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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秋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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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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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芷筠一夜没有睡觉。坐在那小屋的藤椅中,她一直精神恍惚的思想着。她想起父亲病危时,曾经怎样把竹伟的手放在她的手中,至今,她记得父亲那时的表情,他什么话都没说,凝视着她的眼光里却充满了歉意和祈求,这眼光说尽了他要说的话。在芷筠和父亲之间,一直有种深切的默契,那时,她对父亲深深的点了点头,这一点头,她知道此生照顾定了竹伟,她和弟弟的命运永不分开。事实上,即使父亲不托付她什么,她也无法和竹伟分开,他们姐弟流着同一来源的血液,她爱他!而现在,她终于体会出父亲眼光里的歉意了,她知道,父亲那时已经明白,她将终身命运坎坷,只因为她流着和竹伟相同的血液!这样也好,让殷超凡去恨她吧,让他去误解吧!可是,她在那摧心裂胆的剧痛中,感觉出自己成千成万个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又怎样呢?那道门隔断了她和殷超凡,而殷超凡恨她,不要见她!世界对她已没有什么价值了!“生”与“死”也没有什么不同了!她靠在藤椅里,忽然被自己的思想所惊吓,顿时就额汗涔涔了。无论如何,自己不该这么快想到死,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不能独立生活的弟弟!她一死不足惜,竹伟将终身生活在他所深恶痛绝的“笼子”里!想到这儿,她陡的打了个冷战。殷超凡和竹伟,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超凡已不要她了,竹伟呢?竹伟永不会猜忌她,竹伟永不会恨她!竹伟更不会怀疑她,因为他没有那么高的智商去猜忌与怀疑!噢,智商!她突然想笑了,智商是什么?智商是人类的敌人,是一切痛苦、猜忌、愤恨的泉源!如果人人都像竹伟那么单纯,对人只有“好”与“坏”的分别……不,如果人人都像竹伟那么单纯,连坏人都没有了!这“坏人”的观念,还是那些高智商的人所灌输给他的!她摇着头,二十四小时以来,她做得最多的动作,就是点头与摇头。竹伟那么单纯的人,为什么在这世界上生活不下去?因为这世界上的人都太聪明了!早上,阳光出来了。冬天的阳光,带着暖洋洋的热力,斜斜的从敞开的房门外射了进来,她连门都忘了关!她望着那阳光所经之处,空气里的灰尘,闪熠得像许多细细的金屑,连接成了一条闪亮的光带。连阳光都会欺骗你的视觉!你如何去对这世界认真?竹伟应该是有福气的人,他不会去分析!

  她坐得太久了,想得太久了,而内心的痛楚,也把她“撕裂”得太久了。越到后来,她就逐渐深陷进一种麻痹的、被动的、听天由命的感觉里去了。像一个溺水的人,最初还挣扎着冒上水面来呼救,等他越沉越深,已经沉到河流的底层,他就连呼救的意志都没有了。

  八点多钟,霍立峰跑了进来,诧异的望着她。

  “嗨!你怎么在这儿?我以为你还在医院呢!我马上要去看竹伟,你知道吗?”他又得意起来了。“我和那位李警员谈得很投机,其实,当警察也不坏,可以合法的抓坏人!他们对竹伟都不错,只要殷家不告,就可以放出来了!你有没有和殷家谈好?竹伟一直在闹,他不喜欢待在笼子里……嗨!”他仔细的研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坏透了!你生病了吗?”她努力的振作了一下自己。

  “没有,我很好。你去看竹伟吧!”

  “还有什么事我能帮忙的吗?”

  芷筠想了想。“是的。你去张家问问,那位营造商还要不要买我们的房子?”“你——要卖吗?”“是的。”“卖了房子,你住到哪里去?……哦!”霍立峰张大了嘴,恍然的说:“我知道了,你要和殷超凡结婚了,是不是?”

  芷筠看着霍立峰,眼神是怪异的。

  “别管我的事,你去问吧!”

  “马上去问!”霍立峰跑走了,大约半小时以后,他跑了回来。

  “他们只出十万元!说是只要你同意,马上就可以去代书那儿签约,一次付清十万。但是,你别傻,这块地起码可以卖四十万,对面何家,和你家一模一样的大小,就卖了四十八万,你最好多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告诉他们,我卖了!让他们去联络代书,越早签字越好!”“芷筠,你别傻……哦!”霍立峰又恍然了,用手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真是猪脑!嫁到殷家,谁还会在乎这区区十万元!好吧!我帮你去联络!”

  他又跑走了,一会儿,他再度跑了回来。

  “张家说,下午三点钟去代书那儿签约!他们怕你后悔,要速战速决呢!”“好,”她面无表情的说:“就是下午三点钟!”

  霍立峰对她再研究了一下。

  “你是清醒的吗?”他问,用手在她眼睛前面晃了晃,像在试验瞎子似的。“我怎么总觉得你不对劲呢?”

  芷筠拂开了他的手。“去吧!去陪竹伟去!”

  霍立峰跑到门外,又回头嚷了一声:

  “你有把握殷家不告啊?”

  “我没把握!”“什么?”霍立峰站定了,瞪大眼睛。“那么,你在做些什么?你卖房子干什么?”“给竹伟请律师。”霍立峰愣住了,用手直抓头,他完全弄糊涂了,半晌,才大叫了一声:“这是他妈的什么玩意?他们敢告,我就……”

  “霍立峰!”芷筠软软的、静静的、疲倦的、无力的说:“你饶了我吧!你善良,你热情,你是个好男孩,但是,你已经给我惹了太多麻烦!你要帮助我,就别伤害殷家一分一毫,无论他们做了什么!”霍立峰被她的神色震慑住了,他目瞪口呆的站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或该做什么,半晌,他才愣愣的、感动的说了句:“芷筠,你实在是爱惨了那个殷超凡,是吗?”

  芷筠默然不语,眼睛直直的望着阳光所造成的那条光带。霍立峰终于狠狠的顿了顿脚,叹口气,无可奈何的走了。芷筠仍然坐在那儿,不想动,不想说话,甚至不想思想。可是,思想却是不饶人的,它窥探着人类脑中的每个空隙,毫不留情的占据它。“你实在爱惨了那个殷超凡,是吗?”粗心如霍立峰,尚能体会,殷超凡,你实在对人性了解得太少了。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有辆黑色的汽车驶了过来,停在她家门口,挡住了那线阳光。她被动的、下意识的抬起头,望向屋外,殷文渊正挺立在那儿!他高大,严肃,壮硕……他像个黑夜之神,因为他遮住了她最后的一线阳光。

  “董小姐。”殷文渊说:“我想我们应该好好的谈一谈,你愿不愿意上车,我们找个可以好好谈话的地方!”

  他的态度很礼貌,比起昨天来,他显然平静而理智了很多。芷筠站起身来,顺从的,毫不抗拒的,几乎是无可无不可的,她简单的说:“好!”她关上房门,上了他的车。殷文渊对老刘说:

  “去台茂!”车子开动了,一路上,殷文渊和芷筠都不说话。殷文渊靠在椅背上,他冷静的打量着芷筠,她还是昨天的那一身衣服,灰色的毛衣和裙子,她连一件大衣都没穿。她那小小的脸庞毫无生气,眼睛下面有着明显的黑圈,嘴唇和面颊上都没有丝毫血色,她整个人都是灰色的,使人联想起一本书的名字:忧愁夫人。车子停在台茂大楼的门口,殷文渊和芷筠下了车,走进大楼,芷筠似乎对周围的一切,连半点反应都没有,那些鞠躬如也的职员,那豪华的大厅,她完全视而不见,那脸庞是沉静的,麻木的,一无表情的。他们进了电梯,直上十二楼。殷文渊把她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厅。

  殷文渊的办公厅,占十二楼的一半,事实上,还分了好几间,有秘书室、警卫室等。他自己私人的房间,又大又豪华,两面的落地大玻璃窗,使阳光充满在整个房间里,地上是厚厚的米色地毯,中间放着一套真皮的沙发,办公桌在另一边,占了半边墙。殷文渊带芷筠来这儿,并没有一点摆阔或想以气派来压制她的心理,只觉得这是唯一可以没有外人,不受打扰的地方。他指着沙发。“坐吧!”她坐了下去。软软的靠在沙发里,对四周的一切,仍然连正眼也没看过,她似乎并不知道,也不关心自己在什么地方。殷文渊看了她一眼,按铃叫了秘书进来:

  “让餐厅送一杯浓咖啡,再送一份早餐来!”

  他坐在她的对面,燃起了烟斗,默默的打量她。她依然靠在沙发里,不动,也不说话,眼光无意识的看着桌面的烟灰缸,双手静静的垂在裙褶里。那两排又黑又密的睫毛,一眨也不眨的半垂着。她好像根本不在这个世界里,而在另一个遥远的星球上。早餐和咖啡都送来了,侍者退了出去,偌大一间办公厅,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那咖啡冒着热气,香味和烟草的味道混合着,弥漫在空气里。“董小姐,我猜你早上没吃过东西,”殷文渊平静的说:“我不希望你在饥饿状态下和我谈话,你最好把咖啡喝下去,再吃点东西,你一边吃,我一边和你谈!”

  芷筠的睫毛扬起来了,终于对他看了一眼,就顺从的拿起了那杯咖啡,放了牛奶和糖,轻轻的啜了一口。用双手捧着杯子,她深吸了口气,似乎想从那杯子上获得一点暖气。事实上,室内的暖气已开得很足,但她看来,依然不胜寒苦。她再啜了一口咖啡,努力的把自己振作了一下,她抬起头来,定定的望着他:“说吧,殷先生!”她说,小小的身子在那大大的皮沙发中,几乎是没有“份量”的。殷文渊又想起她第一次给他的印象,忽然觉得这“小小”的女孩,却有股庞大的力量,会让人自惭形秽。她那模样,她那眼神,你似乎怎样也无法把她和堕落、不检点、自私、贪婪……等名词联想在一起。可是,他吸了一口烟,他不能被她的神态所击倒!他必须救他那唯一的儿子!“董小姐,”他深沉而稳重的开了口。“我想我们省掉废话,开门见山的谈谈你和殷家的问题。竹伟打了超凡,在法律上,他必须负责任,对不对?”

  芷筠点点头。“你希望他终生关在疯人院里吗?”殷文渊问。

  芷筠摇头。“我猜你也不希望!可是,如果我们提出告诉,他大概只好进疯人院,对不对?”她迎视着他的目光。那杯咖啡使她振作了许多。

  “我想,你研究过法律问题了!”她说。

  “现在,他被扣押在第×分局,对吗?”

  “我想,你也调查过了。”

  “你愿不愿意我立刻把他保出来?”

  芷筠深深的看着殷文渊。

  “你的条件是什么?”她直率的问。

  “你带着他,立刻离开台北!不管你们到什么地方去,再也不要让超凡看到你们!”

  她凝视他,很长一段时间,她默然不语,那眼光里有研究,有思索,有怀疑,有悲哀。

  “你怕他再见到我们?”她反问:“他恨我,根本不愿意见我,你还怕什么?”“爱情是盲目的。”他说,心里隐隐有些犯罪感。他无法告诉她,促使他不得不来的原因,是殷超凡整夜在呻吟中呼唤她的名字,这呼唤却决不是出于“恨”,而百分之百的出于“爱”。在超凡如此强烈的感情下,他知道,假若他不能趁此机会来斩断这份爱情,他就永无机会了。斩草必须要除根,如果可能的话,他恨不得把他们姐弟放逐到非洲或北极去。因为,她的存在,已严重的威胁到殷超凡的未来、事业,以及下一代的健康。“他现在虽然恨你,我不能保证见到你以后,这段感情会不会再死灰复燃。我必须防患于未然。”

  “你为什么对我反感如此之深?”她坦率的问。

  “我并不是对你反感,”他深思着,望着眼前这张虽然憔悴苍白,却依旧有其动人心处的脸庞。“相反的,我几乎有些喜欢你。但是,‘爱情’不是婚姻唯一的要件!抛开那些古老的传统观念,就事论事,如果你是我,你愿不愿意你的独生子,娶一个白痴的姐姐做妻子?”他紧盯着她。“你问得很坦白,所以,我答得也坦白!”

  她静静的看着他。“当你要达到任何目的的时候,你都是这样不择手段的吗?”她问。“怎么不择手段?你弟弟打人,不是我要他打的,我怎样也不会希望超凡被打得遍体鳞伤!如果你指的是我利用这个机会,来要胁你离开,这机会不是我造成的!”

  “我不是指竹伟打人,我是指霍立峰的事!”

  “霍立峰的什么事?”“有人挑拨了超凡,说我和霍立峰之间有关系!”

  “难道你和霍立峰之间没关系吗?”他深吸了一口烟,喷了出来,烟雾弥漫在他和她之间。

  “如果我说没关系,你也不会相信的,对不对?”芷筠的眼睛,在烟雾的后面,依然闪着幽冷而倨傲的光芒,炯炯逼人的射向他。“因为你身边太缺乏干净的人物,你对女人的看法太武断,太狭窄!你从不知道也有女人,只为爱情而献身!”

  他有些被触怒了,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讲话。

  “随你怎么解释,谁知道你和霍立峰之间有没有爱情!”“如果有的话,你的儿子就追不到我了!”芷筠冷冷的说,挺了挺背脊。“好吧!谈这些话,是没有用的,对不对?这世界上的人,每个人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笑的是,这世上大多数的浊者,都因为自己是浊者,就不承认还有清者!好了!殷先生,”她傲然的抬起了她那瘦削的下巴。“我接受了你的条件!我带竹伟走,远离开台北,从此不见超凡的面!统统接受了,请你帮我保出竹伟来!”

  他望着面前这个女孩,她竟毫不顾忌的侮辱他!在那憔悴的面庞上,怎可能绽放着如此高洁的光华!他有些困惑,而内心深处,那第一次见她就有的喜爱与欣赏,正和他对她的敌对同时并存。他摇摇头,却摇不掉自己突然涌上心头的一份惭愧与内疚。于是,他猛抽了一口烟,问:

  “你预备去什么地方?”

  “那就不需要你关心了!”她一个钉子碰了回来。

  他居然不以为忤。“离开台北以后,你能找到工作吗?”

  “你真关心吗?”她反问。“人要活着,是很容易的,对不对?尤其是女人!大不了,可以当妓女!”

  他一震,怒火冲进了他的眼睛,他愠怒的盯着她。

  “如果你想引起我的犯罪感,那你就错了!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你根本不需要有犯罪感!”她打断了他。“我们的谈判,是不是可以结束了?你随时保出竹伟,我随时离开台北!”“很好,”他冷冷的说,依旧在恼怒着,却并不完全明白自己在恼怒些什么。“我们一言为定,我相信你是守信用的人!”他按了铃,立刻叫进秘书来吩咐着:“朱小姐,叫张律师马上去第×分局办手续,把董竹伟保出来!再把他平安送回家里去!”“是的。”朱小姐退出去了。

  殷文渊望着芷筠。“满意了吗?等你到家,我相信他已经在家里等你了。”

  “很好!”她站起身来。“我也该走了!”

  “慢一点!”殷文渊叫:“听说你现在住的房子是你父亲留下来的?”“你放心!”她的面容更冷了。“我马上就可以卖掉它!我不会找任何藉口回台北!也不会留下任何纠缠不清的事物!”

  “有人买那房子吗?他们出多少钱?”

  “十万元!”他立即从怀中取出一本支票簿来。

  “我买了你那栋房子!”

  他开了一张五十万元的支票,递给她。她默默不语的接过来,望着上面的数字,抬起头来,她唇边浮起一个隐隐约约的微笑。“你很慷慨,殷先生!”那笑容消失了,她正色望着他。“我今天接受你的条件,有两点原因,第一点是无可奈何,竹伟和我,自从父母去世以后,就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他最怕笼子,你用他的自由来胁迫我,我不能不接受。再一点,是因为超凡已经怀疑我,而且恨我,台北本身,已没有我留恋的余地!这两点理由,相信你都未见得了解,第一,你不见得懂得手足之情,第二,你也不见得懂得刻骨铭心的恋爱!可是,你却糊里糊涂的胜利了!”她把支票托在手心里:“五十万,对你不是大数字,对我也不是!用来买你良心的平安,它太便宜;用来买我的爱情,它也太便宜!所以,你省省吧!”她用嘴对那支票轻轻一吹,支票斜斜的飘到地毯上去了。

  他望着她,她也瞪着他,一时间,他们两个人,彼此对视着,彼此在衡量对方的价值。终于,她一甩头,转身就走,说:“我希望,这一生中,我再也不会见到你!”

  他依然坐在沙发里,望着她走向门口的背影。他活到六十岁,从没有被人如此的痛骂过,如此轻视过!她那小小的身子,能有多大的份量?但是,她却压迫着他,威胁着他,使他变得渺小而伧俗!他紧紧的盯着这背影,觉得无从移动,也无从说话,一种他自己也不了解的、近乎沮丧的情绪,包围了他。到了房门口,芷筠又回过头来了,经过了这一番尽情发泄,她觉得一天一夜以来,积压的悲哀和惨痛,都减轻了许多,脑筋也清明了许多。而且,路只剩下唯一的一条,她的心也就死定了,她反而变得无牵无挂起来。对着殷文渊,她再抛下了几句话:“殷先生,你很忌讳白痴吗?你知不知道,我们比白痴更悲哀,因为我们太聪明,所以,骄傲、自负、多疑、猜忌、贪心……都是聪明的副产品!你看过自杀的白痴吗?没有!你看过自杀的天才吗?太多了!我们都没有竹伟活得充实,我们惯于庸人自扰!”

  开了门,她飘然而去。

  他却坐在那儿,一斗又一斗的抽着烟斗,一遍又一遍的咀嚼着她的话。那些话和他的烟丝一样:苦涩、辛辣,却让人回味。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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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殷超凡终于从麻醉剂、止痛针、镇定药中完全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天之后的一个黄昏了。

  睁开眼睛来,他看到的是特别护士微笑的脸孔。室内光线很暗,窗帘密密的拉着,屋顶上,亮着一盏乳黄色的吊灯,那光线在黄昏时分的暮色里,几乎发生不了作用。外间的小会客室里,传来喁喁不断的谈话声,声音是尽量压低着的,显然是怕惊扰了他的睡眠。他转动着眼珠,侧耳倾听,特别护士立刻俯身下来,含笑问:

  “醒了吗?”“嘘!”他蹙拢眉头,阻止着,外面屋里人声很多,听得出来是在争执着什么。他竖起耳朵,渴望能在这些声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等待着、渴求着、全心灵祈盼着的声音!但是,没有!他听到雅珮在激动的说:

  “反正,这件事做得不够漂亮!不管怎样解释,我们依旧有仗势欺人之嫌!”“雅珮!”殷太太在劝止。“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挨打受伤的是我们家,不是他们家,你父亲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不但不告,还把他保出来,你还要怎样?”“妈!”雅珮的声音更激动了:“事情发生后,你没有见到芷筠,你不知道,你不了解这个女孩子……”

  “雅珮!”殷文渊低沉的吼着:“你能不能少说两句!这女孩自己太固执,太骄傲,我原可以把一切安排好,让她不愁生活,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她自己……”

  “爸!”雅珮恼怒的:“你总以为金钱可以解决任何问题!你难道不能体会,像芷筠这样的女孩……”

  “好了!好了!”范书豪在说:“事已如此,总算问题解决了。雅珮,你就别这样激动吧!”

  殷超凡的心跳了,头昏了,芷筠,芷筠,芷筠!他们把芷筠怎样了?芷筠为什么不来?她决不至于如此狠心,她为什么从不出现?他记得,自己每次从昏迷中醒来,从没发现过芷筠的踪影!芷筠!他心里大叫着,嘴中就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芷筠!叫芷筠来!”这一喊,外间屋里全震动了,父亲、母亲、雅珮、范书豪全涌了进来,他望着,没有芷筠!他心里有种模糊的恐惧,这恐惧很快的蔓延到他的每个细胞里,他望着殷太太,祈求似的问:“妈!芷筠在哪儿?”“哎哟!”殷太太又惊又喜,这是儿子第一次神志如此清楚,眼光如此稳定,她叫了一声,就含泪抓住了他那只未受伤的手,又是笑又是泪的说:“你醒了!你完全醒了!你认得我了!哎哟!超凡!你真把妈吓得半死!你知道,这几天几夜,我都没有阖眼呀!哎哟,超凡……”“妈!”殷超凡的眉头拧在一块儿,想挣扎,但是那厚厚的石膏坠住了他,他苦恼的喊:“告诉我!芷筠在哪儿?芷筠在哪儿?”“哦!”殷太太愣了愣:“芷——芷筠?”她嗫嚅着,退后了一步,把这个难题抛给了殷文源。“芷——芷筠?”她求救的望着殷文渊,问:“芷筠在哪儿?”

  殷文渊往前迈了一步,站在儿子床前,他把手温和的按在殷超凡的额上,很严肃,很诚恳的说:

  “超凡,你先养病要紧,不要胡思乱想!女孩子,只是男人生命的一部份,永远不可能成为全部!只有没出息的男人才为女孩子颠三倒四,你是个有前途、有事业、有光明远景的孩子,何必念念不忘董芷筠呢?”

  殷超凡睁大了眼睛,那恐惧的感觉在他心里越来越重,终于扭痛了他的神经,震撼了他的心灵,他用力摆头,摔开了父亲的手,他奋力想挣扎起来,嘴里狂叫着:

  “你们把芷筠怎么样了?芷筠!她在那儿?她为什么不来?芷筠!”“哎呀!哎呀!”殷太太慌忙按住他,焦灼的喊:“你别乱动呀,等会儿又把伤口弄痛了!那个董芷筠从来没来过呀!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她的弟弟打了你,她大概害怕了,还敢来这儿吗?”殷太太语无伦次的说着:“她一定带着弟弟逃跑了,谁知道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呀?天下女孩子多着呢,你别急呀……”殷超凡躺着,那石膏限制了他,那周身的痛楚撕裂着他。他只能被动的、无助的躺着。但是他那原已红润润的面颊逐渐苍白了,额上慢慢的沁出了冷汗。他不再叫喊,只是睁大眼睛,低沉,痛楚,固执,而坚决的说:

  “我要见芷筠!殷家没有做不到的事,那么,请你们把芷筠找来!我非要见她不可!我有话要跟她谈!”

  殷文渊急了,他在儿子床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盯着殷超凡的眼睛,他急迫的想着对策:

  “超凡,你和芷筠吵了架,对不对?”

  殷超凡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虽然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直在痛苦中神志不清,但是,那天早上所发生的一切,却始终清晰得如在目前。“是的。”他的嘴唇干燥而枯裂。特别护士用棉花棒蘸了水,涂在他的嘴唇上。“还记得是为了什么吗?”殷文渊问。

  “是……是我的错,我冤枉她!竹伟为了保护她,只能打我!”殷文渊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连是为了霍立峰,都不愿说出来呵!宁愿自己一肩挑掉所有的责任!看样子,他根本不了解这一代的孩子,既不了解董芷筠,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爱情?真的爱情是什么?他迷糊了起来。

  “超凡!”他勉强而困难的说:“你保留了很多,是不是?原因是你撞到她和霍立峰在一起,你们吵起来,竹伟打了你!这原因我们可以不再去追究了,我想,董芷筠是……是……”他忽然结舌起来,用了很大的力量,仍然说不出芷筠的坏话。半晌,才转了一个弯说:“如果你冤枉了芷筠,她负气也不会再来见你!如果你没冤枉她,她就没有脸来见你了!所以,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来了。超凡,你懂吗?你就从此死了这条心吧!”殷超凡用心的听着,他的眼睛充了血,眼白发红了,他克制着自己,但是,嘴角仍然抽搐着,额上的汗珠,大粒大粒的沁了出来。“爸,”他说,盯着父亲,喉咙沙哑:“你是无所不能的!爸,我这一生,很少求你什么,我现在求你帮我,我如果不是躺在这儿不能动,我不会求你!但是现在,我无可奈何!”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握紧了父亲的手,他在发烧,手心是滚烫的。“我们父子之间,似乎从来没有默契,我很难让你了解我!现在,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了解,芷筠对我,远超过事业前途那一大套,我现在要见她!求你去把她找来,我会终生感激你!假若她亲口说不要再见我,我死了这条心……不不!”他重重的喘气:“我也不会死这条心!她不可能的,她不可能的!”他无法维持平静,他疯狂的摇头,大喊了一声:“她不可能这样残忍!”听到“残忍”两个字,雅珮惊跳了一下,在这一瞬间,她了解他受伤那天,所说“残忍”两个字的意思了!天啊!雅珮惶恐了,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去告诉芷筠,说超凡骂她残忍!是这两个字撕碎了那个女孩的心,毁去了她最后的希望!否则,芷筠何以会走得如此干脆!如此不留痕迹!她张大眼睛,望着床上的弟弟。特别护士开始着急了,她拦了过来,对殷文渊夫妇说:“你们不要让他这么激动好吗?否则,我只好叫医生再来给他注射镇定剂!”“不不!”殷超凡急促的喊,他知道,镇定剂一注射下去,他又要昏昏沉沉人事不知了。而现在,保持清醒是最重要的事。“不不!不要镇定剂,我冷静,我一定冷静!”他求救的望着父亲:“爸爸,求你!去把芷筠找来!马上把她找来!我谢谢你!”他在枕上点头。“我谢谢你!爸!”

  殷文渊震惊,心痛,而狼狈了!再没料到这事会演变到这样的结果!殷超凡那迫切的哀求几乎是让人无法抗拒的,也不忍回绝的!可是……可是……芷筠已经走了,不知所踪了!何况,再找她回来,岂不前功尽弃?他瞪视着儿子,在后者那强烈而执着的表情下,立即作了一个决定,姑且拖它一段时间,任何心灵的创伤,时间都是最好的治疗剂。于是,他说:“好的,超凡,你静静养病,我去帮你找芷筠!但是,你一定要沉住气,先保养身体要紧!”

  “你现在就去找她!”殷超凡迫切的。“我立刻要见她!爸,你现在就去!”“现在?”殷文渊蹙紧了眉头,犹豫着。

  雅珮冷眼旁观,她立即知道一件事,父亲决不会去找寻芷筠!这只是拖延政策!她心里涌起了一股不平的、悲愤的情绪,何苦这样去折磨斫丧一段爱情呵!排开众人,她走到殷超凡的床边:“爸爸,妈妈,你们能不能都出去一会儿,让我和超凡单独谈一谈?”“你要和他谈什么?”殷文渊戒备的问。

  “爸,你希望超凡快些好起来,是不是?我决不会害超凡,我们年轻人之间,彼此比较容易了解和沟通!你们放心,我在帮你解决问题!”她转头对范书豪说:“书豪,你陪爸爸妈妈去餐厅吃点东西去!”殷文渊狐疑的望着雅珮,后者脸上那份坚定的信心使他做了决定。是的,或者年轻人之间比较容易谈得通!拉起殷太太,他说:“好!你们姐弟两个谈谈,我们去餐厅喝杯咖啡!”

  范书豪和殷文渊夫妇都走开之后,雅珮又支开了特别护士:“周小姐,你去护士休息室坐坐,好吗?有事我会按铃叫你!”室内只剩下了雅珮姐弟,雅珮坐在床边,握着殷超凡的手,她坦白的,真挚的,率直的望着殷超凡,直接了当的说:

  “超凡,我告诉你,芷筠已经走掉了!”

  殷超凡大大一震,他盯着雅珮:

  “走掉了?你是什么意思?”

  “超凡,你听我说!你求爸爸找芷筠是没有用的!如果你还希望见到芷筠,只有把你自己的身体养好,然后你自己去找她!你一天不好起来,你一天无法找芷筠!”

  “什么意思?”殷超凡问:“她走了?她走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走?”他重重的喘气,艰涩的吐出一句话来:“为了恨我吗?”“不,不是。”雅珮坦白的看着他。“让我告诉你所有经过,但是,你答应决不激动!否则我不说,让大家都瞒着你!”

  “我不激动,决不激动。”他慌忙的说。

  “是这样的,你受伤那天,芷筠从中午在病房门外一直等到深夜,见到每个人就问可不可以见你?那时爸爸在狂怒之中,把她关在门外,不许她见你!她就一直坐在门外等,足足等了十几小时!”殷超凡闭上了眼睛,把头侧向一边,泪珠从睫毛缝中沁了出来。雅珮急急的说:“你答应不激动的!”“我不是激动,”他哽塞的说:“我只是在想,我一直误会她!我以为她忍心不来看我!我……实在是个混球,我一直在误会她,冤枉她!”他深吸了口气,振作了自己,他张开湿润的眼睛,问:“后来呢?”

  “我做了一件错事,我想。”她蹙着眉说:“你在昏迷中叫过她的名字,你说她太残忍,那时候我们不懂你的意思,爸爸调查了打架的原因,据说是为了霍立峰,我们就都以为你说她残忍,是因为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后来我到门外去看她,她问我,你有没有提到她,我就据实告诉她,你说她太残忍!”殷超凡震了震,不由自主的捏紧了雅珮的手,一语不发,只是呆呆的望着她,眼睛里湿漉漉的闪着光。

  “这里面误会重重,她听了很伤心,正好爸爸出来,命令她走,告诉她你恨她,不愿见她,她就默默的走掉了。第二天,我听说爸爸一早就去找她谈判,因为竹伟自从打伤你后就被警察抓走了。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昨天下午,我觉得有必要找芷筠谈一谈,问问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找到她家,发现她已经带着竹伟走掉了,房子也卖了!我回家问爸爸,才知道,爸爸和她谈判,爸爸说要控告竹伟重伤害,那么,竹伟就要终身监禁。她为了救竹伟,答应了爸爸,离开台北,永远不再见你!”殷超凡怔怔的睁大了眼睛,眼里的泪痕已经干了,里面开始燃烧着火焰似的光芒。他的神色又绝望,又悲切,又愤怒。“原来如此!”他沙哑的、咬着牙说出四个字。

  “超凡,你不要恨爸爸,”雅珮立即仆过去,诚恳的说:“他完全是为了爱你!在他的心目中,芷筠是个祸水,再加上你又为她受了这么重的伤!爸爸要保护你,只能出此下策!你一定要了解,爸爸有爸爸的立场,如果他少爱你一点,就不会做这件事!”“许多母猫为了保护小猫,”他从齿缝中说:“就把小猫咬碎了吞进肚子里!”“超凡!”雅珮正色说:“如果你要恨爸爸,我就不该告诉你!我把一切真相告诉你,是要你了解,芷筠直到走,并没有恨过你,她以为是你在恨她!再有……”她顿了顿,沉吟的说:“我从没见过像你们这样深厚和强烈的爱情,它使我怀疑我和书豪之间算不算恋爱!所以……我希望,你快点好起来,找到她!你别把希望寄托在爸爸身上,他不会去找她的!”

  殷超凡闭上眼睛,浓眉紧蹙,好一会儿,他就这样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半晌,他才睁开眼睛来。

  “三姐!”他叫。“什么?”“请你帮我一个忙。”“你说吧!”“去找那个霍立峰,问问他知不知道芷筠去了哪里?或者可能去哪里?再打听一下芷筠的房子卖了多少钱?够不够她用……”“钱的事我倒知道,”雅珮说:“只卖了十万块,等于送给别人了!爸爸当时想以五十万收买,被芷筠退回了!”

  殷超凡唇边浮起了一个凄然的微笑。

  “很像她做的事!士可杀而不可辱!”望着天花板,他发了好久的愣,忽然决心的说,“你叫护士进来,让她给我一片安眠药!”“干什么?”雅珮吃了一惊

  “我想好好睡一觉,睡眠可以帮助我复元,对不对?我复元了之后,才能去找芷筠,对不对?所以,我必须先好起来!”

  雅珮点了点头。“你总算想明白了!”她说。

  站起身来,长叹了一声,她去叫护士了。

  从这天起,殷超凡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安静,沉默,不苟言笑,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却对医生的吩咐,百分之百的遵从。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可是,骨折到底是骨折,没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是无法长好的。他要求医生给他用最好的医药,勉强自己起床练习活动。这一切,使殷文渊夫妇十分意外而高兴,可是,他的沉默,却让他们担心。他绝口不再提芷筠的名字,除了和雅珮之外,他和任何人都不说话。他有时躺在那儿,直瞪瞪的看着天花板,一看就是好几小时。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殷文渊常常故意和他谈点公司里的事,想鼓起他的兴致,他却皱着眉把眼光望向别处,一脸的厌倦与萧索,使殷文渊觉得,这个儿子,已经远离开了他,他根本无法接触到他的心灵。

  这天下午,雅珮到医院里来,手里捧着一盆植物。把那植物放到外面小会客室里,她走进病房,四面看看,父母都不在,特别护士在屋角打着盹,正是难得的谈话机会。她站在床边,微笑的看着殷超凡。一接触到雅珮这眼光,殷超凡就浑身一震。“你找到她了?”他问。

  雅珮慌忙摇头。“不不!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那个霍立峰!”雅珮说,扬着眉毛。“你说怪不怪,那个霍立峰居然去念警官学校去了!怪不得我找了三个星期找不到人!你不是说他不务正业吗?”“怎样呢?”殷超凡问:“他知道芷筠的去向吗?”

  “不,”雅珮的眼神黯淡了。“他不知道,芷筠走得干净利落。可是,那个霍立蜂叫我带几句话给你,我不知道我学得像还是不像。因为这种话我从来都没听过。”

  “什么话?”他皱起了眉头。

  “他说,你是他妈的混蛋加一级,是混球!是糊涂蛋!你他妈的没被竹伟揍死,是你走了狗屎运!你这莫名其妙的家伙居然以为他和芷筠有一手!如果芷筠是他的马子,还会允许你来染指,你以为他霍立峰那么没有用!是乌龟王八蛋吗?芷筠在他们哥儿们中间,有个外号叫‘活观音’,谁也不敢碰她。你这小子走了狗屎运还不知珍惜,还要给芷筠乱加帽子,你就欠揍,你就该揍!现在,你逼得芷筠流落他方,毁家出走,你如果不去把芷筠找回来,你就是……”她眨着眼睛,努力学着霍立峰的语气:“龟儿子养的龟儿子!”她说完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他最后一句是用四川话讲的,我学不会!”

  殷超凡瞪视着雅珮,呼吸沉重的从他鼻孔中一出一入,他的嘴角动了动,想笑,而泪意骤然冲进了眼眶,眼圈就红了,他点点头,终于说了句:“是的,我欠揍!我早就知道了,我当天就知道了!如果连我都不信任芷筠,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信任的?”他重重咬牙。“芷筠走的时候,一定是心都碎了!我就是不明白,她能走到哪里去?”雅珮望着他。“芷筠似乎知道你会去找霍立峰。”

  “怎么?”“她留了一样东西给你!”

  殷超凡惊跳起来。“是什么?”“我也不懂这是什么玩意,”她走到外间,捧进来那盆植物。“霍立峰说,芷筠交给他的时候说过,如果你找她,就给你,否则,就算了。霍立峰又说,本来这植物长得很好,可是,他忘了浇水,它就变成这个垂头丧气的怪样了!”

  殷超凡瞪视着那盆植物,白磁的盆子,红色的叶子,细嫩的枝茎……竟然是那盆从“如愿林”里挖来的紫苏!他从不知道芷筠一直养着它,灌溉着它!想必,它一度长得非常茂盛,因为,那叶子都已蔓出了盆外。可是,现在,那些叶子已经干了,枯了,无精打采的垂着头,那颜色像褪了色的血渍。殷超凡用手捧过那盆紫苏,把它郑而重之的放在床头柜上,他虔诚的说:“我要一杯水。”雅珮递了一杯水给他,看着他把水注入花盆里。

  “我想,我明天该去给你买点花肥来。”她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还有这个,霍立峰说,这本来是放在花盆上面的!”殷超凡一手抢过了那卡片,他贪婪的、紧张的、急切的读着上面的句子:“霜叶啼红泪暗零,欲留无计去难成,少年多是薄情人!万种誓言图永远,一般模样负神明,可怜何处问来生?”他呆呆的握着那张卡片,呆呆的看着那盆红叶,依稀仿佛,又回到那遍布红叶的山谷里,他曾对着红叶,许下誓言!“万种誓言图永远,一般模样负神明!”天哪!芷筠!你怎可如此冤枉我!他握紧那卡片,心里发狂般的呼叫着:芷筠!如果找不到你,我将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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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30
19



  殷超凡出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初春了。

  台北的春天,寒意料峭,而苦雨飘零,殷超凡站在医院门口,手里紧抱着那盆紫苏,迎着那扑面而来的寒风,和那漠漠无边的细雨,心里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的左手,仍然用吊带绑在脖子底下,右手抱着的那盆紫苏,那紫苏虽然经过他一再浇水灌溉,依旧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殷文渊夫妇都不知道这盆怪里怪气的“盆景”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更不知道殷超凡何以把它视若珍宝?但是,他们竟连问也不敢问他,因为,他那紧蹙的眉头,消沉的面貌,和那阴郁的眼神,使他整个人都像笼罩在一层严霜里。曾几何时,父母与儿子之间,竟已隔了一片广漠的海洋!

  老刘开了那辆“宾士”过来,殷太太扶着儿子的手臂,要搀他上车。殷超凡皱着眉,冷冷的说:

  “我的车子呢?”“在家里呀!”殷太太说。“每天都给你擦得亮亮的!老刘天天给它打蜡,保养得好着呢!”

  殷超凡默然不语,上了车,殷文渊竭力想提起儿子的兴致:“虽然是出了院,医生说还是要好好保养一段时间。可是,书婷他们很想给你开个庆祝晚会,公司里的同仁也要举行公宴,庆祝你的复元,看样子,你的人缘很好呢!只是日子还没订,要看你的精神怎样……”

  “免了吧!”殷超凡冷冷的打断了父亲,眼光迷迷蒙蒙的望着窗外的雨雾,也是这样一个有雨有雾的天气,自己冒雨去挖掘紫苏!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红叶,为什么这叶子这样憔悴,这样委顿,失去了芷筠,它也和他一样失去了生机吗?草木尚能通灵,人,何能遣此?他的眼眶发热了。

  殷文渊被儿子一个钉子碰回来,心里多少有点别扭,他偷眼看着殷超凡,超凡脸上,那份浓重的萧索与悲哀,使他从心底震动了!一年前那个活泼潇洒的儿子呢?一年前那有说有笑的儿子呢?眼前的超凡,只是一个寂寞的、孤独的、悲苦的、愁惨的躯壳而已。他在他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丝一毫兴奋的痕迹,只有当他把眼光调向那盆紫苏的时候,才发出一种柔和而凄凉的温情来。

  车子到了家里,周妈开心的迎了过来,一连串的恭喜,一大堆的祝福,伸出手来,她想接过殷超凡的紫苏,超凡侧身避开了。客厅里焕然一新,收拾得整整齐齐,到处都是鲜花:玫瑰、天竺、晚菊、紫罗兰……盛开在每个茶几上和角落里。殷超凡看都没看,就捧着自己的紫苏,拾级上楼,关进了自己的房里,依稀仿佛,他听到周妈在那儿喃喃的说:

  “太太,我看少爷的气色还没好呢!他怎么连笑都不会笑了呀?”是的,不会笑了!他生活里,还有笑字吗?他望着室内,显然是为了欢迎他回家,室内也堆满了鲜花,书桌正中,还特地插了一瓶樱花!他皱紧眉头,开了房门,一叠连声的大叫:“周妈!周妈!周妈!”

  “什么事?什么事?”周妈和殷太太都赶上楼来了。

  “把所有的花都拿出去!”他命令着:“以后我房里什么花都不要!”周妈愣着,却不敢不从命。七手八脚的,她和殷太太两个人忙着把花都搬出了屋子。殷超凡立即关上房门,把他那盆宝贝紫苏恭恭敬敬的供在窗前的书桌上。去浴室取了水来,他细心的灌溉着,抚摩着每一片憔悴不堪的叶子,想着芷筠留下来的卡片上的句子:“霜叶啼红泪暗零,欲留无计去难成!”这上面,沾着芷筠的血泪啊!她走的时候,是多么无可奈何啊!他把嘴唇轻轻的印在一片叶片上,闻着那植物特有的青草的气息,一时间,竟不知心之所之,魂之所在了。

  片刻之后,他开了房门,走下楼来,殷文渊夫妇和雅珮都在客厅里,显然是在谈着他的问题,一看到他下楼,大家就都缩住了口。“我要出去一下!”他简单的说。

  “什么?”殷太太直跳了起来。“医生说你还需要休养,出院并不是代表你就完全好了……”

  “我自己知道我的身体情况!”殷超凡紧锁着眉。“不要管我!我要开车去!”“开车?”殷太太更慌了。“你一只手怎么开车?你别让我操心吧!刚刚才从医院出来,你别再出事……”“这样吧!”殷文渊知道无法阻止他。“叫老刘开车送你去!”“算了!”他粗声说:“我叫计程车去!”

  雅珮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微笑着。

  “我陪你去好不好?”他摇摇头,对雅珮感激而温和的看了一眼。

  “不!我一个人去!”“你要去哪儿?”殷太太还在喊:“周妈给你炖了只鸡,好歹喝点鸡汤再走好吗?喂喂……你身上有钱没有?怎么说走就走呢!外面在下雨呢!”

  “我有钱!”殷超凡说,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半小时以后,殷超凡已经来到饶河街三○五巷里了,下了计程车,他呆呆的站在雨雾里,面对着芷筠那栋陋屋的所在之地!三个月不见,人事早已全非!那栋屋子已拆除了,新的公寓正在兴建,一排矮房都不见了,成堆的砖石泥土和钢筋水泥正堆在街边上,地基刚刚打好,空空的钢筋耸立在半空中,工人们来往穿梭,挑土的挑土,搬砖的搬砖,女工们用布包着头,在那儿搅拌水泥。他下意识的看着那水泥纸袋:台茂出品!他再找寻芷筠房子的遗迹,在那一大排零乱的砖石泥土中,竟无法肯定它的位置!

  他呆呆的站着,整个人都痴了,傻了!芷筠不知所踪,连她的房子,也都不知所踪了!将来,这整排的四楼公寓,会被台茂的水泥所砌满!台茂!它砌了多少新的建筑,却也砌了他的爱情的坟墓!他站在雨地里,一任冷风吹袭,一任苦雨欺凌,他忽然有股想仰天长笑的冲动。如果他现在大笑起来,别人会不会以为他是疯子?或是白痴?正常人与白痴的区别又在哪里?他不知道自己在雨地里站了多久,有几个孩子从他面前跑过,其中一个对他仔细的看了看,似乎认出他是谁了,他一度也是这条巷子里的名人啊!那孩子跑走了。没多久,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对他大踏步的跨了过来,是霍立峰!他居然在这儿,他不是去警官学校了吗?

  “喂,傻瓜!”霍立峰叉腿而立,盯着他。“你在雨地里发什么呆?”他望着霍立峰。“听说你去念警官学校了!”

  “是呀!”霍立峰抓抓头。“今天我刚好回家,你碰到我,算你这小子运气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当警察?是竹伟叫我当的!他说,霍大哥,警察比你凶,他们可以把人关在笼子里,你不要当霍大哥,你当警察吧!我想想有理,就干了!”

  “竹伟!”他叫着,迫切的。“你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知道?你还没有把他们找到吗?”

  “如果我找到了,我就不来了!”他凄然的。

  霍立峰审视着他。“我告诉你,芷筠安心要从这世界上失踪,谁也找不到她!”他说:“芷筠的脾气就是这样!你别看她娇娇弱弱的,她硬得像块石头!不过……”他又望望他。“看你这小子满有诚意,我指示你两条路吧!”

  殷超凡紧张得浑身一震。“你说!”“第一条,何不去问问那个方靖伦呢?那姓方的一直追求芷筠,芷筠这女孩不是平常的女孩子,换了任何人,可能都会和方靖伦搞七捻三,芷筠呀……啧啧,”他摇头,忽然间火来了,瞪着殷超凡说:“他妈的,我真想揍你!全世界上的男人属你最混蛋!她干嘛要认定了你?如果她当了我的老婆,我会把她当观世音菩萨一样供在那儿!只有你这混球,还怀疑她不贞洁哪!她干嘛要为你贞洁呀?我是她,现在就跟方靖伦同居!有吃有喝有钱用,他妈的,为谁当圣女呀!有谁领情呀?”殷超凡的心沉进了地底。

  “你说得有理!”他闷闷的说,咬了咬牙。“你的第二条路呢?”“你老子不是有办法吗?”霍立峰耸耸肩。“清查全省的户籍,总可以查出来!”查全省的户籍?这算什么办法?找谁去查?如果芷筠安心不报户籍呢?可是,霍立峰所说的那第一条,还确有可能!他侧着头沉思,如果芷筠果真已跟了方靖伦,自己将怎么办?他一凛,开始觉得那苦雨凄风所带来的寒意了。但是,他重重的一甩头,今天管她在那儿,管她跟了谁,自己是要她要定了!找她找定了!于是,半小时之后,殷超凡坐在蓝天咖啡馆里,和方靖伦面面相对了。方靖伦愕然的瞪视着殷超凡,带着一份毫无造做的坦白和惊异,他说:

  “什么?芷筠还没有和你结婚吗?”“结婚!”殷超凡苦恼的说:“我连她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怎么结婚!”方靖伦打量着他,那受伤的胳膊,那憔悴而瘦削的面容,那滴着雨水的头发,那湿透了的外衣,那阴沉的眼神……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他燃起一支烟,深深的抽了一口。

  “你们吵架了?你家里嫌弃她?唉!”他叹口气。“一切都在我预料之中!而她却不来找我!当初,我就对她说过,你不一定能带给她幸福,可是,她说,你能把她放进地狱,也能把她放进天堂,无论是地狱还是天堂,她都要跟你一起去闯!这样一份执着的爱情,我还能说什么?”他盯着殷超凡:“你居然没带她进天堂?那么,她就必然在地狱里!”

  殷超凡的心脏痉挛了起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从他内心深处一直抽痛到指尖。第一次,他听到一个外人,来述说芷筠背后对他的谈论!而他,他做了些什么?如果他潜意识中不中了父亲的毒,那天早上,不去和她争吵,不打她耳光……天哪!他竟然打她耳光!不由分说,不辨是非的打她!他耳边响起竹伟的声音:“你是坏人!你打我姐姐!你瞧,你把她弄哭!你把她弄哭……”他把头埋进手心里,半晌,才能稳定自己的情绪,重新抬起头来。“那么,你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了?”他无力的问。

  “如果她来找我,我一定通知你。”方靖伦真挚的说,被他那份强烈的痛楚所感动了。“她离开友伦公司的时候,曾经答应过,如果有困难,她会来找我。可是……”他沉思着。“我想她不会来!她太骄傲了,她宁可躲在一个无人所知的地方去憔悴至死,也不会来向人祈求救助!尤其……”他坦白的望着殷超凡:“她曾经拒绝过我的追求!她就是那种女孩,高傲、雅致、洁身自爱,像生长在高山峻岭上的一朵百合花!在现在这个社会,像她这样的女孩,实在太少了!失去她,是你的不幸!”从蓝天出来,他没有叫车,冒着雨,他慢慢的往家中走去。一任风吹雨淋,他神志迷乱,而心境怆然。回到家里,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全家都在等他。他像个幽灵般晃进了客厅,浑身湿淋淋的滴着水,头发贴在额上。殷太太一见之下,就忍不住叫了起来:“哎呀!超凡!你是刚出院呢!你瞧你,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呢?啊呀……超凡,”她怔住了,呆呆的瞪着儿子:“你怎么了?你又病了吗?”殷超凡站在餐桌前面,他的目光直直的望着殷文渊,一瞬也不瞬,眼底,有两簇阴郁的火花,在那儿跳动着。他的脸色苍白而萧索,绝望而悲切。但是,在这一切痛楚的后面,却隐伏着一层令人心寒的敌意。他低低的、冷冷的、一字一字的开了口:“爸爸,你有一个儿子,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谋杀掉,你才高兴?”说完,他掉转头,就往楼上走去。满屋子的人都呆了,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殷文渊被击败了,终于,他觉得自己是完全被击败了,但是,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超凡!”他叫,没有回头看他。“你总念过那两句话:世间多少痴儿女,可怜天下父母心!”

  殷超凡在楼梯上站住了,望着楼下。

  “爸爸!你终于明白我是‘痴儿女’了,你知道吗?人类的‘痴’有好多种,宁可选择像竹伟的那种,别选择像我这种!因为,他‘痴’得快乐,我‘痴’得痛苦!”

  他上了楼,把自己关在卧室里。

  殷文渊是完全怔住了,坐在那儿,他只是默默的出着神。殷太太的泪水沿颊滚下,她哽塞着说:

  “去找芷筠吧!不管他娶怎样的媳妇,总比他自己毁灭好!”殷文渊仍然默默不语。雅珮叹了口长气说:

  “说真的,人还是笨一点好!聪明人才容易做傻事呢!我不管你们怎样,从明天起,我要尽全力去找芷筠!”

  接下来的日子是忙碌、悲惨、焦虑、苦恼、期望……的总和。殷超凡天天不在家,等到手伤恢复,能够开车,他就驾着车子,疯狂的到各处去打听,去找寻,连职业介绍所、各办公大楼都跑遍了。也曾依照霍立峰的办法。远征到台中高雄台南各大都市,去调查户籍,可是,依然一点线索也没有。最后,殷超凡逼不得已,在各大报登了一个启事:

  “筠:“万种誓言,何曾忘记?

  一片丹心,可鉴神明!

  请示地址,以便追寻!

  凡”

  启事登了很久,全无反应,殷超凡又换了一个启事:

  “筠:请原谅,请归来,请示地址!

  凡”

  当夏天来临的时候,殷超凡终于认清一件事实,芷筠是安心从世界上隐没,守住她当初对殷文渊所许下的一句诺言,不再见他了。他放弃了徒劳的找寻,把自己关在屋里,他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冷漠得像一座冰山,消沉得像一个没有火种的炉灶,他不会笑,不会说话,不会唱歌,也不会上班了。

  整个家庭的气压都低了,雅珮本来订在十月里和书豪一起出国,在国外结婚,可是,她实在放心不下超凡,又把出国日期往后移。私下里,她也用她的名字登报找过芷筠,仍然音讯杳然。这天,殷超凡望着桌上的那盆紫苏,这盆东西始终不死不活,阴阳怪气,不管怎么培植,就是长不好。殷超凡忽然心血来潮,驾着车子,他去了“如愿林”。

  “如愿林”中,景色依旧,松林依然清幽,遍地红叶依然灿烂,绿草的山谷依然青翠。他坐在曾和芷筠共许终身的草地上,回忆着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一时间,心碎神伤,而万念俱灰。“芷筠,真找不到你,这儿会成为我埋骨之所!”

  这念头使他自己吓了一跳,顿时冷汗涔涔了。不,芷筠,你会嘲笑一个放弃希望的男人!他想着,我不能放弃希望!我还要找你!我还要找你!我还要找你!那怕找到天涯地角,找到我白发萧萧的时候!依稀恍惚,又回到他们谈论婚事的那一天!如果那天芷筠肯和他结婚,一切悲剧就不会发生了。芷筠为什么不肯答应结婚呢?“……如果你要和我公证结婚,我们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如果你娶了我,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在利用父母的弱点,这是很不公平的事……”

  “……如果你一无所有,我不会在乎你父母的反对与否……”“……在那唯一的一条路之下,我愿意嫁你。……”

  芷筠说过的话,一句一句的在他记忆里回响。忽然间,像是一线灵光闪过了他的脑海,他顿时间明白了一件事!当时芷筠费尽唇舌,只是要告诉他,她不愿嫁给台茂的继承人!不愿当殷家不受欢迎的儿媳妇!她早已知道,殷文渊不会接受她,而她也不甘于背负“为金钱勾引台茂小老板”的罪名,她也看不起那份金钱!所以,千言万语,她所说不出来的,只是几个字:殷超凡!做你自己,独立!

  “独立!”这两个字像一盏明灯般在他眼前闪耀。骤然间,他回忆起以往种种,自幼,他在父亲的安排下做一切的事,用父亲的钱,在台茂当经理,开着父亲送的车子,穿着父亲订做来的衣服,住着父亲豪华的住宅……他自然而然的接受这一切,虽然潜意识里曾想挣扎,明意识里却安之若素!芷筠千方百计,想要让他了解,他需要先独立,才能和芷筠结婚!而他却根本没有体会到!芷筠,芷筠,你是怎样的女孩!你用心良苦,而我却无法明白!芷筠,芷筠!我只是“混蛋加一级”!独立!是的,独立!早就该独立了!儿子可以孝顺父母,却不是父亲的附属品!独立!独立!独立!芷筠!今生或者再不能相见,但是,最起码,我该为你站起来,做一个能够独立自主的人!做一个不再倚赖父亲的人!

  他驾车回到了家里。殷文渊夫妇都在家,最近,为了殷超凡,殷文渊几乎谢绝了外面所有的应酬,他近来变得十分沮丧,十分焦灼,只是,许多话,以一个父亲的尊严,他无法对儿子说。如果现在有什么力量,能够让殷超凡恢复往日的欢笑、快乐及生气,他愿意牺牲一切来换取!不止殷文渊夫妇在家,雅珮和范书豪也在。殷超凡大踏步的走了进来,看了看父母亲,他就一言不发的往楼上走,殷太太已看惯了他的漠然,却依旧忍不住的摇头叹气。殷文渊点着了烟斗,他深深的吸着,烟雾弥漫在空气里,忧郁和凄凉也弥漫在空气里。只一会儿,殷超凡背着一个简单的旅行袋,手里紧抱着他那盆视作珍宝的紫苏,走下楼来了。殷太太立即一震,急急的问:“你要干什么?”“爸爸,妈妈,”殷超凡挺立在客厅中间,郑重、沉着、而严肃。“我要走了!”“走了?”殷文渊跳了起来。“你要走到哪里去?”

  “我还不知道。我想,无论如何,我也读完了大学,找一个工作应该并不困难!”“找工作?”殷太太喊着:“你在台茂当副理,这样好的工作你还不满意?为什么要找工作?”

  “台茂的工作,可以让给书豪,”他诚恳的说:“爸爸,书豪比我懂得商业,他学的又是工商管理,他可以做为你的左右手,把他放到美国去,不止是台茂的损失,也是国家的损失!”“超凡,”殷文渊急促的抽着烟斗。“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的,我已经托了各种关系,去调查全省的人口资料,找寻芷筠的下落。”殷超凡直直的望着父亲,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深黑而明亮。他嘴角浮起了一个微笑,这微笑是含蓄的,若有所思的。“你肯这么做,我谢谢你!”他说,很客气,很真挚,却也很深沉。“放心,爸爸,我不会失踪,等我一找到工作,我就会告诉你我在哪里。如果你有幸运找到芷筠,请你务必通知我!”“超凡!”殷太太的泪水夺眶而出。“你爸爸已经去找芷筠了,你为什么还要走呀!你生气,我们知道,我们想办法弥补,你别一负气就离开家呀!”

  “妈妈!”殷超凡恳切的说:“我并不是负气离家出走,我只是要学习一下独立,学习一下在没有爸爸的安排下,去过过日子!妈,每只小鸟学会飞之后就该飞一飞,否则,他总有一天会从树上摔下来摔死!”

  他走到雅珮面前。“三姐,别出国,留在台湾!我们已经有两个姐姐在美国,够了,你和书豪留下来,帮助爸爸,安慰妈妈!”雅珮凝视着殷超凡。“我想,超凡,”她深刻的说:“我留你也没有用,是不是?你一定要走?”“是的!我要去找找我的方向!”

  “超凡!”殷文渊紧咬着烟斗,从齿缝里说:“你知道工作有多难找吗?”“我可以想像。”“如果你不满意台茂,”殷文渊小心翼翼的说:“我也可以给你安排到别的地方去工作!”

  “不必了,爸爸!我想我第一件需要做的工作,就是不再倚赖你的‘安排’!”“超凡,”殷太太发现事态的严重,忍无可忍的哭了起来。“你真的要走哇?你有什么不满意,你说呀!你要芷筠,我们已经在尽力找呀!超凡!你不能这样不管父母,说走就走……”“妈妈!别伤心!我不是一去不回,也不是到非洲或吃人族去!我只是去找一个工作……”

  “好!”殷太太下决心的说:“你要到那里去,让老刘开车送你去!”“妈妈!”殷超凡自嘲似的微笑着。“是不是还要派周妈去服侍我穿衣吃饭呢?”

  他走向了门口,全家都跟到了门口,殷太太只是哭,殷文渊却咬着烟斗,靠在门槛上发愣。殷超凡看到自己那辆红色的野马,他在车盖上轻拍了两下,甩甩头,他大踏步的往院子外面走去。“超凡,”殷文渊说:“连车子都不要了吗?这只是一件生日礼物而已!”“帮我留着!”他说:“我现在不需要,我想,我养不起它!”

  他大踏步的“走”出了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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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6-30
20



  转眼间,时序已入秋季。

  在台中市附近,有个小镇叫清水,清水再南下,就是台中的外围区,叫大雅。在清水与大雅之间,有几户竹篱茅舍,这竹篱茅舍构不成村庄,只是几户居民而已,围绕在一些田畴和翠竹之间。如果要到这竹篱茅舍去,还必须远离公路,走一段泥泞的、凹凸不平的黄土路。踏上这条黄土路,就可听到隐约的鸡啼,和阵阵的犬吠,告诉你,这儿是一个远离都市烦嚣的所在,如果你念过几本书,你或者会兴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情画意。但,只怕真正鸡鸣而起,荷锄工作的那些农夫,并没有这么高的闲情逸致,来领悟这份大自然的美和这份空灵的境界。

  这天,有辆黑色的“宾士”开到了黄土路旁边停下,司机下了车,一再询问田里工作的农夫们。接着,车里,殷文渊迈下了车子,他对黄土路上走去,一面说:

  “老刘,别问了,一共只有这么几家人,还怕找不到吗?”

  他沿着黄土路向那堆竹篱茅舍中走去,两旁的稻田中,秋收的稻已经割过了,新插的秧苗绿油油的一片,在初秋的轻风中一波一波的起伏着,那片嫩秧秧的绿,像块大大的地毯,使人想在上面好好的翻滚一番。殷文渊走进了那丛翠竹,一片软软的阴凉就对他笼罩了过来,接着,是一阵绕鼻而来的花香。是的,翠竹边种着几排吊灯花,可是,经验告诉他,吊灯花是不会香的。而这阵花香里,混和着茉莉、晚香玉、玫瑰、百合,和马蹄花的各种味道。

  他深吸了口气,循着花香,他发现幽竹中另有一条道路,路上铺满了松松脆脆的竹叶,他踩了上去,竹叶发出的声响,有几只蝴蝶,翩翩然从他头顶穿过,接着是蜜蜂的嗡嗡声。一阵风过,竹子摇落了更多的落叶,飘坠在他的肩头。他有些惊奇而眩惑了,这种环境,这种气氛,他似乎一生也没有经历过。忽然间,一阵犬吠打断了他的思潮,他看过去,迎面窜出一只白底黑斑的大狗,正对他汪汪狂叫,作势欲扑,他站住了,不知该是进是退。就在为难的时候,他听到一个年轻的、男性的、愉快的声音在嚷着:

  “小花!不许叫!不许咬人哦!”

  立刻,跟着这声音,跑出一个高高壮壮的大男孩,穿着件白色圆领衫,一条短裤,露出他那结实的胳膊和腿,他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下,是一张被太阳晒成微褐色的脸庞,一对漂亮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对殷文渊善意的微笑着。他安慰的说:“你别怕,小花不会咬你,它只是吓吓你!它知道不应该咬人,如果咬了人,我会把它关在笼子里!”他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那爽然的笑容像秋季的天空,连一丝乌云都没有。那笑容非但漂亮,而且是动人的!他俯下身子,一把搂住了那只大狗的脖子,亲昵的说:“小花!你知道的!我也是吓吓你!我才不舍得把你关笼子呢!是不是?小花?”大男孩与狗之间,似乎有种亲密的、难解的感情和了解,那只狗喉咙里发出温柔的呜呜声,就用它的大头,去拱着那男孩的胸脯,大男孩仰天躺倒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一面用手环抱着狗的脖子,狗伸出舌头,亲热的舔着他,男孩笑得更凶了,说:“坏东西!你知道我怕痒!你别乱闹呀!小花,我投降,我投降!”他举起双手。狗似乎懂得这个手势,它退开了,还得意的扬着脑袋。那大男孩从地上一跃而起,衣服和头发上都粘着干枯的竹叶。他用手怜爱的揉了揉那只狗的耳朵,抬起头来,他仍然笑容可掬的望着殷文渊。

  “你找谁?”他问:“你要买花吗?”

  “买花?”殷文渊愣着,他已经被这大男孩和狗所迷惑了,他觉得内心深处,有种温柔而感动的情绪,像海底的浪潮般蠢动着。他唯唯否否,没有答出所以然来,那大男孩已经愉快的一招手,说:“跟我来!”带着狗,他领先往前面走去,他嘴里轻哼着一支歌,歌词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唯一可辨别的,是两句话:

  “我们相对注视,秋天在我们手里。”

  花香更浓郁了,殷文渊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小小的花圃,一排排的木板架子上,有各种盆景,地上,还种植着许许多多叫不出名目的植物,顶上,是简陋的木头架子,架子上,爬满了紫藤花。在这一大片姹紫嫣红,枝叶扶疏之中,有个女孩,正背对他们而立,一件简单的白色洋装,裹着那苗条而纤小的腰肢,一块白底印着碎花的头巾,包着她的头发,她手里拿着剪刀,正在用心的修剪着一棵披头散发一般的绿色植物。听到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只是用那熟悉的、温柔的嗓音,清脆的说:“竹伟,你答应帮我挑土来的,你又忘了吗?”

  “我没忘!我马上就去挑了!”竹伟嚷着:“姐,有人来买花了!”那女孩回过头来,立即,殷文渊面对着芷筠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了。她晒黑了,眉梢眼底,都带着风霜的痕迹,脸颊更瘦了,更憔悴了。可是,她那弯弯的嘴角边,却有种难解的坚定和固执,奇怪的,是她那小小的脸庞,依然美丽而动人。她在这一瞬间,给殷文渊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一棵幼嫩的小草,挣扎于狂风暴雨中,虽然被吹得东倒西歪,却仍然固执的茁长着。他凝视着芷筠,在一份强烈的激动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看清楚了对面的人,芷筠的脸色变白了,嘴角微微的掠过了一阵痉挛,她的背脊就下意识的挺了挺,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迎视着殷文渊,她却对竹伟说:

  “竹伟,你得罪了这位先生吗?”

  “没有呀!”竹伟惊愕的说:“我叫小花不要咬他呀!小花是不会咬人的,姐!你知道它好乖,不咬人的!”

  “很好,竹伟,”芷筠说:“你去挑土吧!”

  “好的!”竹伟答应着,跑开了,一面跑,一面叫着:“来!小花!追我!看是你快还是我快!来!小花!”一人一犬,很快就消失了踪影。这儿,芷筠定定的望着殷文渊,她眼里带着浓重的、备战的痕迹。“我们又做错了什么?”她问:“我已经躲到这穷乡僻壤里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

  殷文渊深吸了口气,身边有一棵茉莉花,那香味雅致而清幽的绕鼻而来。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觉得千言万语,皆难启齿。他又有那份伧俗和渺小的感觉,似乎这儿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在冷冷的嘲弄着他。既有当初,何必今日!他咬咬牙,忽然决心面对真实。在他一生里,他从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芷筠,我来道歉。”她一震,这是第一次,她听到他称呼她的名字,她心里隐隐有些明白,而头脑却开始晕眩了,放下手里的剪刀,她把身子倚靠在身旁的一株九重葛上,哑声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一向反对父母干涉儿女的婚姻,”他坦白的说,盯着她。“却没料到自己做了这样的父母!超凡和你都说得对,我对感情了解得太少,现在,我承认自己的错误,来这儿,只是希望你不咎以往,能够重新回到超凡身边!”

  她惊跳着,脸色发白,嘴唇轻颤,而心脏紧缩了。她怀疑的审视着殷文渊,是什么力量使这个冷漠的人做这样的牺牲?对她如此前倨而后恭?难道是超凡……是超凡出了什么事?她的脸色更白,眼睛睁得更大,一种几乎是惊悸和恐惧的神色,飞进了她的眼底,她震颤着说:

  “超凡怎样了?他好了吗?”

  “如果你指的是肉体上的伤口,早就已经好了。精神上和心灵上的,却不是医生或药物所能治疗的了。”

  “他怎样了?”她再问。那份惊悸、担忧、热爱、关怀都明显的燃烧在眼睛里。殷文渊目睹着这对眼光,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心灵震动而情绪激荡。谁说长一辈的一定比小一辈的懂得多?而今,这对小儿女教育了他!最起码,教育了他什么叫“爱情”!“哦,你别着急。”他急促的说:“他很好,总之,在外表上很好,他努力工作,刻苦耐劳,一个人做好几个人的事……你知道吗?他早已离开了家,离开了台茂。”

  “哦?”她再震动了一下。

  “我们曾经千方百计的找你,”殷文渊转变了话题。“你走得实在太干净,我到户籍课去查你的迁出记录,你在迁入栏开了一个玩笑,你填的是市立殡仪馆的地址,这件事我从不敢告诉超凡,否则,他现在已经疯了。”他凝视她。“你走的时候,是忍气吞声的,是吗?”

  她不语。脸上的肌肉慢慢的放松了,眼底的戒备之色也已消失,唇边的弧度柔和了许多。

  “超凡知道我在这儿吗?”

  “不,他还不知道。我利用了各种人事关系,清查了全省的户口,才知道你在这儿。我想,我最好先来和你谈一下。”

  “先来了解一下我的情况?”她又尖锐了起来,垂下睫毛,她望着身边的树木。“看看我到底堕落狼狈到什么地步?现在你看到了。以前,我到底还是个秘书,现在,我是个卖花女,想知道我这半年多怎么活过来的吗?我租了这块地,买了花种,培植了这些花木,每天早上,竹伟帮我踩三轮板车,把花运到台中,批发给台中的花店!我是个道地的卖花女。你来这儿,问我愿不愿意重回超凡的身边?你不怕别人嘲笑你,台茂的小老板每下愈况,居然去娶一个卖花女为妻子!哦,对了!”她唇边浮起了一个淡淡的冷笑。“或者是我会错了意,你指的并不是婚姻,一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养几个情妇也是家常便饭……”“你错了!”殷文渊正色说。“我是来代我儿子求婚,你可愿意嫁给超凡吗?”他诚恳的、真挚的、深刻的望着她。

  她惊愕的抬起头,大眼睛睁得那么大,眼珠滴溜滚圆,绽放着黑幽幽的光芒。一时间,他们都不说话,只是彼此衡量着彼此。这是殷文渊第三度这样面对面的和她谈话,他心底对她的那份敌意,到这时才终于完全消失无踪,而那层欣赏与喜爱,就彻底的占据了他整个的心灵。他的眼睛一定泄漏了心底的秘密,因为芷筠的脸色越来越柔和,眼光越来越温柔,温柔得要滴出水来。好半晌,她才无力的、挣扎的、模糊的说:“你不怕有个白痴孙子吗?”

  “超凡说过,那是个未知数。即使是,像竹伟那样,又有什么不好?我刚刚看到了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他顿了顿,由衷的说:“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快乐,这么容易满足的孩子!人生几十年,快乐最重要,是不是?何况——”他引用了芷筠的话:“我们都没有竹伟活得充实,我们惯于庸人自扰!”泪珠在芷筠眼眶里打着转,她唇边浮起了一个好美丽好动人的微笑。“你说——超凡已经离开了台茂?”

  “是的,他说他要学习独立!”

  她唇边的笑更深了,更动人了,她的眼珠浸在水雾里,幽柔如梦。“他在哪儿?”“说起来,离你是咫尺天涯,他在台中。”

  “什么?”她惊跳着。“他在台中干嘛?”

  “他学的是工程,现在他参加了建设台中港的工作,终于学以致用了。他工作得很苦,住在单身宿舍里,他又要绘图,又要测量,又要监工,晒得像个黑炭!”

  她颊上的小酒涡在跳动。她深深的看着他。

  “你对我又有条件了,是不是?你希望我用婚姻把他拉回台茂吗?”“不。”他也深深的回视她。“台茂多他一个不算多,少他一个也不算少,他现在的工作比台茂有价值。我不再那样现实了,父亲对儿子,往往要求太多,我想,他会继续留在目前的岗位上。我所以做这件事,不是为了要他继承我的事业,而是想找回他的幸福!尤其,这幸福是我给他砸碎了的!”

  她侧着头沉思。“可是……我不认为我能适应你们家的生活……”

  “肯接受结婚礼物吗?”他问。

  “要看是什么?”“就是我们脚下这块地,你高兴的话,可以开一个大大的花圃!我只希望,你们肯常常去看看我们!我就于愿已足!当你完全失去一个儿子的时候,你就知道真正珍贵的,不是事业的继承,而是父子之间的那份爱!”

  她的头靠在树上,面颊上逐渐涌起两片红潮。

  “说起来好像真的一样。你怎么知道他还要我?”

  “他登的寻人启事,你没看到吗?”

  “那是很久以前了。”“好。”他点点头。“让我们马上把这件事弄弄清楚!”他掉转头就往外走。“你去哪儿?”她急急的问。

  “开车去台中港,再接他过来,大约要一个半小时!请你等在这儿!”“啊呀!”她叫,脸色由红而白了。目送殷文渊迅速的消失在小径上,她把手紧按在胸口,以防止那心脏会跃腔而出。半晌,她才像做梦一般,身子软软的坐到一个石墩上去。她抬头看看天空,看看周围的花树,又把手指送到嘴里去,狠狠的咬了一口,那痛楚使她跳了跳。同时,竹伟挑着两筐土过来了。“姐,土挑好了。我放在这里了。”

  “好。”她软软的说:“竹伟,刚刚是不是有位伯伯来过?”她怀疑的问。“是呀!你还和他说了半天话呀!”

  那么,这是真的了?那么,这不是做梦了?那么,他真的要来这儿了?她的心跳着,头晕着,呼吸急促了,神志迷糊了。她抓下了包着头发的头巾,她该进屋里去,梳梳头发,换件衣裳,搽一点胭脂口红……哎!自从和他离开之后,什么时候有过梳洗化妆的习惯!她想着,身子却软软的,丝毫没有移动的力气,她听到竹伟在叫:

  “姐,我带小花去河边玩!”

  “好!”她机械化的回答着,仍然坐在那儿,动也不能动,时光一分一秒的移过去,她只是傻傻的坐着,听着自己的心跳,咚咚!超凡!咚咚!超凡!咚咚!超凡!哦,超凡!超凡!超凡!心跳的声音和这名字混在一起,变成了一阵疯狂似的雷鸣之声,震动了她每根神经,每根纤维!

  同一时间,殷文渊正带着儿子,疾驰而来。车子到了黄泥路口,殷文渊转头对殷超凡说:

  “你自己进去吧!我想,不用我陪你了!今晚我住在台中大饭店,明天我们再谈!”

  “爸!”殷超凡喘息的说:“你不会开我玩笑吧!”

  “我怎能再开你玩笑?”殷文渊怜惜的望着他,感到自己的眼眶在发热。“你进去,跟着花香往右转,穿过一条竹叶密布的小径,就是了!”殷超凡对父亲注视了两秒钟,然后,他飞快的拥住殷文渊,用面颊在他颊上靠了靠,这是他从六岁以后就没做过的动作。跳下了车子,他对着那条泥土路,连跑带跳的直冲而去。殷文渊的眼眶湿漉漉的,唇边不由自主的浮起了一个微笑,这么久以来,他才觉得自己的心和儿子的心是连在一起的。目送儿子的身子完全消失了,他满足的叹了口气,命令老刘开车离去。这儿,殷超凡走进了竹林,拐进了那条落叶铺满了的小路,闻着那绕鼻而来的花香,他越来越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她在里面吗?她真的在里面吗?心跳得像擂鼓,血液全往头脑里冲,他终于站在那花圃门口了。

  一眼就看到她,坐在一片花海之中,背后是一棵九重葛,盘根错节的伸长了枝桠,开满了一树紫色的花朵。她旁边都是花架,玫瑰、金菊、石榴、茉莉、蔷薇、木槿、芙蓉……从不知道台湾的秋天,还有这么多的花!可是,她在花丛之中,竟让群花逊色!她坐在一个矮矮的石墩上,长发随便的披拂着,那发丝在微风里轻轻飘荡。一身纯白的衣衫,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她的头低低的垂着,长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阴影,小小的鼻头,小小的嘴……哦!他心里在高歌着,在狂呼着:他的芷筠!梦萦魂牵,魂牵梦萦,魂梦牵萦……他的芷筠!一步步的走了过去,停在她的面前。她继续低着头,双手放在裙褶里,她看到他的身子移近,看到了那两条穿着牛仔裤的腿,她固执的垂着头。心跳得那么厉害,她怕自己会昏倒。是他吗?是他吗?是他吗?她竟不敢抬头,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怕这一切都只是个幻影,怕稍一移动,就什么都消失了。他的手终于轻轻的按在她那低俯着的头颅上。

  “芷筠!”他沙哑的、颤声的低语:“抬起头来!”

  是他!是他!是他!泪浪一下子就冲进了眼眶,视线全成了模糊。她听到自己那带泪的声音,在呜咽着说:

  “不。”“为什么?”“因为我现在很丑!”他突然跪在她面前,一下子就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透过那层泪水的帘子,她看到他那黝黑、憔悴、消瘦的脸庞,和那对灼灼然、炯炯然、闪烁着光芒的眼睛,听到他那椎心裂骨般沉痛的声音:“你不会比我更丑!”他审视着她,用那燃烧着火焰般的眼光审视她,似乎要一直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去,接着,他闭了闭眼睛,再张开眼睛来的时候,他眼里已充斥着泪水。

  “哦!芷筠!你永远美丽!”

  他迅速的拥抱了她,他那炙热的嘴唇,紧紧的、紧紧的吻住了她,两人的泪混合在一起,两人的呼吸搅热了空气。她的手死命的攀住他的脖子,在全心灵的颤栗与渴求里,听着蜜蜂的嗡嗡,听着树梢的鸟语,听着他的心跳,听着秋风的轻歌……她的世界在她的手臂里,她不愿放开,不忍放开……好半天,他才抬起头来,他的面颊涨红了,他的手指拭着她的泪痕。“喂!残忍的小东西!”他叫,努力要想治好她的眼泪。“你狠得下心不理我的寻人启事哦!”

  “别说!”她含泪的望着他:“我们之间的帐算不完,你比我更残忍……”

  他立即用嘴唇堵住她的话。

  “我们不再算帐,好不好?有错,就都是我错!”

  眼泪又滑下她的面颊。

  “喂!”他强笑着,自己的眼睛就是不争气的湿润着。“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什么!”“你种了这么多花,你懂不懂如何培养一种叫紫苏的植物?我有一盆紫苏,我天天浇水灌溉,它就是长不好!”

  “你那盆紫苏,仅仅浇水还不够!”

  “哦?”“它需要爱情,拿来,我们一起来养!”

  他望着她,猝然的,他又吻住了她。

  远远的,一阵朗朗的歌声传来,接着,是竹伟那活泼的、愉快的叫声:“小花!追我!小花!我赢了!你输了!输了就不许赖皮……”竹伟猛的站住了,在那两个慌忙分开的一对情侣脸上看来看去,然后,他面对着殷超凡:

  “殷大哥,你怎么又把姐姐弄哭?”

  芷筠像触电般直跳起来,咧开嘴,她慌忙笑开了,一面笑,一面急急的说:“我在笑呢!竹伟,殷大哥没把我弄哭,我在笑呢!你瞧!”

  竹伟歪着头,看看芷筠,又看看殷超凡,忽然也“聪明”起来了。“反正,我不管你是哭也好,是笑也好,”他对芷筠说:“我永远不会再打人了!殷大哥回来了,我们又可以去采草莓了,是不是?”“是的,竹伟!”殷超凡郑重的说:“我们三个,可以常常去采草莓!”“和以前一样开心吗?”他问。

  “比以前更开心!”殷超凡答:“再也没有阴影,再也没有误会!再也没有分离!”竹伟高兴的咧开大嘴,笑了。一面笑,他带着小花,就向后面山坡跑去,嘴里又开始唱着歌。芷筠伸过手去,紧紧的握住殷超凡的手,他们一起倾听着那歌声。这次,像奇迹一般,竹伟居然把这支歌唱完整了。

  “还记得那个秋季,我们同游在一起,我握了一把红叶,你采了一束芦荻,山风在树梢吹过,小草在款摆腰肢。我们相对注视,秋天在我们手里。你对我微微浅笑,我只是默默无语,你唱了一支秋歌,告诉我你的心迹,

  其实我早已知道,爱情不需要言语。我们相对注视,默契在我们眼底。”他们依偎着,彼此望着彼此,手握着手,心贴着心,在这一瞬间,都有种近乎虔诚的情绪,体会到冥冥之中,似乎有那么一个庞大的力量,在支配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他们相对注视,谁也不说话,默契在他们眼底。

  ——全文完——

  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三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日夜初度修正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八日二度修正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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