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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名作:《京华烟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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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56楼 发表于: 2007-09-29
一天在南京,他赶巧遇见前清御史魏武,当年曾弹劾过度支部大臣牛思道,现在任职政府监察院,为一颇有地位的监察委员。魏武年近七十,因为过去直言敢谏的名誉,政府才给他此一重要地位。他知道牛家的兴衰,揭发牛怀瑜的丑闻,那件事情上,他也知道孔立夫的角色。他俩谈了片刻,就谈到彼此的兴趣,这位老人就邀请立夫去帮助他做事。在南京,他因为弹劾了几个政府大员,已经在监察委员中有铮铮之誉。他的任务上需要好多实地调查工作,详查证据,准备文件,然而他却缺乏特别才干胜任的青年人帮助他。这时国家的监察机


构是政府的五院之一,其地位与行政院、立法院、司法院、考试院同一等级,各自独立,在全国各省皆设有监察局。国民都可以自由上书弹劾不肖的官员,各监察局都派官员出外查访,或公开或乔装私访,就地调查案件。

  立夫和妻子说:“我喜欢那种工作。我若隶属于政府,这正是我颇以为乐的工作。”

  莫愁说:“我知道,我知道,你这位杨继盛的后裔。我不知道怎么好。你最好去问你母亲。杨继盛的血统是由她传下来的。”

  立夫去问他母亲。这位太太却和祖先大为不同。她早已听说过三百多年前杨继盛的忠烈牺牲。但是儿子却把母亲劝服了,说现在是民主国家,有宪法保障现代的御史。立夫为使母亲和妻子放心,他说监察委员不受别的官员的管辖,执行公务时,受有正式法定条文的保护,这是政府进步的实例。这和以一介平民写文章批评官吏大为不同。做母亲的以自己儿子做官是一项荣誉,并且他不喜欢教书,总得有个工作或是职业。莫愁也以为立夫现在年事渐长,应当不像过去那样火爆脾气。所以妻子母亲都答应他充任监察院的参事一职,每月薪金三百元。

  他到南京去就职,果然证明是魏武的一个得力的助手,魏武越来越倚重他。监察官知道的当然是官场里的丑事,常常谈论行将遭受弹劾的官员,并谈论何时将采取行动,往往以此为乐。弹劾要付诸行动之前,办公厅里往往紧张激动,尤以将遭受弹劾者的地位崇高者为甚。立夫很喜爱那侦察工作,搭箭上弦,瞄准射击,看歹徒中箭跌落,使正义伸张于民间。不过他所进行的弹劾工作,皆以魏武之名行之,他颇以做此实际基础工作为满足。

  他常往返于苏州和南京之间,有时在调查案件时,回家探望。

  他的工作进展得颇为成功。莫愁曾听说官僚贪污压榨的内幕,因而深信丈夫的任务的重要,有利于国家人民。

  种种征象皆已分明显示出来,国家终于走上了进步的大路。内战已经停止,国内建设正在突飞猛进,由于国家统一,政府安定,财政在稳定之下日渐改善,而最可喜的是,全国军民和政府官员,都有一种新的爱国精神和坚强的自信。

  虽然在华中及全国各地各种建设都在突飞猛进,北平可是闹得十分荒唐。东北满地是惊涛骇浪,不祥的预兆,非言语可以形容,气氛险恶,令人神经紧张,简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北平则处在半自治的冀察政务委员会之下,这是南京政府苦心孤诣制造的一种缓冲形势,以延缓日本武力从长城外的南侵。由日本在非军事地区煽动支持的所谓“冀东反共政府”,已经把势力扩展到通州,离北平不过三十里地之遥。老百姓惶惶不安,觉得大难即将来临。华北既非日本所有,亦非中国所有,既未脱离中央政府,亦不属于中央政府,竟不知是谁家之天下。伪冀东政府是日本和韩国走私的,贩卖毒品的,和日本浪人的人间天堂。滔天的洪水已然突破了万里长城,毒品和走私货品的细流已然泛滥到北平。南到山东,西至山西东南,日本人所说的“亚洲新秩序”已经呼之欲出了。

  因为一次战争即将来临,是中国和日本之间的殊死战。人的能力和先见之不能阻止这场战争,正如人之不能阻止海洋上一次飓风一样。人有时会纳闷儿为什么一定要有战争;但是一研究战争前的气氛,比如法国大革命前夕,就不难了解此等战争爆发的原因。我们可以分析一下中日战争的原因,可是也不过如同气象学家在风暴之前看晴雨计上有趣的猛烈起落,或是地震学家在地震后分析地震仪上的振动一样。在战争来临之前,先有“神经战”。这场“战争”,事实上,自从日本在民国二十一年侵入东北之后,就始终没有停止。而“亚洲新秩序”,在民国二十一年至战争爆发的二十六年之间,已经在东北及冀东出现。若了解了那所谓“新秩序”和那一段神经战,也就了解那场战争发生的原因了。

  姚老先生回到北平之后,无意再度南返。他已经七十九岁,和儿子阿非儿媳妇宝芬一齐住在王府花园儿。在民国二十五年五月,木兰和莫愁接到弟弟的电报,说老父病危,要她们速返北平。姐妹便带着几个孩子北上,立夫因公务羁绊,直到后来才能脱身赶去。

  到了故园家中,发现父亲躺在床上,憔悴而消瘦,但是神志清醒。似乎他的身体已经老化,正像一部机器一样,只是精神仍然存在而已。病的开始是由于感冒,因为晚上睡觉他坚持要开着窗子。阿非心想这场病可能很危险。虽然一直没离开病床,可是姚老先生似乎克服了病魔。他感冒渐好之后,还坚持屋里要新鲜空气和充分的光线。他的声音低弱,胃口一直衰弱下去,肠子失去了功能。他躺在床上,又看见两个女儿,荪亚,孙子在旁,颇为欢喜。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57楼 发表于: 2007-09-29
 姚家这次团聚是既喜又悲。家人团聚,但是其中有了变化,则最令人伤心。珊瑚是去年死的。博雅娶了一个上海的时髦小姐,这位小姐是位篮球明星,在北平上过学。曼娘现在是个五十岁的妇人,头发半灰,也算取得了祖母的地位。儿子阿瑄在她极力主张之下,已经再娶。他每周末才能摆脱天津海关的工作,回到家来,所以曼娘现在跟儿媳妇和孙子同住。孙子四岁,是阿瑄的前妻所生。




  看了父亲之后,木兰到曼娘的院里,和曼娘长谈一番。

  曼娘说:“兰妹,我原以为一辈子见不到你了。你在南方住,总算有福气。在这儿住没有好日子过。我天天害怕。阿瑄在海关做事,太危险。每个礼拜他回家之前,我都提心吊胆,怕发生了什么差错儿,幸而至今还平安无事。环儿也是发愁,因为陈三驻扎在昌黎,昌黎是他的老家,他在昌黎抓走私的。你看,咱们全家都牵扯上了。阿非在禁烟局,每天在东查西查,抓贩卖毒品的人,或监禁,或罚款。我儿媳妇也和我一样为阿瑄担惊受怕,我们都愿他辞去那个差事,可是他不肯。他下礼拜六回来的时候儿,你要帮我劝劝他。”

  木兰问:“为什么会那么危险?我原以为陈三跟他在一块儿呢。”

  “没有。他们每天的任务是赤手空拳抓私货,日本人和韩国人天天用石头棍子对付他们,有时还用手枪。即便陈三和他在一块儿,又有什么用,因为陈三也不能带手枪啊。”

  木兰问:“为什么?”

  “你细问阿瑄吧。他会跟你说个一清二楚。日本人不许中国海关的人员带武器。”

  这时候环儿走进来,也加入了谈话。她说:“再过一个礼拜陈三就回来了。我给他寄去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哥就要回来了,我要他请假回来看你们。立夫什么时候儿来?”

  “我们离开时,他说一个礼拜后到。几天之后他就应当到了。”

  “我妈和他一齐来吗?”

  木兰说:“我想不会来吧。她要看家,也上了年纪。”曼娘挨近木兰小声说:“这是家里的事,你可别让外人知道。博雅抽‘白面儿’,正在戒。人若知道咱们家里一个人在禁烟局做事,一个人吸毒,那怎么办?”

  木兰问:“不是吸毒的人枪毙吗?那太危险了。今年在南方好多人因为吃日本的‘红丸儿’,枪毙了。”

  环儿说:“所以我为他担心呢。禁烟法执行得越来越认真。每个礼拜阿非一个人都逮到两三个吸毒的呢。他说由一月一日起吸毒人犯在北平也要枪毙了。新命令是贩卖毒品和制造毒品的一律枪毙——这话当然是说若是中国人的话,日本人咱们是不敢碰的。对吸毒的人,在两年前制定一个六年计划。所有吸毒的人都要登记,进入医院戒毒,或是在家治疗。时限过去之后,戒绝而又再吸食的人,也是要枪毙的。”

  木兰说:“咱们为什么不叫博雅在家里戒呢?”

  曼娘说:“他正在家戒,不过太麻烦。他抽的是白面儿,不是鸦片烟。他说他之所以染上这种恶习,是因为抽日本多福牌儿香烟,那种烟比鸦片烟还要命,因为不知不觉就要越抽越多,若不抽,就两眼流泪,骨头节要断掉,简直就要死。”

  环儿又打岔说:“您知道谁让他下决心要戒掉吗?一个日本水手。一天他正同他太太在东安市场闲溜,你知道东安市场总是人多拥挤。一个穿日本水手制服的人在后面走。那个日本水手开始用手摸他太太的臀部。她一回身看,那个日本人还继续摸索。她好害怕,对丈夫低声说。日本人第三次调戏她时,她尖声喊叫,博雅大怒,转回身一看。日本人打了他一个嘴巴,然后哈哈大笑。博雅对日本人的恨深入了骨髓,他心里立刻明白使他抽白面儿的是日本人,就决心戒掉。”

  木兰问:“日本人打了他,他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中国警察不敢碰日本人。那是治外法权哪!”

  木兰吓得要命。

  环儿接着说:“我告诉您。这就是亚洲新秩序。在东北也是如此。已经发展到北平来了。北平已经是妖魔鬼怪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了。咱们妇女孩子上街时要特别小心……北平有几千日本人和高丽棒子,五个里头倒有四个是贩卖毒品的。有些叫做‘医院’的地方儿,有蒙古医生给你注射古柯碱麻醉剂,收一点点儿钱。陈三回来时,他会把冀东的事情说给您听。”

  木兰问环儿:“你想陈三愿不愿辞职呢?”

  “不会。情形越坏,他们越有干劲。他说那叫团队精神……我告诉您,这种情形拖不久。到底我们是要国家的独立自由呢,还是要和一个所谓‘友邦’在保持和平之下,而甘心让中国妇女在本国领土上遭受此种污辱呢?不如现在就和日本决一死战,胜败落个分晓!”

  立夫和陈三都是礼拜五到的。姚老先生似乎元气还够足,看见立夫时,他还能和他说了一会儿话。木兰莫愁也在屋里。姚老先生问立夫工作的情形之后,他说:“我记得你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科学与道教》。你应当再拾起这个题目,写成一本书。这算是经你手写成我对这个世界的遗赠纪念品。你应当再写一本《庄子科学评注》,来支持你那篇文章的理论。要做注解,引用生物学,和一切现代的科学,使现代人彻底了解庄子的道理。庄子不用望远镜,不用显微镜,他就预测到无限大和无限小。你想想他说过水之不可毁灭,光的行进,自然的声音,物之可测量和不可测量,和主观的知识。你想想他那‘以太’和‘无限’之间的对话,‘光’和‘无’之间的对话,‘云’和‘星雾’之间的对话,‘河伯’和‘海若’之间的对话。生命是永久的流动,宇宙是阴和阳,强和弱,积极和消极交互作用的结果。庄子的看法真使人惊异。只是他没用科学的语言表现他的思想,但是他的观点是科学的,是现代的。”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58楼 发表于: 2007-09-29
 虽然姚老先生的皮骨几乎干枯,他说话时显出的思维力还很强。

  立夫深有所感,他回答说:“我一定会照您的吩咐做。庄子的名文《齐物论》就是一篇相对论。庄子说:‘……蛇怜风,风怜目……’我所要做的就是加注解,注出每秒光速为多少,最大的风速为多少。他的物种进化的学说——人从马进化而来,当然可笑。但是我已经放弃了科学。我现在正研究人类的害虫。我每次见一个,就捏碎一个。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木兰微笑说:“你捏碎害虫,妹妹打碎萤火虫儿。在你们俩合作之下,虫子就要在人间绝迹了。”

  姚老先生说:“世界上的虫子之多,非你二人之力所能消灭得完的。我警告你们,我大去之后,会有战争发生,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

  木兰问:“那我们怎么办?”

  “那很可怕。你们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我不会为你们担惊受怕,你们也不必担惊害怕。”

  木兰问:“爸,您想中国能作战吗?”

  老父回答说:“你的问题问错了。不管中国能不能打,日本会逼着中国打。”他停了一下儿,又慢慢说:“你问曼娘。曼娘若说中国非打不可,中国就会赢的。曼娘若说中国千万不要打,中国就会输的。”

  这几个年轻后辈听了颇感意外,但是木兰知道曼娘是激烈地反日的,所以她了解父亲的意思。立夫微笑说:“为什么曼娘的话这么重要呢?我们和博雅阿瑄和别的孙子的态度就不算了吗?”

  姚老先生很郑重地说:“不要怀疑我的话,只问曼娘怎么想。你们没有什么重要性。”

  “为什么我们不重要?”

  “等着看吧。”

  姚老先生显然是以谜语做预言,佛教禅宗高僧往往如此。

  他现在疲倦了,莫愁和立夫走出去,只留下木兰在父亲床侧。这时姚老先生问:“曹丽华怎么样了?”

  “她结婚了,已经生了一个孩子。”

  姚老先生微笑说:“我做得不错,是不是?等我大去之后,做侦探得靠你自己了。”

  木兰说:“爸爸,他现在真的很好了。”

  姚老先生嘴边流露出微笑。

  木兰问:“爸爸,你信不信人会成仙?道家都相信人会成仙的。”

  父亲说:“完全荒唐无稽!那是通俗的道教。他们根本不懂庄子。生死是自然的真理。真正的道家会战胜死亡。他死的时候儿快乐。他不怕死,因为死就是‘返诸于道’。你记得庄子临死的时候儿告诉弟子不要葬埋他吗?弟子们怕他的尸体会被老鹰吃掉。庄子说:‘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至少在我的丧礼上,我不愿请和尚来念经。”

  木兰听见父亲引证《庄子》时微弱的笑声,很受感动,也颇觉意外。

  木兰说:“那么您不相信人的不朽了?”

  “孩子,我信。由于你,你妹妹,阿非,和你们所生的孩子,我就等于不朽。我在你们身上等于重新生活,就犹如你在阿通阿眉身上之重新得到生命是一样。根本没有死亡。人不能战胜自然。生命会延续不止的。”

  莫愁和立夫离开屋子之后,莫愁跟丈夫说:“我原以为你会早点儿到呢。”

  立夫回答说:“我在天津停了一天。做侦探。”

  “什么侦探工作?”

  “我现在并不是请假回来,我还有秘密任务在身。我在调查一个案子,与这个案子有关系的人,我不能说他的名字。这和搜捕上海的一个贩毒的人有关系,这里牵扯到一个要人。你知道,在天津和上海之间有很重大的贩毒交易。我在天津停下来就是调查此事。我请假时,他们要我调查这个案子,并且把整个儿走私情形做一个彻底的报告。关于这个数百万走私的情形,绝不可以在中国报上登出来,怕激起老百姓的反日情绪,没法儿控制。但是在伦敦和纽约的报上正在详细刊载,因为英美在中国的商业在这种不公平的竞争之下,正在亏损不堪。”

  “那么你还是公务在身!多久才能做完?”

  “我也不知道。要多久,就得多久,也许要一个月。因为这种缘故,我不便出去见人。我如今在北方,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莫愁说:“你只要在家就可以了。阿非、陈三、阿瑄,可以供给你情报。”

  立夫说:“看看情形再说吧。”

  因为立夫对贩毒的情形想得到透彻的了解,他去看博雅。博雅正在家中戒毒,颇有显著的进步。博雅是一副可怜相。他脸上,是恐惧,祈求,和仇恨的混而为一的表情,同时还有一种精神上无可奈何的折磨的神态。在他那消瘦低陷的双颊,高颧骨,深眼眶儿之后,两个转动的大眼睛流露出高度的聪明。他的嘴,宽大而有粗短的胡子,生得很端正好看,使人想起银屏的嘴,他旁边的桌子上有不少的瓶子和几碟子糖果。他说在伯母珊瑚去世之后,他住在天津的饭店里养成了那种要命的习惯。一个茶房引诱他吸一支头上藏有白面儿的香烟。他说他由于好奇,就吸了那支香烟。不久染上了那种坏习惯,越来需求越多。他告诉立夫,说他曾看见有人买多福香烟,只是把烟头儿掐下来,放在锡箔上点着吸。

  立夫临走时说:“不要忘记你母亲,你就会戒除了。”可是博雅的表情不像是听见的样子。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59楼 发表于: 2007-09-29
 第二天下午,阿瑄回家度周末,晚饭之后,立夫打算和他与陈三谈一次。曼娘和其他女人都不在座。现在立夫虽然不是曾家的人,阿瑄心中却佩服他,阿非则与荪亚较为亲近。

  问到一般的情形,阿瑄解释说:

  “是这样儿。我们海关上的人员,不能带武器,但是认为应当对走私的日本人和韩国人


执行中国法律,而他们是不守中国法的。我们尽量抓他们的货。今年这四月,五月,每个礼拜都闹了一件事。铁路当局更是有苦难言。每天早晨,‘走私者的专车’离开他们的巢穴开到天津,私货就扔在火车站,预备往本地分发,或是再运往山东。通常是几个高丽棒子和小日本儿在那儿看着货。每天有十班货车开来,停在用卡车运来的私货旁边儿。最初,日本人很客气,日本军事当局向火车站要特派货车载运私货。我们的铁路当局若不答应,日本当局指控说‘缺乏合作诚意’和‘反日’。但是现在他们不再费事通知我们要车皮。武装的日本人和高丽人索性把私货一包一包地扔到二等车三等车上,把乘客赶下来,把窗子座位毁坏,殴打妨碍他们的苦力。有时到最后车要开时,货车必须加挂,或是卸下,结果耽误时间,车不能按时开出。”

  立夫问:“铁路警察怎么办?”

  阿瑄回答说:“他们能干什么?走私的人有治外法权保护,路警也不敢碰他们。他们只是袖手旁观,敢怒而不敢言。就在这个礼拜,一百多日本人高丽人,闯进火车站,因为他们无处放货,就把铁路局和海关的职员连踢带打。有的我们同事被打在头上,好多人由于路警劝解才免得挨揍受伤。”

  立夫又问:“为什么你们不带武器呢?”

  “看来像笑话儿,其实也很简单。去年好多白银走私出去,主要是从长城的关口,在那儿自然有中国海关人员巡逻,也自然带有武器。两个走私的人由长城上跳下去时受了伤,先是个高丽棒子,后一个是日本鬼子。于是日本军方要求五千块钱给受伤的人,并且要求整个长城沿线取消海关的巡逻。如不接受要求,以武力恫吓。为了避免武装冲突,我们不同意又怎么办?这样,就失去了长城线上具有优势的地点,只得在长城下头小心翼翼地勉强维持,还要避免进一步的冲突事件。您看‘冀东防共政府’是真正日本人的,但是海关则仍是中外共管,所以我们仍要尽职责,但是实际情形却如此荒唐古怪。

  “去年九月,日本司令官通知海关税务司说,由于政治情势,海关巡逻队应即停止携带手枪。后来,另一个日本司令官又要求海关缉私船只,应当解除武装,机关枪也都没收。又过了不久,来了进一步的要求,就是所有海关的缉私船只,不管有没有武装,一律撤离‘非武装地区’三里,就是从东北的海岸线延伸到天津附近的芦台。好像这还不满足,日本海军当局拒绝承认中国海关人员有在十二海里之内行使职责之权,中国海关人员并无权向可疑的船只发出信号使其停止航行,并且警告中国海关人员不得干涉日本船只,不论船只有无日本国徽,否则以在公海上犯有海盗行为论处。

  “所以由山海关到天津整个海岸不但成了自由港,也成了自由海岸。大批的拖网船和汽船,从五百到一千吨,停在海岸边,汽艇直接开进大沽口。”

  阿瑄结束了他这一大段报告,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

  陈三说:“这不能算是走私。这是一个友邦在青天白日之下抢劫中国的国库了。我在海岸亲自见过。一天,我算了算有三十八条走私的船靠近山海关的港口。海岸上搭起帐篷,好像一个小市镇。多少堆的人造丝、白糖、烟卷纸、自行车零件、煤油、摩托轮胎、酒精、金属网,大白天堆在那儿,每一堆上都插着一个白旗子,上面写着日本运输公司的名字。这些货由那儿往南运,用载重汽车拉,用牲口驮,用挑夫挑,通常是由几个日本人或高丽人护送。我们也设法阻挡。我们接近时,中国司机就逃跑,但是日本人和高丽人则用石头投我们,石头是在汽车上先装好的。”

  环儿说:“我曾经听说两个国家会为商业发生战争。但是还没听说一个国家会用走私做商业竞争的手段。若是不卖多余的煤油和金属网子,难道日本帝国就会亡吗?”

  阿瑄说:“这并不是小事儿。日本走私的货已然南达长江流域,逼得英美没有生意可做了。我们海关税收的损失,每星期超过一百万。在四、五两个月走私最凶的时候儿,每星期的损失几乎达到两百万。”

  立夫问:“中国人之外,你们也抓日本人吗?”

  陈三说:“必要的时候儿也抓他们。有时候儿会误抓。有时候儿日本人假扮做中国人,甚至也起个中国名字。但是一看他们矮小的身材儿,黑浓的小胡子儿,罗圈儿腿,走起来那副怪样子,就认出来是日本人。”

  立夫说:“他们一定是日本和高丽的贱民。”

  陈三说:“不错。一个国家派本国的贱民到外国去,使他们不守人家的国法,还给他们本国官方的保护,自然就发生这种怪现象了。”

  “你们抓日本货或是日本人时,怎么办呢?”

  陈三说:“若在乡间,那又不同。我们把他们送交日本领事馆的警察。这时日本人来要求退还他们的货物,往往有麻烦。但是我们很细心。货包上若写着‘军用品’,或是‘交日本司令部’,我们知道那是吗啡、海洛因、鸦片,但是我们却毫无办法。在过去一年半之间,我们抓住了几百次这种货物。”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60楼 发表于: 2007-09-29
 立夫问:“海关税务司不向日本当局抗议吗?”

  阿瑄说:“啊,那就妙不可言了。税务司是提出抗议,但是日本军事当局又把他们送往日本的领事馆的警察。而我们向日本领事馆的警察抗议之时,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他们说,第一,向中国走私,在日本法律上并不算犯法,因此不能限制他们的此种活动,那意思是,所有抓到的日本人走私的,全都要释放,这是根据日本的法律。第二,他们说,走私只能在


国界上发生,所以应当在万里长城上去制止,离开长城,是不可能发生的!这是他们禁止我们在长城巡逻以后说的。”

  曼娘说:“立夫,你觉得阿瑄不是应当辞去那个差事吗?至少也要调到上海或是别的地方儿啊。我只有那么一个儿子,老来是个倚靠,他的太太年轻孩子小。”

  立夫看了看曼娘,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阿瑄说:“妈,您不知道。上海、厦门、汕头,哪儿都是一模儿一样。不管哪儿,只要有日本人,就有走私。再者,我若辞职,一定让同事笑话,说我没胆子。他们精神很好,苦干有朝气,我不能离开他们。现在我们政府最后终于采取较为强硬的措施了,情形会好转的。人人若都离开,海关的事怎么办?”

  立夫说:“你也许要仔细想一想。你上有老母,下有娇妻幼子。你又是曾家的长孙。”立夫听见自己以如此客观的语气对一个青年人进此忠言警告,自己也感觉到意外。家人这个聚会散开之时,曼娘向他很感激地看了看。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61楼 发表于: 2007-09-29
42章 牛素云被捕 姚思安遗言
姚老先生虽然卧病多日,但精力仍不枯竭,仍然病而不危,食欲还略见好转。木兰和莫愁决定继续居住下去。木兰给阿通打电报,叫他毕业后北上。

  如今日本走私已经遍及全中国。国民政府向日本抗议,内称四月份一个月税收损失不下八百万元。日本并无令人满意的答复。世界其他国家在华商业继续遭受损失。日本外交部发言人在记者招待会上,关于走私的丑闻,记者纷纷发问。日本发言人表现的态度很可笑。他


说中国的关税太高,所以中国应当对大量的走私直接负责。他又进一步指称,过错在于中国海关人员缺乏工作热情。国民政府为遏止此恶劣情势,做了最后的决定。在五月二十日,中央政府委员会决定:凡是中国人帮着日本人走私的,一律处以死刑。

  阿非已经逮捕了些人,并且突击检查贩毒的人和北平的毒窟。在政府的新政策激励之下,他更加强了他的工作。他已经给当局上呈文,请求调陈三到北平禁烟局工作,现在陈三正帮助他突击检查毒品,抓拿贩毒和吸毒的人。

  一天,有一个报告,说有一个海洛因制造厂,隐藏在大部分为欧美人居住的一条街上。

  阿非对立夫说:“今天下午您要不要去?我们要去突击检查一个毒品工厂。”

  五点钟,阿非、立夫,带着陈三和武装警察到了那栋房子,在两栋高洋房之间。因为是外侨住宅区,只有碧眼儿出出入入,没有人会怀疑到有毒品工厂。陈三奉命到那栋房子的后门儿去把守。因为又带上了手枪,他又心情愉快了,手不断在光滑的木头枪把上摩擦。

  阿非和立夫及岗卫走往前门。一个便衣的警察去敲门。一开门,藏在两侧的警察就冲了进去,使大门不能再关上。开门的仆人被警察揪住,不能跑进去报信。此等工厂通常并无警卫,一则以为无人知道其秘密,一则仗着有日本人保护。

  在院子里,立夫看见屋里地板上摆着一排一排的东西,很像洗脸的香皂。阿非指出那种东西正是海洛因,即将装箱子,上面贴上标签儿“卫生药皂”、“哥德香皂”、“葛勒格香皂”,以及其他外国牌子。

  在没有糊纸的小窗子的空格后面,有一个人脸向外望了望就不见了。突击的这一批人一直向前走去。那是一栋平房,往里有西耳房,样子像一根拐,大约有七间屋子大。他们把门推开,阿非下命令逮捕一切在场人手。四个女孩子和四个男人,嘴上用白手绢儿围着,正在两条长板子上工作,这两条板子就充做桌子之用。地上有两个炉子。屋子里充满醉人的恶臭气味。一个桌子上摆的是缸子,瓶子,大大小小的勺子,一张张大白纸上是白粉末,几个女孩子就在那儿做事。男人在另一张桌子上,上面安着有小轮子的机器,机器上有牛角状的出入口儿,以供调配和喷射白粉末之用。靠着墙有一个特别的机器,上面是个搪瓷的盖子,是把毒品压切成为香皂状用的。

  他们到后屋里去,看见成堆的标签儿,各种奇形怪状的盒子,罐子,竹子器皿。奇怪的标签如“有光堂月饼”,“月盛斋酱羊肉”,“巴黎玫瑰香皂”,还有用竹筲子包着的缸子,普通是用来装酱豆腐,酱咸菜的。在后面屋里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立着几个密封的瓦缸,阿非说那里头是装的制海洛因的原料。

  这时候儿,陈三进来,说抓到一个女人,她正想跑到后门外的汽车上逃走时抓到的。

  “把他们带进来,和别人一齐关在前面的屋子里。”

  那个女人带进来了,陈三有力的手揪住她的胳膊。

  女人反抗说:“不要揪得这么紧。这件事你们要对日本领事馆负责任。”

  阿非和立夫正站在后面屋子里,看见那个穿着讲究的女人,从院子里被揪着一直走向前面屋子里去。

  立夫喊说:“怎么,是素云!”陈三从来没见过素云,以前阿非也不常见她,因为素云在曾家住时阿非还小,而且素云又不常在家。

  他们回到前面屋子去,犯人都挤在一块儿,几个女孩子吓得直哭。

  立夫告诉阿非那个女人是素云无疑。素云穿着米黄的夏装,在黑暗的屋子里,面容显得苍白消瘦。陈三还用手揪着她。立夫在后面沉默不语,阿非走近她问:“你是谁?”他的剑桥教育使他沉稳庄严。

  素云已经认出了立夫,但是不认得问她话的人是谁,所以很傲慢地回答说:“不用管我是谁。官长,你放开我。我也没犯罪。我本是来看朋友,走错了地方儿。”

  阿非问司机:“你的女主人是谁?告诉我实话,不然有你好受的。你要自己洗脱干净,我可以赦你无罪。”

  司机看了看素云,没有答话。

  陈三说:“车是私人汽车,天津日本租界牌照,505。”

  阿非问:“你的车停在这儿多久了?”

  司机回答说:“大约一刻钟。”

  阿非对那个女人说:“快点告诉我你是谁。免得多找麻烦。”

  素云回答说:“你若问天津日本租界,你就知道我是谁了。”

  阿非说:“我警告你,不要逞强。按照政府新公布的条文,你这个罪名是可以枪毙的。”他又转向那个雇工说:“你们都可以枪毙。帮着日本人毒害咱们中国自己人,现在是死刑。”

  他们听见这话,四个女孩子,其中两个才十二三岁,哭起来求饶命。他们还没听说这新法令。几个女孩子和男的都跪在地下哀求释放。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62楼 发表于: 2007-09-29
阿非转向那几个年岁大点儿的姑娘,叫她们站起来。他说:“告诉我实话,这个女人是什么人?告诉我实话,我就饶了你们。”

  一个女孩子说:“她是这个地方儿的老板。我们叫她王太太。我们和她并不熟。她住在天津,不常来。”




  阿非问:“王太太,你自己的名字是什么?”

  素云在吴将军保卫之下,并没有改入日本籍。她听了阿非说的话,又看见立夫在后面站着一言不发,她开始软化,于是回答说:“咱们大家不必再装不认识。咱们实际上是一家人。那边站着的不是立夫大哥吗?我是素云。”

  陈三喊说:“是真的吗?是真的吗?”

  立夫仍然不说话,只是站着望着她。素云转过脸去对他说:“我知道你恨我。”

  立夫说:“不是。”

  素云说:“过去的就算过去了。我若是你,我就是这样儿看法。若不然,两家的仇恨几时完结呢?即使这次你把我逮住了,我哥哥,还有别人,也会为我报仇的。”

  立夫不动声色问她:“这是威胁我吗?”

  “我怎么敢威胁你?我是请求找个合理的办法解决这件事。请你告诉我这位官长是谁?”

  “他是木兰的弟弟。我只是陪着他来的。这并不是我的差事。”

  阿非用办公的腔调儿说:“我从来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儿碰见你。我现在是办公事。对不起,你得跟我走。”

  他下令搜集屋里的文件,并且把毒品没收。雇工又恳求释放。但是阿非告诉他们都要先到拘留所。他们若能证明是雇工,对审问老实回答,他们可以获得释放。

  现在素云开始害起怕来,在阿非不在屋里时,她向立夫说:“你们把我怎么办呢?”

  立夫回答说:“我怎么知道?你的事要依法办理。”

  素云说:“我求你放了我。将来我会报恩的。我过去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把我一生都毁了,那还不够么?你非要把一个人逼到没路儿走不可吗?”她的声音和面容都十分可怜。

  “我告诉你,这是禁烟局的事,我和禁烟局没有什么关系。我们从未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儿找到你。你为什么干这种事?”

  “这个说来话长。你若完全知道,你也就了解了。你若不替我说话,你能不能让我和我的前夫说几句话?也许念在以前的关系,他会为我说几句好话。我已经上了岁数儿,受的折磨已经够了。别再给我罪受。”

  阿非搜查完毕,回来时听见最后一句话,心里也觉得难过。可是他仍然下命令把所有人犯都带到拘留所去。外面已经由禁烟局来了一辆密封的囚车,有卫兵看守,把人犯和检查出来的货品装载回去。

  上车之前,素云转身问阿非说:“经亚在哪儿啊?”

  “他在北平,已经结婚了。”

  “娶的是不是一天晚上我在北京饭店跳舞时看见的那个漂亮小姐?让我见一下他,或者是那位小姐吧。”

  素云和别人一齐关进囚车,由陈三押解着开回去。

  家里听到这项消息,非常吃惊。

  立夫微笑说:“我们不是去找她。这一次是她找上了我们。经亚,你的看法怎么样,她请求见你和你太太。”

  暗香说:“为什么她要见我?”

  “她要见嘛。他说经亚会为她说情。她说:‘念在以前的关系。’”

  经亚大吼一声:“以前的关系!”

  “她说她要和你太太说话。她以为你现在的太太是和你在北京饭店跳舞的那个舞伴。那是爱莲吧?不然就是丽莲?”

  木兰说:“是她。”说时手指宝芬,宝芬微笑。木兰转向暗香说:“你愿不愿和你丈夫的前妻说话?会出乎她的意料,叫她大吃一惊的。”

  暗香问:“我们女人怎么能管禁烟局的公事呢?”

  立夫说:“我告诉你,我们把她送到这儿来,当然由警卫人员看守着。我提议你们妯娌三个人和以前的妯娌谈一谈,看她要说什么。她好像在她现在干的这件事之后,还颇有内幕,我想听听。”

  经亚问:“你们要怎么办她呢?”

  阿非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政府新法令颁布后第一件案子。我还没有细看文件。你要知道,中国人和日本人勾结走私是死刑。走私的首领公然对抗缉私队也是死刑。逮捕时她倒没有拒捕。但是另一条文上规定凡是逃避关税达到六千元者,也是处死刑。由这一次搜得的货物看,一定也超过六千元。情形看来不妙,我手里这是个人命案子。”

  曼娘说:“你若把她处死刑,你可别把她带进家来。”

  现在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儿了。大家分散开去吃饭。在各院里的晚饭桌子上,大家还是讨论这件事。

  阿非进去看父亲。父亲说:“你可不要杀人。把她带来。我也许要亲自和她说话。”

  第二天,全家都同意素云应当有个机会和以前的丈夫交谈一次,这也许是因为家中的女人实在好奇心太强,很想在这种情况之下和她见一次面。因为姚老先生也想和她说话,那就必须在特别安排之下,把她带到静宜园来。大家都相信她是犯有重罪的。阿非也须要向禁烟局特别保证把她妥为送回,同时要在警卫之下带出来。在办公室里,阿非研究他搜获的那些文件,发现在“天津王太太”这个假名字之下,又有些别的地址。他也盘问那些雇工,答应可以交保释放,但是一定等把案子审理完毕,一切线索都查明之后,以防消息走漏。另外必须提防这次搜捕消息传到日本使馆。虽然阿非知道这纯是中国人的案件,因为素云尽人皆知和日本人合作,这当然可以解释为和日本人“勾结”,没问题,这位大名鼎鼎的“白面皇后”应当枪毙,但仍然不可不保密。他说这个案子必须速办速结,不然因为她的地位问题,一定和日本当局会发生纠纷。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63楼 发表于: 2007-09-29
那天下午,素云在严密警卫之下,戴着手铐到达,穿着女犯的旧黑衣裳。到了前院的一间屋子里,蒙眼的布才解下来。她睁开眼一看,见屋里好多人都是家人亲戚。曼娘、木兰、暗香,她立刻认出来。经亚站在旁门那边,她看不见。

  她自己身上的东西都已经拿下去,现在穿着一身黑,没有化妆,看来苍白消瘦,面色微黄。虽然比木兰仅仅大一岁,脸上已有深纹。她低下头,一言不发。




  阿非走过去问她:“你愿和你的前夫说话,是不是?”

  素云问:“他在哪儿?”

  阿非转向经亚,经亚不肯从墙角儿走过来,只是说:“她说想和我太太说话。让暗香和她说话吧。”

  素云抬起头来,但是看不见她要找的那个女人。木兰碰了一下儿暗香,然后对素云说:“有话和她说,这就是经亚的太太暗香。”

  素云抬起头来,表示惊讶。

  她慢慢说:“各位妯娌亲戚,我最好向大家一齐说吧。大家若还想到以前我们是一家人,在一起住过,我想说几句话。大家若不顾以前的关系,我也就不用说什么了。你们若是要的是钱,说出价钱来。我会给钱。我付得出。”

  木兰以不屑的口吻说:“你不要以为我们跟你要钱。”

  素云说:“我只是要保命。我活了这么多年,我知道钱并不是一切。我知道你们看见我带着手铐,大家很开心。你们若想报仇,我要问,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哪一位的地方儿?我被迫离婚,受了你们家的羞辱。那还不够吗?你们得有良心。不要以为立夫的坐监是因为我。那是我哥哥,完全和我没关系。”

  似乎而今他们在听的素云,不是以前大家所知道的素云了。但是木兰说:“若照你说,你不在乎钱,那为什么你干这种事呢?”

  她回答说:“木兰,我知道你恨我……”

  木兰打断她的话说:“我没有。”

  “你恨我没关系。咱们都长大了不少。我非常孤独。”

  木兰也受到感动,简直不记得曾经恨过她。但是曼娘说:“你为什么做这种事?为什么帮着日本人残害中国人?”

  素云说:“您若明白一切情形,大嫂,您会饶恕我。”忽然用一家骨肉称呼相称,“我是迫不得已。我的存款都在日本银行里。我若不接着干下去,钱就会被他们没收。”

  木兰问:“为什么你不让他们没收呢?”

  素云叹了一口气说:“毕竟是一大笔钱,是一辈子挣的钱。我怎么能甘心损失。有几百人现在依靠我过活。我若洗手不干,我就得离开日本租界,我的房子,饭店,该怎么办?我这个岁数儿,分文没有,到哪儿去呢?我告诉诸位,因为以前我们是一家人,不管你们还认我不认我,我现在老了,孤独无依靠,就是这么个老婆子。我虽然有钱,钱对我又有多大用?我看见你们在北京饭店,大家团聚,好快乐。我知道我走错了路。我不怪我丈夫。暗香,你有福气。我祝你快乐。我但求饶我一命。”

  现在全屋的女人都流了眼泪,都用手绢儿掩盖着擤鼻子。素云的话,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大家原来以为素云如今是个傲慢残忍得意的富婆。

  “经亚在哪儿?为什么他不跟我说话?”

  阿非向经亚招手,经亚带着孩子过来,但是孩子跑到暗香那边儿去,暗香用双臂把他们抱住,半为保护他们,半为给自己勇气。

  经亚说:“你当初若知道知足,不会有今天。”

  而今素云似乎觉得经亚当年对她并不坏,但她只是说:“你若还念当年夫妻之情,你应当给我说说情。”

  暗香的六岁孩子问:“为什么爸爸是她的丈夫呢?”

  暗香说:“她嫁你爸爸比我嫁得早。”

  小孩子向素云说:“你以前嫁过我爸爸?”

  素云不由得伸手想摸孩子。素云若是不堕落,也许早有了这样的孩子了。

  小孩子向后退,问她:“你是不是中国人?”

  素云不能回答。

  孩子又问:“你为什么帮着日本人呢?”

  泪珠儿从素云的脸上流下来,暗香把孩子叫回去。

  阿非说:“你这样叫我们很为难。我们现在已经了解你。你要知道,你做的事每天要害死几千中国人。你还忍心干下去吗?”

  “你若放了我,我答应以后一定洗手不干。我一定给禁烟局效力。”

  曼娘问她:“你不恨日本人吗?”

  “我恨所有的日本人。我也恨跟我一起干的所有那些人——中国人,日本人,还有别的外国人。”

  立夫问:“你哥哥在哪儿?”

  “他在大连,也是干这种事。他还能干什么?”

  阿非说他父亲要见素云。

  素云问:“干什么?”

  “他想跟你说话。他病得很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费这么大力气把你带到家来。也许是你的好运气。”

  阿非只要警卫、木兰、莫愁,一同跟着到父亲屋里去。警卫留在屋子外面,心里很纳闷儿。

  姚老先生正躺在床上。暮春的太阳从窗子外面照射进来,把影子照在姚老先生脸上的皱纹上。

  姚老先生说:“请坐。”

  素云说:“我不敢。”

  姚老先生又说:“我说你坐下。”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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