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你的纤纤素手
——军平
观世音的手，是蘸着甘霖遍撒人间的一条橄榄枝；
戏剧的表演程式、也是以手为先，即所谓：手、眼、身、发、步；
可是，她的手呢……
——题记
1
他在去机场的路上，突然感到额头一阵奇痒，那是一种难以言状、牵动通身神经末梢的感觉。于是，闭了眼睛，在一遍黑暗中使劲地搓揉着额头，致使它开始了发热、发烫；而且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它竟汗涔涔的了。渐渐地，奇痒的感觉一丝丝离他而去，却又从前方带回了一丝丝的寒风，最后竟呼呼有声了。寒风有如灌进一根竹筒似的灌进了他的额头，他的额头全然洞开，而且、紧紧闭着的眼睛竟出现了光亮；他疑心这是否就是被佛教称为的“开天眼”？！因为，他陡然看见了将要乘机抵达的、远在数千公里外的那座城市、以及那座城市里的她！
此刻，她正踮起足尖为自己的小店铺上锁，由于锁头和锁孔还没对准就开始了用劲，结果，手指被挤压破裂。她抬起手来，清晰地看见一滴殷红掉在了被冰雪冻得僵硬的地上，嘴角便浮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并且“嚯——”地嘘出口大气，她甚至暗暗地感到了庆幸；而且，终于找到了可以去商店为自己买一双手套的理由了。
他在视频聊天里对她说：我们在见面的那一刻，请把你的手放到我的手心里好吗？
她说：我的手已经五十岁了，而且很丑！
他说：答应我，三十年后的相见，一切都应该从手开始。
她说：切，你真是个文人，酸唧唧的！
这是北方最为寒冷的早晨。穿过胡同走上铁桥的时候，她才发现弥天大雾已经将整座城市包围，而且寒风挟持而至的西北大漠的黄砂竟相互碰撞，发出阵阵尖啸，有如十万冷兵器的部队浩浩荡荡破城而入。立刻，从心间瓣膜发出的一丝刺痛、突然自她的左乳房放射而出。她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肩，用肘部压住了胸乳，并且摇晃了一下身子，一粒冰冷的泪就滑了下来。她知道，再过几小时，就要与藏在自己梦中三十年的初恋情人见面了。但她从起床到现在，情绪却始终高扬不起来，竟不知道这次见面会带给自己高兴抑或就是悲伤。
被锁挤破的手指，由于冻得发木，钻心的痛感正点点消失而去。
现在，她进入一家大商场，来到了手套专柜，很宗教的白色防寒服以及白色高跟皮靴因暖气的烘烤，在她身上浸出了片片湿渍。她想象如果买一双红色的，是否又太艳了，因为自己毕竟是五十岁的女人了；那么买一双蓝色的呢，又显得太老气，因为自己憧憬爱与被爱的心依然还年轻啊！然而，无论怎样，应该把自己的手装进手套才行。
她在同他视频聊天时说：我是劳动人民的手！
这就意味着她的手心处每跟指蔓都充满了厚厚的茧。结婚前，她在南方一座城市的重型机器厂工作，不因女性而被人轻视的倔强，使她每天需要搬动的除了钢就是铁！婚后，她来到北方的这座城市，为了丈夫屈就在一家小工厂，但每天接触的又是聚氯乙烯产品；还有带了孩子后的一切家务和缝补洗浆，日子过得有如一地鸡毛般的琐碎。同时，与所有上有老下有小的女工一样，她下岗了，她不得不一点一点的压缩自己的生活开支：化妆品买最廉价的，衣服三年也不添置一件。但是，对着镜子、她自言自语地说：不要紧，我天生一张漂亮的脸蛋和身材，再简朴的东西上了我的身，也象是出席晚晏或舞会所着的盛装一样。
与所有再创业的女工一样，租不起门面、她就将自己的临街小屋辟为门面开店，而且故意蓬头素面的去办证大厅办理各种证照；八易寒暑，她用的就是一双手在搬货送货啊。
如果将手掌翻过来，那就更难看了：被利器扎伤的疤和划过的痕，一道道的非常醒目。孩子尚未断奶，她就发现了被自己爱着的丈夫的出轨行为，而且有恃无恐的竟然在外屋。她当时就抱着孩子从二楼飞身而下，下意识里将手背垫在了孩子的脑后。母子俩虽无大碍，但是她的手背被地上的一个尖锐物刺穿。
手背的伤口怎比心灵的创痛？
也与所有有过类似矛盾的家庭一样，她与丈夫由咆哮转而冷战。北方男人的那种自高自大和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举动极大地伤害了她的心。尽管如此，沉默后的爆发就越发硝烟弥漫。吵闹到激烈处，丈夫就使劲地摔了酒瓶，而她握起玻璃片就划向自己的手背。这种自残的方式并没有解决问题，在一次吵闹中，作为警察的丈夫竟然象对着罪犯似的对她掏出了手枪。她的心一下跌至冰点……
她终于选到了自己称心如意的一双手套，是那种白色的、薄薄的、每根手指都有着针脚和缝痕的手套。她想，这样的手套戴上后，完全可以衬托和显出自己手指的匀称和修长来啊！原本，青年时代之时，她的手就很匀称和 修长。
她为自己的选择感到了由衷地骄傲。开店八年了，自己足不出店的经营，居然还没有消耗掉天生的那一份审美啊！而且，她不假思索的就将手指又指向了一条咖啡色条纹的男式围巾，并马上付钱买下了它。她想，他来自南方，这样的冰冻三尺是没有见过的；还有，待他走出机场与自己见面的那一刻，立马将 这条围巾套向他的脖子，也可以避免见面的第一要务是关于手放手心的约定了。
此时此刻，她力求完成的、是留在他印象中的那一双纤纤素手的一切准备。
在走出商场的一瞬间，她为自己的诡秘而感到了莫大的开心，脸上也绽开了被他称之为“漂亮的微笑”。
2
推开弦窗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的手。
其实，对一个人职业的判断是可以通过手来实现的。比如，他的手十指欣长，原就是操作手风琴键盘的。但是后来，他放弃了搞乐器转而写作，因为长时间使用右手笔耕，左手基本处于闲置状态，于是随年龄的增长开始发胖，甚至手背上还产生了一个一个的肉窝；而右手呢、却是指头精细、中指被笔靠出了厚厚的茧子。记得年轻时，他是对手的研究有过痴迷的，作为人裸露在外、且最具劳动强度的当数手了。当然现在，人裸露在外的面积大大增加。但是他们这代人当时处于封闭的状态（一切物品也是这样，收音机要用套子套住，家里的家具也喜欢用钩制的、网状的纱蔓罩住），女孩子穿裙子因为露出了腿就被视为另类。
到了谈恋爱的季节，所有的性幻想其实就是：拉拉异性的手。
他与她的初恋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他们都是从双方的父母的暗示中有了接触的渴望。坦率地讲，他喜欢她的长辫、喜欢她的笑脸、喜欢她穿着平跟丁字型的鞋，当然更喜欢她那双拇指翘翘的手了。
第一次到她家，她在厨房包饺子，十指很灵巧，一会就端来一盘；下午，应该是他们单独相处的惟一一次，她让他看她的影集和日记，里面的一些内容是抄书上的，无非就是“战天斗地，人定胜天”之类。但是他全然无心看那些东西，他看到她的手指如翩翩蝴蝶飞舞。
事后，有了一次看电影的机会，黑暗中，他的心狂跳着，感到自己的手犹如一只爬行的蜘蛛，缓缓地向她的手爬了过去。但当它爬到两个座位的空隙处时，竟不敢动了；小小的那一处空隙突然变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万丈深渊。从那以后，他十八岁的心变得无比怯懦。然而，怯懦的心偏偏要把勇敢的牵手行动加以想象。他想象在绵远河那段残堤下，本来也不算宽大厚实的手握住了她的手，他能够感受到她的手稍稍地向后缩的微弱力量；能够感受到她的手由于紧张而汗湿；能够感受到她的一跟小指在蠕动中的所有期待……三十年后，她对他说：你那天晚上只要鼓起胆量，握住我的手，我就是你的人了！接下来的日子虽然一下变得难熬，但是却也平淡如水，尽管在当夜班之时，他利用自己的便利条件向她打过电话，可彼此都在电话中沉默着。好象都在期待什么，又都不愿表达什么，直到听说她有了对象，而且准备调到北方去。
初恋就这样静静地来、悄悄地去了。他的感情生活因此变得极其不顺。
不曾料到，三十年后的这个夏天，她竟突然打来了电话，而且借助网络的连线，飞快地接续起中断得太久的初恋情感。初恋的情感应该是毫无结果的长久相思，正因为毫无结果，它才更显珍贵。是的，他们其实都得到了组成家庭必不可少的条件——丈夫或者妻子。但是，在生活的重压下，在情感麻痹的争吵中，初恋的回忆就变得那样的无孔不入，而且伴随着遗憾令人心痛！
接下来，相互的倾诉象涨潮的大海，冲撞着各自坚守了多年的感情堤防，而且都有了想要出轨的强烈冲动。这个时候，语言显得是那样的多余，在长长的静默中，每一个微笑和眼神以及身体的移动，通过视频都在暗示并引导着情欲。他们先还含蓄地说着：我想你！后来就变成了：我要你！要，就是除了你的内心我还要你的身体；要你身体的每个细细的部位！其时，初恋时光难以启齿的语言，在这个时候都被注入了英雄难过美人关的、不顾后果的要求。
就象许多愿意为自己深爱的人献出一切的女人一样，在一个闷热而宁静的晚上，对着镜头，她掀开了自己的衣服，并且脱开了禁锢了女性胸膛数百年的乳罩。立即，一对极其丰满的、雪白的、且微微颤动的乳房笼罩了他；为了摆脱远距离视频带来图象的模糊，以便让他更清晰地看到，她伸出一只手托起了它——就象山峰托起了太阳，礁石托起了浪花。
这一刻，女性的耀眼太阳在他面前冉冉升起。
对着这样一对他只在经典画册里见到的景象，他感到自己在不断地膨胀。他甚至奇怪的想：母亲的乳房给了我神圣的抚育之情，而她此刻给于我的却是澎湃汹涌的性爱，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魔鬼啊！原来，我依然还是个没有脱俗的伪君子啊！因为，如果在这样的时候，让我对母亲和情人做出选择，我会不顾一切的紧紧抓住她的乳房。
“啊！”他拼命地倾泻而出。
忘我的倾泻带来的宁静，终于使他看到了一种对比，那就是：一只粗糙的手和娇嫩的乳房形成的强烈反差。在他快五十岁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手和乳房都是异常美丽的！
飞机在一股强气流的冲击下，发出一阵颤抖。
3
在她锁死小店铺的同时，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放和轻松。
自下岗后，她就预计着要用自己的双手为这个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创造财富。可是，当这一切都未得到家人应有的回报时，她感到了筋疲力尽。八年的经营时光，使她从一个气质高雅，外表漂亮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守店的老太婆；那些在岗时频繁更换的外套一律压在了箱底。在店里走动，她可以数天不换衣服；一头原本飘逸的长发也胡乱地盘在脑后。实在难耐寂寞了，就在店门口用呆滞的目光看看过往的路人：牵手而过的亲密恋人、总使她感叹自己花季少女时丢失的浪漫情怀；白发老人路过时，她又想到了自己风烛残年的孤独和凄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