大呀。”

  丽华问:“我原以为你小得多,为什么你没有结婚呢?”

  冷不防遇到这样问题,荪亚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丽华觉得那个出家人的话说对了。于是安安静静地说:“你太太还在吧?”

  荪亚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过去没告诉我呢?”

  荪亚回答说:“我怕说出来你就不理我了。我和你在一起好快乐。但是,你知道,我太太是个……乡下人——旧式妇女。她只是给我做饭洗衣裳,她什么事情都做,有时去外头捡柴。你知道,我们不幸娶了那样旧式妇女的男人,都想要一个像你这样的时髦儿的妻子。我原本不想告诉你的。”

  “你能把你太太的相片儿给我看看吗?”

  他立刻回答说:“不能。你是不是要甩了我?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你为什么急着要见我?”

  丽华说:“是这么回事儿。我遇见了一个算命的。他是黄山来的道士。他留着白长胡子,向我们化缘。我给了他两毛钱。别的几个女同学逗我,请他给我算命。他看了看我的手心。说我爱的那个男人是个有妇之夫——你就是呀。最叫人吃惊的是,他说那个男人比我大得多,身体矮胖。你看,他说得满对!”

  荪亚问:“你知道他准是个出家人吗?”

  “当然。他有一本从黄山带来的化缘簿,说话有口音。”

  荪亚这才放了心,向丽华说:“虽然我已经结了婚,我们不能照旧做好朋友吗?我爱你,你也爱我。”

  “你是不是和你太太离婚呢?”

  “不,那不能。可是咱们俩可以不管这些事情,只享受快乐就好了。”

  丽华长叹了一声。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当时那么多做丈夫的——有的是大官,有的是教授,有的是作家,都甩了自己旧式太太,另娶时髦儿的小姐。她上的那艺术专科学校有三个教授,跟太太离婚,娶了自己的学生。

  他俩凄然而别。荪亚央求她再和他见面,再仔细商量一下怎样办才好,丽华答应了。

  两天之后,出乎丽华的意外,她接到一封信,信上签名是“曾太太”,约她私下相见,信写得很客气,很简短,笔力遒健,不太像出诸女人之手。字有半寸多大,字体庄严大方,笔法奔放,字与字间,时有连笔,足见写信人潇洒豪迈。丽华大惊。荪亚曾经告诉她太太是旧式的乡下人,但是写信的人至少中文大有根柢。

  丽华之急切于见情人的乡下太太,正如木兰之急切于见丈夫的情人。丽华推想这个太太若只是一个嫉妒无知的女人,她不会要求一见,一定只是鲁莽无礼地要求与她丈夫断绝来往。她觉得有点儿莫测高深,同时又有点害怕。她的命运是握在那位太太的手里,如何决定,就在此二人之一见了。

  木兰没有写出自家的地址,只是请她在西泠印社最高处的亭子里一见,那个亭子是人人可以进去的。丽华到底要穿什么衣裳,要给人家什么印象,心里踌躇了好久。她越研究那封信文笔书法,越没法想像那个乡下太太什么样子,究竟多大年岁,怎么样和她相见。那位太太一定聪明,但是聪明女人往往不讨人喜欢,往往女人男相,由她信上的笔迹就可以看得出来。无论如何,自己必须显得高尚,给对方一个好印象。她决定穿朴素高贵的现代式服装。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51楼 发表于: 2007-09-29
 由艺术专科学校到西泠印社,只有步行十分钟的距离。西泠印社是个诗社,由一群诗人组成,已有百年的历史,在西湖上极占风景之胜。入门处是一段粗糙的石头台阶,两侧假山嵯峨,直至山顶。那个亭子是在西湖中心的孤山顶上,登亭四望,周围景色,尽收眼底。后面便是些富豪的别墅,由里西湖隔开,和孤山对面相望。前面是“外西湖”,里面有“袁庄”和“三潭印月”。对面是钱王祠,也叫“柳浪闻莺”。远处右方高山耸立,出没云霭间,靠近湖的对面,便是杭州城,湖滨有很多别墅,迤逦错落。下面很近的地方就是艺术专科学


校的大门,那儿正是“平湖秋月”。

  丽华两点钟离开学校,先到西泠印社,心里激动得扑通扑通地跳。她早到了十五分钟,等起来真觉得日长似岁。后来看见一个穿得很漂亮的少妇走上来。她不敢想这就是她要见的那位少妇,而宁愿来的是一个年岁大身体肥胖的女人,是受过教育但是外表粗蠢的女人。那个女人走得渐近,丽华发现她的眼睛那么美,那么神采照人。她看来太年轻,和荪亚并不相配。她一定是来游西泠印社的游客。

  但是木兰一直向丽华走过来,轻松地微笑了一下说:“这个坡儿太陡。走得都喘不过气儿来了。您是曹小姐吧?”

  这么一问,希望是个游客的想法,完全破灭了。

  丽华站起来问:“您是曾太太吧?”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木兰今天穿的是一件鲜艳的海蓝色旗袍儿,是用老贡缎做的,人都说这种料子是皇族穿的。这料子原是她的嫁妆,现在按最新式样剪裁的。今天她戴了奶罩儿,可以说当时是最时髦的东西。她的腰细,头发漆黑而浓厚,两眼是秋水般明丽,双眉画入两鬓。

  她说:“我现在老了,爬这么一小段儿路就喘成这个样子。”她的声音并无敌意,丽华的恐惧消除了不少。

  丽华说:“夫人,您还这么年轻。”不由得用了指达官贵人太太的称呼。

  木兰说:“我听说我先生新近认识了您。我也很愿见见您。”

  “您真是曾太太吗?他告诉我……”丽华突然停住。

  “他告诉你什么?”

  “夫人,这让我很难为情。但是我不知道他已然结婚。所以才敢接近他。”

  “曹小姐,我很高兴见到您。我想和您谈一谈。您已经知道他结婚了?”

  “是,因为我问过他。他承认了,他还说……总而言之,您和我想像的太不相同了!”

  “我想他告诉您我是一个乡下老婆子吧?”

  “倒不是。但是,夫人。我若早知道,我就不想……我真不懂。”

  “您不懂什么?”

  “我不懂一个男人有像您这样的太太还……”

  “曹小姐,我比你大,你不了解我这个丈夫。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我愿告诉你,他是个好人。可是世界上没有丈夫觉得自己的妻子美的,尤其他娶了一个漂亮的太太。你知道那句俗语吧?‘文章是自己的好,太太是人家的好。’这是北平的一句新谚语。”

  丽华不由得微笑了一下,这一笑使她增加了勇气。

  丽华问:“您是北平人?无怪乎官话说得那么好。”

  “是,我们搬到杭州才一年多。”

  “我也是北平人。您在北平住哪儿?”

  “我父亲是姚思安。我们住在静宜园。”

  “您是王府花园儿姚家的小姐?那时候儿我在学校念书,听说过她们,但是没见过。”

  “我是姚木兰,姚家的大女儿。”

  “您说是姚木兰,哎呀!这怎么会?您先生……”

  “没关系。我先生一定是觉得您很好。所以我也愿意认识您一下儿。”

  “夫人,我原以为他太太是个乡下老婆子。您有儿女了。我听说您女儿在三月屠杀案中牺牲了。”

  木兰说:“是,人生痛苦已经够多,为什么还再增添痛苦呢?”

  但是木兰并没逼迫她放弃荪亚,丽华则以再提他的名字为耻。她只是说:“曾夫人,您若能原谅这次的误解,我也深以能认识夫人为荣了。”

  木兰也说以认识丽华为幸,并且希望和她再见,可是并没有往深里再叙。现在木兰对丽华了解得更清楚,分手时心里也就更觉得安心。她不必再有别的举动,这次简单大方的会见也就足以把这件事结束了。

  丽华回到学校寝室时,心中认定毫无疑问,必须与荪亚一刀两断。看情形的发展,对她是越来越坏。她原先听荪亚说他太太是个旧式妇女,不管情形多么复杂,她还是希望继续二人之间这种不正常的关系。她也像不少时髦小姐一样,认为只要有真正的爱情,就像她的情形,就觉得男人需要,并且应当值得一个像她这样的小姐。但是现在希望完全破灭了。一半为自己的糊涂而懊悔,一半为欺骗而愤恨,下个星期天,她接到了荪亚的一封信,一时不能决定如何回答。要不要最后再见他一次?若是见了他,关于他对自己说谎这件事,自己要说些什么?但是当天晚一点儿,她接到姚木兰的一封信,这才解除了她对荪亚要实言相告的一个难题。

  信写得非常动人,信里写的都是不便口头说的话。

  丽华小姐:

  日前相见,幸何如之!快何如之!承蒙不弃,赐予接谈,谦和坦率,相知恨晚。兰未嫁时,家中情况,既承知晓,拙夫又已相识,故将区区下怀为女士一详陈之。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52楼 发表于: 2007-09-29
兰家虽富,素抱新奇不羁之思。常欲摆脱朱门之生活,度渔樵之岁月,荆钗布裙,相夫教子。但翁姑年老,不克南行,客岁始得离平来杭,度安闲之生活,得偿夙愿。躬亲缝爂,深居简出。日前相会,女士所见之木兰,固非我今日之庐山真面也。若谓余系一村妇,或余正求为一村妇,此言亦非全然子虚。但事与愿违,非所逆睹,竟有如是者耶?

  夫妇间之关系,殊不可以与外人言。然可得而言者,拙夫之行径,多少系木兰之过。余


亦曾见为夫者舍弃其妻,其妻之贤,多有非余所及者,故拙夫之所为,非不可解。余曾见现代女子,甚多与有妇之夫相恋,我对彼等,亦能了解。余知热情为何物,亦曾为热情所苦。女士与拙夫相识,原不知其为有妇之夫,非女士之过也。

  女士较余年幼,我有数言,敬祈垂听。若未深陷情网,应挥利剑,以断情丝。时代改易,本分与义务已为爱情一词取而代之。夫妇之能白头偕老者已不多见。但我曾读诗书,囿于旧习,旧日之愿望,仍然眷恋。我尚有一子一女,余纵不为身谋,亦不得不为子女之家庭与前途着想也。

  女士若已深陷情网,敬祈以轻松视之,万勿操切行事。在此情形之下,牺牲适应,必不可免。愿与女士商谈之。星期日于原时原地一见,不知可惠允否?望秘而不宣为感。

  姚木兰拜启

  丽华颇为这个意料不到的新要求所烦恼,她认为这根本已无必要。不过仍为来信所感动,于是决心再见曾夫人。曾夫人信里说的商谈是什么意思呢?她给荪亚写了一封信,说因功课太忙,不能相见。准备在指定的时间地点去见曾夫人。

  这次木兰去时,打扮得比上次朴素。她穿了件新衣裳,但是穿这件衣裳,是不存心给人什么印象的,态度比以前更从容,更亲切。

  丽华说:“曾夫人,多谢您给我写那封信。”

  木兰问:“你打算怎么办?”

  “就照您所说的办。”

  “怎么个做法呢?”

  “我跟他断绝来往。但是我打算告诉他我对他欺骗我的想法。当然他还会告诉我他之说谎,是因为怕我不理他。”

  木兰说:“多谢小姐。”心里知道自己是胜利了。又说:“这么容易就和他分手了吗?”

  丽华现在几乎觉得心里恨木兰,于是说:“大姐,您不要再挖苦我,我对情形根本并不清楚,您不能怪我。”

  木兰回答说:“这个我知道。我这次写信见你,是打算帮助你解决这问题,我知道这对你对他都很难受。若是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商量,在没见他之前,我们不妨商量一下儿。你要知道,我对你绝没有一点儿恶意。我只是想把你们这件事想个办法补救。你想我全是自私吗?”

  丽华大声说:“还有什么多说的必要吗?我知道我必须跟他断绝来往。如此而已。”

  但是木兰说:“难道没有什么可以商量的吗?你想你一定能和他断绝来往吗?你这么做,心里都已经想清楚了吗?”

  丽华断然回答说:“当然想清楚了。”

  木兰说:“我想也许还有别的问题。我听说你把这件事看得轻松,心里很高兴。你也许以为我言不由衷。让我告诉你,女孩子爱上一个男人,再失去这个男人,对她是如何的感受,让我告诉你吧。天下的确有此等伟大的爱情。你知道,在古代,另有一种解决的办法。女孩子爱上了有妇之夫,办法是去给他做妾。到现代,爱情伟大到这种程度的现在,实在太少了。你知道——我为人胸襟开阔。你若是有两条路要选择,一是悬崖勒马,和他断绝关系,一是进入曾家,和他共同生活。你何去何从,可否坦白相告?”

  丽华大感意外,向木兰看了好久。

  她最后说:“不行,我办不到。”

  “我只是要你知道,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不要铤而走险。你若不相信我的真诚,可以问我丈夫,是不是我曾经说过要他纳妾的话。”

  丽华很自负的样子说:“不用。我宁愿自由自在。”

  “咱们是不是还可以交朋友?”

  丽华说:“当然愿意。”

  “你对我先生要说什么话呢?”

  “我就告诉他和他永不再见。”

  木兰说:“等一等,我愿你和我先生坦白讨论这件事,而达到一个通情达理的结论。当然我不会挡你们的路。我还有一个想法。不要说我异想天开。你要不要到我家去?让我把你引荐给他,就当你是我的朋友。我们一直做朋友,你在我家一直受欢迎。事情一旦挑明,你就觉得大不同了。”

  木兰这个想法,丽华又大为吃惊。她心里想木兰这个女人真是不俗,对和她和荪亚一直做朋友,她倒高兴,她首次露出真正的微笑说:“我倒要看看他见到我时是什么样子。但是这样会让他太难堪呢。”

  木兰说:“他只好忍受了。我们不会太使他难堪。你我都要出之以愉快的样子。”

  于是她俩决定下礼拜六晚上,在木兰家相见。

  事情这样解决之后,丽华觉得木兰解决这个问题,完全出之平静,不由得对木兰私心佩服。

  荪亚正在为丽华的态度转变和拒绝赴约而烦恼。他没想到太太会知道这件事。他在苦恼沮丧之时,却发现妻子愉快欢笑如常,而且比以前打扮得更为仔细用心。礼拜五晚上,她换上从上海买来的那身新衣裳,和他一同去听戏。这引起他一点儿疑心,以为她是有意重新赢得自己的欢心。但是已经看见木兰改变了那么多次,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所以他也不太惊异。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53楼 发表于: 2007-09-29
 他和木兰那天晚上看戏归来之时,他说:“妙想家,你心里想什么新花样儿?我简直没法儿了解你。”

  木兰说:“还是妙想天开呀,胖子。一辈子,我都是凭妙想决定行动。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这个荆钗布裙农家妇的妙想这次没有成功。”




  “为什么没成功?”

  “因为没成功。我另一个想法是,你应当娶个妾。”

  荪亚说:“你意思是要个妾陪伴着你呀?”

  木兰说:“因为你哥哥爱上了暗香,我那个想法只好作罢。”木兰又突然加了一句:“你们男人哪!”

  “我们男人,什么呀?”

  “没什么。你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却不告诉太太。”

  “你为什么这么想?”

  “比方说吧,你说你赞成我采取这种淳朴的生活,穿这种朴素的衣裳,但是你却不是真心。是不是?”

  “我若不告诉你我内心的想法,难道我没答应照你的意思做吗?做丈夫的总是应当顺从太太的心意的。”

  “现在你还不肯跟我说实话……比方说,你愿不愿要个妾呀?”

  “说实话,我不要。你认为我应当要吗?”

  “那就看你是不是爱一个小姐爱到要娶她为妾的程度,也要看是不是有一个小姐她爱你爱到不在乎身份地位,不在乎社会的非议,而甘心愿做妾的程度。”

  “你现在怎么会有这种怪想法?为什么我会和一个小姐恋爱呢?”

  “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比如我给你选一个小姐,或者你爱上了一个小姐,你要不要她?”

  “你太不切实际了,太想入非非了。我怎么能够呢?这在而今也行不通。而且现在的小姐也不愿为人做妾了。”

  “你若对她爱之欲狂,爱之欲死,难道她也不肯吗?”

  “社会上人会说话呀!社会上人会说话呀!”

  “所以,我明白了,还是爱得不够强烈。你们男人哪!”

  “我们男人讲究实际。你今天晚上为什么有这种想法呢?”

  “咱们这方面不要多说了。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明儿晚上你不要出去应酬。我要请上海来的一个女朋友。是我在苏州妹妹家认识的,约她明儿晚上来看我。你会感到意外的。”

  “我见过她没有?”

  “没有,我想你没见过她。”

  第二天早晨,木兰告诉锦儿预备家中请客的菜,暗中告诉她自己的计划。

  木兰说:“是星期六晚上,你可以带着孩子出去吃饭看电影儿。”

  锦儿说:“太太,您让我待在家里吧,我要看看她。再者,我也要帮着做菜。”

  “那么我让爸爸带着孩子到西湖去吃饭。也叫丙儿出去。他也可以和孩子一齐去。”

  木兰仔细计划,直到吃饭时再叫荪亚见到丽华。丽华七点到的。经木兰很细心安排,由锦儿带她到木兰的屋里去。丽华穿的是学校的制服,但是发现木兰比她穿得更朴素,深感意外。

  丽华说:“我差一点儿都不认得你了。”

  木兰回答说:“我在家就是这样儿。”

  “现在我明白了。”

  “这就是我告诉你说我是个乡下女人,真正的乡下女人。但是男人不注意女人的内在美。他们只看外表那层脂粉。这就是为什么……”

  丽华又说:“我明白。”

  荪亚现在就要进入太太的屋里去,但是发现门锁着,十分诧异。

  他隔着门叫:“妙想家,客人来了没有?我饿了。”

  木兰喊着说:“她来了。我们马上就好。”她转向丽华说:“他老是饿。”丽华微微一笑。木兰又说:“你到后头那间屋去。我叫你,你再出来。”

  丽华走进去。木兰去开门。

  荪亚问:“你的朋友在哪儿?”

  木兰说:“她在后头化妆呢。”

  木兰走近桌子,把灯捻亮一点儿,站在门口儿问:“你好了没有?”

  从后头屋的黑暗中,荪亚看见一个女人走出来,和木兰手拉着手。

  木兰向荪亚介绍说:“这位是曹丽华小姐。”

  荪亚一见丽华,一惊非小。他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儿,勉强说了点儿什么。

  木兰说:“曹小姐是艺专的学生,你知道吧?”

  荪亚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说:“噢,是。”

  木兰很狡猾地微笑说:“你以前不会见过她吧?”

  荪亚说:“没有……有……不记得……”

  丽华说:“你告诉我你结过婚,你太太是个乡下老婆子。”

  荪亚站在那儿,脸一阵红,一阵白,眼睛看看木兰,又看看丽华,看看丽华,又看看木兰。他现在明白这完全是她们两个女人的诡计,他索性直接说:“算了,够了,我以前见过她,向她表示过爱慕之意。”

  丽华向他走过来说:“曾先生,我们最好彼此坦诚相向。你告诉我你太太是个乡下老婆子。我若不偶然遇到你太太,我还在受蒙骗。幸而我了解的真情实况还够早,还没到事情发展到太深的地步。”

  荪亚很卑顺地说:“都是我不对。”

  丽华看了看木兰,又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对这样的一个妻子还不忠实。”

  荪亚说:“你知道,人没有十全十美的。我知道我有缺点……可是你也应当了解你自己。”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54楼 发表于: 2007-09-29
 木兰向他很快地望了一眼,狠狠地看了一下儿。知道荪亚话中的含义,但是保持沉默,一言未发,不愿再进一步招惹他,因为自己心里有一件秘密,这件秘密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完全是属于她自己的,别人不可动,别人不可说,别人不可听的。

  丽华对木兰说:“您已经原谅了我,您也能原谅他吗?”




  木兰微微一笑,伸出了她的手。荪亚接过去吻了一下儿。

  荪亚说:“多谢多谢。幸亏你使我免得深入迷途。”

  木兰叫锦儿,他们走到外间桌子那儿就坐,桌子上摆了三套碗筷,预备的一顿小吃儿。木兰说这次犹如戏院中的一场戏。荪亚还是觉得不自然,但是木兰谈笑甚欢,所谈都是些不关重要的事。荪亚知道木兰和他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

  饭后,丽华到后屋去了一会儿,荪亚对他妻子说:“你这机灵鬼!”语气中既含宽容,又含恨意,又觉滑稽可笑。

  饭后,三个人在另一间屋里坐着时,锦儿进来倒茶,木兰说:“我父亲回来时,请他老人家也来坐一坐。”

  姚老先生参加这件事全部的计划,知道今天晚上还有他的戏。他回来时,叫孩子们各自回屋去,他轻轻走到木兰屋里。

  丽华看见老人家的眼光和长白胡须,是绝不会认错的,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转身望着木兰。

  她低声问:“这位是谁?”

  木兰很温和地说:“是我父亲。”于是站起来介绍他们。

  “爸爸,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曹丽华小姐。”

  姚老先生很庄严地鞠躬为礼。

  丽华喊着说:“老先生您是黄山来的那位出家人。”

  姚老先生从容不迫地回答说:“不错。这儿就是我的黄山。”

  丽华说:“但是,老伯——”

  姚老先生拦住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我给你看相时,我没看错呀。不过不用等一年,你已经可以证实了。”

  姚老先生接着说:“明天见。”转身把荪亚拉了出去。

  这时屋里没有别的人,丽华对木兰说:“他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位算命先生,一点儿也没错。这是怎么回事啊?”

  木兰很和蔼地对丽华说:“我知道这对你犹如一出笑剧。也就是一出戏,我父亲是幕后的导演。”

  到了外头,姚老先生对女婿说:“这件事我全知道。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我年轻时,也做荒唐事。我比你还荒唐得厉害。我这么做只是要保护我的女儿。”

  荪亚说:“爸爸,我很感谢您。幸亏您救了我,使我免得铸成大错。不然不但害了你女儿,也害了曹小姐。”

  丽华回家之后,木兰告诉她丈夫所有的经过。荪亚越想越觉得感激自己的妻子,赏识她的胸襟风度。这次经验恢复了他俩之间的爱情,荪亚也变得更聪明懂事,遇事也看得更清楚,也体会出来什么是永久的真爱了。

  丽华成了他们的朋友,常来看他们,荪亚帮忙她嫁了艺专的一个教授。

  木兰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妹妹。中秋前几天,莫愁和立夫来探望。这时,木兰又把经过说了一遍。他们也见到丽华,觉得这件事颇有趣味。

  荪亚问木兰:“那件事你告诉了你妹妹没有?”

  木兰说:“我告诉了。”

  荪亚说:“你不说就好了。我在人眼里岂不太愚蠢?”

  木兰问:“那有什么害处?天下有这种事的丈夫也不只你一个人,但是别人的不见得这么有趣,也不见得有这么幸福的收场。”

  从这次事情之后,莫愁和立夫也有时候儿叫木兰为“妙想家”。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55楼 发表于: 2007-09-29
41章 日本走私 木兰探父
在民国二十一年秋天,立夫的古文字学著作出版了,那是在淞沪抗战后不久。一如事前所预料,这本书一般读者很少注意。写作时间二年有余,修改和排印需时约一年。陈三辞去了军队上的职务,回来抄写这部稿本。他放下了枪,再拿起笔来,练习了一个月,才又恢复了他那笔工整的楷字体。

  那本著作完成之后,立夫和莫愁到杭州度假,自然是大功告成,大大庆祝一番。阿非和


宝芬也南下来访,拜谒老父,邀请父亲北上和他们同住。宝芬告诉了阿瑄的新娘惨死的情形。她是产后死的。曼娘就得又抚养一个婴儿,就和她当初抚养阿瑄一样。宝芬也告诉他们曼娘和珊瑚两个寡妇之间感情越来越好。两人都已年岁渐长,都有一个青年做儿子。珊瑚抚养的博雅,已然大学毕业,和阿瑄相交日深。曼娘正打算叫阿瑄离开海关,因为她听了阿瑄告诉她私枭走私鸦片烟的凶险故事,她很害怕。万一阿瑄出了什么差错儿,她就要一个人独力抚养孙儿,她觉得自己年岁太大,怕不能胜任了。她希望阿瑄早日续弦,那样又有个儿媳妇可以依靠。宝芬没再生儿子,莫愁没有生女儿,两家说把最小的孩子交换,不过迄今未有何行动。

  陈三和他太太也来到杭州。他听说阿瑄在海关的工作,他说他愿意参加海关的缉私队,以便完全脱离政治关系,而且因为他武器熟练,枪法好。阿非和禁烟局有关系,说他可以帮陈三谋个位置,曼娘也愿陈三和阿瑄离得近一点儿。所以阿非,宝芬,和姚老先生回北平时,陈三和环儿也都随同北返,陈三就进入海关工作。

  此后几年,木兰的生活可以算平安无事。夫妇二人安居过日子,家庭生活尚称满意。从丽华那件事情上,夫妇都获得了教训。荪亚对妻子说他那次也许是糊涂,但是在那种情形之下,他也知道会出事情的。他说他自己既非圣贤,当时也的确生活上需要一点刺激,需要有点儿变化。他说,事实上,他也只是好奇,就犹如每天的饮食上有点变化一样。木兰充分了解。于是不让婚姻生活日日如常毫无变化,不以事事固定规律为满足,在饮食,住房,生活的乐事上,她不断创造新奇,以成熟的精细优美,不断给丈夫新奇之感。她用酒泡枣,用蜜枣和火腿调制食品,用新法做酱油味道很厚的碎鳗鱼,做八宝饭,做焖鸡榨菜蒸笋,甲鱼汤烧鹅掌,鲍鱼煮后切片做冷食,还有蜜饯熏鱼,醉蟹,醉蛤蜊。她发明新的盛菜和吃东西的方法,实验用本地出产的器皿,用杭州的竹篮子。她想起了北平一家著名馆子的蒙古烤羊肉的方法,她在一个粗盆里点上炭火,上面扣上凸面的钢丝网子,预备好泡了酱油的极薄的牛肉片儿和鱼肉片儿,把炭盆端到庭院之中,在网子上烤肉,每人用粗糙的木头筷子,自烤自吃,她坚持一定要站着吃。她又仿照南方的风俗做“叫化鸡”,把一个整鸡拿出去野餐,鸡的内脏当然先拿掉,羽毛则不拔掉。她用泥在鸡上涂满一层,在火上烤,和烤白薯一样。二三十分钟之后,当然以火的强弱和鸡的大小来决定,然后拿出来,羽毛会和泥片一齐掉下来,里面便是热气腾腾的鸡。鲜而嫩,汁液毫无损失。他们自己用手把鸡翅膀、鸡腿、鸡胸撕开,蘸着酱油吃,觉得这种“叫化鸡”味道之美,为生平吃过的别种的鸡所不及。她说烹饪最简单的方法是最好的烹饪方法,自然的方法胜似烹饪的技术。上等厨师如上等教育家。上等厨师在能使鸡味发挥出来,并使之发挥得最充分。上等的教育家使一个青年内在的潜能发挥出来。鸡本身味道之美,如果诱发过甚,填充东西过多,过于压榨,加香料过多,反而倒破坏了原来的风味之美。她说得很对,主要的是“一热当三鲜”,刚一做好就吃,不然的话,食物从烹调器皿中拿出来之后,烹制作用所引起的变化仍在进行,余热还停留在食物里,肉,鱼,或竹笋的肌理组织就会改变,所以烹制恰到好处的食物也就变老了。

  所有这些小事情荪亚已经满意,对立夫则犹有未足。姚氏姐妹之不同十分明显。莫愁所希求于生活者少,于是嫁予一个自己崇拜的男人,而在崇拜与照顾丈夫儿女时,便获得了人生的幸福。木兰天性是追求理想,因为她已届中年,能把她个人生活中之所有,充分发挥之,利用之,使自己之生活达到最美的境界。在这方面,有更多可感受的艺术和精美。虽然烹饪是最明显具体的,但是这种快乐,只是她幸福追求的一方面而已。在这方面,是自然必须以感官的感受为基础。她是自幻想中觉醒,也是迁就现实迫不得已。所以自从曹丽华那件事之后,她不再去做好多家事,她又对衣裳的式样多予留意。她的发型也常加改变,就和刚结婚那几年一样,有时穿长裤,有时穿裙子,有时穿旗袍儿,要看心情和季节而定。在夏天,比如说,她就不穿旗袍儿,改穿类似睡衣的宽大衣裳。春夏秋冬之不一样,对她而言,并不只是温度的改变。她的盆花儿也随着季节改变,她的心情,她阅读的书,每天做的事,生活的乐趣,无不随着季节而改变,栽植盆花,近来荪亚也和她有了共同的癖好。

  立夫的书在那项专题上,成了最好的著作,也是内容最丰富的著作。专家虽不能立即接受他在若干方面的解释,却都承认他立论的精辟,承认了他的学问。因为语言学和经典有密切的关系,所以很为人所尊重,立夫的名字渐渐为国学教授所知。有一段时期,他受聘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学院去教书,对学校的改革甚为热心。但是不久,他发现自己可以说根本是个草食动物,只喜欢自己在草原上吃草,甚至在教育圈儿内有不少同事,可以说是肉食动物,专喜欢伤害别的动物,不许人家在草原上舒舒服服吃草。他发现学院越小,政客越多,里面的政争越复杂。那些人的卑鄙龌龊胸襟狭小,很使他受刺激。在这个小城市的学院里,他比别的教书的当然要算杰出,因为他是前国立北京大学教授,是一部重要著作的作者。学校里那些卑陋偏狭的同事传出一种谣言,说他极力要推动学校的改革,是因为有意要做那个学院的院长。这种想法他觉得既奇怪又可笑,所以暑假之后他就辞职不干,结果那些同事正中下怀。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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