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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及时行乐》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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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6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我很喜欢老套的故事喔。
  尤其是某些特定老套带着一点点新意的,一直是我长年看言情小说的不变喜爱。
  所谓某些特定老套,不外乎——
  1.秘书与总裁(外表土里土气的秘书,却精明得要命,当她摘下眼镜后,顿时化身为世界级的美女秘书,与英俊又白目的总裁热恋。好吧,我承认不管是言情小说或漫画,都时常见,不过我真是爱它入骨了^^)。
  2.青梅竹马(最爱,只要别搞什么第三者或误会,我都爱啊)。
  3.女扮男装(女扮男装的形式有很多种,只要不是不尊重女性的男主角,我都接受)。
  4.传统的暴暴瞎眼男与女看护(对于这种类型,我真是乐此不疲,看见绝不手软)。
  以上都是我的最爱。现在言情小说百百种,各武各门的新招都出炉,不过对于我这个守旧派的读者,上了书店,翻看文案,只要是以上的故事,通常都会成为我的首选(不知道这能不能叫老套不死,哈)。
  所以当项姐交给我「及时行乐」时,脑中自然而然蹦出一个足不出户的盲眼男子(有此机会,怎能不利用呢^O^,我真是爱死这种角色啊)。原本打算配个史上最耐打耐摔耐骂无怨无悔的女看护,不过本人资质鲁钝、功力不足,不小心选角选错了,写成皮皮女画师……呃,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传统派的老套啊……只是不小心稍微走了调,变成暴暴瞎眼男与皮皮女画师……(下次再接再厉)。
  不知道看完书的读者,有多少人会再回头看序?
  不知道有多少读者重看完序之后,会想起「有些事即使知道也不能说出口」、「即使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时间一久,也不过船过无痕,无人再记着的」部份主轴。
  因为现实是如此,所以很舍不得暴暴瞎眼男的我,终究还是巧妙地更改了设定,尽力地做到了好人有好报,不是船过无痕,而是藏在心底,以各种形式惦记着。
  是啦是啦,会这么特别强调,正好是近年的感触与想法,撞到了机会,就这么曝光在书上了。由此可见,如果有读者想从书中男女主角的个性窥探作者的本性,嘿,请三思,产生误解的机率很大。通常一个作者的个性,会反应在书中最不经常的蛛丝马迹上,要找很难(其实是我这读者不太称职,很少去找蛛丝马迹)。
  有朋友跟我聊起,我的序太正经太严肃……(泣)。对我而言。序是要交代该书用的,要轻松就留等后记吧。
  《及时行乐》是套书的一部份(记得没?去年是短言集,每年写套书就是长一岁的时候了,从1997看开始的「戏凤」,至今到底过了几年?(~>_<~不要吧!套书竟然成了我逐渐老去的纪录),套书全部为「食衣住行」,换句话说,有兴趣的读者,请不要往我的书录里找食衣住行,今年套书由万盛出版社甲乙丙丁四人登场,还没看见其他作者的,可以自行对号入座(在网上已玩过一次,非常有趣)。
  最后,有上网的读者,可以去拔辣鲜报玩玩,里头目前正群魔乱舞中,通常被报主骗进去的无辜小羊,都不小心露出真面目,弄得形象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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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6
未记载 之 万晋史实

 

  金碧王朝 万晋六年春
  万晋史官提笔写道——
  万晋三年榜眼阮姓卧秋,受封都察巡抚,代天巡案,为朝尽忠,平反民间冤情,于万晋五年为平县县官陈卢一家洗刷冤屈,不幸遭人瞎双目,经圣上恩准,已于万晋五年秋末辞官,朝服乌纱缴回。
  史官收笔,叹道:
  「一个年纪轻轻拥有大好前程的高官,在朝史上竟不过三行。十年寒窗苦读,到头一场空。」摇头同情,然后出房。
  「史官,这乌纱朝服是阮卧秋的?」一名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似闲逛而来。
  「东方大人,」史官讶道,随即恭谨答复:「正是阮卧秋缴回的乌纱朝服。」东方非乃朝中红人,背影雄厚不说,处处……嗯,与忠良做对,阮卧秋在朝时,与他向来不对盘。阮卧秋有此下场,东方非该是世上最快活之人。
  「果然啊。我听到这消息时,还以为是谣言呢。」东方非的薄唇微微扬起,修长的无茧十指轻抚上那乌纱朝服,充满讥笑:「才当几年的官啊!枉我找来名医为他医治双眼,到头,还是没有用啊。」
  说是名医,搞不好,是勾结那大夫害了阮卧秋永不见日。史官隐忍不悦,在朝中,当哑巴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哼哼,辞了官吗?」东方非似笑非笑地注视那朝服,「一根太直的竹杆,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折断,连这点小道理都不懂,也难怪会辞官。史官,告诉我,阮卧秋在朝史之上占有多少地位?」
  「三行。」史官照实答道,不敢隐瞒。
  「拼死拼活,只换来三行?」他仰天大笑,笑声几乎无法克制。过了一会儿,他勉强敛起笑,道:「史官,你猜,从今以后,朝史之中还能再有阮姓吗?」
  史官垂头不语。
  朝史,只能记载台面上的事实,却无法照实撰写台面下的所有真相。后世的百姓所看见的,也不过是修饰过后的辉煌王朝……他这个史官真是好窝囊哪……
  「朝史之上,有无阮姓,全由我作主!」东方非冷笑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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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6
楔子

 

  金碧王朝 万晋六年
  一大一小的影子浅浅的拉长在黄昏的街道上。
  小女孩牵着高瘦男子的厚实大手,小脸垂着,很专心地盯着自己的小脚板平实的踩在地面上……
  一步一个脚印,就像爹一样不虚不浮,脚板子实实在在的落地,只是,她的脚印好像只有爹的一半不到啊……小脚多踩了几下,务求跟爹一模一样。
  「爹……」她张口欲言,想要喊饿。
  「乖,我知道你饿了。」不必言明,男子已知她心思,及时拉住她差点滑落的小手,一并把她的小小身子提了起来,没注意到她的小脚板想努力地平踩在地。
  走进最近的一间客栈里,他点了几样小孩子容易吞咽的饭菜,见她拿筷姿势不正,于是自己也抽了一双筷子拿着,不出声也不修正她的动作,就任她目不转睛盯住他举筷的姿势,然后她学了好几次才改过来。
  他见状,赞许一笑。
  「我说,都察巡抚阮卧秋确实是个青天好官啊。」隔壁的大嗓门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小女孩浑然不觉,一见爹动筷用食,她埋头就吃。那大嗓门继续道:
  「如果没有他,陈家沉冤岂能得雪。他是真正的好官,我记得那时,贼人恐他翻案救人,毒瞎了他的双眼,他不但没立刻请大夫,反而差人快马加鞭送他上法场,这才救下陈家最后的血脉。只可惜,这一延迟,他眼睛要医,怕是难了。」
  客栈消息广,此地距离平县不过几天路程,阮卧秋负伤法场救人,才过月余,已传得人尽皆知。
  「那可怎么办?阮青天未及弱冠已有这番作为,将来多少含冤百姓得靠他平反?」
  送菜的店小二路过,插嘴道:
  「听说,阮大人的眼是真没法了,可能要辞官,跟咱们一样,当个小老百姓呢。」
  「真可怜哪……」唏嘘四起。
  高瘦的男子见她脸上有饭粒,微笑地为她拂去。
  「谢谢爹。」
  「三衡,你听得懂吗?」
  她愣了愣,才知爹在问她什么。她摇摇头,不敢说方才她忙着吞饭跟看爹,根本没在听四周的闲话。
  「你年纪小,听不懂官场是非也是应当。」他柔声叮咛:「你什么都不必强记,只要记牢一件事,做人要多为自己想。瞧,就像这个官,他太蠢了,如果他及时治眼,也许会有一线光明,现在他瞎眼了辞官了,换来的也不过是几声同情,过了几天,这间客栈里没有人会再想起他。」
  她用力点头,细声道:
  「三衡记下了。」一双眼仍然盯着爹看,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察觉客栈内鸦雀无声,眼珠一转,人人都在瞪着爹……爹的确是很好看啊……连她都会着迷,也难怪其他人了……
  年轻男子含笑,招来十分不痛快的店小二结帐,当着众人的怒视下,牵着她走出客栈。
  先前的黄昏已被黑暗取代。一大一小走了几步,前者突然停下,弯身捧起她的小脸,柔声问道:
  「三衡,方才你学到了什么?」
  她摇摇头。
  他微微一笑,解惑:
  「这让你学到,有些事即使知道也不能说出口。」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眼眸。
  「三衡,」他略加重语气,像是警语:「你就像你娘一样很聪明,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就算察觉了、就算你是对的,三缄其口才是明哲保身之道,这才是一个聪明人的作风。」
  她不发一语,仍然注视着他,搜寻着他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眸瞳。
  「三衡,你记住我的话啊。」他笑着,又仿佛没事的站直身,牵着她的小手,往街尾的摊贩走去。「你的食量比我还大,一定没吃饱吧?我们去吃蒸饺吧。」
  她的视线从彼此交握的手,慢慢地往上抬,努力地伸直脖子,想要看清爹的侧面,然后再慢吞吞地低头,瞪着自己学爹走路的步伐。
  不虚不浮,看起来很脚踏实地,这才叫走路,爹说的,她完全相信。
  有些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说出口……
  爹在暗示她,她知道。
  爹从来没有说出口,但她很清楚爹接下来将要做的事……
  知道了也不能说出来,就是聪明人该做的吗?
  她……很聪明吗?
  她忍不住再仰头看向爹。不知道今晚是不是街头灯点少了,爹的五官看起来格外的模糊啊……好模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一章

 

  万晋十四年
  轻叩着门,等着房内主人应允,阮府内唯一的女总管凤春才敢推门而入,见到身着单衣的主子已坐在床上,她柔声道:
  「少爷,杜画师来了。」
  「嗯。」
  「小二,帮少爷更衣。」她唤进自己的儿子。即使这是每天必行的公事,她还是出声说明,让主子明白眼皮下的一切动静。
  在阮府里,声音远比眼力重要。
  「少爷,今儿个还是跟昨天一样,都是蓝纹白底,保证杜画师不会把画了一半的衣服变色,嘻嘻。」十七、八岁的凤二郎浓眉大眼,生得十分讨喜。他自十岁开始,天天帮少爷穿衣穿裤,穿到熟能生巧,再也不会像当年抖啊抖的,一下撞到少爷平坦的胸,一会儿又不小心摸到不该摸的地方,害他当场哭出声来……
  「你瞧见画了?」床上的男子问道,声音平淡。
  「没。」凤二郎流利答道:「我是很想瞧瞧杜画师如何画出少爷的英明神武,可惜,那人有个怪癖,没画完,是不准看的。」
  「他的规矩倒挺多的。」那声音依旧淡而无味。
  凤家母子对看一眼,同时暗松口气。今儿个,主子的心情还算可以,不会太难过了,万幸万幸。
  凤春轻声道:
  「少爷,杜画师的师父曾是宫廷画师,杜画师本身在民间有三王之称,多少会有点怪癖的。」
  他眉头微蹙,道:「凤春,你说话老是轻声细语的,干什么?怕吓坏了谁?」
  她心头一跳,瞧见儿子扮了个鬼脸,比手划脚的指着门外。她脸色略白,力持镇定道:
  「我就去请杜画师进来,要过了午后,她就不画了。小二,还不快滚?」主子要变脸了,奴才不敢说『慢点发火』,只好找替死鬼了。
  门又被推开了,匆匆离去的脚步声里,蹑手蹑脚怕惊扰他的是凤春,又跳又轻浮的是二郎,接着,第三个人的脚步声出现了……
  阮卧秋不自觉微微眯眸。
  「杜画师,请。」凤春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嗯,凤娘,早啊,你今儿个神清气爽,像朵盛开的牡丹,娇艳动人啊。」说话的人有一副好嗓音,光是用听的,就不由暗赞这声音好俊。
  可惜,这人笑了。
  那笑声,在阮卧秋耳里像淫笑。他的脸色略沉,聆听杂音之中,此人足音又实又慢,像是整只脚板子确定踩平在地面上了,才继续迈出下一步。
  门,再度地被掩上了。
  根据过去数日的经验,这姓杜的,一向不准外人在旁观画,也就是说,这房子内,只剩下二个人了。
  「阮爷,又早啊,今儿个你的气色特别好,很适合作画,杜某保证,一定将阮爷画得连潘安都羞愧掩面啊。」杜画师又笑。
  油腔滑调,没个正经!阮卧秋暗暗恼怒,那笑声怎么听都刺耳。
  真正有才能的人,怎会如此轻浮?若不是凤春再三推崇,他会以为这姓杜的小子是来骗吃骗喝的。
  仿佛习惯了他平日的无语,姓杜的开始摆纸搁笔,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来。然后,一股从昨天起开始闻到的奇异味道扑鼻,呛鼻之中带着涩味,是他不曾接触过的气味。
  双目未瞎之前,他喜绘丹青,工具之中并没有这种气味啊……
  足音又起,像绕过桌子向他走来。他蹙眉不悦,正要开口斥骂,忽然感觉到这姓杜的画师停在他的面前,近到……异样的香气袭面。
  「阮爷,你的衣袍没拉好。」
  那带着俊俏的声音笑着,好近,让他一时措手不及。突然之间,他身上的衣袍被扯动,他大惊,眼虽瞎也能极快地扑抓住那只不规矩的手。
  「你做什么你?」他骂。
  「阮爷,你衣袍跟玉佩打在一块,杜某只是帮你拉好而已。你放心,我不会胡乱摸的。」
  胡乱摸?二人都是男人,有什么好乱摸的?赫然发现自己还抓着他的手……这手好像有点滑腻纤细,身上的香味持续着,仿佛借着交会的肢体传递过来,变得更加浓郁了。思此,他立刻放开。
  刹那之间,再想起这姓杜的画师老爱『淫笑』……脑中逐渐勾勒出一个细皮嫩肉、男女通吃的小白脸。
  凤春到底是怎么被这小白脸骗的?他抿唇不语。
  「阮爷,我又不是在画门神,你老板着一张脸,我怕会吓坏看画的人呢。」
  阮卧秋听他又笑,直觉生厌,表情非但没有松动,反而双目冷冷地瞧向他的方向。
  窸窣的声音又起,像是提笔在画画了。即使他再仔细聆听,也只能做个揣测,无法如同常人用眼睛去确认真正的事实。
  空气中持续着那股异香……虽因他走远而淡去,但始终有股味儿盘旋在鼻头,就像他的油嘴滑舌一般,闻了就教人不舒服。一个好好的男人,弄得全身都是味道,成何体统?
  不知过了多久,等阮卧秋回过神后,鼻间香气淡化,取而代之的是这几天很熟悉的酒气……
  又是酒气!
  眉头不自觉的拱起,使力聆听,听听听,听见……轻微的鼾声?
  额面的青筋在抽搐,这一次不用亲眼去看,也能很明白现下一切的真相!这姓杜的画师根本欺他到极点了!
  时间在流失,鼾声在继续,他身子连动也没有动过,既不出声叫人也没有大吵大闹的意图,只用一双早瞎的眸子瞪着那鼾声的源处,像是持续瞪下去,终有一天能看见这混蛋一样!
  良久之后──
  门外传来凤春的轻声细语:
  「少爷、杜画师,晌午了。」
  鼾声蓦然中止。
  「中午了吗?那正好,我饿了呢!」杜画师忽然出声,热络的收起画具来。
  阮卧秋微掀了唇,冷声道:
  「杜画师,你可有进展?」
  「有有,当然有啦!」理直气壮的很。
  阮卧秋轻哼一声,叫进凤春,道:
  「你去看看杜画师进展到哪了?」醉了一上午,会有进展除非鬼神附身!
  「不不,还没画好不能看。」杜画师笑道:「阮爷请放心。我说过会将你画得连潘安见了你都得认栽了。现下只画了一半,最多只能骗骗小女娃儿,等我画完,保证连男子瞧了也动心。」
  「吹牛皮可不是画师该有的本份。杜画师,我不在乎你用什么神技去画,也不想知道每天上午你在这屋内干什么勾当,我只要你确实的交出画来,能让阮某留传后人。」
  笑声朗朗,正与阮卧秋的一丝不苟形成对比。杜画师笑道:
  「阮爷,你尽管放心。凤娘说你还没有成亲,那就是连个儿子的影儿也没有,就算现下立刻找老婆,也得十月怀胎,才会有『后人』出现。只要阮爷没私生子,杜三衡就算是躺着画,也能在十个月内画完。」
  阮卧秋闻言,脸色沉下,瞪向杜三衡。
  「杜某先告退了,明天再见了,阮爷。凤娘,一块走吗?」杜三衡笑道,显然不把他的满脸青光当回事。
  「凤春,你留下。」阮卧秋沉声道,敏锐地感觉到空气的流动……仿佛,那令人讨厌的小子在耸肩,接着,踏实的脚步远去。
  「他走了?」
  「是,杜画师去用饭了。」
  「再去找个画师来!」
  「少爷,你已经赶跑三个了……」
  「我赶跑的吗?」有些淡黑的唇讥讽的勾起,「我可从没要他们滚,是那些没本事的画匠打着画师之名骗吃骗喝,你在怪我?」
  「是凤春说错。」她暗叹,柔声道:「杜画师是怪了点,可是她师父曾是宫廷画师,画技绝不在一般画师之下。」
  「你认为一个油嘴滑舌、思淫乱德的男人能有什么才华?」
  「思淫乱德?少爷,这罪名太重了,对她……男人?」她一脸错愕,正要澄清,阮卧秋又问:
  「你看过他的画?」
  「是,凤春登门求画时,曾亲眼目睹她的画作。少爷,我从没看过这种画法,山水画、人像画,简直栩栩如生,完全不像以前请来的画师。她用的每种颜色又厚又实,人物活灵活现的,连画的房子都好像是真的一般,如果不是确定那只是一幅画,我真以为走到画纸后头,就能瞧见那肖像的后脑勺呢。」
  阮卧秋闻言,正要斥责她在说神话唬人,后而一想,数年前他曾在宫中有幸目睹一幅巨画。
  「原来,他的师父真是宫廷画师。难怪气味呛鼻……他学的是洋人画法,只有宫中才有的,那叫油画。」语气逐缓下来,显然暂时压下对杜三衡的成见。
  「少爷,我送点饭菜过来好吗?」
  「我不饿。」
  「可你老是一天吃一餐……」
  「你认为我一天到晚坐在这里,肚皮会饿吗?你下去吧。」
  她张口欲言,很想说:杜三衡也几乎一天到晚不动,还不是三餐照吃,餐餐白饭数碗,外加宵夜,吃得津津有味。
  可现下要说了,怕又要挑起主子对杜画师的怨气。
  「对了,少爷……」
  「我不是叫你别再烦我了吗?」
  「不,我是想,有件事一定要说……」
  他打断:
  「这几年府里大小事交给你,还有什么需要我过问的?」摆了摆手,显得不耐,「出去。」
  「少爷,是有关杜画师的事!」她急声道。
  「他?又怎么?」
  「我忘了告诉你,杜画师她……」迟疑了会,即使会换来责骂,还是一定要说的,「她不是男人。」
  阮卧秋闻言,脑中先是一阵空白,后而想到那小子身上柔软的香气,对着凤春跟他淫笑不断……他终于恍悟,轻声道:
  「原来如此。我早该想到,他师父是宫廷画师,他必也是朝中出身,既是小太监,这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不不,杜画师不是男人,也不是太监……她、她跟我一样,都是女人。」
  空气刹那僵住,额面的青筋也不再跳动,苍白泛着青光的脸庞很缓慢地转为满面火红……血管炸破的通红。他徐缓而难以置信地转向她,哑声问:
  「从一开始?」
  「是,从一开始,杜画师就是女子,中间没有变过,我想,将来她也不会变的。」
  ◆  ◇  ◆  ◇  ◆
  隔天一早,用完早粥,讨来三杯酒,杜三衡便徐步走向每日必到的「画室」。从厨房到「画室」,距离一点也不远,只是她脚程慢,得开花上凤二郎的两倍时间。
  也好,就当饭后散步。阮府位于繁华永昌城内,当初凤娘曾提,这位姓阮的当过高官,她料想阮府必定富贵堂皇,好处油水不少,这才应邀来作画。哪知宅子大归大,却很空洞,奴仆不出十五个,有一半以上的楼院都封了起来——人员不足暂封,凤娘是这么说的。可是,她路经几座院子,明明就像是七、八年没有人走进去过,搞得很像是春水街的鬼屋啊。
  就好比现在……
  在往「画室」必经一条路上的尽头,是一座看起来有点荒废的院子。每天早上,在院子前会有一名少年站在那里死瞪着她看,眼神好像是要吃了她,一直到她拐弯离开,那可怕的眼神始终在她背后烧着,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这少年实在谈不上什么人味……她杜三衡天生胆小怕鬼,所以每天目不斜视,双腿虚软地走过去,当作没有看见这个疑似鬼魂的少年。
  慢吞吞地,终于到了阮府里最一尘不染的「画室」——秋楼。凤二郎跳出来,怪叫:「杜画师,你动作真慢!」
  「哪慢?」她扬眉笑,「杜某每天都这时候到,不早也不晚,恰恰好。」
  「啐!你画具我都搬来了,说不准看,我也没看,摆在屋内就等你过来。」
  「多谢啦!二郎,你今儿个看起来神清气爽,比昨天更有几分男子气概呢,」她笑。
  「是是是。」他推着她进屋,「少爷,人来啦,保证今天杜画师能把你的英明神武继续延续下去。」胡乱挥手,随即连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
  「是啊,阮爷,今天你脸色红润,正适合作画呢。」她一如往昔的诌媚,然后坐下。
  眼角瞥到他微不可见的竖耳动作,她皮皮笑道:
  「阮爷,你大可放心,杜某的画功虽然还比不上我爹,可至少,能让你的后代一见,就泪流满面。」
  打她一进门,阮卧秋就是沉着脸,听见她浮滑的言语更是火上加油,到最后,他眯眼问:
  「什么泪流满面?」
  她笑道:「阮爷的俊美无俦,一定让你的后代子孙痛哭生不在当时,不能亲眼目睹阮爷的英姿丰采啊。」
  「俊美无俦?是你的画作,还是我本人?」
  「唔,没有真人,杜某可是没本事凭空想象作画的。」
  「巧言令色!」他咬牙,声量压得极低。
  她当作没有听见,开始调起颜料来。双目无聊地乱转,看见他连动也不动的……嗯,对他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如果告诉他,随他躺着坐着走着都成,她已不需这个人像杵在这里了,他大概会以为她是来骗吃骗喝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闻到颜料合成后刺鼻的味道,难得地,他又开口了:
  「你师父是宫廷画师?」
  「是啊。」靠着她爹,她的确「骗吃骗喝」不少。
  「他学的是油画?」
  她闻言,愣了愣,终于正眼瞧他,很诌媚地笑道:
  「算是油画吧,跟宫中洋人学的。阮爷,你简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连眼睛看不见,都能知道杜某用什么画法,神啊。」
  阮卧秋抿着唇,不愿破口大骂她。忍了忍,才又用很压抑的声音道:
  「阮某只是略知一二而已。我听春凤说,杜画师今年二十左右?」
  「是啊。」她随口道。
  「才二十芳华,就能跻身民间三王,实在不容易。」
  句子听起来很像赞美,但他的脸硬板着,有点僵化发臭,语气似试探。不过她最无所谓了,当是赞美好了。她笑道:
  「多谢阮爷夸奖。这就叫『有能力的人,不会被隐没』吧。」
  是不是她眼力变差了?发臭的俊脸上好像浮起一条青筋了呢。
  「你师父的画技必然高超,才能教出你这年纪轻轻便才华洋溢的徒弟。」他咬牙道,当作没有听见她的自恋。
  「阮爷,你连连夸奖真是令杜某受宠若惊呢。」她扬眉笑道。
  他不理,沉声问道:「你师父现在何方?」
  「唔,阮爷还是别知道的好。」
  此话一出,顿时一阵沉默。唉,她就说,他哪来的好兴致聊天,原来是想拿徒弟换师父去。
  「阮爷,我爹的画是不错。可惜,他已经很久不独自作画了。」
  「你爹?」也对,一名画师多半是不会收女徒的,除非是子女,「为何不能作画?」
  「他在五、六年前自尽……」
  阮卧秋内心惊讶,一时之间又无语。
  「阮爷,我爹本是宫廷画师,画风偏中原味儿,后来在宫中遇见洋人传教士,跟着学了油画,他不藏私,两样都教给我了。您尽管放心,杜某虽是女子,十指跟男人一样,一根也不缺,握得住画笔。」
  此话分明是暗指他瞧不起女画师……而他,的确有点瞧不起她,女画师多少占了部分因素,但绝大部份是因为这姓杜的油嘴滑舌,教他打从心底排斥。
  民间懂油画的人不多。纵然有,大部份也是年岁过高,不见得能配合他的要求。他沉默了会,终于忍气吞声,道:
  「凤春该对你提过,现在我是待在屋内让你画,可画是要取景阮府的。」
  「是是,凤春是提过,阮爷大可放心,我透视画法绝不输其他人的。」她面不改色道。见他竖耳细听,更不会在语气里流露出半点心虚。
  眼盲之人,大多敏感啊。
  一心虚,口就渴,抓来酒壶就灌入好一口。
  「杜画师,作画途中饮酒可好?」他冷声道。
  管这么多?她暗扮鬼脸,又贪了一嘴,才道:
  「杜某的习性,作画中一定得喝水,阮爷可别见怪啊。」
  「你的怪癖真多!」他很不悦,女子喝酒,成何体统?对她厌恶更添三分。
  「没有怪癖不成王,阮爷包容了。」她嘻皮笑脸地自夸。又见一条很熟悉的青筋在他脸上要炸不炸的。
  她心里暗暗叫怪,昨天还不掩其怒的。今天铁青的脸庞老带着一抹尴尬,好像不太愿意跟她共处一室。
  富贵人家的怪癖可比她多,她也不想多去揣测什么,见他放弃抱怨,于是仰头就饮。
  「少爷!」凤二郎活力十足的声音在外头响着:「中午啦!」
  「中午了吗?」杜三衡立刻起身,拉起布遮住不知完成多少的画作,叫道:「二郎,麻烦帮我抬画。」
  「没问题!」凤二郎立刻推门而入,掩鼻叫道:「这是什么怪味?杜画师,这几天老这种味道,你确定这是在作画,而不是在谋杀少爷的鼻子吗?」
  「废话少说,我肚子好饿,赶着去吃饭。二郎,你来不来?」
  「来!厨房里见真章,今天一定赢你!」
  「二郎,你在赌博?」阮卧秋忽然开口。
  凤二郎脸色一变,差点忘了还有一个刚正不阿的少爷。他连忙摇手,后想起是白摇,便赶紧道:
  「没,没赌博,在府里谁敢赌,我第一个不饶他!少爷,你要不要吃点饭?」
  「不必,」仿佛察觉杜三衡在等二郎一块离去,阮卧秋精准地望往她的方向,冷声道:「杜画师先请,我有话要交代二郎。」
  「少爷,你要跟我说什么?」可别追问跟杜画师的赌博之约啊,他最说不得谎了。
  「她走了?」
  「是,杜画师饿坏了,再不走,她会死在半路上的!」凤二郎打趣,见阮卧秋脸色铁青。连忙改口:「我是指,杜画师的食量大,不是有心咒人死的!」一点玩笑话都开不得,唉~「哼,今天她穿什么衣服?」
  「什么?」
  「她身上是什么颜色?」她若是男子,他脑中自动勾勒出油头滑脑的小白脸。但她是女人,依她这种令人讨厌的性子,他竟然想不出她的模样来。
  凤二郎的反映不慢,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道:
  「杜画师今儿个穿着白色的上衫,衫上绣着淡纹,不过这是我早上瞧见她的样子。方才她要作画时,便把两袖卷了起来,露出可怕的肤色来;还有,她前襟沾着蓝色……啊,就跟少爷你身上的蓝是一模一样的颜色。若要我说,她头发扎得很随意,发尾乱七八糟的颜色;身上穿的也很朴素,八成是刚来永昌城,没什么盘缠,在那家老旧的司徒裁缝铺买的。」
  脑中还是一片空白,只能隐约勾画勒出一个白色的身影来。
  迟疑了一会儿,他问:
  「她的长相呢?」
  「长相?」糟,他可不太会形容女子呢。
  「你连形容一个人的长相都不会?」
  那语气有点不耐了,凤二郎暗暗发抖,双手合十对着远处咕哝:杜画师,别怪我实话实说了。
  脸色一正,对着阮卧秋道:
  「少爷,杜画师很丑,真的很丑。我实在不想冒犯她,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天天对着凤春,也不要看到杜画师。」这是他最真心的实话。
  阮卧秋眉头微皱,道:
  「就算丑,也不至于像是毁了容吧?」
  「少爷,『毁容』这二个字你用得好,二郎正愁找不着贴切的形容。她的脸的确像是毁了容,就算要叫她一声丑八怪,我绝对相信不会有人跳出来反对的。」
  阮卧秋听他说得真切,刹那间,一张模糊中带着丑陋的五官逐渐具体化——塌鼻粗眉铜铃眼厚嘴、坑坑巴巴的肌肤……对了,她还贪嘴,身子准是有点肥胖,穿着不相称的白色衣裙,说起话来老带着七分轻浮,十足的小人嘴脸。
  原来……
  这,就是画师杜三衡吗?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6
第二章

 

  自万晋年间起,四海升平,国无战事,当今皇帝爷儿重文不重武,往往一座城镇里,文人雅士难以计数。尤其南方繁华的永昌城,一向是跟着京师的流行在跑,文人饮酒绘画作诗狎妓放浪,武人为糊口而转业。在如此太平盛世里,画师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连带着画材也成为贩售的热选之一。
  不过,绘画之中,最难选购的就是油画颜料。早年,油画颜料由宫中偷转出宫私下贩售,后来重文风气过甚,画师泛滥,民间商船来往番国运送货物时,多少带点颜料输入民间,只是因为民间画师懂油画的有限,故运回的数量也不多。
  这一日,她掀开画布,加厚的高丽纸上有着上色的年轻肖像。她咬着画笔,观望了半天,提笔挥毫,一一记下所需颜料。
  「杜画师!」门外,是凤二郎的大嗓门。
  「来了来了!」
  画未完成,不能让人窥见,否则那瞎子知道了她的底细,怕不把她骂到头昏眼花才怪,于是连忙拉下画布,才去开门。
  「二郎,怎么?刚赌完午饭,又要赌吗?」她笑问,很乐意随时再赌。
  「啐!是前头厅里有人想见杜画师,少爷叫我过来请人。」
  「有人要见我?谁?」
  「唔……」不知道是不是他不习惯说谎的缘故,眼神飘啊飘的,也飘到她身后那块画布,咕哝道:「少爷也在场的。」他的暗示很够了。
  她扬眉,笑道:「阮爷也在?这倒难得了。有哪个有既认识杜某,也能教阮爷出秋楼一步的?」
  「唔……杜画师,你也别紧张,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是去前厅让人看看,看完了,你爱干什么便干什么。」
  她闻言,失笑:「二郎,你当我是卖身艺妓吗?」
  「不不不,只是有人想验明正身……」凤二郎往后跳一步,连忙捂嘴:「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什么都没有说,你可别出卖我啊!」
  果然是验明真身……她就说,她刚来永昌城,什么人也不认识,哪来的故友登门拜访。
  「杜画师,我二郎可是支持你的!」凤二郎用力拍拍胸脯,力挺道:「其实,你别气我家少爷。他本来也没怀疑你的……」
  「哎,阮爷会怀疑,我一定也不意外。」她笑叹,神色自若地跟着他往前厅走去,「我明白他眼瞎,不易信赖人。再加上我是个女人,女人成画师,依阮爷的性子自然不能认同。」心里暗暗扮了个鬼脸,即使心虚,也不能流露在脸上。
  「不不不,杜画师,你别误会我家少爷。他曾是官呢,判过多少案件,怎会瞧轻女子?只是,今天有客来访……」凤二郎豁出去了,反正他天生嘴大,多说两句死不了人的。「我就说个明白吧。这府邸在永昌城内,已有百年历史,早年曾有风水师说这是块福地,三代之内为商为官是少不了的。果然,少爷的爹主商,到了少爷这一代可就厉害了,都察巡抚呢!」凤二郎想来就骄傲。
  「现在不是啦。」她随口道。
  他看她一眼,张口想要辩驳几句,却发现无话可说,只能很沮丧地答:
  「是啊,打我十岁那年看见少爷满眼是血的回官邸之后,就再也不是官了。」
  随即一振,又道:「反正,今儿个是老爷在世时的老朋友,最近他迁居来永昌城,说是要来拜访故友之子,可一进门,三两句话就绕在杜画师你身上打转呢。」
  「我?」那可不妙了。
  「是啊。我猜,是想请你过府去作画吧。」他有点紧张,低语:「我知道少爷的脾气很坏,跟你完全不对盘,可你不能在这节骨眼跑了,我跟你的赌注,还没个结果呢!」
  杜三衡哼笑一声,不作表态。
  在前往大厅的路上,到处可见府内半废的屋宇或无人管理的花景,即使是长年待惯这样的环境,凤二郎也不得不暗叹自家府邸的衰败,他偷觑杜三衡一眼,很怕她嫌阮府太破旧是因贫穷所致,赶紧道:
  「杜画师,你别误会。这全是凤春下的决定啦!」
  她扬眉看向他。
  「她是为少爷好,怕新仆陌生,少爷眼瞎,不易适应,所以到现在奴仆只剩下十五人,原想等着名医治好少爷的双眼,再重振家园,哪知——」说着说着,又用力叹了一口气。他也不过十八少年郎,要烦恼的事真多哪。
  「凤娘对阮爷,真是好。」她随口笑道:「简直是必恭必敬呢。」
  他的神色古怪,低语:「是啊,他俩亲密的很,迟早少爷会收她为妾的吧,即使不是现在,最晚也是在这两年内,阮家子孙是一定要延续下去的,而凤春的年纪也不小了。」
  「那真是恭喜凤娘了。」她笑。
  凤二郎闻言,忽然恶狠狠瞪向她,生气道:「有什么好恭喜的?」
  杜三衡看他年轻的脸宠充满复杂的情感,暗骂自己的马屁拍错边了,只得亡羊补牢,改口笑道:
  「那就当杜某说错话好了。」
  凤二郎再瞪她一眼,不避嫌地拉着她的手臂,道:
  「杜画师,拜托你走快点,你走得慢,回头少爷又恼了。」
  「哎呀,慢点慢点,我走路向来就是这样嘛……」把气出在她身上,她可是会记仇的。
  「你根本是故意要气少爷吧,我早注意到了每回上午你画完后,少爷老是臭着一张脸,像是谁家死了人一样,连我惹火少爷的功力都没你高……」
  「谁要气我?」低沉带着薄怒的声音响起,让凤二郎吓得跳起来,连带地撞上被他拉着的杜三衡。
  杜三衡吃痛地叫了声,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来到正气厅的厅门外头。
  「外头是怎么了?杜画师在叫什么?」阮卧秋起身骂道,凤春立刻上前搀扶。
  「没事没事,少爷,杜画师……她一时没走好,撞上门啦!」凤二郎对她双手合十,然后毫不犹豫把她推进厅间中门。他书读得不多,但至少知道什么叫「死道友,不死贫道。」
  「撞到门?杜画师眼能视物,也会撞到门?」
  杜三衡当作没听见他的讽语,慢吞吞地走进正气厅,一看见厅内高悬着「浩然正气」四个大字的匾额,浑身就不由得虚软无力。
  自到阮府作画后,每经此厅,就忍不住绕道而行。算她没用吧,每回见到这种理所当然的「正气」,就头晕脑胀,巴不得逃之夭夭。
  她瞧阮卧秋竖耳聆听,像是随时要揪她小辫子似的,不禁轻笑:
  「阮爷,难得在作画外的时间遇见您。您看起来——」很随便瞄他一身的儒袍,灿笑道:「真是一脸容光焕发,英气逼人,杜某差点以为您吃了什么仙丹妙药呢。」听见他冷哼,她心里扮了个鬼脸,当作不知道他的厌恶。
  没看见没听见,这可是她一向明哲保身之道。
  「她……就是杜三衡?」老迈的忽然响起,充满了不可思议。
  杜三衡循声看去,暗讶厅内还有一名年约五十开外的老头儿。
  「田世伯,她正是杜三衡。」阮卧秋冷声道。
  「不可能!杜三衡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就算她女扮男装,年岁也不足啊!」
  她闻言,眼珠子从那老头儿转向阮卧秋,见他脸色沉着,侧耳细听,分明在观察她的反应。
  她心里略感好笑,神色却没动静,只向那老头拱手作揖,照常展露笑颜:
  「老爷子见过杜三衡么?她对这老头儿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老夫没见过杜画师,不过听人道他相貌斯文,年过三十,高瘦之身。」富泰贵气的老头迟疑的看向她,「姑娘,你当真是杜三衡?还是同名同姓?」
  「杜某真是杜三衡啊,三衡是我爹为我亲取,我可不敢乱改。老爷子,您见多识广,理应知道谣言能传得有多离谱。」她很无辜地摊手笑道。
  老爷子捋须打量她一会儿,不答反道:「卧秋贤侄,你真是厉害,传闻宫中寻民间三王多时,二王已入宫成为宫廷画师,如今只剩下杜三衡……」
  「宫中要你?」阮卧秋讶道,眯起没有焦距的眸转向她,「为何你不入宫?」
  「为何杜某要入宫呢?」她笑道。
  「宫中既有圣旨,你怎能不从?」他语气有点恼怒了。
  她失笑:「阮爷,您又不是不知道伴君如伴虎,若是哪天不小心惹到皇帝老爷,杜某的头可不能掉了再接回去啊。」
  「杜画师有长才,却不懂得贡献朝延。若人人都像你一般,迟早出事!」他咬牙道,心中对她愈来愈恼。
  「阮爷,您看得太严重啦,杜某只是小小一名画师,进了宫也不过是个宫廷画师,能有什么贡献呢?不就画画图而已,莫说朝史上不会留名,你想想看宫中画师全是男子,要一块作画,闹出什么乱子,我多可怜啊。」
  哼,她把宫中朝官都当作淫贼吗?顾及身边有世伯在场,不想损及她的颜面,只得隐忍不发。他伸出手,凤春立刻扶住他,将他带回椅前坐下。
  杜三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的举动,连句话都不用说就能配合得这么好,难怪二郎坚信阮卧秋的爱妾非凤春莫属。
  她将视线收回,转到那老爷子的脸上,却发现那老爷子正暗自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那眼瞎的阮卧秋。
  突然间,那老爷子像察觉她正看自己,将视线对上她的,呵呵了两声:
  「杜画师,你年纪轻轻就已被世人封为画王之一,想来前途不可限量。老夫今天特地带了一样东西来,想请杜画师验明是否是真品?」
  杜三衡闻言,这才注意到厅内有八面屏风……哎呀,那不是——
  老爷子差人搬过来,随即命人退下,防人似的再看凤春一眼。凤春附在阮卧秋耳畔低语几句,后者点头。道:
  「既然田世伯要验画,你先下去,晚点再过来。」
  等凤春离去,杜三衡面带微笑上前,见那老爷子得意扬扬掀起了画布——
  她微微倾身,盯着油画中细致的建筑物。数名女子神色自然地在大门前闲聊,犹若真人,其色彩鲜明,阴阳对比极其立体,画面的深线色也依着西洋的透视法而十分真实。
  即使闭着眼,她也能勾勒出每一细微处的画法。睹画思人,真的好怀念哪……
  「杜画师?」
  她依依不舍地拉回视线,瞧见田老爷正兴致勃勃地注视她,而他身后坐在椅上的阮卧秋则仔细聆听厅内的一切变化。
  她的视线往上移,看着上方那「浩然正气」的匾额半天,然后面不改色笑道:
  「这确实是杜某的画,老爷子可没收藏错了。」
  「杜画师,这是你十八岁时的画?」阮卧秋出声,显然之前田老爷告诉他画的内容以及收购的时间。
  她掀唇,漾笑更深:「是啊,阮爷,杜某很有可能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呢,」哎呀哎呀,她没看错,他的颜面开始泛青了,好容易就被激怒啊,这么讨厌她吗?
  「杜画师,锋芒毕露只会招来灾祸。」
  「杜某只知几分实务就一事实上要说几分话,要不,谁来请我作画呢?」她转向老爷子,笑道:「杜三衡之名绝非两年流传,杜某三岁开始学画至今,鲜少主要为人画肖像,自然容易让人造谣,说我是个三十开外的男子……」她从腰间取出一枚印章。「老爷子,您可仔细比对这印章有无问题?」
  那田老爷求之不得,立刻小心接过印章,眯着老眼开始对起屏风角落的印鉴。
  杜三衡闲着无聊,向阮卧秋走去。他一听她的脚步接近,脸色遽沉,她见状,心里却乐得很,低声笑问:
  「阮爷,你是怀疑杜某并非画师,请人来验明正真吗?」
  「既然决定请杜画师作画,阮某自然不会怀疑你的身份。」他压抑道,鼻间又是她身子的香味,这女人,到底离他有多近?知不知羞啊!
  「也是,」她笑道,「二郎请我时,我刚在画上补色,你要不要闻闻看?我十指还来不及清洗呢。」
  阮卧秋还来不及拒绝,就闻到一股极淡的呛鼻味,正是早上她作画时常闻到的。她……将十指摆在的鼻前?
  他皱眉,脸庞微微撇开,那股味儿仍紧随不舍,不由薄怒道:
  「杜画师,你是个姑娘家,理当自重。」
  「阮爷请放心。杜某知道您一向与我不对盘,我不会对你毛手毛脚的。」
  「毛手毛脚?」这种话她也说得出口?要不要脸啊!
  「阮爷!你又不是我会喜欢的男子,我何必对你毛手毛脚损害自己的名节呢?」
  那语气里的轻浮,让他咬牙切齿:「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
  见他气得好像快要爆炸,却碍于有长辈在场……回头看那田老爷还乐不可支地对着印鉴,好像打算一肯定她的身份,她就得自动跳到田府去作画似的。她扬了扬眉,倾身附在他耳边说道:
  「阮爷,你要将我让人吗?」
  他心头一跳,没想到她会靠得这么贴近,连话都轻声细语到亲密的地步,直觉挥手相向,她头一侧,避开了。
  「你吓到我了,阮爷。」她笑。
  「你在胡搞什么?」他咬牙,削瘦的脸庞染上一股红晕,不知是不是被气的。
  「我哪有!」她低喊冤枉:「杜某只是问你,是不是要将我让人?」
  「让什么?」她是他的谁?谈什么让不让?
  「我瞧你世伯热衷得很,我很怕他向你要人回去为他作画啊。」
  阮卧秋闻言,微微错愕。
  「我这人呢,很少帮人画肖像的。要画,起码也得将阮爷一般俊秀赛若潘安才成,否则杜某天天面对,那可痛苦了!」
  「油嘴滑舌!」他暗骂。
  「我只是想让阮爷明白,我可无意被让啊。」
  「你别靠这么近!」令人心烦意乱的!
  「是是是……啊,对了,阮爷,我的颜料不足了,不知道是要请您府邸的人帮我买呢,不定期是我自个儿去买?」
  「颜料?」
  「是,紫粉三钱,片子粉五钱,绿土也三钱……」
  那是什么东西?阮卧秋抿紧嘴,听她叫声「忘了」,好像从袖间掏出纸张继续念给他听。这女人!明知他根本算是门外汉,岂会懂这些玩意?分明故意玩他!仗他眼瞎好欺负吗?愈想愈恼,不由得愤愤摔袖。
  「哎呀!」她记下的颜料纸给抛了出去。弯身欲捡,袖衫像不小心擦过他的脸庞,他仿佛受到惊吓,怒极起身。
  起身之际,推撞到她,她没站稳,撞倒桌上瓷杯,「锵」地一声,杯落立碎。杜三衡眼明脚快地跳离原地,他却听到破碎的声音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啦?好贤侄,出了什么事?」田老爷终于发现不对劲。
  「没事没事。」杜三衡暗拍胸,嘴里喊道:「田老爷,可验明了?」大眼忍不住觑着阮卧秋。他紧皱着眉头,不发一语。
  「验明了验明了,果然是杜三衡。杜画师,不知道你——」
  她连忙取回印章,小心收起,又笑:「既然验明了,阮爷也可放心。唉,我去凤春来心拾,免得阮爷眼瞎,一不小心受了伤,那杜某可就罪过了。」逃之夭夭,逃之夭夭去!再留下会死人的。
  「你!」阮卧秋终于回神,眯眼瞪往她的方向,听她足音一如往昔,应是没有受到波及,同时听见田世伯赶紧拉过画而盖住屏风,像随时怕人多看一眼似的。
  杜三衡的画真犹如珍宝?
  「世侄,这杜画师……」田老爷笑呵呵的。
  尚未说完,阮卧秋就已客气打断。
  「田世伯,杜画师已与小侄签定契约,直到画完才能离府。要让人也得等她画完,到那时世伯要怎请她,那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田老爷闻言,不气反而笑道:
  「你说话还是一样不知掩饰。这杜画师确实是个人才,宫中太多画师,多她一个少她一个,对皇帝老爷都没差别,她若留在民间,倒是好事一桩。对了,世侄,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子,怎么没见着她?」
  「冬故还是个丫头,不出闺房已有数年。」连他,也几乎没再见这小妹子了。
  「冬故是个守本份的小姑娘,你爹教出两个好孩子啊。」笑眯眯的眼细细打量着他。「世侄,你这双眼……」
  「没救了。」
  「可老夫觉得你跟常人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跟这杜画师不对盘了点。她既有才华,你就忍着点吧,反正也忍不了多久她便可离开了。」
  阮卧秋应了一声,算是听进他的话。
  「还好你眼不能见物啊……」
  极其细微的自喃仍一字不漏地让他听见,他心里虽不快,仍维持对长辈的尊重,问道:「田世伯,此话怎讲?」
  「啊,老夫是说、是说,杜画师她……」
  「是指杜画师的长相吗?」他想起二郎的形容,冷声道:「有才者多无貌,田世伯不必大惊小怪。」心里有些不悦。
  「啊,是是是。杜画师的长相还是最好别形容,免得吓坏贤侄。」像是察觉措辞似乎过于毒辣,又补充:「不过她的头发倒像是丝绸般又滑又美,发尾还沾了许多奇怪的颜色呢。」
  黑发如丝绸吗?脑中不由自主为她的长想再添一笔。铜铃眼塌鼻厚嘴,再加一头美丽的长发,发尾常沾着五颜六色的颜料……
  一定是边画边沾上那些颜料,原来这么轻浮的女子也有迷糊的时候……思及此,仿佛抓住了她的把柄,原本火大的心情竟然浮起淡淡的愉悦。
  ◆  ◇  ◆  ◇  ◆
  靠在烛台旁,杜三衡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不知打哪来的书,一页翻过一页,看得津津有味。
  「杜画师还没就寝吗?」窗外有人轻唤,她一抬头,瞧见凤春正在外头。她笑:「凤娘,请进啊。」
  这么晚还来打扰,只怕不是来闲话家常的。微一探头,看见凤二郎站在浓雾中等着。这二郎真是侍母至孝到有点恋母了呢。
  「二郎,你要进来吗?」杜三衡朝窗处喊道。
  「不不不,别让他进来,他算是个男人,这么晚进杜画师的房,会不妥的。」凤春轻叫,抱着新棉被进房。
  凤二郎向她扮了个苦瓜脸,而后就坐在外头的栏杆上等人。
  「这孩子!」凤春笑道:「杜画师,秋风快到了,我替你换上新被,好睡。」
  这么晚来换被,一定有事要求她。杜三衡也不戳破,合上这本看得很有味道的书,笑道:「凤娘,你有喜事?」
  「不不,有喜事的不是我,是少爷!」
  「哦——是阮爷啊。」早该想到了。凤春眼里,就只有阮卧秋了。
  「杜画师,你记不记得今儿个来的贵客?」
  「记得。是你家少爷的世伯嘛。」屏风搬来搬去的,也亏那田老爷有耐性。
  凤春一脸喜气,定到她面前,高兴道:「自从老爷过世,少爷双目失明后,老爷在商场上的朋友与少爷几乎淡了来往。」
  「真市侩啊!」她道。
  「也不能算市侩。初时,还是有老爷的好友过来探望,可惜少爷多拒于门外,久而久之就没什么人来往,直到今天,田老爷来了——」
  「哼,还不是为了验明杜画师的身份才来?我瞧他差人小心翼翼搬着那屏风,搬来搬去的,我真想拿块石头丢丢看,看那老头会不会飞身挡住?」不知何时,凤二郎不甘寂寞,移到窗前来。
  「小二!」凤春瞪他一眼,转向杜三衡又满面笑容:「总之,田老爷发现少爷眼睛虽然盲了,可与他的小女儿挺配的,所以——」
  「凤春,你想得太美好啦。多半是那老头还惦着风水师的话。」凤二郎瞧杜三衡也不排斥听这种事,便很多嘴地说道:「杜画师,你是外头人,不知道当年那风水师曾说阮府建在福地之上,三代之内必有人为官为商。少爷虽然辞了官,但好歹算当过官了,而那风水师说,少爷这一代共有二官一商。」
  「二官一商?」杜三衡一头雾水,笑问:「我记得你说过,你家少爷之下只有个妹子,啊,我明白了,原来是有私生子哪……」
  「就算是私生子也不见得会是个男人。」凤春低语,遭来杜三衡奇异的一眼。
  「管他是不是男人,总之那田老头心里想什么,我凤二郎可清楚得很。他在想,少爷眼盲,可毕竟为官过,才气是一定有的,外貌也俊俏,再加上这二官一商的诱惑……哼,小小姐足不出户,迟早会是泼出去的水。那剩下的一官一商,必定落在少爷妻子的娘家里,若跟咱们结姻亲,嘿,说不定他儿子就会飞黄腾达,从此高官进爵。呸,也不想想他家儿子比得上我家小爷吗?」
  「这倒是。」她附和,然后迫不及待问:「那阮爷呢?」简直在看好戏了。
  「他还不知道呢。」
  她眨眨眼,讶异道:「还不知道?」
  「一定会拒绝的嘛,当然不敢让他知道。」凤二郎没好气地说,偷偷觑着凤春。「少爷脾气硬,我白天故意探他两句,被他骂回来了……我想,搞不好他、他心头另有计划,好比先纳妾什么的。」
  杜三衡点头,当作没有看见他的别扭,笑道:「你说得也挺有道理。好吧,那敢问二位,现值一更天,到底何事找我?」
  凤春也怕惊扰她的夜眠,连忙道:
  「我本来想白天再来找杜画师,可上午你要作画,下午有时又不见人影,只好在这种时候找你。今天田老爷私下对我提起这事,要我暂瞒少爷,我想了一下午,不管婚事有没有成,可阮府的确需要个夫人,而少爷除去双眼不能看外,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所以我想请杜画师帮忙,再替少爷画上一幅。」
  「还要画?」再画她怕露馅啊。
  「当然工钱照给。」凤春柔声道:「而且不必那么费功夫,不需要什么油画的,就像外头那种肖像画,将少爷画得俊俏点就够了。」
  杜三衡应了一声,说道:「是要求相亲用的啊……」
  「少爷一知道准会杀人的。」凤二郎咕哝,语气泛酸:「就你笨,不知道为自己多想点,打个夫人来压自己,何苦?」
  「这里没你的事,你少多嘴!」她转向杜三衡,「杜画师……」
  「这点小事没问题,过两天把画交给你就是。」她笑,顺水人情她最会了。
  等凤春任务达成心满意足离开后,杜三衡走到窗边,瞧凤二郎小心翼翼地走在凤春后挡风,两人双双没入雾气之中。
  「唉唉,这对母子真古怪,最不古怪的,大概就是阮卧秋了。」实在很难想象那个脾气动不动就火起来的男人,有朝一日会娶妻……即使娶了妻,也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没有气的年轻老头吧。
  理由很简单哪,他或凤春看中的,多半只会是知书达礼的良好千金,娶回家后,想偶尔发发火,遇上逆来顺受的妻子,也无处可发,只得一忍再忍,忍到最后,就提前变成老头了。
  光是想象,就让她笑出声了,反身走回桌前,拿回先前没有读完的书,一页又一页翻着——
  其实她也还有个疑问啊,如果他娶的真是守礼的良好千金,一个眼瞎、一个害臊,洞房花烛夜应该怎么办呢?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三章

 

  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看见那仕女油画屏风而生起的怀念,抑或心里惦着那脾气又臭又坏的阮卧秋成亲后的下场,心里乐得很,于是一向三更天才睡的她,任由手中的蓝皮书滑落,托着腮,就靠在桌旁打起盹来。
  房内,烛炎摇曳,晕黄的烛影在她的睡容不得上幻化不定。唇瓣紧紧抿着,像在睡梦中做着恶魔。忽然间,烛火摇晃得好快,将她在墙上的影子拉得扁长,杜三衡在梦中仿佛见到了什么骇然的事物,猛地张开眼,瞧见烛火被风吹得几乎灭了。
  她暗喊不对,二郎离去前还很好心地关上窗……思及此,立刻转往窗的方向。
  顿时,她心口怦怦遽跳,脸色发白,双腿发软跌坐在地。
  窗外……窗外有个鬼啊!她想喊却喊不出声来。这鬼正是每天她到秋楼的路上、所遇见的那名年轻男孩。
  白天尚有好长的距离可以供她逃跑,如今晚上他归紧靠窗口,仿佛随时会穿墙而过,那泛青的脸、无色的唇间掉出过长的舌头……说他不是鬼,谁信?
  她打小就怕鬼,对谁都能胆大包天,唯独就是被鬼吓得没胆——她曾想过,这辈子要是没寿终正寝,肯定就是被鬼活活吓死了。
  惊惧恐慌之下,与他视线对上,她拼着最后一丝力量,胡乱在地上摸了样东西防身,然后摇摇晃晃的抓起来,就往门外冲去。
  一出门,她立刻被卷进雾气之中。她暗暗叫恼,忘记阮府夜里总是有雾,直到天时才会大亮——
  不敢回头拿风灯,直往熟悉的路径跑着,后头有细碎的脚步声,像紧追她不放。她内心骇然,未到三更天不该入睡的,一入睡果然如小时一样,遇了鬼……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之间,脚下踢到了疑似盆栽的东西,整个人扑前,「咚」地一声,撞上了整面墙。
  好痛!鬼打墙?
  「谁?」男人的声音响起。
  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整个身躯弹起来。
  「是谁在那儿?」这一次,这声音已微微带怒了。
  好熟啊……是阮卧秋的!心头一松,果然没有跑错头。她抹了抹唇,要扬笑场开口,却发现喉口还是抽紧着,一句话也不说不出来,只能摸着墙顺着往前走。
  「杜画师?」冷雾之中传来讶异的声音。她那踏实的脚步声,他再熟不过了。三晚半夜她跑来秋楼做什么?
  「杜画师,三更半夜,你是来装鬼吓阮某吗?」见她不答,他心里十分不快。
  正要起身摸索回屋子里,突然听见她出声喊道:
  「阮爷,你别走!」心还怦怦地跳,他一走,正气没了,鬼就追来了。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杜画师,这里头的严重性你不会不明白吧?!」他怒道。
  「阮爷……」她吞了吞口水,强作镇定笑道:「我迷路了啊,阮府天一黑就有雾气,这雾气又浓又厚,我现在伸手不见五指呢。」
  雾气?他思索了会儿,才想起老家每到夏秋交替之时,入夜即有雾气,直到天明才会散尽。所以他幼年每逢此时,都不曾入夜外出过……是了,当年他因眼伤回到这儿定居,就再也没有亲眼目睹过足以让人暂成瞎子的浓雾了。
  「阮爷?「
  黑暗之中又是她那轻浮的笑声。他讥讽:「怎么?你也会怕吗?」
  「我当然怕!好怕好怕呢。」她笑道,循着他声音往前走。「我从来不知道双眼不能视物的可怕。不管我眼睛眼睛怎么张大,就是看不见半点东西呢。」
  他抿起唇,未置一语。
  「阮爷,你到底在哪儿?」
  他轻哼一声,伸出手。「你往前走,继续说话。」专注地聆听她的脚步声。
  「阮爷,其实你人也挺好的呢。」她笑:「就是脾气坏了点。」
  「难道没有人教过你,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吗?」
  「有有有!」她很配合地说道:「我爹教过我,有些事该闭着嘴儿时就得闭嘴,他的教训我没敢忘过,只是……」她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下去,反而改变了话题:「对了,怎么不见凤春呢?」
  「凤春?」
  「是啊,这时候她不都该服侍你……哎!」一碰触到十指,她立刻紧紧扣住。温热的,是男人的手掌没错!她大松口气,安心了。她就说,阮卧秋浑身充满正气,哪个鬼敢再近身?她没找错救兵!
  他一碰她十指,顿觉无比冰冷,再被她紧紧握住,发现她掌心尽是汗水。他皱眉,沉声问:「杜画师,阮府内有什么东西吓着你了吗?」
  她眨眨眼,暗讶他的坏脾气之下竟有敏锐的心思。也对,他曾是个官,多少有点料子。她笑道:「我迷路了,当然会受到惊吓……阮爷,你好像是坐着吧?」
  「杜画师,你平常双眼能见物,难道不知道秋楼外头,有张长椅吗?」
  杜三衡闻言,思索片刻,才讶道:
  「我想起来了……」正因天天可以看见,又是个不打紧的东西,所以不曾惦记在心头过,原来她比这盲眼还不如呢。她摸索着他的袖臂,滑过他的身侧,听见他恼怒的抽气声,心里不由得大乐。
  这人,还算是个很明白整理的人呢。他一定想对她破口大骂,骂她不知羞耻,可是心里又明白她在雾中就跟他一样看不见,只能咬牙忍气吞声。
  她摸到了长椅,连忙坐下,嘴里笑道:
  「阮爷,我来这么久,不定期没有瞧见凤娘呢,她睡了吗?」凤春这总管一向尽职,应该是他没睡,凤春也不敢睡才是。
  阮卧秋心里莫名其妙,答道:「我不知道她睡了没。」冷凉的空气中传来她身子的香气,让他心烦意乱的。
  凤春常在他身边,却从没扰乱过他,这女人是连气味也要跟他不对盘吗?
  她轻噫一声,明知看不见,仍转往他的方向:「阮爷,你连凤娘睡了都不知道,未免太过份了吧?」这男人粗心大意的,真是可怜了凤娘。
  「我在秋楼,她在东边的仆房,我怎么知道她睡了没?」他没好气说。
  「咦?她不是正睡在你床上吗?」
  阮卧秋闻言,立刻转向她。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动作太快,而她不知羞地靠得太近,他的嘴唇一进擦过了什么……柔软冰凉,很像是——
  「哎呀!」她轻呼。
  他心一跳,脱口问:「我碰到什么?」
  「阮爷,你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啦。」她自然的笑道。
  手背?不像啊,反而像是——摸了摸唇,那余温尚留,分明是——
  「阮爷?」
  他若真冒犯了她,依她轻浮的性子不大惊小怪闹个人尽皆知才怪,他一定是弄错了。他凝神,暂时忘掉盲掉唇上的触感,沉声问:「凤春怎会睡在我床上?」
  「她不是你的女人吗?」她讶问。抹了抹唇,全是他的气味啊……
  「什么我的女人?」说话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
  「阮爷,可别告诉我,凤娘跟你是清白的啊!你不是……唔,不是已经动了她吗?」这样够含蓄了吧?
  阮卧秋闻言,怒火上扬,痛骂道:「杜画师!你当阮府是什么?淫贼窟吗?还是外头的青楼?凤春是我自幼随身奴婢,八年前成为府中总管,她与我之间清清白白,你要这么坏她名声,休怪我赶你出府!」
  杜三衡双眼大睁,暗暗骂起那过度恋母的二郎。要不是他,她也不会这么理所当然以为凤春早是他的人,只差没名份而已。听他语气像随时会冒烟,要闹个不快,他只怕会拂袖进门,她可怎么办?她可要靠他的浩然正气避鬼啊!
  「阮爷,你可别气,是杜某误会了。」她笑叹。
  「误会?」他气恼地哼了声:「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想法!怎么旁人不误会,你却想歪了?杜画师,三更半夜的,既然你迷了路都能摸到这儿来,去其它地方也一样,你直走便可到凤春住的地方,你过去吧!」
  「阮爷,就当我说的全是放屁。」她一向能屈能伸,笑道:「明天我去向凤娘赔罪就是。您别赶我啊,要我又迷路了,谁知会不会不小心掉进哪个坑啊湖的。」
  这女人!分明是抓住他绝不会无故不理一个人的死活……胸口溢满对她的怒意,他「目不斜视」地瞪着正前方,即使看不见任何东西,也不想再面对她。
  「阮爷你又气啦?你到底不喜欢杜某哪儿?杜某的脸?杜某的声音?」她笑。
  她的脸?他根本看不见,偏教她拿来说!他眯眼,咬牙:「杜画师,你是个姑娘家,却称杜某杜某的,不合体统!」
  「那是学我爹的。」提及她爹,她的语气虽然还是皮皮的,却带了点柔情。
  「你跟你爹的感情真好。」他哼声道。
  「唉,阮爷,你的声音像在敷衍了,我真怕你随便敷衍到睡着呢。」
  有她在场,他怎会入睡?阮卧秋心里先是这么想,后来听她声音带丝紧张,好像真怕他睡着似的……她只是迷路,不是吗?
  他沉吟一阵,沉声道:「杜画师,你要我相信你跟我这么有缘份,连迷路都跑到秋楼来,实在令人难以信服。你三更半夜到我这里,到底是在躲什么?」
  杜三衡摸摸唇,笑:「阮爷,当官都像你一样,这么容易就找出破绽吗?」
  他未置一词,像在黑暗中等待她的答复。
  「阮爷,我说实话了。」她微微倾靠他,轻触到他的肩,仿佛能碰到他的体温,就能感受到他的浩然正气。她压低声音道:「你府里好像有鬼呢。」
  「鬼?」他皱眉,斥责:「杜画师,你在耍我吗?」
  「不不不!我没耍你!我是亲眼瞧见了,差点吓死我了!」她是余悸忧存啊。
  阮卧秋注意到她语气中的害怕,平静道:「这世上没有鬼。」
  「有!怎会没有呢?」她圆大的眼眸干脆锁住他的方向,就算看见他,也会觉得心安。这个人有副坏脾气,可是却很正气。
  「我以前就遇见过。」
  「我没遇过。」
  「阮爷,您正气凛然,没做过件坏事,自然鬼不敢来找您。可我,做了令它们讨厌的事,那就算时时来找我,也不稀奇了。」
  他骂道:「杜画师!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纵然有鬼,人鬼两界,不同归处,岂能相互扰乱?」
  「是这样的吗……真的是我在胡思乱想吗?」
  阮卧秋听她语气似有迟疑,便道:「若不是胡思乱想,那就是有人装神弄鬼吓你了。杜画师,你说你在我府里遇见的鬼生得如何?」
  她极度不愿回想,但心里明白若不弄个清楚,只怕明早她收拾包袱逃之夭夭。
  她摸索了会儿,摸到靠在长椅上的温热大手,立刻扣住。刹那间,他又僵硬了,她有点想笑,几乎可以想见他很恼怒又很无奈的表情。
  他的猜测果然没错啊。他看起来脾气是很坏,可他看不顺眼的人有难,他也不会弃之不顾的。
  「凤娘提过,打你定居此地后,没有新雇佣人。那鬼,是个少年鬼,十五、六岁的样子,每天我来秋楼时,必会遇见他不发一言地瞪着我看,直到方才我在房里打盹,他就紧靠在我窗口,青白着脸,舌头吐得长长的,要说不是鬼,谁信?」
  阮卧秋皱眉,府内有这人吗?
  「阮爷,你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害得人家枉死?」
  「胡说八道!」他骂道:「准是有人装神弄鬼在吓你。」
  「吓我?我在你府里,人缘还算不错,又没结冤,谁会吓我?」
  人缘不错?她这种性子也会有人喜欢?他心里不以为然,却没有说出口,只清楚道:「我说过,世上没有鬼。纵然有,也多半是有人在胡闹,杜画师你不去想它,不去念它,那么,你心中自然没有它了。」
  「不去想它啊……还真难呢。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那一晚,没有脸的绿衣鬼想要带走我爹……不然一晚上都想你好了,阮爷。」她打趣,听「正气」再三保证,心里逐渐安稳了。
  他皱眉,没再出口骂她。她的笑声轻溢,像淡淡白雾活跃地飘散在他的眼内,模糊的身形就在其中。纵然有二郎的形容,仍旧无法勾勒出她具体的长相……
  忽然之间,她像整个人倾向他,额面抵着他的肩,他佩愣一会儿,正要开口斥骂,又听她迷迷糊糊地低喃:
  「是三更天了吗……难怪我想睡了呢……」心一安就困了。
  想睡?十指尚彼此交缠,又得寸进尺地拿他当枕来睡。心里溢出怒气,随之而来的是无可奈何。他能硬碰硬,就是无法对一个弱质女流撒手。他懊悔地轻斥:
  「不见过你这种人!」
  「那是阮爷看人就像看镜子,以为镜子里看见的就是全部……」她慢慢合上眼,听见他哼了声,心里安稳了,睡意转浓。
  夜风吹来,他的衣袍不停被某样东西骚扰,他伸手摸索,摸到又细又长的……头发?她的?这么长?她没扎起头发就逃出客房了吗?
  不知为何,心头遽跳。连忙敛神,脑中却不受控制地想起田世伯说她发尾五颜六色的,不知沾了多少颜料……五指勾拳,将她的发尾掌握其中。
  这女人……明明只是画师身份,何时间竟不经他允许,这么地跨前接近他?心头不快,却没有将她推开,怕她一醒来又说着让他满肚子火气的轻浮话。
  他闭上眼。不用猜也知道若此时他在屋内休息,依她无赖的性子,一定会赖进屋内,闹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窘境!真不知她是真怕鬼到来找他挡鬼,还是故意来闹他!她这种自私自利的人啊……他就是看不顺眼!思及此,不由得松开手,任她发丝乱飞扬。
  他凝神专注,当作肩头没有人靠着,当作身边坐的不是女人,而是二郎。
  只是,夜风阵阵,带出她身子的香气,纠缠着四周,连带着他也被闻了一整夜,久久不散……
  ◆  ◇  ◆  ◇  ◆
  「少爷,我帮你更衣吧。」
  「……不,房里有人,不方便。」压抑的声音飘飘浮浮的,揽进她的梦间。
  哎呀,果然一语成真!竟然一整个晚上都梦到他,反面没再想到那个绿衣鬼……他简直像门神,将恶鬼驱离她的梦境之外。
  「杜画师在睡,不会瞧见的。少爷,你一向爱干净的。」是凤春的轻声细语。
  凤春啊……大好的青春都耗在他身上,他却没情没义,真是吃亏;要她,她一定死巴着他不放,至少也要从他身上捞回实质的报酬才是。
  「那就晚点叫二郎换。凤春,府里头有没有十五、六岁的少年?」
  「十五、六岁?没有啊。」
  「府里一定有这个少年,你仔细想想,这几年有没有买下哪个卖身的孩子?」他肯定的口吻,让杜三衡掀了掀眼皮,透着眼缝瞧见有个男人的背影又直又挺的。
  这背影跟她爹的完全不同。她爹的背呻吟宽厚,却像随时会消失一般。她的爹信鬼神,而这曾当过官的阮卧秋却从不信……
  也许昨晚毫不考虑地向他求助,正是知道他不信鬼神,藉由他的嘴,让自己也跟着坚信世上没有鬼神之说吧。
  「啊,难道是他?」
  凤春状似自语,他耳尖立刻问:
  「谁?」
  「……是小小姐身边的一个奴才,六年前来的。因为少爷不喜外人接近,所以他一直留在小小姐身边做事,很少出冬楼。」
  「这府里就他一个少年?」
  「是,再也没有其他的了。」
  「二郎,去把那孩子叫来。」
  「少爷,你叫他做什么?他已经孤苦无依了,你要辞退他,那可是很没良心的事啊!」
  「要你去就去,由得你在这里多说话?」他开始怒了。
  这人,真是动不动就发怒啊!
  她慢慢闭上眼,听见二郎的脚步声离去,接着凤春像在房内房外的一切。
  「少爷……这书……这书是你的吗?」凤春脱口,捡起长椅旁的书。
  「啊……好。」凤春极为尴尬地将这本《花妖传》放进书柜里。就算她不曾看过,也知道这本《花妖传》是时下最流行的淫书。八成是小二买来念给他听的,可是就算少爷有兴趣听上千百遍,也实在无法靠淫书繁衍后代啊……思及至此,心里更坚定早日替他找妻子的打算。
  脚步声迟疑缓慢地走到床边。杜三衡张眸,瞧见他一脸若有所思,半垂眼「看」着她。突然之间,他摸索着床缘坐下,对她伸出手——
  她瞪眼,看着修长的五指落在颊面,然后他眉头深锁,沿着她的颊面摸到鼻梁,再慢慢移上眼,她连忙闭上眸,感觉那手指在她眼皮下游移,最后才收回。
  如果盲人借着摸脸,就能勾勒出一个人的长相,那她一定五体投地甘拜下风。
  他的脸庞流露出恼意,像漫不经心地轻声问:
  「凤春,杜画师生得什么模样?」
  「杜画师?」凤春讶道,不料到自家主子竟然对她的长相有兴趣,「她……跟她的声音相比,她长得不算好看,可也不丑。」
  「这么含糊?」他喃道:「跟二郎说得完全不同。凤春,她的发尾是不是五颜六色的?」
  「是啊,少爷,我常瞧见杜画师的发尾老沾着颜料。上回我明明帮着她洗那头长发,隔天不知道是不是作画的关系,她一出秋楼,又沾上一堆颜色呢。她也挺有趣的,看起来明明有点精明相的,偏又好像挺迷糊的。」试着在他面前为杜画师多说点好话,免得老是不对盘。
  杜三衡又偷掀了眼皮,目不转睛瞅着他。他神色复杂,正摸着他自个儿的嘴唇,像忆起什么……哎哎,千万别忆起,害她也跟着想起昨晚唇上的灼热。
  「少爷,陈恩来啦。」外头二郎在喊道。
  阮卧秋立刻起身,凤春搀扶他走出楼外。
  杜三衡翻身而起,身上衣物尚完好无缺,四周是再熟悉不过的环境,每天她来作画,就坐在远处的椅上,而阮卧秋正坐在现下她躺的床上……
  唇角勾笑。果然是他的床,难怪老觉得像一入睡后就直梦到他,原来枕上被里,全是他的气味。
  摸了摸唇瓣,想了一会儿,听见外头细碎的交谈,连忙下床走到门口。
  「你吓她?」阮卧秋沉声问:「你跟杜画师是结了什么仇,要扮鬼去吓她?」那语气十分的不快。
  杜三衡缓缓露出半张脸,从门外看去,正好与那名少年对上眼。
  「杜画师?」显然任何人一接近他,都逃不出他的耳朵。
  她暗自大松口气,嘴里轻啜一声,慢步走出来,掀唇笑道:
  「原来如此,害杜某昨晚吓到差点魂飞魄散了呢。」
  阮卧秋一听她语气恢复正常,犹如平日的轻浮,不由得轻哼一声。
  「你什么时候来府里的?」他转向那叫陈恩的少年问道。
  「我……奴才是六年前来的,爷儿。」
  六年前?那也不过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凤春怎会让这么小的孩子卖身入府?阮卧秋一向依赖凤春,知她绝不会在自己背后恶搞阮府,多半是心软——
  蓦地他听见杜三衡走到自己身边,心里有些烦乱,这女人非得这么靠近他吗?
  回头必叫凤春暗示她,别在身上弄那么重的味道,让人闻了就心烦!
  他皱眉,对着眼前的陈恩问道:
  「既然你是六年前来的,跟杜画师并无交集,你装神弄鬼什么?」
  「我……」充满怨恨地瞪了杜三衡一眼,在转向阮卧秋时,眸里充满激动、迷恋,连声音都颤抖着:「奴才瞧爷儿似乎很讨厌杜画师……所以、所以……」
  「所以就扮鬼吓她?赶她出去?这是谁教你的?」阮卧来薄怒骂道:「你是要我这当主子的丢人现眼吗?」
  「我没有我没有!」陈恩大声喊道:「爷儿,我只是想让您快乐点……」
  「哎呀!~」杜三衡看了陈恩一眼,打岔笑道:「阮爷,你瞧,连一个小小的家仆都知道你动不动就发怒了,你这脾气该改改才好。」
  他心知她出来打圆场,咬牙道:「杜画师,这是阮某的家事,既然你已知道是有人扮鬼吓你,你也可以回房休息了。今儿个不必作画,你尽管去做你的事吧!」
  「是是是,我知道阮爷一看我就气,再看我就想骂人。反正,等阮爷的肖像画完了,杜某自然闪得远远的,阮爷就算想气想骂人也难了。」她笑道。
  又在嘻皮笑脸了!阮卧秋哼声不再搭理她,耳朵却仔细倾听,听她又足又实的脚步声慢慢地离开。
  在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像在看什么——
  她在看谁?他?陈恩?
  心里又开始恼了。她的一举一动,竟然能让他这么注意,而偏偏他眼盲,在他的黑暗中,杜三衡始终像个鬼祟的影子,躲在层层的迷雾后头,让他瞧不真切!
  他可以依着凤春少女时期的模样,勾勒出她三十岁的长相;可以从二郎十岁左右的稚气脸庞,想象他十八岁活泼讨喜的外貌,只要是他曾见过的人,多半可以揣测个七、八分,唯有她——
  他一无所知,无从想象!
  那脚步声又在动了,逐渐远离,伴着她的轻朗却刺耳的笑声!
  「爷儿,你别怒别恼,全是我的错,以后我再也不敢啦!」那陈恩颤声叫道,以为他额冒青筋,是气自己扮鬼之故。
  阮卧秋沉默,闭上眼半响,才道:「凤春,叫这孩子先回去,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避开了凤春的扶持,自行摸索走回房去。
  ◆  ◇  ◆  ◇  ◆
  画求亲的人像啊……
  明明是天亮,她却习惯性地点起油灯,慢慢地磨着墨,思索半响。
  虽然她爹是西洋与中原画法兼俱,但不知是不是他年少时就跟西洋人学画,画里西风甚重,中原画法在他画里逐渐隐没。自幼,她也被教导着如何学线法画与阴阳分野的画法,只是,在这方面的才气终究远不及她爹啊……
  她闭是眼,想象阮卧秋的相貌。
  初来阮府的头几天,只觉他生得俊秀,又有副坏脾气,明明是瞎子,眼神却专注到好几次以为他逮到她偷懒;后来却慢慢发现他脾气虽坏,骨子里藏着却是正气与明白是非的观念,今早他会叫来那孩子,也是要她亲眼看见那是人,不是鬼吧。
  明明就是与她不对盘,还是会顾及到她日后会被这事影响。这么正直的人,难怪会只当了几年的官就遭人陷害,真是可惜啊。
  不自觉地又摸上唇,要让他知道那晚他不小心碰到的是她的唇,他一定脸色发青到不知该不该负起责任吧?
  「唉,当时要装冷静真不容易呢。」她舔了舔唇,温热清爽的触感犹在。第一次这么不小心教一个男人给轻薄了,没有满肚子怨气,只觉得挺好玩又回味无穷。
  不介意再被轻薄一次,尝他唇间滋味。哎啊呀。他若知道了,一定骂她不知羞耻后愤而离去吧。这就是彼此间最大的不对盘啊,他瞧她轻浮放浪,巴不得将她骂回娘胎,重新教养;而她,瞧他太过正直,与自己性子天差地远,一见他又恼又怒,心头就好乐,乐得好想再看他火大的样子呢。
  倘若自己早生几年,也许就能瞧见他为官的模样,到底是像二郎中里说的英明神武,还是另有一番风貌?
  ◆  ◇  ◆  ◇  ◆
  再张开眼,笑意灿灿,提笔沾墨,毫不迟疑地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猛然有人持续敲门,愈敲愈大声,吓得她突然回神跳起来,差点掀了砚台。
  「杜画师!杜画师!」
  是凤春!「凤娘,快请进。」真是,吓得她心口怦怦直跳着。
  「杜画师,你还好吗?我敲了许久……你在画画?」
  「我是在画啊,凤娘,既然你不愿自己吃了阮爷,我也只能配合帮你画上求亲图了。」杜三衡笑道。
  凤春闻言,先是一怔,而后眼神闪避,绽笑道:「少爷值得更好的姑娘。杜画师,自从你来之后,少爷老找你磋,让你受委屈了。」
  「哪儿的话。阮爷与我不对盘,我才有乐子可寻啊。」她笑道,搁笔熄灯。
  凤春对她在大白天里点起油灯的事,并不多问。画师有怪癖,彻底在杜三衡身上验证了。她上前,娟秀的脸庞透着淡淡的激动,说道:
  「杜画师,今儿个一早,我去秋楼等少爷醒来,却遇上你跟少爷……」
  「清清白白的,我跟他之间可没啥关系啊。」赶紧澄清,免得替阮卧秋添了污名。最多,只是睡在他的被褥之间,很不幸地一晚都在他的气味里梦见他,差点让她以为不小心对这个男人有了那么点的感情。」
  「我知道我知道,少爷说你迷路了,一时之间找不着人,而少爷的眼睛又不方便,只得让你睡在长椅上。他说,你二更天就睡着了……」
  杜三衡脸色未变,只是圆眼微张大,脱口:「二更天?」
  「是啊,今早叫你叫不醒,只好叫二郎背你进房了。」凤春感动地笑了:「自从少爷失明后,很少这么注意一个人,即使不对盘,也足够让我高兴个半死了,而杜画师,你竟然能够无惧少爷的怒气,跟他相处一晚上,那简直是奇迹了……」
  奇迹?是暗示她厚脸皮到连他在骂她,她都还能保持心情愉快吧?
  打第一次见到阮卧秋开始,就发现阮府内的奴仆,个个对他抱着近乎卑微的心态,任他骂也无人敢回敬,只怕,这也是他这么容易发怒的原因呢。
  只凤春有所求。她展颜笑:「凤娘又要叫我画什么了?」总不能叫她待在府里几年,等着画阮卧秋一家和乐图吧?再这样下去,她怕得画尽阮府的子子孙孙了。
  「杜画师,自我家少爷失明后,曾有一次出府,但周遭都是陌生人,让他十分费神,从此不曾再踏出府外一步。方才田家老爷捎来讯息,说田小姐一点也不但介意少爷失明,但她想瞧少爷生得何等模样,肚中有何文采,可是要人家小姐亲自登门拜访太唐突,要少爷去田府,只怕他也会恼火不去,所以,就折衷约在升平酒楼,杜画师,你帮我想个法子,让少爷出门吧。」她柔声道。
  「我?」
  「是啊。」她苦笑:「不管我在他身边服侍多少年,他也不会听我主意,何况,刚刚少爷说从今天起,我不用在他身边服侍,以后改换陈恩这孩子了。」
  唉,她是不是不小心害到凤春了?杜三衡暗喊内疚,顺道骂起二郎来。其实,这也怪她无眼,当初怎么会觉得凤春是他的女人呢?原来,依她想法,凤春是他的贴身丫鬟,后而与他人结亲生下二郎后,因故离缘,再回到阮卧秋身边——
  不对,凤春与二郎年纪相差也不过十二、三岁而已,再一瞄凤春的长相,不由得脱口:「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凤春轻笑:「杜画师,我几乎一生都跟少爷身边,从未离开过。」
  一生从未离开?那二郎的出生又是打哪来的,哎呀,莫非二郎与凤春是——
  她正要开口询问,凤春却垂下视线,瞧见那幅尚有墨渍的画,而后掩嘴连连惊呼,双眸晶亮而激动地对上杜三衡,脱口叫道:
  「杜画师,你看过少爷当官时的模样吗?」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四章

 

  阮卧秋出府了,在第一道秋风来临的日子里。
  一身深蓝底色的仁厚袍穿在外头,内侧镶白的衫领微翻,袖尾打着亮白的东边,束起的长发披在身后,露出细美的双耳,俊脸微瘦,漆黑的眼像没有尽头的夜色。
  仿佛听见什么,忽然问,往某个方向看去。
  「杜画师?」
  她回神,上前拱礼笑道:「早啊,爷,今天你简直是让我看傻眼了呢。」
  「看傻眼?」他皱眉。
  「是啊,杜某还当自己女扮男装够俊了,没想到我爷看起来真是……让我一时想不出该如何形容的好看啊。」她笑道。
  公然的赞美让他脸庞抹上恼色,尤其言语轻佻,像存心吃他豆腐,令他听了就心生反感到极点。
  「杜画师,你要油嘴滑舌也行,别拿我来作文章!」他唤来陈恩搀扶进轿。
  「杜画师,辛苦你了。」凤春小声地说。
  「哪儿的话。」她微微笑着:「只是,凤娘,你把我爷弄得这么的垂涎三尺,也真是用心良苦,就连我也差点失神了呢。」俊啊俊啊,她最贪恋美色了,能被她认可的美色至今只有一个,现在再加一个阮卧秋,可就是两个了。
  凤春当她是不动声色,笑话,拉着她跟着轿后出府。
  原本,杜三衡就起立行慢,她边摇扇边踏实地走着,走着走着,轿子离她愈来愈远,凤春、陈恩紧跟在轿旁,后者忍不住回头,又气又恼道:
  「杜画师,你就不能走快点,偏要跟爷儿作对吗?」
  「这哪是作对?我走路一向就是如此嘛。」她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些日子,陈恩这孩子简直成了第二个阮卧秋,动不动就对她皱眉恼怒,一转身面对阮卧秋时,激动迷恋崇敬愧疚样样都来,简直毫不掩饰。
  要她说,她若是爷,又没失明的话,一定会赶紧斥退这孩子,免得哪天半夜突然发现有人要霸王硬上弓。真的,有时真会以为陈恩对他怀有不正常的心态。
  「陈恩,让轿夫慢点。」阮卧秋吩咐,等她缓步跟上后,他才沉声问:「杜画师,你说田世伯收购铺子里的所有颜料,就是要逼你到田府作画吗?」
  「是啊是啊。」她跟凤春眨眨眼,皮皮笑道:「杜某也说过,我一向只画潘安郎,要我面对老头子,那我真是灵感全失。现下,我手头的颜料也没了,店家又扣着不给卖,自然只有请阮爷出面谈了。」
  「你的语气倒是一点也不紧张。」
  杜三衡笑道:「阮爷,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天塌下来,有高的人顶着,水淹上岸,没船坐,抱着浮木也行,反正这世上就这么样儿,船到桥头自然直。杜某要真不幸,非得帮田老爷作画,那我也只能暂时学阮爷一般,当个盲眼人了。」
  话方落,轿窗内立刻射来两道火辣辣的视线。她不惧,反而乐得很,即使明知他看不见,仍是对上他的眼。
  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一双眼竟意外的漂亮,怎么她都没察觉呢?
  「你挑着旁人的痛处不放,对人来说有好处吗?」他咬牙问。
  「是没好处,可阮爷,我挑中了你的痛处吗?」她反问:「我听二郎提,你双眼均盲,全是为了救一条被冤枉的性命,当时你若没有策马赴法场,就算圣旨下来,也是迟了一步,你的眼睛换来别人一条命,值得吗?」
  轿内半晌没有吭声,最后,才听他怒声道:
  「二郎太多嘴了!」
  言下之意,她也可以闭嘴了!她措了措唇,唇勾起弧度,再度往轿窗看去。
  他的侧面廓线若隐若现的,一会儿廓线柔软俊秀,一会儿又显得刚毅正气,简直变幻莫测了。这几日,手头的颜料还剩一点儿,但在秋楼内已不再作画,就这么边喝酒打量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他本人离高丽纸上的画像愈来愈远,让她暗暗吃惊,怀疑自己的功力一退千里。
  初时,她以为光线不对,试着左右从窗口照阳光,后来又觉得他唇线线条不对称,到底是他一夕之间吃了变脸药,还是她以前的眼睛被糊了?
  「杜画师?」
  她回神,泰若自然地笑道:「到了到了,升平酒楼到了,阮爷,可要麻烦你跟田老爷说好。」轿子停了,陈恩上前扶他出轿。
  「爷儿,我扶你上楼。」
  「等等。」她上前,笑道:「阮爷,你的玉佩老跟衣衫打在一块。」收扇帮他动手解开弓弦的玉佩,抬头看他凝神倾听的样子。
  他的嘴唇就在眼前啊……
  「喂,杜画师,你在做什么?」陈恩低喊,瞪着她。
  她微微一笑,退开。「我在想,阮爷若娶妻,必选谦德娴良的大家闺秀。」
  阮卧秋闻言,皱了眉头,在旁的陈恩接道:「那是当然!也只有才德兼备的千金才适合爷儿!」
  「在胡扯什么。陈恩,扶我上楼。」迟疑一会儿,他转向杜三衡,借着袭面的香气,知道她离自己颇近,于是不动声色地撇开脸,道:「杜画师,你就在楼下等着。」以免田世伯老追着她不放。
  「好啊。」正合她意。见他欲言又止,她笑:「阮爷,你有话要吩咐?」
  「……没有。」听陈恩说她一身白绸、头戴方巾,看起来像个读书少年人……既是少年,身上香气未免穿帮,还好只是图出外方便而已,就算穿帮也没有什么问题才是。于是,他不语,转向陈恩,陈恩立刻搀扶他上楼。
  「杜画师,接下来就交给我了。」凤春向她感激低语。
  「这是当然,我也得去买颜料了。」杜三衡陪着一块走上几步阶梯,直到能看见二楼摆设才停步不前。
  升平酒楼的雅座在二楼,看来今天全被包了。从她这角度看见阮卧秋正与田老爷在说话,雅座之后有面帘子,帘后隐约有个女子身影,应该就是田家小姐无疑。
  「我瞧过田老爷的小女儿,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虽然是外室所生,但一定能跟少爷喜好,弹琴作诗,成为世间少有的神仙眷侣。」
  有必要预设这么美的前景吗?杜三衡摸鼻,慢吞吞地说:「凤娘,你说的也没错,不过我想的比较现实。我在想,她若对阮爷有意,阮爷眼睛不便,洞房花烛夜她会很辛苦的……唔,要说很主动也是可以。」见凤春掩嘴抽口气,她极力掩饰心里快活,笑着。「凤娘,就当我说玩笑话,干嘛这么惊骇嘛,我先走啦。」
  回头再看一眼,陈恩正扶着阮卧秋坐下。那背影啊,跟往常似有不同……视线又落在那后的女子身影。
  神仙眷侣吗?难得也,杜三衡眼露一丝恼意,然后下意识地摸了唇瓣,转身走下楼,顺道买了壶酒,便去找寻贩售颜料的店面了。
  ◆  ◇  ◆  ◇  ◆
  传说,升平酒楼是京师升平酒楼的分号,她初来永昌城,就贪了这京师分号的名,住进这家酒楼,直到盘缠快要用尽的那一天——
  她还记得,那一天她正吃着她最后一餐,打算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摆摊卖字画,哪知,曾被赶出的画师正好就在隔座破口大骂。
  骂阮府的瞎子不识好歹,骂陵府瞎子不知大师之名,骂到她心生一计,请店家小二找阮府总管来,从此她的生计有了着落。
  她爹常笑她,该烦恼的,她不曾烦恼;不该烦的,却时刻惦记在心头。她很明白她爹话中有话,也知道她爹一直在暗示她,她当没看见没听见,就这么活到现在。
  阮卧秋啊……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下唇,这几乎快变成她习以为常的动作了。这男人,也快有好下场了吧,喜好呢……可不要他骂人,他娘子也跟着骂,那可真成了道地的喜好,思及此,不免轻笑出声。
  耸了耸肩,硬将他从脑中驱离,依着凤春给她的地图,沿街走着,看见食乐坊后,拐进小巷,小巷里有间司徒裁缝铺,出了巷底再拐弯,便是一家老字号的小店铺。店面虽小,却藏有私货如少部份由宫中偷运出来的名画,借着宫廷画师之名,卖给民间富商时硬是翻价数倍,而颜料方面,如今虽有民间商船从番国运回,但过于高级的颜料多半还是偷偷由宫中转运出来,一来不必成本,二来颜料难求。
  她很厚颜地买了宫中颜料,心里一点罪恶也没有,要让阮卧秋知道他的画像之所以完成,部份得归功于偷运来的颜料,不知道他会不会气得一口血喷出来?
  「小公子,您瞧着这幅画,是不是哪儿不对劲?」店老板好奇地问。
  她笑道:「就算不对劲,凭我这小画师怎么瞧得出来呢?」现在只买颜料,对其他画作并不感兴趣,店老板一说,她便随意睨了一眼那画在绢布上的女人像。
  「这摆在店里好几年了,据说是先皇后宫的嫔妃,公子,您要的话,我可便宜卖给你啊。」
  她弯下身,眯着眼瞧着这张画像……「这幅画没有署名啊。」
  那店家连忙道:「虽然没有署名,但绝对是宫廷画师画的。公子,你大可放心,买回去绝不吃亏的!」
  画像中的女子貌美而真实,光影分得明显,因此在阴暗的小店铺里格外惊悚,活像有人一直在画里。她记得她爹说过,先帝不喜完全的西风,故洋人画师多半中西混合,画得中不中、西不西的,唯有在面对徒弟时,才会将油画技巧尽数传授。
  这画的背景左上方该是蓝天的部份,那宫廷画师却以灰色调带过,正如她习惯的画法……「怦」地一声,心跳得好高,再对上那画中太过真实的双眼,一时间之间想到幼年曾亲眼目睹在芭蕉树下,有个绿衣女鬼拉着她爹走,那女鬼当时是没有脸的,如今画中的女子竟与那女鬼重叠起来。
  脸皮遽麻,连忙撇开视线,不敢再瞧。
  「公子?」
  这张画多半是先帝驾崩,众妃陪葬时,流传出来的殉葬物品,只是太过真实,加以收藏价值不如山水或花鸟景图来得高,才会在此地方摆放多年。
  她心跳如鼓,当机立断,写了张条子给店家老板,笑道:
  「你到城内阮府里收钱,就跟他说是杜画师的账,收了帐,别把画送来,直接烧了。」始终不敢再看那画。
  「啊?那多可惜啊!」买了画却烧画,没见过这种人的。
  「要你烧就烧,对了,到时我会请府里的人过来亲眼看你烧掉。」
  这种画,纵有纪念意义,也绝不容许另一个男人再看见。
  步出店铺,已经是近黄昏时刻,毛毛细雨从黄色的天空落下。她瞪着眼,哼笑:「这下可好,忘了带伞。」
  多亏男儿打扮,就算在街上公然饮酒也无人指点。她半淋着小雨,走到街上最近的伞店,买了一把油纸伞。
  不知阮卧秋的「相亲」结束了没?田家小姐是否已经倾心?他肯定恼火,说不定回府之后会对她喷火呢。
  「神仙眷侣?哼,可别成了相敬如冰呢!」不理会发酸的心理,在细雨之中,背着一袋的颜料,低头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踏实的脚印。
  「杜三衡!」
  极为仇怒的低吼,让她差点拐了一跤。举目四望,细雨纷飞,街上人实在不多……她双目微转,瞧见饭铺子的转角,站着再眼熟不过的男人。
  连忙快步上前,笑道:「阮爷,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凤娘呢?」这时不是该在升平酒楼吗?盲眼人果然厉害,凭着她的脚步声,就能料定是她!佩服佩服!
  阮卧秋一经确认,顿时火冒三丈,怒道:
  「你耍我?」
  「我耍你?」顿了会儿,她才恍然大悟,皮皮笑道:「哎,阮爷,我不是有意耍你,我是为你的将来打算啊!」不知为何,一见他,心头又开始乐了起来。
  「你我非亲非故,哪由得你为我打算未来?」阮卧秋脸色早已铁青,从没这么气过,扬起手几乎要将怒气发泄在这一掌里,咬牙切齿、咬牙切齿,心知自己再如何火大,也不会动手打女人。
  狠狠落下时,一碰她手臂,立刻紧紧扣住她的冰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因此落地,他也视而不见,反正他是个瞎子,只能任凭旁人玩弄!
  「你这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要不要成亲干你何事?」他咬牙骂道。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让她吃痛得眯眼,嘴里却轻笑:
  「阮爷要不要成亲,的确不干我的事,只是凤娘说你也快三十了,如果当年没有遇见那回事,也许今日早是妻妾成群呢。」眼角瞄着四周。为何凤春不在?连那个迷恋他到的孩子也不在?这里离升平酒楼有一段距离,他是如何走来的?
  「我要你同情吗?我要你同情吗?杜三衡,你是不要命了吗?也胆敢为我做主?」乍知一切是骗局,帘后有人窥视,顿觉自己像待宰病状。自他眼盲之后,从未有过如此的羞辱,在那当口,被她背叛的愤恨几乎淹没了他的理智,让他恨极了这女人!
  「痛痛痛,阮爷,你力气大,快折断我的手啦!」她终于挨不住疼,低叫。
  「你一向油嘴滑舌,骗人骗成精,谁知你是不是又欺我眼瞎来诓骗我?瞎子就好欺负吗?」
  她见他一脸恨色,恨意中参杂了对她的多事的恼火与他的眼盲的自卑,不禁敛起平日嘻笑的性子,叹声道:
  「阮爷,算我错了。我跟凤春本不想骗你的,可跟你实说实说,你一定连理都不理,再这样下去,你一定孤老终生,我曾想,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找画师留像?要留像给后代子孙,却丝毫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顿了顿,望着他青白交错的脸庞,低声道:「后来,我才知道你还有个妹子,这画,就是要给她的后代吧。」
  他抿紧嘴,青筋不停暴跳着,最后才压抑:「杜画师,有些话你不该说出来的!」
  「是啊,我爹耳提面命过,明智是有些事是绝不能说破的,我火候还不够。阮爷,及时行乐不好吗?反正你跟我,了不起再活个五十年。你就多娶几个老婆,多生几个孩子,每天含饴弄孙,也是一种乐趣啊。」
  他眯眼,「你是七旬老头子吗?杜画师,凡事你要适可而止!」
  「是是是,以后我再也不敢多事了。」
  他还想骂,却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滴到他的手背上。是雨吗?他站在这里一阵,是下了雨,但上有屋檐,雨该落在他左肩上才是。
  「这是什么?」
  「什么?」她一头雾水,随口:「是雨珠子吧。」
  「不要再骗我,杜画师!」他又气,瞪着她的眼几乎快要喷出火了,「我最忌人骗我,你若要在阮府里作画,就不要再欺我!」
  「是是是……」她抹了抹脸,这才发现淌在他手背上的是自己滑落的泪。好吧,要老实说话,她也不是不会。「阮爷,我流泪了。」
  他一怔,「流泪?」他骂得这么凶吗?
  「是啊,你掐得我痛死了,我从小就挨不得一点疼,所以我疼得流泪了。」
  她语气稀松平常得很,一点也没有痛感啊……还是,她又故意耍他?虽作如此推想,仍是微恼地放开她。
  她笑:「阮爷,要取得你的信赖真是不容易呢。」突然抓住他的手往她脸上碰去。他一碰到那湿意满布的脸颊,立刻像被烫伤般的缩回。
  「你干什么你?」又冷又凉又软的……
  「让你看看我是真哭了嘛。哎,幸好你抓的是我左手,要不我真怕得休养好几日才能继续画呢。」她抹掉眼泪。不知为何,从她说出他打算孤老一生开始,她的眼泪就掉个不停,一定是手痛死了的缘故。
  他闻言,只觉她情绪隐藏太好。明明痛得掉泪,说起话来依旧如平常的轻浮……掌心里柔软的触感依旧,如同她身子的香气总混着一股酒气,难以分散……他皱眉:「杜画师,你喝酒了?」
  「啊……」答允过不骗他的,只得承认:「喝了两口。」
  「在大街上?」
  「反正我女扮男装,没人察觉嘛。」
  「你不是说,你在画画时才喝?」
  她嘿笑了两声,没有再解释,瞧见他肩上湿了一片,她赶紧拾起地上的油纸伞,正好瞄到身边是一家饭铺子——
  「哎,阮爷,当我陪礼,吃个饭好吗?」
  「吃饭?在这里?」
  「是啊,正好有间饭铺子呢。我记得我刚来启昌城时,第一顿饭就是在这家铺子吃的,米饭绝不差阮府的,正好过午了……」看他的俊容余怒未消,但也有抹疲惫。是啊,瞎子独自在外,所费精力自然不是她所能想象有。
  「我不饿,也没有习惯在外头用饭。」
  「阮爷,不知道为什么,我眼泪直掉着,止不住呢。」见他吓了跳,她有点好笑,实话实说:「我一吃饭就开心,你陪我吃顿饭,我就不会哭啦。」她收了伞,想拉他入铺子。
  他眉头深锁半响,似乎想看穿她是不是又在戏弄,最后,他终于伸出手,道:
  「拿酒壶给我。」
  她愣了愣,随即明白他是交换,「好啊。」大方地递给他,反正回头再买一壶便是。
  他摸索着酒壶,打开栓子后,在她脱口的讶异里,尽数倒掉。
  「酒能伤人。杜画师,尤其你又是个姑娘家,喝酒不成体统。」他沉声道。
  这人,不是才恨她多事吗?这回又关心起她的身子来。她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然后用力抹去眼泪,绽笑:「阮爷,让我扶你吧。」
  伸手搀扶他,靠得如此接近,那一夜在他床褥之间的回忆又被揭起,抬头往他俊秀的侧面望去,他一点也不模糊,要不像她爹……
  仿佛察觉什么,他忽然转过脸,对上她,「杜画师,你又在想什么?」
  「哎……也没什么。只是杜某一时之间不小心胡思乱想起来,阮爷,我怕你再问下去会害臊的。」
  又香又有嚼劲的白米饭,半透着晶莹的光辉,冒着热腾腾的气,赶紧戴盆望天得圆加尖的,才淋上浓稠的酱汁……
  哎啊啊,乐得心都绞痛。
  不及吞口水,就先偷吃一口,再补点米饭,把饭往碗盛个满满的,才心满意足地动起筷来,一抬头——
  瞧见阮卧秋连动也没动的,她笑道:「阮爷,我来帮你淋上肉酱吧,这饭铺子真不是我要说,米饭有嚼劲,入口满齿饭香,让人吃了念念不忘。当然,阮府的米饭更胜一筹,不必配菜,光淋肉酱就好啊。」绝对不忘捧捧雇主家的厨子。
  她自己说得都口水直流起来,想来她必定饿极。先前还怀疑她不叫菜只吃肉酱配饭,是考虑到他是瞎子之故。
  他举筷动饭,说道:「我胃口并不大,你叫一桶子饭来,是浪费了。」
  她觑一眼桌上那约莫到手肘高的小饭桶,支吾以对:「阮爷若吃不完,我吃就是了……阮爷啊,我常听人说,一顿米饭下肚,一天好精神。人一天若只用一餐,最多又只吃菜,那可真是浪费了呢。」
  「凤春连我吃什么都告诉你了?」
  「不不,她没说。是她准备你饭的时候,我就在厨房用饭呢。」她嘻皮笑脸的:「一开始我真是吓到,心明阮爷这么俊俏的爷儿,就靠这么点菜维持,不像我,我爹老说,我美丽白嫩的身子是糟蹋白米饭喂出来的,把我说得像母猪似的。」
  美丽白嫩的身子,双颊微热。这女人!说话一定要这么露骨吗?她是个姑娘家,而他是个男人啊!即使是在说假话,也不该对像他这么一个男人说……还是她时常这么口无遮挡,对着每个人都这么说?
  听见她像在盛饭,他微微一楞,「杜画师,你又在盛饭?」
  「唔,嗯,是啊。」盛满,再淋上肉酱。
  这么好胃口?阮府是几天没给她饭吃了?既然她这么饿,他也不便多说叙。
  「爷儿、公子,你们的胃口真好。」饭桶的米饭都去了一半啊,店老板眉开眼笑,店铺内就这一对疑似兄弟的爷儿最会吃,他还在怀疑两个看起来只有他一半体重的男子哪来的这么好胃口?「爷儿,你俩是兄弟吗?」实在忍不住问问。
  杜三衡见阮卧秋不答,她眨眼笑涟:「是啊,他是我兄长。店家老板,你真是厉害,一眼就能看出,以前别人老当我是他的小厮,想要接近他,都来抠打点呢。你说是不是,卧秋哥哥?」她脸不红气不喘,心里乐得很,快活得要命。
  阮卧秋哼了一声,一双堪称漂亮的剑眉微皱了起来。
  那店老板笑延:「小公子,你真是说笑了。你一身贵气,肯定是富家爷儿,谁敢把你当小厮?小人想请教小公子,你的头发……」阮卧秋竖耳倾听。她的头发怎么了?露馅了吗?
  「怎么啦?」她代他问出心里疑惑。
  「您兄弟俩是刚从京师来的吗?」他指指她方巾下乌黑的长发,发尾夹杂着各种颜色,兴致勃勃地问:「这是京师时下流行的吗?」
  阮卧秋低声问:「他在说什么?」
  她以同样的低声答:「哥哥,老板在问我发尾多种颜色不是出自京师的流行?」
  他的眉头毫不掩饰地皱了起来,口气不甚佳地说:
  「你出门前,就不能好好地整理吗?」心里总是不舒服。这女人,在阮府里弄得乱七八糟也就算了,连这乱七八糟的一面也要让外头的人看见,仿佛……自家的东西分给外人窥视,让他有点恼火。
  「要出门前我在整理最后的颜料,不小心沾上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转向店老板,露出明亮灿目的笑:「是啊,时下京师就这么流行的,店老板,你觉得够不够花哨?」瞧见阮卧秋沉着一张脸,好像又在怪她说谎。
  她暗暗扮了个鬼脸,她只答应不对他说谎,可没说一辈子都要痛苦地学他一板一眼的。
  「是挺花哨的。」老板见她和善,好心地说:「公子,你要小心点。这位爷儿看起来就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算我多重两只眼,也不会把爷儿误看女人……」
  「老板,你是说,我像女人了?」她笑问。
  「不不不……」男人最忌说像姑娘,店老板连忙澄清:「我不是这意思,只是小公子肤白,有时候会很不小心被人误当是女扮男装。」瞧见阮卧秋仔细听着,他说我起劲:「你们也知道的,时下世道是挺不错的,没有战争也没有内乱,咱们小老百姓只要肯拼,就能活下去,唯一怕的就是官。」
  「官?」阮卧秋开口:「为什么要怕官?」
  「爷,您是宝贵人家,难道没给高官好处过吗?我铺子每装卸就得缴点保护费,地头流氓早就跟官府打点好,咱们老百姓也只有认命了。」店老板对着她低声道:「小公子,你最好小心点,前两天我还瞧见知府大人的独子在这附近走动呢……」
  「知府大人的少爷跟她又有什么?」阮卧秋的眉头已是打成结了。
  「知府大人的独子前阵子才闹出事来,强抢民女,人家告上衙门,最后被知府大人压了下来,大伙敢怒不敢言,您没见最近街上少了很多闺女走动吗?」
  杜三衡见他脸上沉下,连忙压住他的手,对着店老板笑问:
  「我瞧,也不见得所有的官都是如此。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个姓阮的高官,挺为百姓着想的……」指下的手臂动了动,她不理,继续:
  「他为赴法场救人,牺牲了一双眼。店老板,你瞧,还是有这种好官的。」
  「有吗?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记忆来来去去,就是没这印象。
  她微笑着请店老板再端碗肉酱来,这才放开手,笑道:
  「阮爷,你只吃了半碗呢。若不吃太浪费了,就给我好了。」见他不理,她暗叹口气,又笑:「好吧,你一定是在计较无人记得你了。」
  「胡扯!」他终于开口:「我计较这做什么?」
  「那阮爷在惦记着什么呢?是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官呢?不对,你又不笨,必知世上不管任何人事,都会有好坏。那就是……你还想当官了?」
  他眯眼:「杜画师,你认为我这么不争气吗?连成了瞎子都想负累朝廷?」
  「可是,你骨子里一直是官啊。」她笑,「你一点也不像我。我一向及时行乐,爱做什么就去做,就算哪日我当了官,有人找我贪污,我心头乐了就去贪;……不开心那就算押我入牢,我也不理。你跟我完全不一样……」忽然改了话题,道:「不得这人,打我来你府里作画后,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见他在听,她笑,「阮爷你一表人材,为什么会任由自己跟阮府一样,逐渐成为衰败的废墟呢?」
  他闻言,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阮府变成废墟?」
  「你不知情吗?」她讶问:「既然阮府留下的都是你熟悉的奴仆,那一定十分有限,阮府到底有多大,这些下人能不能顾及每个地方,你一定很清楚。」
  凤春从未跟他提过……是打算不让他烦心吗?对他未免太小心翼翼了!
  「阮爷。」她的声音从对面移到左手边:「杜某还有一个疑问。」
  「杜画师,你的问题真不少。」
  她笑叹:「只有今天才会。平常我可是眼不见为净呢。」
  「你到底要问什么?」
  她的气息微微向前倾,更加贴近他。他皱眉,几乎可以想象她那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阮爷,为什么一定要当官才能为百姓谋福呢?现在的阮卧秋,就不行吗?」
  他转头瞪着她——事实上,是瞪着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她又成形了,五官还是模糊着,但确定不漂亮,身子隐约带白,迷雾始终覆盖着她完整的身躯,唯一他能确定的就是她话中有话。
  她想说什么?拐了这么一个大弯想暗示他什么?
  一个画师能懂什么?
  「唉?」她忽叫。
  「又怎么了?」他不悦道,总是无法预料她下一步。
  「阮爷……」那声音如耳语,让他不得不仔细聆听。她嘴里的气息轻轻喷在他的耳畔,令人发痒,「你身上有没有带碎银?我刚买了颜料跟伞,把钱都用光。没钱吃霸王饭,会被店老板打的。」
  「……」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五章

 

  「多亏阮爷的玉佩,不然今天咱们兄弟俩真的要落魄在这家饭铺子里了。」身侧背着颜料,一手扶着他,一手拿着伞。
  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唉,每天他的脸色总是要臭上这么几回,真不知道他有没有一整天都笑的模样。算她多嘴,竟然跟他聊起为官之道,以往,她的确是眼不见为净,今儿个是傻了脑吧。
  「阮爷,你气啦?」她讨好地笑:「下回若再发生这种事也不打紧,咱们就来卖个字画,对于画画,我可专精了。」
  「你以为还有下次?」她这散性子,怎么会以为他还会跟她再出门?
  「出来走走也是件好事,阮爷不肯那就算。下回我找二郎出来便是。」
  他咬牙,心里一股怒火又波涛汹涌掀了上来。她的语气像是只要有人陪,任何人都可替代似的。
  「唉,那有顶轿子,我去雇吧,阮爷你等等——」
  声音很突兀的消失,阮卧秋直觉不对劲,要抓住身边扶他的小手,却扑了个空,仿佛她突然被人往后拉走。他立刻伸手再抓,只抓住她脱落的方巾和飘扬的……发丝?
  他心一跳,马上喊到:「杜画师!」
  「糟,是知府大人的少爷!」陌生的声音轻呼,来自左边某家店铺,随即他听见门被关上的巨响。
  知府大人的少爷?
  那几个字在他耳边轰轰作响,想起店老板的话,他心里更为焦灼,没听见那已经习惯的脚步声……四周全是杂乱的足音,好像有个人被拖着走……是杜三衡吗?
  眼前尽是黑暗,根本无从揣测!知府之子拖着她走作什么?他双拳紧握,对着四周怒喊:「杜画师?」
  努力侧耳,只听见几名汉字的笑声。
  他咬牙,容不得那无力感在此刻纠缠,他再度压抑怒气,喊道:「知府大人之子在此吗?」他声若洪钟,同时,他不理前方有何阻碍,在黑暗之中循着那杂乱的足音上前。
  有人在笑,他不理是为何而笑,只往前直走。
  他眼瞎,自然没有看见杜三衡被人用力捣住嘴,一路要往小巷子拖去。
  「哎呀,我就说没看错,果然是个女扮男装的俏姑娘。啊,好香好香,怎么会有这么香的身子?脱了衣服是不是更香呢,小美人?」在她耳边淫笑不断,直凑着她闻着。
  杜三衡用力要拉开那几乎闷死她的巨掌,却发现男女之差有多可怕。
  双足踢着地,眯眼瞧见阮卧秋一脸怒气,直往这里走来。这个笨蛋,明明看不见,还要趟进这混水吗?
  「知府大人之子,请放开杜姑娘!」阮卧秋边上前边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掳人,依万晋律法是有罪的!」
  「哼,这是你的相公吗?可一点用处也没有呢,小美人。」
  吹在她耳边的气,是一股令她极为厌恶的气味,让她差点晕了过去。
  「呦,是个瞎子呢,小美人,你配这种瞎子也真是浪费了,不如跟着小爷一块吧。对了,你说,要让你相公就在这大街上盲目寻人呢,还是给他一顿好打?」
  阮卧秋似是抓住了声音的源头,不怕撞到东西,直往这里快步走来,嘴里说什么,她也听不真切,只知八成又是一些律法。她心思移转极快,注意到他一直在侧耳倾听,她猜他是不停说话,想引起对方注意。
  她半眯着眼,快要糊掉的视线注视着阮卧秋,然后放掉全身力气,当是被闷昏了,再趁着身后男人不察,从腰间抽出小小的雕刀,用力刺进他的手掌,其力道之重,连自己的脸颊吃痛也绝不松手。
  男人的痛呼,让阮卧秋顿时停步。
  「贱蹄子,敢这样伤小爷?」吃痛的放了手。
  杜三衡连忙屈身钻出,使劲划过另一个奴仆的手臂,毫不留情。
  她眯眼,哼笑:「想动我,也得看我想不想被人动!」
  「你胆敢冒犯知府大人的少爷?是不是不想活了?」
  「杜某还想快乐活它个七、八十岁,当然得好好保护自己啊。」任由长发凌乱披肩,抿唇笑道:「若真有人让我活不下去,好歹我也要拖个垫背的,心里才快活!」
  强掳她的男人身边走狗一拥而上,她眼捷手快,一脚踢翻铺子外的圆凳,那些汉子措手不及,摔了个大跤,她反身就跑,不料阮卧秋就在身后,撞个正着。她连忙把雕刀反手收回,这才没伤了他,正要叫她快走,她整个身子却被用力地抱住。
  「杜三衡,你没事吗?」
  唉,他这是在做什么?她会胡思乱想的。
  「没事没事,毫发无损,不过再不走,我可能就会变成被强抢的民女啦。」她不以为意地笑,不忘拉住他的手,嘴里笑道:「靠左边,拐巷。」一点也不惊慌。
  「你先走,别管我!」
  「阮爷,我很像是无情无义的人吗?」她笑道。
  他皱眉,注意到她语气如往常般轻浮。她没有被吓着吗?毕竟是个姑娘家啊。还是瞒着他?他问:「他们追上来了吗?」
  她回头一看,瞧见那些狗仗人势的奴仆跌倒时,撞上一名贵公子,那公子的身后有不少的随身武士,多半也与官脱不了干系,便道:「狗咬狗,一嘴毛!」
  拐了弯,正好看见有轿子停着。那轿夫急忙道:「爷儿,小姐,趁他们还没瞧见,快上轿吧!」
  那轿夫显然跟大街上的人一样,早就看见却不敢有任何的举动,只能趁着没人发现,赶紧帮点小忙。
  「麻烦,阮府。」她先让阮卧秋进轿,再跟着入轿。
  阮爷,您没关系吧?孤男寡女共坐一轿呢。」她笑。
  「情非得已,自然没有关系。」他移向轿窗的方向,与她之间保持距离。
  「情非得已啊,若哪日有人遇难,不得不在你面前宽衣解带,阮爷是不是也是情非得已呢?」
  「你没一刻正经吗?」他斥骂,迟疑了会儿,问:「你真没事?」
  「被人拖着走,差点晕过去。」他一提,那男人的味道就扑鼻而来,她皱眉,捣了捣鼻子,偷偷往他靠去。用力吸——唉,果然还是他的味道好闻。
  阮卧秋并未察觉,只咬牙道:「堂堂一名官员的儿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抢人,未免太过横行!」店铺子老板才说,一出门就遭被抢,简直太过巧合。
  「说是巧合不如说是这种事太常发生了。」杜三衡读出他的想法笑:「要不,就是他见了我貌美如花,不动点邪念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貌美如花?亏她脸皮这么厚,竟能如此自夸!轿子在行走,明明很平稳,她却好像在坐船,有点摇摆不定。
  「杜画师,你真没事?」
  她原要说她安好,后来脸上疼痛到让她无法忽略,摸上颊面,五指沾着鲜血,这才想起方才刺进那人手掌时,连带着划伤自己的脸。
  「杜画师?」那眉头又皱了起来。
  「脸颊受了点伤,不碍事的。」她笑,取出手巾压住伤口。
  那不就是破了相?她的长相已是不怎么好看,再破相怎么得了?
  仿佛又读出他的思绪,她展颜笑道:「我又不在乎这点小破相,反正也没天天照镜子,不会看了碍眼。」
  他未及答话,轿子颠簸了下,娇软的身子扑向他。他心一跳,要保持距离,却听她道:「阮爷,你身上的味儿真好闻。」
  「又在胡言乱语!」要推开她,听她吃痛叫一声。五指似乎滑过她的脸颊,是碰到她的伤口了吗?
  这伤口不小啊……她怎么会毫不在意?
  「我这是实话。原来,男子身上的味道各有不同,方才我被人拖着走,那男人身上就呛鼻许多。」
  他闻言,又莫名地恼怒了,也不知是在气她气定神闲地评论男子气味,还是气她遭人轻薄!这一次,他双手靠放在身侧,任她半躺在自己怀里。她脸上有伤,平衡不足,自然不能推开她——他如此告诉自己。
  脸伤啊……方才不小心擦到她伤口的五指濡湿着,应是她的血。她必定很痛吧?若不是听她亲口说出,听她语气根本无法想到她受伤了。
  「天底下还有王法吗?」他低喃。
  怀里的人像抬起头来看他,叹道:「阮爷,你已经不是官了。」
  「我的确不是官了。」
  杜三衡听她语气淡然,目不转地注视他平静的脸庞。从轿内照进微弱光线里,她可以很清楚的看见他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她心一跳,脱口问:「你后悔过吗?」见他默不作声半晌,她又问:「双目失明,一辈子看不见,就为了一个官字,值得吗?」
  「我的确恨极自己的眼瞎。不过,如果再来一次,知道我的眼睛能够救回一条人命,那么我的确会去做。」
  「即使,没有人再惦记着你所作过的事?」她轻声问。
  他微微扯动嘴角,淡然道:「我要人家记得做什么?」
  她一直盯着他,盯到连阮卧秋这个瞎子都能明显的感觉到她的视线充满异样。
  轿子停了,她仍是看着他,慢吞吞地摸上了自己的唇。
  「杜画师?」他又皱眉了,连唤了几声,她都不理,又不像晕了。他恼道:「杜画师,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阮爷。」她开口,唇抹笑:「我爹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点,我向来听话,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在你眼里,真是一个很自私自利的人吧?」
  他不答,那就是默认了。
  杜三衡爷不以为意,展颜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夜,我俩坐在长椅上,你的嘴不小心碰到了我?」
  「嗯。」他轻应一声,不知她提起这事做什么?忽然之间,她又靠近,正要张口,冰凉柔软的唇瓣竟然轻轻擦过他的嘴。
  他一愣。
  「阮爷……」那声音很轻浮地笑,吐气如兰,「那晚上你碰到的,就是我的唇。」
  「你……」不及说话,她又凑上来贪恋地吻上他的嘴。他心头一跳,想将她推开,又怕碰到她的伤口,只能撇开脸,不让她得逞。
  「杜画师,你又在玩什么把戏?」唇在发烫,语气却有抹狼狈。
  她舔了舔下唇,果然气味如那夜一般,回味无穷。慢吞吞地摸着脸颊,咸咸的泪又掉了下来,把她的伤口弄得好疼啊,「阮爷,我终于明白方才我眼泪不停了。」至今心里还有点发疼呢。
  他迟疑了会,问:「为什么?」
  「我掉眼泪是因为好心疼好心疼你哪!阮爷,我觉得好高兴,你没喜欢上田家小姐。」
  「杜画师,请自重!要玩把戏找别人去!」身侧拳头紧握,咬牙道。
  「哎,阮爷,你真的要我把话说得很白吗?」
  一抹晕红飞上俊秀的脸庞,他心里又恼又气又无言以对。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呢,阮爷。」随之而来的是她的一声叹息,很深很深的叹息。
  ◆  ◇  ◆  ◇  ◆
  阮府厅内——
  「是谁这样伤你的?伤口好深哪!」凤春惊呼,连忙唤奴仆去请大夫过府。
  「旁人要伤我也不容易,是我自个儿划伤的。」她笑道。
  「你自个儿划伤?」坐在远处的阮卧秋,一听之下大为错愕,「不是知府大人的独子伤的吗?」
  「刀子自始至终都在我手里,谁还能伤我呢?唉唉唉,凤娘,轻点,好痛!」那清水像烧她的伤口似的,痛到她差点晕过去。
  「凤春,你在做什么?由得她这么喊疼?」
  「少爷,我帮她清伤口啊。杜画师,就算你要自残,也不能挑脸蛋啊。」
  「人家蒙着我的脸,总不能拜托他,该蒙别的地方再划过去吧?」她边笑边叫痛,一点也不像是真痛的要死要活。
  「真是胡来!」他怒道:「下刀难道不知分寸吗?」把自己的脸皮当作别人的来割,她算是第一个!
  「也不是不知分寸,只是我觉得一刀解决好过让自己再度身陷危机之中嘛。怎么?阮爷,你心疼啦?」她皮皮问。
  他闻言,想起轿内她的轻薄,恼怒起身,「你净说昏话!陈恩?」陈恩立刻扶他,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这女人,非得让他咬牙切齿不可吗?
  「爷儿,回秋楼吗?」陈恩小心翼翼地问,不敢触怒他。
  他应了一声,走了一会儿,问:「她的伤口有多深?」
  陈恩愣了下,答道:「我没注意,只知道她一条毛巾都是血。」
  都是血吗?她却能谈笑风生,即使喊痛也没有在语气里流露出任何的痛样。
  「在朝为官时,我审过多少案件?有心借着自栽嫁祸他人的案子不少,通常人在狠心划下第一道口子时,即感疼痛,接着就会本能放轻力道,哪像她……」连为自己留点余地都没有。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性子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陈恩,你听过知府大人的少爷在城里闹事吗?」沉思后,他问。
  「爷,我少出府门,不过听二郎哥提过,现下世道看似繁华,上头的官要贪的还是照贪,知府大人的少爷多次强抢民女,全让知府大人靠关系压下了。像爷儿这么正直的官,真的太少了。」
  他轻哼一声,不以为然:「我当官的时候你才几岁?懂得了多少?」
  「我……我……」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激动。
  阮卧秋当没听见,又问:「最近杜画师见了你,还会怕吗?」
  「不会怕了。」陈恩就是对她没好印象。
  「是吗?」又默默走了几步,他再问:「你觉得杜画师的性子如何?」
  「轻浮,油嘴滑舌,不能让人信赖!女子之中属最下等。」陈恩毫不考虑道。
  陈恩的看法与他之前对杜三衡的印象几乎不谋而合,阮卧秋几乎要失笑了。是杜三衡本就如此,还是他们都看走眼了?
  「爷儿。」陈恩小声地说:「我偷瞧过田家小姐,是个美人呢。」
  「美人又如何?」他冷淡道:「我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又有什么用?」
  陈恩张口欲言,但见他神色漠然,不敢随便搭腔。虽然爷儿对凤春私下瞒骗他去升平酒楼「相亲」一事已不再提起,但一个盲眼人竟然能背着大家离开升平酒楼,把他们全给吓坏,要再来一次,难保不会被吓疯。
  他的视线落下,讶问:「爷儿,您的手指受了伤吗?」全是血。
  阮卧秋沉默一会儿,收起五指成拳,「不,是杜画师的血,沾了很多吗?」
  「是啊,流满爷整只手掌呢,回头我去打盆水让爷儿洗掉污血。」
  他没作声,就沉默地走着,又过了半晌,他道:
  「送我回秋楼后,别急着打水,你再回去看看大夫怎么说她的伤势。」
  「好的。」陈恩抬头,看见自己最敬重的爷若有所思,又摸上了他的唇——
  最近,这举动真的好常见哪。
  ◆  ◇  ◆  ◇  ◆
  一大早,神清气爽的笑声由远而近,陈恩先是皱着眉头,帮忙拉好阮卧秋的衣襟,接着凤二郎抬进画具,最后,杜三衡进房,一见阮卧秋,惊喜笑道:
  「早啊,阮爷,你今天看起来真是……秀色可餐啊……二郎,陈恩,你们用这眼神看我,是我变丑了吗?」
  「杜画师,你是伤口痛到傻眼了吗?少爷是英明神武,你用秀色可餐来形容,我真怕你是不是早饭没吃饱,要一口把少爷给吞了呢。」
  「二郎!」阮卧秋低喝。
  凤二郎连忙捣嘴,瞪了她一眼,低声道:「中午咱们再来拼!」
  「二郎要拼,我绝对奉陪。」
  「拼什么?你们还在赌?」
  凤二郎一见他又要骂人,连忙道:「少爷,今儿个我得出门赎回你的玉佩,快来不及了,中午我会赶回来的!」语毕,逃之夭夭。
  「陈恩,你去把杜画师的酒壶换成水,一点酒气也不准留。」阮卧秋吩咐道。
  她眼巴巴看着陈恩抢走她酒壶,委屈道:「阮爷,没酒我是没法画的啊!」
  「你说过,只要是水都成,何必成酒鬼?」
  「水无味,喝起来真的很痛苦。」她苦笑,目不转睛地注视他,道:「还是阮爷怕我酒后乱性呢?」
  「胡说八道,你是姑娘哪能酒后乱性?」这女人就是没个正经,永远不知她在说真心或假话!
  唇角勾起,她的视线移到画里的肖像,再对照他的相貌,然后起身往他走去。
  他微怔,斥道:「你过来做什么?」
  她又不是鬼,他紧张什么?不,不该用鬼来形容,世上没有鬼,是他说的。
  她站定在他面前,笑叹:「阮爷这么讨厌我吗?」
  讨厌……打第一次照会,他就对她不顺眼,若不是念着她的长才,早让凤春赶她出府,而现在……
  「我不是古典美人,眼儿圆圆,细眉又弯又浓,肤色偏白,鼻梁没你刚硬,不过倒细致得紧,嘴唇略薄,天生花瓣色。阮爷,我这样的佳人,你不喜欢么?」
  「你……」那皮皮的语气又惹毛他了。即使看不见她,也还是撇开脸,不想正面对着她,「再美貌又如何?既然我无法视物,那么美色于我如粪土!」没有当面戳破她的自夸自赞。难道她不知,就算他看不见,身边也有人能形容她的长相吗?
  她眨了眨圆眼,见他又起恼怒,心里又乐了;自来阮府后,她真是天天都快乐。她笑道:
  「阮爷能这么说就好,我破了相……不瞒你说,我至今不敢看伤口,我很怕啊,怕破了相,那要坦率地喜欢自己心爱的男子可就不容易了。所幸,美色于你如粪土,那么破不破相,对我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心爱的男人?这女人说话一点也不含蓄,不知羞耻——
  阮卧秋抿着嘴,原要问她今天伤势如何,这下被她搞得火气上升,要问也问不出口。她的气息又迎面袭来,像倾上前注视着他。又想起轿内那突如其来的亲热。他恼问:「你做什么你?」靠得这么近!
  「我在打量你的长相啊。」她很理直气壮。
  他眯眼:「杜『画师』,你的画师之职呢?」
  她笑道:「我是在做啊。这几天我一直观察阮爷……你别误会,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我想重新画过。」
  「重新画过?」
  「是啊,就是阮爷那幅打算留传后代的肖像。现在你的长相不一样了,所以我想将画烧了,重新再来。」
  她说得很平常,在他听来却是疑问重重。好好一张画,为何要重画?他的长相从未变过,还是她哪儿有问题?
  「爷儿,酒壶装满了水。」陈恩走进屋,一瞧见屋内景象,喊道:「你做什么?」这么接近爷儿!从他这角度,差点以为她对爷毛手毛脚!
  「我能做什么?推他上床吗?力气还比不过你的爷呢!要推也是他推我才是啊!」
  陈恩闻言,涨红脸,正要开骂,阮卧秋却沉声道:
  「又在胡说八道。陈恩,你先出去吧。」
  陈恩瞪了她好一会儿,转向他时,眼神化柔,然后退出房外。
  「阮爷,你可要好好为我保护自己啊。」这小孩的眼神真毛,「我真怕哪天你一觉起来,得负起不该负的责任。」
  「什么?」
  她蹲在他面前,仰头笑:「我是说,哪天他若是这样学我亲你,你一定要避开!」滋味永远尝不够,她舔舔唇,想再吻上他,他仿佛生了眼睛似的,手背挡住。
  「你做什么你?」双耳微红,语调却极为冷淡。
  她扮了个鬼脸,起身,「阮爷,我只是做个样子,让你防范嘛。」好可惜哪。
  坐回椅上,盯着画作瞧。这画,明明就是他的长相啊……半眯着眼打量他。
  今天他身穿往常蓝纹白底的儒袍,漂亮的黑发披在身后,他的眼眸有点似丹凤眼,又细又长,由于睫毛浓长的关系,他的眸瞳看起来又黑又深,微微泛黑的唇形有点恼怒地抿着,唇角线条也有点硬,看得出不是常笑的人……哎啊,明明是很俊俏的长相,为什么一开始没有注意呢?
  她本以为他出府的那天是例外,是凤春巧手,后来才发现原来是那夜从她逃到他那里去后,他的长相开始有了改变。
  阮卧秋半晌听不见她的声音,按捺不住情绪,又问:
  「杜画师,现在你又在做什么?」
  「我在想,阮爷你一定想把前几日在轿内的事忘个精光,就当没这回事吧?」
  他沉默一会儿,道:「你行事太胡来,不该拿自己的清白来胡闹!」本想就当船过无痕,她偏要提!
  「我很胡来吗?阮爷,我只是忠于自己而已。」她不以为意地说。
  「你对每个被你画的人都是这么说过的吗?」他心里有气。时下的文人多放浪,追求快乐而三心二意的也不在少数,她既是画师,多少带点文人气息,就算她对之前被画的雇主说过同样的话也不意外……思及此,心里莫名撩过阵阵的怒火。
  杜三衡闻言,也不生气,笑道:
  「阮爷,从头到尾,让我久居画肖像的,也就是只有你而已,哪来的其他人?你要说我头一遭就中箭落马也好,我发觉自个儿喜欢上你,如果不面对,我将来说不定会后悔呢。」顿了下,又笑,「阮爷,你放心。我一生中最向往的呢,就是那种淡如水的感情。」她摸着肖像,不经心地说:「我跟我爹不一样,他爱欲极重,不像我,就爱淡淡的感情。现在我对你就是如此,还不算深,可对我来说恰恰好。」
  淡淡的?不算深……恰恰好?这就是她嘴里对他的感情?
  她还没抬头,所以没有察觉他极为复杂的神色,只道:
  「还好,阮爷也不是重情重爱的人,若他日你对我有情了,也不会下得太深,我也不必付出太多,你也不吃累,这不是正好吗?」
  原来她对他的感情……只是如此啊……亏他……亏他……
  她小喝了口无味的水,暗叹下回还是自己掺点酒好了。没有味道的东西真的很乏味啊。偷觑他一眼,他的脸色发臭,像她说错话似的。她说错了吗?这些时日相处,她多少可以明白他本来就不是把感情当重心的男子,他的女人若爱欲极重,搞不好他会受不了呢……诶诶,光看他又闷又臭的脸,心里又开始乐起来了。
  「少爷,杜画师,晌午啦!」凤二郎的大嗓门响起。
  她一喜,起身,「我好啦,二郎,请帮我抬画作回房!」
  「没问题。」凤二郎跟陈恩前后走进,前者咧嘴笑道:「待会在厨房等我!」
  她应了声,瞧着阮卧秋,笑道:「既然阮爷不反对,我就着手重新再来了。」
  杜三衡跟二郎离去后,陈恩将房内桌椅搬好,一如预期地听见他最敬重的爷儿开口了:
  「今天她的伤势好点吗?」
  「还是一样,左颊贴着白布。」陈恩老实说。
  「她是不是呲牙咧嘴的,在笑的时候痛得捣住脸?」
  陈恩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的眼睛能看人了。「爷,你怎么知道?早上她刚来时,我就瞧见她好像笑得太开心,扯到伤口,在那儿咧嘴咬牙的,却没发出个声音来,见我盯着她,还故意露个挑衅的笑来。」想来就很讨厌,只是每天爷都会问她伤势,害他不得不多分几眼给她。
  「是吗……」痛不发声,反而嘻笑以对。现在似乎逐渐能抓到她这部分的个性,但她在他的脑中依旧只有模糊的影像。
  他默不作声半晌,又问:「这几年,府里是不是多半荒废了?」
  陈恩才迟疑了会儿,就听他沉声道:
  「我要听的是实话,不是你们小心翼翼下的掩饰。」
  「爷,府里的人手就那么几个,顾不了整座府邸也是必然的,还是,您想要哪座庭院打扫干净,我马上去做?」陈恩讨好地说。
  他没理会,像在沉思什么。就在陈恩以为他忘了自己存在时,阮卧秋又问:「她在跟二郎赌什么?」
  她?那一定是指杜三衡了!「他俩在赌吃饭!昨天我看见她跟二郎哥在厨房里吃饭,这两人一碗接着一碗,把一桶子的饭都吃个精光,连我都看傻了。对了,爷,你要不要吃上一点?」
  他脸上一整,挥手,「你自己去吃吧,等吃完了饭再来念书给我听。」
  陈恩闻言,年轻的脸庞布满迷惑,却不敢多作劝语。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什么。连忙回头,道:
  「爷,昨天你要我取药去客房,让凤大娘改用这药,我不小心瞧见那画作……」不敢说是背着杜三衡偷掀,不然依爷耿直的性子,非将他骂个臭头不可。
  他闻言,集中精神,问:「你看见了?」
  果然事关她的事,爷就特别注意。陈恩小声说:「看见了。那画、那画……」
  「怎么?不像我?」她若真画成潘安相,那可真不像他了。
  「也不是不像……」他毕竟年幼,对画的了解仅来自幼年那最风光的几年,不能算精,只知粗浅?他吞吞吐吐道:「有点像爷,也有点不像爷,是挺漂亮的,背后的景色还画了一点,可是总觉得……总觉得……」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的是想藏些什么?」
  「我觉得很普通啊。爷儿,听说她是民间三王之一,可这画我实在瞧不出一个画师该有的天份。一名女子当画师已是不易,要有众人欣羡的长才更是难上加难,爷儿,她该不会是个冒充的吧……」
  阮卧秋闻言沉默着,沉默到陈恩都觉得不该说出这个「秘密」来。可是,他真的不愿爷儿受骗啊!那女人无德无才,竟然还想入阮府白吃饭,未免太过分了!
  「陈恩,你出去吧。」他平静道,听见这孩子依依不舍的脚步声,又喊住,盯着他的方向,道:「你先别把这事说出去。」
  「好……」见爷儿又不自觉地摸上唇,他一脸疑惑,走出房门的同时,撞上疾奔而来的奴仆——
  「外头是怎么了?」连静也不让他静一下吗?
  「爷,外头来了一堆官兵!」那奴仆叫道:「说是要来征收阮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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