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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秋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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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午后五点正。一下了班,董芷筠就匆匆的走出了嘉新办公大楼,三步并作两步的,她迫不及待的往对面街角的水果店跑去。早上来上班的时候,她就发现这家水果店有种新上市的、盒装的新鲜草莓,如果买一盒草莓回去,竹伟该多开心呢!她想着,心里就被一种既兴奋而又苦涩的情绪所充满了。草莓,竹伟前不久还对她说过:“姐,哪一天我们去采草莓?”

  哪一天?她不能告诉竹伟,可能永远没有这一天了!采草莓,那是太久远太久远之前的事了,久得数不清多少日子,多少岁月,奇怪的是竹伟却始终记得那段欢乐的时刻……那时他们住在台北近郊,附近都是草地和芦苇,每当清晨,爸爸、妈妈、竹伟和她,一家四口,戏嬉追逐在芦苇丛中,收集芦花,采撷草莓,她常常和竹伟比赛,谁采的草莓多,谁采的草莓大……那年她十岁,竹伟才六岁,父母双全。而今,父母安在?那时,台北近郊都是草原,而今,早已盖满了高楼大厦!世事多变,时光不再……这些,又怎能告诉竹伟呢?

  到了水果店前面,真的,那一盒盒新鲜草莓正红艳艳的排列着,包着玻璃纸,系着缎带,包装华丽而讲究。她拿起一盒来,看看标价,四十元!她不禁抽了一口冷气,四十元买一盒草莓,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大太大的奢侈!四十元可以做许多事情,竹伟该买衬衫,鞋子也破了,真不懂他怎么会弄破那么多衬衫!穿破那么多双鞋……但是,唉!她慢吞吞的放下那盒草莓……四十元,太贵了!她一个月只有四千元的薪水,四十元,太贵!她依依不舍的瞪着那盒草莓……水果店老板走了过来:“要几盒?小姐?”几盒?她张大了眼睛,她连一盒都买不起,还“几盒”呢!她摇摇头,正想离开,身后一阵汽车喇叭响,她回过头去,那辆熟悉的“道奇”正煞住车,一个中年男人跨出车子来:

  “买水果吗?董芷筠?”

  她一惊,是方靖伦!她的上司,也是老板。在方靖伦面前,她总有种心慌的感觉。方靖伦那种从容不迫的儒雅,和只有中年男人才有的成熟和潇洒是颇令人心仪的,按道理不会让人心慌。但是,方靖伦每次用那种柔柔的眼光,深深的注视她时,她就忍不住心慌意乱了。她知道,在潜意识里,她是有些怕方靖伦的。怕些什么?办公厅里的流言?别的女职员的闲言闲语?总之,这工作对她太重要,重要得使她胆怯,是的,她怕流言,她怕失去工作,她怕上司对她不满意,又怕上司对她“太”满意……唉!做人好艰难!

  “哦,不,我只买一盒草莓!”她慌忙说,从皮包里掏出四十元来。“只买一盒吗?”方靖伦温和的问,凝视着她。“够吃吗?”“吃?”她嗫嚅着。“不,不用来吃,是……”她无法解释,就腼腆的垂下了睫毛。“我喜欢草莓。”她低语了一句。

  方靖伦看看她,笑笑,不再追问。年轻女孩子买一盒草莓,不为了吃,为了什么?他看看那盒草莓,有鲜嫩的颜色,有漂亮的包装,爱做梦的年龄!他注视着董芷筠,那低垂的睫毛,那光润的皮肤,那尖尖的下巴和玲珑的嘴型。为什么这年轻的面庞上总有种淡淡的、谜样的忧郁?他摇摇头,不和女职员搞七捻三是他工作的第一戒条。只是……董芷筠,她来了一年,总是那样小心翼翼的,安安静静的,不言不语不笑,保持最高的工作效率,和最适当的宾主距离……,她像一个谜,这“谜”却引起他某种心灵底层的微澜。这是难以解释的,甚至,是他不想去费力分析的。

  “你住哪儿?董芷筠?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哦,不!”董芷筠慌忙说,抬起睫毛来,眼底竟掠过一抹惊慌的神色。“我赶公共汽车去!”说完,她捧着那盒草莓,慌张的跑开了。听到方靖伦的车子开走了,董芷筠才松了口气,放慢脚步,走向公共汽车站,她紧紧的抱着那盒草莓,心里有点朦胧的担忧,自己会不会对方靖伦太失礼了?会不会让他下不来台?会不会影响自己的职业?……这些忧虑很快的被驶来的公共汽车所赶走了。人那么多,都往车上没命的挤,可别挤坏了草莓……她紧张的捧着草莓,四十元一盒呢!只有二十颗!可别挤坏了,可别挤丢了!她随着人潮上了车。

  好不容易,车子到了目的地,董芷筠下了车,挤得一身大汗。看看那盒草莓,依然好端端的。夏天的黄昏,太阳仍然很大,阳光射在那鲜红的草莓上,绽放着艳丽的色泽,红得像火,红得像霞,红得像初升的朝阳。芷筠心底开始充溢着兴奋和喜悦,等竹伟看到这盒草莓啊,他不高兴得跳起来才怪!她加快了脚步,向自己所住的那条巷子走去,走了几步,她忽然站住了,深思的看着那包装华丽的纸盒,不行!总不能这样拿给竹伟的,野生的草莓不会装在盒子里,以前他们采的草莓总是连枝带叶,从没有这样衬垫玻璃纸屑……她略一思索,就咬咬牙,撕开了纸盒,把那些缎带、盒子、纸屑都扔进路边的垃圾箱中,用两只手牢牢的捧着二十颗草莓,她快步向家中走去。还没走进那条窄窄的巷子,她就听到人声的喧嚣了,不用问,她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焦灼的跑进了巷子,她就一眼看到了竹伟,高大英挺的身子直直的站在巷子正中,满脸被涂了炭灰,身上的衣服全撕破了,手里拿着一把长扫帚,像个门神似的直立在那儿。附近的孩子们围绕着他又拍手又笑又闹,他却屹立不动。芷筠一看他那种脏样子和撕破的衬衫,心里就又气又急又伤心,她大叫了一声:

  “竹伟!”竹伟看到她了,却依然站在那儿不动,咧着嘴,他笑嘻嘻的说:“姐,我是张飞,我在守城门呢!我不能走开!”

  “竹伟!”芷筠生气的喊:“你答应不出门的!你又把衣服撕破了!你又做错事!”“我没有,姐,”竹伟睁大眼睛说:“我是张飞,我刚刚打了一仗,打……打曹……曹什么?”他问身边的一个孩子。

  “曹操!”“曹操!”他骄傲的仰起头来,得意的看着芷筠。“我打赢了!”“竹伟!”芷筠苦恼的看着他。“你还不回家去!”

  “我不!”竹伟固执的说:“我是张飞。”

  “你不是张飞,你是董竹伟!”芷筠喊着,蹙着眉头,走近竹伟,竹伟发现芷筠要来干涉他,转身就跑,嘴里一个劲儿的嚷着:“你抓不到我!你抓不到我!你抓不到我!”

  “竹伟!”芷筠急得直跺脚,知道麻烦又来了,低下头,她一眼看到手里的草莓,就急急的喊:“你过来,你看我采了草莓回来了!”果然,竹伟立刻收住了脚步,远远的站着,兴奋而怀疑的问:“草莓?”“是的,草莓!”“你骗我!”竹伟歪着头。

  “你瞧这是什么?”芷筠把手掌放低,让阳光正射在那草莓上。竹伟的眼睛陡然燃亮了,他大声的欢呼了一声,又狂跳了两下,把手里的扫帚往空中一丢,就对着芷筠狂奔而来,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草莓!草莓!我们去采草莓!姐姐采草莓……”

  “竹伟!小心!”芷筠大叫。

  一辆摩托车正飞驰而来,一切发生得太快,首先是那扫帚对着摩托车飞去,摩托车闪避之余,就向竹伟冲过来,芷筠心里一急,再也顾不得草莓,她手一松,草莓散了一地,她迅速的扑奔过去,拉住竹伟就向旁边闪,那摩托车也紧急煞车,同时转变方向,就这样一闪一躲之间,竹伟和芷筠都没事,摩托车却摔倒了,正好摔在那堆草莓上,芷筠看到那鲜红的液体一溅开来,脸色就变得惨白了!是血!她想着,祸闯大了!奔过去,她跪在那摩托车骑士的身边,慌乱的问:

  “你怎样了?伤在哪儿?”

  那人躺在地上,头盔正好阖在脸上,慢吞吞的,那人伸手推开头盔,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被太阳晒成微褐色的脸庞,和一对充满了活力与生气的,炯炯然的眼睛,他直视着芷筠,扬着眉毛,问:“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在街上排演‘保镖’吗?”

  会说话!大概伤得不重!芷筠长长的透出一口气,却依然担忧而关切的看着他,带着说不出的歉意和怯意,小心的问:“你伤到哪儿了?”“我还不知道。”那年轻人说,推开车子,站起身来,弯了弯膝盖和腿:“看样子,腿和身子还连在一块儿,手也没断,似乎不严重!”“你的手臂在流血!”芷筠说。

  是的,手肘处擦破了好大的一块,正流着血,除此以外,似乎没有什么伤,真正造成触目惊心的,是那一堆压碎了的草莓。芷筠看到人群已经聚集过来了,心里又开始发慌,偏偏竹伟忽然爆发了,他冲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就一把抓住那年轻人的衣服,哭丧着脸说:

  “你压坏了我的草莓!你赔来!你赔来!”他又推他又拉他:“你赔我草莓!你赔我草莓!”

  “竹伟!”芷筠大叫了一声,忍不住声音就发颤了,眼泪也往眼眶里冲去。“你还要怎样闹才够?你闯的祸还不够多?你要我把你怎么样才好?”

  竹伟缩住了手,回头看着芷筠,一看到芷筠眼里的泪光,他就吓傻了,慌忙放开那了年轻人,他直退着,愣愣的,嗫嚅的,口齿不清的说:“姐,你不哭,是我做错了事吗?我不敢了!”

  “你还不回去洗干净!”芷筠含泪嚷。

  竹伟立即往家里跑,一面跑,一面一叠连声的说:

  “我去!我去!我去!”

  芷筠目送竹伟跑远了,才回过头来,望着面前这张满是困惑的脸。这时,这人显然是弄糊涂了,对他而言,这一切像是一场突发的闹剧,他已弄不清楚到底自己遭遇了些什么,而看热闹的人已围了一大圈。他摇摇头,不解的看着芷筠,他接触到的是一对盈盈欲涕的,充满了乞谅和哀愁的眸子,这眸子使他更迷惑了,他茫茫然的问:

  “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到我家去好吗?”芷筠轻声的说:“我帮你把伤口弄干净,我家有药!”“不要去!”一个小孩嚷着:“她弟弟是个疯子,他会杀掉你!”那年轻人疑惑的望望那孩子,再转过脸来瞪视着芷筠,芷筠微蹙着眉,对他苦恼而哀伤的摇摇头,低声说:

  “他不是疯子,你别听他们的!”

  她的睫毛又黑又密,微微的向上翘着,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是坦白而凄凉的。他凝视着她,不自禁的扬了扬眉,这一切对他倒很富刺激性,管他是疯子也罢,不是疯子也罢,他总不能被一个小孩的虚言恐吓就吓跑了。何况,何况,何况芷筠那种诚诚恳恳的歉意,委委婉婉的邀请,和那份半忧伤半凄恻的哀愁,汇合成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他是无法抗拒的。于是,他扶起了车子,对芷筠说:

  “好吧!我跟你去!”人群让开了,芷筠带着那年轻人往家里走去。“家”是简陋而窄小的,三间小平房,杂在一排矮小的砖房之间,大门和窗子就对着街,既无院落,也无藩篱。这整条巷子都是这种旧式建筑。明年,或者后年,这些房子都会被淘汰掉,那时,不知这群人会住到什么地方去。那年轻人模糊的想着,好奇的东张西望,似乎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奇异的环境里。把车子停在房门口,那人跟着芷筠走进了屋内,一进门,就发现竹伟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缩着肩膀,啃着手指甲,脸已经洗干净了,竟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但是,他那怯怯的眼神,和那瑟缩的模样,倒像个犯了错,等待受惩罚的孩子!看到他们走进来,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面再退缩了一些,用那对清亮而天真的眼睛,默默的瞅着芷筠。芷筠走到他身边,蹙着眉头,她有一肚子即待发泄的怒气,但是,这怒气很快就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她用手温和的按在竹伟的肩上,凝视着他的眼睛,像吩咐小孩似的说:

  “去洗一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到你房里去,等吃饭的时候才许出来!”竹伟顺从的站起身来,垂着手,他一言不发的转过身子,往屋内走去,走到门口,他才忽然掉转头来,用充满期盼和渴望的眼光,望着芷筠,说:

  “姐,你不生气了?”“你听话,我就不生气!”

  “我听话,”竹伟脸上浮起一个憨厚的笑容。“那么,明天你带我去采草莓!”草莓!他心里仍然念念不忘草莓!芷筠忧伤的看着他,不忍拒绝,不能拒绝,她低声的说: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你还不快去!”

  竹伟的脸庞上闪过一抹光辉,咧开嘴,他欣悦的笑了,转身就轻快的跑走了。等他消失在门背后,芷筠才回过头来,望着那正站在那儿发愣的陌生人,显然,这一切都越来越使他糊涂而困惑,她看看他,这时才发现,他高大而挺拔,拿开了头盔,他有一头浓厚的黑发,和一张轮廓很深的脸庞,高额头,高鼻子,黑而深的眼睛,和略带棱角的下巴。“漂亮”有多少种不同的典型,她总觉得竹伟很漂亮,但,竹伟漂亮得孩子气,这年轻人却是个典型的“男子汉”!

  “请坐,”芷筠指着藤椅,迟疑的说:“您……您贵姓?”

  “我姓殷,”那年轻人慌忙说:“殷勤的殷,我叫殷超凡,你呢?”他锐利的看着她。

  “我叫董芷筠。”芷筠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微微有点心惊,那伤口比她预料的严重,整块皮擦掉之外,还有条很深的割伤。奇怪的是这人从头到尾也没对这场飞来横祸抱怨过或咒骂过一句,或者,他太意外,还来不及咒骂。芷筠看他坐进椅子里,就很快的说:“我去拿药!”

  走进卧室,她立刻捧出一个医药箱。在家里,医药箱几乎是不可缺少的东西,竹伟三天两头就会受伤,处理伤口,芷筠也已经成为能手了。打开药箱,先找出药棉和双氧水,她扶过殷超凡的手来,细心的洗涤着那全是泥沙的伤口,一面说:“会有点疼,对不起!”

  殷超凡是更加迷糊了,他看着那药箱,纱布、药棉、绷带、剪刀、各种消毒药水、急救用品,应有尽有。他恍然的说:“原来你是个护士!”“不,我是商专毕业,会一点打字和速记,在一家公司里上班。”芷筠坦白的说:“这医药箱,是为弟弟准备的,他是……经常会受伤的。”她趁他分心的时候,很快的用棉花棒蘸了双氧水,从那道伤口中拖过去。殷超凡不自禁的痛得一跳,芷筠扶牢了那只手,睃了他一眼,接下去说:“附近的孩子们总是欺侮我弟弟,有一次,他们放火烧他的衣服,差点把他烧死。人是很残忍的……”她放低了声音,细心的在伤口上洒上药粉:“几乎每个人都有幸灾乐祸的本能。”她熟练的在伤口上贴上纱布垫,再缠上绷带。

  “如果你不介意……”殷超凡望着半跪在他面前的芷筠,那低俯的头,细腻的颈项,半垂的睫毛,和那一双忙碌的手:“我很想知道……”芷筠迅速的抬起头来,扬起了睫毛,她的眸子清幽、明亮、坦白,而略带凄凉。“我不会介意,你平白遭遇一场飞来横祸,也有权利知道为什么。”她很快的说。“我弟弟——竹伟,他并不是疯子,他一点儿也不疯。只是,他……他的智力比常人低,医生说,他只有四、五岁孩子的智力。父母在世的时候,我们也曾经倾囊所有,找过最好的医生,住过院,做过各种检查,但是,都没有用。”殷超凡望着那对哀愁的大眼睛。

  “他是受了什么刺激?还是生过什么重病?”

  “都没有。医生说是先天性的,可能是遗传,或者是在胎儿时期,妈妈吃了什么药物,影响了他的脑子,反正,原因不可考,也无法治疗。”她垂下眼睛,继续缠着绷带。“附近孩子欺侮他,捉弄他,只因为他傻里傻气。其实,他的心肠又软又善良,他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即使他常常闯祸,也像小孩一般,是出于无意的。我们不能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苛求是不是?”“他多大了?”“十八岁。”芷筠系好了绷带,收拾好医药箱,站起身来。“殷先生,你最好再找医生看看,说实话,这伤口好深,我只能消消毒,我怕——伤口或者会发炎……”

  殷超凡对自己的伤口不感兴趣,他深深的望着面前这张脸庞;细致,温柔,而又带着点不协调的倔强与一份淡淡的无奈。这吸引了他,她的那个奇异的弟弟也吸引他,连这件莫名其妙的遭遇都吸引了他!

  “你的父母呢?”“都去世了。”她压低了声音:“命运专门会和倒楣的人作对。母亲是我十二岁那年去世的,父亲死于三年前,他已经心力交瘁,为了竹伟……哎,”她惊觉到什么,住了口,她努力的想摆脱压在自己肩上的低气压。拂了拂头发,她对殷超凡勉强的笑了笑。“对不起,和你谈这些不愉快的事……”她打量他:“你的衣服都弄脏了。”

  他穿着件蓝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裤,现在,衣服上有血渍,有草莓汁,有泥土,还有撕破的地方,看来是相当狼狈的。芷筠再一次感到深切的歉意。

  “真对不起!”殷超凡对自己弄脏的衣服也不感兴趣,他迅速的打量着这屋子,简单的藤椅和书桌,几把凳子,一张饭桌,屋顶上是光秃秃的灯泡,墙上却挂着张溥心畲的山水画,题着款,是唯一显示着原来主人的身分的地方。屋子狭小而简陋,里面大约还有两间卧室和洗手间……他很快就看完了;一栋简陋的房子,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他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从不知道也有这样的家庭!从不知道也有这种生活!暮色正从窗口涌进来,室内的光线暗沉沉的,带着股无形的压力,对他缓缓的包围过来。一时间,他们两人都没说话。

  卧室门开了,竹伟的脑袋悄悄的伸出房门:

  “姐,姐!”他低呼着。“我饿了!”

  饿了!芷筠直跳起来,还没洗米烧饭呢!她望着殷超凡,尴尬的说:“殷……殷先生,我不留你了,希望……希望你的伤口没事,也希望你的车子没摔坏!我……我得去煮饭了!”她往屋后退去。“慢一点!”他很快的拦在她前面,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热切:“为了你帮我包扎伤口,我是不是可以表示一点谢意?我……”他莫名其妙的结舌起来:“请你们姐弟出去吃一顿,如何?”芷筠迟疑的看着他。“不,不!”她轻声说:“是我们害你摔跤的,我已经非常……非常不安了,没有理由再要你破费……”

  “是没有理由!”他打断了她,忽然坦白了。“只是,我也饿了,我想去吃饭,却不愿一个人吃!如果你们愿意一起去,我会很高兴……”接触到那对矜持而不赞同的眼光,他微微有些扫兴,在他的生命里,被“拒绝”的事实在太少,他讪讪的把头转开,正好面对着竹伟那闪着光采的眼睛,他立即抓住了这个机会。“竹伟,你想吃什么?饺子?小笼包?牛肉面?还是甜的点心?”竹伟的面颊因激动而发红了,他热切的把目光投向芷筠,渴求的喊:“姐,姐!我们要吃小笼包吗?真的吗?”

  “还有草莓!”殷超凡突然想起那盒压碎的草莓了。

  “草……草莓!”竹伟口吃的重复着,怀疑的、不信任的看着芷筠。芷筠低叹了一声,望着殷超凡。

  “你赢了,我们出去吃饭吧!”

  他们走出了小屋,街灯已经亮了。充满暮色的街头,点点灯光,放射着幽黄的光线,几点疏疏落落的星星,正挂在高而远的天空上。芷筠悄眼看看殷超凡,模模糊糊的感到,在许许多多“单调”的日子里,这一夜,仿佛不尽然是单调的。

  迎面吹来一股晚风,带着一份清新的凉爽,轻拂着芷筠的头发,她仰头看看夜空,掠了掠披肩的长发,感到那晚风里,带来了第一抹秋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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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30




  殷超凡对这一带的环境并不了解,走入这条小巷,完全是“鬼使神差”,他只想穿捷径快些回家,抱着一些基本的方向意识,不知怎么就转入到这条巷子里来了。事实上,这是他第一次进入这条巷子。因而,走出了董芷筠的大门,他才看到对面墙上用油漆涂着的几个大字:

  “饶河街三○五巷十五弄”

  饶河街?生平没听过这条街名!但他知道附近接驳着八德路、基隆路和松山区。略一思索,他说:

  “车子放在你家门口,吃完饭我再来拿。”

  芷筠对那辆红色的、擦得发亮、而且几乎是崭新的摩托车看了一眼,那一跤刮伤了车子的油漆,挡风玻璃也裂了!奇怪,他居然不去试试,到底马达有没有损坏?却急急于先吃一顿!她用手摸摸车子,想着这一带的环境,想着霍氏兄弟……这辆车子太引人注目了!

  “把车子推进去吧,我把房门锁起来。”她说。

  殷超凡看了她一眼,无可不可的把车子推进了小屋。芷筠小心的锁好房门,又试了试门锁,才转过身子来。殷超凡心中有些好笑,女孩子!真要偷这辆车,又岂是这扇三夹板的小木门所能阻挡的?回过身来,殷超凡略微迟疑了一下,就伸手叫了一辆计程车。竹伟有些吃惊了,他不安的看看车子,又狐疑的望着芷筠:“姐,坐汽车吗?我……我们不是去吃饭吗?姐,我……我不去……”他的声音低而畏怯:“不去医院。”

  “不是去医院,我们是去吃饭。”芷筠用手扶着竹伟的手臂。竹伟仔细的看着芷筠,芷筠对他温和的微笑着。于是,那“大男孩”放了心,他钻进了汽车,仰靠在椅背上,对车窗外注视着,脸上露出一个安静而天真的微笑,那对黑而亮的眼睛像极了芷筠。只是,他的眼光里充满了和平与喜悦,芷筠的眼光里却充满了无奈与轻愁。殷超凡望着这一切,很奇怪,他心底竟有种莫名其妙的,近乎感动的情绪,像海底深处的波涛,沉重、缓慢、无形的在波动起来。

  车子到了“小憩”,这是殷超凡常来的地方,不是大餐厅,却布置得雅洁可喜。找了一个卡座,他们坐了下来,侍应生熟悉的和殷超凡打招呼,一面好奇的望着芷筠。芷筠不太留意这些,因为,她发现殷超凡手肘处的绷带上,正微微渗透出血迹来。“你该去看医生。”她说。

  “我很好,”殷超凡望望那伤口,皱了皱眉头,把手肘挪后了一些,似乎要隐藏那血迹。“你吃什么?”

  “随便。”“奇怪,”殷超凡笑了笑。“我每次带女孩子出来吃饭,明知道问她吃什么,答案一定是‘随便’,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声。”芷筠也笑了,一面笑着,一面拿过菜单,她研究着那菜名,心里模糊的想着,殷超凡所用的“每次”那两个字。“每次”带女孩子出来吃饭!他是经常带女孩子出来吃饭的了?但是,这又关她什么事呢?明天,这男孩就会远离了她的世界,遗忘掉这个又撞车、又摔跤、又遇到一对奇奇怪怪的姐弟的这个晚上……对他而言,他们大概是他生活中一件意外的点缀,如此而已!对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多年以来,她早知道自己的生命和竹伟的锁在一起,不允许她,也没条件让她去顾虑自身的一切!想到这儿,她的面容就变得严肃而端庄了。她点了一些点心,这是家江浙馆子。为竹伟点了小笼包和蒸饺,为自己点了一碗油豆腐细粉。殷超凡叫了盘炒年糕。东西送来了,竹伟像个大孩子一般,又兴奋,又开心,也像个孩子般有极佳的胃口,他大口大口的吃,除了吃,他对周遭的事都漠不关心,对芷筠和殷超凡的谈话也漠不关心。

  “你每天去上班的时候,他怎么办?”殷超凡好奇的问,看着竹伟那无忧无虑的吃相。

  “我早上帮他做好便当,他饿了自然会吃。”芷筠也看了竹伟一眼,眼底却有股纵容的怜惜。“只是,他常常在上午十点多种,就把便当吃掉了,那他就要一直饿到我下班回来。好在,邻居们的孩子虽然会欺侮他,大人还是常帮着照顾他的,尤其是附近的几个老朋友,我们在这一带住了很多很多年了,房子还是爸爸留给我们的。事实上,他并不经常惹麻烦……像今晚这种事,是……完全意料不到的。都怪我,不该去买那盒……”她把“草莓”那两个字及时咽进肚子里,因为竹伟显然已经忘记了草莓,最好别再去提醒他。“他是个好弟弟,真的。”她认真的说,像是在和谁辩论:“只要你不把他看成十八岁。他心地善良,爱小动物,爱朋友……至于淘气,那个孩子不淘气呢!”殷超凡深深的凝视她。

  “你很爱护他!”“你有兄弟姐妹吗?”她反问。

  “只有姐姐,我有三个姐姐。”

  “她们爱你吗?”他侧着头想了想。奇怪,他一直没想过这问题。

  “我想是的。”她笑了,眼睛温柔而真挚。

  “你瞧,这是本能。你一定会爱你的兄弟姐妹。当然,一般家庭里的兄弟姐妹,大家都正常健康,谁也不必照顾谁,这种爱可能就潜伏着不易表现出来。我对竹伟……”她再看看他,听到自己的名字,竹伟警觉的抬起头来,大睁着眼睛,含着一口食物,口齿不清的问:

  “我做错事了?”“没有,没有,没有。”芷筠慌忙说,拍了拍他的膝,受到抚慰的竹伟,心思立刻又回到自己的食物上去了。芷筠叹了口气,眉端浮起了一抹自责的轻愁。“你看到了,他总担心我在骂他,这证明我对他并不好。他每次让我烦心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要责备他……我对他……”她深思的望着面前的碗筷。“我想,我对他仍然是太苛求了。”

  殷超凡注视着芷筠,心底除了感动,还有更多的惊奇。他望着面前这个女孩,不太高,小巧的个子,玲珑的身材,长得也并不算很美,和范书婷比起来,书婷要比她现代化而实在得多。但是,她那纤柔的线条,深沉的眼睛,和眉端嘴角,那份淡淡的哀愁,却使她显出一股颇不平凡的美来。美!与其用这个字,不如用“动人”两个字。美丽的女孩很多,动人的女孩却少!使他惊奇的,并不在于她那种动人的韵味,而在她身上所压负的那层无形的重担!她才多大?二十?二十一?不会超过二十二岁!这样一个正在青春年华中的少女,要肩负如此沉重的担子——尤其,这沉沉重担,何时能卸?——

  上帝对人类,未免太不公平了!

  “你在想什么?”她问,在他敏锐而专注的注视下有些不安了,她微微的红了脸,用手指拉了拉衣领——她穿着件白麻纱的洋装,剪裁简单而大方。她懂得自己适合穿什么。他想着。自幼在女孩子堆中长大,使他对女孩的服装相当熟悉——这件衣服和她的人一样,纯白而雅致。

  “我在想——”他坦白的说:“你不是对他太苛求,你是对自己太苛求了!”她微微的震动了一下。

  “是吗?”她凝视他,仿佛想看进他内心深处去。“为什么?”

  “我不用问你,我也知道你为他牺牲了很多东西,包括欢乐和自由,他——拴住了你。身为一个姐姐,你已经做得太多了!”“不,不!”她很快的接口:“请你不要这样说,这给我逃避责任的理由,不瞒你,我常想不通,我心里也曾有股潜在的坏力量,让我像一只蚕蛹一般,想从这茧壳里冲出去……”她住了嘴,垂下睫毛,声音变低了,低而沮丧:“我不该说这些!三年前,父亲病重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和竹伟叫到床前,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望着我,然后,他把竹伟的手交到我手里……”她扬起睫毛,注视着他,句子的尾音降低而咽住了。半晌,她摇了摇头,说:“你不了解的!”

  是的,他不了解,他不能完全了解,把一个低能的孩子,托付给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姐姐。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份“爱”是不是有些残忍?他忽然困惑了,迷糊了,事实上,这整晚的遭遇都让他困惑和迷糊。他分析不出来,只觉得面前有个“问题”,而这“问题”却吸引他去找答案。他深思的、研究的看着芷筠那对“欲语还休”的眸子,忽然想,人生的许多“问题”,可能根本没有“答案”!这世界不像他一向面临的那么简单!二十四年来,他是在“温室”中长大的,何尝费心去研究过其他的人?

  “是的,”他迎视着她的目光。“我承认,我并不太了解,但是,过一段时间,我会了解的!”

  过一段时间!这几个字颇使她有种惊悸的感觉,于是,她心底就又震动了!睁大眼睛,她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孩子,那对灼灼逼人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无尽的深意,那富轮廓的嘴角和下巴,却是相当倔强和自负的!不行!她心底有个小声音在说;他和你不是同类,躲开他!躲得远远的!他和你属于两个世界,甚至两个星球,那距离一定好长好长!何况,他的话可能并没有意义,他可以“每次”都对新认识的女孩子说:“过一段时间,我会了解你的!”她的背脊挺直了。“你在读书吗?”她问。

  “我像个学生吗?”他反问。

  “有点像。”“我很伤心,”他笑了笑。“我以为我已经很成熟了。”

  “学生并不是不成熟。”她说:“很多人活到很老还不成熟,也有很多人很小就成熟了。”

  他再一次锐利的盯着她。近乎惊愕的体会到她那远超过外表年龄的思想和智慧。他那探索的欲望更重了,这女孩每分钟都给他崭新的感觉。“你很惊奇吗?”她微笑的说:“如果你是我,你就会懂了,像竹伟——他活到八十岁也不会成熟。”

  竹伟吃惊的转过头来。

  “姐,你叫我?”“没有。”芷筠温和的。“你吃吧!”

  竹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食欲既已满足,他的好奇心就发作了。他不断看看殷超凡又看看姐姐,忽然说:

  “姐,他不是霍大哥!”

  “当然不是,”芷筠说:“他是殷大哥。”

  竹伟瞪着殷超凡看,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开始注意到殷超凡这个人物。对于街上摔跤的那一幕,他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殷大哥是好人还是坏人?”

  “竹伟,”芷筠轻声阻止他。“你吃东西,不问问题,好不好?”竹伟顺从的点点头,就缩到卡座里,继续去对付一盘新叫来的枣泥锅饼了。因为那锅饼很烫,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吃得唏哩呼噜,也就没心情来追问殷大哥是好人与坏人的问题了。虽然在他心目中,“好人”与“坏人”的区别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我忽然发现,”殷超凡说:“他过得很快乐!”

  “就是这句话!”芷筠眼睛发亮的抬起头来。“他很快乐,他的欲望好简单,思想好单纯,我并不认为,做他有什么不好!隔壁有位张先生,不知怎么常常和我作对,他总说我应该把他送到……”她忌讳的望望竹伟。“你懂吧?但是,那是残忍的!因为连动物都懂得要自由,我不能、也不愿做那种事!”他了解,她指的是疯人院或精神疗养院那类的地方。他对她同意的点点头。她看着他,笑了笑,用手拂了拂额前的头发,惊觉的说:“不谈这些!你刚刚说,你不是学生!”

  “我大学毕业已经三年了,学的是土木工程,爱的是文学艺术,现在做的工商管理!”

  芷筠由衷的笑了。他发现,她的笑容颇为动人,她有一口整齐而玲珑小巧的牙齿,左颊上还有个小酒涡。他禁不住盯着她看,忽然一本正经的问: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笑起来有多美?上帝造你这样的女孩,是要你笑的,你应该多笑!”

  她的脸红了。唉!她心里叹着气,上帝造你这种男孩,是为了陷害女孩子的。“别取笑我!”她盯着他,眼里已漾起一片温柔。“为什么学的、爱的、和做的都不同?”

  “这就是我们这一代的问题,考大学的时候,父母希望你当工程师,你自己的虚荣心要你去考难考的科系,再加上考虑到留学时国外的需要,于是,就糊里糊涂的念了一门自己不喜爱的科目。毕业了,面临工作问题,你学的又不见得正有缺额,或是刚好有个工作等着你,没时间让你去考虑,又或者,家里有这么一个企业,希望你接手,于是,你又糊里糊涂的去做了……”芷筠又笑了。“你用了好几个‘糊里糊涂’,其实,你这人看起来一点也不糊涂!”“是吗?”他凝视她。她微笑着点头。“反正,既然要出国,什么工作都是临时性的,”她说:“也就不在乎了。”“我说了我要出国吗?”他困惑的问。

  “你糊里糊涂的说了!你说你考虑留学时国外的需要,言外之意,不是要出国是什么?”

  “哈!”他大笑。“你这人反应太快!跟你说话真得小心一点!”他抓了抓头:“不过,你有点断章取义,我的情况……不那么简单,说来话长,将来你就明白了!”

  将来?芷筠的心思飘开了,“将来”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连“明天”都是不可靠的,何况将来?一时间,她的思想飞得很远很远,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沉默着,没有再开口。殷超凡也沉默了,倚在靠背椅中,他抱着一种欣赏的态度,仔细的打量着对面的这张脸,这脸孔是富于表情的,是多变化的,是半含忧郁半含愁的。刚刚的“笑”意已经消失,那看不见的沉沉重担又回来了……很缓慢的、一点一滴的回来了……如果他有能力,如果他手里有一根仙杖,他要扫掉她眉尖的无奈,驱除她眼底的悲凉……

  竹伟已“吞”掉了他面前那盘锅饼,再也熬不住,他用手悄悄的拉扯芷筠的袖子:

  “姐,我饱了!我要回家!”

  芷筠跳了起来,天!他把一盘锅饼吃了个干干净净,明天不闹肚子才怪!她惊慌的说:

  “我得去买消化药!”“我们走吧!”殷超凡站起身来,付了帐,颇有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依依之情。奇怪!又不是从没和女孩子打过交道!怎样出名的“名门闺秀”他都见过了,难道竟会这样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动了心?不可能的!他摇摇头,三姐雅珮批评过他,他是冷血动物,“自以为了不起,眼睛长在头顶上,骄傲自负,目空一切!”所以,从不会对女孩子“发狂”。那么,这种难解的依依之感,大约只是一种“情绪”问题吧!

  出了“小憩”,他们走到一家药房,真的买了消化药。芷筠又买了绷带、药棉、纱布、消炎粉等一大堆外用药物,交给殷超凡说:“如果你一定不肯去医院,就自己换药吧!”

  “或者,”殷超凡笑嘻嘻的说:“我每天来找你换药,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护士!”她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别开玩笑了!”回到了她那简陋的家,竹伟已经哈欠连天了,不等芷筠吩咐,他就乖乖的进了自己的卧房,连鞋子都没脱,就倒在床上睡着了。外间屋子里,芷筠站在屋子中间,静静的瞅着殷超凡,低声的说:“谢谢你,殷先生……”

  “我叫殷超凡,如果你肯叫我的名字,我听起来会舒服得多!”他说。“反正无关紧要了,是不是?”她问,眼睛是两泓清而冷的深潭。“我们不会再见面……”

  “慢着!”他拦住她,有些激动,有些受伤——自尊上的受伤。“为什么不会再见面?”

  “没有那种必要。”她幽幽的说,声音柔和而平静。“你也知道的。我们这种地方,不是你逗留的所在。何况……我也忙得很,怕没时间招待你……但是,无论如何,我为你摔这一跤道歉,为——这一个晚上道谢。”

  “你的语气,是不欢迎我再来打扰,是不?”他问,紧紧的盯着她。“我们见过一面,吃过一顿饭,谈过一些话,已经够了。到此为止,是不是?”

  她勉强的笑了笑,那笑容是虚柔无力的,几乎是可怜兮兮的,这笑容一下子就牵动了殷超凡心脏上的某根神经,使他的心脏没来由的痉挛了一下。

  “我很高兴认识你……”她的声音空洞而虚渺。“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的意思是什么!”他很快的打断了她,走过去推动自己的车子,这一推之下,才发现手腕上的伤口在剧痛着。他咬了咬牙,把车子推出她家的大门。骑上了车子,回过头来,他一眼看到她,倚着门,她那黑发的头靠在门框上,街灯的光晕淡淡的涂染在她的发际肩头。屋内的灯光烘托在她的背后,使她看来像凌空而立的一个剪影。那白色的面颊边飘垂着几绺头发,小小的嘴唇紧紧的闭着,黑眼珠微微的闪着光,那样子又庄重又轻灵又虚无缥缈。他深吸了口气,发动了马达,他大声的抛下一句话:“我明天晚上来看你!”这句话是坚决的、果断的、命令性的、不容拒绝的。喊完,他的车子就风驰电掣般的冲了出去。

  她依然倚门而立,呆呆的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30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

  殷超凡一面按门铃,一面开始低低诅咒,因为手臂上的伤口是真正的疼痛起来了,而且,自己这一身乱七八糟的样子,不知怎样才能不给父母发现?他必须悄悄溜上楼,立即钻进自己卧室去才行,希望父母没在客厅里看电视,希望三姐雅珮不在家,希望家里没有客人……他的“希望”还没有完,门开了,司机老刘打开大门,门口那两盏通宵不灭的门灯正明亮的照射在殷超凡身上,殷超凡还来不及阻止老刘,那大嗓门的老刘已经哇啦哇啦的嚷开了:

  “啊呀,少爷,你是怎么搞的呀?摔成这个样子!我就说摩托车不能骑,不能骑……”

  “嘘!”殷超凡皱着眉嘘他,压低声音说:“别叫!别叫!根本没事,你不要叫得爸爸和妈知道,又该小题大作了!”

  可是,已经晚了。不止老刘,花园里还有个周妈,准是在和老刘乘凉聊天!一看到殷超凡绑着纱布回来,她就一叠连声的嚷进了客厅里:“不好了!不好了!少爷受伤了!”

  完了!别想溜了,逃也逃不掉了!殷超凡心里叹着气,把摩托车交给老刘,就硬着头皮撞进客厅里。迎面,他就和殷太太撞了个满怀,殷太太一把拉住了儿子,吓得脸色发白,声音发抖:“怎么了?超凡?怎么了?”她望着那里着纱布的手腕,那撕破的衬衫,那满衣服的斑斑点点,(其实,大部份是草莓汁。)脸色更白了,声音更抖了。“啊呀!超凡,你为什么不小心?家里有汽车,为什么不坐?你瞧!你瞧!我整天担心,你就是要出事!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妈!”殷超凡按捺着自己,打断了母亲:“你别急,一点事都没有,只是摔了一跤,伤了点表皮而已……”

  殷文渊大步的跨了过来,真不巧!父亲也在家,怎么今晚没宴会呢?运气实在太坏了!再一看,糟!岂止父亲在家,三姐雅珮也从楼上冲了下来,而雅珮后面,还跟着个范书婷!顿时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记忆,天!一早就和书婷约好晚上要去华国吃饭跳舞,所以才抄近路赶回家。但是,一摔跤之后,他却忘了个干干净净!

  “你先别嚷,景秋,”殷文渊对太太说:“据我看,他不会有什么伤筋断骨的大事,不要太紧张!”他是比较“理智”而“沉着”的。注视着儿子,他问:“照了X光没有?打过破伤风血清吗?”那来那么多花样!殷超凡深吸了口气,摇摇头说:

  “我很好,爸,只伤到表皮,真的!”

  殷文渊望着那绷带,血迹早就透了出来,表皮之伤不会流那么多血,何况那衣服上的斑点也是明证,……他心里一动,锐利的看着儿子:“你撞了人是不是?对方受伤了吗?”

  “没有!爸,就是为了闪人才摔跤,没撞人,没闯祸,你放心吧!”殷文渊松了口气,从殷超凡的表情他就知道说的是实话。但是,手肘的地方是关节,不管伤得重伤得轻,都要慎重处理。“景秋,”他命令似的说:“打电话给章大夫吧,请他过来看一下!”“爸!”殷超凡拦在前面,蹙紧了眉头,脸上已明显的挂着不满和不耐。“能不能不要小题大作?已经有医生看过了,消了毒,上了药,包扎得妥妥当当了!我向你们保证,你们的宝贝儿子是好好的,别让章大夫笑我们家大惊小怪好不好?”“你知道自己是‘宝贝儿子’,”三姐雅珮嚷着说:“你就让章大夫来,再看一遍,好让爸爸妈妈放心呀!反正,从小,章大夫也知道,你换颗牙都是大事的!”

  “我不看!”殷超凡固执的说,对雅珮瞪了一眼。“你少话中带刺了!爸爸,妈,三姐在嫌你们重男轻女呢!真要请章大夫来,还是给三姐看病吧,三姐也受伤了!”

  “我受了什么伤?”雅珮问。

  “你昨天不是给玫瑰花扎了手指头吗?”

  雅珮噗哧一笑,走过来给殷超凡解围了。

  “好了,好了,爸爸妈妈,你们别担心,超凡准没事,能说笑话,就没什么大事!男孩子受点小伤没关系,别把他养娇了!”她对殷超凡悄悄的使了个眼色:“有人等了你一个晚上了!”殷超凡望过去,范书婷正靠着楼梯扶手站着,穿着件鲜红的衬衫,拦腰打了个结,下面系着一条牛仔布的长裙,浑身带着股洒脱不羁的劲儿。这是为了去华国,她才会穿长裙子,否则准是一条长裤。想起华国,殷超凡心底就涌起了一股歉意。走过去,他看着书婷,书婷正似笑非笑的瞅着他。

  “对不起!”他开门见山的道歉。“一摔跤,什么事都忘了!”这是“实话”,颇有“保留”的“实话”。

  “哼!”她轻哼了一声:“看在你的伤口上,咱们记着这笔帐,慢慢的算吧!”“算到那一天为止?”雅珮嘴快的问。“要算,现在就算,咱们把客厅让出来,你们去慢慢算帐!”

  “少胡闹,三姐!”书婷嚷着。“我要回家去了!我看,超凡也该洗个澡,早一点休息!”

  “言之有理,”雅珮又嘴快的接口:“还是人家书婷来得体贴!”范书婷瞪了雅珮一眼,嘴边却依然带着笑意。耸了耸肩,她满不在乎的说:“拿我开心吧!没关系,殷家的三小姐迟早要当我们范家的少奶奶,那时候,哦,哼!”她扬着眼睛看天花板。“我这个小姑子总有机会报仇……”

  “啊呀!”雅珮叫了起来,一脸的笑:“书婷,你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有你这样的恶姑子,我看哦,你们范家的大门还是别进的好!”

  “你舍得?”范书婷挑着眉毛问,满脸的调皮相。雅珮看她那股捉弄人的神情,就忍不住赶过去,想拧她一把。书婷早就防备到了,一扭身子,她轻快的闪开了,对殷超凡抛下一句话来:“超凡,明天再来看你!好好养伤,别让伯父伯母着急!”“啧啧!”雅珮咂着嘴:“真是面面俱到!”

  书婷笑着再瞪了雅珮一眼,就望向殷超凡,那带笑的眸子里已注满了关切之情,没说什么,她只对他微微一笑,就转身对殷文渊夫妇说:“我走了!伯父,伯母,再见!”

  “让老刘送你回去!”殷太太追在后面嚷。

  “用不着,我叫计程车。”书婷喊着,把一个牛仔布缝制的手袋往肩上一抛,就轻快的跑向了客厅门口,到了门口,她又忽然想到什么,站住了,她回头看着殷超凡,说了句:“超凡,我告诉你……”她咽住了,看看满屋子的人,和那满脸促狭样儿的雅珮,就嫣然一笑的说:“算了,再说吧!”她冲出了屋子。殷太太和殷文渊相视而笑,交换了一个会心而愉快的注视。然后,殷太太的注意力就又回到殷超凡的伤势上来了。

  “超凡,是那家医院给你治疗的?”

  “这……这个……”殷超凡皱皱眉。“忘了!”

  “忘了?”殷太太又激动起来:“准是一家小医院!是不是?大概就是街边的外科医院吧?那医生姓什么?”

  “姓……姓……”殷超凡望着墙上的巨幅雕饰,心里模糊的想着董芷筠。“好像姓董。”

  “董什么?”殷太太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啊呀,妈,你别像审犯人似的审我好不好?如果肯帮帮忙,就让我回房间去,洗个澡,睡一觉!”

  “洗澡?”殷太太又喊:“有伤口怎么能碰水?”

  “妈,”已经举步上楼的殷超凡站住了,又好笑又好气的回过头来:“我二十四岁了,你总不能帮我洗澡吧!”

  殷太太低低的叽咕了一句什么,雅珮就又噗哧一声笑了,一面上楼,一面对殷超凡说:

  “下辈子投胎,别当人家的独生儿子,尤其,不要在人家生了三个女儿之后再出世!”

  殷超凡对雅珮作了个鬼脸,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一关上房门,殷超凡就如释重负般,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把自己掷在床上,他仰躺着,熬忍住伤口的一阵痛楚。抬眼望着天花板上那车轮般的吊灯,又望向用黑色三重明镜所贴的墙壁,和那全屋子黑白二色所设计的家具……他就不自禁的联想到董芷筠的小屋,那粉刷斑驳的墙,木桌,木凳,和那已变色的、古老的藤椅……他的思想最后停驻在芷筠倚门而立的那个剪影上。好半天,他才不知所以的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拿了睡衣和内衣,走进浴室。他们殷家这幢房子,是名建筑师的杰作,所有卧室都附有同色调的浴室。

  很“艰难”的洗了澡,他觉得那伤口不像他想像那样简单了,而且,纱布也湿了。坐在书桌前面,他干脆拆开了纱布,这才想起来,芷筠给他的绷带药棉都在摩托车上的皮袋里。他看了看伤口,伤处渗出血渍来,附近的肌肉已经又红又肿。这就是娇生惯养的成绩!他模糊的诅咒着。他就不相信竹伟受了这么一点伤也会发炎!

  略一思索,他站起身来,悄悄的走出房间,他敲了敲隔壁雅珮的房门,雅珮打开房门,他低声说:

  “拜托你去我车上拿绷带和药来,我的纱布湿了。”

  雅珮笑了笑。“看样子,还是应该让妈帮你洗澡的!”

  “别说笑话了,我在屋里等你,你还得帮我包扎一下才行!”回到屋里,一会儿,雅珮就拿了绷带和药品进来了,一面走进来,她一面说:“看不出来,你那么粗心大意的人,居然还会周到得知道买绷带药棉!”“才不是我买的呢……”他猛然缩住了嘴。

  雅珮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正想说什么,却被他的伤口吓了一跳,把要说的话也吓忘了,她扶过他的手臂来看了看,站起身来说:“我得去找妈来!”殷超凡一把拉住了她。

  “三姐,你别多事,我这儿有药,只要上了药,睡一觉,明天就没事了。惊动了妈妈爸爸,你知道有我好受的,他们一定把我看成重病的小婴儿,关上我好几个礼拜不许出房门,我可受不了!你做做好事,别去麻烦他们!”

  雅珮注视着他。“好吧,我依你。”她说:“但是,明天如果不消肿,你一定要去医院。”“好,一定!”雅珮坐下来,开始帮他上药,贴纱布,绑绷带……她做得一点也不熟练,一下子打翻了消炎粉,一下子又剪坏了纱布,最后,那绷带也绑了个乱七八糟。殷超凡不自禁的想起芷筠那双忙碌的小手,那低垂的睫毛,那细腻的颈项,以及那轻声的叙述……他有些出神了。

  雅珮总算弄完了,已经忙得满头大汗。她紧盯着殷超凡,在他脸上发现了那抹陌生的、专注的表情。这表情使她怀疑了,困惑了。“你有秘密,”她说:“别想瞒我!”

  “没有!”他惊觉的回过神来,却莫名其妙的脸红了。“没事,真的。”他又强调了一句。

  雅珮对他点了点头。“等有事的时候别来找我帮忙。”她说,往门外走去。

  一句话提醒了殷超凡,他及时的喊:

  “三姐!”“怎么?”她站住了,回过头来。

  “真有件事要你帮忙,”他一本正经的说:“关于……关于……”他觉得颇难启口,最后还是坚决的说了出来:“关于书婷!”“哈!”雅珮笑了。“终于来求我了,是不是?冷血动物也有化冷血为热血的时候!是不是?你不是不相信‘爱情’的吗?你不是目空一切的吗?你不是说过对女孩决不发狂的吗?干嘛要我帮忙呢?”“三姐!”他着急了:“你听我说……”“好了,超凡!”雅珮收起了取笑的态度,柔和而安抚的望着他:“你放心,这杯谢媒酒我是喝定了!”

  “三姐!”殷超凡更急了,他懊恼的说:“你能不能先把我的意思弄清楚再说?”“怎么?还不清楚吗?你是我弟弟,大姐二姐都出国多年了,家里就我们两个最接近,你的心事,我还有什么不了解的?说真的,范家兄妹都是……”

  “三姐,”殷超凡瞅着她。“我知道你是一定会嫁给范书豪的,可是,并不是我们家的人都要和范家结亲呀!”

  雅珮呆了。“你说什么?”她问。“三姐,”他微蹙着眉头,注视着她,困难的说:“我并不是要你帮我和书婷撮合,而是求你别再拿我和她开玩笑,坦白说,我对书婷……并没有……并没有任何深意,你们总这样开玩笑,实在不大好……尤其对书婷,她会误以为……误以为我对她有意思……”雅珮折回到屋子里来,拖过一张小沙发,她在他对面坐下来,直直的瞪视着他。“好吧!”她冷静的说:“告诉我,那个女孩是谁?”

  “什么女孩?”他不解的问。

  “别瞒我,一定有一个让你动心的女孩!”

  “胡说!”他嚷着。“八字没一撇的事,谈什么动心与不动心?何况,我从不相信有什么一见钟情的事……”他忽然住了口,怀疑的皱拢了眉毛,为什么自己会说出“一见钟情”这四个字?难道……“哼!”雅珮轻哼了一声:“你心里有鬼!”

  鬼?鬼倒没有,什么小神仙小精灵倒可能有一个,他的脸发起热来了,是的,今晚有些不对头!当你的车子滑出路轨之后,总会有些不对头的事!可是,不要走火入魔吧!不要胡思乱想吧!就是那句话,八字还没一撇呢!他摇摇头,自嘲的微笑了一下,望着雅珮:

  “没有,三姐,我心里并没有鬼。”他认真的说:“我只是不愿你们把我和书婷硬拴在一起……”

  雅珮细细的打量他,点了点头。

  “如果你心里没有其他的女孩,你管我们开不开玩笑呢?没有人要强迫你娶她,像书婷那么洒脱,那么漂亮的女孩,还怕没人追吗?放心,超凡,我们不会把她硬塞给你,说真的,你真下心去追她,追得上追不上还成问题呢!你既不是亚兰德伦,又不是劳勃瑞福!”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口:“书婷不用你操心,你还是小心你的伤口吧!”

  雅珮走了。殷超凡躺在床上,睁着眼,他看着屋顶发愣。好一会儿,他就这样躺着,一动也不动。他认为自己的思想是停顿的,可是,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眼前总是浮动着一个人影——站在门框当中,黑发的头倚着门槛,眼睛里微微的闪着光,背后的光线烘托着她,使她像个剪影。他闭上眼睛,那影子还在。他伸手关了灯,暗夜里,那影子还在。他尝试让自己睡觉,那影子还在。

  他似乎睡着了,但是很不安稳,伤口一直在隐隐作痛。他翻着身,折腾着,每一翻身就碰痛伤口,于是,他会惊醒过来,屋里冷气很足,他却感到燥热。闭上眼睛,他的神志游移着,神志像个游荡的小幽灵,奇怪的是,这小幽灵无论游荡到那儿,那个影子也跟到那儿。他灵魂深处,似乎激荡着一股温柔的浪潮,正尝试把那影子紧紧的卷住。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睡得很沉。可是,忽然间,他一惊而醒,猛的坐起身来,正好面对着殷太太担忧的眼睛。屋里光线充足,他看看床头的小钟,快十二点了!这一觉竟睡到中午。“你发烧了,”殷太太说:“还说没事呢!雅珮已经告诉我了,你伤口很严重,章大夫马上就来!”

  要命!他诅咒着,觉得头里嗡嗡作响,整个人都软绵绵的。人,为什么如此脆弱?一点小伤口就会影响整个人的体力?他靠在床上,朦朦胧胧的说:

  “我很好,这点小伤不要紧,晚上,我还有重要的事!”

  “没有事情比身体更重要!”殷太太生气的说。

  “我晚上一定要出去。”

  “胡说八道!”章大夫来了,殷文渊也进来了,雅珮也进来了。一点点小伤口就可以劳师动众,这是殷家的惯例!绷带打开了,伤口又被重新消毒和包扎,折腾得他更痛楚。然后,章大夫取出两管针药,不由分说的给他注射了两针。也好,针药的效力大,晚上就一定没事了,他可以出去,可以精神抖擞的去见那个小精灵……”“好了,”章大夫笑着说:“不用担心什么,不严重,我明天再来!”早就知道不严重!殷超凡没好气的想着,就是全家人都有小题大作的毛病!现在好了吧,打了针,总可以没事了!他阖上眼睛,不知怎的,又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室内静悄悄的,一灯如豆。他慌忙想跳起来,身子却被一只软绵绵的手压住了,他张大眼睛,接触到书婷笑吟吟的脸,和温柔的凝视。

  “别乱动!”她低语:“当心碰到伤口。”

  “几点了?”他迫不及待的问。

  “快十一点了。”“晚上十一点吗?”“当然,难道你以为是早上十一点?”

  他愕然了!晚上有件大事要办,他却睡掉了!

  “那个章大夫,他给我打了一针什么鬼针?”

  “镇定剂。”书婷依然笑嘻嘻的。“伯母说你静不住,章大夫认为你多睡一下就会好。你急什么?反正自己家的公司,上不上班都没关系,乐得趁此机会,多休息一下,是不是?”

  你懂得什么?他瞪着她,心里突然好愤怒好懊丧好苦恼。然后,这些愤怒、懊丧,和苦恼汇合起来,变成一股强大的惆怅与失望,把他紧紧的捉住了。

  “那个章大夫,我再也不准他碰我!”

  “这才奇怪哩!”书婷笑着说:“自己受了伤,去怪章大夫,难怪三姐对我说,你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叫我对你敬鬼神而远之呢!”那么,你为什么不“远之”呢?殷超凡继续瞪着书婷,嘴里却问不出口。但是,他这长久而无言的瞪视却使书婷完全误会了,她站在他面前,含笑的看着他,接着,就闪电般在他额上吻了一下,洒脱的把长发一甩,说:

  “傻瓜!我一向喜欢和鬼神打交道,你难道不懂吗?”

  殷超凡呆了,他是真的呆了。这不是第一次,书婷在他面前如此大胆,以前,或多或少可以引起他心里的一阵涟漪,而现在,他却微微的冷颤了一下。在他内心深处,并非没有翻涌的浪潮,只是,那浪潮渴望拥卷的,却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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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30




  星期六下午,方靖伦通知芷筠要加班。

  近来公司业务特别好,加班早在芷筠意料之中。方靖伦经营的是外销成衣,以毛衣为主,夏天原该是淡季,今年却一反往年,在一片经济不景气中,纺织业仍然坚挺着,这得归功于女人,全世界的女性,都有基本的购衣狂,支持着时装界永远盛行不衰。芷筠一面打着英文书信,一面在想竹伟,还好今晨给他准备了便当,他不会挨饿。下班后,她该去西门町逛逛,给竹伟买几件汗衫短裤。昨天,竹伟把唯一没破的一件汗衫,当成擦鞋布,蘸了黑色鞋油,涂在他那双早破得没底了的黄皮鞋上。当她回家时,他还得意呢!鼻尖上、手上、身上全是鞋油,他却扬着脸儿说:“姐,我自己擦鞋子!”

  你能责备他吗?尤其他用那一对期待着赞美的眼光望着你的时候?她低叹了一声,把打好的信件放在一边,再打第二封。等一叠信都打好了,她走进经理室,给方靖伦签字。方靖论望着她走进来,白衬衫下系着一条浅绿的裙子,她像枝头新绽开的一抹嫩绿,未施脂粉的脸白皙而匀净,安详之中,却依然在眉端眼底,带着那抹挥之不去的忧郁。他凝视她,想起会计小姐所说的,关于芷筠家中有个“疯弟弟”的事。

  “董芷筠,你坐一下。”他指着对面的椅子。

  芷筠坐了下去,等着方靖伦看信。方靖伦很快的把几封信都看完了,签好字,他抬起头来。没有立即把信件交给芷筠去寄,他沉吟的玩弄着一把裁纸刀,从容的说:

  “听说你的家境不太好,是吗?”

  芷筠微微一惊。会计李小姐告诉过她,方靖伦曾经问起她的家世。当初应征来这家公司上班,完全凭本领考试,方靖伦从没有要她填过保证书或自传一类的东西。但是,她前一个工作,却丢在竹伟身上。据说,那公司里盛传,她全家都是“疯子”。因此,当方靖伦一提起来,她就本能的瑟缩了一下,可是,她不想隐瞒什么。自幼,她就知道,有两件事是她永远无法逃避的,一件是“命运”,一件是“真实”。

  “是的,我父母都去世了,家里只有我和弟弟。”她坦白的回答。“你弟弟身体不太好吗?”方靖伦单刀直入的问。

  她睁大着眼睛,望着他。这问题是难以答复的。方靖伦迎视着这对犹豫而清朗的眸子,心里已有了数,看样子,传言并非完全无稽。“算了,”他温和的微笑着,带着浓厚的、安慰的味道。“我并不是在调查你的家庭,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背景,你工作态度一直很好,我想……”他顿了顿,拉开抽屉,取出一个信封,从桌面上推到她的面前。

  完了!芷筠想,老故事又重演了,那厚厚的信封,不用问,也知道里面是钱,她被解雇了。凝视着方靖伦,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眼光里有着被动的,逆来顺受的,却也是倔强的沉默。这眼光又使方靖伦心底漾起了那股难解的微澜。这女孩是矛盾的!他想,她一方面在受命运的播弄,一方面又在抗拒着命运!“这里面是一千元,”方靖伦柔和的看着她,尽量使声音平静而从容。“从这个月起,你每个月的薪水多加一千元,算是公司给你的全勤奖金!”

  她的睫毛轻扬,眼睛闪亮了一下,意外而又惊喜的感觉激动了她,她的脸色由苍白而转为红晕。方靖伦看着这张年轻的脸孔,忽然感到必须逃开她,否则,他会在她面前无以遁形了。“好了,”他粗声说:“你去吧!”

  她拿起信封,又拿了该寄的那些信,她望着他低俯的头,忽然很快的说:“谢谢你!不过……”

  不过什么?他情不自已的抬起头来,他接触到她那坦白而真挚的眼光:“我弟弟身体很好,很结实,他并没有病,也不是传言的疯狂,他只是——智商很低。”说完,她微笑了一下,又慈爱的加了一句:“他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弟弟!”她一连用了三个“很好”,似乎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情。然后,掉转身子,她走了。于是,这天下班后,芷筠没有立刻回家。多了一千元!她更该给竹伟买东西了。去了西门町,她买了汗衫、短裤、衬衫、袜子、鞋子……几乎用光了那一千元。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转了两趟公共汽车,她在暮色苍茫中才回到家里。

  推开门,一个人影蓦然闪到她面前,以为是竹伟,她正要说什么,再一看,那深黝的黑眼珠,那挺直的鼻梁,那笑嘻嘻的嘴角……是殷超凡!

  她的心脏猛然加速了跳动,血液一下子冲进了脑子里。从上次摔跤到现在,几天?五天了!他从没有出现过,像是一颗流星一般,在她面前就那样一闪而逝。她早以为,他已从她的世界里消灭,再也不会出现了。可是,现在,他来了,他竟然又来了!如果他那天晚上,不那么肯定而坚决的抛下一句话:“我明天晚上来看你!”她决不会去等待他,也决不会去期盼他。人,只要不期望,就不会失望。原以为他“一定”会来,他“居然”不来,她就觉得自己被嘲弄、被伤害了。她为自己的认真生气,她也为自己的期待而生气,人家顺口一句话,你就认了真!别人为什么一定要再见到你呢?你只是个卑微、渺小的女孩!但是,那等待中的分分秒秒,竟会变得那样漫长而难耐!生平第一次,知道时间也会像刀子般割痛人心的。而现在,她已从那朦胧的痛楚中恢复了,他却又带着毫不在乎的笑容出现了!想必,今晚又“路过”了这儿,忽然心血来潮,想看看那对奇怪的姐弟吧!她走到桌边,把手里的东西堆在桌上,脸色是庄重的,严肃的,不苟言笑的。

  “竹伟呢?”她问。像是在回答她的问话,竹伟的脑袋从卧室中伸了出来,笑嘻嘻的说:“姐,殷大哥带我去吃了牛肉面,还送了我好多弹珠儿!”他捧着一手的弹珠给芷筠看,得意得眼睛都亮了,就这样说了一句,他就缩回身子去,在屋里一个人兴高采烈的玩起弹珠来了。殷超凡望着芷筠:“我下午就来了,以为星期六下午,你不会上班,谁知左等你也不回来,右等你也不回来,竹伟一直叫肚子饿,我就干脆带他出去吃了牛肉面!你猜他吃了几碗?”他扬着眉毛:“三大碗,你信吗?”她望着他。下午就来了?难道是特地来看她的吗?唉!少胡思乱想吧,即使是特地,又怎样呢?他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她张开嘴,声音冷冰冰的:

  “不敢当,如此麻烦你!”

  他锐利的盯着她。“你在生气吗?”“什么话!”她的声音更冷了。“为什么要生气呢?你帮我照顾了竹伟,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会生气?”

  他的眼珠深沉的,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她。那眼光如此紧迫,竟像带着某种无形的热力,在尖锐的刺进她内心深处去。“我被家里给‘扣’住了!”他说:“摩托车也被扣了,我并不是安心要失约!”“失约?”她自卫的、退避的、语气含糊的说:“什么失约?”

  他像挨了一棒。原来……原来她根本不认为他们之间有约会!原来她没有等待过,也没有重视过他那一句话!怪不得她的脸色如此冷淡,她的神情如此漠然!殷超凡啊殷超凡,他叫着自己的名字,当你躺在床上做梦的时候,她根本已经忘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你!本来嘛,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你凭什么要求她记忆中有你?

  “看样子,”他自嘲的冷笑了一下。“我才真正是殷家的人,专门会——小题大作!”

  她不懂他话里的含意,但却一眼看出了他感情上的狼狈,她的心就一下子沉进一湖温软的水里去了。于是,她眼中不自觉的涌起了一片温柔,声音里也带着诚挚的关切。她说:

  “手臂怎样了?伤好了吗?怎么还绑着绷带呢?有没有看过医生?”一连串的问题唤回了他的希望,本能的倔强却使他嘲弄的回了一句:“原来你记得我是谁!”

  她柔柔的看着他。他的心跳了,神志飘忽了,这眼光如此清亮,如此温存,如此蒙蒙然,像雾里的两盏小灯,放射着幽柔如梦的微光。似乎在那儿作无言的低语:

  “何苦找麻烦呵!”他的倔强粉碎了,他的自尊飞走了。他的心脏像迎风的帆,张开了,鼓满了。“你没吃饭,是吗?”他问,生气又充斥在他的眼睛里。“我陪你吃点东西去!”“怎么每次一见面,你就提议吃东西呢?”她笑了,左颊上那个小涡儿在跳跃着。“你把我们姐弟两个,都当成了饭桶了吗?”“吃饭是人生大事,有什么不好?”他问,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望着他。唉!不要去!你该躲开这个男孩子,你该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呵!但是,那张兴高采烈的脸,那对充满活力与期望的眼光,是这样让人无法拒绝呵!她点了点头:

  “等一等,让我对竹伟交代一声!”

  她抱起竹伟的那些衣物,走进竹伟的房间。竹伟正蹲在地上,专心一致的弹着弹珠,那些彩色的玻璃球滚了一地,迎着灯光,像一地璀璨的星星。怎么!即使是一些玻璃弹珠,也会绽放着如此美丽的光华!

  “竹伟,”她说:“你看好家,不要出去,姐去吃点东西,马上就回来,好不好?”竹伟抬头看着她。“如果霍大哥来,我可不可以跟他出去呢?”

  芷筠愣了愣。“霍大哥很忙,你不要去烦人家!”

  “霍大哥是好人!”竹伟争辩似的说:“我要跟霍大哥出去!霍大哥会讲故事给我听!”

  “好吧!如果他愿意带你出去,”她勉强的说:“但是,如果你出去,一定要锁好门!”

  走出竹伟的房间,殷超凡正深思的站在那儿,沉吟的用牙齿半咬着嘴唇。“我们走吧!”她说。踏着夜雾,走出了那条小巷,街灯把他们的影子斜斜的投射在地上,一忽儿前,一忽儿后。殷超凡没有叫车,只是深思的望着脚下的红方砖,有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开口,然后,他忽然说:“霍大哥是个何许人?”

  她怔了怔,微笑了。“一位邻居而已。”邻居“而已”!仅仅是个“而已”!他释然了,精神全来了。扬起头,他冲着她笑,伸手叫了计程车。

  他们去了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名字叫“红叶”,坐在幽柔的灯光下,他喝咖啡,给她叫了咖哩鸡饭和牛肉茶。她一面吃着,一面打量他。今晚,他穿了件深咖啡色的衬衫,和同色的长裤。谁说男孩子的服装不重要?

  “你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她说。“你一定很得父母的喜欢!”“那个父母不喜欢子女呢?”他问:“可是,过分的宠爱往往会增加子女的负担,你信吗?”

  她深沉的看了他一眼。

  “人类是很难伺候的动物。当父母宠你的时候,你会觉得他们是负担,一旦像我一样,失去了父母的时候,想求这份负担都求不到了。我常想,我和竹伟,好像彼此一直在给彼此负担,但是,我们也享受这份负担。爱的本身,就是有负担的。”他情不自禁的动容了。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他由衷的说。“你总在美化你周围的一切,不管那是好的还是坏的。但,你又摆脱不开一些无可奈何,你是矛盾的!”

  “你呢?难道你从没矛盾过?”她感动的问。

  他微微一怔,靠在沙发里,他认真的思想起来。

  “是的,我矛盾,我一直是很矛盾的。无论学业或事业,我一天到晚在努力想开一条路径,却又顺从家里的意思去做他们要我做的事。我责备自己不够独立,却又不忍心太独立……”他顿住了,望着她。“你不会懂的,是不是?因为你那么独立!”“你错了,”她轻声说:“我并不独立。”

  “怎么讲?”他不解的:“你还不算独立吗?像你这样年轻,已经挑起抚养弟弟的责任!”

  “在外表看,是竹伟在倚赖我,”她望着桌上小花瓶里的一枝玫瑰。“事实上,我也倚赖他。”

  “我不懂。”“这没什么难懂,我倚赖他的倚赖我,因为有他的倚赖,我必须站得直,走得稳。如果没有他的倚赖,我或者早就倒下去了。所以,我在倚赖他的倚赖我。”

  他迷惑的望着她。“我说的,你总有理由去美化你周围的一切。”他愣愣的说:“我希望,也有人能倚赖我。”

  她扬起睫毛,眼珠像浸在水雾里的黑葡萄。

  “必然有人在倚赖你,”她微笑的,那小涡儿在面颊上轻漾。“爱你的人都倚赖你,我猜……”那笑意在她脸上更生动的化开。“爱你的人一定很多!”

  “在目前,我只希望一个……”他低低的,自语似的说着。“嗯,哼!”她轻咳一声,打断了他。“告诉我你的事!”

  “哪一方面?”“各方面!”“你要我向你背家谱吗?我有三个姐姐,大姐二姐都出国了,也结婚了,三姐也快结婚了……”

  “你也快了吧?”她打断他。

  “为什么你认为我快了?”

  “你父母一定急着抱孙子!中国的传统观念嘛!”

  “事实上,我已经结婚了,而且有一个儿子了!”他注视着她,一本正经的。“真的?”她有些惊讶。

  “当然是假的!”她笑了起来,他也笑了。空气里开始浮荡着欢乐与融洽的气息,他们不知不觉的谈了很多很多。欢愉的时刻里,时间似乎消逝得特别快,只一忽儿,夜色已深。但是,在室内那橙红色的灯光下,他们仍然没有觉察。从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夜晚,从不知道也有这种宁静柔美的人生!芷筠几乎是感动的领略着这种崭新的感觉,捕捉着每一个温馨的刹那。在座位的右前方,有个女孩子一直在弹奏着电子琴,那轻柔的音符,跳跃在温馨如梦的夜色里。

  “知道她弹的这支曲子吗?”殷超凡问。

  “不知道,我对音乐了解得很少。”

  “那歌词很美。”“念给我听。”他凝视她,眼光专注而生动。沉思了一会儿,他终于轻声的念了出来:“在认识你以前,世界是一片荒原,从认识你开始,世界是一个乐园!过去的许多岁月,对我像一缕轻烟,未来的无限生涯,因你而幸福无边!你眼底一线光采,抵得住万语千言,你唇边小小一笑,就是我欢乐泉源!这世界上有个你,命运何等周全,这还不算稀奇,我却有缘相见!”

  他念完了,带着个略略激动的眼神,他定定的望着她,他的脸微微的红着,呼吸不平静的鼓动着胸腔。她像是受了传染,脸上发热,而心跳加速。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仔细的看着他。“我从不知道这支歌。”她说。“我也不知道。”他说。

  “什么?”“我五分钟前想出来的!”

  她的眼睛张得更大,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惊愕,她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在叹着气;唉!这样的男孩子,是上帝造来陷害女孩子的!你再不逃开他,你就会深陷进去,再也无从自拔了!她忽然跳了起来:“几点钟了?”“十一点!”“我的天!我要回去了!”她抓起了桌上的手袋。

  他跟着站起来。“我送你回家!”“不!不!”她拚命摇头。“我自己叫车回去!”

  “我从不让女孩子单独回家!”他坚决的说。

  从不?她模糊的想着。他送过多少女孩子回家?为多少女孩子背过歌词?唉唉,这样的男孩子,是你该远远躲开的,你不是他的对手!她的脸色越来越凝肃了。

  在车上,她变得十分沉默,欢愉的气氛不知何时已悄悄的溜走,她庄严肃穆得像块寒冰。他悄眼看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那支歌,那歌词……唉唉,他也有叹着气,你是个傻瓜,你是个笨蛋,你才见她第二面,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你连追女孩子都不会,因为你从没有追过!你以为你情发于中而形于外,她却可能认为你只是一个轻薄的浮华子弟……

  车子停在她家门口,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过话。她跳下车子,对他说:“不留你了,你原车回去吧!”

  他跟着跳下车。“别紧张,我不会强人所难,做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你进去,我就走!”他说着。她拿出钥匙开门,他忽然把手盖在她扶着门柄的手上。他的眼睛深幽幽的望着她。“明天是星期天,我来接你和竹伟去郊外玩!”

  她拚命摇头。“我明天有事!”“整天都有事?”“整天都有事!”他紧闭着嘴,死盯着她。她回避的低下头去,继续用钥匙开门。忽然间,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粗壮、结实、年轻的男人走了出来,嘴里叼着一支烟,穿着花衬衫,牛仔裤,满身的吊儿郎当相。“怎么回事?芷筠?整晚疯到那儿去了?”他问,咄咄逼人的,熟不拘礼的,眼光肆无忌惮的对殷超凡扫了一眼。

  芷筠一怔,立刻呐呐的说:

  “霍……霍立峰,什么时候来的?”

  “好半天了,我在训练竹伟空手道!这小子头脑简单,四肢倒发达,准会成为一个……”他呸掉香烟,流里流气的吹了一声口哨,以代表“了不起”或是“力道山”之类的名堂。“这家伙是谁?”他颇不友善的盯着殷超凡。

  原来,这就是那个“而已”。殷超凡看看他又看看芷筠……你对她了解多少?你对她的朋友又了解多少?你这“家伙”还是知难而退吧!他重重的一甩头,对芷筠抛下了一句生硬的道别:“再见!”转过身子,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听出他语气的不满与怀疑,芷筠被伤害了。望着他的背影,她咬着牙点了点头,是的,上层社会的花花公子!你去吧!我们原属于两个世界!她知道,他是不会再来找她了。霍立峰拍了拍她的肩:“这小子从那儿来的?我妨碍了你的好事吗?”

  “少胡说八道了霍立峰,你回去吧!我累了,懒得跟你胡扯,我要睡了。”她走进屋子,把霍立峰关在门外。靠着门,她终于长长的叹出一口气来,接着,就陷进了深深的沉思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6-30




  人类是奇怪的,即使在明意识里,在冷静的思考中,在理智上,芷筠都确认殷超凡不会再来找她了。但是,在潜意识中,她却总是若有所待。日子一天天过去,每天下班回家,她都有一种难解的、心乱的期盼,会不会打开门,他又会从室内闪出来?会不会他又带竹伟去吃牛肉面?会不会——他那红色的摩托车,刚好再经过这条巷子?不,不,什么都没发生,他是真的不再来了!这样也好,她原就不准备和他有任何发展,也不可能有任何发展。这样最好!但是……但是……但是她为何这样心神不定?这样坐卧难安呵!他只是个见过两面的男孩子!唉!她叹气,她最近是经常在叹气了。管他呢?见过两面的男孩子!对她说过:“在认识你之前,世界是个荒原,在认识你之后,世界是个乐园……”的男孩子,如今,不知在何处享受他的乐园?

  近来,在公司中,芷筠的地位逐渐的有变化了。首先,方靖伦把她叫进经理室的次数越来越多。其次,方靖伦对她的态度也越来越温柔,温柔得整个办公厅中的女职员都在窃窃私议了。这对芷筠是一项新的负担,如何才能和你的老板保持距离,而又维持良好的关系呢?她尽量让自己显得庄重,尽量不苟言笑,尽量努力工作……可是,当秋天来临的时候,有一天,她早上上班,发现她的桌子已经搬进经理室里去了。

  走进经理室,她只能用一对被动而不安的眸子,默默的望着方靖伦。一接触到这种注视,方靖伦就不能遏止自己内心澎湃着的那股浪潮……这小女孩撼动了你!

  “董芷筠,”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合理:“这些日子来,你的工作一直是我的秘书,但是,你却在外面大办公室里办公,对我对你,都非常不方便,所以,我干脆把你调进来。”她点点头,顺从而忍耐的点了点头。你是老板,你有权决定一切!从自己桌上,她拿来了速记本:

  “我们是不是先办报关行的那件公文呢?”她问,一副“上班”“办公”的态度。似乎座位在什么地方都无关紧要,她只要办她的公!他凝视她。别小看这女孩,她是相当自负,相当倔强,而又相当“洁身自爱”的。如果你真喜欢她,就该尊重她,不是吗?“董芷筠,”他沉吟的说,紧盯着她。“你是不是有些怕我?”她扬起睫毛,很快的看了他一眼。她眼底有许许多多复杂的东西,还有一份委曲求全的顺从。

  “是的。”她低声说,答得非常坦白。

  “为什么?”他微蹙着眉梢。

  “怕你不满意我。”“不满意你?”他愕然的瞪着她,声音变得非常非常温柔了。“你明知道不可能的!”

  “也怕你太满意我!”她轻柔的说:“当你对一个人过份满意,就难免提高要求,如果我不能符合你的要求……你就会从满意变成不满意了。”她说得含蓄,却也说得坦白。她那洞彻的观察力使他惊奇而感动。好一会儿,他瞪视着她,竟无言以答。然后,他走到她面前,情不自禁的,他把手压在她那小小的肩上。

  “放心,”他低沉的说:“我会时时刻刻提醒我自己,不去‘要求’你什么。”两人的话,都说得相当露骨了。芷筠抬眼看着他,不自觉的带着点儿哀恳与求恕的味道。方靖伦费力的把眼光从她脸上调开……如果这是十年前,如果他还没结婚,他不会放掉这个女孩子!而现在,控制自己,似乎是唯一能做的事情!他轻咳了一声,粗声说:“好了,董芷筠,你把报关行的文件办了吧!”

  这样,芷筠稍稍的安心了,方靖伦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他谦和儒雅,深沉细致,他决不会强人所难。她只要固守着自己的工作岗位,不做错事,不失职也就可以了。至于在什么地方办公,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下班的时候,才走出经理室,她就听到李小姐的声音在说:“……管他是不是君子?这年头就是这么回事!我打赌,金屋藏娇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

  “方太太呢?”另一位职员说:“她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吗?”“方太太?方太太又怎样?听说,她除了打麻将,就是打麻将,这种女人,是无法拴住咱们总经理的!”

  “说实话,董芷筠配我们经理,倒也……”

  芷筠一出现,所有的谈话都戛然而止,同事们纷纷抬起头来,不安的、尴尬的和她打招呼。她虽然没做任何亏心事,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却很快的对她包围过来。同事们那一对对侧目而视的眼光,使她感到无限的压力……一直到走出了嘉新大楼,那压力似乎还在她身后追逐着她。

  回到家里,一眼看到霍立峰,正在大教特教竹伟“空手道”,竹伟已把一张木凳,不知怎的“劈”得个乱七八糟。芷筠心情原就不好,再看到家里这种混乱样子,情绪就更坏了。和竹伟是讲不通道理的,她把目标转向了霍立峰,懊恼的嚷着:“霍立峰,你这是在干什么?我们家禁不起你带着头来祸害,你再这样‘训练’他,他会把房子都拆掉!”

  “我告诉你,芷筠,”霍立峰“站”在那儿,他从来就没有一个好站相。他用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踏在藤椅上,弓着膝盖。一面从屁股后而的长裤口袋里,掏出了一支绉绉的香烟,燃起了烟,他喷出了一口烟雾,虚眯着眼睛,他望着竹伟说:“这小子颇有可为!芷筠我已经代你想过了,你别小看竹伟,他将来大有前途!你常常念什么李白李黑的诗,说什么什么老天造人必有用……”

  “天生我材必有用!”芷筠更正着。

  “好吧,管他是什么,反正就这个意思。这句话还真有道理!你瞧竹伟,身体棒,肌肉又结实,标准的轻量级身材!如果训练他打泰拳,包管泰国选手都不中用……”

  “你有完没有?”芷筠一面整理着房间,一面不感兴趣的问:“才教他空手道,又要教他打泰拳。我可不希望他跟着你们混,成天……”“不务正业!是不是?”霍立峰打断了芷筠的话,斜睨着她。“我知道,你就瞧我们不顺眼!”

  “说真的,”芷筠站住了,望着霍立峰。“你们那些哥儿们,都聪明有余,为什么不走上正道?找个好好的工作做,而要成天打架生事,赚那些歪魔斜道的钱!”

  霍立峰把腿从藤椅上放到地上,斜靠着窗子站着,他大口大口的喷着烟,注视着芷筠,他打鼻子里哼着:

  “你依我一件事,我就改好!”

  “什么事?”“嫁给我!”“哼!”芷筠转身往厨房走去。“你想得好!”

  霍立峰追到厨房门口来,扶着门框,望着芷筠淘米煮饭,他神气活现的说:“你倒说说看,嫁给我有什么不好?我年轻力壮,人缘好,会交朋友,会打架……”“啧啧,”芷筠咂着嘴。“打架也成了优点了!”

  “你懂什么,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你不会打架,你就只有挨打的份儿,是打人好呢?还是挨打好呢?”

  “不要曲解成语!”芷筠把米放进电锅里煮着,又开始洗菜切菜。“弱肉强食,所以优胜劣败!你们这样混下去,总有一天要出事,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强弱之分,并不是拳头刀子,而是智慧与努力……”

  “得了,得了,得了!”霍立峰不耐的说:“芷筠,你什么都好,长得漂亮,性情温柔,就是太道学气,你老爸把他的书呆子酸味全遗传给你了!”

  “你不爱听,干嘛要来呢?”

  “我吗?”霍立峰瞪大眼睛:“我是生得贱,前辈子欠了你的!隔几天就打骨头里犯贱,要来听听你骂我才舒服!”

  芷筠忍不住噗哧一笑。

  “我看你呀,是没救了!”

  “本来就没救了,”霍立峰另有所指。“这叫作英雄难过美人关!”“霍立峰!”芷筠生气的喊。

  “是!”霍立峰爽朗的答。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许你上门!”

  “得了,别发脾气,”霍立峰耸耸肩。“你最近火气大得很,告诉我,有谁欺侮了你?是你公司里的老总吗?管他是谁,我霍立峰是不怕事的!”“没人得罪我,除了你以外。”

  “我?我又怎么了?”“你不学好也罢了,我反正管不着你,你干嘛整天教竹伟打架,他是不知轻重的,闯了祸,我怎么办?”

  “哎,他会闯什么祸?他那个大笨蛋,三岁小孩都可以拖着他的鼻子走……”“霍立峰!”芷筠忧伤的叫。

  “噢,芷筠,”霍立峰慌忙说:“我不是有意要伤你心,你别难过。我告诉你,你放心,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已经告诉这一区的哥儿们了,大家都有责任保护竹伟,不许任何人欺侮他。你怪我教他空手道,其实,我也是有心的,教他一点防身的玩意儿,免得被人欺侮!”

  芷筠抬眼着霍立峰。“唉!”她轻叹着。“说真话,你也实在是个好人!”

  霍立峰突然涨红了脸,挨了半天骂,他都若无其事,一句赞美,倒把他弄了个面红耳赤。他举起手来,抓耳挠腮,一股手足失措的样子,嘴里呐呐的说着:

  “这……这……这可真不简单,居……居然被我们神圣的董小姐当……当成好人了!”

  芷筠望着他那副怪相,就又忍不住笑了。

  “霍立峰,我每次看到你,就会想起一本翻译小说,名字叫《七重天》。”“那小说与我有什么关系?”

  “小说与你没关系,里面有一支歌,是男主角常常唱的,那支歌用来描写你,倒是适合得很。”

  “哈!什么歌?”霍立峰又眉飞色舞了。“想不到我这人和小说里的主角还有异曲同工的地方。赶快告诉我,那支歌说些什么?”“它说,”芷筠忍住了笑,念着那书里的句子:“喝一点酒,小心的偷,好好说谎,大胆争斗!”

  “哈!”霍立峰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支他妈的什么鬼歌!”

  “三字经也出来了,嗯?”

  “不过……”霍立峰重重的拍了一下大腿:“这支鬼歌还他妈的有点道理!我告诉你,芷筠……”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门外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显然是在招呼霍立峰,霍立峰转身就往屋外跑,一面还仓促的问了一句:“那个男主角是干什么的?他和我倒像是亲兄弟!”

  “通阴沟的!”“哦——”霍立峰张大了嘴,冲出一句话来:“真他妈的!”他跑出了屋子。芷筠摇摇头,微笑了一下。把锅放到炉子上,开始炒菜。一会儿,她把炒好的菜都端出去,放在餐桌上,四面看看,没有竹伟的影子,奇怪,他又溜到那儿去玩了,平常闻到菜香就跑来了,今天怎么不见了呢?她扬着声音喊:

  “竹伟,吃饭了!”没有回音,她困惑的皱皱眉,走到竹伟房门口,她推开门,心想他一定不在屋里,否则早就出来了。谁知房门一开,她就看到竹伟,好端端的坐在床上。正对着床上的一堆东西发愣,室内没有开灯,光线好暗,也看不清楚他到底在研究什么。芷筠伸手开了灯,走过去,心里模糊的想着,这孩子别再发什么痴病,那就糟了!到了床前面,她定睛一看,心脏就猛的狂跳了起来。竹伟面前的白被单上,正放着两盒包装华丽的草莓!竹伟傻傻的对着那盒子,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从没见过盒装的草莓!

  “这——这是从那儿来的?”芷筠激动的问。伸手拿起一盒草莓。“他送我的!”竹伟扬起头,大睁着天真的眸子,带着一抹抑制不住的兴奋,他一连串的问:“我可以打开它吗?我可以吃它吗?这是草莓,是不是?姐,是我们采的草莓吗?……”“竹伟,”芷筠沉重的呼吸着。“这草莓是谁送的?从什么地方来的?”“姐,”竹伟自顾自的说着:“为什么草莓要放在盒子里呢?为什么要系带子呢?……”

  “竹伟!”芷筠抬高声音叫:“这是那儿来的?我问你问题,你说!谁送的?”竹伟张大嘴望着她。“就是他送的呀!那个大哥送的呀!”

  “什么大哥?”芷筠仔细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吐出几个字来:“殷大哥吗?”“是的!”竹伟高兴叫了起来:“就是殷大哥!”

  “人呢?”芷筠心慌意乱的问,问得又快又急。“人呢?人到哪里去了?他自己送来的吗?什么时候送来的?你怎么不留住他?”她的问题太多,竹伟是完全弄不清楚了,只是眨巴着眼睛,莫名其妙的望着她。她定了定神,醒悟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口气,她清清楚楚的问:

  “殷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就是刚刚呀!”“刚刚?”她惊愕的,怎么没有听到摩托车声呢?当然,他也可能没骑摩托车。“刚刚是多久以前?”她追问,更急了,更迫切了。“你跟霍大哥在厨房里讲笑话嘛!”竹伟心不在焉的回答,继续研究着那草莓盒子。“殷大哥说草莓送给我,他走了,走了好久了!”“你不是说刚刚?怎么又说走了好久了?”她生气的嚷:“到底是怎么回事?”竹伟吓了一跳,瑟缩的往床里挪了一下,他担忧的、不解的看着芷筠,怯怯的、习惯性的说:

  “姐,你生气了?姐,我没有做错事!”

  没用的!芷筠想着,怪他有什么用呢?反正他来过了,又走了!走了?或者他还没走远,或者还追得到他!竹伟不是说“刚刚”吗?她转过身子,迅速的冲出大门,四面张望,巷子里,街灯冷冷的站着,几个邻居的孩子在追逐嬉戏,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她陡的打了个冷战,何处有殷超凡的影子?走了!“你跟霍大哥在厨房里讲笑话嘛!”她脑子里轰然一响,立即头昏目眩。天,为什么如此不巧?为什么?好半晌,她站在门口发呆,然后,她折回到房间里,低着头,她望着餐桌继续发愣。心里像有几十把刀在翻搅着,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如此痛楚,如此难受,如此失望。

  “姐,”竹伟悄悄的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胆怯的望着她。“我饿了!”她吸了口气。“吃饭吧!”坐下来,姐弟二人,默默的吃着饭。平常,吃晚饭时是竹伟心情最好的时候,他会又比又说的告诉芷筠他一日的生活,当然是零碎、拉杂、而不完整的。但,芷筠总是耐心的听着他,附和他。今晚呢?今晚芷筠的神情不对,竹伟也知道“察言观色”了。他不明白姐姐为什么生气,却深知她确实“生气”了。于是,他安安静静的,大气也不敢出,只是大口大口的吞着饭粒。芷筠是食不知味的,勉强的吃完了一餐饭,她把碗筷捧到厨房去洗干净。又把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拿到水龙头下去搓洗,工作,几乎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枯燥乏味的。但是,工作最起码可以占据人的时间,可恨的,是无法占据人的思想。唉!如果霍立峰今晚不在这儿!如果她不和他谈那些七重天八重天!唉!把衣服晾在屋后的屋檐下,整理好厨房的一切,时间也相当晚了。回到“客厅”里,竹伟还没睡,捧着那两盒草莓,他询问的看着芷筠:“姐,我可以吃吗?”芷筠点了点头,走过去,她帮竹伟打开了盒子,把草莓倒出来,竹伟立即兴高采烈的吃了起来。“吃”,大约是他最重要的一件事!芷筠几乎是羡慕的看着他,如果她是他,就不会有期望,有失望,有痛苦,有烦恼了!她握着那包扎纸盒的缎带,默默的出起神来。

  夜深了,竹伟睡了。芷筠仍然坐在灯下,手里紧握着那两根缎带,她不停的把缎带打成各种结,打了又拆开,拆了又打,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结。心里隐约浮起一句前人的词“罗带同心结未成”,一时柔肠百转,竟不知情何以堪!由这一句话,她又联想起另一句:“闲将柳带,试结同心!”试结,试结,试结,好一个“试”字!只不知试得成,还是试不成?

  是风吗?是的,今晚有风,风正叩着窗子,秋天来了,风也来了!她出神的抬起头来,望着玻璃窗,忽然整个人一跳,窗外有个人影!不是风,是人!有人在敲着窗子!

  她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纱窗外,那人影朦朦胧胧的挺立着。“我在想,”那人开了口,隔着纱窗,声音低而清晰。“与其我一个人在街上没目的的乱走,还不如再来碰碰运气好!”

  她的心“砰”然一跳,迅速的,有两股热浪就往眼眶里冲去。她呆着,头发昏,眼眶发热,身子发软,喉头发哽,竟无法说话。“是你出来?还是让我进去?”那人问,声音软软的、低低的、沉沉的。听不到回音,他发出一声绵邈的叹息。“唉!我是在——自寻烦恼!”他的影子从窗前消夫。

  她闪电般冲到了门口,一下子打开了房门,热烈的、痛楚的、哀恳的喊出了一声:

  “殷超凡!”殷超凡停在房门口,街灯的光点洒在他的发际,他的眼睛黑黝黝的发着光。他的面容有些苍白,神情有些阴郁,而那泄漏所有秘密的眼睛,却带着抹狼狈的热情,焦渴的盯着她。她身不由己的往后退了两步,于是,他走了进来,把房门在身后阖拢,他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庞。

  “如果我向你招认一件事,你会轻视我吗?”他问。

  “什么?”她哑声的。“我在街上走了五个小时,向自己下了几百个命令,我应该回家,可是,我仍然来了!”他深黝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的狼狈。“多久了?一个月?我居然没有办法忘掉你!我怎会沉迷得如此之深?我怎会?你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会像一块大磁场般紧紧的拉住我?”他伸出手来,托起了她的下巴,紧蹙着眉,他狂热的,深切的看着她。“你遇到过会发疯的男人吗?现在你眼前就有一个!假如……那个‘而已’对你很重要,你最好命令我马上离开!但是,我警告你——”他的眸子像燃烧着火焰,带着烧灼般的热力逼视着她。“假如你真下了命令,我也不会离开,因为,我想通了,只有弱者才会不战而退!”她仰视着他,在他那强烈的表白下,她觉得自己像一团火,正熊熊然的燃烧起来。她呼吸急促,她浑身紧张,她神志昏沉。而那不受控制的泪水,正汹涌的冲入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张开嘴,她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却依稀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震颤的、挣扎的、可怜兮兮的说着:

  “我为什么要命令你离开?在我好不容易把你等来了之后?”于是,她觉得自己忽然被拥进了一个宽阔的胸怀里,她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前,听得到他心脏剧烈的跳动。然后,他的头低俯下来,他那深黑的瞳孔在她面前放大,而他那灼热的唇,一下子就紧紧的、紧紧的、紧紧的压住了她的。她叹息;唉!这样的男孩子,是你该逃避的呵!但,在认识他之前,世界原是一个荒原,当世界刚变成一个乐园的时候,你又为什么要逃避呢?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30




  对殷超凡来说,这一切像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以前的二十四年,仿佛都白过了。生命忽然充实了,世界忽然展开了,天地万物,都像是从沉睡中复苏过来,忽然充满了五彩缤纷的、绚丽的色彩,闪得他睁不开眼睛,美丽得使他屏息。这种感觉,是难以叙述的,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变得有所期待,有所渴望,见到她的那一刹那,是所有喜悦的综合。离开她的那一瞬间,“回忆”与“期待”就又立即填补到心灵的隙缝里,使他整个思想,整个心灵,都涨得满满的,满得要溢出来。那段日子,他是相当忙碌的。每天早上,他仍然准时去上班,水泥公司的业务原来就有很好的经理与员工在管理,他挂着“副理”的名义,本是奉父命来学习,以便继承家业的。以往,他对业务尽量去关心,现在,他却不能“关心”了。坐在那豪华的办公室里,望着满桌子堆积的卷宗,他会经常陷进沉思里,朦朦胧胧的想起一些以前不太深思的问题,有关前途、事业、未来,与“责任”的。殷文渊是商业界的巨子,除了这家水泥厂,他还有许多其他的外围公司,包括建筑事业在内。殷超凡似乎从生下来那一刹那,就注定要秉承父业,走上殷文渊的老路。以前,殷超凡在内心也曾抗拒过这件事,他觉得“创业”是一种“挑战”,“守成”却是一种“姑息”。可是,在父亲那深沉的、浓挚的期盼下,他却说不出:“我不想继承你的事业!”这句话。经过一段短时期的犹豫,他毕竟屈服在父母那善意的安排下。而且,也相当认真的去“学习”与“工作”。刚接手,他就曾大刀阔斧的整理过公司里的会计与行政,一下子调换了好几个职员,使殷文渊那样能干的商业奇才,都惊愕于儿子的“魄力”。私下里,他对太太说过:“瞧吧,超凡这孩子,必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殷家的事业,继承有人了!”

  不用讲,也知道这种赞美,对殷太太是多大的安慰与喜悦!反正她看儿子,是横看也好,竖看也好。可是,在超凡小的时候,三个女儿常常絮叨着:

  “妈,你们宠弟弟吧,总有一天把他宠成个小太保,有钱人家的独生子,十个有九个是败家精!”

  这话倒也是实话,殷太太深知殷文渊那些朋友们的子女,为非作歹,仗势欺人的大有人在。前不久,一位建筑界巨子的儿子,就因争夺酒家女,而在酒家挥刀出手,削掉了另一位巨商之子的耳朵。这事是商业界都盛传的,而两家都只能息事宁人,以免传出去不好听。如果超凡也不学好,也沉溺于酗酒、赌博,和女人,那将怎么办?但,现在这一切顾虑都消除了,儿子!儿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儿子!他必能秉承家业,而更加光大门楣!可是,这段时间的殷超凡,却每日坐在办公厅里发楞。面对着那些卷宗,他只是深思着,是不是“秉承家业”是自己唯一可走的一条路?而“走”这条路,会不会影响到他和芷筠的交往?因为,芷筠总是用探索的眸子,研究的望着他,叹息着说:“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属于另一个星球,不知怎的,两个星球居然会撞到一起了。”

  很微妙的一种心理,使殷超凡不愿告诉芷筠太多有关他的背景与家庭,他常避重就轻,只说自己“必须”工作,帮助父亲经商。他明白,他多少在混乱芷筠的想法,把她引入一条歧途里去。他真怕芷筠一旦明白他的身世,而来一句:“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他知道芷筠做得出来,因为她是生活在自卑与自尊的夹缝里,而又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倔强!他不敢告诉她,他很多事都不敢告诉她。可是,他几乎天天和她见面,每到下班的时间,他就会在嘉新大楼门口等着她,骑着摩托车,带她回家。挤在她那狭小而简陋的厨房里,看她做饭做菜。吃她所做的菜,虽然是青菜豆腐,他也觉得其味无穷。很多时候,他也带她和竹伟出去吃饭,芷筠总是笑他“太浪费”了!他不去解释,金钱对他从来构不成问题,却欣赏着她的半喜半嗔。他体会到,一天又一天在逐渐加深的体会到,她的一颦一笑,已成为他生命的主宰。

  当然,在这样密切的接触里,他不可避免的碰到好几次霍立峰,后者总是用那种颇不友善的眼光,肆无忌惮的打量他!这人浑身带着危险的信号,也成为他这段爱情生活里最大的阴影。可是,芷筠总是微笑的,若无其事的说:“霍立峰吗?我们是从小的街坊,一块儿长大的,他武侠小说看多了,有点儿走火入魔。可是,他热情侠义,而且心地善良,我正在对他慢慢用功夫,要他改邪归正,走入正途去!”他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慢吞吞的说:

  “帮个忙好吗?不要对他太用‘功夫’好吗?他是正是邪,与你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是不是?”

  她望着他,大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睁着。然后,她嫣然的笑了起来,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前。

  “你是个心胸狭窄的、爱吃醋的、疑心病重的、最会嫉妒的男人!”“哦哦,”他说:“我居然有这么多缺点!”

  “可是,”她悄悄的抬起睫毛,悄悄的笑着,悄悄的低语:“我多喜欢你这些缺点呵!”

  他能不心跳吗?他能不心动吗?听着这样的软语呢喃,看着这样的巧笑嫣然,于是,他会一下子紧拥住她,把她那娇小玲珑的身子,紧紧的、紧紧的箍在自己的怀抱中。

  爱情生活里的喜悦是无穷尽的,但是,爱情生活里却不可能没有风暴,尤其是在他们这种有所避讳的情况之下。

  这天是星期天,一清早,殷超凡就开着父亲新买给他的那辆“野马”,到了芷筠的家门口。一阵喇叭声把芷筠从屋里唤了出来,他把头伸出车窗,嚷着说:

  “快!带竹伟上车,我们到郊外去玩!”

  “你从那儿弄来的汽车?”芷筠惊奇的问,望着那深红色的、崭新的小跑车。“是……是……”他嗫嚅着,想说真话,却仍然说了假话。“是一个朋友借给我的!”“你敢开朋友的新车?给人家碰坏了怎么办?”

  “别顾虑那么多好不好?”他含糊的说:“还不快上车!我们先去超级市场买点儿野餐,带到郊外去吃!工作了一个礼拜,也该轻松一下,是不是?”

  他的好心情影响了芷筠,她笑着,跑进屋里去,很快的,她带着竹伟出来了。她换了件鹅黄色的长袖衬衫,和咖啡色的长裤,看来又清爽,又娇嫩,又雅致。关于她的生活所需,例如服装,殷超凡也曾颇伤过脑筋,他常藉故买一些衬衫毛衣什么的送给她,她会默默的收下,却对他轻声的说一句:

  “以后不要这样,除非——你嫌我太寒酸。”

  她太敏锐,太容易受伤,使他必须处处小心。可是,当他帮竹伟买了全套的牛仔裤和牛仔夹克时,她却显得非常开心,说:“还是男人懂得如何打扮男孩子!你瞧,竹伟这一打扮,还真是相当漂亮,是不是?”

  现在,竹伟就穿着新的牛仔裤,确实,他很漂亮,一八○的身高,结实的身材,剑眉朗目。只要他不开口,谁也不会知道他是个智能不健全的孩子。

  芷筠和竹伟上了车,芷筠坐在前座,竹伟坐在后座。竹伟显得很兴奋,眼睛发光,面色红润,他不住口的说:

  “姐,这是‘真的’汽车是不是?你也给我买一辆汽车好吗?”然后,他不停的模仿着殷超凡开车的动作,直到芷筠不得不命令他“安静一点”为止。

  芷筠看着殷超凡那熟练的驾驶技术,怀疑的说:

  “你学过开车?”“当然,要不然敢开车带你出去?放心,”他看了她一眼。“我有驾驶执照。”“哦!”她深思的凝视她。“看样子,我对你的了解还太少!”

  他有些脸红,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好在,芷筠没有再追问什么。于是,他们去买了三明治、茶叶蛋、卤鸡腿、牛肉干、花生米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食物,就开始往郊外驶去。事实上,殷超凡并没有一定的目标,芷筠除了台北市,对别的地方都不熟悉。所以,殷超凡选择了北宜公路,对芷筠说:“咱们开到那儿算那儿,只要风景好,我们就停车下来玩。我一直认为,风景最美的地方并不在名胜区,人工化的名胜远没有原始的丛林来得可爱!”

  芷筠深有同感。于是,车子就沿着北宜公路开了出去。等车子一掠过新店镇,郊外那种清新的空气就扑面而来。但,真正撼动他们的,却不是这空气,而是这条路上的沿途景致!

  这正是仲秋时节,台湾的秋天,凉意不深,而天高气爽。在都市住久了,芷筠几乎不知道什么叫秋天。但是,车子一走上公路,那路两旁所种植的槭树,就引起了芷筠大大的惊喜。槭树的叶子都红了,台湾也有红叶!她赞叹着,睁大眼睛注视着。那些红叶,在秋天的阳光下,伸展着枝桠,似乎带着无尽的喜悦,绽放着生命的光华。芷筠轻叹着,第一次了解了前人词句中那句:“晓来谁染霜林醉?”的意境。

  车子进入了山区,路很弯,也很陡。风从窗口灌进来,凉凉的,柔柔的,带着青草、树木、与泥土的气息。路边的羊齿植物,伸长了阔大的枝叶,像一片片巨大的鸟类的羽毛。接着,车子驶进了一片云海里,云迎面而来,白茫茫的吞噬了他们,芷筠望了望路边的地名,这地方竟叫做“云海”!芷筠又叹气了。“你知道吗?芷筠?”殷超凡说。

  “什么?”“你很喜欢叹气,在两种情况下你都会叹气,一身是悲哀的时候,一种是快乐的时候!”

  “是吗?”她问,眼光迷蒙的。

  “是的。”“我以为,我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叹气。”

  “什么情况下?”“无可奈何的时候!”“难道现在,你也有无可奈何的感觉吗?”

  “有的。”她低叹着。“为什么?”“我多想——抓住这一个刹那,抓住这一个秋天,抓住这一种幸福呵!”他伸手紧握住了她的手。

  “别叹气,芷筠,你抓得住的,我会帮你抓住的。”

  她注视他,然后,她把头悄悄的倚在他的肩上。

  路边有一条小径,往山上斜伸进去,不知道通往那儿,芷筠及时喊:“停车!好吗?”

  殷超凡在附近找了找,发现前面公路边有块多出来的泥土地,他把车子停好了,熄了火。他愉快的望着竹伟:

  “你管拿吃的东西好不好!”

  “好!”竹伟开心的叫,事实上,那一大纸袋的食物一直在他怀里,一盒牛肉干已经报销了。

  “你不怕他保管的结果,是全进了他的肚子里?”芷筠笑着说,伸手拉着殷超凡的手,风鼓起了她的衣袖,卷起了她的长发。云在她的四周游移。她颊上的小涡深深的漾着,盛满了笑,盛满了喜悦,盛满了柔情。

  竹伟走在前面,殷超凡和芷筠走在后面,他们从那条小径往山上走。小径曲曲折折,蜿蜒而上,他们顺着路迂回深入,只一会儿,就发现置身在一个小小的松林里了。眼前是一片绿野,绿的草,绿的树,连那阳光,似乎都被原野染绿了。竹伟兴奋的大叫了一声,就往松林深处奔去,芷筠喊着说:“竹伟,不许跑远了,当心迷路!”

  “我不会迷路,我要去采草莓!”竹伟说着,已奔向了那绿野。“这儿不会有草莓!”芷筠喊。

  “我可以找找看呀!”竹伟一边喊,一边绕过一块大大的山岩,不见了。殷超凡拉住了芷筠。“没关系,他不会丢,我们慢慢的走吧!”

  是的,慢慢的走,这一个早晨,风是轻缓的,云是轻缓的,树叶的摇晃是轻缓的,小草的波动也是轻缓的。人生还有什么可急促的事呢?他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在那四顾无人的山野里,缓慢的往前走着。两人都是心不在焉的,他没有去欣赏眼前的风景,他一直在欣赏她颊上的小涡。她呢?她的目光从小草上闪过,从树梢上闪过,从天际飘浮的白云上闪过……小草里一只跳跃着的蚱蜢引起她一声惊叹,树梢上一只刷着羽毛的小鸟引起她一声惊叹,云端那耀眼的阳光也引起她一声惊叹,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他眼底那种深挚的绻缱之情引起了她更深的惊叹。于是,他的嘴唇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唇,堵住了那又将迸出的一声惊叹。

  时光悄悄的流逝,他们不在乎,他们已经忘了时间。在这绿野松林之内,时间又是什么呢?走累了,殷超凡把他的夹克脱下来,铺在草地上,芷筠就这样躺下去了,仰望蓝天白云,她心思飘忽而神情如醉。

  “超凡!”她轻叹着。“嗯?”他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枝小草,在她那白皙的颈项边逗弄着。“你说,我们抓得住这个秋天吗?”

  “我们抓得住每一个秋天,也抓得住每一个春天。”

  她把眼光从层云深处调回来,停驻在他的脸上。

  “知道吗?超凡?”她说:“你是一个骗子,你惯于撒谎。”

  “怎么?”他有些吃惊。

  “没有人能抓住时间,没有人能抓住每个秋天和春天,所以,我们的今天必然会成为过去。”

  “可是,我们还有明天。”

  “有吗?”她低低的、幽幽的问。“你在怀疑些什么?”他盯着她,抛掉了手里的小草。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你以为我在逢场作戏?你以为我对感情是不认真的?你以为我只是个纨绔子弟?”

  她凝视他,阳光闪在她的瞳仁里。

  “你是吗?”她问。他的手指停顿了,他的眼睛严肃了,他的笑容隐没了,他的声音低沉了。“芷筠,”他受伤的说:“你犯不着侮辱我呵!假如你心里有什么不满,假如我有某些地方做得不对,假如你感到我没有向你百分之百的坦白……那不是因为我对你不认真,而是因为我太认真了!你纤细而自负,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你信任我……”她用手勾下了他的头颈。

  “别说了!”她低语:“我错了!原谅我!”

  他闭上眼睛,猝然的吻住她。感到心底掠过一阵近乎痛楚的激情。“我告诉你,芷筠,”他在她耳边说:“遇到你之前,我从不相信爱情,我认为那是小说家杜撰出来骗人的玩意!可是,现在,芷筠……”他吸了一口气:“要我快乐,或是痛苦,都在你一念之间!”她挽紧了他的头,他躺下来,滚在她的身边。她不说话,好一会儿,她只是静悄悄的躺着。这“安静”使他惊奇,于是,他用胳膊支起身子去看她。这才发现,她眼睛睁着,而两行泪水,正分别沿着眼角滚落。他慌了,用唇盖在她的眼皮上,他低语:“不许这样!”她的胳膊环绕了过来,抱住他的脖子,她又是笑又是泪的说:“傻瓜!你不知道过份的欢乐也会让人流泪吗?”

  秋天的风轻轻的从树梢穿过,在松树间吹奏起一支柔美的歌,幽幽的,袅袅的,好一个秋!好一支秋天的歌!他们四目相对,不知所以的又笑了起来。

  “姐!姐!”竹伟大步的奔跑了过来。“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芷筠坐起身子,对殷超凡说:

  “假如他真找到了草莓,我就给这儿取个名字,叫它‘如愿林’。”竹伟跑近了,两只手握满了两束不知名的植物,到了他们面前,他的手一松,落下一大堆的红叶!不是槭树的叶子,而是一种草本植物,有心形的叶片,红得像黄昏的晚霞,像一束燃烧的火焰!“我知道这是什么,”殷超凡说:“这种植物叫紫苏,长得好的话,会变成一大片!”

  “是有一大片呀!”竹伟嚷。

  殷超凡望着竹伟。“喂,竹伟,你保管的食物袋呢?”

  “啊呀!”竹伟拔腿就跑:“我丢在那堆红叶子里面了!”

  芷筠从地上跳了起来。

  “我们也去看看!”他们手拉着手,奔过了松林,奔过了草原,翻过了一个小小的山头,顿时间,他们呆了。在他们面前,呈现了一个奇异的山谷,里面遍生着“紫苏”,像是铺着一床嫣红的地毯,阳光灿烂的照射着,如火,如霞。如仙,如幻。芷筠摇着头,喃喃的说:“我不相信,世界上不可能有这么美的地方!”

  “瞧那紫苏,”殷超凡感动的说:“它红得像血。芷筠,如果我有一天负了你,我的血就要流得像这些紫苏一样多!”

  芷筠浑身一震,立即转头望着殷超凡。

  “你胡说些什么?”“别迷信!”殷超凡郑重的说:“我不会负你,相信你也不会负我!我知道自己有点傻气,可是,我们对这些紫苏发誓吧,每年今天,我们要来这儿度过,以证明我们能够抓住每一个秋天!”“今天是几号?”“十月十三日。”“十三是不吉利的。”“对我们,它却是一个幸运号码!”

  芷筠感动的着他。“一言为定吗?”她问。

  “一言为定!”他们手握着手,又相视而笑。竹伟已经把那食物袋找回来了,喘吁吁的停在他们面前。

  “姐,”他怯怯的说:“袋子找到了,可是……可是……我已经把它早就吃光了!”他提着那个空袋子。

  芷筠张大了眼睛,接着,就大笑了起来,殷超凡忍不住,也大笑了。已经吃光了的袋子,还跑回去找!两人越想越好笑,就一笑而不可止。竹伟看到他们都那么好笑,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却也跟着傻呵呵的笑了起来。

  黄昏的时候,他们疲倦的回到了台北。往常,都是竹伟闹饿,这次,却是殷超凡和芷筠闹饿了。殷超凡没问芷筠,就直接把车子开往自己常去的一家餐厅,在南京东路的一家川菜馆。三个人才坐下来,还来不及点菜,有个红色的影子在他们面前一晃,就有个人站在他们的桌子前面了。

  芷筠惊愕的抬起头来,首先触进眼帘的,就是一件鲜红色的衬衫,那颜色才真像刚刚山谷中的紫苏呢!再抬眼,她接触到一对锐利的、明亮的、略带野性的,却相当漂亮的眼睛。殷超凡已经慌张的站起身来了,怎样也无法掩饰脸上的惊惶和狼狈,他呐呐的说:

  “书婷,我给你介绍,这是董小姐和她的弟弟!”他转眼对芷筠。“芷筠,这是范小姐。”

  范书婷很快的扫了芷筠和竹伟一眼,女性的直觉使她立刻感觉到这位“董小姐”并不简单,她却相当大方的对芷筠点了点头,又转头对殷超凡笑嘻嘻的说:

  “看到门口的红车子,就知道你在这儿,只是,没想到还有位漂亮小姐!有美同车,你艳福不浅!”她伸手在他肩上敲了一下。“不请我一起吃饭吗?”

  殷超凡是更加狼狈了,他对书婷的个性相当了解,这一坐下来,她不把芷筠祖宗八代和来龙去脉都弄个清楚,她是不会干休的。而芷筠对他还摸不清呢,怎受得了书婷那一套?他皱皱眉,求饶似的看着书婷:

  “书婷,你一个人吗?”

  “怎么会?”背后有个清清脆脆的声音响了起来,殷超凡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雅珮和范书豪正双双站在那儿。“看样子,超凡,你该大大的破费一下了!”雅珮说,眼角扫向了芷筠。看样子,这顿饭是不容易吃了!殷超凡想。下意识的挺了挺背脊,该来的一定会来!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一切都要公开了?可是公开的后果又会怎样呢?他的心里慌慌乱乱的,怎样都无法平静,但是,理智告诉他,任何事欲掩则弥彰,非从容应付不可。他仓促的对芷筠说:

  “芷筠,我们换个大桌子吧!你应该见见,这是我的三姐雅珮,和他的未婚夫范书豪!”

  芷筠慌忙站了起来,她一半是惊愕,一半是怯意的看着雅珮。雅珮穿了件曳地的绿色长裙,虽然没戴任何首饰,却浑身都充斥着高贵与雍容的气质。她身边那位范小姐,更是从头到脚,都带着咄咄逼人的富贵气,至于那位青年绅士范书豪,就更不用说了,他手里无意识的玩弄着一串钥匙——

  汽车钥匙,那钥匙叮叮当当的响着,敲得她心慌而意乱。她看着面前这一群人:范书婷、范书豪、雅珮,包括殷超凡,他们都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而她——她却属于另一个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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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30




  他们这一群人,在餐厅中是相当引人注目的,芷筠还没从她的慌乱中恢复,那餐厅老板已经赶了过来,熟悉的、老练的、鞠躬如也的对殷超凡他们说:

  “殷先生,殷小姐,范先生,范小姐,最近怎么不大来了?”

  “怎么不大来?”范书婷挑着眉毛。“这不是全来了?不止我们,还给你带了贵客来呢!你给我们好好招呼着!首先,这叫我们怎么坐?”“二楼还有一个房间!”老板慌忙说。“二○五!”

  “好吧!”殷超凡说:“我们上楼吧!”

  竹伟坐在那儿,一直没有吭声,只是不解的望着面前这些人,不明白为什么到了餐厅,还不吃东西?现在,看到大家又都纷纷离席,他就更加糊涂了,坐在那儿,他动也不动,只简单的说了一句:“姐,我不走,我还没吃呢!”

  芷筠望着竹伟,心里像是忽然塞进了一团乱糟糟的乱麻,简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求助似的把眼光投向殷超凡,可是,殷超凡自己也正陷在一份狼狈和矛盾里,他一直担忧着这样仓促的见面会带来怎样的后果?犹豫着是不是该找个藉口,先把芷筠姐弟送回家去?因此,他神色尴尬而态度模棱。芷筠无法从他那儿获得帮助,就只得掉头对竹伟命令的说了句:“起来!我们上楼去吃!”

  “为什么要上楼呢?”“你没看到,我们这儿坐不下吗?”芷筠焦灼而懊恼的低喝着,眉头就紧锁了起来。

  范书婷兄妹和雅珮惊愕的望着这一切。范书婷立刻做了一个错误的“结论”,她扬着娇嫩的嗓音,却带着几分尖刻和恼怒,冷笑着说:“三姐,何必呢?咱们干嘛去挤别人啊?人家已经坐定了,还要人家挪位子吗?”芷筠惊慌失措的看着范书婷,一把拉起了竹伟,她呐呐的、含糊的、苦恼的、困难的解释着:

  “范……范小姐,你……你别误会……”

  殷超凡一甩头,及时解救了芷筠:

  “书婷,别夹枪带棒的,你根本不了解他们!”

  “我当然不了解啦!”范书婷笑嘻嘻的,望望芷筠又望望雅珮,开玩笑似的说:“可是,我们总是群不速之客,对不对?”

  “得了!得了!”雅珮说:“大家上楼吧,我们堵在这儿,人家还做不做生意呀?”大家都往楼上走去。芷筠拉着竹伟,故意落在后面,对殷超凡悄悄的说:“我看,我带竹伟先回家去……”

  “喂,怎么了?”雅珮走过来,不由分说的挽住芷筠。“董小姐,我们姐弟们大家开玩笑开惯了,你别被我们吓着。你要走的话,不是明明嫌我们,给我们下不来台吗?何况,既然是超凡的朋友,我们大家都该认识认识,是不是?”

  这种情况下,走是走不掉了。芷筠悄眼看着殷超凡,她多么希望能从后者身上,得到一点鼓励与支持!可是,殷超凡正陷在一份极度的慌乱之中,他越来越觉得这次的见面是百分之百的不妥当!如果只有雅珮,一切还容易解释,多了范家兄妹,就怎么都摆不平了。尤其,范书婷那种尖锐任性和骄傲自负的个性,她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芷筠。这样一想,他脸上的表情就非常复杂,有迷惘,有犹豫,有不安,有尴尬,还有份说不出的勉强和无奈。这表情使芷筠心中一寒,几百种疑惧都在刹那间产生;他不愿她见到他的家人,他以她和竹伟为耻,他从没有向家里的人提过他们,他对她只是——

  咳,她咬紧牙,不愿再去深入的思想了。可是,那个范书婷,穿着一件紧身的、大红的麻纱衬衫,下面是条雪白的长裤,两腿修长,而腰肢纤细。她真漂亮!芷筠羡慕的想着,又高又帅又纤珮合度,有男孩子的洒脱,又有女孩子的媚力。她……她和殷超凡,仅仅只是姻亲的关系吗?不,不,芷筠知道,女人天生有某种敏锐的本能;她和殷超凡之间,必定有些什么!所以,她才能对殷超凡那样熟不拘礼,而又那样盛气凌人!

  到了楼上,大家在一间单独的小房间里围桌而坐,人不多,桌子显得太大了。殷超凡故意坐在芷筠和范书婷的中间,竹伟靠着芷筠另一边坐着,再过去就是雅珮和范书豪。老板亲自走来招呼,殷超凡忧心忡忡,根本已无心于“吃”,只挥手叫他去配点菜,范书婷却扬着头钉了句:“赵老板,就拣我们平常爱吃的那些菜去配了来……哦,”她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笑着转头对芷筠:“瞧我这份糊涂劲儿,我忘了问问,董小姐和董小弟爱吃什么?”她凝视着竹伟:“叫你董小弟,你不会生气吧?你看来比我们小得多呢?”

  竹伟天真的看着范书婷,憨憨的微笑着,根本没闹清楚范书婷在说些什么。他这“傻气”的笑却颇有“藏拙”的作用,范书婷看他面貌清秀,神态天真,就笑着再问了一句:

  “你要吃什么?”这句话竹伟是听懂了,他立即高兴的回答:

  “红豆刨冰!”殷超凡咳了一声,很快的,大声的对赵老板说:

  “你去配了来吧,随便什么,我们的口味,你还有不知道的吗?”“好的,好的,”赵老板鞠躬如也的退开了。

  范书婷的脸色非常难看了,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从没见过如此刁钻古怪、装模作样的姐弟,可以毫不顾忌的,当面给你一个钉子碰!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姐姐已经高攀上殷家唯一的少爷了吗?她唇边挂起了一个冷笑,浑身都竖起了备战的旗号。范书豪看着他妹妹,他是比较深沉而老于事故的,他知道这个从小被骄纵的妹妹已经火了,就暗中拉了拉雅珮的衣服,示意她转圜,一面对范书婷说:

  “书婷,叫他们给你特别做一个芝麻糊吧,你最爱吃的……”“胡闹!”范书婷说:“到四川馆来叫广东点心,哥哥,你脑筋不清楚吗?正经八百的,你还是去叫一客红豆刨冰来吧!反正现在的餐馆,东南西北口味都有,冷的热的甜的咸的一应俱全……”“书婷!”雅珮微笑的说:“人家董小弟和你开玩笑呢!”她扯了书婷一下。“你真是的,人家年纪小,别让人难堪。”她望着竹伟:“你在读中学吗?董小弟?”

  “中——学?”竹伟愣愣的问,回过头来看芷筠:“姐,我要去读中学了吗?我可以进中学了吗?”

  “哦,”雅珮勉强的笑着:“或者你已经读大学了,对不起,我实在看不出你有多大?”

  “三姐!”殷超凡叫,微微的皱起了眉头。“我们谈点别的吧,你们别把目标对准了他!”

  “当然,超凡,”雅珮忍着气说:“我可不知道咱们家的少爷,现在交的朋友都如此尊贵……”

  “雅珮!”范书豪说,打断了她。“原是我们不好,”他赔笑的看着殷超凡:“本来也是路过这儿,看到你的车子停在门口,书婷就说要来抓你,说你买了新车,该敲你一顿,别无他意!你可别介意啊……”

  “如果介意,我们就走吧!”范书婷尖声说。

  原来车子是他的!芷筠模糊的想着,还有多少事,他是瞒着她的呢?这问题很快的从她心底掠过,她无暇顾及车子和其他问题,只是心慌意乱的想着,如何来解释竹伟所造成的误会!看样子,那位范书婷和那位三小姐都已经被触怒了,如果她再不开口,这误会会越搅越深。她心里有些气殷超凡,他怎么那么呆呢?难道他不会把雅珮叫到一边,悄悄告诉她吗?……是了!他不愿意讲!和竹伟这种低能儿交朋友,是一件羞耻!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她吸了口气,眼睛里有一层淡淡的水汽在弥漫,你不愿意讲,我却难以隐瞒真相呵!

  “殷小姐,”她面对着雅珮说,她原想叫一声“三姐”的,但是,她体会到雅珮与她之间的距离,遥远得像有十万八千里,这声“三姐”是怎么也叫不出口了。“请你和范小姐都别误会,我弟弟……我弟弟……”她看了竹伟一眼,当着他面前,她一向避免用“低能儿”“智能不健全”等字样的。“我弟弟并没有恶意,他一向都是这样子……他……”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用一对祈谅的、哀恳的、悲切的眸子,默默的望着雅珮。这眼光令雅珮恻然心动了。她惊愕的看着芷筠,再望向竹伟,这时,竹伟正茫然而困惑的注视着芷筠,听到芷筠一连串的“我弟弟……”他就不由自主的瑟缩了,再看到芷筠那悲哀的眼神,他就更加心怯了。他把身子往椅子里缩了缩,悄声问:“姐,我做错事了?”“啊呀!”范书婷失声叫了出来:“原来他是个白……白……白……”“书婷!”范书豪及时叫,硬把范书婷那个“痴”字给赶了回去。雅珮把眼光困惑的调向了殷超凡,这算是怎么回事?殷超凡所结交的朋友是越来越古怪了。最近,他一天到晚忙,神龙见首不见尾,外面早风传他在大交“女朋友”,难道就是这个董芷筠?她询问的看着殷超凡。这时,殷超凡反而坦然了,好吧!他心中朦胧的想着,干脆,你们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俗语说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大家已经面对面了。“三姐,”他说,紧盯着雅珮,眼光里充满了率直的、肯定的热情,这表情使雅珮吃惊了。他从殷超凡眼睛里读出了太多的东西;爱情!是的,他在恋爱,他眼里充满了爱情,但是,他不可能是“认真”的吧?“正好你今天碰上了,你就多认识一下芷筠吧!我正考虑着,什么时候带芷筠回家去见见……”不要!雅珮心里闪电般的想着。这是不能、也不允许有的事!你昏了头了!男孩子都会忽然间昏头的,即使你有这个打算,也别在范家兄妹面前说出来!范书婷对你早就一往情深,决不能凭空受这样的打击与侮辱!她慌忙开了口,把殷超凡说了一半的话硬给混掉:

  “好呀,超凡,我是很喜欢交朋友的!董小姐,你在读书还是做事?”“做事。”芷筠说:“我在一家进出口行上班,在嘉新大楼。”

  “哦,”雅珮说得又快又急。“真能干,看你小小年纪,就已经做事了!”她的眼珠转动着,拚命想找一个打岔的话题,却越着急就越想不起来。不管谈点什么,先混过今晚去,再慢慢和超凡谈个清楚,交女朋友玩玩没关系,如果认了真,就要考虑得面面俱到。这个董小姐,谁知道她是什么背景?什么来历?但,她有个不太正常的弟弟倒是实在的。“你……你们今天到哪儿去了?”她问出一句最不妥当的话来。

  芷筠看看殷超凡,怎么说呢?那地方没有名字。有云海,有秋歌,有紫苏,有松林,有梦想……却没有名字。紫苏,松林,“抓得住的秋天”,你抓得住吗?她问自己,你什么都抓不住!在紫苏面前的誓言,已经很遥远了,有一百年、两百年,几千几万年了!那时候,你认识一个殷超凡,你以心相许,而现在,这个殷超凡却是陌生的,陌生得像是你从未认识过,你甚至不知道他的家庭,他的环境,他的一切的一切!

  “我们去了郊外。”殷超凡代替芷筠回答。

  “郊外?”范书婷含笑的盯着殷超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会对郊外感兴趣?我以为你只喜欢泡夜总会呢!对了,告诉你,”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手轻压在殷超凡的肩头,一股亲热状。“上星期我去华国,他们告诉我,你带了个漂亮的小姐在那儿大跳贴面舞,那位小姐是不是就是这位董小姐呀?”殷超凡吓了一跳,上星期根本就没去过华国!他望着范书婷,在她眼底看出一丝不怀好意的恶作剧,他就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一本正经的说:

  “少胡扯了,你明知道没这回事!”

  “没这回事?”范书婷大惊小怪的说:“人家怎么说得清清楚楚呢?还说那小姐穿的是件很流行的露背装!哦哦……”她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知道了!别板脸呵,超凡!我泄漏了你的秘密是不是?董小姐,”她转头对着芷筠:“你可别找他麻烦,你和他做朋友,当然知道他的德性,他们殷家,风流成性是祖传的!三姐,”她又对雅珮伸伸舌头:“你例外!”

  “书婷!”殷超凡喊。严厉的看着她,心里气得发抖,你顺着口胡说吧,人家芷筠对我的身世根本没弄清楚,万一她认了真呢?他正想发作,菜上来了。雅珮看到殷超凡的脸色发青,就赶快说:“快!大家趁热吃吧!”

  一上来,就是四个热炒。放在竹伟面前的,正好是一盘炒松仁。竹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坐在那儿,浑身乱动,好像椅子上有东西扎他一样。好不容易把菜等来了,他拿着筷子,就发起呆来了。炒松仁是他从来没吃过的菜,也从来不认得,他瞪大眼睛,愣愣的说:

  “姐,怎么瓜子也可以炒来当菜吃呢?”

  范书婷正喝了一口可乐,听到这句话,她“噗”的一声,差点把整口可乐喷出来,她慌忙抓了一条餐巾堵住嘴,却呛得大咳特咳起来。她一面咳,一面忍无可忍的叫:

  “哎哟,我的妈!哎哟,我的老天!哎哟,我的上帝!怎么会有这种事情?”芷筠的脸色变得像纸一样白了,她乌黑的眼珠大大的睁着,一瞬也不瞬的望着范书婷,小小的脸庄重而严肃,薄薄的嘴唇紧紧的闭着,倔强、屈辱、愤怒、悲切都明显的燃烧在她眼睛里。范书婷起先还捧着肚子笑,接着,就在这严厉的注视下回过神来了。一接触到这对黑幽幽的眸子,她就不自禁打了个冷颤,立刻,这眼光里那种尖锐的责备和倔强的高傲把她给打倒了!怎么,这女孩还骄傲得很呢!她自以为是什么?已经成了殷家的少奶奶了吗?凭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寒酸的女孩?她竟然敢以这种轻蔑的眼光来注视她?以这种无言的责备来屈侮她?她被激怒了。挺起脊梁,依然笑嘻嘻的说:“别生气,董小姐,我知道你弟弟有病,可是,我想你心里有数,殷家的财势是众所周知的,只要你当得成台茂公司未来的女主人,殷超凡可以为你弟弟开一家精神病院!”

  “书婷!”殷超凡大吼了一声。可是,晚了,芷筠把眼光调到了他脸上,那么森冷的、哀伤的、悲切的、愤怒的、责备的眼光,像一把尖锐而冰冷的利刃,一下子从他心脏中插了进去。他焦急的伸手抓住她的手,感到那只手在无法抑制的颤栗着,他的心就痉挛成了一团,冷汗顿时从他额上冒了出来。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痛楚的叫了一声:“芷筠!”

  芷筠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台茂公司的小老板!原来他竟然是全省闻名的豪富之家的独生子!他什么都瞒着她!什么都欺骗她!她只是他一时的消遣品!怪不得他对家中也只字不提!她只是人家阔公子的临时玩物!而今,却居然被当众指责为钓金龟婿的投机者!她站起身子,一把拉起了竹伟,轻轻的、冷冷的、命令的对竹伟说:

  “竹伟!我们走!”竹伟惶恐的站起身来,不解的看着芷筠,困惑的说:

  “怎么了?姐?我们不吃炒瓜子了吗?”

  殷超凡跟着跳了起来。

  “芷筠,要走,我跟你们一起走!”

  “不敢当!”芷筠冰冷而愤怒的看了殷超凡一眼。回过头来,她把眼光停在雅珮的脸上。“殷小姐,我以我死去的父母发誓,我从不知道殷超凡是台茂公司的小老板,我也从没有羡慕过殷家的财势,现在,我才恍然大悟!你放心,我决不会去高攀你们殷家!”

  说完,她拉着竹伟就往外走去,走得又急又快。竹伟跄踉的跟在她后面,还在不住口的问:

  “姐,你生气了吗?姐,不吃东西了吗?姐,我做错事了吗?”芷筠咬紧了牙关,死命忍住那汹涌的,在眼眶里泛滥的泪水。一手拖住了竹伟,她几乎是逃命般的往楼下冲去,冲下了楼,冲出了餐厅,冲往了大街。

  这儿,殷超凡望着范书婷,第一个冲动,他真想给她一个耳光。但是,他忍住了,苍白着脸,他额上的青筋在跳动着,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憋着气,他从齿缝里,咬牙切齿的对范书婷,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范小姐,你真卑鄙!真冷酷!真没有人性……”

  “超凡!”范书豪叫,本能的挺身而出,要保护他的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吗?”殷超凡直眉竖目的对范书豪说:“殷家的财势是众所周知的,你当了殷家的姑爷,殷雅珮的陪嫁可以给你们范家造一座大坟墓!”

  “超凡!”雅珮恼怒的大吼:“你疯了吗?你?”

  “看样子,”范书婷气得浑身颤抖,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疯病也会传染的!”“是的,”殷超凡逼近了范书婷,涨红了脸大叫:“你最好离我远远的,免得我疯病发作,把你给勒死!”喊完,他抛下了手里的餐巾,就对楼下冲去。

  到了大街上,芷筠和竹伟都早已不见人影。他跳上了自己的汽车,发动马达,就往饶河街飞快的驶去。一路上,又超速,又闯红灯,他完全顾不得了,所有的意识、思想,和心灵里,都只有一个渴望,见到芷筠!解释这一切!是的,解释这一切,他必须尽快解释,因为,芷筠显然是误会已深,而心灵上,已伤痕累累了!好不容易,车子到了芷筠的家门口,一眼看到窗内的灯光,他松了一口气,还好,她回来了!最起码,她没有负气在街上乱跑,那么,只要见到她,只要讲清楚,她一定能了解的!一切的隐瞒,一切的撒谎,一切的做作,只为了怕失去她!下了车,他站在她家门口,重重的、急迫的敲着房门。

  门内,芷筠的声音清楚的传了出来。

  “殷超凡,请你走开,不要再来打扰我,我决不会开门的!”

  “芷筠!”他喊:“芷筠!你开门!你不要误会我,你要听我把话讲清楚!”“我不听!”芷筠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你捉弄我还捉弄得不够吗?如果……如果你还有一点存余的良心,就请你……饶了我吧!”听出她声音里的哽塞,他更急了,更慌了,更乱了,他重重的拍着门,大叫着说:

  “芷筠,你开门!你听我说!”

  “我不听!不听!不听!”她也叫着。

  “芷筠!”他把脸孔贴在门上,放软了声音,哀声求告着:“我求你开门,我从不求人什么。”

  她不应。“芷筠!”他柔声叫。

  她仍然不应。“芷筠!”他大吼了起来。“你再不开门,我就要破门而入了!我就不相信,你这一扇门阻挡得了我!”他用脚重重的踹门,又用拳头重重的捶门。

  “豁啦”一声,门开了。芷筠满脸泪水的站在门口,张着那满是水雾的眼睛,惊愕、悲痛、困扰、而无助的望着他。

  “你到底要怎样?”她喘着气问。“请你不要——欺人太甚!”听她用“欺人太甚”四个字,他觉得心都碎了。也觉得被曲解,被侮辱了。相识以来,他何曾“欺”过她?只为了范书婷的一场表演,她就否决一切了!他推开她,直闯了进来,把门用力的关上。他直直的望着她。

  “你认为,我们之间,就这样完了?”他问,声音里不由自主的带着火气。“就这样完了。”她简短的说,退后了一步。

  “因为你发现我是台茂的小老板?”

  “因为你自始待我没有诚意!”

  “诚意?”他恼怒的大叫了起来。“就因为太有诚意,才处处用心,处处遮瞒!你动不动就说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我敢说我的身分吗?我敢告诉你我出身豪富吗?你如果有点思想,也不能因为我是殷家人而判我的罪!你讲不讲理?你有没有思想感情……”“不要吼!”她含泪叫:“我不管你的动机,我只知道你一直在欺骗我!即使你没有欺骗过我,经过今晚的事,我也不能和你继续交往了!殷少爷,你请吧!我渺小贫穷,无意于去和什么穿露背装的女士争宠……”

  “露背装!”他大吼大叫:“原来你居然相信有个什么穿露背装的女人!上星期我几乎天天和你在一起,你说说看,我有什么时间去华国?那是范书婷捏造出来的,你怎么这么愚笨,去相信范书婷……”“范书婷?”她瞅着他,含泪的眸子又清亮,又锐利,又冷漠。“难道你和范书婷之间,也什么事都没有过吗?你敢说没有吗?否则,她为何要捏造事实?”

  他瞪着她,结舌了。和范书婷之间,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却也不能说完全“没事”!一时间,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睁大眼睛,紧紧的瞪着她。一看他这表情,芷筠心里已经有数。她废然的垂下头,忧伤,疲倦,而心灰意冷。

  “请你走吧,殷超凡!我不和你吵架,也不和你讲理,只请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你也目睹了你家人亲戚对我的态度,我和你在一起,能谈得上未来和前途吗?事实上,你也明知道没有未来和前途的,否则你不会隐瞒我!我了解,我懂得……”她的睫毛低低的垂着,声音冷淡而清晰,柔弱而固执:“我在嘉新上班,接触到的商业界大亨也不在少数,你们这些公子哥儿,追求片刻的刺激,逢场作戏……”她开始摇头,重重的摇头,长发在胸前飘荡。“我们这场戏可以闭幕了。”“芷筠?”他被触怒了,伤害了!他沉重的呼吸着,不信任的望着她。“我们今天才发过誓,而你仍然认为我在逢场作戏!”“任何戏剧里都有誓言,相信发誓对你也不稀奇!”“你……”他愤怒得声音都变了,用手指着她,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觉得胸口热血翻涌,头脑里万马奔腾,嘴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他才咬着牙说:“你混帐!你没良心!”她颤栗了一下。“交往一场,换得这样两句评语,也不错!”她幽幽的说,声音冷得像冰山中的回音。走过去,她打开了大门。“再见,殷先生!”“芷筠!”他叫,直喘着气。发现事态的严重,他竭力想抑制自己的火气。“不,不,不要这样,芷筠,我追来不是为了和你吵架……”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请你听我解释,芷筠……”她立刻挣开了他,让在一边。好像他手上有细菌似的。

  “别碰我!”她低语。“我累了,请你回去!在你家,你或者是一个王,在我这儿,你却不是主人!请吧!殷先生!”

  怒火重新在殷超凡胸口燃烧起来,而且,一发就不可止。从没有碰到过如此执拗的女人,如此骄傲,冷漠,不讲理!他又开始大吼大叫了:“你到底是什么道理?即使我的姐姐和朋友得罪了你,我的过失在什么地方?……”

  “你是另一个世界中的人!”

  “谁是你的世界里的人?”他大声问。

  她抬眼看他。“霍立峰。”她清清楚楚的说。

  “霍立峰!”他吸了口气,像是挨了狠狠的一棒,他睁大眼睛,冒火的瞪着她,似乎眼睛里都要喷出血来。“原来,这才是你要我离开的原因!为了那个小流氓!”他愤愤的一甩头,掉转身子,他像负伤的野兽般冲出了大门,“砰”然一声,把房门碰上。车子几乎立即就发动了,冲向了秋风瑟瑟的街头。

  芷筠听到他的车子开远了,车声消失了。她的身子软软的溜了下来,她就像堆融化的雪人般瘫软在地上,倚着门坐着,弓着膝,她把头深深的埋在膝上。十月十三日!她模糊的想着,抓住这个秋天!抓住每年的秋天?她早就知道,连“明天”都没有了!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姐,姐,”竹伟悄悄的溜了过来,蹲在她身边,怯怯的,关心的摇着她。“姐,你怎么了?姐,你哭了?殷大哥为什么要发脾气?是我做错了什么?”

  芷筠抬起头来,面对着竹伟那对天真而关切的眸子,和那张质朴憨厚的脸庞,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把竹伟的头揽在怀里,她终于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喃喃的说着:

  “竹伟,我们要找一个地方,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们什么事都不做,什么人都不见,我们——采草莓去!我们一定要找到这样一个地方!”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30




  一夜没有睡觉,早上,芷筠去上班的时候,脸色是苍白而憔悴的,眼睛是疲倦而无神的,精神是委顿而恍惚的。坐在办公桌前,她像个失魂落魄的幽灵。

  这一整夜,她通宵没有阖眼,但是,她却很仔细、很冷静的思考过了。从第一次见到殷超凡开始,一直想到这场意外的“落幕”。他们的交往,像一场连一场的戏剧,却是个编坏了的戏剧。殷文渊的儿子!她怎会料到殷超凡竟是商业巨子殷文渊的儿子?如果她早知道,她根本不会允许这场戏有任何发展,殷家的企业之大,财力之厚,家世之好,是人尽皆知的!她董芷筠,除了有个傻弟弟之外,一无所有,她凭什么去高攀殷家?怪不得范书婷要把她当成个投机取巧,趋炎附势的女人!岂止范书婷,她相信任何人知道殷超凡的身世的话,都会有此想法。这世界原就如此现实,人心原就如此狭窄的呵!想过一千次,怀疑过一千次,追忆过一千次……到底殷超凡对她是真情还是假意?殷家的独生子!他当然见惯了名门闺秀,二十四岁!他决不可能对她是初恋!现在回想起来,殷超凡在她面前一直讳莫如深,既不谈家庭,也不谈女友。如果他从开始就在玩弄她,他应该是一个第一流的演员,他竟使她相信他的爱情!竟使她为他疯狂,为他痴迷,为他喜悦和哀愁!但是……但是……但是……如果他并非玩弄她,如果他确实爱上了她,如果他是真心的,如果那些誓言都发自肺腑……傻呵!董芷筠,她打断了自己的思想。你只是个愚笨的、无知的、爱做梦的傻女孩!他凭什么要爱上你呢?论色,你甚至赶不上那个范书婷!论才,你又何才之有?论家世,论门第,论出身……你没有一项拿得出去!爱上你?他为什么要爱上你?如果他真心爱上你,他会一切隐瞒你吗?他会在餐厅中不知所措吗?他会见到自己的姐姐和家人就坐立不安吗?如果他真心爱上你,你应该是他的骄傲,他的珍宝,不是吗?在爱情的国度里,何尝有尊卑贵贱之分?但是,他却那样“羞”于将你介绍出去啊!这样的态度,这样的感情,你居然还“迷信”是“爱”吗?董芷筠,别傻了,别做梦了!他只是玩腻了大家闺秀,而找上你这个蓬门碧玉来换换胃口而已!可是,那小屋中的长吻,那松林中的誓言,那多少黄昏的漫步,那多少深夜的倾谈,那红叶下的互诉衷曲,那秋风中的海誓山盟……难道完全都是虚妄?完全都是谎言?人类,岂不是太可怕?从今以后,还有什么男人是值得信任的?什么感情是值得追求的?不!不!不愿相信这些是假的,不能相信这些是假的……那殷超凡,不该如此戏弄她呵!假若都是假的,他又何必再追到小屋中来解释,来祈谅,来求恕?不,她困扰的摇头,他或者、或者、或者是真的!你总该相信有那么一点点“或者”的可能呵!

  但是……她陡的打了个冷颤。即使是那个“或者”,即使他对她动了真情。他们殷家,是她轻易走得进去的吗?那雍容华贵的三姐,那盛气凌人的范书婷,那个未来的姐夫……就这已经见过面的三个人,就没有一个对她有好感!好感!傻呵,董芷筠!他们甚至仇视你,侮辱你,这样的家庭,你休想、休想、休想了!从此,殷超凡三个字要从你生命里彻底的抹煞,从你思想里完全的消失……你虽一无所有,至少,还可以保存一点仅有的骄傲,如果再执迷不悟,你就会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永无翻身的机会了!董芷筠,你毁灭了不足惜,可怜的竹伟却将何去何从?

  这样一想,她心中就猛的一阵抽搐,神志似乎有片刻的清明。是了!一切都结束了,再也没有殷超凡,再也没有松林,再也没有秋歌,再也没有梦想和爱情了。她茫然的抬起头来,望着桌上的打字机和文件……心里却一阵又一阵的绞痛起来,痛得她手心冰冷而额汗涔涔了。

  “董芷筠!”方靖伦走了过来,他已经悄悄的注视她好半天了。这女孩怎么了?那苍白的脸庞如此凄惨,如此无助,那眼底的悲切和迷惘,似乎比海水还深,盈盈然的盛满在那眼眶里。“你不舒服吗?”芷筠一震,惊觉了过来,她慌忙坐正身子,望着打字机上待打的文件。“哦,没有。我就打好了,方经理。”

  她开始打字,只一忽儿,她就打错了。换了一张纸,她再重新打过,又错了。她换上第三张纸,当那纸再被打错的时候,她颓然的用手支住头,伏在桌上。方靖伦再也按捺不住,他走近她,温和的望着她。

  “怎么了?”他柔声问。“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你碰到什么烦恼吗?”哦!她咬住嘴唇。别问吧!别问吧!别问吧!泪水在眼眶里翻涌,她“努力”的要去忍住它。方靖伦把她的椅子转过来,她被动的抬起头来了。他的眼光那样温存的、关切的、柔和的停驻在她的脸上,他的声音诚恳而低柔的、坦白的问着:“是为了那个男孩子吗?那个常来接你的男孩子?他怎样了?他伤了你的心?”她仰望着他,透过那层盈盈水雾,方靖伦那温和儒雅的脸正慈祥无比的面对着她,像一个忠厚长者。她心里涌起一股翻腾的波潮,泪水再也无从控制,就疯狂般的沿颊奔流下来。张开嘴,她想说:“我没什么!”可是,嘴才一张开,许许多多的委屈、悲愤、无奈……和那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所肩负的那副沉沉重担,都化为一声沉痛的哭泣,“哇”的一声就冲口而出。顿时间,各种痛苦,各种委屈,就像潮水般的汹涌而至,一发而不可止。方靖伦慌忙把她的头揽在自己怀里,拍抚着她的背脊,不住口的说着:

  “怎么了?怎么了?芷筠?”感到那小小的肩头,无法控制的耸动,和那柔软的身子,不停的颤栗,他就被那种深切的怜惜所折倒了。他低叹一声,挽紧了她。“哭吧!芷筠!”他柔声说:“哭吧!如果你心里有什么委屈,与其自己熬着,你还不如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吧!”

  芷筠是真的哭着,无法遏止的哭着,那泪泉像已开了闸的水坝,从灵魂深处不断的向外汹涌。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一阵敲门声传来,她才惊觉的抬起头,赶快回转身子,但是,来不及了,门开了。进来的是会计李小姐,一见门里这副情况,她就僵在那儿了,不知是该进来,还是该出去。芷筠低俯着头,不敢仰视。方靖伦有几秒钟的尴尬,就立即回过神来,他若无其事的接过李小姐手中的卷宗,目送李小姐出了门,他把房门关上,而且锁住了。

  芷筠抬起头来,脸上仍然泪痕狼藉。

  “对不起。”她嗫嚅的说。“我……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对不起。”他取出一条干净的手帕,递给了她。

  “擦擦眼泪!”他神态安详,语气轻柔。“到这边沙发上来坐一坐,把情绪放松一下好吗?”

  她接过手帕,无言的走到沙发边坐下。用那条大手帕拭净了脸上的泪痕,她开始害羞了,低着头,她把手帕铺在膝上,默默的折叠着,心里又难堪,又尴尬,又羞涩。方靖伦坐在她身边,燃起了一支烟,喷出了一口浓浓的烟雾。

  “好一些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要不要喝点咖啡什么的?我叫小妹上楼去叫。”他说。顶楼,是著名的“蓝天”咖啡厅。

  她很快的抬起眼睛,瞬了他一眼。

  “你怕流言不够多?”她低问,坦率的。“现在,外面整间办公厅里,一定都在谈论了。”“又怎样呢?”他笑笑,凝视着她。“这是人的世界,做为一个人,不是被人谈论,就是谈论别人。”

  她不自觉的微笑了一下。

  “哦,总算看到你笑了。”他笑着说:“知道吗?整个早上,我一直面对着一张世界上最悲哀的脸。”他收住了笑容,把手盖在她的手上,郑重的说:“我想,你并不愿意告诉我,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

  她哀求似的看了他一眼。

  “好的,我也不问。”他吐了一个烟圈,眼光温和的停驻在她脸上。烟圈慢慢的在室内移动、扩大、而消夫。室内有好一阵的沉寂。蓦然间,电话铃响了起来,芷筠吓了一跳,正要去接,方靖伦安抚的按了按她的手,就自己走去接了电话,只“喂”了一声,他就转头望着芷筠。

  “芷筠,你的电话!”芷筠微微一愣,谁会打电话来呢?站起身子,她走过去,拿起了听筒。“喂?”她说。“芷筠?是你吗?”她的心“怦”然一跳,是殷超凡!立刻,她摔下了听筒,挂断了电话,她挂得那样急,好像听筒上有火烧了她一般。方靖伦深沉的,若有所思的望着她,默然不语。她呆站在那儿,瞪视着电话机,整个人都成为了化石。

  铃声又响了起来,芷筠颤栗了一下,就睁大了眼睛,直直的望着那电话机。方靖伦站在一边,只是大口大口的吐着烟雾,静静的审视着她。终于,她伸出手去,再度拿起了听筒。“喂!芷筠?”殷超凡叫着,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迫切与焦灼。“你不要挂断电话,你听我说!我在你楼上,在蓝天!你上来,我们谈一谈,我非见你不可!喂喂,芷筠,你在听吗?”“我不来!”她软弱的说:“我也不要见你!”

  “你一定要见我!”他命令的,几乎是恼怒的。“我等你半小时,如果你还不上来,我就到你办公厅来找你!芷筠,你逃不掉我,我非见你不可!我告诉你,芷筠,昨晚我糊涂了,我不对,你要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她慌乱的说,又要收线。

  “芷筠!芷筠!”他大叫:“我等你,你一定要上来!否则我会闹到你办公厅里来,我不管好看还是不好看……”

  她再度抛下了听筒,回过身子来,她面对着方靖伦,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睁得好大好大,那黑眼珠深黝而无助,嘴唇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方靖伦迅速的走过去,一把扶住了她,他说:“你不许晕倒!芷筠!”

  “我不会,我不。”她软弱的说,挣扎的靠在桌子上,求助的看着方靖伦。“帮我一个忙,请你!带我出去,请你带我出去!”“到什么地方去?”方靖伦不解的。

  “随便什么地方!只要离开嘉新大楼!”

  方靖伦熄灭了烟蒂,很快的拿起了自己的上装,又顺手把芷筠椅背上的毛衣拿了过来,披在芷筠肩上,他简短而明白的说:“走吧!”开了门,穿过那许多职员的大办公厅,他们在众目睽睽下往外走,那些职员们都侧过身去,故意忙碌着,故意不加注意,而事实上,每个人的眼角都在扫着他们,到了门口,方靖伦回过头来,对接线小姐说:

  “如果有人找董小姐,告诉他董小姐已经回家了!”

  那接线小姐张大眼睛,一个劲儿的点头。

  走出嘉新大楼,到了停车场,芷筠上了方靖伦的汽车。车子开上了中山北路,驶向林森路。芷筠直挺挺的坐着,像个小木偶,始终一语不发。方靖伦看了看她,也不多说什么,径直把车子停在林森路的一家咖啡馆前面。

  他们在一个幽暗的卡座上坐了下来,这家咖啡馆布置得极有欧洲情调,墙上有一盏盏像古画里的油灯,屋顶上是大根大根粗拙的原木,桌布是粉红格子的,上面也有盏有玻璃罩子的小油灯。芷筠软软的靠在沙发里,灯光下,她的脸色更白了,她把头倚在墙上,眼睛愣愣的望着桌上的灯光。方靖伦注视着她,微微的皱了皱眉。她病了,他想。她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为她叫了一杯咖啡,他自己叫了一杯酒,坐在那儿,他静静的看着她。她像个幽灵,像个毫无生气,毫无目的的幽灵。咖啡送来了,那浓烈的香味刺激了她,她勉强的振作了一下,忽然端起杯子,大大的咽了一口,然后,她喘了口气,似乎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回来了,她轻声的说了句:“真对不起,方经理。”

  “他是谁?”他单刀直入的问。

  她惊悸的凝视他,眼中有痛楚与惶恐。沉默了片刻,她垂下睫毛,望着面前的杯子,再抬起眼睛来的时候,她眼里有层蒙胧的雾气。“我可不可以吃一点东西?”她可怜兮兮的问:“我想起来了,我今天没吃早饭,昨天也——没吃晚饭。”

  他皱眉,立刻叫来了侍者,他盯着她。

  “昨天的午饭总吃了吧?”

  她睁大眼睛,昨天带了野餐,在那满是云、满是风,满是红叶的山上……竹伟把野餐全吃掉了。唉!那是几百个世纪之前的事了,怎会就是昨天?她迷惘的摇了摇头。

  他叹了口气。怪不得她如此虚弱,如此苍白!他嫉妒那个使她这样失魂落魄的男孩子!

  给她叫了一客咖哩鸡饭,又叫了许多点心。她吃了,却吃得很少很少,她显然是食不下咽。推开了盘子,她抬起眼睛来,坦白,真挚,而感激的望着他。

  “知道殷文渊吗?”她问。

  他怔了怔。“台茂水泥公司的殷文渊?”他反问。

  “是的。你刚刚问我那是谁?他就是殷文渊的独生子,他的名字叫殷超凡。”她费力的吐出那个名字,眼里的雾气更重了。她的眼光迷迷蒙蒙的停留在那盏小油灯上,沉默了。

  “就这样吗?”他问。诧异的望着她。

  “就这样。”她轻声说。“请帮我摆脱他。”

  他握着酒杯,慢慢的啜了一口,仔细的审视着她的脸庞,她看来孤独、怯弱、而又有种难解的固执与高傲。

  “你真的要摆脱他吗?”他问。“为什么?”

  她用手支着头,注视着咖啡杯里的液体。

  “我必须回答这问题吗?”

  “不。”他摇摇头,情不自已的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眼光深沉的、紧迫的望着她的眼睛,她无法继续看咖啡杯了,她被动的、忧郁的迎视着他的目光。“你不必告诉我理由,”他说。“只是,你请我帮你做一件事,你知道结果会怎样吗?”他叹了口气:“一只兔子在逃一只狼的追逐,途中,它遇到了一只老虎,它说:‘老虎!救我,帮我摆脱那只狼吧!’老虎欣然从命,它帮兔子赶走了狼……然后……”他再啜了一口酒,燃起一支里,里上的火光在跳耀着,他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悲凉。“有谁来帮兔子摆脱那只老虎呢?”

  芷筠惊悸的望着他。“你是老虎吗?”“我是的。”他坦白的说。“我不想欺骗你,也不想做一个伪君子。所以,芷筠,想想清楚!假如你不如此善良,如此纯洁,如此充满了高傲与动人的气质,我或者会对你玩一些手腕。可是,你真纯得让我无从遁形,所以,我只好坦白的说出来。芷筠——”他叹口气,困难的说:“或者,你更该摆脱的,不是他,而是我!”

  “哦!”芷筠用手抱住头,苦恼的呻吟着。“不要!请你不要,我真的要病倒了。”他把酒杯送到她的唇边,命令的说:“喝一点!”她啜了一口,呛住了,接着,就咳了起来。然后,她又重新把头倚到墙上去了。她的声音软弱而无奈:

  “难道男女之间,没有友谊吗?”

  “有的,只是,像火边放着冰块,要不然就是冰块溶解,要不然就是火被扑灭,要长久维持现状,是不可能的!”

  她望着他。“或者,那只兔子应该走得远远的,既躲开狼,又躲开老虎!”她说。“是的!”他真挚的回答。“但是,那只老虎虽不好,却足以抵挡别的猛兽!”他重新捉住她的手。“想想看!芷筠,想想看!我的举例并不恰当,但,我不知怎么说好,你美好得像朵小花,应该有个暖房把你移植进去,如果我比现在年轻十岁,如果我没有家累,我会是一个很好的暖房,而现在,我觉得我在要求你做件荒谬的事,我觉得自己很卑鄙!但,我又不愿放过你……”她深深的、深深的凝视着他,眼里竟涌起一股奇异的、悲哀的同情。“哦,方经理,你比我还矛盾!”她说:“你既希望捉住我,你又希望我逃开你!”她轻轻的摇头,站起身子。“我要走了,给我一天假,让我想一想!”

  他眼睛发亮的望着她。

  “你真愿意考虑?你甚至不问我给你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能给的是什么。”她说。“你是个好人,方经理,你真该对我用一点手腕的,那会容易得多。尤其在现在的情况下!”她叹气,往门口走去。

  他跳起来。“我送你回家。”“我不回家。”“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要走一走,你让我一个人走一走,我现在心慌意乱,我必须想想清楚,你不要管我!你让我去吧!”

  他一把抓住她,把她握得紧紧的。

  “我不会让你单独去‘走一走’,你软弱得风都可以吹得倒,我送你回家去!”她不坚持,事实上,她已无力于坚持,正像方靖伦说的,她软弱得风都可以吹得倒。在严重的头晕目眩中,她一任方靖伦把她揽进车子。靠在椅垫上,她用手支着额,开始觉得真正的不舒服起来,我不能生病,她模糊的想,我连生病的条件都没有!她告诉了方靖伦地址,努力的让自己振作起来。当车子到家门口,她觉得自己已经没事了。方靖伦停了车,把她搀下了车子。有个人影坐在大门口。

  “竹伟!”她叫。那人跳了起来,不是竹伟,是满面怒容的殷超凡!他的脸色比她的好不了多少,憔悴、苍白,满满的胡子,衣衫不整,头发零乱,眼睛里布满了红丝。他站在那儿,像个备战的公鸡,竖着浑身的羽毛,他的眼睛冒火的盯着她,咬牙切齿的说:“芷筠!你好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躲开我?如果我……”“哦!”她轻笑着,半歪在方靖伦身上,她对方靖伦悄声说:“老虎送兔子回家,狼却守在门口!哈!”她笑了起来。

  殷超凡的脸色更白了,他惊愕,不解,而愤怒的紧盯着他们。芷筠站直了身子,挽住方靖伦的胳膊,对殷超凡笑嘻嘻的说:“殷先生,你该认识认识方经理,他是我的老板,一年多以来,我是他的私人秘书。如果你到我们公司去打听一下,你可以听到各种关于我们间的传闻!你知道,像我这样的女孩,是标准的投机者,我脚底下,并不是只踏着你这一条船!”

  殷超凡张大了眼睛,不信任似的看着这一切,方靖伦沉默着。殷超凡瞪着他,那深邃的眼睛,沉着的表情,他恂恂儒雅而从容不迫,他是漂亮的,成熟的,莫测高深的!殷超凡昏乱了,糊涂了,狂怒了,他大叫着:

  “芷筠!你算是什么样的女人?既有霍立峰,又有这个什么鬼经理!好,”他咬得牙齿发响。“我认了!我到底是个男子汉!还不至于可怜到向你祈求施舍的地步!”掉转头,他冲走了,跄踉的冲走了。这儿,方靖伦望着芷筠。

  “知道吗?”他沉吟的说:“我不喜欢我扮演的角色!”

  “对不起,”她喃喃的说,扶着门框。“我抱歉!可是,在我晕倒之前,请你送我进房间里去……”她的话没有说完,就整个瘫软了下去,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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