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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楚(内地实体版)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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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8-01
内地实体版 第一集 轩辕(上)
    楔子古物有灵知所适

    西唐元宝十八年十二月,黄昏,紫雾峡。

    空中黑云滚滚翻腾,天昏地暗。狂风怒吼,飞沙走石,远远望去,到处灰蒙蒙一片。

    呼啸的风声里,隐隐传来吟诵声:“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声音断断续续,似有若无。

    一道闪电陡然划过,将幽深的峡壑照得雪亮。

    两侧峭壁如削,林海起伏。狭窄蜿蜒的山路上,长草纷摇,尘土弥漫,一个少年书生一手握着卷书,一手牵着匹瘦黑毛驴,一边吟诵一边漫行。

    他脸容俊秀,剑眉星目,头巾飘飞,青布棉袍猎猎翻卷,神色从容洒落,怡然自得,丝毫未受这罕见的腊月雷风暴的影响。

    “轰隆!”

    雷声轰鸣,毛驴受惊。毛驴浑然没有主人的豪情雅兴,“啊吁”乱叫,犟着脖子死活不肯挪步。

    “你这只怠懒犟驴真是气杀我了。等到了长安,中了进士,瞧我不把你做成肉脯。”

    少年书生无奈,摇头笑叱着从驴臀上的行李架里抽出一条青布,撕成碎片,将毛驴耳朵堵塞得严严实实,拽着朝前走。

    风势越来越大,前方漆黑,影影绰绰。闪电如银蛇乱舞,“轰”地一声,一棵松树突然被焦雷劈中,烈火熊熊。

    轰雷并奏,声声震耳欲聋。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被狂风夹卷着抽打在脸上,隐隐生疼。

    少年书生喃喃道:“荒山野岭,哪有避雨之处?人淋湿了也就罢了,若将书浇坏了,那可了不得。”

    他用油牛皮将行李架遮挡严密,牵着驴加快脚步,一边左右旁顾,寻找躲避风雨的洞穴。但两侧石崖坚壁,哪有洞隙可寻?

    “哗啦啦!”

    没过片刻,大雨倾盆,如乱箭攒集,劈头盖脸地打落下来,山路顷刻间变得泥泞不堪。

    少年书生如落汤鸡似的顶着狂风暴雨,在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了一阵。周身湿透,被冷风吹刮,更是刻骨侵寒,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正自微微发抖,突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红光隐隐,在黑暗中闪耀,正是灯光无疑。心中大喜,拉着驴大步赶去。

    只见那灯火光怪陆离,变幻无端,忽而姹紫嫣红,忽而青绿碧翠,将夜空映照得流离绚彩,妖丽难言。

    书生大奇,忽想:“咦,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哪有这么绮丽的灯火?难道是妖怪不成?”倒抽了一口凉气,不由停下脚步。

    转念又想:“常言道‘不作亏心事,何惧鬼敲门’?我楚易向来光风霁月,坦坦荡荡,就算是遇到妖魔,又有什么可怕的?”微微一笑,拽紧毛驴继续前行。

    风狂雨骤,雷电交加。走得近了,那绚光霞彩反而渐渐地淡了下来,只剩下一轮浅浅的红晕,微弱地闪耀着。

    借着闪电瞬间的强光,少年书生楚易发觉红芒闪处,竟是一座寺庙,红墙黑瓦,在茂密松林的掩映下,略显破败。

    他心中一宽:“这彩光想必是寺庙法烛的神光。”当下再不迟疑,冒雨急行。

    到了庙门,只见木门半掩,红漆剥落,檐前两盏灯笼昏黄摇曳,明暗不定,照着匾上的“普善寺”三个大字,颇为凄凉黯淡。

    楚易抹去满脸雨水,整了整湿淋淋的衣冠,大声道:“在下闽地举子楚易,千里赴京赶考,途经宝地,恰逢风雨,望借宝刹一避。”

    轰雷滚滚,悄无人应。

    那庙门倒是“咯吱”一声,被狂风吹开一条大缝。里面黑漆漆的,那红光突然之间倒像是完全熄灭了。

    楚易又提高声音,反复报了几遍,依旧听不见半点声息。

    他心下犯疑,但又不好贸然闯入。正自踌躇,毛驴突然“啊吁”一声欢鸣,一头撞开庙门,撒了欢似的跑了进去。

    楚易待要拉住,已然不及,一时哭笑不得,脱口道:“你这不知进退的野秃驴……”

    突然想起此语颇有冒犯和尚之嫌,急忙收口道:“各位高僧,在下无意冒犯。我说的乃是这乱闯山门的畜生,这……这就拉它回来……”揖了一礼,疾步追去。

    寺庙里黑咕隆咚,只能隐隐约约地瞧见一些轮廓,好在“啊吁”、“啊吁”之声清晰入耳,此起彼伏。

    他循着声音,借着微光一路追去,一边叫道:“犟驴儿,不要乱闯宝刹,扰乱高僧修行。”

    那毛驴正自快活,又被布帛塞住耳朵,哪儿听得见他的声音。颠着屁股一路小跑,欢快地穿堂过殿,直往寺庙深处奔去。

    楚易大感窘迫,不住地高声赔罪,但除了风啸雷吼,四周阴森森地寂静无声,偌大寺中竟似一个僧人也没有。

    接连穿过空空荡荡的殿堂、甬道,始终不见一个人影,他心中惊疑不定,隐隐中越来越觉得不安,几次想要抽身退出。

    但他家境贫寒,父亲早亡,那匹毛驴是寡母半年前为了他进京赶考,辛苦筹借了几两银子才买来的坐骑,行李架中又有仅剩的盘缠和书卷,几乎是他全部的身家,哪能这般轻易丢弃。唯有摒除杂念,穷追不舍。

    大雨滂沱,他湿淋淋地到了大雄宝殿前,只见那毛驴绕着香炉鼎奔了几圈,冲着他“啊吁”一通欢鸣,屁颠儿屁颠儿地冲上了台阶,直往殿里钻去。

    “这该死的瘟驴!”楚易又气恼又好笑,带着忐忑不安,追上殿去。

    大殿内烛光如豆,佛像森严肃穆。

    方踏入门槛,一阵狂风吹来,幡幔呼呼乱卷,烛芯咝咝轻响,灯光乱跳,突然熄灭。四周漆黑不见五指,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腥臭之气。

    楚易环身四顾,心中怦怦直跳,低声叫道:“犟驴儿?犟驴儿?”

    那毛驴也不知藏到了哪里,索性不吱声了。

    楚易摸黑走了几步,脚下蓦地一绊,登时踉跄摔倒。他只道是那懒驴赖在地上,低声笑道:“犟驴儿?跟我玩捉迷藏呢?”伸手摸去,黏糊糊、冷冰冰的,也不知是什么。

    忽然电光陡亮,轰雷交响,大殿陡然一片蓝紫透亮。

    他“啊”地一声,寒毛乍竖,几乎跳将起来。

    满殿青石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和尚的尸体,个个张口瞪目,满脸惊怒悲愤之色,胸膛剖裂,死状惨酷,鲜血淌了一地,有些已经凝结为暗紫色的薄冰。

    闪电一没而过,殿中又转黑暗。

    阴风呼啸,幡幔狂舞,殿中混沌森寒,周侧佛像似乎都在森然俯瞰,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饶是他素来胆大,此刻也不禁心底发毛,再被冷风一吹,只觉脊梁骨也发起寒来,不自禁地牙关乱撞,微微颤抖。想要转身冲出殿外,双腿却酸软无力,连一步也迈不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狂乱的心跳才渐渐平息下来,蓦地想道:“难道是强盗劫掠寺庙,将这里的和尚杀了个精光?”

    此处深山老林,盗匪众多,时有劫案发生,而寺庙通常又颇为殷富,这个推断不无可能。

    他定了定神,又想:“楚易啊楚易,这些不过是枉死之人,你堂堂七尺男儿,有什么可怕的?”

    当下朝四周拜了几拜,大声道:“各位高僧,明日一早,在下下了山,便到最近的衙门去报官,定将杀人的盗匪绳之以法,以告你们在天之灵……”

    “啊吁!”话音未落,突然从右方佛像后传出毛驴的叫声。

    “犟驴儿!”此刻楚易的心已经平定下来,经历了这小小的波折,在这遍地尸体的漆黑大殿里,听见毛驴的叫声,简直比仙曲神乐还要动听。

    他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佛像后,果然闻见了毛驴的气味。

    那驴儿“啊吁啊吁”地直叫唤,极是兴奋,毛茸茸的头伸了过来,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楚易舒了口气,摸着这毛驴的脑袋,突然涌起故友重逢般的温暖欢悦之意。

    “啊吁!”毛驴突然伸出湿嗒嗒的舌头在他脸上舔了一下,不等他叱呵,又一口咬住他的袖襟,将他朝前拖去。

    “你带我去哪儿?”楚易惊魂甫定,又被它的殷勤弄得啼笑皆非,跌跌撞撞地摸黑前走。过了侧门甬道,到了后院之中。

    当空一道闪电,又将四周照得明亮。

    他惊咦一声,只见大雨瓢泼,遍地水花,泥泞里盘坐了两人,面面相对,仿佛泥塑石雕一般,动也不动。

    左边一人是个老和尚,白眉飘飘,袈裟起舞,胸前挂了一串赤红色的念珠。

    右边那人头戴碧纱笼帽,脸容清奇俊逸,紫衫玉带,腰间悬了一个银白色丝囊和一个一尺来长的玛瑙葫芦。

    两人怒目相视,四手交缠,一团红光从彼此交叠的手中隐隐透出,紫气吞吐。

    “方丈?”楚易试探地叫了一声。

    见他们依旧神色古怪,毫无反应,他心里又开始怦怦乱跳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伸手探鼻息,心中登时一沉。

    这两人果然也都死了。

    楚易忽地好奇心大起:“是了,不知这两人至死争夺的是什么宝贝?”咳嗽一声,朝两人揖了一礼,道:“两位,得罪了。”小心翼翼地去掰两人双手。

    但那四手抓缠甚紧,一时难以掰开。他稍一用力,“啪”的一声脆响,方丈的手指竟然断了。

    楚易吓了一大跳,握着两节断指,脸颊烧烫,大感不安,急忙连连道歉。

    毛驴在一旁探头探脑,早已等得不耐,忽然一颠一颠地跑了上来,“啊吁啊吁”地叫着,连冲带撞,梗着脖子猛地拱向两人交缠的手掌。

    “犟驴儿,不可造次!”楚易失声惊呼,拉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毛驴甩头舞脑,黑旋风似的撞了上去。

    “啪啦!”那两人顿时一起翻倒在地,四手齐腕断折,一个紫红色物体骨碌碌滚落掉入泥泞中。

    “呼!”泥浆飞溅处,忽然破舞出万千绚光,仿佛无数霓箭冲天怒射。

    夜空红橙碧紫,流丽万端,就连密集的雨线也镀染了缤纷颜色,像是漫漫珍珠彩帘,随风摇曳。过了片刻,那霓光才渐渐收敛黯淡。

    楚易张大嘴,怔然直立,忽然忖道:“敢情先前看到的漫天彩光就是这个东西发出来的。”

    他心中乱跳,缓步上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拾了起来。

    雨水哗哗冲洗,将泥泞尽皆刷去。幻光绚彩,迷离闪耀,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眯着眼睛端详片刻,方才看清那竟是个剔透玲珑的三足红玉小鼎,高不过半寸,周侧雕了两条细蛇,双双交缠,栩栩如生,在彩光的波动摇曳下,仿佛正迤逦飞舞。

    鼎内万千彩光缭绕飞腾,轻烟似的阵阵冒了上来,又化成漩涡,回旋绕转,在鼎内沿壁激撞出迷离万状的绮光。隔着层层绚光,隐隐可见鼎底太极图案,两颗泥丸似的银白气丹从鼎底翻浮而上,滚滚飞旋,忽而又沉入鼎底。

    楚易正自看得目眩神迷,忽然听见“喀啦啦”一阵叠声脆响,扭头望去,大吃一惊。

    这片刻之间,那两人竟已化成两具森森骷髅,散落满地!

    他惊奇骇讶,不明所以。那毛驴却欢声嘶鸣,在白骨堆中跳跃奔跑,后蹄飞踢,将白骨踹得四下抛散,那玛瑙葫芦、银白丝囊、赤红念珠纷纷准确地掉落在楚易身前。

    楚易气笑不得,正要喝止,忽然见它低头拱地,从泥泞里拨弄出一个东西,叼衔在口,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丢在他的身上,摇头晃脑,“啊吁”大叫,颇为得意。

    楚易取来一看,是一个两寸见方的玉石匣子,通体淡绿,中间嵌了一块冰晶石,颇为圆润精美。

    正待细看,空中闪电交加,雷声轰隆,风雨越发猛烈起来。

    他猛地一个寒噤,“阿嚏”一声,周身发抖,冷不可耐。当下用那方丈的袈裟将满地散落之物全部兜了起来,拉着毛驴奔回寺庙后院的厢房,找到灶间,生火取暖。

    楚易周身湿透,索性坐在火堆边,里里外外脱了个干净,裹着僧人的薄被,将衣服搭在架子上烘烤。

    毛驴围着火堆打了几个转,懒洋洋地卧倒在地,嚼着嘴呜鸣不已。

    “犟驴儿啊犟驴儿,这些书得之不易,被你这般颠来颠去地折腾,算是全泡汤啦。”楚易从行李架里将湿淋淋的书卷取出,叹了口气,一本本摊开晾干。

    毛驴扭过头,“哼哧哼哧”地喷着热气,极为不屑。

    “犟驴儿,你的脾气忒大了吧?说你一句也不成?那就吃块蒸饼消消气吧。”楚易忍俊不禁,将干粮蒸饼放在火上烘了烘,撕了一半,丢到驴儿的嘴边。

    毛驴看也不看他,翻着白眼,傲慢地一口叼了起来,哼哼唧唧地大嚼。

    楚易莞尔,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将袈裟摊开,仔细地端详里面的物什。先前在暴雨闪电下瞧不清楚,此刻相隔咫尺,又借着火光,自然历历分明。

    那赤红念珠原来竟是由三十六颗不同质地的珠子串成,其中既有紫珍珠、玛瑙珠、珊瑚珠等宝物,也有骨珠、琥珀,更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珠子。颗颗莹润光华,赤光流离,照得灶膛一片红亮。

    玛瑙葫芦精巧玲珑,与那红玉小鼎放在一处,光彩辉映,奇丽万端。

    楚易取起葫芦,轻轻摇了摇,里面丁冬脆响,也不知装了些什么。

    “啊吁!”听到声响,毛驴一骨碌跳了起来,精神抖擞,引颈亢鸣。又一溜小跑到了楚易身边,探头探脑地凑热闹。

    楚易旋开葫芦盖儿,朝掌心斜倒,滚出一颗黄豆大小的黑丸,馨香扑鼻。

    正自端详,毛驴突然探过头来,一口吞了个干净。

    楚易气笑道:“你这贪吃的犟驴儿!”见它摇头晃脑吃得高兴,心道:“不知这究竟是什么丸子?”忍不住也倒了两颗,小心翼翼地放入嘴中。

    “哧”的一声轻响,那两颗黑丸入口即化,馨甘满口,清凉贯顶,整个人忽然飘飘欲仙。

    即而喉中一热,仿佛有一道熊熊火焰轰然卷入腹中,五脏六腑登时暖洋洋、热烘烘说不出的舒服快活。先前风寒雨湿的冷意顷刻荡然无存。

    楚易又惊又喜,心道:“是了,这定然是驱寒辟邪的药丹。”

    毛驴“啊吁”直叫,甩着尾巴,探过头来,吧咂着驴唇还想吃上几颗。

    楚易摇头笑道:“你当这是蚕豆么?一颗接着一颗地吃。别人的药丸,咱们吃了几颗已经是大大的不该了。”

    当下又抖了抖那银白色的丝囊,只听稀里哗啦一阵乱响,绚光耀眼,源源不断地倒出一堆东西。

    满地五光十色,粲然灼目,尽是些奇珍异宝、铜器古玩。

    楚易登时呆住。看了看那不过巴掌来大的丝囊,又看了看满地珍宝,简直无法相信这许多东西竟是从这小小的袋子里掉出来的。

    毛驴欢声嘶鸣,死命地拱着满地的宝贝,极是兴奋。

    “犟驴儿,这都是些什么?是了,那紫衣人多半便是杀死全寺和尚的强盗,这些必是他的贼赃。等明天下了山,咱们便将这些东西一并交给官府。”

    他愕然地翻动着满地之物,随口喃喃道。他与这驴儿相处了几个月,彼此颇为熟稔亲切,心底早已将它视若老友,旅途寂寞,也常常与它这般“聊天”。

    “啊吁!”毛驴瞪着眼,摇头甩尾,似乎在表示抗议。耳廓一动,突然转过脖子,用软乎乎的鼻尖顶了顶地上的那个玉石匣子。

    楚易凝神翻看,忽然“啊”的一声,大感诧异。

    透过冰晶石,可以清晰的看见匣中蜷缩着一个毛茸茸的银白之物,正在不住地颤抖。

    他翻转玉匣,却找不着一丝缝隙开启。

    摩挲片刻,不知触动了什么机簧,只听“吧嗒”一声,匣子突然打开。楚易双手剧震,白光耀眼,一个毛茸茸之物突然扑撞入怀。

    他吃了一惊,低头望去,却见一只雪白的长毛狐狸蜷缩在自己怀里,低声哀鸣,可怜至极。

    “啊吁!”毛驴低下头,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那狐狸看,想要伸舌舔它,却又不敢。

    “好漂亮的狐狸!”楚易心中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白狐一尺来长,雪毛柔软,通体寒冷似冰,温驯地趴在他的怀里,簌簌颤栗。

    楚易怜意大起,捂紧薄被,将它紧紧贴在胸膛,用体温烘暖。

    他突然想起玛瑙葫芦内的驱寒药丸,急忙倒出几颗,用指尖捏碎了,塞入白狐的口中。

    白狐低着头,不住地颤抖,柔软的舌尖舔过楚易的指尖,弄得他又麻又痒,忍不住失声大笑。一连吃了三颗黑丸,白狐那寒冰似的身体才渐渐回暖。

    楚易原本还想喂它几颗,但摇了摇葫芦,已经空空如也。

    于是他又撕了几丝蒸饼,在水里浸软了,送到它嘴边,笑道:“没有药丸了。你吃点东西吧,这是我娘做的蒸饼,又甜又软,好吃得很。”

    白狐怯生生地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珠凝视着他,粉红色的小鼻尖蓦地轻轻颤抖起来,眼中似乎有泪水泫然,将流未流。

    “呜——”白狐忽然温柔地呜鸣几声,像是撒娇似的往他怀里钻了钻,小口小口地吃起蒸饼。

    喂完白狐,楚易穿好衣服,将满地珍玩重新收拾入丝囊,把那红玉小鼎、玛瑙葫芦、玉石匣子和赤红念珠也一并塞了进去。

    丝囊看似极小,其中却似另藏乾坤,尽数收入,也不见丝毫鼓胀,掂在手里也是轻飘飘浑然无物。

    楚易惊喜忐忑,知道此袋必是宝物,刹那之间,不由动了一丝将其据为己有的念头,但转念又想:“君子不取分外之物。我如果占为己有,和那些强盗又有什么区别?”脸色不由泛红,他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将所有宝物交与官府。

    他这一日走了许多路,又经历了这些奇异之事,早已疲惫万分,此刻心情既定,顿时觉得困意重重,打了几个呵欠,抱着那白狐一起钻入被子,在火堆边躺下,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只听见身旁木柴“噼啪”作响,夹杂着毛驴“啊吁”的叫声,依稀还有些什么奇异的声响,然而他却听不见了。

    恍惚中,似乎有一个温软柔腻的身子紧紧地将他缠住,异香扑鼻,耳边不知是谁在呵着热气,伴着轻柔甜美的笑声,像是春风拂过耳梢,又麻又痒,直浸心底。

    “犟驴儿,别闹……”

    楚易嘴角含着笑,迷迷糊糊地挥了挥手,那笑声顿时消失了。

    梦里碧水如带,春暖花开,他骑着毛驴纵情驰骋在故乡的晨风里,挥舞着进士及第的金花帖子,向着在河边浆洗着衣裳的母亲欢笑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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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8-01
第一章人生若只如初见

    楚易一觉醒来,已是翌日清晨,耳边鸟鸣啾啾,寒风呼啸。体内却似有暖流回旋,精神奕奕。

    睁开眼,蓝天如洗,阳光在树梢间灿烂地闪耀着。毛驴正低着头,瞪着眼,与他四目相对,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干草。

    他忽然想起昨夜之事,蓦地坐起身来,刚一环顾,心中顿时大凛,“啊”地失声大叫。

    身在崖顶山坡,四周松林如海,荒坟错落,枯草纷纷摇曳,他的身上盖着一堆厚厚的草垛。哪里有什么寺庙?哪有什么僧人?

    楚易脑中一片迷乱,难道昨夜之事竟是一场幻梦么?

    他猛地掀开草垛,那只白狐也浑然无踪,但在他身边,赫然横放着昨夜那银白色的丝囊!

    他心中大震,将那袋子倒提抓起,轻轻一抖,眩光闪耀,琳琅满目掉了一地,昨夜的那些珍宝赫然在目。

    他脑中愈加迷乱错愕,亦真亦幻,一时之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看着四周荒凉的坟头,寒意森然,突然想到:“难道……难道昨晚当真是撞鬼了?”

    定了定神,将珍宝重新收纳入囊,这才蓦地发现那红玉小鼎、玛瑙葫芦、玉石匣子和赤红念珠竟然全不见了!仔细回想,明明记得自己已将这四件物事塞入囊中,怎么会消失了呢?心头不由又是一阵发冷。

    “啊吁!”毛驴等得不耐,叼着他的衣襟,似是催他起来。

    楚易茫然起身,将摊放在地的书卷一一收起,放进行李架里,牵着毛驴往山下走去。走得几步,突然发现满山枯草中横七竖八地躺卧着众多野兽的尸体,虎狼鹿羊,交叠横陈,均是膛开肚裂,鲜血淋漓。

    “难道昨夜那些和尚尸体都是这些畜类所化么?”他陡然又是一惊,冷汗满背,仿佛掉入深不可测的冰渊寒窖。

    这时,不远处的山林中突然响起阵阵豪迈的歌声,树叶沙沙,群鸟惊飞,几个猎户背着弓箭,提着矛叉走了出来。

    看见遍地兽尸,众猎户大为惊愕,纷纷叫道:“喂,读书的娃儿,这些野兽都是你杀的?”

    楚易思绪混乱,也不应答,高声问道:“几位大哥,请问这里附近有什么寺庙么?”

    众猎户愕然道:“荒山坟地,哪有什么寺庙?”

    一个猎户哈哈笑道:“小娃儿,莫非你杀了这些野兽,心里悔疚,想要出家当和尚么?”

    众猎户自觉有趣,齐齐大笑。

    楚易心下森寒,知道自己果然是撞鬼遇妖了,登时一阵莫名的后怕。无心回应,又道:“几位大哥,请问最近的官府在哪里?”

    众猎户指了指北边山峦叠嶂处,笑道:“过了飞云峡、仙人岭,就是万寿县。小兄弟杀了这些生灵畜类,若想投案自首,去那里便是。这些尸体就交给我们来处置善后吧。”说着又是一阵大笑。

    楚易此刻恨不得插双翅膀离开这里,笑了笑,拱手作别,牵着毛驴径直往山下走去。

    山路迂回,两侧青松横斜,怪石嶙峋,桀然天半。远处数峰耸立,横云断雾,清丽如山水墨画。

    如果是昨日,楚易必定沿途观赏,和景吟诗,但此时毫无心绪,思潮汹涌,只是不断回忆着昨夜怪事。倒是毛驴“啊吁”不绝,健步如飞,甚是快乐。

    时值腊月,寒风如割,下山时一无遮挡,原该颇为寒冷,但他体内却暖洋洋的毫无冷意,全身仿佛充满了使不完的气力。

    意识到这一点,楚易心中不由又是“咯噔”一响,猜想多半是昨夜那两颗药丸之功。但那药丸既是妖鬼之辈所有,自己妄服滥用,焉知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结果?心中忐忑,惴惴不安。

    但他单纯豁达,忧愁怨怒素不久长,转念又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切世事,上苍自有安排。我又何必杞人忧天、自寻烦恼,听天由命就是。”一念及此,顿时大为轻松。

    走了片刻,看天高地远,万水千山,白云悠悠,碧水遥遥,楚易的心情又渐渐舒畅明亮起来,重新吟诗诵文,聊遣寂寞。

    下了山,穿过一片山谷,便回到了官道。西唐官道颇为齐整,每三十里便设有一个驿站。

    昨日楚易为了寻求捷径,横穿山脉,这才困在紫雾峡中。经此一事,心里发毛,不敢再孤身乱闯。当下翻身骑上毛驴,沿着官道,朝万寿县进发。

    到了中午,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多,三五成群,几乎都是前往长安赶考的举人。其中大多是富家子弟,不是肥马轻裘,就是金轮彩车,身边还跟了不少书童仆人。

    车轮辚辚,蹄声嘚嘚,众人谈笑着从楚易身边经过,见他青衣布鞋,补丁错落,形孤影单地骑着一匹瘦黑毛驴,旁若无人地吟读诗书,无不指摘大笑,极为不屑。

    楚易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他家世贫寒,由寡母、族人养大,生性单纯磊落,安贫乐道,对于奚落鄙视向来毫无所谓。此番进京赶考,更不是因为贪慕荣华富贵,只是想为国效力,光耀族门,不负母亲栽培养育。

    中午时分,楚易到了仙人岭驿站。

    此处距离万寿县尚有三十余里地,正好又是两条官道交汇之处,马嘶人语,极是热闹。

    他离乡半月,所带的蒸饼干粮昨晚已经吃光,这时早已饥肠辘辘,闻见酒肉饭香,更觉难耐,当下牵着毛驴朝驿站里走去。

    驿站雄立河边,主楼高达三层,钩檐飞角,红墙绿瓦,颇为壮观,乃是来往官差休息打尖、传递各地公文的所在。

    主楼后是连绵数十间的房屋,多为酒店旅舍,中间横隔了一条青石板大道。

    此刻青石板路两边早已停满了马车、骏驹,两旁的房舍里人头耸动,高谈阔论之声嘈杂相闻。

    楚易牵着毛驴,在房舍前停下,正要将驴儿在廊柱边拴好,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盛气凌人的叱呵:“小叫花子,你的小瘦驴也敢和本公子的‘赤兔马’拴在一起?别怪本公子没提点你,小瘦驴儿若被我的宝马一蹄子踢死了,你可就得走着进京啦!”

    话音未落,房舍内哄笑声大作。

    毛驴似是听懂了那人话语,扯着脖子“啊吁啊吁”高声大叫,撅臀踢腿,极是愤怒。旁边一匹赤红如火的高头大马扭头看了看,默然不屑,低头吃草。

    房舍中人见状更是一阵狂笑。

    楚易心里微微有气,摸了摸毛驴的脖颈,默不作声地将它拴好,走入房舍。见左面的桌子尚有空位,便走了过去。

    刚到桌边,一个锦衣高帽的年轻公子便从座上笑嘻嘻地站了起来,伸手一拦,扬眉道:“小叫花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驴是畜生,不知道分辨地方也就罢了。你好歹也是一个人,难道看不出这里不是你该坐的地方么?”声音轻狂张扬,正是适才发话的贵族公子。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楚易不愿与他争执,只微微一笑,转身朝其他座位走去。

    刚想坐下,又有一个人起身将他拦住,笑道:“这位仁兄,不是在下不让你坐这儿,只是你若是坐在这里,这满桌之人岂不是都让那位公子瞧不起了么?”

    众人轰然称是。

    楚易忍住气,只好转身寻找其他座位。岂料满屋中人竟像是串通一气,都有心拿他开涮解闷儿,待他一走近,便立时纷纷起身,笑嘻嘻地又是作揖又是行礼,将他赶开。哄笑之声此起彼伏。

    那年轻公子见众人都支持自己,一起作弄这穷书生,大为得意,笑道:“小叫花子,你耳朵聋了还是傻了?抑或你也是只蠢驴精变的,所以听不懂人话么?小二,快快领他到外面石柱,送他一捆干草,记在我李公子账上。”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拍案叫绝。

    楚易单纯朴直,向来与人为善,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等无谓的侮辱,听到满堂恶意而尖锐的嘲笑,心中又是愤怒茫然,又是委屈气苦,想不出他们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当下一言不发,转身朝门外走去。

    年轻公子阴阳怪气地笑道:“哎呀,你沾了一身人气回去,也不知你那驴儿兄弟还认不认得你?小心被它一脚踢伤了身体。”

    众人闻言,哄笑更甚。

    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淡淡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李公子这么了解驴的心声,想必和它属于同类了?”

    楚易一怔,忍不住笑了起来。

    众人哗然,那李公子大怒,回身正欲发作,突然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又听那人柔声道:“这位公子,在下和你一样,可不是什么驴马之类,禽兽之属,不知你愿不愿意赏光到此一坐呢?”

    楚易心中又是惊诧又是感激,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公子独据一桌,临窗而坐,正朝自己微笑示意。

    他丝巾白裳,飘飘如仙,珠簪玉带,灿灿生光,俨然贵侯王孙;明眸皓齿,雪肤樱唇,姿容清丽绝伦,一笑起来更如云开雪霁,阳光明媚。

    众人看了无不意夺神摇,自惭形秽,均想:“什么宋玉潘安,卫玠周郎,比起此人来只怕都遥遥不及。”

    楚易呆了一呆,心中莫名地狂跳起来,十七年来,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污浊微渺,忽然觉得自己若是坐到此人身旁,实在是对他极大的唐突、冒犯。

    当下感激地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公子美意,我……我还是到外面去吧。”转身便走。

    “慢着!”白衣公子大急,翩然起身离座,抢到他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嗔道:“公子,你不愿和我共坐,是瞧不起我,是也不是?”

    那声音清脆婉转,似嗔似喜,似怨似艾,说不出的悦耳动听。满屋书生听了,顿觉热血上涌,神魂颠倒,情不自禁地想要替楚易回答。

    楚易一愕,低头看去,那手如青葱白玉,纤美玲珑,抓在自己的手腕上,滑腻清凉,舒服已极。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敢挣脱,脸上通红,讷讷道:“在下……怎会瞧不起你?”

    白衣公子嫣然一笑,甚是欢喜,松开手,柔声道:“那好,你过来坐下。”

    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秋水明眸似笑非笑地凝视自己,楚易心中顿时又是一阵莫名地怦怦乱跳,不敢逼视,只得点了点头,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公子相邀。”随他回到桌前坐下。

    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数十双眼睛都怔怔地看着两人,满嘴醇酒都化作了酸苦馊水,均想:“他奶奶的,天下掉下块天鹅肉,偏偏让这只癞蛤蟆给一口叼着了。”

    其时西唐国势鼎盛,奢靡淫乐之风极为流行,官宦富商不但广纳美妾,更喜欢蓄养娈童,男风颇盛。

    富家公子大多有龙阳之好,喜欢涂脂傅粉,结交美貌少年,光明正大地调风弄月。民间不以为耻,反引为风流韵事,津津乐道。

    所以众举子见到这美貌绝俗的少年公子唯独对此衣裳破旧的乡下穷书生情有独钟,无不又妒又恨,暗自咬牙切齿。

    白衣公子对众人视若不见,拉着楚易衣襟一起坐下,嫣然笑道:“公子,在下扬州晏小仙,还未请教你尊姓大名?”

    楚易与他挨得甚近,只觉一股冷寒幽香扑鼻而来。那香味奇特至极,宛如月光与流水并舞,寒梅共雪花齐开。

    他呼吸一窒,直如醍醐灌顶,神魂俱醉,呆了呆,方才恍然道:“我……在下闽地楚易,是进京赴考的。”

    晏小仙大喜,拉着他的手脆声笑道:“这可真巧啦!我也是去长安赶考的。楚兄如不嫌弃,咱们一起结伴同行吧。”

    众人正竖耳倾听,听到此言登时又是一阵眼冒金星,恨不得抢过那双纤纤柔荑,大声宣布自己也是上京赶考的。

    奈何这晏公子语笑嫣然,妙目凝注,对周遭众人熟视无睹。

    楚易虽是一介书生,然生性慷慨尚侠,素好结识朋友,若换了旁人提此建议,必定欣然同意。但不知何以,对这美貌如处子的王孙公子,他虽极有好感,颇想亲近,却又觉得手足无措,单只坐在他身边,心中便怦怦乱跳,如坐针毡;倘若一路同行,那还得了?

    眼看满屋中人目光灼灼地瞪视着自己,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了,他又是好笑又是局促,当下抽出手,沉吟道:“晏公子盛情相邀,岂敢不从。只是……在下只有一匹毛驴,只怕有些不便。”话一出口,连自己也觉得岂有此理,莫名其妙,耳根一阵烧烫。

    “啊吁!啊吁!啊吁!”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他的话,屋外,那毛驴竟高高站起,昂首踢蹄,不住地引吭高歌,以示抗议。

    众人一愕,哗然大笑。

    晏小仙“扑哧”一声,嫣然道:“你看,它都不答应呢。”笑靥如花,清丽夺目。

    那李公子在一旁瞧得神魂颠倒,按捺不住。站起身,端了一杯酒,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对着晏小仙揖了一礼,抑扬顿挫地说道:“在下洛阳李东侯,也是赴京赶考的,没有什么毛驴,只有赤兔神驹一匹,四驾马车一辆。晏公子如若不弃,可与在下结伴同行。一路同车共马,促膝谈心,岂不风雅快活?”

    众举子听见“李东侯”三字无不哄然。此人赫然竟是当朝金紫光禄大夫、左仆射李木甫的侄子!

    李木甫深得帝宠,近年来权势愈重,统管吏、户、礼三部,朋党众多,门生遍布,可称本朝一大红人。他膝下无儿,因而对侄子极为疼爱。倘若能和此人同行,考中进士决计不在话下。

    一时满屋骚然,十人之中倒有九人将注意力从这绝美的晏公子身上转移到了飞扬跋扈的李东侯身上,各自思绪飞转,挖空心思想着待会儿如何与他结交,奉承讨好。

    唯独晏小仙充耳不闻,眼角扫也不扫他一眼。只管笑吟吟地凝视着楚易,牵着他的手,柔声央道:“楚兄,你的毛驴可真有趣。咱们结伴同行吧,你的毛驴也好借我骑骑,好不好?”

    楚易还未回答,外面那毛驴又已慌不迭地欢嘶长鸣,昂首睥睨,极是得意欢喜。

    楚易忍俊不禁,点头道:“能与晏公子同行,诚我之幸。”顿了顿,微笑道:“我若再不答应,这驴儿只怕也要撇下我,随着晏公子跑啦。”

    晏小仙大喜,嫣然一笑,眼如秋水横波,眉如春柳舒黛,满室粲然生辉。

    楚易心中又是一阵剧跳,呼吸不得,忖道:“倘若这晏公子是女儿身,什么西施貂蝉都被她比下去了。”

    李东侯端着酒杯僵在那里,尴尬至极。他自小锦衣玉食,万众奉承,哪曾当着众人之面受过这等冷遇羞辱?先前被晏小仙讥讽,瞧着他绝色无双,怒火才迅速转化为欲火;但连吃闭门羹,欲火无从发泄,不由又转化为怒火。当下勃然变色,便待发作。

    楚易见他面色青白红绿地直转,心下有些不忍,悄悄地拉了拉晏小仙的衣袖,低头道:“晏公子,这位李公子在和你说话呢。”

    晏小仙柳眉一扬,故作诧异道:“有么?我怎么只听见一只驴在耳边叫唤?”

    李东侯恼羞成怒,再也按捺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一甩手将杯子摔掷,拂袖回座。

    众人变色,噤若寒蝉,纷纷饮酒,装作没有瞧见。他的几个仆从大声呼喝,挽着袖子刚想要冲上前,却被他怒斥喝住。

    李东侯虽然跋扈嚣张,但毕竟是丞相之侄,又值此进京赶考的非常时期,知道越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越不能太过仗势欺人,以免落人口实,给叔父的仇党以可乘之机。当下只能强忍怒意,坐回座位连灌闷酒,暗自咬牙切齿,寻思如何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好好报复收拾。

    楚易虽然对权贵豪富殊无畏惧,但却不愿这美少年因为自己与本朝左仆射结怨,低声道:“晏公子,这李公子家世显赫,你何必为了在下,这般开罪于他?我替你去给他赔个不是……”

    方欲起身,却被晏小仙一把拉住衣襟。见他关心自己,他似是甚为欢喜,两靥晕红,双眸亮晶晶的极是明亮,笑道:“此人这般讨厌,公子何必理他。哼,咱们聊得高兴,他来捣什么乱?唧唧喳喳的,也不知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如你的毛驴叫得好听呢。”

    楚易还想说话,突然“咕噜”连声,腹中已如青蛙似的叫将起来,极是响亮。

    晏小仙“扑哧”一笑:“楚兄快坐下吃饭吧。饭菜凉了可就不好吃啦。”

    楚易面上一红,大为不好意思,微笑道:“那我就不客气啦。”眼见满桌琳琅满目,多是见所未见的山珍野味,一时倒不知如何下箸。吃了几筷,羊肉鲜香滑嫩,木耳清甜爽脆,胃口大开,再不拘谨,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晏小仙见他吃得香甜,端着酒杯抿嘴而笑,叫来伙计,又添了几样酒菜点心,笑道:“楚兄,这荒野驿站,粗肉野菜比起我们淮扬菜也不知差了多少千倍,你将就着吃吧。哪天你随我到扬州,我再请你到秋月楼好好吃上一顿。”

    楚易摇头道:“晏公子,这一顿饭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楚某无端受用,已经于心不安,岂敢再让兄台破费……”

    听得此言,晏小仙柳眉一蹙,如花笑靥登时烟消云散,嗔道:“君子之交,贵乎情谊。我与楚兄一见如故,诚心结识,楚兄却如此见外,动辄搪塞以阿堵物。楚兄是看我不起,不想与我结交么?”

    楚易面红耳赤,大感羞惭,一时想不出辩白之词,讷讷道:“晏公子,我……我绝无此意。”

    他平时才思敏捷,任侠尚义,绝非穷酸迂腐的书生,但在这美貌少年面前,竟变得笨口结舌,束手束脚。

    晏小仙面色稍霁,“哼”了一声,冷冷道:“罢啦。公子既无心结识,何必勉强。吃完这顿饭,咱们各走各路便是。”眼圈微微一红,别过头去。

    楚易见他娇嗔薄怒之态楚楚动人,心中一阵懊悔怜惜,忖道:“楚易啊楚易,你几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让人心寒?能识得这等好朋友,也不知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

    想到此处,他蓦地一阵冲动,那慷慨之气重新涌了上来,握住晏小仙的手,恳切地说道:“晏公子,你教训得是。君子相交以诚。我这么说实是大大不该。倘若你不嫌弃楚某一介乡野布衣,还愿意屈尊结交,楚某此生当以同怀视之!”

    晏小仙微微一颤,回嗔作喜,笑容登时如春花绽放,凝视着他,柔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能再行反悔。”

    楚易笑道:“此生能有如此知己,楚易欢喜还来不及,怎会反悔?”

    晏小仙大为欢喜,嘴角噙笑,双靥酡红,更添娇艳。

    楚易眼角瞥处,忽然察觉到众人妒恨交集的眼光,蓦地醒觉自己还紧握着晏小仙的手,“啊”的一声,急忙松开。

    晏小仙脸上忽地一红,闪过一丝害羞之意,笑吟吟地端起酒杯,浅啜低饮。

    楚易见那素手纤纤妖娆,想到适才所握香软滑腻,柔若无骨,心中登时又是一阵异样的感觉,心想:“王孙子弟果然不同寻常人家,就连双手也同少女般柔软滑腻。”

    满屋举子见他们两人这般旁若无人地亲密说笑,眼中险些喷出火来,但均知那美貌少年是李东侯看上的的禁脔,谁也不敢上前搭惹,只能一边偷眼瞄看,一边暗自恨恨嗟叹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李东侯在远处看着那美貌公子语笑晏晏,对乡下小子柔声蜜语,更是几次三番险些气炸了肺。片刻之间,心底已闪过万千条毒计,直欲将两人千刀万剐,但看着晏小仙那清丽绝俗的容貌,心中却又爱又恨,又气又狂。

    楚易被众人的目光瞧得不自在,如芒刺在背。匆匆忙忙地吃完饭,松了口气,道:“晏公子,咱们走吧。”

    晏小仙嫣然道:“好,这里气味污浊不堪,咱们到外面透透气去。”抛了一锭黄金在桌上,拉起楚易的手朝外翩翩走去。

    楚易心中一跳,想要抽出手,但见他笑靥如花,生怕唐突冒犯,惹他不悦,便任由他携手并行。

    众人目光随之移转,心中老大不是滋味。

    两人经过李东侯桌前时,李东侯的几个仆从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附着李东侯的耳朵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然后猛地起身齐吹口哨。

    门外廊柱边,那头膘肥体壮的赤兔马听得哨音,蓦地昂首高嘶,前蹄着地之后,后腿雷霆飞舞,朝身旁那匹瘦黑毛驴的侧肋重重踢去!

    众人哄然,楚易大吃一惊,失声道:“犟驴儿,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毛驴突然“啊吁”一声,朝前奔冲,灵巧躲过。

    就在众人惊呼声中,它蓦地回旋跳跃,屁股一颠,后蹄高高踢起,如闪电般踹中赤兔马的肚腹!

    “吧嗒!”赤兔马嘶声悲鸣,轰然倒地。四腿抽搐,肚腹起伏,再也站不起来。

    刹那之间,情势陡变,大出意料。众人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楚易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就是他母亲从村口花了三两银子买来的癞皮驴吗?

    晏小仙第一个回过神来,格格脆笑,拍手喝彩道:“好一个神龙摆尾!”

    毛驴听见她的夸奖,摇头晃脑,“啊吁啊吁”地纵声大叫,得意已极。

    酒馆内,李东侯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猛地拍案而起,浑身颤抖,恨不得将楚易连人带驴撕成碎片,虑及身份,却又偏偏无可奈何。几个仆从慑其雷霆,早已灰溜溜地躲到一旁,噤若寒蝉。

    驿站各房舍的旅客听见声响,纷纷出来看热闹,问明端倪,无不啧啧称奇。当场有数名才子激情澎湃,诗兴大发,洋洋题壁作《毛驴赋》、《赤兔为黑驴所踢歌》云云。

    楚易心中虽然也颇感快意,但终究不愿多惹麻烦,微微一笑,解开毛驴的缰绳,拉着晏小仙的手,一起朝外走去。

    毛驴昂首睥睨,顾盼自雄,在众人的注视下一颠一颠地小跑着,趾高气扬,时而引吭高鸣,抒发平生郁郁不平之志。

    在它的一生中,大概从来没有一刻如今天这般威风快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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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8-01
第二章比翼连枝当日愿

    到了驿站口,晏小仙笑道:“楚兄,你等我一等。”翩然进了驿馆,取好行李,牵出一匹高大雄骏的白马,扬鞭驰出。

    他白巾雪衣,银马玉辔,宛如冰雪雕琢,清丽出尘,阳光照在他的身上,闪闪发光,直如仙子。

    楚易目眩神迷,怔怔不语,心中又是一阵暗暗激赏。突然之间,今日以前从未有过的自惭形秽之感再度涌上心头。人海茫茫,不知这清丽如仙的王孙公子为何独独对自己青睐有加?

    晏小仙冲到他身前,勒马回缰,双颊一红,笑道:“你看什么?”

    楚易脸上发烫,微一沉吟,老老实实地叹道:“晏公子你……人如翩翩仙子,马似矫矫白龙,简直不像人间所有。难怪李公子等人个个都想与你结识……”

    晏小仙嫣然一笑,脸红如桃花,柔声道:“楚公子你人如阳春白雪,驴似玄虬黑蛟,仙界也少见得很,难怪我这仙人也死乞白赖地想和你结交呢。”

    楚易一愣,两人相视大笑。

    艳阳当空,山水明丽。官道迢迢,蜿蜒北曲。遥望北边天际,风起云涌,黑红色的彤云滚滚奔腾,遮挡了半壁青天。

    两人骑驴策马,并肩而行,高谈阔论,天南地北,越说越是投机。

    说也奇怪,无论什么话题,晏小仙竟似是总能与楚易不谋而合,许多话楚易尚未说出口,他便抢先说了出来。有时楚易刚说了上半句,他就将下半句接了出来,与他内心所想,丝毫无差。

    楚易又是惊奇又是喜慰,说不出的淋漓畅快。想不到这无意间邂逅结交的朋友,竟是自己生平志同道合的第一知己。

    一路行来,两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谈笑风生,情谊越笃,彼此之间越熟稔亲切,就像是早已认识了多年。楚易也早没有了起初那局促羞涩的感觉。

    并肩聊了半晌,楚易忍不住笑道:“晏公子,好生奇怪,你我虽然相识不过短短半日,却像是多年的故知……”

    晏小仙俏脸忽地一板道:“既然像是多年故知,你又何必口口声声叫我‘晏公子’?”

    楚易正自愕然,却见他“扑哧”一笑,秋波流转,笑吟吟地凝视着自己道:“楚兄,咱们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不如就此结拜为兄弟,如何?”

    楚易大喜,笑道:“妙极,在下也正有此意!”

    两人俱极欢喜,跳下坐骑,在路边折下树枝,撮土为香,盟誓结拜。楚易是年十七,比晏小仙长了一岁,故为大哥。

    结拜既毕,两人起身,相视一笑,心中都是说不出的喜悦快乐,彼此间又觉得亲密熟稔了十分。

    那毛驴也高声欢鸣,乘机凑上前来,与那白马蹭脖摩鬃,大献殷勤。

    楚易家境贫寒,自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没有兄弟姐妹,知己朋友也寥寥可数,直到今日才真正感受到意气相期、肝胆互照的喜慰快乐。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他心里喜悦不胜,暗暗下定决心要与这义弟做一世的至交知己。

    到了傍晚,距离万寿县尚有六七里地时,漫天彤云密布,朔风怒舞,开始飘起雪花来。风雪极大,片刻之间,万山镀银,千树压雪,就连横空哀啼的寒鸦也似乎被染成了白色。

    楚易自小居于闽东海滨,海风湿暖,四季如春,极少见过如此大雪,不由惊喜莫名,东张西望,大感新鲜。

    那毛驴也兴奋之极,“啊吁”欢鸣,专拣积雪最厚处跑去,颠臀晃脑,甩尾舞耳,一刻不得消停,颠得楚易东摇西摆,惊呼连连。

    晏小仙见状,格格脆笑,花枝乱颤。毛驴听得他的笑声,仿佛备受鞭策,欢嘶跳跃,左冲右突,在雪地上留下迤逦曲折的串串蹄印。

    雪越来越大,纷纷扬扬,等到两人抵达城门之外时,已是天地茫茫,银装素裹。马蹄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脆响,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万寿县在群山脚下,背山面河,原只是个人口不过数千的小城。但因其距离长安城不过五十余里路,据守南北交通要道,每年秋冬之季,南方各地举子进京赶考时必然经过此地,人口倍增,故而城中旅店林立,颇为繁华,号称“西唐四大驿城”之一。

    进了城,天色已颇为昏暗,风雪狂猛,华灯初上,雪光泠泠辉映,街巷行人寥落,偶有马车辚辚驶过。

    晏小仙似是对此地颇为熟悉,东折西转,到了一条大街上。两旁高楼大阁,勾心斗角,白雪覆檐,冰柱垂立,彩灯在风中缤纷摇曳……都是极为昂贵的旅舍。

    晏小仙在一家旅店大门前停住,嫣然一笑道:“大哥,咱们就在这里过夜吧。”灯火映照在他的脸上,嫣红娇美,不可方物。

    楚易微一踌躇,自己盘缠甚少,实是住不起这等豪奢旅舍,又不忍总让他花费许多。但知道这义弟脾气,生怕惹他不悦,当下点头答应。

    两人牵着驴马方进大门,早有几个伙计迎上前来,一个将坐骑牵往马厩喂草饮水,其他的则领着他们朝大堂里而去。

    众伙计见这二人一个是丝衣玉带的俊俏王孙,一个是补丁青衫的落拓书生,如此亲密并行,无不暗暗诧异。以楚易这身行头,又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黑驴儿,若不是和晏小仙一齐携手步入,早被大扫帚子轰了出去。

    旅舍大堂内华灯结彩,欢歌笑语,锦衣满座,三五成群,到处都是进京考试的公子哥儿。丝竹悠扬,觥筹交错,正在宴酒取乐。

    瞧见翩然而入的晏小仙,众人无不眼前一亮,纷纷顿住动作,目光如磁石附铁,紧紧相随;但看见他纤手所牵,竟是一个穷酸书生,无不哄然,议论纷纷。

    西唐素重门户家世,豪贵布衣常常不相往来,这座旅舍中所住的,非贵即富,对寒门布衣极为鄙夷。

    楚易坦荡淳朴,对自己贫寒家世从无自卑之意,今日虽然连连遭受如此轻视、白眼,心中也毫无疙瘩;只是想到义弟却要因己之故,让这些人指摘议论,不免有些难受。

    晏小仙却若无其事,牵着他的手,语笑嫣然,旁若无人。

    上楼到了房内,将行李放好,楚易向伙计打听衙门位置。伙计道:“衙门就在通化门大街上。”走到窗前,连说带比,指出大概方位。

    等到伙计走后,晏小仙奇道:“大哥,你想去衙门么?做什么?”

    楚易苦笑道:“还不是因为这些东西?”取出那丝囊,将里面的珍宝一股脑儿抖了出来,堆在床上。珠光宝气,满室粲然。

    晏小仙极是惊讶,柳眉一蹙,嗔道:“大哥,原来你腰缠万贯,却骗小弟是寒门之士。”

    楚易急忙叫屈,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说道:“这些珍宝系出妖孽之身,多半是不义之财,所以我想明日一早便交给官府衙门,若逢灾祸荒年,也好捐助穷困百姓。”

    晏小仙嫣然道:“原来如此。我错怪大哥啦。”眼珠一转,吃吃笑道:“其实大哥你不就是穷困百姓么?依我看,你不如就将这些宝物收下,只当是官府发还给你,资助你上京赴考的盘缠……”

    楚易摇手笑道:“贤弟莫取笑我。君子好财,取之有道。大哥虽然贫寒,这等飞来横财、不义之物却不敢昧心收下。”

    晏小仙笑道:“既是不义之财,你不肯收下,又为何让其他百姓收纳?这不是陷别人于不义么?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哥若将这些不义之财通通花个精光,才是真正的菩萨心肠呢。”

    顿了顿,又道:“再者说了,现今贪官污吏多如牛毛,历年赈灾钱银有几分落入灾民手中?你将珍宝给了这些个贪官,还能指望他们分给平民百姓么?这些官吏贪狠如虎狼,说不定还因此捏造个罪名,说你是江洋大盗,杀了灭口,好将珠宝吞为己有呢。拾金不昧反倒惹祸上身,何苦来哉?”

    楚易被他一通诡辩抢白,倒无词以对,说不出话来。笑道:“贤弟伶牙俐齿,我辩不过你。但这些珍宝我横竖不能收下,否则岂不是白读了许多年的圣贤书?”

    晏小仙叹了口气,眼波温柔,笑吟吟不再多言。

    当是时,忽听走廊内吵吵嚷嚷,有人大声叫道:“就是这间!”

    只听“砰”的一声,房门被踢飞开来,几个满脸横肉的官差舞刀弄棒,杀气腾腾地径直冲入。

    “哪个是福建蛮子楚易?快跟官爷走一……”当先的捕快话音未落,瞧见满床金光灿灿的珠宝,满脸杀气登时变作惊愕骇讶,既而变作贪婪狂喜之色。

    另外四个官差也瞪大了双眼,张口结舌,险些流下口涎来。

    晏小仙笑道:“大哥,你没去衙门,衙门倒先来找你啦。”

    楚易惊讶茫然,不明所以,朝众官差施了一礼,道:“在下楚易,不知几位官爷有何指教?”

    那捕快蓦地回过神来,狞笑道:“姓楚的,你小子胆大包天,还装什么糊涂?昨晚在‘飞来驿’,你竟敢打劫本朝左仆射的侄子李东侯李公子,抢了他的巨额盘缠不算,还杀了他两个仆从,可有此事?”

    楚易云里雾中,又惊又怒,蓦地明白必是那李东侯对自己怀恨在心,与此处官府串通一气,诬陷自己。气急反笑道:“昨晚在下孤身一人在深山老林,又怎会出现在‘飞来驿’?我与李公子今日中午初次相见,打劫之说又从何谈起……”

    捕快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满床珍宝喝道:“胡说!人赃俱获,你小子还敢狡辩?小的们,将这福建蛮子连带他的同党一齐拿下,带回衙门审问!这些赃物也一齐带走,完璧归赵,一文不少地还给李公子。”

    几名官差欢声雷动,争先恐后冲上前,先将珍宝兜卷打包,顺手牵羊,将自己袖里怀中塞了个满满当当,然后围上前来便要捆绑楚易二人。

    楚易愤怒已极,知道他们蓄意陷害,辩白无用。慷慨豪侠之气猛地涌将上来,伸手喝道:“慢着!这位公子与我萍水之交,和此事毫无关系,你们要拿,只管拿我就是,何必殃及无辜?”

    捕快瞥了一眼恬然微笑的晏小仙,脸上泛起狰狞的淫笑,森然道:“小子,李公子亲口说了,这水灵妖娆的小白脸就是你的强盗同党,要我们务必拿下,由他亲自审问。啧啧,不知这细皮嫩肉经得起几下棍棒、几记皮鞭?”

    众官差互使眼色,会心哈哈淫笑,不容分说,将两人瞬间五花大绑,朝屋外推去。

    楚易气得浑身发抖,眼看晏小仙被他们用麻绳勒得严严实实,心中又是难过又是疼惜,颤声道:“好兄弟,都是我连累了你!”

    晏小仙出奇的从容镇定,嫣然一笑道:“大哥,是我害了你才是。罢啦,反正我们就是去考试当官的,现在先去见识见识衙门到底是什么模样,权当演练就是。”也不反抗,笑吟吟地任由众官差推搡呼喝,朝楼下赶去。

    旅舍中众人听见声响,都围来探看究竟。见是这两人,顿时嘈声大起,议论纷纷,惊叹有之,诧异有之,鄙夷有之,幸灾乐祸亦有之。

    众官差得意洋洋,叱骂推打,将两人赶上两辆囚车,径往衙门而去。

    寒风呼啸,大雪飞舞,扑打在楚易滚烫赤红的脸颊,融化为道道冰水。他羞愤悲怒,心乱如麻,一生中从未受过今日这般委屈羞辱。

    自小居于闽地乡野,人情淳朴,哪曾识得人心险恶?一路赴京,单纯朴直,与人为善,不料却莫名其妙被构罪陷害。现在莫说什么中举及第,为国效忠,能不能逃脱罪名,活着离开万寿县都难以料知。

    囚车辚辚,驶过白雪茫茫的通化门大街。到了岔路口,囚车突然西转,朝西边的白虎门急驰而去。

    楚易隐隐觉得不妙,蓦地想起伙计所指的衙门方向赫然是在东边,心中一凛,叫道:“你们要带我们去哪里?”

    那几个官差狞笑道:“闭嘴!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不待他说话,撕下一条布幅,将他双眼、口、耳蒙堵严实。

    楚易愤怒惊骇,发不出声,奋力挣扎,却被当腹重重踹了一脚,疼得眼冒金星,险些晕厥。耳边风声呼啸,车马辚辚,隐隐听见有人和押解自己的官差含糊说了些什么,然后便听见城门开启的声音。

    车身摇震,颠簸不已,似乎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行进了许久,隐隐约约听见夜枭悲啼,以及野兽凄厉的咆哮声。

    “吱嘎”一声,车轮顿住,囚车打开。几个官差将他一把扯了下来,重重摔在雪地上。积雪高厚,他一头栽下,几乎大半个头颅都陷在雪堆中,冰冷彻骨。

    “小子,你的墓地到了。”捕快在他耳边森然狞笑,猛地将他的蒙布扯开,一把提了起来。

    雪花飞舞,四野茫茫,几座险峰高崖连绵雄矗,桀然压顶,苍鹫鸣叫,当空盘旋。也不知是在什么荒山脚下。

    楚易转头四顾,瞧不见晏小仙身影,又惊又怒,叫道:“我义弟呢?你们将他藏哪儿去了?”

    三个官差面面相觑,哈哈狂笑。捕快一脚将他踢翻在地,踩着他的胸口,斜睨笑道:“都说福建蛮子盛行男风,果然名不虚传。他奶奶的,你小子死到临头,还记挂着小白脸相好的?放心放心,等李公子玩腻了,整残了,自然会将你的亲亲好义弟送到这儿来和你陪葬,让你们做一对风流野鬼,黄泉结伴。”

    “禽兽不如的东西!”

    楚易脑中轰然一响,热血上涌,愤怒中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叫一声,双手托住捕快的脚掌,朝上霍然一推,顿时将他抛出数丈开外。自己“呼”地一声,翻身跳了起来。

    “噗!”雪沫狂舞,那捕快在雪地里蜷成一团,痛嚎连声。

    楚易微微一愣,不明白自己哪来的神力。此时体内怒火熊熊,一团热气浑身游走,上蹿下跳,轰然鼓舞,仿佛将欲爆炸开来。

    剩下两个官差惊骇错愕,看了看满地打滚的捕快,又看了看怒容满面的少年书生,一时不知发生何事。

    “操你奶奶的,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福建蛮子剁成扁肉,给老子下馄饨面吃!”捕快颤巍巍地爬起身来,揉着脖子怒吼。

    两官差如梦初醒,义愤填膺,骂道:“小浪蹄子养的,敢对王大人动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妈的,王大人就好比我亲爹,除了我老娘,谁敢动手打我亲爹?”

    两人怒骂声中,刀光飞舞,一左一右扑了上来。

    楚易一介书生,连鸡也未曾杀过一只,何尝见过这等架势?眼看刀光缭乱,心中早已着慌,踉跄后退,心道:“我命休矣!”想到连晏小仙最后一面也不能见着,即将永诀,心中顿时一阵大痛。

    胡乱之中挥出一掌。指掌方动,体内热气顿时如滔滔狂潮,直冲掌心。

    “呼!”一道淡绿色的气光忽地从掌心喷吐而出,蓬然鼓舞,正好冲撞在左面官差的额头。他“啊”地一声惨叫,突然纸鸢似的飘了起来,满口喷血,翻空飞跌,一头栽入雪地里,双脚乱蹬,半天爬不出来。

    余下一名官差大吃一惊,愣愣地站在当地,瞠目结舌,右手持刀,距离楚易头顶尚有三尺,却怎么也不敢砍下去。

    楚易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脑中迷乱,惊讶骇异丝毫不在三名官差之下。

    他自小体弱多病,此生以来最为勇猛的一次义举,乃是十四岁时为了解救被一只疯狗吠吠追杀的村童,奋不顾身半路杀出,一脚正中疯狗鼻梁,当场踹得它悲鸣一声,败下阵来。

    然而此事纯属侥幸,下不为例。何以今天突然如此神勇?

    他忽地想起今日中午那匹毛驴的神勇表现,心念一动,难道……难道竟是昨晚那两颗药丸的缘故?心神大震,“啊”地失声低呼。

    “快杀了他!”那捕快惊怒交加,顿足大喊。

    官差手腕一抖,战战兢兢地一刀砍下。

    生死攸关,楚易不及多想,急忙又奋力推出一掌。不料这次竟毫不奏效,掌心空空,什么气浪也不曾冲出。

    好在那官差心虚害怕,犹如惊弓之鸟,手腕簌簌乱抖,这一刀原已绵软无力,眼看楚易拍出手掌,登时闭眼惊叫,朴刀应声劈歪,贴着楚易耳颊擦过,森森冰冷。

    一刀挥下,两人都吓了一跳,趔趄后退。

    那官差惊魂不定,怔怔地看了自己浑身半晌,确定无恙,胆气顿时又壮了起来,定了定神,厉声喝道:“他奶奶的,小蛮子竟敢装神弄鬼,恫吓官爷,老子让你脑袋开花!”

    “呼”地一声,挥舞朴刀,当头一刀砍下。

    楚易大骇,挥手乱挡,但这回依旧毫无反应。

    大雪纷飞,刀光如电,寒芒一闪,飕飕冷气霍然劈至。

    “哧!”

    隐隐听见一声轻响,那官差突然顿住,身子微微一晃,双目圆瞪,满脸惊骇恐惧,过了片刻,嘴角忽地沁出一丝黑血,斜斜扑倒在地,再也不动了。

    楚易骇异不解,只道自己无意之中将他打死,心中登时说不出的惊骇、恐惧、自责、慌乱,猛地踉跄后退,颤声道:“我……我杀人了?我杀了人了?”

    余下那两名官差远远地瞪着他,说不出的惊惧骇讶,突然面面相觑,尖声怪叫道:“不得了啦,妖怪呀!救命啊!”转身撒腿就跑。刚跑了几步,怪叫突然转化为凄厉的惨呼,忽地高高抛起,重重摔落在地,抽搐了片刻,了无声息。

    楚易又惊又骇,自己适才分明一动也不曾动过,这两人又为何会突然毙命?莫非是在装死,想要乘自己不备,偷袭暗算么?当下颤抖着拾起身边那官差死者的朴刀,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探察鼻息心跳。

    那两人果然已经死了。死得莫名其妙,蹊跷难言。

    雪花卷舞,纷纷扬扬,仿佛万千琼花柳絮,癫狂飞舞,片刻之间就将三具尸体埋在茫茫白雪之下。

    囚车倾斜,半陷雪中,驾车黄马悲嘶阵阵,团团乱转了片刻,蓦地轰然扑倒,寂静无声。

    楚易提着刀,孤孤单单地站在荒山风雪之中,脑中空茫,心乱如麻,恐惧、懊悔、惊骇、迷惘……交相陈杂,周身仿佛被冷风彻体吹透,锥心森寒,一阵阵地发抖,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他的眼前晃过晏小仙的笑靥,“啊”地大叫一声,心神大颤,蓦地醒觉,转身便往山下跑去。提刀在雪地里深深浅浅地冲了几步,立即又顿住。

    天地茫茫,四野皑皑,哪里能辨得清方向?

    就算能及时回到万寿县,他又上哪儿去找晏小仙?就算能在他尚未遇险之前找着,自己又如何能将他安然救出?就算……突然之间万念俱灰,悲苦伤心,泪水涔涔而下。

    这一刹那,他突然如此鄙视、厌憎自己。

    倘若自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倘若自己也能如邻村的李阿牛那般孔武勇猛,只手擒狼,孤身搏虎,又何至于眼睁睁看着义弟被这些畜生捆缚羞辱,无可奈何?

    说什么“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果他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此生此世再也找不到如此知己了!即便自己苟活于世,即便平平安安到了长安,中了进士,成了状元……又有什么趣味?

    泪水汹涌而出,一再地模糊了视线。晏小仙的如花笑靥如雪花似的在他眼前纷飞扑闪,那清脆悦耳的笑声如狂风似的在他耳旁呼啸回旋……音容笑貌不断地交叠重合,压得他喘不过气,哭不出声。

    这一刹那,他蓦地发觉这个相识不过一日的义弟竟在自己心中占据了如许地位。

    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一团猎猎火焰,就算希望渺茫,就算火海刀山,他也要冲回到万寿县,全力解救晏小仙。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想到此处,他蓦地擦去泪水,握紧朴刀,迎着风雪,咬牙朝山下狂奔而去。

    “啊吁!”呼啸的狂风中突然传来一声熟悉已极的驴鸣。

    楚易陡然一震,霍然循声望去。

    朔风狂舞,漫漫雪花悠扬翻卷,白茫茫的山坡上,一匹白马、一只黑驴正欢快地驰骋而来,马上骑乘着一个白衣少年,雪裳猎猎,飘飘欲飞,笑靥如花,清丽似仙。

    他脑中轰然,怔怔木立,心中惊讶、激动、狂喜、迷乱……几乎要爆炸开来,哑声叫道:“义弟!”手腕一颤,朴刀掉落雪地,热泪止不住再度夺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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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8-01
第三章意气相期共生死

    风雪狂舞,天地苍茫。

    毛驴欢嘶着奔到楚易身边,摇耳晃脑,一头撞将过来,险些将他扑倒在地。湿嗒嗒的舌头舔过他的脸颊,将泪水和雪花混在一起,温热而又清凉。

    白马长嘶,昂首踢蹄。晏小仙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笑道:“大哥!”雪巾飞扬,双眸明亮,俏生生的脸靥泛着娇艳的桃红。

    虽只小半时辰不见,两人却已宛如隔世重逢。劫后余生,楚易恍然悲喜,激动难抑,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猛地一把将晏小仙拖入怀中,用尽周身气力紧紧抱住。

    晏小仙“啊”地一声,险些被他勒得透不过气。微微挣脱,却被箍得更紧,心中一颤,全身登时如棉花似的酸软下来,双颊红晕如霞,呢喃似的叹息道:“大哥,你哭什么……”

    楚易紧紧抱着他,快乐得几乎要迸爆开来,哽咽道:“真的是你!你没死……真是……真是太好了!”

    直到此刻,听到晏小仙甜脆的声音,闻着他那独特而真实的幽香,感受到他那纤柔温暖的身体在自己怀中渐渐变软,慢慢融化,方才相信这真正是他,悬吊了半天的心才逐渐松弛下来。

    晏小仙“扑哧”一笑,心下感动,环手将他轻轻抱住,柔声道:“傻大哥……”这一声说不出的低婉温柔,情意绵绵,仿佛山泉漱耳,春风拂面。

    雪花飞舞,两人紧紧相拥,许久,仿佛变作了两尊雪人。

    “啊吁!”毛驴探头探脑,想要在两人中寻觅个空隙钻进来,却始终不能得成。

    毛茸茸的耳朵在晏小仙的手背上摩来擦去,酥麻发痒,他忍俊不禁,格格脆笑,被紧箍的腰肢仿佛要断裂开来,喘着气笑道:“大哥,你勒得我腰都快断啦。”

    楚易霍然醒悟,急忙松开手,毛驴欢鸣一声,乘机将头挤了进来,到处乱蹭。

    楚易想到自己适才将他紧紧抱了半晌,耳根烧烫,颇有些难为情,笑道:“好兄弟,我以为今生今世都再也不能见到你了。生怕一松手,又再见不着你……”

    晏小仙脸上一红,握紧他的手,嫣然道:“傻大哥。”

    楚易心中忽然又怦怦地乱跳起来,“啊”地一声,道:“是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怎么连白龙马和犟驴儿也一齐带出来了?”

    “啊吁!啊吁!”毛驴瞪着眼睛怒嘶不已。

    自从得知白马有个好听的名字后,它似乎便对自己乡野村夫的名字大感不满,每次楚易这么称呼,必定愤愤悲鸣,以示抗争。

    晏小仙笑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车子还没到衙门,城里就突然失火了。到处都是火光,许多人从客栈里冲出来,乱作一团。那两个官差没心思理我,自顾自跑走了。多亏一个好心人帮我解开绳子。我就回到旅舍,把白龙马和犟……”

    说到这里,瞟了毛驴一眼,抿嘴笑道:“……和黑麒麟牵出来了。若不是黑麒麟一路嗅着大哥的气味,我还找不着你呢。”

    毛驴听到晏小仙给自己起的新名字,连声欢嘶,摇头甩尾,围着他团团绕转,激动不已。

    楚易叹道:“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保得好人平安。只是县城无端受灾,苦了城里的百姓。”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怅然。转身望去,透过茫茫风雪,果然瞧见东面红光隐隐,迷蒙闪耀。

    晏小仙笑道:“大哥,万寿县咱们是回不去啦。不如就在这山上找个山洞将就一夜吧。明晚到了长安城,咱们再挑家最好的客栈,好好地睡上一觉。”

    楚易想到他一介锦衣玉食的王孙公子却要陪着自己露宿荒山雪地,心下难过,歉然道:“好兄弟,都是我连累了你……”

    晏小仙俏脸一板,甩手嗔道:“你又来啦!再这般生分见外,瞧我还理不理你。”

    见他大为紧张,晏小仙“扑哧”一笑,柔声道:“大哥,咱们不是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么?你当我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吗?这一点苦头又算得什么?”

    楚易心中怦然,泛起温柔欢悦之意,微笑道:“不错,咱们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再也不分开啦。”

    两人牵着驴马,沿着山坡缓缓而行,走了不到百步,就在朝南的山壁发现了一个颇为隐蔽的幽深洞穴。

    晏小仙将洞中打扫干净,从行李架里取出一张熊毛皮毯铺在角落,与楚易一起坐下,再取出一张厚厚的虎皮,盖在两人身上。毛驴与白马则在另一旁倚壁休憩。

    洞外风雪狂猛,雪花一片片地翻飞卷入,在洞口结成淡蓝色的薄冰。两人盖着兽皮,咫尺相依,听着风声呼啸、毛驴欢鸣,想着今日发生的许多事情,心中喜悦安宁,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到了半夜,楚易迷迷糊糊中听到什么声响,下意识探手一摸,身旁空空无人。

    “义弟!”他心中一跳,蓦地惊醒。

    却见晏小仙斜靠在洞口,巴眨着眼睛,嫣然一笑,竖指于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楚易见他仍在,心中顿时大宽,悄悄爬起身,蹑手蹑脚地到他身旁,轻声问道:“怎么了?”

    此时风雪正猛,洞口山石交错,原来的入口被大雪覆积,只剩下一条三尺来长、一尺来宽的缝隙。

    晏小仙纤指朝着洞口缝隙比了比,贴着他耳朵低声道:“有人来了,你可别出声。”温热芬芳的气息吐在他耳朵里,顿时麻痒难当。

    楚易微微一笑,心下好奇,凑前凝神探看。

    只见白茫茫的雪地里,三个黄衣人正低头徘徊,似乎在寻找什么。三人道袍羽冠,斜背长剑,瞧那装扮,似乎都是天师道龙虎道士。

    天寒地冻,夜半三更,这三个道人跑到这荒山野岭来作什么?

    楚易正自诧异,忽见一个瘦小些的道士“咦”了一声,喜道:“就在这里!”另外一个矮胖如葫芦、一个高瘦如竹竿的道士闻声立刻围了过来。

    三人长袖挥舞,“嘭嘭”连声,雪块炸飞抛落,地上顿时出现一个深坑。

    瘦小道士反手拔出长剑,轻轻一挑,青光一闪,一个人影从坑里高高抛起,滚落在雪地。

    楚易蓦地一惊,差点叫出声来。道士挑出的尸首赫然正是先前被自己莫名其妙“杀死”的官差。难道这三个道士竟是来追缉自己的?

    瘦小道士蹲下身,在官差尸首上摸索了一会儿,抓起一串翡翠玉石珠,喜色凝结,皱眉道:“没了?就这些?”

    另外两个道士大为失望,又分散开来,各自低头寻找。

    楚易心中微微一松,这串翡翠玉石珠是官差在客栈里兜卷“贼赃”时,假公济私,顺手牵羊塞入自己怀中的。这三个道士多半是图谋珍宝,闻讯前来劫尸。但大雪纷扬,早已掩埋了所有车马足迹,他们为何竟能找到此处?一念及此,他方才放下的心又陡然悬起。

    过了片刻,三道士齐声欢呼,又将另外两名官差的尸首掘了出来。三人俯身搜查了半晌,只抓出两把宝石珍玩,面面相觑,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他奶奶的,一定是被杀了他们的人取走了。咱们来涮锅底,还想捞着什么油星么?”高瘦道士低声愤愤叱骂,将珍宝随手一塞,手腕一抖,长剑疾舞,“哧哧”连声,万点银光扑闪跳跃。

    “呼!”三具尸首突然蹿起无数道火焰,熊熊燃烧,焦臭扑鼻。

    楚易皱眉掩鼻,心中凛然,这三个道士乖戾凶狠,不似善类,瞧这情形,似乎也并非志在珍宝,不知他们究竟在寻找什么?

    “大哥,他们在找这个呢。”晏小仙似乎知道他心底所思,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吹气,提着那银白丝囊在眼前一晃。

    楚易猛地一惊,转头欲语,嘴唇登时划过他香滑柔腻的脸颊,酥麻如电击。

    两人脸上莫名一红,急忙分开,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楚易定了定神,心中疑窦丛丛,低声道:“贤弟,这些珍宝不是被官差卷走了么?你何时拿回来的?又怎么知道他们在寻找这个……”

    话音未落,晏小仙秋波一漾,神色微变,素手闪电似的将他口唇掩住,贴着他的耳朵,细如蚊吟地说:“大哥,千万别出声……”

    话音方落,洞外风声呼啸,一个夜枭似的声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凄厉惨淡地悠悠响起。

    那三个道士厉喝道:“何方妖魔,竟敢在道爷面前装神弄鬼?”

    楚易心中大凛,转眸望去,洞外不知哪里来的奇光异彩,一道道照得茫茫雪地流离绚丽,变幻不定。

    那三个道士握剑站在熊熊尸火旁,须眉尽赤,四处张望,神色凶戾、紧张而又恐惧。

    “龙虎山的杂毛牛鼻子,跑到我孔雀老祖的眼皮底下劫尸行凶,还敢口出狂言,是不是想立即变成尸解仙哪?”那声音阴阳怪气,悠悠荡荡,忽而东,忽而西,辨别不清究竟来自哪里。

    三道士听到“孔雀老祖”四字,面色陡变,蓦地背靠背站在一起,缓缓踩着踽步,朝山下移动,三柄长剑斜斜高举。“哧哧”轻响,剑气吞吐,青光流离。

    高瘦道士眼光四扫,一边踽步缓行,一边朗声道:“原来是老祖法驾,幸会了。在下封道和,龙虎山齐破冰真人座下九弟子,奉家师之命前往长安,路经老祖宝地,无意冒犯。黄河长江,各流一方,他日山水有相逢,再来拜会。”

    楚易虽不知道“孔雀老祖”是何方神圣,但听他阴恻惨淡的声音,料知非妖即魔,眼看这三个道人闻风丧胆,出语讨饶,心中老大不以为然,暗想:“常听说修道之人以降妖伏魔为己任,这三个龙虎道士怎的如此不堪?”

    孔雀老祖阴声怪笑道:“我当是谁这般胆大,原来是齐破冰的小娃儿。嘿嘿,别说是区区‘破冰真仙’,就算是你们蛇猫张天师到了这里,也不敢如此嚣狂。”

    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突然变得狂暴狞厉,阴风怒吼,漫天雪花倒卷而起,竟如万千银箭,四面八方朝那三个道人笔直地攒集暴射!

    封道和喝道:“结剑阵,步‘护灵伏魔罡’!”

    三道士立即步罡踏斗,踏雪飞冲,三道剑光冲天飞起。随着指诀、口咒的不断变化,剑光回旋怒卷,吞吐变幻,在三人周身之外形成炫目已极的银光气剑墙。

    “叮叮叮叮……”暴雨连珠似的脆响声中,雪箭密集地撞射在剑阵气墙上,顿时迸炸喷舞,爆开一重又一重的雪雾冰珠,白蒙蒙如雾罩烟笼。

    剑光闪耀,雪雾纷纷,在漫天幻丽奇光的映照下,更觉妖丽诡异。

    楚易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比剑斗法,第一次目睹,惊骇震慑,无以言表。屏住呼吸,眼花缭乱,一颗心怦怦剧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三道士步履、动作整齐划一,剑阵纯熟已极,刹那之间便已冲出百丈之外,朝山下逃去。

    孔雀老祖阴恻恻地笑道:“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是在逛窑子么?”

    话音方落,“嘭”地一声巨响,整个雪坡仿佛被突然掀了起来,一道人影冲天飞起。

    雪浪滔滔,滚滚翻叠,蓦地卷成一面九丈来高、三丈多宽的巨大雪墙,劈头盖脑,朝着三道士轰塌奔卷。

    “轰隆!”

    雪浪滚舞,层叠炸射开来,银光剑气瞬间绞碎,呛然龙吟之声悠悠不绝,三道剑光破空脱甩飞去。

    狂风怒卷,雪沫飘舞飞散,三个黄色人影惨叫着当空摔落,一连滚出十余丈远,鲜血如红梅似的在洁白的雪地上朵朵绽放。

    那道人影鬼魅似的悠忽飘落,桀桀笑道:“蛇猫道士,不过如此。”

    雪地莹光反照在他的身上,青白明亮。那人大红斗篷,翠绿长袍,外面又披着件五彩羽衣,远远望去,倒真像是一只孔雀,在雪地上傲然踱步。

    “老祖饶命!老祖饶命!”三名道士浑身血污,在雪坡上抽搐爬行,拼命想要逃离,一边回头不住地颤声讨饶,全然没了刚才的气势。

    孔雀老祖听若罔闻,悠悠忽忽地飘到他们身旁,阴森森地笑而不语。右袖一卷,将封道和隔空徐徐提起。

    封道和惊骇已极,面色惨白,牙关格格乱撞,吃吃道:“老……老祖……饶……饶命……小人愿……愿加入老祖法……法门,粉身碎……骨,死而……后已……”

    孔雀老祖目光闪动,笑嘻嘻地道:“既然你有这个孝心,老祖就成全你吧。粉身碎骨倒不必啦,老祖年纪大啦,嚼不动骨头,天寒地冻的,喝点热乎乎的鲜血暖暖身子就可以啦……”

    说到此处,目露凶光,双手凌空一抓,登时将封道和提到嘴边,咔嚓一声,一口狠狠地咬住他的咽喉。

    封道和发出一声凄厉惊怖的惨叫,鲜血喷射,全身簌簌乱抖。

    孔雀老祖埋头贪婪地吮吸着,不断地发出“咕咕”的吞咽声,鲜血顺着他的下巴滴滴答答地淌落在雪地上,洇开一个个小孔,热气丝丝升腾。

    楚易心下大骇,若不是嘴巴被晏小仙的手紧紧地封盖着,早已惊呼出声。眼睁睁地看着那孔雀老祖将道士吸得越来越干瘪苍白,又是惊惧又是愤怒,简直不敢相信天底下居然真有这等事。

    孔雀老祖吸完封道和的鲜血,猛一抬头,深吸一口气,几道青光从封道和的七窍里袅袅腾出,倏然吸入其口鼻之内。

    吸完真气,老妖叹了口气,摇头微笑,似乎甚是惬意,然后将惨白的干尸随手一抛,踏步上前。

    另两名道士魂飞魄散,不断地簌簌乞饶,将身上略微值钱之物一一掏出,阿谀献媚,胡言乱语,只盼能保得一条小命。

    孔雀老祖听得厌烦,突然狞笑一声,一脚一个,将两人头颅踩得稀烂。然后倒提双脚,凑到口边,转瞬间又将两人鲜血、元气吸得精干。

    楚易看得怒火中烧,义愤填膺,心道:“只恨我没有降妖伏魔的本事,否则拼上性命,也当杀掉这老妖,为民除害。”

    心念方起,那孔雀老祖蓦地转过身来,斗篷一抬,凶睛寒芒如电,冷冷地盯着楚易,桀桀怪笑道:“两位躲在山洞里看了这么久,也该出来透透气了吧?”

    楚易大吃一惊,被他眼中凶光一扫,更是寒毛直乍,鸡皮泛起,刹那之间,心中闪过一丝惊惧之意。

    晏小仙在他耳边柔声低语道:“大哥,我去将这老妖引开,你骑上白龙马先走,咱们到山下会合。”将那银白丝囊往怀中一塞,翩然起身,便欲出洞。

    楚易热血上涌,一把将他拉住,怒道:“贤弟,你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难道又忘了么?‘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难道是敷衍说笑的么?今日就算是死,咱们也当死在一起,永不分开。”

    晏小仙微微一怔,双靥晕红,泛起温柔的笑意,嫣然道:“好。大哥,从今往后咱们同生共死,永不分离。”

    楚易大喜,胸中惧意忽然尽消,豪气激涌,霍然起身,牵着他的手,转身叫道:“犟驴……黑麒麟,咱们走吧!”

    毛驴被晏小仙以布幅蒙住了口,听到呼唤,立即“啊吁”一声,摇头晃脑,一颠一颠地奔了过来,白龙马紧紧相随。

    两人相视一笑,翻身骑上驴、马,并肩缓缓而出,心中说不出的喜悦平静,浑无一丝害怕之意。

    雪花飘飘,扑面飞卷,天地白茫茫一片。

    远处,孔雀老祖森然微笑,见他们如此从容自若,反倒大为起疑,只道他们有什么阴谋陷阱,一时不敢贸然上前。

    他眯着眼打量二人,忽然“咦”了一声,目中闪过惊讶的神色,盯着晏小仙嘿然狞笑道:“小娃娃,原来是你!”

    楚易闻言大奇,难道这老妖竟认得晏小仙?

    “老妖怪,是我又如何?你找的东西在我这里。睁大眼睛看清楚啦。”晏小仙不待他说完,忽然笑吟吟地掏出那银白丝囊,高举在手,摇来晃去。

    孔雀老祖“咦”了一声,惊疑不定地凝视着丝囊,目中凶光大盛,狞笑道:“小娃儿,这袋东西是老祖的东西,你从哪儿拾来的?乖乖地把它还给老祖,老祖就饶你不死。”

    孔雀老祖生性凶狡多疑,他见晏小仙如此有恃无恐,反而更加确定其中必定有诈,一边说话,一边眼珠乱转,念力四扫,探察是否有其他高人埋伏在侧。

    楚易心下越发诧异,不知道晏小仙此举有什么目的。但他对这义弟极是信任,相信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用意,当下微笑不语,静观其变。

    晏小仙“啐”了一口,笑吟吟地道:“你这么大的年纪,还胡说八道,羞也不羞?这袋东西是谁寄放在我这里的,你还不知道?我哪能将别人的东西随便给你?他刚才说去杀个妖怪,马上就回来取……”

    忽然“啊”地一声,满脸欢喜,指着北面山坡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他来啦!你若想要,自己向他要去。”

    孔雀老祖心下大凛,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北面山崖斜立,雪坡连绵,哪有半个人影?

    他微微一愕,立知上当,忽觉背后一股寒风锐气呼啸而来,后颈飕飕发冷,大骇之下,不及调集周身真气,立时转身双掌飞拍。

    “呼!”气浪狂舞,雪花崩卷,万千道银光细针炸飞乱蹿。气光扫处,地面登时迸裂开一道巨大的裂坑。

    他反应虽快,终究还是慢了一步,肩窝一凉,似被什么细小尖锐之物破体穿入,伤口酥痒难当,左臂瞬间麻痹。

    只听晏小仙甜脆的声音格格笑道:“北海蚕骨刺的滋味好不好?您老慢慢品味,小生恕不奉陪。”

    孔雀老祖惊怒骇惧,定睛再看,那两少年早已骑着黑驴、白马,风驰电掣地朝山下狂奔逃命。

    “他妈的,小崽子找死!老祖非生吞了你不可!”孔雀老祖气得脸色涨紫,立时凝神聚气,大喝一声,真气汹汹逆转,“噗”的一声,一丝银光带着蓬蓬黑血从肩膀倒飞而出。

    他怒吼长啸,右手化爪,硬生生将左肩腐肉剔骨剜出,双袖一卷,冲天飞起,怪嚎着朝楚易两人急速御风追去。

    “驾!”

    楚易二人策马狂奔,沿着陡斜的山坡急冲而下。

    驴马八蹄如飞,奔驰如疾电,雪地轰然震动,层层雪块被马蹄掀起,滚滚奔腾,仿佛两道巨大的雪浪银涛在二人身后汹涌翻舞。

    楚易惊愕迷惘,思绪如乱麻交缠,想不到清丽柔弱如处子的义弟有如此本事,竟能在刹那间发出漫天银针,将老妖偷袭重伤。

    晏小仙知他疑惑,一边策马急奔,一边大声笑道:“大哥,我从小就喜欢练武修道,迄今也不知拜了多少师父。我的名字‘小仙’就是第一个道长师父给起的呢。只可惜学艺不精,否则刚才那一下就可以将老妖打成马蜂窝啦。”

    楚易心下恍然,西唐崇道好武,练武、修道的士人比比皆是,修真更常以“仙”、“真”、“玄”、“道”等字为名,确是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倒是自己这等文弱书生少见得很。一念及此,脸上不由一热,疑云尽消,笑道:“原来如此,我还想义弟的名字为何这么奇怪呢。”

    “呀——呜!”

    空中传来一阵阵凶厉阴邪的鸟鸣,两人回头望去,只见孔雀老祖凶狂怪叫,两袖如巨翼张飞,朝着楚易二人急速俯冲而下。

    狂吼声中,老妖头颅急剧变化,鹰钩鼻越变越长,与凸嘴连为一处,陡然变成一尺来长的尖喙,周身“噼噼啪啪”一阵爆响,万千道彩翎翠羽破肤而出,密密麻麻地舒张开来,瞬间竟化为一只又像鹰鹫又像孔雀的庞然巨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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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8-01
第四章羽驾何由到俗间

    孔雀妖鸟凶狂怪叫,两翼张飞,朝着楚易二人急速俯冲而下,碧绿的凶睛闪耀着愤怒、仇恨的厉光。

    “原来这老妖真是只大妖鸟?难怪这般丑陋。”楚易惊骇之余,看它秃头红翎,绿眼尖喙,竟忽然觉得颇为滑稽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晏小仙见他生死关头竟还能笑得出声,也不禁莞尔。

    妖鸟大怒,张喙厉嚎,急速飞冲,双翼全部舒张,发狂地扇动着。

    妖鸟巨翼挥舞,道道彩光真气如霓轮彩浪似的呼卷飞转,撞击在雪地与两侧的山崖上,顿时轰隆巨震,大块大块的冰雪、巨石飞抛滚动,朝下冲去。

    毛驴“啊吁”嘶鸣,极度亢奋,撒开四蹄,奔势如电,越跑越快,竟将白龙马渐渐地甩在后面。

    楚易又惊又喜,猜到必定是昨夜那两颗药丸的奇效,但眼看晏小仙与自己拉得越来越远,心中又大为焦急,喝道:“麒麟儿,慢些走,等等贤弟。”

    毛驴欢鸣一声,稍稍放慢速度。

    白龙马又渐渐地追了上来,晏小仙叫道:“大哥,我的马跑得太慢,要让秃头大丑鸟追上啦!”

    妖鸟凶鸣,巨翼扑打,急如闪电,距离两人不过十丈之遥。

    楚易大凛,伸手叫道:“贤弟,你伸出手,我拉你过来。”

    双骑并行,晏小仙蓦地抓住他的手臂,白衣飞舞,有惊无险地冲落到驴臀行李架前,从背后紧紧地抱住楚易,笑道:“大哥,走吧!”

    楚易还未叱呵,毛驴已经欢嘶甩头,没命地撒腿狂奔,刹那之间如离弦之箭怒射而出,将白龙马与妖鸟远远地抛在后面。

    妖鸟狂怒咆哮,穷追不舍,但黑驴奔驰速度太过惊人,尤其瞬间的加速度,竟然远胜飞鸟,以这妖鸟之力,一时也无法追上。

    妖鸟盛怒之下,张喙喷出一道道火光,“呼”地一声,如赤电飞舞,火龙纵横,接二连三地猛击在楚易两人周侧,激撞起块块石屑,道道雪浪。

    楚易二人惊呼声中,黑驴抖擞精神,左冲右突,堪堪一再避过。

    妖鸟巨翼拍打狂风,接连掀起层层石墙雪浪,雪崩滚滚,汹汹奔腾。

    白马避之不及,悲鸣翻滚,瞬间消失不见。

    楚易听见身后白马悲嘶,心中一沉,大为难过。

    晏小仙却不以为意,紧紧地抱住他,贴着他的耳朵叫道:“快走!快走!”

    狂风扑面,雪沫迷眼。

    楚易俯身贴在毛驴的脖颈上,背后紧紧地伏靠着晏小仙温软的身体,两人一驴似已化为一个整体,变成一道狂风,呼啸而下。

    毛驴飞冲如箭,不过一盏热茶的时间便已冲到山下,穿草越坡,驰入官道,朝北疾奔。

    滚滚雪浪、石块轰然冲卷,如万马奔腾,银狮咆哮,“噼里啪啦”地砸打在官道上,顿时堆成了漫漫小丘,尘土雪雾冲天飞扬。

    妖鸟厉声怒鸣,扑翅飞追,越来越近。

    这妖鸟毕竟是穷凶极恶的老妖魔怪,绝非眼下的毛驴可以比拟。适才从山坡上冲下,毛驴仗着先跑数百丈的优势,又借着下坡惯性,才能在短时内遥遥领先。此刻到了积雪没膝的平地,想要再与妖鸟赛跑,绝无胜算。

    楚易暗暗叫苦,奈何无计,只有怀着侥幸之心,全力策驴急奔。

    晏小仙转身抬头,眺望着越飞越近的妖鸟,柳眉一挑,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右手一翻,从袖中取出半截淡绿色的玉石匣子,只待妖鸟飞得再近些,便甩手抛出,杀它个出其不意。

    其时天色将近黎明,东边天际黑蓝,鱼肚翻白,暗红深紫的流霞层层翻飞,天地已经渐转明亮。

    官道白雪皑皑,隐隐可见前方有三骑缓缓而行。

    听到山石雪崩的轰然巨响,那三骑纷纷顿住,回马观望。

    一个少女的声音叫道:“舅舅,是孔雀老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找了它几个月,想不到竟在这里撞上啦……”

    话音未落,“呼!”的一声锐响,天地陡亮,一道紫光冲天飞起,带着滚滚红焰青芒,朝那妖鸟怒射而去。

    晏小仙一凛,秋波中闪过骇然惶恐之色,右手一缩,立时又将玉石匣子深藏而入。

    妖鸟厉声怒啸,双翼拍击,霓光气浪汹汹奔卷,轰然撞在那道紫光上。

    “嘭!”顿时爆射开绚丽夺目的气光火浪。

    紫芒飞旋,凝空顿住,赫然竟是一柄淡紫色的紫铜古剑,弯曲如蛇,流光溢彩。

    妖鸟惊怒啼鸣,拍翼飞转,突然冲天飞舞,逃之夭夭。

    楚易又惊又喜,一时之间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听一个苍凉的老者声音道:“白石、璎璎,你们先去长安等我。我杀了这妖孽,立即赶来。”

    一道人影直冲飞天,御风踏剑,如紫电横空,朝那妖鸟急追而去。

    楚易转头再看时,天蓝如海,晨星寥落,隐隐看见一点紫光越去越远,终于消失于皑皑雪峰之后。

    “你们是谁?怎么招惹了孔雀老妖?”

    楚易正自瞠目结舌,骇然称奇,又听见那少女的声音脆生生地问道。

    转头望去,在淡蓝晨光下,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黄衣少女骑乘在高骏黑马上,斜背长剑,挥舞柳鞭,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正大感好奇地盯着自己。

    她童稚未消,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但额上偏偏贴着云母花钿,眉尾还描着斜红,妆化得老气横秋,唯其如此,反倒更显俏皮可爱。

    楚易瞧得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毛驴也随之“啊吁”大叫。

    “穷书生,你笑什么?”她睁大了眼睛,越发奇怪。

    “璎璎,不得无礼!”说话的在她身边的一个十七八岁的黄衣少年,冷峻挺秀,英姿勃勃,背上也斜负一柄长剑,剑柄足有一尺来长。

    他朝楚易二人淡淡一笑,拱手行礼道:“在下华山苏白石,这位是舍妹苏璎璎,出言无状,万莫见怪。”

    苏璎璎大感委屈,撅嘴咕哝道:“他本来就是穷书生嘛,我又没说错……”

    楚易颇觉有趣,笑道:“姑娘说的是,没什么无礼的。在下闽地举人楚易,原本就是一介贫寒书生。”

    他拉着晏小仙的衣袖,一齐揖了一大礼,微笑道:“适才多亏令舅驱走妖鸟。救命之恩,永志不忘。”

    苏璎璎得意地白了她哥哥一眼,哼了一声,以示胜利。

    苏白石顾不上理她,朝楚易两人欠身回礼,扬眉道:“降妖除魔是我们修道之人的本分,何足挂齿。”

    他少年老成,气宇从容,与浑身稚气的妹妹截然不同。

    苏璎璎转头瞥见晏小仙,“咦”了一声,奇道:“你明明是个贵公子,为什么会和这个穷书生在一起?”

    晏小仙莞尔一笑道:“在下扬州晏小仙,和楚大哥是结拜兄弟,一齐前往长安赶考……”

    苏璎璎拍手笑道:“好巧!我们也是去长安赶考的呢!正好可以搭个伴儿。”

    楚易闻言微微一愕,这两兄妹既是修道之人,又怎会考科举、博功名?

    苏白石横了苏璎璎一眼,似是责怪她多言。

    苏璎璎怒道:“我又没说错话,你干吗老瞪我?我们本来就是去参加‘神仙科考’的嘛。”

    “神仙科考?”楚易更觉坠入云里雾中。

    西唐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六科考试,明法、明书、明算都是专门技术的考试,常设科目仅有明经、进士两科,哪来的“神仙科考”?

    难不成“神仙科考”及第,就可以立即白日飞升么?

    苏白石哂然道:“两位莫听舍妹胡说。不是什么‘神仙科考’,只是明年正月的‘长安仙佛论道讲法大会’,全国各道观洞府、寺庙禅院的修道参佛之人均可参加。最后由皇上钦定法力最高者,封为国师。因此又叫‘仙佛国师会’。”

    楚易恍然道:“原来如此。”

    西唐神仙道佛之风极盛,各处道观、寺院、宗祠林立,上至皇帝公卿,下至平民百姓,或热衷仙道,或沉迷佛禅,就连邪魔歪道也大张旗鼓,各行其是。可谓百花齐放,各逞妖娆。

    此次“仙佛国师会”想必将是各大仙佛流派论道斗法,标榜正统的最佳法坛。

    楚易虽然一介儒生,苦读圣贤经书,但耳濡目染,对于神道仙学也颇有些兴趣。得知有此盛会,不由大觉有趣,心道:“明年春天,长安必定热闹之极。”

    四人策马扬鞭,边聊边行。

    苏璎璎巴眨着眼睛,又道:“你们还没回我的话呢,既是去长安赶考,为什么会招惹上那孔雀老妖?”

    楚易微笑道:“说来话长……”

    他心机单纯,正准备将这两日来发生之事和盘托出,晏小仙忽然一扯他的衣襟,抢道:“我们原本在万寿县过夜,不料半夜竟发生大火,全城都变成一片火海。我们稀里糊涂地逃到山上,在洞穴里待了半夜,结果就看见那孔雀老妖活生生地吃了三个龙虎道士……”

    他娓娓道来,说得惊心动魄,但却绝口不提自己二人被李东侯所陷险些遇害,以及那一袋珍宝之事。

    楚易心中微凛,暗想:“是了,这一袋宝贝既能引得那孔雀老妖如此凶狂,多半另有蹊跷,不仅仅是珠宝古玩。义弟不让我说出来,自有其谨慎道理。但他先前为何知道孔雀老妖贪图这袋珍宝?难道他早知道这些宝贝的来历么?那孔雀老妖又为何认得义弟?”

    想到这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打定主意在没人之时向晏小仙问个清楚。

    苏白石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些龙虎道士多半也是去长安参加‘仙佛国师会’的,想不到竟在半路冤死于妖孽之口。”

    “哥,说不定孔雀老妖也是想去长安,骗个国师当当呢。”苏璎璎拍手脆笑道,“对了,这次的仙佛会,也不知会招来多少妖魔?这下好玩啦!我们正好可以斩妖除魔,名动天下……”

    苏白石皱了皱眉头,淡淡道:“小孩子家胡说什么?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

    苏璎璎最不喜欢别人说她年纪小,尤其是自己的哥哥,怒道:“我胡说什么啦?咱们灵宝派的宗旨本来就是斩妖除魔,行善积德嘛!你还不是天天胡吹法螺,想着一举成名,作一个人人景仰的仙侠吗?”

    苏白石被她当着旁人之面说出自己的心事,面上一红,又羞又恼,大感狼狈。

    晏小仙听到“灵宝派”三字,神色微微一变,笑吟吟地道:“原来你们是灵宝派的修真,难怪令舅的飞剑如此厉害呢。”

    苏璎璎大为得意,笑道:“是啊,我舅舅是灵宝派的三大散仙之一的紫微真人张宿,当然厉害啦。孔雀老妖遇到我们,算他倒霉。嘻嘻,等到了长安,我们说不定就能吃上烤孔雀肉呢。”

    按当时道门经典记载,修真境界分为九重,自高而低分别为大罗金仙、天仙、地仙、散仙、真仙、仙人、真人、灵人、修真。其中散仙是人与仙的关键分界点。

    修真只要能炼成道家元婴,打通泥丸宫,就可以灵神脱窍,逍遥三界,成为长生不死的散仙。

    其时西唐道门一共也不过有十位散仙而已,可谓屈指可数。

    晏小仙“啊”地一声,叹道:“原来是紫微真人,久仰久仰。我听说灵宝派三大散仙中,紫微真人的紫霞灵蛇剑最为厉害,今天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不知道太乙真人和凌波仙子是不是也这般了得?”

    听到“太乙真人”四字,苏白石的脸色突然微微一变,转身行了一礼,沉声道:“楚兄、晏兄,在下有要事在身,须立即赶往长安,不能相陪。倘若京都有幸再会,定与两位把酒畅谈。”

    楚易正听得有趣,见他忽然神色古怪地告别,不由得一愣。

    晏小仙回礼微笑道:“萧兄请便。”

    苏璎璎满脸不高兴,还想说话,被苏白石瞪了一眼,气嘟嘟地撅起嘴,猛地挥舞柳鞭,策马飞奔,随着他急驰而去。

    待到那兄妹二人去得远了,晏小仙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大哥,我知道你心里定有许多疑问,我现在便一一告诉你。”顿了顿,妙目凝视,柔声道:“大哥,你昨夜在荒山鬼庙里遇见的紫衣死人,可知是谁吗?”

    楚易奇道:“莫非贤弟知道?”

    晏小仙道:“倘若我猜得没错,那人一定就是刚才这对兄妹的师伯,太乙真人李芝仪……”

    楚易失声道:“什么?那你适才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晏小仙摇了摇头,蹙眉道:“大哥,此事非但不能告诉他们,对任何人都不能吐露只言片语,否则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楚易骇然,见他神色凝重,不似玩笑,心中不安更盛,迟疑道:“为什么?”

    晏小仙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话就长啦。须得从修真界说起。”当下娓娓而谈,将当今修真界的情形简单说了个大概。

    原来天下学道求仙的派系众多,大而分之,可派为两系:其一,以修气、炼丹等途径,循序渐进,提升自身的元神真气,直至炼成纯正的道家元婴,飞升成仙,是为“道门”。西唐道门派系众多,影响最大的三大宗派则是“上清派”、“天师道”和“灵宝派”。三派各有特点,殊途同归。其二,以旁门左道之术迅速提升自己的元神真气,为了离体飞升而不择手段,其元婴大多为邪神魔质所聚,阴邪不纯,即“魔神”。

    学道艰辛困苦,无慧根者往往至死无成。许多学道之人苦于修行,贪慕长生,为求捷径,不惜舍弃正途而沦堕魔道,成为魔神妖类。为了获得更大更强真元、长生不死,必定在魔道上越行越远,直至万劫不复。

    自西唐以来,求仙之风大盛,修行魔道的人也越来越多。妖人魔类为了抵抗道门与佛教的两相剿灭,逐渐相互融合,秘密结社,自称“神门”,世人皆谓之“魔门”。

    道魔两门虽然都可长生不老,但正邪殊途,天壤两别,魔门修真虽然进境神速,却再难修成道家元婴,终无法修成正果。

    楚易对于求仙得道一知半解,哪知其中还有这许多差别?听得兴致盎然,忍不住插口道:“贤弟,那刚才的妖鸟想必就是魔门妖类了?”

    晏小仙点头道:“不错。孔雀老祖是‘魔门十妖’之一,但绝不是最为凶厉的妖魔。比起魔门其他大魔头,它可差得太多啦。”

    原来天地万物有灵,飞禽走兽、花草虫鱼皆有可能因缘际会,而修炼成超脱轮回之外的仙灵。但这些妖精魅怪为求捷径成仙,往往比人类更易堕于魔道。其中凶名最著的便是“魔门十妖”。

    不过比起魔门中所谓的“五帝四母”,“十妖”却又大大不如了。

    晏小仙说到这里,顿了顿道:“魔门虽然人多势众,却各怀鬼胎,犹如一盘散沙。彼此之间即便联合也只是利益驱使,暂时合作,时刻都可能翻脸,互夺真元。所以这百多年始终被道门压住,见不得天日。”

    楚易心下慨然,叹道:“从前常常听说妖精害人,我原以为不过是世人杜撰,没想到天下竟真有妖魔。看来前夜我在荒山遇见的那些僧侣果真是妖怪的尸首。是了,那只狐狸想必也是一只妖精了。”

    晏小仙微微一颤,俏脸雪白,既而泛起奇异的嫣红,低声道:“大哥,你现在知道那只狐狸是妖精,会后悔曾救过它么?”

    楚易沉吟片刻,摇头苦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岂能见死不救?就是它活转之后,要害我性命,那也只得由它啦。”

    晏小仙眼圈一红,低声道:“大哥,你心地真好。”素手颤抖,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泪水在眼眶里泫然闪耀。

    幽香脉脉,钻入鼻息。楚易心下怦然,先前忙于逃命,没有多想,此刻雪野茫茫,两人骑驴踽踽而行,他这般软玉温香紧紧相贴,楚易心底不由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晏小仙沉默片刻,妙目中闪过一丝悲戚黯然之色,淡淡道:“上苍不公,命运弄人。大哥,倘若你生来不是人,而是那只狐狸,除了全力修炼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呢?”

    楚易微微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毛驴却突然回过头,“啊吁”大叫,似是甚表赞同。

    晏小仙微微一笑,改变话题道:“大哥,你不是说那个紫衣人腰上悬着玛瑙葫芦和那袋宝物么?如果我没猜错,那个玛瑙葫芦叫做‘乾坤元炁壶’,是道门的一大法宝,也是灵宝派老道李芝仪的看家宝贝。”

    楚易一凛,知道他说到了正题,凝神聆听。

    晏小仙道:“太乙真人李芝仪和紫微真人张宿、凌波仙子商歌并称灵宝派三大散仙,据说已经两百多岁,可以飞天遁地,长生不死……”

    楚易奇道:“既然已是长生不死的散仙,为何又会死在那鬼庙之中?”

    晏小仙道:“修道之人每七十年便有一次死劫,四百九十年便有一次天劫,就是散仙也不例外。如果逃不过此劫,就只能依靠‘尸解’或‘兵解’,消除前孽,元神投胎,转世重修。李真人这次多半是逃脱不得,所以‘兵解’脱窍。”

    楚易道:“那么……那个方丈又是谁?也是道门高手么?”

    晏小仙柳眉一挑,淡淡道:“大哥不是说他们至死都在抢一个三足红玉小鼎么?我从前听几个道长师父说过,魔门妖人‘太乙天帝’有一件法宝叫作‘太乙元真鼎’,与你描述的颇为相似。我想,那‘方丈’多半便是‘太乙天帝’啦。”

    楚易“啊”地一声,沉吟道:“原来如此。但李真人既是与‘太乙天帝’死战而‘兵解’化羽,为何不能将消息告诉旁人?”

    晏小仙叹道:“李真人虽是道门中德高望重的散仙,但贪念颇重,每次斩妖除魔之后,都忍不住要将妖魔的法宝收归己有。他有个上古宝袋叫做‘乾坤袋’,以北海冰蚕丝与上古神树西海柜格松混丝所制,可以存放万物,隔绝三界。乾坤袋里所装的全是魔门各大法宝……”

    “就是那袋珍宝?”楚易恍然大悟,失声惊呼。

    “大哥,你猜得不错,就是它啦。”晏小仙将那银白丝囊从怀中掏了出来,挑眉道,“李真人杀了太多妖魔,又收罗了这么多魔门法宝,所以难免惹妖魔嫉恨,就算是道门其他修真,对他恐怕也眼红得很。魔门中人个个都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夺其真元,抢其法宝。说不定太乙天帝就是为此才和他死拼的。”

    顿了顿,又道:“先前那些龙虎道士和老妖鸟寻觅苦找的,也就是这袋东西。只是因为这乾坤袋有隔绝三界的神力,所以他们只找得着埋在雪地里的零碎法宝。”

    楚易接过那丝囊,怔怔不语,突然全都明白了,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贤弟是怕我受这袋东西所累,妄送性命么?”

    晏小仙叹道:“单只这一袋东西倒也罢啦,偏偏‘乾坤元炁壶’与‘太乙元真鼎’又都是道魔修真人人梦寐以求的宝物。只要有这两个法宝,可以大大加快修行速度。为了这些宝物,就算是道门修真也会起贪婪歪念……”

    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顿住,咬了咬唇,柔声道:“大哥,最为要命的是,李真人和太乙天帝的尸骸已经消散不见。若是众人得知这些宝物在你身上,多半会借口你是这两人中的一个所变,冠冕堂皇地将你杀了,抢了这些宝物。所以,不论是对道门还是魔门,你都绝对不可说出昨夜之事。”

    楚易听得心中森然,忽然大凛,失声道:“贤弟,糟糕!方才那只妖鸟不是知道乾坤袋在我们手中么……”

    晏小仙双颊飞红,秋波中闪过恼恨之色,蹙眉恼道:“我原想故意示弱,乘它不备时,杀它个措手不及,谁想偏偏在这遇上了紫微真人……”咬了咬牙,叹道:“罢了,只盼张真人别放跑了那老妖,将它杀了干净。”恨恨不已。

    楚易生性豁达洒脱,害怕之念稍纵即逝,笑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妖鸟作了许多孽事,自然不会有好报。咱们光风霁月,何必庸人自扰?贤弟放心,上苍一定会保佑我们平安无事。”

    晏小仙勉强一笑,咬唇沉吟,妙目中神色变幻不定。

    两人一时无话,骑着驴在黎明的雪原里晃晃悠悠地走了一阵,楚易忽然“啊”地一声,额手叫道:“是了,那么前晚我吃的那些药丸究竟是什么?”

    晏小仙一怔,“扑哧”一笑,柔声道:“傻瓜,那还用说,当然是道门的金丹神丸啦。太乙真人素来贪婪铿吝,身上带着的全是好东西,亏不了你。否则你的麒麟儿今天能逃得这么快么?”

    毛驴昂首嘶鸣,甚是得意。

    两人相顾大笑,心中的阴霾也随着笑声消散大半。

    突然霞光破舞,金光万道,染红了黛蓝长空。东方天际,红日冉冉升起,天色大亮。

    晨风吹来,晏小仙妙目微眯,嘴角噙笑,雪巾飞舞,秀发拂面,雪白晶莹的脸颜在朝阳映照下,镀染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光彩夺目。

    楚易心中剧跳,意夺神摇。相隔咫尺,晏小仙身上的幽香和着清冷的晨风、暖暖的阳光钻入鼻息,让他莫名地涌起温柔、幸福与喜悦之意。

    “大哥,长安城到啦。”晏小仙秋波闪闪,仰起小巧的下巴,朝着北方笑吟吟地说道。

    北边,苍茫银亮的雪原上,一座雄伟的城池遥遥雄矗,红墙如带,迤逦绵延。城头高楼,旌旗飘飘,猎猎招展。

    长安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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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8-01
第五章攀龙附凤当有时

    长安。

    西唐京城,四海之都。

    天上白玉京,天下长安城。

    楚易在东海之滨时,就曾听说这普天之下最为富庶繁华的城市。

    据说此城纵横百里,彩楼高插入云,车马如龙,人潮似海,城里单单胡商、番使便有三十万人之多,每个人打一口喷嚏,黄河就得决堤。

    在今日之前,他也曾根据纷纭众说,想象过许多关于长安的图景:满城烟柳,夹道秋槐,飞檐流瓦,金碧辉煌,骏马香车当街纵横交错,美女如云满楼红袖招展……

    但所有的想象都不如亲眼目睹来得震撼。

    当他牵着毛驴,与晏小仙携手走入明德门,看着那宽近百丈的朱雀门大街遥遥直抵二十里之外的雄伟皇城;看着被皑皑大雪压着的鲜红围墙层叠交错,肃穆严整;看着万千巧夺天工的高楼夹道雄立,弯弯的檐角在蓝天下闪耀金光;看着无数的人流、无数的马车在厚雪堆积的大街、宽道穿梭纵横……他突然如被电流所击,呼吸停滞,心跳顿止。

    长安!

    这两个字在他心中风雷激荡,刹那间让他如此激动、狂喜、震慑、怅惘……

    他终于来到了长安,这座魂牵梦萦的京城,寄托了他儿时以来所有壮丽的梦想。他的人生,是不是也注定在踏入城门的那一瞬间,发生了改变?

    “大哥,走吧。”晏小仙摇了摇他的手,嫣然一笑。

    楚易如梦初醒,笑道:“走。”拉着他一起翻身骑上驴背。

    毛驴精神抖擞,昂然站在朱雀门大街上,对着远处的皇城引吭高鸣,然后在满街行人愕然关注下,撒了欢似的朝着朱雀门狂奔而去。

    长安城极大,皇城居北,因此越靠北面越繁华。

    两人骑着毛驴穿街过巷,沿途观赏京都风物人情,事事新鲜,物物好奇,时而比划指点,相视大笑;时而摇头惊叹,啧啧称奇。

    此时正值岁末科考前夕,京城中到处都是各地赶来的举子,放眼望去,麻衣如雪,满于九衢。

    饶是如此,这两人一个是俊俏王孙,一个是穷困书生,共骑着一匹摇头晃脑的黑瘦毛驴招摇过市,仍然极为引人注目。但他们此刻兴奋喜悦,丝毫不在乎别人诧异、好笑的目光。

    两人到了皇城东南面的“平康坊”,在坊内最豪华的“仙萼客栈”住下。

    吃过一顿极为丰富的早饭,晏小仙便拉着楚易去东市买衣裳。

    楚易见他花钱如流水,心中不安,原不想同去,但见自己衣裳又脏又破,与他站在一起实在太过扎眼,所带的其他衣服又在逃命时掉了大半,无甚可换,无奈之下只好随他前往。

    东市楼阁连绵,店铺鳞次栉比,人流似海,买卖喧哗声嘈杂震耳,热闹之极。

    楚易一边东张西望,眼花缭乱地看着满街花花绿绿、参差错落的匾额招牌,一边紧紧地握着晏小仙柔软的小手,亦步亦趋,生怕被人潮冲散。

    晏小仙拉着他进了布铺,挑了几匹华丽丝绸,命裁缝量体裁衣,当场赶制,然后又拽着楚易赶往别间店铺,购买其他衣帽物品。

    有钱使得鬼推磨,老裁缝收了重金,精神大振,手脚麻利之极。不过一个时辰,等到楚易两人逛了一圈,回到店里时,他早已逢制好了四套衣裳,件件精细合体,无可挑剔。

    楚易穿上紫金长衫,披上皮毛斗篷,登时脱胎换骨,俨然一个王孙贵族,丰神玉朗,玉树临风。

    他顾影自照,恍惚若梦,几乎认不出那镜中人竟是自己。

    晏小仙也换了一身白裳,清丽如画。站在一旁凝视着他,眼波温柔欢喜,嫣然道:“大哥,只有这样的衣服才配得上你呢。”一语未毕,脸上忽然泛起淡淡的红晕。

    楚易看着波斯玻璃镜中两人璧玉似的身影,心中怦然剧跳,那奇怪的酥麻酸甜的感觉又忽地涌上心头。

    出了布铺,晏小仙似乎不急着回客栈,牵着楚易七折八转,到了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上。

    彩楼巍峨,琼阁错落,街边停了许多华丽马车,来往行人多是肥马轻裘的富豪公子。

    楚易奇道:“贤弟,我们去哪儿?”

    晏小仙眨了眨眼,笑道:“大哥,你想不想考中状元?”

    楚易一愕,笑道:“天下参加科举考试的,有谁不想中状元?”

    晏小仙嫣然道:“那你就别多问,只管随我来。只要你乖乖听话,一定可以当上今年的新科状元。”不容分说,拖着他的手,翩然朝对街的店铺走去。

    楚易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又是好奇又是忐忑,随着他进了那店。

    抬头一看,门口横匾上写着“仙音集”,两边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与君共饮汤汤乎流水”,下联是“携子同登巍巍兮高山”,横批是“知音进来”。

    店里琳琅满目摆放的全是箫、笛、琴、瑟、琵琶之属,原来竟是一家乐器店。

    楚易更觉诧异,不知状元与乐器之间有什么关联?

    他自小酷爱音律,精通古乐,读书之余,常常自制箫、笛,吹奏自娱,此时放眼看去,店中陈设的碧玉笛、白玉箫、桐木古琴……无一不精美绝伦,心中顿时起了喜爱之意。一时之间顿将晏小仙所言忘得一干二净,只顾屏息凝神,流连观赏。

    他缓步走到那管白玉箫前,见其莹润光滑,纤巧可爱,一时忘情,忍不住便想伸手摩挲把玩,刚一探手,便听一人喝道:“住手!”

    楚易吃了一惊,缩回手,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戴碧纱高帽的华服老者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冷冷道:“本店乐器都是极为贵重的古乐器,未付购资之前,一概谢绝触摸。”

    楚易脸上一红,微觉不好意思,正转身欲走,晏小仙忽然挡到身前,柳眉一挑,冷笑道:“听说‘仙音集’里有不少宝贝,原来不过如此。这等伪劣之物竟然也敢冠冕堂皇地摆放在外,掩人耳目。可笑呀可笑。”

    华服老者灰眉一拧,冷冷道:“本店乐器只卖给识货知音,公子既然觉得是假货,就请出去吧。”

    话音刚落,立即有两个锦衣大汉将店门推开,朝楚易二人作逐客手势。

    晏小仙置若罔闻,悠然道:“这枝白玉箫以回鹘和阗玉精制而成,长一尺八,四个指孔口沿恰好都有红斑,阁下一定以为是汉代洛阳舒氏制造的‘雪中梅玉篴’了?”

    华服老者目中讶色一闪即逝,怒容少敛,淡淡道:“原来公子也是识货之人。”

    楚易只知道汉箫名“篴”,京房之前,多为四孔;从来不曾听说什么洛阳舒氏,更不知如何分辨玉石产地,听见晏小仙淡淡几句,便将这老者镇住,心下又是佩服又是喜欢,忖想:“义弟学识见地,远远在我之上。”

    晏小仙嫣然一笑,淡淡道:“阁下既然知道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篴’,想必也该知道它最重要而隐秘的特征了?”

    华服老者微微一怔,皱眉沉吟片刻,忍不住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特征么?”

    晏小仙柳眉一扬,叹道:“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篴’,其箫管内腔壁必定刻有一个梅花标志。阁下连这也不曾听说,难怪竟会将这赝品当作宝贝了。”

    华服老者“哼”了一声,老脸微红。

    他浸淫古乐器数十年,博闻广识,今日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如此挖苦,不免大感羞恼恚怒,但看晏小仙从容得意之态,又不由得将信将疑。

    当下冷笑道:“就算如此,玉箫吹口如此之小,你从哪里看得出腔壁上有没有梅花标记?”

    晏小仙笑吟吟道:“你不信么?那我就让你心服口服。”从袖中取出半张金黄色的纸券,道:“这是长安城务本坊‘王记柜坊’所开的飞钱,标价三百万钱,买你这枝玉箫够不够?”

    楚易吃了一惊,三百万钱!他家中一年花费也不过数千钱,这一枝玉箫便要三百万?

    华服老者似乎也未料到他出手如此阔绰,接过飞钱,狐疑地端详了半天,淡然道:“倘若是真票,三百万自然绰绰有余。”口气大为和缓。

    他将飞钱交给身旁的锦衣大汉,耳语叮嘱。

    锦衣大汉应诺一声,出了门,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地朝西面的务本坊奔去。

    晏小仙知道那大汉是去柜坊查核飞钱真假,浅浅一笑,转身凝看其他乐器。

    楚易拉了拉他的衣襟,低声道:“贤弟,你当真要花费三百万钱买一枝玉箫?”

    晏小仙笑而不答,反口问道:“大哥,昨天听说你会演奏数百首古乐曲,是真的么?”

    楚易微微一愣,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晏小仙嫣然道:“那就好。否则这三百万的玉箫就买得折本啦。”不再多言,凝神赏看壁上悬挂的其他乐器。

    过了片刻,锦衣大汉骑马急奔而回,将飞钱交给华服老者,低声说了几句。

    那老者脸色大转柔和,朝着晏小仙微微一笑,拱手道:“原来公子是扬州晏家子弟,难怪见识如此不凡。在下张宝贤,适才怠慢失礼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楚易心想:“原来义弟家世如此显赫。这张掌柜如此势利之人听见扬州晏家也立刻换了脸色。”

    晏小仙微微一笑,脆声道:“不知者不罪。既然这飞钱没有问题,张掌柜可否将玉箫卖给我呢?”

    张宝贤微笑道:“这枝‘雪中梅玉篴’市价二百一十万,公子所付购资远超此数,只管拿去……”

    晏小仙不待他说完,伸手取过那枝玉箫,突然重重砸落在地。

    “吧嗒!”玉箫应声断裂,碎玉飞溅。

    楚易大吃一惊,与张宝贤等人齐声惊呼。

    晏小仙俯身拾起断为三截的玉箫,笑吟吟地递给张宝贤,挑眉道:“张掌柜,你看看这里面有梅花标记么?”

    张宝贤骇然错愕,怔怔地接过断箫,低头细看,箫管内壁光洁润滑,哪有任何标记?

    晏小仙笑道:“洛阳舒家所制的‘雪中梅玉篴’真品,受其特殊玉石‘雪梅玉’数量之限,当年也不过做了四枝而已。传世至今的仅剩下两枝,一枝在南诏国,还有一枝偏偏就在我扬州府第。张掌柜这一枝又怎么会是真的呢?”

    楚易始知他千金一掷,竟只是为了证明此箫乃是赝品,惊讶痛惋,心道:“此箫纵然不是真品,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义弟这般随手摔碎,实在太过可惜。”

    张宝贤捧着断箫,脸色青红不定,又是羞惭又是尴尬,无言以对。半晌,才叹道:“晏公子见识过人,张某甘拜下风。‘仙音集’今后无颜立于长安之市。”

    晏小仙嫣然道:“张掌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算是神仙也难免有走眼的时候。这店中七十余件古乐器只有这么一个赝品,已经极为难得了,你就不必自责啦。何况,张掌柜知错能改,坦荡光明,果然不枉‘童叟无欺’的称号。依我看来,‘仙音集’的名声反倒应当更加响彻才是。”

    张宝贤苦笑道:“晏公子善体人意,更让张某无地自容。”

    顿了顿,将那张飞钱恭恭敬敬地递呈奉还,道:“张某孤陋寡闻,误入混珠鱼目,惭愧之极,岂敢再以假充真,蒙人钱财?这三百万还请公子收回。”

    晏小仙摇手笑道:“张掌柜,买卖是两相情愿之事。我早知道此箫不是真品,是我心甘情愿地买来砸了玩耍,怎能怪你?”

    他转身指着墙上悬挂的碧玉笛,道:“张掌柜,这枝碧玉笛是晋代刘夫人所制的‘冷翠凝香雪’吧?在这里卖几钱?”

    张宝贤见他一眼又认出玉笛来历,更加敬服惊佩,不敢有任何隐瞒,恭恭敬敬道:“公子电眼如炬。这枝‘冷翠凝香雪’市价九十八万钱,公子若想要,只需九十万钱便可。”

    晏小仙道:“先前那枝玉箫二百一十万,加上这枝玉笛正好三百万。这样吧,张掌柜将这枝碧玉笛送了给我,这三百万钱就当买箫笛的购资啦。”

    他不容分说,将碧玉笛摘了下来,回眸笑道:“大哥,你的那枝‘绿玉秦妃笛’不是摔碎了么?有了这枝‘冷翠凝香雪’,就可以和我的‘弄玉碧凰箫’合奏‘凤凰台曲’啦。”

    楚易一怔,不明所以,见他朝自己眨了眨眼,只好含糊其辞地胡乱应答一句。

    张宝贤在旁边听见,大吃一惊,颤声道:“晏公子说的……莫非是春秋秦穆公的‘弄玉碧凰箫’?”

    晏小仙将碧玉笛递给楚易,嫣然道:“是啊。张掌柜一定也听说过了?这枝箫是秦穆公女儿弄玉的心爱之物,与她夫婿萧史的‘紫凤笛’是一对天下至宝,可惜‘紫凤笛’不知流落何处,我搜罗了许多年始终也没找着。不知‘仙音集’有没有‘紫凤笛’的消息?”

    张宝贤瞠目结舌,灰眉不住地微微颤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楚易在一旁听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正想问个明白,却听晏小仙微笑道:“张掌柜也不知道么?罢啦,我们住在‘仙萼客栈’,如果‘仙音集’里来了什么好宝贝,烦请你通知一声。”

    张宝贤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喃喃自语道:“‘弄玉碧凰箫’……‘弄玉碧凰箫’……原来……原来真有此箫!”

    晏小仙一把牵起楚易的手,笑道:“大哥,咱们去逛逛字画铺。”踏步朝店外而去。

    楚易茫然不解,出了“仙音集”老远,回头望去,看见张宝贤依然石人似的呆呆站着,口唇翕动,犹自喃喃念叨着什么。

    阳光灿烂,蓝天澄澈。

    将近中午,两侧屋檐的积雪、冰柱都已开始融化,青石大街湿淋淋的全是水渍,马蹄交错,水珠飞扬。

    大风吹来,道路两旁的漫漫树桠簌簌摇晃,覆盖其上的冰雪纷纷扬扬,飞花碎玉似的扑面卷舞,冰凉彻骨。

    晏小仙牵着楚易的手,笑吟吟地走在长街上,说不出的轻松得意。

    楚易忍不住道:“贤弟,洞箫吹口那么狭窄,你是怎么看出管内腔壁没有梅花标志的?倘若一时没看清,岂不是白白冤枉了三百万钱?”

    晏小仙“扑哧”一笑,叹道:“傻大哥,谁说‘雪中梅玉篴’里面真有梅花标志来着?”

    楚易大吃一惊,吃吃道:“那……那你……”

    晏小仙格格一笑,柔声道:“反正‘雪中梅玉篴’早已失传,我爱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上哪儿印证去?我花三百万钱,又砸了个稀烂,就凭着这架势,他还敢不相信么?”

    楚易“啊”地一声,愕然半晌,心道:“是了,他必是看不惯张宝贤的势利傲慢,才故意这般捉弄他的。”苦笑道:“贤弟,他不过一介商人,你何苦花三百万与他怄气?”

    晏小仙抿嘴笑道:“我哪有闲情与他斗气?他不过是我的敲门砖罢了……”

    “敲门砖?”楚易越发糊涂,正想问明究底,身后长街上突然响起“嘚嘚”的马蹄声,皮鞭裂空,叱呵声此起彼伏。

    “驾!”“让开!让开!”

    两人回头望去,只见一行金吾卫马队气势汹汹地急速冲来。

    街上人流汹涌,慌不迭地避让开来。一个老人闪之不及,被当头抽中一鞭,顿时鲜血横流,倒地晕厥,被周围百姓拖救开去。

    楚易惊怒愤慨,想要上前理论,却被晏小仙一把拉开,低声劝道:“大哥,这些金吾卫是京城太岁,王公贵侯也招惹不起。你想当官,可不能和他们结怨。”

    楚易早听说长安的金吾卫仗着是皇帝御卫,在京城里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心中气怒已极,恨恨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贤弟,我若中了进士,就是冒死也要和这些太岁爷斗上一斗。”

    晏小仙凝视着他嫣然一笑,妙目中满是温柔之意。

    “天师驾到,闲人避让!”锣鼓齐鸣,金吾卫仪仗队狂风似的冲卷而过。当中的四驾彩车上道旗飘飘,法幡飞卷,前后站了八名黄衣道士,清雅挺秀,飘飘如神仙。车窗帘幔紧闭,瞧不见里面人物。

    “天师道?”楚易脱口讶道。

    这些道士的装束赫然与昨夜在荒山雪岭所见的那三名短命道士相同,正是龙虎山天师道士。

    旁边的百姓纷纷议论道:“前日是法严寺和尚,昨天是上清派道士,今日是龙虎山天师,也不知明天会是谁?”

    “听说没几天这各路神仙就要在曲江池论道斗法了,到时有得热闹看了。你们猜谁能成为咱西唐的国师?”

    “依我看,昨天上清派的那道姑长得水灵标致,形象忒好,做国师最为合适……”

    “你奶奶的,你当是在选美么?据说这张天师法术通天,我看国师多半是他。”

    听到此处,楚易蓦地想起今晨听苏白石兄妹所说的“仙佛国师会”,想来这些道士进京就是为了参加这“国师大会”的。

    三教九流云集京城,只为了争抢一个“国师”之位,这大会果然吸引了不少眼球。相比之下,今年的科举考试反倒没那么引人注目了。却不知这些龙虎道士在金吾卫拥簇下前往何处?

    金吾卫仪仗队风驰电掣而去,街上重新恢复了喧闹。

    晏小仙双眸一亮,指着前面的酒楼笑道:“大哥,这家‘桂花楼’是长安城里最贵的酒楼之一,海鲵干脍和驼峰炙极为出名,咱们进去尝上一尝吧!”拉着他疾步而行。

    酒楼华轩彩柱,雄伟壮丽,果然比寻常饭店豪奢百倍。

    酒楼内人头耸动,喧声如沸,大多都是进京科考的豪门公子。歌女妖姬穿插其间,笙歌艳舞,撩人耳目。

    两人在二楼临街的窗口坐下,点了一桌酒菜。

    菜肴果然俱极精美,色香味无不佳绝,但价格之贵,却让楚易望之咋舌。单只一盘“驼峰炙”便价值数万钱,足够他家中生活十年。

    晏小仙纤指挑夹玉箸,随着丝竹舞乐的节拍,轻轻敲扣案沿,环顾四周片刻,回眸微笑道:“大哥,这家酒楼的价格比别家至少贵了五倍,生意却依旧这么好,你知道为什么吗?”

    楚易摇头,苦笑道:“贤弟既然知道这里宰客,为什么还要进来?”

    晏小仙嫣然一笑,道:“因为这家酒楼的老板,是当朝的国子祭酒郭若墨。”

    楚易“啊”地一声:“是他!”大为惊讶。

    郭若墨是西唐极为著名的大学士,备受皇帝恩宠,既是统管西唐各级学校的“国子监”最高长官“国子祭酒”,又是翰林院大学士、弘文馆大学士,诗文之名响彻天下。

    晏小仙笑道:“郭祭酒与朝中显要的关系极好,常常在这里宴请公卿贵侯。每年冬春之际,科举前后,‘桂花楼’更成了礼部的大小官员的聚会宴所。大哥,你想想,有了这些神仙坐场,这里的香火还能不旺么?我们又怎能不来?”

    楚易顿时恍然大悟,脱口道:“原来如此。贤弟,你带我来此是为了‘行卷’?”

    科举考试向来由礼部官员主持。对于进京赶考的举子来说,这些礼部官员的确无异于点铁成金的神仙。所谓“行卷”,是指应考的举子将自己的诗文编辑整齐,在考试前交给地位尊崇的高官贵人,请他们向主考的礼部官员推荐,从而增加中举及第的机会。

    “桂花楼”既是高官显贵与礼部官员聚集之所,自然成了举子眼中的福地圣址。如果能在这里结识当朝显贵或主考官员,得其青睐,飞跃龙门的希望自然倍增。难怪这里酒钱如此昂贵,却仍有大批举子捧着白花花的银子争先恐后地挤进来。

    “不错。不行卷,怎能从数千举子中脱颖而出?”晏小仙柳眉一挑,道,“不过咱们今日要见的,既不是郭祭酒,也不是那些礼部官员。”

    楚易奇道:“那是谁?”

    晏小仙眼波流转,凝视着酒楼瑶台,浅浅一笑:“就是她。”

    话音未落,鼓声轰然,丝竹袅袅,整个酒楼忽然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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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8-01
第六章楼头曲宴仙人语

    楚易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淡绿长裙、孔雀绿翎裘的绝色女子翩翩而来,带着一种缥缈如梦幻的韵律,款款走上瑶台。莲步轻移,腰肢款摆,轻纱抹胸下的雪乳随着步履微微颤动。

    身后的四个黄裳丫鬟虽然个个秀美绝伦,但跟随在她的身边,就如同伴月星子,黯然无光。

    刹那间,酒楼内鸦雀无声,掉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都胶着似的紧粘在她的身上,所有的呼吸都似已停顿。

    她的双眸清澈无邪,秀丽脱俗,仿佛一个冰雪般纯真的孩子,身姿却妖娆凹凸,惹人遐思。

    她的身上集合了妖媚、天真、冶荡、无邪……诸多矛盾,但却是如此浑然如一,显出难以言喻的独特魅力。令人恨不能立即将她拥入怀里恣意挞伐,然后再轻怜蜜爱。

    楚易的心里也忍不住“咯噔”一下,怦怦乱跳起来。

    晏小仙贴着他的耳根,细如蚊吟地说道:“大哥,她的名字叫萧晚晴,是长安城里最为出名的歌妓,也是备受京城达官贵人青睐的第一红人,据说就连当今皇上也三天两头令她到宫里弹琴唱歌呢。你若是能让她对你青睐有加,在她的香闺里贴满你的诗赋文章,别说是今年的状元,将来尚书、仆射之位,都逃不脱你的掌心啦。”

    也不知是被他温热的气息吹得发痒,还是被他的话语拨动心弦,楚易面上一红,心跳更剧,低声道:“贤弟莫取笑。”

    晏小仙格格一笑,扮了个俏皮的鬼脸,转过身去。

    瑶台上轻纱丝幔徐徐低垂,焚香袅袅,萧晚晴坐在玉案之后,仿佛隔雾之花,朦胧缥缈,更添一种神秘之美。

    “咚……当……”

    她纤指拨处,琴弦铿然。音符如山泉流动,清柔悦耳,婉转悠扬,令人闻之尘心尽涤,烦忧俱忘。

    楚易素好音乐,幼时也曾得名师指点,对于古琴颇为了解。只听了片刻,便耸然动容,心神俱醉,折服不已。

    满楼举子之中,虽有许多不识音律,但听到这等飘飘仙乐,也都心旷神怡。

    酒楼上的数百双眼睛全着了魔似的痴痴盯着萧晚晴,半刻也不能移开,只有晏小仙始终笑吟吟地瞧着楚易,似乎在思忖什么。

    一曲既罢,欢声、掌声雷动,谀辞如潮,轰然不绝。

    过了片刻,琴声又起,满楼重转寂静。

    琴声高旷悠远,清雅飘忽,正是一曲《空谷幽兰草》。

    楚易“咦”了一声,又惊又喜,这首古曲极少人弹,他迄今也不过听过三遍而已。当下凝神聆听,如痴如醉,连杯中美酒倾斜滴落也不自知。

    见他满脸恍惚喜悦之色,晏小仙凑到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轻笑道:“大哥,你这么喜欢她,要不要我替你做个月老,牵条红线?”

    “嗯。”楚易正自入神,一时没有听清,随口含糊应答。

    晏小仙突然起身,大声冷笑道:“都说长安‘冰火美人’萧晚晴如雪梅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琴歌诗画更是样样精绝。今日一见,原来不过如此,连古琴曲也弹不周全,真是可笑之极。”声音甘脆响亮,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

    此言一出,登时如惊雷炸响。

    琴声顿止,满楼死寂,所有宾客无不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瞪着楚易两人。

    楚易满头雾水地望着晏小仙,愕然尴尬,不知他为何突出此言。

    晏小仙拉起他,朝桌上丢了一锭黄金,笑道:“大哥,咱们走吧,好端端一首《空谷幽兰草》被她弹得如此庸俗虚假,再听岂不玷污了我们的耳朵。”

    众人愣了片刻,既而轰然爆发,纷纷怒叱喝骂:“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这等仙曲敢说不好?你小子到底懂不懂得欣赏?”

    “哪里来的无知小辈,不懂装懂,竟敢在这里信口乱吠?”

    “对牛弹琴!对牛弹琴!”

    晏小仙笑吟吟听若罔闻,施施然拉着楚易朝楼下走去。

    倒是楚易面红耳赤,窘迫已极。眼角扫处,只见萧晚晴澄澈妙目好奇地盯着自己,若有所思,他的脸上更是一阵烧烫,心中歉疚不安,不敢看她,低头疾行。

    忽听一人喝道:“慢着!萧姑娘琴技冠绝天下,你们竟敢说她平庸虚假,连古曲也弹不周全?‘桂花楼’天子脚下,公卿满座,岂容得你们信口开河?若说不出道理,今日你们休想离开此地。”

    说话的是一个高大魁伟的紫衣公子,手按剑柄,挡在路中,目光灼灼,满脸傲然凌厉的神色,似乎只要楚易二人再往前一步,他就要拔剑相向,血溅五步。

    “尉迟公子所言极是!这两小子要说不出因果,就割了他们的舌头,向萧姑娘赔礼!”

    “呸!萧姑娘要他们的臭舌头干吗?你当是口条吗?”

    “这两小子这么狂妄,想必弹琴弹得比萧姑娘还好了?哼?如若弹得不如萧姑娘,那就剁了他们的手指!”

    众人轰然附和,大呼小叫。

    萧晚晴依旧一言不发,饶有兴味地凝视着楚易二人,眼神妖娆而又天真。

    晏小仙笑道:“古人说‘乐者心声’,这支《空谷幽兰草》原是隐逸雅士弹奏的出世之曲,萧美人居于声色犬马之地,面对功名利禄之人,弹奏此曲,难道不是虚假么?”

    众人微微一怔,无以应答。

    晏小仙柳眉一挑,又道:“既是隐士之曲,所奏的古琴也当是隐士之琴。萧姑娘的琴虽也是枯桐古木所制,但镶玉嵌金,连琴弦都是天下至贵的北极冰蚕丝。敢问这种琴是隐士之琴么?以这种琴来弹奏此曲,不是庸俗又是什么?”

    他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振振有词,众人虽然不服,一时却也难以反驳。

    萧晚晴盈盈起身,柔声微笑道:“乐者心声,心与乐和。公子所言极是,晚晴受教了。”

    她的声音清甜又带着些许慵懒之意,显得柔媚而又纯真,悦耳之极。

    众人哗然,想不到她竟会同意这两个轻狂小子所言。

    那尉迟公子眉头一皱,愤然欲语,却又强行忍了下去,“哼”了一声,满面怒容地退到一旁。

    楚易颇感愕然,心下更觉不安。

    晏小仙嫣然道:“萧姑娘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这些话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我大哥,这位楚易楚公子说的……”

    说到此处,他忽然狠狠地捏了楚易手掌一把,转身轻如蚊吟地道:“大哥,现在这位萧姑娘已经对你万分注意啦。是作状元郎,还是当刀下鬼,就看你能不能虏获佳人芳心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又向楚易扫了过来。

    楚易错愕狼狈,唯有苦笑,昨日聊天时,他确曾说过“乐者心声”这番话,不想竟被晏小仙现学现卖,用到了此处。

    萧晚晴妙目凝视着楚易,嫣然一笑道:“楚公子能说出这番话,必是对音乐有极深造诣。《空谷幽兰草》一曲,晚晴只曾听家师弹过两次,错漏之处只怕不少,让公子见笑了。不知可否请公子将此曲弹奏一遍,让晚晴一饱耳福?”话语温柔诚挚,丝毫没有讥诮反嘲之意。

    楚易忙施了一礼,道:“萧姑娘琴技出神入化,令人叹为观止,楚某不过略知音律,岂敢班门弄斧……”

    “大哥,这就是你的不是啦。”晏小仙忽然笑吟吟地说道,“萧姑娘诚心向你讨教,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不是说过《空谷幽兰草》更适宜横笛吹奏么?不如今日就以笛子吹奏一曲,也好和萧姑娘印证切磋一番。”

    素手一晃,将他腰间的那枝刚买的“冷翠凝香雪”抽了出来,轻轻巧巧地塞到他的手中。

    楚易哭笑不得,见他眼波中满是温柔的促狭笑意,心中忽地一跳,忖想:“是了!义弟在‘仙音集’买碧玉笛时,多半早已计划好了这一切,让我借此结识萧姑娘。但萧姑娘琴技绝佳,义弟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而故意贬驳,又拿我的话来断章取义,实在有些哗众取宠。”

    众人见他沉吟不决,纷纷起哄叫道:“是驴是马,拉出来溜溜。你既敢如此大言不惭,怎么又临阵缩了头?”

    “用笛子吹奏古琴曲,好大的口气,嘿嘿,我看你不如吹张夔牛皮吧!”

    “光打雷不下雨,烧得哪炷香?还不是假龙王?”

    萧晚晴静静地凝视着他,嘴角噙着一丝淡淡而无邪的微笑,眼中满是期待。

    楚易心头一热,豪侠慷慨之气又涌了上来,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楚某就献丑了。”翻转碧玉笛,横于唇边,稍一凝神吸气,悠扬吹奏。

    众人起初还在起哄讥讽,但听了片刻,便渐渐地安静下来。

    笛声清越幽婉,高旷疏淡,时而急促如林风簌簌,时而舒缓似泉水潺潺。

    曲子旋律果然与萧晚晴古琴所奏极为相似,只是某些段落稍有变化,更加圆润顺畅,清脆悦耳。

    听到后来,众人仿佛身处春夜空谷,看月色如何镀蓝了林海,听流水怎样激荡了花开,仿佛看见一个寂寞的绝色佳人在竹林里、泉水边,孤影自照,翩翩徘徊。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

    酒楼寂寂无声,众人恍然若梦,半晌才回过神来。

    楚易将碧玉笛斜插于腰,微微一笑道:“指法粗陋,难成佳音。让萧姑娘见笑了。”

    萧晚晴眼波朦胧,叹息道:“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想不到这一曲《空谷幽兰草》以笛声来吹奏,竟是这般动听。公子大才,晚晴心悦诚服。”

    她顿了顿,玉靥忽然泛起淡淡的晕红,双眸纯真而又妖娆地凝视着楚易,柔声道:“不知公子何时有闲暇,可否劳驾到‘晴雪馆’一聚,晚晴也好向公子讨教一二。”

    众人哄然,见她竟对这小子如此青睐,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发出约会邀请,无不又妒又恨,眼中险些喷出火来。

    那尉迟公子更是气得面色铁青,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恨不得立时将楚易大卸八块。

    楚易“啊”的一声,脸上微烫,他从未与女子约会过,更何况是一个才貌双全的花魁对自己主动邀约,惊喜之余又不免有些腼腆。正想说话,手掌又忽地被晏小仙狠狠一掐,疼彻入骨,险些叫出声来。

    晏小仙格格一笑道:“多谢萧姑娘相邀,我大哥定当择日拜访。可惜今日还有些事,只能先行告辞啦。”不容楚易说话,拉着他就往楼下走去。

    楚易不知其意,只好向萧晚晴微微一笑,留下瞠目结舌的数百举子,哂然告辞而去。

    出了酒楼,楚易忍不住奇道:“贤弟,你不是说通过萧姑娘行卷么?怎么她刚对我们刮目相看,你反倒打退堂鼓了?”

    晏小仙格格一笑,柔声道:“大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像萧美人这等花魁,见过的才子美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以为只凭区区一首笛曲就能虏获她的芳心么?乘着她对你初生好感,又充满好奇时戛然而止,才能给她留下神秘而渴切的念想,眼巴巴地盼着与你重逢。这就叫‘欲擒故纵’,是追求美人的不二法门。”

    楚易脸上一红,微笑道:“贤弟似是对此颇有心得呢。”

    晏小仙笑而不答,秋波中闪过淡淡的落寞酸楚的神色。

    太阳西斜,街上的积雪已经消融了大半,皇城红墙迤逦,在阳光下格外鲜亮。

    两人沿着皇城根儿绕了半圈,穿过安上门,进入巍巍皇城,到尚书省去上呈“文解”、“家状”。

    所谓“文解”,就是西唐各州府或国子监开出来的考生介绍信,简单介绍考生的籍贯、家世等情况。

    “家状”则是举子自己填写的履历表,如实注明门第、家世。

    西唐非常注重门阀,因而这“文解”与“家状”就显得尤为重要。

    今日距离考试不过六七天了,进京的举子也远较往常为多。皇城内人潮涌动,大多都是赶来递交“文解”、“家状”的举子。

    楚易、晏小仙到了尚书省礼部贡院门口,挤入人群,照着门口悬挂的家状书写样式,仔细填好,交给门口的礼部官员。

    然后二人又互相作了“通保”,写明所住的客栈,这才如释重负,离开尚书省。

    人流涌动,无数的举子接踵摩肩,穿梭交错。

    楚易生平第一次这么鲜明地意识到,自己是在与这么多的人共同竞争区区三十几个席位,心中怅然,也不知是喜是悲。

    出了皇城,看天色还早,两人索性沿着安上门大街朝南闲逛,穿过务本坊、崇义坊,再朝“仙萼客栈”步行回去。

    两人刚进客栈大门,伙计便一溜烟儿迎了上来,神情激动,满脸堆笑地道:“两位公子,你们可算回来了。齐王府的人在大堂里等了你们好久了!”

    “齐王府?齐王府的人……在等我们?”楚易大为惊愕,以为自己听错了。

    齐王李玄是唐元宗的七弟,也是西唐的一大风云人物。因其酷爱歌舞,因而又被称作“乐王”。

    二十年前,李玄帮助唐元宗一举推翻文泽天太后,剿灭叛党,平定吐蕃,是唐元宗得以登基的第一功臣。

    唐元宗登位之后,他又深谙人臣之道,功成身退,自动交出所有兵权,心安理得地作太平王爷。二十年来,他穷奢极欲,只管寻欢作乐,不复过问政事,因此反倒深得皇帝信赖,恩宠愈重。

    为了防止皇亲国戚与朝中大臣勾结,西唐有一条不成文规定:所有王侯不得在家中结交四品以上的官员以及武将。即便在酒楼妓院等公共社交场合,也不能过从甚密,否则必被金吾卫盘问询查。

    但只有齐王李玄例外。所有王公之中,只有他可以在齐王府中随意地宴请公卿王侯、三教九流,彻夜笙歌艳舞,而不受任何干扰。甚至皇帝也常常移驾到他宫中,君臣同乐。可谓当朝第一红人。

    但是堂堂齐王为什么会专程派人前来找他这默默无闻的举子?

    楚易如坠云里雾中,茫然不解。

    晏小仙却似早有所料,微微一笑道:“知道了。”拽着他径直步入大堂。

    大堂内站了一个华服高帽的老者,瞧见两人步入,喜色浮动,连忙上前行了一大礼,道:“晏公子,楚公子,在下恭候多时。”

    “是你!”楚易吃了一惊,这人分明竟是“仙音集”的掌柜张宝贤。难道他就是齐王府派来的人?西唐王孙贵侯之中有许多人从商开店,赚取暴利,莫非“仙音集”竟是齐王府开设的店铺?

    晏小仙笑道:“张掌柜是给我们送新乐器来了吗?”

    张宝贤恭声道:“在下奉齐王之命,请两位公子移驾前往齐王府参加晚宴……”

    他抬头看了晏小仙一眼,小心翼翼地微笑续道:“如果公子能带上‘弄玉碧凰箫’前往,与楚公子笛箫合奏一曲,王爷将不胜欢喜。”

    楚易恍然忖道:“原来他竟是为此而来。齐王酷爱歌舞,听说贤弟有此宝箫,自然想要一饱耳目之福……”

    心中陡然一震,突然明白晏小仙为什么要带自己到“仙音集”了!

    晏小仙故意花费千金买下“雪中梅玉篴”,然后斥其赝品打个粉碎,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宣称自己有弄玉的古箫……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引起张宝贤的注意,吊足齐王的胃口,让他们自动扛着八抬大轿将自己二人请入王府。

    齐王是当朝最受恩宠的王爷,府上贵宾随随便便挑出一个,都是跺跺脚天地抖三抖的人物。若能在这些人面前一展才华,那不比向礼部官员“行卷”强上百倍么?

    一念及此,楚易又惊又喜,精神大振。

    晏小仙却“啊”地一声,故作惊讶,柳眉一挑,嫣然道:“齐王有命,我们岂敢不从?张掌柜请稍候,我们上楼取了玉箫就来。”拉着楚易,笑吟吟地穿过围观的人群,朝楼上走去。

    大堂内早已围集了许多举子士人,眼看着齐王府对这二人恭敬邀请,无不艳羡妒恨,纷纷交头接耳,打探这两人的来历。

    进了房间,楚易忍不住笑道:“贤弟,原来你早料到齐王府的人会上门邀请,所以在酒楼里才不急着答应萧姑娘吧?是了,这一招也是‘欲擒故纵’吗?”

    “这一招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晏小仙笑道,“大哥,你有哪些最为得意的诗文,通通带上,也好让齐王府的王孙贵侯开开眼。”

    楚易挑选了十轴诗赋,眼看晏小仙站在一旁不动,奇道:“贤弟,你的‘弄玉碧凰箫’呢?怎么不取出来?”

    晏小仙“扑哧”一笑,柔声道:“傻大哥,你也相信我有什么‘弄玉碧凰箫’?”

    楚易大吃一惊,骇然道:“你……你没有‘弄玉碧凰箫’?那这……这岂不是欺君之罪么?”冷汗涔涔,如坠深渊,适才的欢喜登时烟消云散。

    西唐律法,蓄意欺瞒亲王者,也以“欺君之罪”论处,轻则枭首,重可灭族。

    晏小仙泰然自若,殊无丝毫害怕慌乱之意,笑吟吟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枝尺许来长的短玉箫,轻轻一转,眨眼道:“大哥,‘弄玉碧凰箫’是神仙之物,凡人哪能见过?我说这是‘弄玉碧凰箫’,别人就算不信,又能奈何?”

    楚易张口结舌,没想到他胆大包天,竟至于斯。愕然之余,忽然又觉得说不出的滑稽胡闹,忍俊不禁,摇头苦笑道:“你……你真是一个胆大妄为的魔星。”

    晏小仙妙目深深地凝视着楚易,似笑非笑地柔声道:“大哥,如果我真是个魔星,你后不后悔结识我呢?”

    眼波温柔,似悲似喜,神情古怪之极,竟似带了几分淡淡的凄凉哀戚,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楚易心中激荡,热血上涌,握着他的手,微笑道:“傻瓜,中不中状元,当不当大官,有什么打紧?能结识你这样的知己,才是我生平第一快事。”

    心里打定主意,倘若“弄玉碧凰箫”当真被识破为假货,自己便将所有罪责担当下来,腰斩也罢,枭首也罢,绝不拖累义弟。

    晏小仙嫣然一笑,容光焕发,说不出的喜悦欢欣。忽然有些害羞,抽出手,红着脸微笑道:“大哥,走吧。张掌柜该等得着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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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8-01
第七章暗音浮动月黄昏

    马蹄声声,车轮辚辚。

    晚霞漫天,残阳如血,帝京的黄昏壮丽而又悲凉。

    楚易、晏小仙坐在宽敞舒适的王府马车内,透过窗子眺望落日下的巍巍长安,别有一番感触在心头。

    马车驶过景风门大街,穿入安兴坊,在齐王府门前停下。

    齐王府雄踞大街,占了安兴坊四分之一的面积,朱门红墙,栋宇相连,高台楼阁纵横交错,花园假山环绕绵延,是长安城内少有的豪奢雄丽的园林。距离东南面唐元宗的兴庆宫也不过一街之隔。

    王府门外的长街上早已停满了马车,骏马高壮,香车华丽,都是各大王亲显贵的宝驾,就连那些驾车仆役个个都锦衣玉带,飞扬跋扈。

    楚易心中微微有些忐忑,不知今晚究竟是什么晚宴,来的都是哪些贵客?他生平从未踏入过官宦之门,何况是如此王侯云集的豪门夜宴,难免有些紧张。

    大门高阔,华灯结彩,两尊巨大的石麒麟怒目雄踞,威风凛凛。数十名家丁、护卫夹道恭迎。

    楚易甫踏入门槛,便觉一阵香风扑面而来,熏暖甜蜜,心神欲醉。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绮丽奢华的宫殿楼阁,映衬着数不清的水石山林、池塘亭榭,无一处不是匠心独运,巧夺天工。

    曲径通幽,两边梅树漫漫,粉红、雪白、淡绿、艳红……各种颜色的梅花漫漫相连,争妍斗艳,浓香如巨浪,阵阵袭人肺腑。

    楚易心驰神荡,跟随着张宝贤穿行王府。步步皆景,处处如画,仿佛漫步天庭迷宫,令他眼花缭乱,分不出东西南北。

    三人穿过梅林庭院,绕过高台楼阁,走过山丘竹海,又穿过郁郁青青的松石园林,隐隐听见丝竹缭绕,仙乐飘飘,眼前豁然一亮,前方竟是一片极大的湖泊。

    雪湖凝冰,茫茫一片,偶有融化处,在残阳余晖下闪耀着粼粼的光波。

    湖岸梅林环合,姹紫嫣红,雪白淡绿,如香雪花海,汹汹绵延。一阵大风吹过,花瓣漫空翻飞,五彩缤纷,蔚为壮观,比之先前的那片梅林又绮丽百倍。

    湖心岛屿彩灯点点,与西天晚霞相辉映。高阁亭台错落参差,在山丘花木的掩映下若隐若现,歌舞欢笑声袅袅传来,缥缈如仙境。正是今夜晚宴的所在。

    梅湖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遍布护卫。护卫首领虽然认识张宝贤,却仍然盘查一番,才放三人通行。

    湖面上,迤逦蜿蜒,将湖心岛与岸边的梅林巧妙相连。楚易三人穿过曲栏拱桥,到了岛上宫阙。

    梅树围合,亭榭环绕,四周的回廊楼阁上坐满了王亲贵侯。正中宽阔的草坡上,乐伎吹箫弹琴,歌曲绕梁。舞姬翩翩起舞,霞带如飞。

    夕阳还未下山,盛宴却已开始。

    张宝贤领着二人到旁边的小亭里坐下。亭子里坐了几个绯衣金带的四品官吏,瞧见楚易二人脸容陌生,微觉诧异,但仍恭恭敬敬地朝他们行了行礼。

    楚易急忙回礼。晏小仙却只微笑示意,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低声道:“大哥,据说这‘梅雪岛’上的亭榭楼台布局十分巧妙,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皇帝、王公、大臣按照彼此不同的等级,坐在不同的方位。眼下坐在紫微阁的那位,多半便是当今的皇上啦。”

    “皇上?”楚易心中怦怦直跳,又惊又喜。凝神望去,只见北边坡顶那紫红的高阁栏台上,一个头戴紫金纱丝帽、身穿金黄华服的老者正笑容满面地凝视着场内的歌姬舞女,右手握着九龙掐丝黄金杯,轻啜低饮。

    他虽然两鬓斑斑,胡须花白,笑容可掬,但气宇轩昂,双目炯炯有神,目光偶一扫望,精光四射,颇有不怒自威的慑人气势,宛如一只懒洋洋蛰伏于地的雄狮猛兽。当是本朝皇帝唐元宗无疑。

    唐元宗身边卫士环立,美女如云,但最为醒目的却是他身边的紫衣贵妃,雪肤樱唇,双眸如春水,雍容雅致,想必便是当今最受恩宠的伍慧妃。

    “大哥,你瞧那是谁。”晏小仙突然轻笑一声,语气极为鄙夷。

    楚易目光移转循望,突然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右前方的八角沉香亭内坐着一个年轻英俊的锦衣公子,赫然正是仙人岭驿站内那飞扬跋扈的李木甫之侄李东侯!

    李东侯似乎也刚刚发现楚易、晏小仙,满脸惊怒错愕,似是没料到二人非但从万寿县侥幸逃生,而且竟摇身一变成为齐王府的座上宾。那双阴鸷的眼睛又是仇恨又是狂怒地瞪视着二人,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

    楚易大凛,真可谓冤家路窄!他虽然单纯善良,但却疾恶如仇,勇敢无畏,想到此人之卑劣阴毒,心中不由得怒火熊熊,当下怒目回视,毫不退缩。

    李东侯身边坐着一个紫袍金带的风雅男子,清瘦挺拔,青须飘飘,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意,令人望之如沐春风,当是左仆射李木甫。

    李东侯恶狠狠地瞪着楚易,嘴角突然露出一丝恶毒的微笑,探身对李木甫说了些什么。

    李木甫眯起眼,深深地凝视着楚易、晏小仙两人,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转过头去。

    不知何以,楚易忽然感到一种森然的寒意,周身鸡皮疙瘩都泛了起来。

    晏小仙在他耳边柔声道:“这人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大哥今后若与他同朝为官,一定要小心提防。”

    一曲既罢,舞姬纷纷退下。

    只听一个浑厚磁性的男子声音哈哈笑道:“皇上,这曲‘霓裳苏合香’如何?比起前些日子的那些龟兹舞姬所跳的舞阵,是不是更加富丽堂皇,活色生香?”

    楚易一凛,敢这么和皇帝说话的,普天之下恐怕只有齐王李玄一人了。循声望去,说话者是左前方玉楼廊台上的一个紫衣王公。那人发如墨玉,眉清目秀,皮肤白腻莹润。若不是唇上留了两撇精心修剪过的胡子,简直像是一个风姿秀逸的女子。

    楚易微微一怔,难道传说中的令天下叛军闻风丧胆的昔年西唐第一猛将李玄竟是一个如此秀雅的美男?这等长相与他的声音、威名未免也忒不符。况且以年龄推算,他当已过半百,怎的瞧起来竟如此年轻?

    唐元宗微笑道:“御弟调教出来的舞姬自然独步天下。莫说西域番国,就是朕的梨园舞姬也相形见绌。看来什么时候,朕非得请御弟入宫指点一番不可。”

    齐王李玄哈哈笑道:“皇上日理万机,哪有闲暇调风弄月?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情就由臣弟代劳好了。包管下次龟兹使者看了之后,羞愧难当,再也不敢夜郎自大。”

    君臣二人相视大笑,众人轰然附和。

    一个高瘦如竹竿的紫衣官吏突然“呜”地一声,当众抽噎起来。

    众人大凛,纷纷噤声愕然相望。

    唐元宗奇道:“郭爱卿,你好端端地哭什么?难道是朕说错了什么话么?”

    楚易心中一跳,方知此人竟就是国子祭酒郭若墨,不由得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郭若墨抽抽搭搭地以袖拭泪,哽咽道:“微臣……微臣看见陛下与王爷如此亲密友爱,忍不住幸福得热泪盈眶,浑身每一根汗毛都暖烘烘的,说不出的舒坦。噫嘻!吾朝有如此仁慈圣主,如此忠心贤臣,西唐国运岂能不昌!如果天下百姓都能像陛下与王爷这般友爱,那么这世界将多么和睦美好?我们这些人臣公仆岂不是高枕无忧?玄元皇帝所说的‘无为大治’又岂不是指日可待?……想到这些,微臣一时激动失态,还望陛下恕罪。”

    众人连忙纷纷附应,啧啧赞赏不已,心底却大骂他厚颜无耻。

    楚易大感愕然,想不到这位大学士竟是一个如此虚伪做作、善于溜须拍马的马屁精,心里顿时起了鄙薄厌憎之意。

    唐元宗一愣,朗声笑道:“原来如此。郭爱卿所言不无道理。天下一家,人人若能彼此敬爱如兄弟姐妹,那确是美妙之极。”

    唐元宗最喜欢旁人说他爱护手足,兄弟和睦,郭若墨的这个马屁拍得响亮之极。

    郭若墨慌忙跪下,抑扬顿挫地大声道:“陛下嘉赏,微臣不胜惶恐。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将王爷的这首‘霓裳苏合香’赐名为‘君臣情深舞’,交与乐府好好排练,教化那些不知人伦礼仪为何物的番邦使者。并恩准微臣为此作一篇大赋,昭示天下,以作仿效。”

    唐元宗点头道:“这事就交给郭爱卿去办吧。”

    齐王笑道:“今日是皇上专门为伍慧妃所办的华诞寿庆,说好了只谈风月,不论国事,郭祭酒却屡次偏题。郭祭酒,先别忙着作什么‘君臣情深赋’,赶紧自罚三杯,祭一祭酒。”

    众人哄然。伍慧妃嫣然一笑,垂睫不语。

    楚易心道:“原来今日的晚宴是为伍慧妃举办的。齐王叫我们来,自然也是吹曲助兴,讨贵妃欢喜了。”

    正自思忖,晏小仙忽然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掐了一把,笑吟吟地低声道:“大哥,你的心上人来啦。”

    话音未落,有人长声道:“晴雪馆萧姑娘到。”

    众人轰然,纷纷转头回望。

    楚易心中一震,忍疼望去,只见漫天红霞下,梅林花海中,一个绿裳绝色女子由四名丫鬟的簇拥着,款款走来。童姿花貌,天真妖娆,不是‘冰火美人’萧晚晴又是谁。

    楚易脸上一热,心中怦怦大跳,想要出口辩驳,心底却有些发虚。无可否认,对于这才貌双全的绝世尤物,他确实有着强烈的好感。

    香风漫舞,萧晚晴从小亭前翩翩走过,无意间瞥见楚易,娇躯登时微微一颤,秋波中掠过又惊又喜的神色。

    她认出自己来了!楚易心中狂跳,朝她微微一笑。

    萧晚晴的唇角也泛起一丝淡不可察的笑意,目不斜视,继续朝前走去。

    晏小仙抿嘴笑道:“大哥,你的魅力不小呢。不过是今天见了一面,萧美人就和你眉眼传情啦。将来洞房花烛,可别忘了敬我一杯谢媒酒。”

    楚易对于男女之事颇为腼腆,被他这般打趣,顿时面红耳赤,笑而不答。

    萧晚晴在草坡前停下,对着唐元宗、伍慧妃盈盈行了一礼,柔声道:“奴家萧晚晴拜见陛下、贵妃娘娘。”

    唐元宗颇为高兴,笑道:“萧姑娘平身。朕和爱妃好久没听见你的琴声,耳朵里都长出蜘蛛网来啦。今日给朕弹一首什么曲子呀?”

    萧晚晴微笑道:“陛下,这里有一位高人,乐技比奴家高超十倍。凤凰在侧,奴家这小小的喜鹊又怎么敢鸣啼?”

    唐元宗“哦”了一声,惊讶不已,笑道:“天下竟然还有人能让萧姑娘如此倾倒,自谦不如么?那么朕非要见识不可了。”

    楚易亦大感奇怪,正在四处扫望,却听晏小仙轻声笑道:“傻大哥,她说的人就是你呢。”

    楚易大吃一惊,萧晚晴果然已经翩然转身,朝着他嫣然一笑,柔声道:“楚公子,陛下想要见你呢,你还不快出来?”

    众人轰然,万千目光顿时齐刷刷地集中在他的身上,见这少年面容陌生,见所未见,纷纷交头接耳,相互打听。唯有那李东侯惊怒交集,险些背过气去。

    楚易猝不及防,面上烧烫,被晏小仙一推,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

    齐王一愣,哈哈笑道:“皇上,这位是臣弟请来的闽地举人楚易楚公子。他在我的‘仙音集’里可谓一鸣惊人哪。听说他有弄玉的宝箫,而慧妃娘娘又喜欢听箫曲,所以臣弟专程将他请来。”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骚动,唐元宗对于音乐亦颇有造诣,兴致登时大浓,扬眉笑道:“弄玉碧凰箫?竟然真有此宝箫?朕今日可要开开眼了。”

    齐王目光灼灼地凝视楚易,微笑道:“楚公子,能否请你与晏公子以‘弄玉碧凰箫’和‘冷翠凝香雪’,为陛下和贵妃娘娘合奏一曲‘凤凰台’呢?”

    楚易还未答话,晏小仙已经翩然起身,嫣然笑道:“能为陛下、娘娘吹曲,实是我们三生之幸!指法粗陋,只盼不会污了陛下、娘娘的圣耳。”

    他的声音清脆动听,姿容清丽脱俗,众人眼前俱是一亮。一些好男色的官吏已是神魂飘荡,暗自打听他的住所。

    唐元宗龙颜大悦,哈哈笑道:“好,好!”

    势成骑虎,只有硬着头皮上了。楚易与晏小仙在众人的注视下联袂走出,翩翩站定,各自从腰间、袖里取出玉笛、短箫。

    晏小仙忽然又脆声道:“陛下,‘凤凰台曲’是男女合奏的欢爱之曲,由我和楚公子来合奏未免有些不当。不如让楚公子即景抒情,为陛下、娘娘吹奏一首他自度的曲子。”

    楚易微微一怔,不知他为何突出此言。

    众人又是一阵轰然,李木甫突然淡淡道:“陛下自有圣意,哪容得阁下自作主张?”

    唐元宗不以为忤,摇手笑道:“楚卿会自度曲子,自填新词?妙极妙极,朕最喜欢听新曲。你们就以今日梅湖雪景,作一首歌曲,让朕和娘娘听听。”

    话音方落,立即有几个家奴抬来玉案,备好纸墨。

    晏小仙微笑道:“多谢陛下圣恩。”

    他拉着楚易走到案边,一边磨砚,一边低声道:“大哥,我们能不能当上新科状元,全看这首歌曲啦。嗯,我想了一首曲子,你听听如何。”当下低声哼唱。

    旋律幽婉,清雅动人。楚易听得又惊又喜,低声道:“贤弟,这是你作的曲子?果然……果然是不同凡响。”心中的些许紧张害怕登时烟消云散。

    就当两人在玉案边沉吟度曲时,琴音铿然响起,清越婉转,缥缈出尘。

    竹林草亭中,萧晚晴低首垂眉,纤纤十指在古桐琴弦上跳动如飞,已先弹奏起一曲《梅花落》,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夜色已经完全降临。

    天边晚霞黑紫,星辰廖淡,皎皎明月悬在梅林花海之上。岛上宫阙灯火点点,流光溢彩,宛如仙境。

    晏小仙脆声道:“陛下,我们准备好啦。”

    众人寂然无声,纷纷凝神聆听。

    楚易微微有些紧张,晏小仙凝视着他嫣然一笑,柔声道:“大哥,开始吧。”楚易心中的杂念顿时一扫而空,点头微微一笑。

    箫声、笛音悠扬响起,清悦柔和,高低错落有致,相得益彰。

    夜风吹来,梅林暗香浮动,仿佛与那朗朗月光、箫声笛曲浑然融合。

    众人听得心神迷醉,物我两忘,似乎随着乐声飘飘欲仙,直上九天;又仿佛化作翩翩游鱼,在花香与月光糅合的溪流里沉浮跌宕。

    箫声缥缈婉转,在最高处折转而下,逐渐消失。笛声却越发高远,破云缭绕,层层攀转而上。

    既而蓦然响起晏小仙的歌声:“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梅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歌声清幽空渺,仿佛来自天外云端,词采清丽,字字如珠玑嵌入众人心底。听到“千树压、梅湖寒碧”,众人更是神魂飘荡,无不倾倒。

    萧晚晴眼波朦胧,痴痴地凝视着楚易,低声反复吟诵,两颊如飞霞流火,娇艳不可方物。

    一曲既罢,余音袅袅回荡,就像那浓郁花香,缭绕不散。

    半晌,唐元宗方恍然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曲好,词更好,如此华章彩句,简直是仙人手笔!不知这曲子有何名字?”

    众人轰然赞叹,啧啧称奇。

    晏小仙笑道:“多谢陛下嘉奖。这首词是楚公子刚才闻着梅香,即兴所作,所以就叫做‘暗香’。”

    楚易“啊”地一声,惊奇尴尬,正要出口否认,却被他狠狠一掐,疼得龇牙咧嘴,发不出声。

    唐元宗击节叹道:“暗香?真是好名字。楚卿文采风流,果然不负萧姑娘所荐啊。”

    伍慧妃微笑道:“陛下,如此才子奇士,万万不能让他遗漏于野。不如钦点他为今年的解头吧!”

    唐元宗一怔,朗声笑道:“今日是爱妃寿诞,寿星之命岂敢不从?朕就钦定楚卿为今年的解头吧!”

    楚易大震,与晏小仙对望一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所谓“解头”,就是京兆府推荐的第一名。按照西唐惯例,“解头”考进士便犹如保送一般!

    众人轰然,李东侯脸色惨白,险些休克。他原本盼着通过今夜晚宴,由叔父出面讨个解头,没想到竟被这乡下小子捷足先登。这小子竟像是自己命中的克星,凡是自己渴盼的东西无不被他轻而易举地夺去。眼下这小子又被皇帝御封解头,犹如天子门生,今后要整治他可不像从前那般容易了。想到这里,怎能不令他气得肝炸肺爆。

    楚易又是惊喜又是震骇,但这首词并非自己所作,岂能掠人之美?心中大惭,想要说个明白,晏小仙却在他耳边低声道:“大哥,现在你再否认,可就是欺君之罪,不但你要杀头,我的脑袋也保不了啦。”

    楚易一惊,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齐王笑道:“楚举人,陛下赐你为天子门生,还不快谢恩?”

    楚易心如乱麻,百感交集,只好拜倒在地,朗声道:“闽人楚易多谢陛下隆恩!多谢娘娘举荐之恩!”

    唐元宗哈哈笑道:“楚卿,你可得好好表现,争取拿下今年的状元,不要让朕丢脸哪。”

    楚易耳根一热,大声道:“楚易定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报效陛下知遇之恩!”

    楚易、晏小仙退回原座后,亭中那几位四品官员态度顿时大变,满脸堆笑,嘘寒问暖,不断地和楚易搭讪找话。

    这些人都是官场老手,知道他眼下虽然还是一介布衣,但既为天子门生,今后官运亨通,不在话下。因此赶紧未雨绸缪,和他搞好关系。

    楚易心中繁乱,无意说话。眼看自己转眼间成了皇帝钦定的解头,而晏小仙却依旧一无所有,心下说不出的歉然难过。

    但晏小仙却笑靥如花,丝毫没有失落之意,仿佛他成了解头,比自己中了状元还要欢喜。

    楚易拉着他坐到一边,低声道:“贤弟,那首词明明是你所作,为何说是……”

    晏小仙“扑哧”一笑,嫣然道:“谁说那是我写的啦?那首词的作者还没出生呢。现在借来用用,又有何妨?”

    楚易愕然不解,正想细问,却听齐王道:“皇上,今日听了这么多神仙曲子,岂能不见见神仙散人?”

    唐元宗微笑道:“御弟今日又请来哪路神仙?”

    齐王笑道:“臣弟哪有这等神通?是太子殿下、宣王、康王请来的仙人,听说都有仙丹灵药要敬献给陛下和娘娘呢。”

    三个华服王公纷纷起身,在不同的阁台上,朝着唐元宗、伍慧妃行礼道:“儿臣恭祝慧妃娘娘花颜永驻,福寿安康。”

    楚易听晏小仙低声介绍,方知紫云阁中那儒雅清秀的中年王公是当今太子李兆重,青霞阁中英挺威武的虬髯王公是宣王李兆宁,碧雾阁中那虚胖白肥的王公是康王李兆寿。

    唐元宗大喜,笑道:“还不快快有请诸位神仙!”

    管弦齐奏,丝竹飘飘,几位道人在盛装华服的宫女夹迎下鱼贯而入。

    最先一位黄袍道人斜眉入鬓,细眼长须,身材挺拔如松,仙风道骨。

    第二位是个绝色道姑,眉目如画,如冰雪雕琢,姿容淡雅娴静,翠裳飘飘直如天仙下凡。楚易只看了一眼,便觉呼吸窒堵,不敢逼视。

    晏小仙突然“啊”地一声低吟,花容惨白,周身僵硬。楚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陡然大震,几乎大叫出声。

    最后那名道人头戴碧纱笼帽,脸颜清奇俊逸,紫衫玉带,华丽风雅,赫然竟是前夜在荒山鬼寺中撞见的死人李芝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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