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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及时行乐》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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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六章

 

  秋风吹啊吹,吹起了枯黄的落叶,纷飞在半成废墟的府邸间!
  白色的身影躲过正气厅的官兵,潜伏在东面窗口与老树之间,一头扎起的长发照例染成五颜六色。一手拿碗一手拿筷,显然是吃到一半,就听见府内发生大事,特地前来观望。
  秋风过大,她不敢掀窗,只好拿筷子戳了个洞,从小洞里偷窥。
  一偷窥就不小心瞧见那高悬在上的「浩然正气」,她立刻头晕,连忙拉开视线,落在厅内坐在高位上的华服男子,那男子有点眼熟——
  「是知府大人的独子高进宝,果然来闹事了!」身边有人低语。
  她一转身,不知何时凤春也躲到这里来偷看。
  「凤娘,你说果然来闹事是指……」
  「是说我家少爷早就预料了。」凤春一脸苦恼:「既然是仗着亲爹在城内为所欲为,那决不会放过反抗他的人,少爷料想只要等他查出杜画师是哪户人家的姑娘,就会来找麻烦了。」
  杜三衡讶了声:「原来是我惹的祸吗?」再细看那华服男子,他的右手缠着厚实的伤带,看起来伤势挺严重的,果然红颜祸水啊。
  「那不该怪你,今儿个就算不是杜画师,而是其他姑娘来求救,我家少爷也一定相救的。」骄傲之间带着烦恼。
  「唉,凤娘,这一说,我可是会妒嫉的。」她咕哝,知道她所喜欢的男子,为人正直又见不惯世上有污泥。这男人,明明跟她的性子差个十万八千里,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这下可好,他手无强权,又非高官,要怎么办?
  厅内,阮卧秋就站在那儿,身边是陈恩跟临时弃赌的二郎。
  「这人脾气硬直,必定硬碰硬。」杜三衡就地慢吞吞吃起饭来,自言自语道。再见凤春一脸焦急频频往厅内偷看,不由得好奇问道:「凤娘,你不进去吗?」照以往惯例,无论大小事情,她非得跟在阮卧秋身边,后来小事虽交给陈恩,但这等大事早该冲进去当母鸡才是。
  「小二不准我进去。他怕那混蛋看中我……这孩子也不想想我都快人老珠黄了,在那担心什么?」
  小二脾气要卯起来也令人头痛,真不知是不是她养大的!眼角注意到杜三衡目不转睛注视她,她低声问道:「杜画师,怎么了?」
  「凤娘。」杜三衡微笑:「二郎是继子,还是养子?」
  「我没成过亲,自然是养子……杜画师,是谁告诉你的?」
  「果然是养子啊,难怪我老觉得他怎么看都不像你,而你怎么看都像另一个人,尤其是一脸又恼又火的时候。」
  凤春心头一跳,对上她的眼神。后者眸里一片无辜,低头吃着饭,当作没有看见凤春那复杂的视线。
  诶,阮府的秘密有点多了,她怕以后得跟阮卧秋结伴当瞎子,才不会动不动就发现。以后啊,她心里竟然还出现「以后」这二字,看来这回她是不想先跑路了。
  「知府大人的话谁敢不从?现下,知府大人的独子宝少爷就在此地,朝廷要征收阮府,你要不从就是抗命!」厅内传出喝斥的声音。
  杜三衡嘴里尚有饭香,瞳眸却往小洞里瞧去。
  「不知道朝廷要征收阮某府邸,是作为何种用途?」
  不徐不缓得声音是出自他的,她有点想笑,笑他只要事关朝廷,必定理智在前,不像面对她,一股脑的就是爱骂人,真是不公平。
  「朝廷要征收,自然是有用途的,由得你这市井小民追问吗?」那当差的奴仆骂道:「征收急用,给你们两个时辰打点包袱,一个姓阮的都不准留下!」
  阮卧秋眯眼,侧耳倾听四周的声响。之前陈恩附在他耳边低语,此次前来的官兵约莫二十多人,光在厅内就要十来个,呼吸声杂乱不定,移动的脚步声远不如杜三衡那踏实的步伐,压根不像是久受训练的士兵。
  「就算小民无权得知,但敢问公文何处?」
  「公……公文?」仿佛有人在对看,然后骂道:「你这贱民!要你让出府邸就是,哪来的这么多废话?难道你要入了牢受了刑,才知道什么叫官?」
  「谁说我家爷儿是贱民!」
  「陈恩!」他伸手挡住那要冲上前拼命的孩子,压抑心里怒气,沉声道:「本朝律法确有一条,凡征收民间用宅,必有公文。现在万晋年间四海升平,既无水旱,也没有瘟疫横行,何须征收?若大人无法可据,恕小民断然不能捐出府邸!」
  「唉,果然硬碰硬啊……」杜三衡低喃,筷子停在半空,连饭也忘了吃。
  「你不捐,宝少爷也得强行征收!」那人显然恼羞成怒。
  「若要强征,那就公堂上见!」阮卧秋毫不迟疑,双目锐利的瞪着前方。
  如果不是曾听说阮府主子是个瞎子,真要以为他凌厉的双眼是瞪着自己的。不知为何,那差使有点心虚,一抬头看见「浩然正气」的匾额,就在阮卧秋的身后。
  有多少人家中挂着这四字匾额,到头来还不是屈服了!何况只是个瞎子?思及此,那差使挺胸骂道:「要公堂上见,也行,只怕你直的进去,横的出来得找人来收尸呢!」
  「何必跟这瞎子说这么多?」高进宝摇扇,哼笑:「你的女人力气不小,差点断了我的手筋,这笔帐我可得好好跟她算算。下去搜,把那女人跟杜三衡全给我搜出来!女人给我,杜三衡就交给我爹,由他带进宫中,正好立大功!」
  阮卧秋一听,脸色遽变,身边得凤二郎与陈恩暗叫不妙,爷儿得火气要爆了!
  「树大招风,树大招风。」窗外偷听的杜三衡咕哝,目光仍紧胶着他的背影。良民斗不了恶官啊,他怎么不懂?把她交出去便是!
  她沉吟一会儿,放下碗筷,用力撕下颊面白布,露出开始结痂的伤口,凤春见状,连忙制止,低喊:
  「杜画师!」
  「我还想活着走出软府。」她笑叹:「依阮爷的性子,我怕最后连我都死无全尸呢。」
  「我家少爷是要保你,并非要你羊入虎口啊!」
  「阮爷要保我,我真是受宠若惊。」她笑得爽快,眨眨眼:「凤娘,你觉得我像是任人宰割的小羊吗?」
  凤春见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跃跃欲试,像随时都可以进厅内,替阮府解围。心里一阵迷惑,她与少爷明明不对盘的,如今却肯以身家性命去涉险,一点也不像那平日贪图快乐的杜画师啊!
  杜三衡暗暗吸气,正欲起身,忽然听见正气厅外小小的骚动。她微微探出脸,瞧见院子里形势遽改。
  不知何时,一名锦衣男子头戴玉冠,手执摇扇,一派洒脱,堂而皇之走进阮府,身后数名随身武士,全把高进宝带来的官兵制服。
  突地,那男子像察觉有人在注视,他微侧过面,对上杜三衡的眼。
  他目不转睛,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那细长的眸瞳透着几许的阴柔,然后似笑非笑地移开,走进厅内。
  「来人啊!把这一干人等都给架走!」厅内,高进宝叫道。
  「谁敢?」阮卧秋怒目喝道:「依法无据,王朝之下恣意抓人,凡属朝中官员亲戚狐假虎威者,罪加一等!」
  即使目不见物,他依旧瞪向四周,威喝:「官兵私用,不论其情可悯,一律撤其职务,再分罪责,谁敢无故抓人?」
  正气厅内,「浩然正气」高悬,一时间官兵面面相觑,无人敢吭一声,直到轻滑半讽地声音响起——
  「我就说,天下间,看见他的人就如同看见打不死的律法,也就只要这么一个人,贼人看见他都只有认罪的份。卧秋兄,好久不见。」那锦衣男子悠闲踱进厅内,很随意地看了匾额一眼,然后扫视厅内众人,最后落在高进宝身上。
  「外头是谁带来的官兵?本爵爷还当是哪位公公不要命了,胆敢瞒着我向前都察巡抚阮卧秋私颁圣旨,原来,只是个闹场的角儿啊。」
  「少爷,是东方大人!」凤二郎咬牙切齿地低语。
  「谁是东方大人?阮爷的朋友吗?」窗外杜三衡问道。这人看起来不像是阮卧秋会结交的朋友。太阴了,方才对看之间,脸皮都麻了。
  「不,当年少爷在朝中为官时,东方大人处处与少爷作对。有人说,当初毒瞎少爷的贼人,正是东方非的人马。就算少爷辞了官,他仍然不放过少爷,每年秋风一起,必定来阮府作客,也一定会带来一名名医为少爷治眼……」
  「八年从未间断?」杜三衡讶问。
  凤春叹了口气,道:「每年秋风起的日子不定,但,秋风一起,有个人却一定会到。从少爷辞官之后,他共来八次,不曾间断过。」
  ◆  ◇  ◆  ◇  ◆
  梳洗之后,东方非一身儒雅衣袍,完全无官派作风,摒退随身武士,笑道:
  「卧秋兄,又是一年了。好歹我也为你解了围,你不感激我,反而板着一张脸,真让我好生的失望啊。」
  纵然心里对此人有成见,阮卧秋仍压抑下来,平静道:
  「东方大人此次前来,有何事需要小民效劳?」
  东方非一挑眉,薄唇掀笑,尝了口热茶,随即斥道:「这是什么茶?也配得上卧秋兄吗?你身边的丫头……」
  「民女凤春。」凤春垂首,即使不愿,也只能恭敬福身。
  「是了,我想起来了,这叫凤春的,打你当官时,就跟在你身边了,是不?你泡的是什么茶?去拿酒来!咱们兄弟两许久未见,确实该好好畅饮一番。」
  凤春迟疑着,在看见自家主子微不可见的点头后,才匆匆离去。
  「你身边的人真是死心眼儿,你人都瞎了,她们还没闹个鸟兽散,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做人太好。」东方非漫不经心道。
  「东方大人,今年你来,究竟又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你一双眼睛啊。」东方非理所当然道。
  「阮某的双眼确实已经没有救了,东方大人不必再白费功夫。」
  「我白费功夫?」东方非哈哈大笑:「我从来不知道白费功夫是什么滋味,我要做的,谁能说不?皇帝老爷也不成!」见阮卧秋脸色流露出薄怒,东方非心头更喜,笑道:「这回,我又找到一个名医啦,卧秋兄可一定要试试!」
  「阮某心领了。」
  「心领?」他扬眉,哼笑:「你若不肯医治,那名名医一家十八口,就只有去见阎王爷儿的份儿,你说,你只是心领了吗?再说一次,我就吩咐下去,让那十八口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东方非!」阮卧秋猛然站起。
  东方非笑声不断,在正气厅内显得格外刺耳。他摇着扇,打量高悬的匾额,笑道:「你也曾是个大人啊,可惜双目失明,大好前程尽成空,你想,如果现下我对着圣上提起前都察巡抚阮卧秋,你猜他老人家还记不记得?」
  阮卧秋抿起嘴,未置一词。
  「朝中新血交替,又有谁能记得你?」
  「若事事都要人记得,当初阮某也不配为官了。」
  东方非知他向来表里如一,从不说违心之论,薄唇不免又扬起:
  「正是。卧秋兄,你就这点教人钦佩,让我好生难忘啊。」
  「多谢大人厚爱。如今阮某已是平民之身,大人不必再处处防我了。」
  「哈哈,我防你?你已经是一个没有官名加身的普通老百姓,我东方非何需防你?我要掐死你,就如同掐死一只蚂蚁般简单。卧秋兄,你可知我在朝中一手翻云一手覆雨,我要更改万晋法令,哪个朝官敢吭声,巴结我都来不及啊!」
  阮卧秋闻言,不由得怒火上飙,骂道:
  「小臣争宠,大臣争权,此危国之风也!东方非,你凭一己之私,在朝中翻云覆雨,纵然得到了一时权贵,国败民衰,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东方非见他恼怒,不怒反笑:
  「对我是没有好处,图个快乐而已。百年之后,这个国家落得何种下场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当皇帝!卧秋兄,你还记得当时虽明封为都察巡抚,但实则贬离朝廷,就因你上书反我!我想想,那句是怎么说来着?『能用一国之善士,则足以君一国;能用天下之善亡,则足以亡天下。东方非祸及王朝,理应撤官查办』。你啊你啊,就是说话不会拐弯!摆明就是说圣上无识人之明,小弟我虽不才,可也算是圣上眼前的大红人,就算你搜集罪证又有何用处?我一把火烧了,把你呈上的罪证当着圣上的面烧得干干净净。你说,你替这种老头儿尽忠做什么?」
  阮卧秋咬住牙根,身侧拳头紧握。
  东方非打量大厅,又随意往匾额看去,沉吟道:
  「我最爱你这大厅了——『浩然正气』,你果然浩然正气,即使遭贱民欺压,你也从不提你在朝中的势力,当年武状元雷行力,是不?我记得此人与你是结拜兄弟,如今他授封将军之位驻守边疆,你要提出他的名号,小小知府不会不卖你一个面子,甚至你要提我的名号,我也绝对护你!偏偏你只信律法,只信一身正气!」东方非嗤笑一声,不知是赞美抑或其它含义,又道:「身居高位,你可知有多少人来巴结我?而这里头有多少人初入仕途,满腔热血,怀着自以为是的正气,打算斗垮我这东方爵爷,可不到几年,个个成为我的手下。哼哼,浩然正气啊。我每进一名朝官府邸,瞧见这四字匾额,总忍不住冷笑,笑到这些表里不一的朝官难掩羞愧,拆下匾额!」
  阮卧秋一贯冷寒着脸,沉着气。
  东方非见阮卧秋没有答话,笑盈盈又道:
  「唯有你这正气厅,小弟不敢笑,所以,我这一辈子最期待的,就是等你回来,官复原职。」
  「即使我双目有救,也不会重回朝廷。」阮卧秋沉声道。
  东方非似笑非笑,道:
  「除非我找到了其它的乐子,否则你非回来不可!没人跟我斗,我可寂寞得很。嗯哼,我还得代为拟召,尽早让新的知府大人上任,这一回小弟可担保永昌城内再也没有一个官敢仗势欺阮府。我自个儿知道书房怎么走,你不必送啦。」
  他闻言,心里连连骇然,没有想到这几年,此人权势已可只手瞒天,竟能自行代为拟召。
  「东方非,你到底所图为何?」他瞪着门口的方向,咬牙问。
  东方非轻讶转身,然后笑道:
  「卧秋兄,你还看不出来吗?那我可得说,你跟我,就像是一根竹子的两头,永远无法像小弟一般及时行乐啊!」
  ◆  ◇  ◆  ◇  ◆
  秋天一到,阮府夜里雾气散尽,一名老仆扶着他回到秋楼前,他斥退:
  「到这就好。」房内的摆设他再熟不过。有没有点灯于他根本无碍。
  进了房,扑鼻淡淡的酒气,令他蹙眉不已。自从陈恩当他随侍小厮之后,夜里就在外厅打地铺睡,他才几岁,就开始学当酒鬼了吗?
  才到床缘,忽地踢到某样不该存在的东西,他整个身子连防备也没有就往床上跌去,同时听见一声吃痛——
  「杜画师!」这声音怎会误认?
  「诶,阮爷,你回来了啊。」迷迷糊糊的声音从床角响起。
  「搞什么你?」他狼狈爬起,对着那声音怒骂:「三更半夜,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非要气死他才罢休吗?「既然你在里头,为何不吭声?」摆明欺他眼瞎!
  「阮爷,我可冤枉了!」她抗议,拒绝任何不实的指控,「我睡着了,根本不知道你回来了啊。」
  「杜画师,你要睡回客房去,到秋楼来做什么?」他撑起自己的身子,注意到她趴在床缘睡着。要是她敢爬上他的床,非要骂她不可。「你没点灯吗?」
  「有啊,我初更来的,我睡着时一定是过三更天,大概灭了吧。」她笑,隐了个呵欠。他皱眉,正要唤醒陈恩点灯,听她又道:「陈恩喝醉了,睡在客房里。」
  「客房?」
  「就是我暂住的房间啊。阮爷,我压根没法搬走他,于是我心想,反正夜还长,凤娘说你正让东方非带来的名医看眼睛,没用晚饭,我就带了点宵夜过来……唔,现下都糊成一团了吧。」
  简直乱七八糟!陈恩那孩子倒在她的房里,她却来他这里?「你去点灯!」
  「点灯啊……阮爷,打火石你都放哪?」
  他是瞎子怎会知道打火石放在哪?牙根隐隐发疼,简直不知拿她该如何是好。「杜画师,你非得要处处跟我作对吗?」
  黑暗之中,沉默了会儿,才听见她的笑声:「阮爷,你真觉得我处处在跟你作对吗?我一直以为,那只是我俩性子不同而已。」
  那笑声明明一如往昔的轻慢,他却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太对劲。
  「阮爷,东方非带来的大夫说你眼睛如何?」她很好奇地问。
  「有希望。」阮卧秋唇畔泛起讽刺的笑:「为了确保他一家十八口的命,他说有希望,而我必定得配合。」床微微地动了下,像有人自动自发坐在床缘,他先是皱眉,而后拿她没辙地叹息了。
  「阮爷,你叹什么气?跟东方非交手很累吗?我听凤娘说,那人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用简不简单来形容东方非,未免太小觑他了!杜画师,你可知今日来闹场的高进宝有什么下场?」他再度咬牙:「未经律法判决,立斩;知府大人教管不严,同罪,不必呈报,由他作主即可!」
  「立斩啊……」真痛快,不过这话可不能当着他面说。
  「他素来有个习惯,即使不是他动的手,但,若经他的口而死人,他必会在事后沐浴更衣!」正因他是瞎子,才会对气味如此敏感!
  「难怪啊……阮爷,我今晚也要沐浴,结果烧好的热水得先让人呢。」她笑,然后柔声道:「阮爷,你要因此而抑郁吗?既然他知道你眼盲,也一定知道你其它知觉异样敏感,他故意在你面前梳洗,就是要让你知道他的权势有多大。」
  阮卧秋抿起嘴,不发一语。
  「诶,虽然我这么说,可你一定还是耿耿于怀。」黑暗之中,她道:「因为这就是你的性子啊。阮爷,你猜我现在正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
  笑声再度响起时,他的眉头忽地深锁。
  「阮爷,我在想,现在我也看不见,所以嗅觉格外敏感,我闻到一股药草味,那大夫一定为你敷了药……哎啊!」她脱口,忽然发现有人紧紧抓住她捂住肚子的右手。这房里只有他跟她,谁抓住她根本不用多想。「阮爷,你怎么啦?」
  他顺着她的手,摸到她的肚腹,随即如烫到般缩回。「你肚子不舒服?」
  她轻讶了声,暗惊他竟然能发觉自己的不适,笑道:「是有点不舒服。我猜是空腹陪陈恩喝了几杯,才老觉得不太舒服。」至于喝了几杯,那可就不能明言了。
  「空腹?你怎么不吃晚饭?」
  「诶,阮爷不也没吃?」
  「少跟我嘻皮笑脸的!」他又被她气了,「凤春呢?没给你送饭吗?」
  「唔……今儿个东方非跟他的随身武士大概有二十人上下,府里的米正好用完,凤娘便请厨娘煮了碗面给我。我知道你还要问什么,阮爷,你会不会挑食?」
  「不会!」原来挑食!「若不合胃口,请厨娘再煮便是!」
  「不算挑食,阮爷,我只吃米饭,只要煮饭煮得好,不淋肉酱,我也吃得开心。小时候,我最快乐的事就是吃饭,到了现在还是不变,只要我吃了饭就快乐,至于其它食物我就不想碰了。」
  他闻言,哼了声,注意到方才摸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必是十分的不舒服。既然不舒服,叫凤春再腾一间客房给她就是,为何来他这里?
  就为见他一面?每天都可以见,何必选在此时此刻?
  「阮爷,一开始我就想说,你眼上的药草很香啊……」她笑道。
  她的笑声依旧轻浮,完全察觉不出一丝异样。是啊,明明察觉不出她哪儿不对劲,却能从她声音听出她不舒服,连他都觉得讶异了。
  「真的好香呢……」
  不知何时,她竟然靠近往床内移了过来。他皱眉,仔细聆听她的一举一动。
  「阮爷,名医说多久能见光?」那芳香的气息就在面前,带着淡淡的酒味。
  「自然是等东方非走了之后。」
  「哎……阮爷,我的肚子好痛呢……我能不能亲你一口呢?」
  他一听她肚子痛,咬牙正想秋楼附近没有家仆,唯有等天亮之后凤春才会出现,她要肚子痛该怎么办?忽地再听她说淫秽之词,还没有回神,嘴上就遭偷袭。
  凉凉的唇瓣几乎贪恋地吻上他的嘴,他顿时一僵。
  「阮爷,你好香哪……」她吐气如兰,留恋忘返地舔着他的唇。
  这女人!当真是得寸进尺了。
  「诶,阮爷,你的味道真像是阮府里的白米饭……」
  白米饭?他?
  「又香又有嚼劲。」像猫咪般直吻着他的唇,染上他的气味,心里就很乐:「小时候我哪儿不舒服,我爹就会带我去吃饭,一吃饭我就快乐,连痛也忘了……」
  她言下之意,是指吻他也能替她止痛?这女人分明是诓他……
  听见她微微抽气,有点重心不稳,倾身向他;他直觉伸手搂住她,没料她太过往前倾,两人双双倒在床上。
  「搞什么你……」她的身子又软又无力,甚至有些冷凉。真很难受吗?
  「阮爷……」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听他又恼又怒,干脆不爬起来了,顺势缩起身子。「你真是表里如一,我大概明白东方非为何不拿美色来毁掉你了。」
  他皱眉,听见她自行滚到床的内侧,他心里不甚痛快,又想起她身子难受,便隐忍不放,慢慢撑起来摸索坐到床缘,与她保持距离。
  「你是什么意思?」她让他头晕脑胀的,根本无暇思索其它事情!
  「我是说,阮爷你一定很注重精神层面。」连个回吻都不肯!她心里也直叹气。「就算他日你有妻妾,只怕也不会很热中男欢女爱吧。」偏偏她不一样啊。
  「你还是个闺女,怎能这样说话?」又怎能这么地放肆对一名男人?就因为她说喜欢他?就那么一点喜欢,她就能动不动就吻他吗?
  一思及她嘴里的喜欢就那么一点点,莫名地,他心头又有恼意了。
  「阮爷,我真要喜欢上一名男子,我一定想亲近他,碰触他,想要得到他的身子,也要独占他的全部……」她叹气:「这就是我们两人之间最大的差别啊。」
  这么露骨的宣誓,与她之前那种向往淡如水的说法,简直是天地之别,他心里又疑又恼,到底哪一种才是她的真心?
  这女人,好端端的,何必来招惹他?即使他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不也挺好?
  「诶……」
  他咬住牙,侧耳细听她断续的呻吟,如果不是夜里一片寂静无声加上他失明,也不见得会听见她那微弱的低音。想起她之前连受了又深又长的刀伤,也不曾当着他的脸喊痛,就知道她隐藏情绪功夫有多好了。
  他迟疑了会儿,愈听眉头愈紧,最后摸索着移向床内侧,摸到她的肩,直觉要缩回,后来又移向她的脸,心里微惊。她的脸颊都是微湿,像是疼到流了一身汗。
  「你这女人搞什么你!既然不舒服,来闹我做什么?」
  「阮爷。」她笑:「我好失望哪,你真当我来闹你吗?打东方非来之后,你心情极差,我是亲眼看见他差人押着高进宝出府,那时你脸上表情又恨又恼,不是恨他,也不是恼他,而是恨你自个儿,恼你自个儿,在那时候你已经预见高进宝的下场了吧。诶,阮爷,我是宁愿你气我恼我,也好过自己闷在心头啊。」
  「你……真是油嘴滑舌,连来闹我也有理由!」他斥骂,语气却不怎么重。这女人啊……
  「本来我是想找你一块吃面的,至少看了你,我心里就乐得很。无味的面、无味的水都成了你的味道,那倒也挺快乐的。」
  他皱眉,忍住骂她言语大胆。
  「阮爷,我可不行了……」
  「什么叫不行了?」他骂。说话不知分寸!
  「我是说,我胃疼,没力气了,你这床可要借我睡一会了。」眼花花,再挨下去可要两眼一翻了。早知如此就不该空腹喝酒!原要陪他解闷的,她真是没用!
  「你……」他眯起眼。
  「阮爷。」她似笑非笑地低喊,在黑暗中摸到他的脸庞捧着,轻声道:「你爱气就气我吧,不要再气自己了,我老觉得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东方非是来逼你回去当官,我可先说好,你当官我也喜欢,不当官我也爱,只要你快乐就好,何必理他?诶,我本想来当解语花,结果落得这么惨的下场,我的眼真花了,阮爷,你要吃我豆腐可得趁现在啊。」三句脱不了轻浮,她挨不住,虚弱地闭上眼,手指一滑,阮卧秋立刻抓住她无力的手臂。
  他一向守礼,绝不会在夜里跟一名女子独处,上回能在楼外与她相处一夜已是极限,今天她侵入他的屋子、爬上他的床,已是他的极限之外,若不赶她出去,就只剩下一个结果——
  他咬咬牙,想起他老是看她不顺眼,偏她一有事,他又紧张个要命……
  「喜欢我吗?」他喃道:「是喜欢我哪儿?」在她眼里,他已是半个废人,她是迷恋上他哪儿?有什么值得她迷恋的?她的迷恋绝非作假啊……
  这女人真是让他又气又恼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眼,她已睡着,眉头还是深锁着,真这么难受吗?既然难受,何必顾及他的情绪而彻夜在这里守着?
  「诶……」
  他听见她吃痛的呻吟了,不由得心里又恼起来了。
  他从未预设过自己的妻子该是何等模样,尤其失明之后,更不曾有过成亲的打算。现在,她出现了,完全不同于凤春、二郎在身边相伴的感觉。凤春、二郎敬他、怕他,站在他的身后,当他愿意分享他的喜怒哀乐时,他们才敢有所反应;她不一样,硬抢着他的喜怒哀乐,硬是坦承她的喜欢……他当官,她跟着走;不当官,她也要赖着吗?他连个承诺都不曾许下,她这么大胆放下感情不怕没有回报吗?
  又听她吃痛的声音,他皱眉,摸索到她微启的唇瓣,很明白留下她过夜以及接下来要做的事,他所必须承担的责任。
  责任吗?他闭上眼,眼内的她还是躲在白雾之中,长相模糊不清,但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始终带着皮皮的笑意。
  杜三衡啊……纵然只有模糊的影子,这三个字却已经烙在他的眼里了,不管有没有闭上,都很霸气地在他心里占地为王了。
  思及此,毫不犹豫地轻吻过她的唇。
  她的呻吟没了,像是一时之间不疼了。对她来说,他的嘴真像良药吗?这女人,真是让他好气又好笑……再加上一点点的怜惜……
  她又叫痛,他直觉俯头再吻她一口,当真百试百灵,她又睡得安稳些。一晚上,他未眠,就这么断断续续,彼此气息交缠着。
  如果,能清楚地看上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够了,让他一辈子记得那样的长相就是杜三衡的,就算她生得奇丑无比,他也无所谓啊……
  以往东方非在阮府的日子里,他总抑郁难消,这一夜,却心思满满都是这个名叫杜三衡的女子。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七章

 

  「杜画师,少爷有吩咐,东方大人在的这段时间,请随便做客,不用作画。」
  「好呀。」她笑道。
  凤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纤美肤白的身子。杜三衡随意看了她一眼,也不甚介意地当着她的面换起肚兜,再拿过白衫穿上,一头长发拉出,如瀑布般的披散身后。
  「凤娘,你对我有兴趣吗?」
  「啊……」凤春像回过神一样,双颊胀红。
  那美眸微微朝她瞧去,边换上及地的罗裙,遮住她修长美丽的双腿,衣襟凌乱,若隐若现地露出浑圆的曲线来。
  「我是说,你没成亲是因为喜欢女人吗?」杜三衡笑问。
  「不,当然不!」
  「那你直瞧着我裸身做什么?害我心里毛毛的,尤其我衣服穿到哪儿,你的视线就溜往裸露的地方,我真的很怕你像陈恩一样,扑上他的爷儿啊。」瞧凤春满脸通红的。她低头注视自己,拉好衣襟,确保自己该遮的地方都遮。纵然她性子较为开放,但也不会随意露在别的男人面前。
  啊啊,倘若阮卧秋能看,她倒也不介意展露,只是,大概会会被他骂到老死为止吧。思及此,她心里又乐了。
  「陈恩扑上爷儿?他、他对少爷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吗?」凤春脱口。
  「我是说玩笑话,你别当真。陈恩对阮爷的心思,当年收留他的你是最清楚不过。」见凤春一脸受惊,她又笑:「我说什么你都当是屁,放了就不见了。」
  「杜画师,你……是在试我吗?」
  「我没在试你,只是,从看见陈恩开始,我一直在想,这么小的小孩儿,怎么会对阮爷有异常的情感?说是私生子那也不可能,我怀疑阮爷他将来的妻子不主动点,只怕是连肢体碰触也少有,怎么可能会有私生子呢?」心中自动把「妾」那个字划掉。他并非是纵欲的人,不,根本是一个注重精神层面远胜于男欢女爱的人,偏偏她跟他不一样,若有了心爱的人,不管是哪一样,她都很贪心地想要得到。
  不自觉地舔了舔唇。昨晚好不容易才偷得两个吻就睡着了,好不甘心哪,又得开始过起回味的日子。瞧了凤春一眼,瞧她还在瞪着自己,杜三衡笑道:
  「凤娘,我常想,一个人不管曾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迟早会遭人遗忘,那么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才会将阮爷做过的事长惦在心头呢?」
  「杜画师……」她发现陈恩迷恋的原因了吗?
  杜三衡随意扎起长发,一脸笑容:「我只是随口说说,你随便听听而已,阮爷一听我说话,他就气,哪来听我这些话呢?」
  言下之意就是不会多嘴,凤春暗松了口气,见她的长发还是五颜六色的,外放的形象实在不是跟少爷很配啊。
  正因不配,所以才会一开始将主意打在田家小姐身上,哪会想到近水楼台呢?
  「杜画师,你的嘴唇是肿的……」又红又肿,让人很容易联想。
  「确实是肿的呢……」她皱眉,又耸肩笑:「无所谓,大概是被虫子叮了。」
  凤春暗讶,这么外放的一个女子,不知道她唇肿的原因吗?还是,真是自己误会了?明明一早到秋楼,看见她睡在少爷床上,而少爷托腮在桌边打盹……
  「杜画师,昨天晚上……少爷他……你……有没有……」
  「我跟阮爷还算清白,他也没主动碰我。凤娘,你可以安心了。」她笑,语气里充满惋惜。
  「可是,你们一夜共处一室……」你红肿的唇实在不像没有被碰过的样子啊。
  「不打紧的。」杜三衡食指放在微翘的红唇上,笑道:「你不说我不说,没什么事的,何况,上回我迷了路,不也是阮爷一夜陪我的吗?」
  那不一样啊!当初少爷不顾两人可能着凉的风险,就待在楼外的长椅上,一直到天亮才让二郎抱她进屋暂作休息,这一次是两人共处一个屋檐下啊!
  她在阮卧秋身边服侍多年,纵然无法与他谈心谈事,但多少知道他的固执,尤其他不爱近女色,若有女子在他的屋内待上一晚,那想必他心中已有了计较。
  原以为,少爷该配的是田家小姐那般,两人可以过着与世无争、神仙眷侣的日子,也是少爷为老百姓付出这么多,而该有的福报才是,只是现在——
  杜三衡看向她,有点想笑。「凤娘,你的脸色好像在说『该怎么办才好』?我喜欢阮爷是没错……」见凤春一脸打击,她又笑:「你想得还太多了,现在不是两情相悦,只是我一人单方面喜欢而已。对了,你方才不是说,还要回阮爷那边吗?」
  「是是。」一早到秋楼,就被吩咐陪着杜画师回来,再请大夫过诊。「现下杜画师没事,我还得过去告诉少爷,他今儿个有点怪,说要问我平常是怎么处理府里内外的事呢。」平常根本连理都不理的。
  杜三衡闻言,连眼里也带着笑了,语气放轻:「那不是怪,是有好事发生了。凤娘,你忙你的吧,我还得处理画呢。」
  等凤春离去后,她掀开画布。果如预期的,这张肖像愈来愈不像他了,她的画技远不如她爹,还好,画烧了再试一次,他也看不见,不会知道她是半吊子画家。
  取下高丽纸,她走到客房前的院子——原本,是想找个隐蔽的场所烧成灰烬,不过那东方非的随身武士太多,走到哪儿都容易撞见,不如在自家院子烧了省事。
  她蹲下,一点也不心疼,点火开始慢慢烧起这张画来。
  火焰吞噬着肖像,从蓝纹白底的衣袍开始,逐渐往上窜起——
  「宫中下令,民间画王杜三衡等三人即日进宫,受封为宫廷画师,让我想想……那一天我听温公公道,民间三王之一杜三衡因七十古稀,不克舟车劳顿,就算入了宫,怕也撑不了几年,故让他在民间养老送终。本爵爷在来阮府之前,曾听说杜三衡在此作画,我还在想,这里哪来的老人,搞了半天,众人嘴里的杜三衡是个姑娘家。杜姑娘,你说,到底是温公公有胆子欺骗圣上,还是,你是冒充的呢?」
  杜三衡闻言,脸色微恼,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转身瞧见一身华贵美服的男子悠闲摇扇,一双细长的眼儿,正轻蔑地瞧着她。
  她拱手作揖,展颜笑道:「东方大人,你在朝中多年,应该明白朝中官员如同天下百姓一般,说穿了,不就是个人吗?」
  东方非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怔了会儿,才笑:「杜姑娘说得是。那个狗奴才天性胆小,为了保住性命,竟敢对圣上说起谎来,看本爵爷回去不重重治他罪!」
  「那可就不干我的事了。」她摊手笑道。摆明了对方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
  一双眸子不离她。「杜姑娘,你既是民间三王之一,抗旨入宫,可知有什么下场?」
  「抗旨?」她故作无辜,讶问:「大人,从头到尾我从没接过圣旨啊。啊……一定是我长年流浪在外,圣旨到杜宅也是无人出面,想来这就是那温公公不得不编造谎言的原因吧。」
  东方非听她说的不徐不缓,仿佛真有其事,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跟阮卧秋的个性真是天差地远,他要是你,此刻必定据理力争,保住那姓温的性命。杜姑娘,听说昨晚你一夜未出秋楼,原来卧秋兄喜欢的是你这种女人啊,早知如此我从京师送你这样十个、八个女子任他挑选,他也不会孤家寡人到现在了。」
  诶诶,不过逗留一夜却闹得人尽皆知,阮卧秋清白的名声算是被她毁了。心里不太高兴,杜三衡仍笑:
  「东方大人,既然你跟阮爷是朋友,理当明白他的为人才是。」
  四两拨千斤吗?阮卧秋竟会看上这等女子!「杜姑娘,卧秋兄的性子我最是明了不过,会跟他共处一室,共度一夜的女子,他必定会负起责任来。坦白说,原本我怕他孤老一生,还打算此次前来为他寻觅良缘呢。」
  她闻言,目不转睛地注视东方非,笑道:
  「东方大人,你对阮爷真是了解得透彻。」
  「杜姑娘,你话中有话吗?」东方非轻笑两声,一走近她,就见她退了一步。
  他垂下视线,瞧见有幅画在烧……他眯眼,瞧见了那还没有烧到的一角……
  「这是你的画?」纵然他是外行人,也能看出这有负画王之名。
  她暗恼自己该早点烧掉才是,却不动声色笑道:「正是杜某的失败之作。」
  「失败之作?」连说话也为自己预留后路吗?他哼笑两声:「杜姑娘,你不当宫廷画师太可惜了。你若是在宫中当差,你这张嘴,可保你不受小人陷害。」
  「多谢大人金口。」她扬眉,笑道:「可惜杜某对现在的生活满意极了,若真要入宫,怕一个不小心,惹怒龙颜,杜某死不足惜,拖累了引我入宫之人,那我可就内疚了。」
  他先是眯眼,然后缓绽出笑:「杜姑娘,你的暗示够明显了,要本爵爷当作没看见你吗?为什么我听你说话挺耳熟的呢?」耳熟到几乎觉得天天听见这样的话。
  「杜某从未上过京师,也不曾见过大人啊。」
  「我也确定没有见过你。杜姑娘,我呢,最忌讳外人欺骗。通常敢欺我的下场,非死即伤,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啊。」薄唇掀笑,透着阴沉。
  杜三衡笑道:「大人,杜某不过是一介小女子,充其量挂着画师之名,平日为人作画聊以糊口,而大人您是尊贵之身,我哪来的机会欺骗你?纵然有此机会,依大人的聪明才智,怎会被我所骗?」
  狡猾之人他不是没见过,但此女是个中之最,他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有脚步声往此地而来,杜三衡也听见,两人循声往拱门后瞧去,后者讶异,随即笑道:
  「阮爷,早啊。」后头的陈腔滥调就免了。反正他听了也当是放屁……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也难怪啊,一早清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爬上他的床,让他不得不在椅上睡一晚,还毁了他清白的名誉。诶,出师不利,出师不利。
  「杜画师,我不是要你马上来秋楼作画吗?」阮卧秋不悦道,身边的陈恩则狠狠地瞪着东方非。
  杜三衡面不改色笑道:「我正要过去呢。」向东方非揖礼,道:「大人,请恕杜某不陪了。」
  她见画已烧个精光,便走过东方非,停在阮卧秋的面前。他眼上已蒙上白布,无法看见他那漂亮的丹凤眼,好可惜啊……他仿佛察觉她放肆的注视,俊脸微露火气,走过她,巧妙地挡在前头。
  「东方大人也在此?」
  东方非收扇,哼笑:
  「卧秋兄,你现在才发现我,未免太过迟钝。」
  「阮某只是名瞎子,没有出声,我是不会知道的。」
  「你也知道你只是个瞎子吗?当你还是都察巡抚时,要在我面前保人已是难事,如今你只是一个瞎子,还是妄想在我面前保人吗?」东方非笑道,瞧见他身后的杜三衡微微眯起眼,心里忽地大乐。「卧秋兄,你这个画师真有趣,能得你欢喜,必有过人之处,你与她相处,可觉有何异样?」
  「异样?杜画师长才过人,阮某聘她进府作画,并无不妥之处。大人,您在宫中一向不喜留像,杜画师对你来说,并没有任何的用处。」
  不喜欢留像……她直盯着他,暗叫声「难怪」。有一种人最不愿留下肖像,就是怕画出最不为人知的一面,不像阮卧秋,行事正大光明就算画个七、八十张的阮卧秋,他也不怕别人看穿什么……糟,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想要碰触他了。
  「卧秋兄,你当真以为她就是杜三衡?」
  阮卧秋不及回话,她便笑道:「杜某有印章可证明身份,大人需要验明吗?」
  「哼哼,卧秋兄,你听见了吗?章子可以盗、可以仿刻。她不说以画技验明正身,反而以身外物验明,你从未怀疑过吗?」
  「区区一名小画师,是真是假,不烦大人劳心,这里毕竟是女眷客房,陈恩,带大人出去,瞧瞧大人要上哪儿,你都跟着。」
  陈恩虽不情愿,仍然应声。
  「何必呢?」东方非眸里脸上充满笑意,显然自来到阮府之后他心情挺好,而巧合遇见杜三衡,他更乐。「卧秋兄,你是我极为看重的人,绝容不得有人冒充画师来欺骗你!」轻佻的眼对上她的眸,笑:「杜画师,正好,油画这玩意,我在宫中见多了,卧秋兄双眼失明,自然无从辨真假,这样吧,冲着我跟卧秋兄的交情,给你半个月时间,你就给我画出一张卧秋兄身着朝服的肖像吧,你大可请助手来帮忙,若是能教我认同你这画王的功力,那么本爵爷就替你只手遮天,不押你进宫;若是假的……哼哼,光凭着你这欺世盗名,让我想想,该如何判你罪刑呢?」
  阮卧秋皱眉,正要拒绝,却听见身后的杜三衡笑道:
  「大人的命令,杜某不敢不从。」
  东方非见她死到临头,仍然气定神闲,心里反而更要在阮卧秋面前狠狠摘下这朵不知死活的鲜花……要判什么罪呢?入军营充妓,还是判个立斩之罪?光用想象,就觉高兴不已。
  「大人!」
  「卧秋兄,你要为她求情?在你心里,她若真是民间三王杜三衡,你又何必为她说话?」东方非哼笑,上起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卧秋兄,你的眼睛瞎了,连心也瞎了吗?你不是最讨厌我这种人了吗?何时竟也会喜欢上跟我这么像的女人呢?」语毕,哈哈大笑,又睨了她一眼。「杜姑娘,七天之后,你跟你的画就在正气厅里见吧。」
  ◆  ◇  ◆  ◇  ◆
  秋风扑哧扑哧地拍打着墨绿色的衣袍,走在前面的男子忽然停下,对着身边的少年道:「陈恩,你先下去,我让杜画师扶我回秋楼。」
  「啊……爷儿,她粗手粗脚的……」
  「叫你下去就下去,由得你多话吗?你是要我闻着你一身的酒气吗?」
  陈恩闻言,咬唇,临走前狠狠瞪了杜三衡一眼。
  「杜画师?」
  「我在。」她笑,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慢吞吞地跟着他往秋楼去。
  「你的声音带笑啊……」阮卧秋沉声道:「你打算如何做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啊。」
  他停步,转头面对她。「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当这半个月里老天爷会降下奇兵帮你吗?」这个女人到底在想什么?
  「不然我该如何想呢?」她想摊手,却舍不得放掉他的手臂。最近,真的愈看他心里愈痒,好怕自己哪天被附身不小心把他吃了。
  注重精神层面啊……唉,她也修身养性算了。
  「你不该允诺的!」
  「无论如何,他都会让我点头的,既然如此,不如我一口答应下来,还少受些折磨。」她笑,然后难得地皱眉,说道:「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他那种人……」
  他先是一愣,不知她话题为何遽转。
  又听她咕哝:「我跟他可不是同一类的人。除非有人惹火我,我才会算计人家;我也承认我是油嘴滑舌了点,不过那是我享乐的方式……」
  「正因为他贪图及时行乐,所以在朝中只凭自己喜好做事。」他沉声道。
  这么巧?「冤枉啊,阮爷,我找乐子可不会拿人命开玩笑啊。」早知如此,就说他勤俭耐劳好了。
  「他跟你一样,说起话来油腔滑调的。」
  好狠,存心判她死刑嘛。「阮爷,我杜三衡说起话来是轻浮了点,但,我可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你拿他跟我相比,是瞧低了我!」
  他轻哼一声,又朝秋楼走去。她赶紧追上,搀扶住他。「阮爷,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自幼奉行这条金律,老天既然让我出生在这世上,就不会不给我活路走。」
  「你想得真是简单。」只有她这种人才会这么想吧。
  「人,也不过这么简单啊。」她笑:「在我三餐不济的时候,我爹收养我;当我用尽盘缠时,正好阮爷你赶走了其他画师,你说,是不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呢?」
  他不答反问:「杜画师,你身子好些了吗?」
  「啊,只是空腹喝点水酒,闹个肚痛而已,大夫也说没事,是阮爷太太太关心我啦!」
  他对她语气里的暧昧不予评置,只道:
  「陈恩说,是你灌他酒的。」
  她扬眉,扮个鬼脸,笑:「这不是恶人先告状么?明明我瞧他心情不好,好心陪他一会儿,哪知他偏猛灌。」
  「以后别让我再闻到你身上酒味!」
  「阮爷,别这么严嘛,偶尔心情不好,喝个两杯,就能转好。既然有这么省事的方法可以让心情转好,何必太计较呢?」
  他停下脚步,又皱眉了。
  「心情不好就喝酒?」
  「是啊,不过你可别以为我是酒鬼,最多我只喝上几口而已。」
  心情不好就喝酒……他想起每天作画时,她总要喝上两口;又想到那一回出门,在饭铺子面前找着她时,她身上也带着酒气……心情不好吗?他沉吟。
  「阮爷,昨晚我唐突,在你床上睡着,你可别在意。」她随口笑道。
  「哼。」
  杜三衡习惯他的臭脸,一点也不以为意,道:「我记得我作了个梦,梦里每次肚痛时,就有人喂我吃饭……若能天天作那种梦多好。」几乎想赖定他的床上了。摸摸红肿的唇,在梦里唇里舌间都是那股味儿,让她好睡到天亮,好想念啊。
  「你的梦,跟我说作什么?」语气有点狼狈,俊秀的脸庞也有点发红。
  杜三衡有些莫名其妙,伸手想触他的颊面,他仿佛早就察觉,立刻撇开脸。
  「你不要动手动脚的!」
  「阮爷,你一定是没喜欢过人。」
  「喜欢?」他有点恼怒了。「就算我没喜欢过人,那又如何?你喜欢淡如水的感情,那不是跟我没个两样?」
  她愣了愣,张口想要说什么,却随即闭上嘴。
  没等到她的回答,他心里失望,暗叹口气,道:
  「杜画师,你随心去做吧。这一次,是我为你招来灾祸,东方非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他处处和我作对,连带的让你受委屈了。」
  「这小事,我可不怕。」她微微笑道。
  也是,她胆大包天也不是这两天的事。难得地,他嘴角泛笑,却带点苦意:
  「可惜我双目失明,否则我真想看看你到底生得什么三头六臂的模样?」
  清朗的笑声在四周响起,连带着,钻进了他的黑暗里。
  「阮爷,今天我穿了白绸上衣跟长裙,腰间系了细带,头发让红色束带扎起,不知道你脑中有没有个雏形?你若喜欢,我天天可以告诉你我穿了什么……今早,凤娘送我回秋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身子瞧……」
  「盯着你的身子瞧?」他微怔。
  他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原以为他会大骂她不知耻,当着他的面说起她的身子……她嘴角悄悄掀笑,道:
  「我衣服穿到哪儿,她就往剩下没穿的部分瞧去,瞧得我心里直发毛,连我穿了肚兜、换上衣物,衣服没拉好,她竟然瞪着我的……嗯,再说下去,我可要脸红啦。阮爷,你自由想象吧!」
  自由想象?这女人分明是——
  他咬牙,若没有「自由想象」这四个字,他压根不会往邪念想去,偏偏她说了,就是料定他眼盲,在眼内的一片黑暗之中,会无法控制地勾勒她所说的景象!
  她的身子么……
  「凤娘瞪着你作什么?」他集中精神,咬牙切齿地问。
  「谁知呢?」她扮了个鬼脸,笑得好乐。「我本来还猜她是不是要将我的体态记下来,然后一一细述给阮爷听……」
  「胡扯!」他骂道:「你、你就不能正经点吗?你还是个黄花闺女,这样说出去成何体统?」
  「哎,阮爷,你还不了解我吗?」她笑道:「不是心爱的人,我不会胡言乱语,这种话我也只会说给你听而已。可阮爷你不一样,纵然你成了亲、圆了房,还是不会胡言乱语。」想想也挺辛酸的,遇上了一个不知情趣的男子。只怕就算他日他成了亲,也会每天对着妻子拱礼客气道声「娘子,早」,然后拂袖而去,让陈恩念书给他听。光想到就很想叹气啊。
  阮卧秋双颊微热,心里恼意不断。他真那么无趣吗?
  忽然间,他反手抓住她的手腕,让她惊诧。
  「阮爷?」被他拉上前,几乎要跟他脸贴着脸了,她心头猛跳,屏息瞪他。
  「杜画师,听你这么一说,我当真是一个很无趣的男人了。」
  「唔……人都是会改变的嘛……」怎么觉得有点角色颠倒了。
  「杜画师,咱们来玩个游戏,你若猜中,我就允你一个要求。」
  她双目一亮,笑道:「好啊,阮爷,我若猜中,你主动……亲我一口。」舔舔唇,好想啊。
  这回他没骂不羞,白布蒙着眼,也不能从他眸里猜测他的想法,只能看他颊骨微红,刚毅的嘴线紧抿着。
  「杜画师,你在阮府这么久,一定听过下人提到府里的风水。曾有风水师说到过我这一代,必有二官一商。」
  「是啊,我是听说过。」她严阵以待。
  「纵然我曾当过官,但,风水一说,我从不在意。前两天二郎跟我随口聊到这事,阮家这一代仅有我跟舍妹姓阮,你说,这二官一商,是指哪三人?」
  「阮爷,你真狠,拿这么难的问题问我。」她叹气。分明要她看得到吃不到。
  他嘴角隐约有抹得意的笑。「杜画师,依你的聪明才智也猜不着吗?」
  「说是依我的聪明才智,不如说,我一直在看着你啊,阮爷。」她苦笑,然后苦笑换成很皮的笑意:「阮姓既然只有两人,你曾是官,再让你回头当官那绝对不可能,那么二官一商中,你就占了两个,先官后商,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阮卧秋内心不知该称赞她的细心,还是该动容她这么地注意他。他脸色未变,道:
  「你连我想做什么都猜出来了?」
  「阮爷,你并非是一个一蹶不振的人。你放弃了官场,却不见得能放弃你骨子里的正气,这些年来你应该早已明白无官无势无名无利,要想扶助百姓,也不过是白口空话!阮老爷重商,必早有根基,你要循线重来,不是难事。」
  「是凤春说的?」
  她笑:「凤春只说你想知道她这些年来打点的生意而已。」
  事实上,凤春也只知如此,她能猜得那么多,连他都惊讶。阮卧秋默不做声半晌,又问:「剩下的那个官呢?」
  「我是绞尽脑汁也想不透啊。二官一商,你先官后商,剩下的那个官,绝对不可能是你妹子冬故,听说她才十来岁而已,成天不出闺门,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而我,也不是一个愿意女扮男装去朝廷当官的人啊。」要她先背八股文,她宁愿一辈子都当个不成才的小画师。
  「你去当官?」他怔住。阮府的风水跟她有什么关系?
  又听她咕哝:
  「我是怕,万一这二官一商里,包括了你的妻子,那我可倒霉了。嫁过去的人,要从夫姓的。」
  她嘀嘀咕咕的,让他几乎要失笑了。这女人,要真占了那个「官」位,只怕她没个两天就要辞官跑了。妻子吗……这女人,当真是毫不掩饰啊!
  「杜画师,你真这么想当我的妻子?」
  这是自与他相识以来,他问得最露骨的一次。以往他不是当听而不闻,就是斥骂不断,她盯着他,摸了摸唇,很坦率地笑道:
  「阮爷,如果说,成为你的妻子,才能独享你一个人的话,那么我是很想成为你的妻子。」自动删除那个「妾」字。她几乎可以遇见成为他妻子的女人,真的可能一年只有几次能碰触他,没必要再找妾室来分享。
  阮卧秋闻言,没怒没气,唯一露出情绪的是白布下的双眼。他道:
  「你猜出剩下的那个官了吗?」
  「没有。」她沮丧道。
  他微微一笑,道:「那么你只算猜对了一半。」
  「猜对了一半啊……其实跟猜中没什么两样嘛。」她很赖皮的说。
  「是啊,跟猜中没什么两样……」阮卧秋轻声道,将她再拉近一点。
  她没料到他这么主动,不由得瞪大了眼,见他倾身缓缓拉近她的脸。
  刹那间,心头乱跳,双手发汗,浑身轻颤,即使之前偷得几次小吻,也没有这次他主动来得让她心跳如鼓。
  「杜画师……」他的唇微启,气息笼罩着她。「你这般真心喜欢我,我若不回报,岂不是太薄情寡意了吗?」他柔声道。
  「唔……」头晕目眩、头晕目眩,心跳到她几乎要软掉,根本没有仔细听他说什么,只能盯死他愈靠愈近的嘴唇。
  「杜画师……」仿佛能看见似的,他的嘴就停在她红肿的唇前,几乎要吻上了。然后,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有趣的笑来,柔声在她唇前低语:「对,这就是你猜对一半的奖励。」随即,放开她。
  她一怔,双腿一时没有力气,跌坐在地。
  心理迷迷糊糊的,渴望还没有停止,有点像酒瘾犯了,却没人拿酒给她。
  「杜画师,你腿软了吗?」他听着她的举动,同时退了好几步。
  「你……你……」不由地摸唇。这男人、这男人!
  「尝到咬牙切齿的滋味吗?」
  「你诓我?」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啊!
  「你猜对一半,自然只有一半的奖赏,我一向讲究公平的。杜画师,你还不了解我吗?」他笑。
  可恶,就是了解他,才会着了他的道!才会以为这种机会不可错失!心好痒啊!
  「阮爷,你就这样抢走我的快乐来源,有没有良心啊你!」暗骂,被吻和主动去吻他,完全不同啊!现在心口还怦怦地直跳着,唇发着烫!可恶!竟故意仗着对他的迷恋而骗她!
  他微笑,并不答话。
  「阮爷,那答案可以说了吧?」
  「不知道。」
  「啊?」
  「连我都不知道。」会不会有知道的那天,他也不甚在意,风水之说,知识一个凭据,但不见得是一定。
  「你——你!唉,阮爷,你讨厌我竟讨厌到不惜色相来欺负我了么?」想了就恨、想了就恨,早知如此,方才就不要小女儿心态,先反客为主再说了!
  他闻言,轻哼了两声,低声道:「若是真心讨厌,我连点暧昧也不会给。」却没让她听到。
  她用力敲着碎石地,心头被他挑起的渴望不减,巴不得扑上去先吃了他再说!那种感觉就像是她口渴至极,明明要给她水喝,却又欺骗她。
  心头好痒啊,从没被他这么反将过……见他慢吞吞地摸索着要走回秋楼,她连忙爬起来,有点狼狈地追上去。
  顺手扶住他的手臂。「阮爷,咱们再来玩个游戏吧?」
  「不赌了。」
  「阮爷,再来一次吧……当我求你嘛……」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八章

 

  自从东方非来府里做客后,每天一早,阮卧秋就会问:「今天杜画师在哪里?」
  陈恩已见怪不怪,心里虽有怨言,却无法对他说谎或抗议,只能道:「这时候多半是在用早饭。」
  他很明白自己心目中拥有崇高地位的爷儿,是担心杜三衡遭东方非的毒手,可他也老觉得怪……爷儿是不是对杜三衡太过注意了?
  今天一早,不等爷儿问话,他主动说道:「一早她跟二郎哥出府了。」忙着拧干毛巾,没瞧见身后阮卧秋的表情。
  「跟二郎出府?做什么?」
  「好像要去买颜料吧。就是上回爷儿出门那趟,她顺道买颜料的那家铺子,过了中午才会回来。」
  阮卧秋沉默了会儿,语气带恼:「买个东西需要这么久吗?」
  陈恩将毛巾奉上,小心翼翼地答道:「杜画师她说,每天在厨房对着东方非那些随身武士吃早饭,搞坏胃口,索性找二郎哥到外头饭铺吃早饭,顺道连中饭一块吃了再回来。」
  饭铺?不就是那天与他一块用饭的铺子吗?只找二郎?
  「爷儿,我觉得杜画师跟二郎哥的感情真好呢。」陈恩试探道。
  「哦?」
  「我瞧他俩三不五时地就凑在一起……这俩个人根本就是臭味相投,杜画师喜欢的,二郎哥也不讨厌,我瞧、我瞧他俩真的挺配的。」说到最后已有些结巴心虚了。
  阮卧秋闻言,有点不高兴道:「二郎那小子太过轻浮,只会着了她的道。」
  那谁才不会着了杜三衡的道?是爷儿吗?几乎想冲口问了,可是不敢啊,怕自个儿真蒙对了!
  「今天是第三天……」他沉吟。她当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吗?这么爽快?
  「爷,杜画师都不担心,你何必为她劳神?」
  「你打哪儿看见她不担心的?」
  「她成天笑嘻嘻的,一餐饭竟然还能吃上好几碗,跟二郎哥照样在打赌……」
  阮卧秋忽然打断他的话,问道:「她这两天有沾酒吗?」
  「啊,我没注意,下次我若发现,一定通知爷儿!」抓到把柄一定要告诉爷!
  没多久,凤春抱着一堆帐本进来。
  「少爷,要开始查帐吗?」
  他应了声,又问:「东方非呢?」
  「我照少爷的吩咐,将东方大人在府里做客的消息传出去,果然今天一早就有高官登门拜访,现下他正在正气厅里呢。」
  「是吗?」他转向陈恩。「去门口守着,老大夫若来,你通知我一声。」
  等陈恩离开之后,凤春摊开帐本,迟疑了会儿,轻声问道:「少爷,你对这真有兴趣吗?」他天生就像是个作官的料儿,从未对老爷的生意有过兴趣,她也不认为他有从商的才能。
  「兴趣是靠培养的,还是,凤春,你希望我一辈子都是个废人?」
  「不,当然不!少爷愿意接受,那是再好也不过的。」
  阮卧秋轻轻扯动了嘴角,当作是淡笑。「凤春,你待在我身边多年,名为主仆,实际上,连我有时都错当你是长姐,这些年来,真是辛苦你了。」
  她闻言,惊讶万分,看着他平静的脸庞,眼眶莫名起了水雾。不由自主地摸上自己的脸颊……他失明时,她才二十出头,长相像娘亲;现在的她,只有杜画师发现她的容貌与府里的某人相似。如果他没有失明,会不会心生疑窦?
  「凤春?」
  她用力咬住下唇强忍喉口哽咽,轻声细语:「少爷,昨天我们讲到蚕丝,老爷生前曾说,平县盛产蚕丝,那儿有家平锦纺,老爷一向跟他们做生意的,直到他老人家仙逝才断了往来……」
  过了午后,奴仆来报,一名樊姓男子求见。
  「找杜三衡的?」一双漂亮的剑眉拱起。「你再形容一次他的长相?」
  「他瞧起来三十多岁,高高瘦瘦的、相貌斯文普通,看起来像个读书人。他说,要找一名姓杜的画师,老奴原本怕他是来抢画师的,推拒说这里没有杜画师,后来他又说他与杜画师相识,老奴这才让他进来。」
  话方落,就听见凤春在外头轻喊:「樊爷,请。」
  来人的脚步声踏实,跟杜三衡极为相像,只是此人的步伐较为坚定,听得出是男人的脚步。那人离他只有数步远便停下,温声道:「阮爷,在下樊则令,听说小女杜三衡来阮府作画……」
  「小女?你是她爹?」他讶异。
  「好年轻哪,爷儿……」陈恩在他身边低语:「一点也不像是父女啊。」不是保养有术,就是天生的妖怪。
  她的爹不是自尽了吗?年龄也不对,此人到底是谁?
  正要开口旁敲侧击,忽然听见再熟悉也不过的轻浮笑声。「阮爷,我听下头的人说你在厅内……」随即,惊喜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爹!」
  自她来阮府作画后,从未听过她如此快乐地大叫,阮卧秋皱起眉头,低声问:「杜画师现在在做什么?」
  「嗯……爷儿,她现正抱住那个据说是她爹的男人。」陈恩很老实地答。
  ◆  ◇  ◆  ◇  ◆
  为了半个月之后的验明正身,阮卧秋辟出一间客房当作画室,尤其她爹忽然来了,自然不能让两人共处一间睡房。
  这两人待在这间画室一下午,凤春说他们俩也没有出来用饭……她爹不是自尽了吗?两人年岁相差不论如何推算,都不可能会是父女啊!
  夜里,秋风吹过树叶,发出诡异的沙沙声。他闭目,不想让无谓的疑虑扰乱他的情绪。
  等到约快三更天的时候,画室的门开了,她带笑的声音响起:「爹,你今晚真要睡画室?」
  「嗯,我很久没动画了,不多画几笔,怕生疏了。三衡,你先回房吧。」那斯文淡然的声音实在不像是有了二十岁女儿的父亲。
  「晚安了,爹。」
  那踏实的脚步走了几步,她爹平实无波的声音响起:「三衡,我记得你最怕鬼了。这么晚回去,自己千万要小心。」
  阮卧秋闻言,白布下的眼睛遽眯。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她带笑依旧:「我明白了,爹。」
  门关了起来,脚步声慢吞吞地走出院子,站在树旁等候的阮卧秋,轻唤:「杜三衡?」
  刹那间,他听见她倒抽口气,声音忽然消失,像是双手紧紧捂住嘴。他心知她受到惊吓,连忙伸手拉她入怀,怀里的身躯不住轻颤,他立刻用力抱住她的身子。
  「杜三衡,是我!」他在她耳边低语。
  过了一会儿,轻颤渐止。她的笑声有点迟疑,也有点结巴:「阮、阮爷,你吓着我了。」
  「这世上没有鬼的,你到底要我说几次?」
  「是啊……见了你,才相信是没有鬼的。阮爷,你抱我抱得好紧啊。」真是让她心跳如鼓呢。
  听她语气带笑,似是无事。他心里微恼,放开她,压低声音道:「你这女人!」五指滑到她的手臂,反抓住她的手指。若不是她手心又在发汗,真又要被她这若无其事的笑声给骗去了!
  「你明知我双眼失明,只能凭声音来揣测,你老是不肯透露你的情绪,要我如何长久跟你相处?」
  她怔住,脱口:「长久相处?」这句话真是意味深远,让她不由得抬头注视。
  夜太沉,看不见他微红的耳根。
  「阮爷,你这句话是会让我胡思乱想的呢。」
  他哼了声,扣住的动作不放,道:「你带我回秋楼。」
  「是是是。」她也不问陈恩那孩子去哪了。回头看了眼画室,画室内仍有烛影,她不再留恋,牵着他往秋楼的方向走去。
  夜里的阮府,四处可见东方非的随身武士在守夜,她随意看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只道:「当个官也真辛苦,还得防刺客。」
  阮卧秋闻言并不多作评论,反而问她:「陈恩说你跟令尊没出来用晚饭。」
  「是啊,我爹在教我如何作画……」她偷窥他,随时都有挨骂的准备。「阮爷,你虽眼盲,可也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出我并不如众人所说的那般有天份,你别气我啊,杜三衡之名会在画界传出名号,实在非我跟我爹预料之内。不论是田老爷的仕女屏风或者流传市面的画作,全是我爹跟我一块合画的。」
  「两人合画?」
  「说合画是抬举了我。」她笑叹:「一张油画里,只有三成是我画的,若画不好,修补的功夫还仗我爹呢。他曾是宫廷画师,姓名在宫里有记载,他不想名字在坊间曝光,于是就用我的名。不过,阮爷,画肖像的技巧我是有的,只要你别太计较功力如何。」
  他停下脚步,连带着让她跟着停下。
  「你曾说你爹自尽了。」
  诶诶,这么久的事还记得。她扮了个鬼脸,笑道:「我爹是曾要自尽,可惜失败了。」顿了下,唇掀了掀,终究隐忍下来。
  他仿佛察觉了她的异样,皱了眉,然后说道:「我看不见你的神情,自然不能得知你的心事,如同我看不见你的长相,自然无从想象在你脸上表露出的喜怒哀乐时的神情,而无法让你的真貌烙进我的眼内,这样也可以吗?」
  杜三衡闻言,先是楞了楞,后而想透这平静陈述下的真正涵意,顿时一阵错愕!
  他他他……他这是在许下诺言吗?
  「杜三衡?」收紧指间的力道,将她握得紧紧的。
  「阮、阮爷,你你你……」真是没有用,摸上发热到自己不用看也知晕红的颊面,暗恼他的情意来得这么突然,连点心里准备也没有。情意啊……她咳了咳,唇抹笑道:「阮爷,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实在太好奇了!
  「哼!」
  诶,就知道他这个样儿。她摸摸鼻子,认了命,嘴角还是忍不住得意地翘起。
  「阮爷,你看不见我,那真是可惜得紧。不过也无所谓,我看得见你,那是最重要的了。大不了以后我天天告诉你,我的相貌与穿着,久而久之,即使是幻想,也有八成像我。」
  视线慢慢移到交握的十指。这么纯情啊,连点越轨的行为都没有……这大概是他的极限了。喜欢上一个太过正直、不解风情的男人,不知是好是坏啊……但肯定她会憋得很难受。
  她垂下眸,再抬起时,又是满脸笑容,轻声道:「阮爷,从小我爹就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我还记得有一年,他带我上城里吃饭,正好遇上了个高官为民牺牲,他告诉我,只要一年,就没人会记得那高官的所作所为,不如自私点,为自己打算……他还教我,有些事就是预先知道了,也不要说出口。」顿了顿,她带笑的声音飘散在夜色之中。「我知道他在警告我,因为从小到大,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看到连他在想什么我都一清二楚……我爹曾是宫廷画师,在宫中为皇帝老爷作画,四海升平图、射猎图、平乱图,他都与其他画师合画过,甚至皇帝的宠妃他也画过。阮爷,你猜,一个画师最害怕遇上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她笑。「阮爷,你当官最怕是有冤案发生;当个画师最怕是日久生情。尤其画人像图,画师的眼必须时刻追逐着对方,我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迷恋上先帝的贵妃。而我也步上他的路子,时刻追着你——」在她眼里,当肖像跟他有了明显的差别时,她的芳心就已遗失。应该叹气,但叹不出气来,反而很高兴让自己中箭落马的对象是他。她敛神,再继续道:「我爹虽迷恋那贵妃,可惜先帝一死,亲近的妃子殉葬,他因此退出宫中,后而收留我……」
  「收留你?」难怪年龄如此相近。
  「是啊。」她笑:「原本该称他一声叔叔才是,但他怕没有血缘,我会排斥他,于是干脆就叫我喊他一声爹。」
  他皱眉,收紧五指的力道,道:「听起来他很疼你。」
  她应了一声。「我爹是挺疼我的,巴不得将所有的画技教给我,可惜我始终不如他愿。我还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夜,我口渴,起来喝水,看见大门敞开着,爹又不在画室,我走到门口,瞧见他……他站在芭蕉树下被个绿衣女鬼用绳子勒住……」
  「你看见的一定是芭蕉叶!」
  她回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脑中却想象那一夜芭蕉树下的女鬼……身子一颤,紧紧回握住他,道:「你说的对,一定是芭蕉叶。那几日我听我爹说鬼故事听得怕了,便以为世上有人要自尽,一定是冤鬼来寻!」
  「你爹说鬼故事吓你?」他想起方才她爹在门口那句「我记得你最怕鬼了」,初时听见,只会以为她爹关心她,后来一想,她爹若不提,她不会想到,正因她爹提了,存心要她在回房的路上疑神疑鬼的。
  「阮爷,你别想歪了,我爹真的挺疼我的,只是……他说鬼故事,原要我半夜吓得不敢出门,没料到我瞧见那绿衣女鬼……」见他脸色发臭,她只好改口笑道:「是我幻想过度,将芭蕉叶想成无脸的绿鬼。那时我知道他要自尽了,他认为我已经学会他的画术,也认定我可以照顾自己,所以,他执迷不悟到想为心爱的女人殉情!阮爷,那时我只是个小孩,我怕死了,怕再也见不着我爹,有些事说破了就再也挽回不了,我不敢跳出去阻止他,只能推倒烛台,任由大火毁了他的画作,赌他会不会放弃自尽殉情而奔进来救画救我。我还清楚地记着,那时是二更多天,大火烧得好旺,我缩在角落里瞪着门口等着爹,从此不到三更,我难以入眠。」
  他眉心蹩得更紧了。
  她微笑:「阮爷,终究,我爹还是惦记着我。从那以后,我开始学画学得不精,他教我线法画,我学了好几年也学不起;他教我光线分法,我却资质平庸,始终学不到他的五成。我知道他从头到尾都看穿我是故意,却从不戳破,执意认定我这个传人,而我若没有学个彻底,他不会撒手离去,这是他画师的骨气,是我跟他在世间的纠缠,看看谁才是最后的赢家。阮爷,如果是你,你心爱的女人死了,若拖过十年、二十年,你还会殉情吗?」
  他抿嘴不语。
  她笑叹道:「唉,这疑惑问你是白问了。依你性子,必定不会轻易寻死,纵然有再大的痛苦也会咬牙吞下来。总之,从那时起,我爹虽疼我,心里也不免恨我。我并非特意在你面前掩饰我的情绪,而是我太习惯以这样的方式面对我爹。阮爷,你可不能气我,最多我答应你,花点时间改改就是。」语方落,就感到他指间又收力,将她拉到他的面前。
  她微微一楞,注意到彼此的距离已经是衣物摩擦,没个空间了。他他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阮爷,四处都有随身武士在窥视。」她好心提醒,免得再毁他声誉。
  他不理,反问:「你一下午都待在画室,发尾又沾了颜料吗?」
  「唔。」她拉过一撮发尾,扮了个鬼脸。「不小心沾了点。」
  他顺着她的手,指腹一一滑过她的发尾,然后举到鼻唇之间。
  她瞪圆了眼。
  「这是什么颜色?有多长?」
  「差不多两指长,你抓的这撮是红色跟黄色。」她哑声干笑。
  「红色和黄色?」他想象着,说道:「在我还没失明前,只瞧过洋人一头金发,倒没有看过有人把自己弄成这样。」若曾看过,就能更容易在脑中勾勒形体。
  她的心绪早跟着那撮发尾飞到他的指腹之间,根本说不出半句话来。
  发尾再度被端到鼻唇之间,很难得地见他露出一抹笑来。
  「颜料沾上发,没有那呛鼻味道。」
  唉,原来是在闻发味,亏她还紧张兮兮,以为他若无旁人地吻着她的发。
  她暗暗叹息,又见他俯下头。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心头怦怦直跳,以为他要做出越轨的行为,哪知他俊秀的颊面仅仅擦过她的脸,在她身侧闻着,然后皱眉:「你的酒味真浓。」
  唉……用力叹了好长的一口气。这男人根本不知他把她的心弄得好痒。
  「阮爷,我说过我作画一定要喝酒的。」她唉声叹气。
  「你也说过,你一吃饭就快乐,心情不好就喝酒。」这两者之间画上等号,就能想见她作画时心里到底是怎么感受了。
  「你记得真是清楚。」她苦笑。
  「你跟二郎的感情倒是也真好。」
  她闻言,笑道:「阮爷,没有办法啊,我总不能找你去吃吧?你是一个一天一餐的人,就算吃了早饭,也没法陪我吃午饭啊。二郎就不一样了,他是府里勉强可以跟上我的人,不找他难道找你?」
  「哼!」这女人想用激将法?
  他的脸又发臭了,她不得不说,即使喜欢他,也还是很爱看他发怒的样子啊。
  「杜画师,你爹当真有这个能耐完成那幅画吗?」
  「我爹是宫廷画师,他主我辅,当然有此能耐。阮爷,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说得没有错吧,人啊,还是别烦恼太多,像我快快乐乐多好。」
  他又轻哼一声,道:「你原想仿画,以为我不知道吗?」听见她微讶,他道:「下午东方非找过我,说你上铺子去买其他宫廷画师流传在外的油画,八成打算模仿。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下!」
  「原来如此……」她依旧皮皮地笑:「我仿画功力并不差。阮爷,西画重实景,中画则抓神韵,我透视画法不佳,若有实物可够攀仿,真的不是难事。」
  说到底,她还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外加对自己的自信。一个冒牌画师,能对自己有自信,也算了不起了。
  「阮爷,虽说我有信心,可是终究还是有点紧张,若是你愿意给我信心……」
  「我给你信心?」他能作什么?除了为她辟画室,引开东方非的注意力,提供她一切所需,他还能给她什么?
  「唔……好比,你稍微别那么固执,主动亲我一口也好。」她有点赖皮地笑:「阮爷,这可会让我精神百倍,专心作画呢。」
  「真不知羞!」他恼她说话过于大胆。
  她眨眨眼睛,笑了笑,随口道:「是是是,阮爷,你遇见了我真是你的失策,你本就适合千金闺秀……」
  「好做一对每天吟诗作对、弹琴唱歌、无忧无虑的神仙眷侣吗?」
  「哎,阮爷,你真清楚我要说的话嘛。」话方落,就见他一脸怒气。
  他缩紧力道,硬将她拽到身前,逼她仰起头看他。
  「杜三衡,连你也当我是个废人吗?」
  「不不不,阮爷,我只是玩笑而已。」
  十指突地摸上她的脸。她讶异,指腹摸到她的唇角,她心头一跳,见他毫不犹豫地俯下头——她瞪圆眼,怀疑他又在耍她,他这种人会主动做这种行为真是夜里做梦才会发生——啊啊,温热的唇擦过她的嘴,她傻眼。唇微启,下一刻,他精确无误地吻上她的嘴。
  温舌滑进她的檀口之间,鼻间尽是他的气味,连唇舌之间也染上了他的气息,微微发着疼痛。这么放肆的唇舌纠缠,只是不曾想过他会主动到这么的……逗到她心痒难耐啊!
  「你嘴里尽是水酒的苦味!」
  「啊……」头晕脑胀还回不过神,直觉追寻他的气息而去,踮脚想再索求;他察觉她的意图,掌心挡住她的嘴。
  「就这么一次!」他没好气道。
  真狠啊……等他放下手后,她舔舔唇,自言自语:「这味道真的挺像我那时再秋楼里梦见的,一次又一次的米饭掉进我嘴里,又甜又香……」抬眼含怨看他,嘴角却发笑:「阮爷,你可知我的清白被你毁了?」不由自主地搂住他的腰。
  他哼了一声,没有拒绝她的搂抱。
  「诶诶,阮爷,你可一点也不像是刚刚吻过心爱的女人啊。」倒像是刚吃了难以下咽的饭菜,脸臭成这样,不过她可不想说出来丢自己的面子。唇舌还有点发疼发酸,她的性子虽然贪图快乐,行为也外放随意许多,但不是喜欢的人,绝不会有肢体碰触的习惯,这么亲密的接触还是头一糟呢。
  可恶,正因为是头一遭,才迷迷糊糊地闪了神,指腹轻轻碰着舌尖,真有点痛,可是嘴里却满满是他的气味。
  这一板一眼的男人啊,会这么主动吻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要说是出自他本身的欲望,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八成是跟东方非的那晚,她到他房里让他分散心神一般,他不想让她爹左右她的情绪吧。
  又舔了舔唇,让他的气息染满自己的口舌之间,胸口溢满快乐,然后很坦率地笑。
  「阮爷,先前我承诺过你,有什么话一定会说,决不让你在黑暗中独自揣测想象。我向往平淡如水的感情,最好相敬如宾,他日你若老死,我也照样过得下去,我不要像我爹一样,爱之入骨到毁灭自己。」她暗暗吸了口气,又漫不经心地笑。
  「可惜,纵非亲生父女,但我受他的影响太深太深了。阮爷,我说实话了,你可别吓跑啊!我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就不会再改变了,所以你要忧国忧民,不小心忧到成疾走了,那你不要走得太快,要等我啊。就算在九泉之下,我也非要让你瞧瞧我的长相不可!」
  「你胡来!」他恼骂,心里一阵难言的情绪。这女人,就是摆明了要跟他作对!简直无视世间该依循的正路!
  她扮了个鬼脸笑道:「阮爷,我就是爱胡来啊!不开心的事我才不做呢!」她勾起他的手臂,慢慢往秋楼走去。
  「你若要我欢心,就不要胡作非为!」
  「阮爷,你欢心,又不是我欢心,我才不干。咱们打个商量,我送你回秋楼,天这么冷又黑,不如在你房里待一会儿——」
  「未及成亲,你不该在我房里多逗留。」他冷冷道。
  唉!她暗叹,很快又振作,不死心地说:「接下来的半个月,我一定很辛苦,天天面对画作——」
  「你若再喝酒,休想我再理你!」
  这不是存心要把她吃得死死的吗?她一向随意惯了,要学他一样一板一眼的,她可不行呢。
  「那肯定会不快乐的。」
  「你心里想着快乐的事便是。」
  「快乐的事啊……阮爷,那咱们再打个商量好了,每天就这么一次,亲我一口,我一定会有精神作画,决不让那个狗官看扁人……」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九章

 

  半个月后——
  她咬着画笔,只手拿着另一枝笔涂着朝服,听她爹解释背景焦距透视的理论。
  「衡儿,你真有在听?」
  「有有有,我在听呢。」多年功力已达深厚境界,咬着笔也能说话。
  樊则令盯着她一会儿,目光移到她笔下的颜色,温声道:
  「你又忘了光线的角度吗?没有光是打两侧同时来的。」
  「诶,我忘了忘了。」她笑道,连忙修改。
  「同样的理论换汤不换药,不管你画哪家的建筑物,甚至是皇宫内院,只要你抓住了焦点,要在画中创造另一个世界并非不可能。三衡,你是画师,并非画匠,理应追求进步才是。」偏偏她胸无大志,让他懊恼。
  「爹,是不是画师,我无所谓,快乐就好。」她笑道,东看西看画中肖像,完全不觉束起的长发又不小心沾了好几种颜料。
  樊则令默不作声半晌,才拿过她嘴里的笔,站在她身边帮她修补。
  「衡儿,你是我故友之女,他既有绘画长才,你必定也有,如此轻忽未免太过可惜。」
  「爹,这几个月你在哪儿?」她没答反问,头也没回地闲话家常。
  「我在平县帮一户人家在长墙上画戏曲儿。」
  「戏曲?」她颇感兴趣:「爹,你不说过油彩上墙,没个几年就会剥落吗?」
  「主人要求,我这画师能说什么呢?他要画的戏曲儿叫『青天审案』。」
  「挺好玩的样子。」
  「是啊,我原以为是『包公审案』,没想到那老主人说,他府里有儿子明年就要应试科举,盼他一举高中,成官之后能像几年前的青天老爷,为民喉舌为民申冤。」
  「几年前的青天老爷啊……」她也认识一个,只可惜辞官不做了。
  「那户老爷也忘了青天老爷叫什么,只记得当年在平县闹了好大一桩冤案,全靠那青天老爷拼着眼瞎的可能,赴法场救人。」
  补修的笔停了,她缓缓抬头看他,笑意敛起,哑声问道:
  「爹,他连青天老爷的名字都记不住吗?」
  「是记不住。」樊则令柔声道:「当年他也在法场,以为那小孩死定了,没料想刽子手举刀的那一刻,有个身穿官服的年轻男子策马而来,当时那男子血流满面,眼不能视物,还是有人拉住他的马,他下马二话不说,立刻阻止监斩官,在刽子手下留下那件冤案的最后血脉。为求画作真实,我跟那老爷子一一对照朝中官服,才知道那件官服是都察巡抚穿的。」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低声道:
  「爹,你说过,没有人会记得另一个人的所作所为。」
  「我是这么说过。」他承认。
  「可是,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他一点也不在乎谁会记得他,他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被他救过的小孩从六年前就来等着报恩了,现在你又告诉我,在这世上还有人不曾相识,却在记忆中将他收起。」
  「是啊,连我都吃惊。」来了阮府,才发现阮卧秋曾任都察巡抚,双眼也失了明。「我完成了那图来找你,才发现他的长相与我所画的完全不符。现在也算是补偿了吧。」看着画里的男子,极似阮卧秋。他并未与这人深交,画出的图只具形而未达神韵,但在油画之中已是水准以上。
  她沉默着,修补完最后的工程。外头凤二郎叫道:
  「杜画师,好了吗?那混蛋已在正气厅等着了呢!」
  「好了好了。」她取出印章盖上,拉过画布,将凤二郎唤进来扛画。「爹,你跟我一块上正气厅吧。」
  「我只是个助手而已,何必过去?」
  她跟他走到画室门口,然后转身笑道:
  「难道你不想见见朝中权倾一时的东方非吗?」
  樊则令微微一笑,摇头:
  「我对此人并无兴趣,当年我辞去宫廷画师之名时,他正好受圣上恩宠,打过几次照面而已。」
  她沉默,又道:「爹,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教我的。你教我做人要自私自利,人都得这样才活得下去。可是,我一直在找一个推翻你所有想法的男人,而现在我找到了。我答应他,不对他玩心机、不隐瞒他,即使有些事情明知道不能说,我也不会瞒他。」
  「是吗?」
  她暗暗吸口气,道:「我就是太听话了,所以一直不敢说。现在,我要说破了。爹,我一直想尽办法挽留你,我才不管你心里到底有多爱谁,我只知道你还年轻,不必追寻而去!」
  「衡儿,你跟我很像,你知道吗?」
  「我知道。」
  「有一天,你也会为这个男人走上绝路。」
  她摸摸鼻子,笑道:「爹,我的自私是你教出来的,你也没教过我什么将心比心,你要自尽,我这个当女儿的想尽办法也不允,他日我不想独活时,那也得要看有没有人斗得过我了。这两者可没什么抵触啊。」
  「你这丫头……」
  「何况,爹你还没找到真正适合当你弟子的人,你要下黄泉,你的画技就没人留传啦。」哎啊啊,说出来的感觉真好!以后明着来,再也不必绞尽脑汁,暗地阻止了。
  樊则令目不转睛地注视她片刻,垂下视线沉思。她爹是颇负盛名的画师,若是放弃她,未免太可惜了。
  「杜画师!」
  樊则令回神,瞧见阮府女总管凤春急忙奔来。
  「小女已去正气厅,凤总管,你有急事?」
  「今早我在服侍少爷用早饭时,忽然想到如果杜画师临时不及画完,用这张画能不能代替?这也是少爷的肖像,只是没油画那么精细,原是要让少爷求亲的……」后来也不必用了,作画的那个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樊则令微微一笑,接过那幅画,道:
  「凤总管不必担心,油画已送到正气厅,何况,东方大人要的是油画,而非中原画法——」没说出他这个助手才是正牌画师,随意摊开画,而后一怔。
  「是不是真的很像我家少爷?陈恩说杜画师是假冒的,我从不信。能将少爷画得十足像的,她是第一个。以往的画师只能画出少爷现在的气质,她从未见过少爷以前当官的模样,却能将当年的神韵抓个十足,怎会是假冒的?」
  「神韵十足?」他没见过当年的阮卧秋,自然不知其神韵有没有相仿,但从此画里看到了坚定不移的信念跟平县那老爷子形容的青天之相,与现在稍有圆滑的阮卧秋多少有了出入。
  「是的。神韵十足,我从没想到过会再见到少爷当年的模样。」她轻声道。
  油画首重写实,将人物画得惟妙惟肖不是难事,中原画法多半人物无骨,比例不对,色彩平面,更无立体,即使肖像留传后世,也不见得能够遥想先祖相貌。
  唯一胜过油画的,就是神韵……
  神韵啊,能将神韵抓个十足,世上又有几人?纵使对阮卧秋用了心,一双眼看穿了都察巡抚的本质,没有深厚的底子做基础又如何能这么随心所欲画出来?
  指腹滑过肖像的色彩,明明无骨人脸,明明一点也不写实,明明只有三分像阮卧秋的长相,却能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就是阮卧秋。
  「樊爷?」
  「我不喜中原画法,只教了你底子,便让你跟着我的路子走;你怕我自尽,所以只学几分像……到头来,你还是不知不觉跟着你亲爹的路子在走了。我还该不该收你这个徒弟?」他喃喃着,心里竟然懊恼起来了。
  仰头看天空,天蓝无比,风却阵阵地吹着。不知道这阵风吹过了他,会不会也吹到那远处皇陵上……缓缓地闭上眼,自己的好胜心终究被挑起来了。
  这世上,又多了一样他还没有完成的事情了。
  ◆  ◇  ◆  ◇  ◆
  画作放在正气厅的同时,东方非摸着扇柄,似笑非笑地瞧着凤二郎忙里忙外,再看向高悬的匾额,最后视线落在那个穿着深紫儒袍的盲眼男子。
  这男人啊,纵然辞官回故里,依旧让他想重挫他骨子里的正气。
  「卧秋兄,你真是令我信服了。」薄唇愉悦掀笑:「我还以为你终究会为了杜三衡而背后搞小动作,好比让那冒牌的杜三衡连夜逃脱,抑或向我弯腰求情,哪知你什么也没有做,真令我有些失望啊!」
  「大人眼线密布,小人哪敢在大人眼皮下动作呢?」阮卧秋坐在太师椅上,冷淡地说道,仿佛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紧张。
  「哼哼,那杜三衡呢?」
  「杜某在此。」人未到,声先到,连串的笑声让东方非听了就心生厌恶。
  「杜三衡啊杜三衡,你真是胆大包天,今早我故意将随身武士撤离后门,就是想给你一条生路,哪知你不领情,分明要领了罪罚,才知世间的险恶啊。」
  「诶!」她笑道,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东方非,落在脸色冷热的心爱男子上。「大人,杜某若真走出那后门,只怕不消半盏茶,就会被你派的人押回,这种欲擒故纵的游戏挺好玩的,可惜杜某腿短,无法让大人玩得尽兴,索性就不陪玩了。」
  东方非眯眼,哼道:「杜三衡,你的心思倒真有趣。」
  不是有趣,而是她若有本事,也很想跟东方非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不过这话要说出口,阮卧秋一定又会在她耳边吼吼叫叫的。
  「你的眼睛在看哪儿?」细长的眸子透着阴森,笑着:「杜三衡,你看,这些都是我带来的人,县令大人,新任知府大人等这些都是来做见证的,也可以说是等着来判你罪刑的刽子手呢。」
  「未看画便先定罪,大人,这可不好啊。」她没被吓倒,反而笑着:「既有罚,也必定要有奖赏才能彰显大人英明,正好这些大人们也可做个见证,若是杜某今日画不如名,自当领罪,若名副其实,恳请大人允我一个要求。」
  阮卧秋闻言,低声吩咐:「陈恩,扶我到杜画师身边。」
  陈恩依言,立刻扶他起身。
  「杜三衡,你真是狡猾啊!正因你太狡猾了,本爵爷才不允你待在卧秋兄身边,污了他的正气。不过,为表公正,我就允你一个要求吧。」他不以为然,不认为她的要求有实现的机会。等她一判罪,先割了她的嘴,再挖她的胆,要看看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多谢大人!」她喜道,见阮卧秋迎面而来,连忙扶住他。「阮爷,今儿个你看起来真是神清气爽呢。」
  这时她还能油腔滑调,多半是无事。只是他眼不能见画,心里毕竟有些不稳。
  「掀画布!」东方非道。
  随身武士上前掀开画布,画由右下角的朝服逐一显露——
  阮卧秋听见凤二郎率先叫了出来,身边的陈恩也低喊:「怎么跟我那日见的完全不同?」
  随即,惊呼不断。
  「怎么了?」他问。
  「阮爷,你放心。我跟我的助手,可是卯尽全力呢。」哎啊哎啊,真想心灵相通,将画面传递到阮卧秋脑海,让他看看此刻脸色铁青的东方非。
  「这简直跟真人没有两样啊,果然不愧为民间画王!」有官如此惊叹。
  她扮了个鬼脸,纯油画的肖像在金碧王朝并不多见,连宫内大多也是依着皇帝的喜好,以中西混合的画法,巧妙地将人脸部的阴影淡化,以略带平面的画技取代,让肖像看起来并不那么真实。
  要是她,她可也不想在摆满纯油画肖像的走廊里走动,会活活吓死她的。
  「杜三衡!」东方非咬牙冷笑:「你说,本爵爷可是一开始就着了你的道?」诓他入了陷阱!
  「大人,杜某哪有这份能耐?」她一脸无辜:「是大人一时不察,不小心误以为小人的画功就那么一点儿。」
  东方非眯眼瞪着她,随即突然笑了,笑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说你要什么?黄金千两?还是美宅一栋?或者,你想要留名后世?」对他来说,全是小事一桩。不管她选择哪一种,紧跟而来的就是他的报复了。
  她直勾勾望进他那阴险到有些过火的眸子,轻笑:
  「杜某什么都不好,只要求一件事。从此以后,大人过自己的阳关道,阮卧秋过他的独木桥,两不干涉,凡举与他有关者,大人都不准动手,从此遗忘阮姓。」
  「你!」头一遭,在场官员目睹了东方非咬牙切齿。
  「大人能在官场纵横多年,撇开圣上恩宠,在待人处世上必有自己的行事作风,我曾听闻,大人一诺千金,从不改口,还是大人打算就此毁了自己的信誉?」
  东方非哼哼哼,一连冷哼数声,哼得诸官湿了背脊。他冷笑:
  「好啊好啊,你真是看准了我吗?东方非的信誉我可不放在眼里,不过我说过的话必然做到。卧秋兄,这女人当真是你的好画师啊,她让我从此无法动你了!」
  「大人,你若处心积虑就为了摘下『浩然正气』的匾额,那么小人立刻差人拿下,从此阮府里永不放置任何匾额。」阮卧秋沉声道。
  「爷!」凤二郎跟陈恩同时叫道。永昌城内何时有了阮府,这匾额就何时有的,一百年的历史,阮府的骨气啊!
  东方非盯着他,薄唇依旧抹着冷笑:「卧秋兄,原来这块匾额对你来说,已经是木头了啊……你的坚持是软化了,还是改放在心里了?」
  阮卧秋没有答话,厅内在场诸官暗自面面相觑,不知这瞎子到底是谁,竟敢顶撞红遍朝野的东方非,其中新任知府大人上前,暗示低语:「大人,您若不便动手,就由我派个名目——」
  「这里也由得你放肆吗?」东方非一径地冷笑。
  「爷儿!」阮府老奴奔进来喊道:「外头有公公说奉圣上口喻,请东方大人速回宫中!」
  东方非先是一怔,随即迅速看向阮卧秋,哼声道:
  「你也会玩手段了吗?」睨了一眼杜三衡,便拂袖走出厅外。
  「大人!」她叫道。
  东方非停步,头也没回地说:
  「今日本爵爷与阮卧秋之事,谁也不准插手,要让我知道谁敢自作主张,私动阮府的任何一个人,就休怪本爵爷心狠手辣了!杜三衡,你可满意了?」
  「多谢大人!」她拱手作揖笑道。
  凌乱的脚步声纷纷离去,直到厅内遽静,阮卧秋问:
  「都走了?」
  「哎,走得一个也不剩呢。」心里可终于放下大石了。她好奇注视他:「阮爷,你是使了什么小计惊动朝中皇帝老爷?」
  「不过是托个朝中朋友帮忙罢了。」他淡笑。
  「说到底,阮爷你还是怕我跟我爹出了问题吧?若要我逃,只怕逃不出城门就被抓了,不如请在朝中有势力的朋友帮忙。」哎哎,真不知该感激他,还是怪他不信她了。
  他不予置评,让陈恩扶他走到画前。指腹轻轻碰着那永远看不见的肖像。
  「阮爷,当初你处心积虑想要拿徒儿换师父,现下你如愿啦。」她笑道,目光落在他指腹,而后柔声道:「现在你碰到的是你自己的眼睛,我爹来时你已蒙上眼,所以,你的眼睛是我画的。就算你看不见自己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模样,可我看得见,每天我都会将你慢慢变得更俊俏的模样刻在心版上,就算塞满了也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你的肖像也会留传后世,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刚毅的嘴形稍微上扬,他不太认真地骂道:「什么俊俏?该是老态才对。」人只有愈活愈老而已,亏得她这么形容。
  她笑:「阮爷,我心目中的你,可是英飒焕发,貌比潘安啊。」
  「哼!」她油嘴滑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若是平日一定要斥她爱打谎儿,偏偏方才听出她语气中掩饰极深的真心真意。这女人真是……令他又恼又怒……又怜又爱……真是恼人!
  他伸出手,她仿佛完全了解他心思似的,反扣他的五指,彼此紧紧交缠。他转向厅内仆役,道:
  「去把凤春找来。」再对凤二郎与陈恩道:「近日之内,阮府从永昌城内连根拔起,迁居他处。你们若有什么事,就尽早去处理吧。」
  「少爷!阮府有一百年的历史啊!」
  「也不过就是历史而已。若不走,永远不会有新的开始。以为东方非笃定我眼瞎成盲,不成气候,所以不曾动过我,他日我若从商再起,形成民间势力,难保他不会自毁诺言;再者,应康城商机勃勃,举家迁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爷,你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陈恩连忙表露真心。
  阮卧秋淡淡一笑。「随便你吧。」转头向杜三衡道:「杜画师,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爹聊话,你扶我去见你爹吧。」
  「好啊,你们年纪相近,一定有挺多谈得来的话题。」她笑,瞧见他又皱起眉了。
  年龄相近,将来却要唤声岳父大人,也难怪他会皱眉。想来真的挺好笑的啊。
  牵着他往门口走去,她又笑:
  「阮爷,你说,咱们俩,算不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十指互缠,注意到她一说出口,他直觉要松手,她也不阻止,而后他恼怒地紧紧握住。
  「杜画师,你不能一时半刻正经点吗?」
  「哎哎,要我正经,那就像是要阮爷一时半刻轻浮点一样,阮爷,你要能对我轻浮,我就能对你正经啊。」
  「你……」
  那火气甚大的骂声与轻滑的笑声渐远,终至消失。
  ◆  ◇  ◆  ◇  ◆
  两个月后——
  马车哒哒哒地,前往应康城,永昌阮府逐成废墟,待售。
  数年后,应康城跃升为万晋年间第二大城。
  留史记载:应康城内富商阮卧秋于万晋十八年至二十年间崛起,以蚕丝业起家,后而逐渐扩大各地产业,于内地设厂,又于海路造船,与各地商家组船队,前往欧洲国家进行买卖,带回物资交易,在民间形成一股新势力。除此之外,在乡里村间造桥铺路,每逢水旱,必开仓赈济。
  《民间富商传奇》一书中,曾提:「阮卧秋双眼全盲,却于商场洞烛先机,为人正直,待人诚心,买卖童叟无欺,身边奴仆忠心耿耿,偶有一名貌美白衣青年相伴身边,发色其黑,唯发尾杂色如西洋人……」形容该人之事,足有二十六页之长。
  《应康记闻》中,提述万晋十八年起,每五年,应康城中阮姓富商,造桥铺路,聘请画师于桥上作画。阮家府邸长墙亦是满满画作,凡于该府做客商人莫不称奇,逐为流行。从此,应康城艺文之风渐开,别名画城。万晋四十五年前,共有数十名画师进宫受封宫廷画师。阮姓富商并分别于万晋三十五年,万晋五十五年适逢瘟疫横行时,大力救济。形容该人之事,足达十一页。
  其余,如《冤案审传》里,所提几桩著名冤情,皆有「阮卧秋」三字,多半时扮演着冤情翻案的幕后角色。传闻,民间县官多买其帐,看其脸色,有人曾说:此人买卖交易极为诚信,从不欺人,但于冤案疏通上,贿赂官府衙门,动用私权,可谓毁誉参半。又闻,阮姓富商进行疏通时,身边必陪一名貌美白衣男子,两人之间暧昧不清,以致日后提有阮卧秋之书者,多半描述阮姓富商私德极差,喜男风。
  又如杂书野史也曾提及,应康阮姓富商暗自结党,相扶朝中被奸人所害的朝官,同时秘密成为某位高官的雄厚实力。因是野史,故无法查证。
  曾有人为阮卧秋写下个人传,但无发行市面,仅留下一本放置于府间,供后代子孙流传……
  万晋六年,都察巡抚阮姓卧秋,在朝史之中不过三行,今,同名同姓的民间富商阮卧秋,当代其记载共有二十多本,或多或少……
  「同名同姓,际遇却大不同,可怜那如今不知流落何方的都察巡抚阮卧秋啊。」曾有人跟同名同姓的民间富商阮卧秋讨好提及。
  当时,阮卧秋只但笑不语,身边相扶的白衣男子则背过了身子,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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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7-06
尾声

 

  「冬故小姐要见我?啊啊,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阮爷的妹子嘛。」放下画笔,跟着丫鬟走出画室。
  自进永昌城阮府之后,只听其名不曾见其人,后迁居应康城,第一批先出发的就是阮冬故一行。她跟阮卧秋垫后,路上为了同坐马车,还得念一些账本的数字给他听;他看不见,只能凭记忆,所以她必须反反复复念着,到最后她终于无趣到打起瞌睡,等醒来后,发现自己正睡倒在他腿上,正在接手念账本的陈恩以极耻笑的眼光睨着她。
  真是丢人现眼啊!
  他双眼不便,较之常人要付出更多心血在商业的领域之中,纵使有凤春辅佐,她对他却无任何的帮助。
  哎哎,想来就是窝囊。那可不行,从今晚开始也要让凤春教教她了。
  跟着这个自称是阮冬故的丫头一进冬楼,就见院子里几名年轻的长工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她。
  「杜画师不必大惊小怪。他们自幼服侍我家小姐,几乎不曾与少爷打过照面,所以你没见过是理所当然的。」
  「不,我只是觉得他们的发色好眼熟啊……」她喃喃,跟着走进冬楼。
  一进去就见曳地的帘子,帘后隐约有个人影。
  「我家小姐受了风寒,不易吹风,请杜画师见谅。」
  杜三衡摊了摊手,无所谓地笑道:
  「阮小姐找杜某有什么事吗?要杜某为小姐作画吗?」
  「那倒不必,我跟杜画师一样,都不想留画后世。冬故请杜画师来,只是想看看让我兄长倾心的姑娘而已。」
  「那么冬故小姐……」
  「请叫我妹子就好了。」
  杜三衡眨了眨眼,知她这句妹子暗示认同了她。她笑道:「妹子,我以为你要说,你以为阮爷倾心之人,该是个与世无争的大家闺秀才好呢。」
  帘后有成串的笑声。「杜画师,我兄长若与你说的闺秀成亲,那多半是会相敬如宾,平淡无波地过了一辈子,绝不会像现在被杜画师气得脸色铁青,偏偏又心系于你。」顿了下,声音略嫌正经:「杜画师,此次请你前来,一来是想跟你说说话,二来是想看看让我兄长改变的女子,三来是这几年来一直有个问题盘旋在冬故心里,始终找不出个解答,想请问杜画师有什么好法子呢。」那语气好生的烦恼。
  原来真正找她的原因,是为了要问她事情啊……杜三衡面不改色,笑道:
  「妹子请说。」
  帘子后面沉默了会儿,才问:
  「杜画师,倘若世上有个人极力考取功名,可惜科举中的八股文,就是不擅长,你要说没有天资也罢,可那人一生志愿为官,你说该如何是好呢?」
  「那简单,买官啊!」她嘴快,笑道。笑了两声之后,忽地住口不语,瞪着帘后的人影。
  二官一商,二官一商……难道……不会吧?她是不是不小心推动了什么风水师的预言?
  ◆  ◇  ◆  ◇  ◆
  良久之后,她苦着脸,慢吞吞地走回画室,半路听见有人喊道:
  「杜画师!」
  她抬头一看,楞了下。好眼熟的发色啊……
  「二郎,你去画室动我颜料了?」
  「没有啊,杜画师,你瞧,这是现今京师最新流行的。」凤二郎用力甩动他那一头束起的头发。
  「京师流行?」她瞪着那发尾七彩的颜色。难怪方才在冬楼看见那几名年轻的长工,发尾全挺眼熟的,原来阮府里大家都在跟随京师流行啊。
  京师有这种流行吗?
  「正是!」凤二郎贼兮兮地说:「这是京师最新的流行,才刚传进城内。这种新颜色是勇气的象征,据说刚传进城时,有个青年就是染着这种颜色,结果一举打倒欺人太甚的高官呢!很灵吧!」
  她瞪着他,一阵沉默后才问:「二郎……你要勇气做什么?」
  他闻言满面通红,咕哝:「我再不说去,我怕她年纪大了,不肯接受我……」
  她连眼皮也没眨一下,笑道:「二郎,原来你是要鼓起勇气去跟你喜欢的女子求爱啊。」
  二郎搔了搔头,低喃:「虽然她喜欢少爷,可我也有喜欢她的权利吧?」
  搞了半天,他还真当凤春对阮爷是男女之爱吗?这小子也太鲁钝了点吧。
  「好,为了表示我支持你,虽然你一直没赢过我,可我答允你,帮凤春画一幅肖像,让你拿去送她。」
  凤二郎大喜,叫道:「果然有用啊!我才染上这头发,杜画师你就先给我个喜兆,她那里一定没问题的!」
  想要勾她的肩亲热,她不着痕迹的弹开,退开一步,笑道:
  「二郎,既然你要去就快点,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她嘴里配合道,很不想戳破他的梦想。
  凤二郎心里兴奋不已,纵然紧张得要命,也不禁拔腿就往凤春那儿跑。
  杜三衡见状扮了个鬼脸,拉过自己的发尾,好笑道:「勇气的象征?京师的流行?打哪来的说辞?」
  「杜画师?」
  她一回头,瞧见阮卧秋站在凉亭之内,像是听见方才她的一举一动。她双眼微亮,笑着走过去。
  「阮爷,我怎么没发现你在这儿呢?」眼角看了陈恩一眼,他正瞪着自己,她暗暗拉过阮卧秋的手,故意宣示主权。
  真怕这小孩从报恩的心态不小心迷恋上他啊。
  「方才我听陈恩说,早上你跟令尊出门一趟?」
  「是啊。」她微微笑着:「我爹说他不想教我了。他要跟我打个赌。」
  「又是赌?」
  「阮爷,我不得不赌啊,我跟我爹约定每三年比一次画,他画他的油画,我画我的民间画法,直到他觉得远远胜过我才停止。」从腰间掏出一枚印章,塞到他的手里。「阮爷,你发觉这印章有何不同吗?」
  他皱眉:「这印章只有一半?」
  「是啊,从此我只拥有这一半,另一半放在我爹那儿。阮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跟我比个高低,看看是他画得好还是我好,终究,他骨子里的画师身份仍然占了上风。」紧紧握他的手,手心微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阮爷,你说,我能留下他吗?」
  阮卧秋毫不考虑地说:「你若想干什么,还有谁能抢得过你?」
  她闻言,还是盯着他,然后笑了出来。「阮爷,你这话说得真不情愿,就算是安慰,也不要臭着脸说啊。」果然一听他开金口,心里就安定不少。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已依赖他甚多,这也不知是不是件好事。
  她不知她爹是哪来的想法以为她能与他相提并论,但她也知道若有一天,她爹不当她是对手了,就会绝情撒手而去,这一去,会发生什么事,她连想也不敢想的。
  现在,只能庆幸她爹骨子里还是摆脱不了天生的画骨。不像她,只要保全她心爱的人,保住她的快乐,就算要抛弃画画,她也无所谓。
  「谁臭着脸了?」他没好气道。
  「是是是,就算阮爷你的脸发臭,在我眼里也是天下间最好看的男子。」她笑道:「阮爷,以后每隔三年,可要借你的墙一用了。」
  在墙上画画吗?「你要用就用吧。」停顿了一会,俊脸撇开,又道:「这也算是你的家了。」
  她闻言,眨了眨眼,瞧见陈恩很不以为然地转过脸。她心头大乐,要阮卧秋说出甜言蜜语来,那真是得等老天掉下石头再说,这种暗示性的话,她已经够心花怒放了。
  「阮爷,那你再允我一个要求吧。」
  「要求?」
  「你放心,我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求你毛手毛脚的。我只是想,二官一商,你已占了一官一商,剩下的那个官,若隔个几年出现了,能不能别理会,咱们改名换姓,逃到内地去好吗?」
  阮卧秋闻言,当她是在说笑话。「杜画师,你真信风水之说?就算风水成真,如今我们已经搬来应康城,哪来的二官一商?」还不知她是个迷信之人呢。
  杜三衡欲言又止,总不能告诉他,他的妹子是个危险人物吧?
  心知不管他今天走上哪条路,哪怕将来有人连累他,她也会心甘情愿地陪他一块生陪他一块死,诶诶,真是认了。
  「你叹什么气?」他皱眉。
  她摸了摸鼻子,见他一脸正经,不禁又生起逗他的念头。「阮爷,好心有好报,虽然你失去了眼,可遇见我,也算老天爷送给你的好报,你可要好好珍惜啊。」她笑嘻嘻地,等着看他臭脸骂人。
  阮卧秋闻言,先是哼了一声,然后轻轻又「嗯」了声。
  没料到他竟会认同她的油嘴滑舌,一时之间杜三衡哑口无言,满面通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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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7-06
后记

 

  后记藏在正文与番外篇之间,是我的最爱。通常这表示习惯先阅读头序跟后记的读者,在一开始翻头尾时会不小心错过。
  因此想了半天,部分应该是序的部分,挪移到这里来,看完故事的正好接下。
  我对官员的感觉一部分在《探花郎》里说了,清官不见得是好官,好官通常难以持久。官场黑暗,绝非正直之人能久待,一个作者的个性通常会曝光在小说处处可见的蛛丝马迹,却不见得会在男女主角上流露,我承认我对官并没有好感,但因为藏污纳垢,所以才喜欢去挖掘。《及时行乐》里,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一个以保护他人为优先考量的官,通常是没有什么要下场,即使再正直,也抵不过三二流言句,所以,阮卧秋因瞎而辞官,对他来说也许是福气,逐渐了解权势的重要,明白世上有些事绝不是固执己见就一定会有良报,所以我让他从商了,从中学习名利的重要与圆滑,而仍保有骨子里的浩然正气(朝史不过三行,留传后世的记载却远远超过朝史,这是我决心不让他恢复视力的补偿)。
  故事的尾声,不知道有没有人猜到还有续集?好吧,就算没猜到,看到作者自行招供,也就知道啦。
  续集故事的主角并非阮卧秋跟杜三衡,《及时行乐》只能算是前奏曲。接下来的是二官一商中的另一官(要说买来的官位也可,在主角设定上我很喜欢走「旁门左道」,起由就下次再聊吧),不过买官不是下一本,至于何时写,呃……请让我们继续聊本书后记真正的主题——番外篇吧。
  故事已完,却还没有打上「全书完」,通常只表示后面还有番外篇。
  继某回提过要戒掉番外篇,而在《及时行乐》中又很不该地冒出来,我承认我是在自打嘴巴(泣)。
  这是有理由的,真的有理由的……原本我只想跳个几本再偶一为之的。
  理由如下:
  话说,出版社邀写诗文选(原名十二诗文选,有兴趣的可以去查查为什么叫十二),当时我一时不察,在电话中弄错意思,以为任何形式的文体都可以,那OK,立刻就写了一页多小番外配合六月的花选送交出去……
  驳回。
  搞了半天,是「诗文选」,不拘任何形式,可是请勿交「故事」,当场,我喷了一口血。那我的番外篇怎么办……><……那,就押着这小番外篇上《及时行乐》好了,当初心里是这么精打细算的,并且一不做二不休,再补上另一篇番外篇,互相呼应好了……
  结果,一个不小心又多写了番外第二,与「意外之章」……><「意外之章」,足足有一章,我并不想当它是番外篇,只当它是杜三衡婚后的故事(啊啊,我爱上了婚后的故事^O^)。
  一定有人想知道,误把「诗文选」当故事写的番外篇是哪篇……
  从头到尾,它还收在计算机里。
  没放。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去补写其它的番外篇呢?一直到交稿了,我还是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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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7-06
番外篇之一

 

  ——不知不觉,情苗躲在背后偷偷滋长……
  永昌城阮府——
  午后秋意浓,窗外已有细雨叮咚声。
  「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
  「谁教你念《三字经》的?」坐在窗边的男人不悦道。
  「咦,少爷,我念的是《三字经》吗?」凤二郎一回神,惊觉自己竟然抽了本《三字经》,简直太污辱少爷了。就算少爷瞎了,也能倒背如流啊!
  「你心不甘情不愿?」
  「怎会?」一见少爷要发脾气。凤二郎跳起来连忙解释:「我心甘情愿得紧!少爷,方才我是一时散神,想起凤春今儿个受了点风寒,不知道有没有好好照料自己。」回头一定得去看一下才放心。「对了,不如我来念本少爷没看过的好了。」随意抽了本书,没看书名,便开始大声念起:「……乡间遇女,原来是花妖所化,其身柔软似蛇,艳若桃李……」
  哇,这是什么书?愈念愈火热,偷瞄阮卧秋,发现他两眼专注,仿佛很专心地在倾听他念的每句书词。这……虽说,他跟少爷都是男人,但实在很难想象少爷看这种淫书,更难想象他正念这种淫书给少爷听,他跟少爷之间从来没有这类沟通的桥梁啊。
  「少爷,我还要继续念吗?」他吞了吞口水。
  「嗯。」阮卧秋应道。
  他硬着头皮继续念:
  「周秀才嘴里亲热地喊着:阿珠,我的好娘子。心里打定主意,趁着四下无人,干起那苟合之事……周秀才一时欲火焚身,将那花妖幻化人身的阿珠推进树丛,猴急地扒了衣物……」汗珠不停冒出来。他看起来是大剌剌的,可是要他对着一个男人念这种话,心情实在很复杂。再偷瞄一眼少爷,瞧见少爷抹着下唇,好像很走火入魔似的专注。
  算了,豁出去了!
  凤二郎大声念道:
  「这阿珠嘴里说道:我的好哥哥,你且慢脱衣……」呜,他现在只想去探望凤春,跟凤春报告少爷这从不为人知的一面啊!
  不不,以后念书之职就交给他了。凤春还是个没有出嫁的大闺女,就算少爷不把她当成女的,他也绝不肯让凤春来念这种淫书!
  他嘴里念着念着,忽然之间,瞄到少爷动了动,往他这里看来——
  身后,轻浮的笑声出现:
  「哎,今天怎么下起雨来了?阮爷,你看起来真精神……二郎,你也在啊。」
  原来不是往他这里看来,是往他后面的门看去。
  不禁暗赞少爷耳力绝佳,竟然比他还厉害。
  「杜画师,这时候你不都在府里走来走去吗?」
  「是啊,我走着走着下了雨,想躲雨,就瞧见秋楼在前头,来借把伞。」
  「伞……好啊,我去拿!」
  杜三衡笑着拂去身上的雨珠,瞧见阮卧秋侧耳细听,她走上前,明知他看不见,仍向他拱礼。
  「前晚,真是谢谢阮爷了。要不是你陪我过夜,我可吓都吓死了。」她笑道。
  「小事一桩。」他淡淡道。
  「对你是小事,对杜某可是件大事呢。」
  「这世上没有鬼,一定是你胡思乱想,不都找出陈恩那孩子在装神弄鬼了吗?」他强调。
  杜三衡微微笑着,好奇地往桌上看去,微微脱口叫了声:
  「《花妖传》?」
  「怎么?」
  她的脸色有点古怪,碰了一下书,然后又收手。
  「杜画师,伞来啦!」凤二郎拿着把伞进屋。
  「等等,等等,别碰我。」
  「干嘛啊?我又不是妖怪,你怕什么?」
  阮卧秋闻言,不知道这两人间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她声音古怪,不由得起身。
  「二郎,杜画师是女子,你休得无礼!」他不悦道。
  杜三衡往后一退,正撞到他,她连忙又避开。
  阮卧秋蹙眉。「杜画师,你怎么搞的?」避他如蛇蝎似的,有这必要吗?前晚还怕得直拉住他,心里莫名的不是滋味。
  「没没没,我没事。」她连忙退到门口,很委婉地试探问:「二郎,你每天都念书给阮爷听?」
  凤二郎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点头:「是啊,下午杜画师不画画,由我或凤春念书给少爷听。」不过以后都由他来念。
  「……方才,你念这本书给阮爷听的?」
  「这本书怎么了?」阮卧秋问。他方才根本没有细听,一听她如此说道,书中必有问题!
  「这本书……啊!」凤二郎想起书中内容,立刻满脸通红,立刻合上,叫道:「少爷要听,我自然一定得念啊,不干我事不干我事!」他还很纯洁,愿意最纯洁的身子献给凤春啊。
  她瞧着一头雾水的阮卧秋,讶道:
  「原来阮爷喜欢读这种书,那杜某不打扰了不打扰了……」很好心地帮忙合上门,还能听见凤二郎大声抗议:「杜画师,不干我的事,不要告诉凤春,是少爷要听,他听得很入迷啊——」
  「到底是什么书?吓得她夺门而出?这书能吃人吗?」屋内,阮卧秋骂道。
  「少爷,你别装傻啊,方才我念得很清楚,你听得很专心啊!」
  「方才我在想事,你在扯些什么?到底是什么书?」
  显然凤二郎知道再不明说,一定会被阮卧秋的脾气折磨到死去活来,一时之间只听到他哭丧的声音:
  「是《花妖传》啊。少爷,明明我看你听得入迷,我念道周秀才跟阿珠嘴碰嘴时,你还摸着自己的嘴唇,我差点以为你、你……」接下来的话时打死也不能说的了。
  「我摸我的唇,跟你嘴里说什么周秀才有什么关系?」那语气火大得紧。「哪来的《花妖传》?有这本书吗?」
  「有有有,少爷,你可别全部赃了我啊!明明方才我是在这儿拿的,你也知道我不爱读书,还是为了少爷你去学识字的,我怎么会无聊地看起淫书来?」
  「淫书?」
  「少爷,别装了啊!《花妖传》是这几年出的,八成你是找凤春去买,她好歹也是个姑娘家,不如下回你找我去买吧!我保证买得火辣辣——」
  「住嘴!我房里哪来的淫书!」
  「少爷,现下屋内只有我俩,杜画师走了,我再继续念给你听吧。幸好,你不怎么喜欢杜画师,就算做了令她讨厌的事,你也不用太在意!」
  「二郎,你的话过多了!把这本书给我烧了!」
  门外,杜三衡扮了个鬼脸。他火气这么大,可不能冲进去坦承说那本书是她闲极无聊看的,前晚陈恩扮鬼吓她,她就是胡乱抓了这本书防身,一路逃到他这里,结果忘了带走,让凤春当是他的书收起。
  愈想愈好笑,从屋檐下走出淋雨。还好雨小了,不然可真是淋个落汤鸡了。
  走了几头,回头看见那窗口半掩着,露出他又恼又怒的模样。
  这人啊……不知为何,瞧见他就有点想笑,心头不由得快活起来,尤其见他这么容易火大,她更乐不可支,巴不得改天再暗渡陈仓运几本淫书当是他的。哎啊,这可不行哪。
  忽地,他转过身,面对半掩的窗子,她楞了下,退了一步。
  他似乎察觉窗外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方向。
  她心里吓了一跳,老觉得他实在不像瞎子。
  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唇,想起二郎方才提到他也在摸着唇。
  刹那间他的气息涌了上来,让她跟着摸起自己的唇瓣。唉……再想下去,真会想入非非了。她扮了个鬼脸,又依依不舍看他一眼,才反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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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7-06
番外篇之二

 

  ——爱火,很辛苦很辛苦的在烧……
  (作者小声说:真的有点辛苦……)
  洞房前一天──
  「杜画师,咳咳,咳咳……」凤春不住咳声。
  从书里抬起脸,杜三衡笑道:「凤娘,你受风寒了吗?」
  「没没,」头一遭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凤春迫不及待地走进来,同时关起门,确定无人偷看。「杜画师,你……你……你要不要……要不要……」
  杜三衡等了半晌,听她老在『要不要』上头打转,她笑道:「要不要成亲吗?那是一定要的,凤娘,你可不会突然逼走我吧?」等了一年啊,日思夜想他的身子……不不,应该说贪恋他的全部,偏他固执,最多她赖皮时,赏她几口『饭』吃而已。现在终于有一生一世独占他全部的机会,怎能放过?
  「要成亲自然是一定要的!」凤春忍住羞耻心,终于问出口:「杜画师,你需要帮忙吗?」
  「帮忙?」
  「你的洞房需要我帮忙吗?」说完时已是满脸红晕。
  杜三衡眼珠子微微看向床,再拉回来时,讶异问:「凤娘,你要怎么帮我?洞房夜帮我绑住阮爷吗?」好让她为所欲为吗?
  「当、当然不是!」凤春当她是认真的,连忙道:「打从婚事筹备以来,我思前想后,少爷双眼失明,在洞房上、洞房上可能稍微、稍微……」
  杜三衡闻言,嗤的笑了出来。「凤春,你我都是女子,说起话来不必太含蓄,反正也没其他人听见。」她摸了摸鼻,摊开方才正在看的书,很坦率地说:「我已经很努力在修补我该明白的事了。」
  凤春上前一看,看见那摊开的部份正是火辣入骨的文字,她双颊通红,不敢相信她少爷心爱的女人正在看淫书,再一抬头,又见杜三衡抱了很多画轴过来。
  一一摊开,她连连惊呼。
  「我扮男装去买的。凤春,我一人看也挺无聊的,就算不懂也没法问人,你要不要跟我一块研究?」
  「这、这……」连忙拉开视线。「那、那是裸着身的男女啊……」
  「反正就当是图里的男女都已经成亲,那行房是理所当然的吧,」她笑道:「我已经尽力啦,总不能洞房花烛夜,我摊在床上任阮爷摸索个彻底,他眼睛不便,我怕到天亮二人精疲力尽很辛苦的。」
  这话一点也不含蓄,凤春红着脸,一一瞄过那些画,低声:「若是让少爷知道你在看这些东西,必定暴怒不已。」说不得婚事取消了呢。
  「我只是想帮点忙嘛。」
  只是帮点忙吗?看她兴致勃勃的,一点也不像是含羞带怯的新娘啊。又偷瞄一眼那些画轴,低声道:「少爷不会轻易……轻易屈服的。」
  「也是。」杜三衡打趣:「说不定我得打晕他才成。」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倒是不怎么紧张,只是阮卧秋性子较为硬直,纵使他的双眼让他行房不易,也绝不会摊在床上任她为所欲为的,真可惜哪──一想就很心痒啊。
  「那个……也不是没有办法。」凤春早就备好,从腰间掏出好几种颜色的小包。「杜画师,等喝交杯酒时,你选包药混进去,那洞房……说不得会很顺利的,只是要仰赖你多主动些。」
  原本带着笑,见一包接着一包的药包摆在桌上,杜三衡难得瞠目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找着声音,哑声问:「凤娘,这是什么?」
  「自然是能让少爷……快活的药,你瞧,这包吃了四肢无力,可是你对他行周公之礼,他绝对会有反应,这包比较激烈些,除非少爷,唔,对你的身子完全没有兴趣,否则千万别用……」
  她微张着嘴,慢慢移到凤春通红的脸上。「凤娘,你……真是用心良苦啊。」
  「我、我……」她是怕少爷后继无人啊。杜画师虽是性子外放,与少爷一点也不搭,可是既然成亲,总是要圆房的。她不会不明白她家少爷的性子,她家少爷就算没失明,有女子投怀送抱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她才有点害怕啊。
  也正因杜三衡性子随意,她才敢大胆建议。
  「凤春,你这药打哪来的?」
  「我跟府里老仆拿的,这是他们老家的家传密方,代代成亲都靠它圆房,挺有效的呢。」
  代代都得用到这种药……杜三衡哦了长长一声,看她一眼,随即勾住她的肩,很亲热的笑道:「凤娘,我想建议你一件事。」
  「啊?」
  「记得,千万别让那位老仆跟你家小二有任何接触的机会,还有你一定要切记,以后别乱碰二郎给你的任何食物或水。」
  「杜画师,你在说笑吗?」凤春失笑。
  「我是怕无辜的小羊莫名其妙被吃掉。」她咕哝。
  「不过二郎也要二十了。他迟早也会成亲,但若成亲前敢用这种药对其他姑娘不规矩,我一定阉了他!」刹那间,凤春向来轻柔的甜脸,化为面目狰狞的夜叉。
  杜三衡一时之间傻了眼。果然阮府内的秘密还没有结束啊,从来不知凤春竟有这一面。难怪二郎老只敢暗恋却不敢明说。
  她的视线移向桌上的药包,摸了摸唇。自有婚约以后,他的限度稍微宽了点,可以与她纵夜在屋外长椅或凉亭内谈心,却很少主动吻她或者眼内流露对她的渴望。她绝对相信他对她是有情意的,只是,有没有情欲就很难说了,就算有,也只怕不多吧……
  有点想苦笑啊,她是认了命,谁教她恋上这种男人呢?只是……偶尔也很想对他胡作非为一番……她暗自双手合十,暗道:可别怪我啊可别怪我啊……
  ◆  ◇  ◆  ◇  ◆
  洞房花烛夜──
  「糟,中招!」四肢无力倒卧床榻。
  「怎么了?」
  「阮爷……方才你拿错交杯酒了……」她很委屈地叹息。
  「哪杯酒不都一样?」
  「诶……」
  「你是怎么啦?不舒服么?」
  「我……没了力气……」身子微微发热起来。凤春那包代代都有效的药果然很有效。头有点晕,当他摸索她的脸,俯头吻下来时,竟然能感觉他唇舌之间的激情。激情?那个臭脾气的阮爷?完了,她开始幻想了……
  「阮爷,我有点热……」今晚洞房花烛夜肯定不好玩了。多半是她虚软无力,自行焚烧,他为难一阵便各自作罢,干脆骗他她受了风寒,改日再来好了。
  正要开口,他却灭了床几上的烛火。四周陷进一片黑暗里,连她藏在床下的画轴都无用武之地了。
  她闭上眼,叹气:「阮爷,我……耶……等等……阮爷……」连连咬唇轻喘,身子不由自主涌上了热气,连带着脑子也被熏热了。这人是真瞎还是骗她啊?这么……这么令人意乱情迷……让她白担心了一阵。
  「难得你这么被动,三衡,我原以为你会比我还主动。现在,你真像是无助的小羊。」黑暗中传来他难得低柔的轻笑,对她没有意外之举感到有点吃惊。
  无助的小羊吗?四肢无力,只能任他为所欲为,她笑叹了口气:
  「阮爷,请你尽量下手吧,不过可别太用力,我容易淤青的,也请别弄痛我,我很怕疼的。」打死也不敢说她遭了自己的道,就当是她的报应,诶诶。
  唇瓣遭袭,她闭上眼恣意享受气息交缠的快乐,不再言语,任他主导那烧得正旺的爱火……他爱烧到哪儿,她也只有任他烧的份儿啊……
  新房之内情意绵绵……春意也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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