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一个破了蛋壳的鸡蛋，一点都不红，挂在了最远那边的脚手架上，没有书上常说的那种夕阳如血的感觉。城市一如昨天一样平淡无奇，只是起起伏伏的蝉声惹得人凭生许多烦躁，实际上这种烦躁也与昨天的一样，侵蚀着每个黄昏和整个夏天。张国栋靠着刚刚垒起的那面砖墙，望着远处与近处街道上那些慌慌张张的人流与车流在想：不知那些坐在车里走在路上骑着自行车的人们，是不是每个人回家都能马上洗澡？洗掉满身的灰尘、汗水、自己或别人身上的那些气味……可有些气味是洗不掉的，比如说黄二身上的那种叫做腋臭的味道。每天晚上黄二都用整盆的凉水不停地往身上浇，打了无数遍肥皂，甚至直接用皮管子里的水冲刷他的两腋，可那个味还是冲不掉。晚上睡觉的时候整个工棚里都被这种气味所笼罩着，让人头昏脑胀的透不过气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张国栋总感觉城市里的人们整日慌慌张张的，他们为什么这样的慌慌张张的呢？这跟老家里的人们完全不一样，老家里的人就是吃饭的时候也是靠着低低矮矮的石头墙上慢慢地吃，那些女人们更是如此，一只小马扎，一双衲着的鞋底，可以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聊上一整天,第二天依然如此。而城市里的人们第二天却依是重复着慌慌张张。
“国栋发什么呆呢，是不是在想你家里的女人呢？” 黄二拎着一双胶鞋远远的喊着。
“想个鬼女人！” 张国栋斜了黄二一眼。
要是有女人就好了，张国栋在心里想。对于他来说，女人就像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热水澡，只是想想而已，不能够真正去享用。这一点跟城里人可能会有很大的不同，城里人每天都能洗热水澡，而且拥有各自或别人的女人，张国栋肯定着自己的想法。
“城里的人都过大礼拜，咱们也过一下吧，今晚咱找个地方去乐一乐？”黄二蹲在张国栋的面前说。
“城里人？城里人明天不用上班，咱们明天天还得砌楼呢!哪个会给你礼拜休？”
“你个死脑袋，大热天你会睡那么早的觉？你想女人吗？我带你去看女人，好看着呢！”黄二神秘的说着。
“女人……？”张国栋不太明白。
“好了，晚饭后我叫你。”黄二起身向脚手架下慢慢踱去。伴着一股似浓浓的腋臭，张国栋看见黄二那泥巴和迷彩混杂的屁股一阶一阶消失在暮色里。
如不是黄二带着，张国栋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城市的这个角落里，会有这样的隐蔽之处。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角，在两堵围墙的夹缝里有一条此路不通的胡同，围墙的两边分别是这个省份里两所著名的大学。颓废的胡同里林立着许多简陋的小饭馆，兰州拉面山西饺子等一应俱全，当然还有推杯换盏的带着眼睛和不戴眼镜的各色学子们，透过烟气弥绕的玻璃窗，张国栋还看见有红着脸的女生在男朋友的催促下一口气吹灭桌子上的蜡烛，那蜡烛是插在蛋糕上的。
“别瞎看了，快走。”黄二回头扯了扯张国栋的衣袖。
敲开一个结实的铁皮门，一股浓浓的烟草味扑面而来，屋顶上的风扇吱呀呀的旋着圆圈，在风扇下面有数十个眼睛与眼镜在黑暗中闪着光。越过一个窗户，对，是一个窗户，里面又有个风扇在旋,幽暗的空间仍旧是无数只眼睛与眼镜在熠熠生辉。黄二往一个站在电视边手握遥控器的男人手里塞了两张纸票，便扯着张国栋趟进了黑暗深处的座位中。烟熏火燎中，张国栋透过繁杂的人头看到闪烁的电视屏幕上有几个人在认真的厮杀，刀光血影中不时地有人前仆后继的倒下，惨叫声在这个闷的几乎不透气的黑屋子里犹显刺耳。
“这有啥好看的？”张国栋冲着身边饶有兴致的黄二嘟囔着。
“别着急嘛，好看的在后面呢。”
好看的是什么，什么时候是好看的，张国栋不明白也并不关心，一整天的疲惫乘着睡意的车轮滚滚而来。张国栋看到周围的眼镜与一些忽明忽暗的燃着的烟蒂，在烟气弥绕中渐渐模糊，那些打打杀杀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微弱直至完全消失。重心徐徐下沉，最后瘫在木质的椅背上的似乎是整个夏天的劳顿。
迷糊中似乎有阳光辣辣的晒在脸上，张国栋努力地张开眼睛，却有大大小小五色光环套在一起封闭着张国栋眼前的景物。有河水叮叮咚咚唱歌的声音在脑部萦绕，一股凉意在脊背后慢慢扩展开来，直到浸透到襟前的第二颗纽扣。这时张国栋才知道，自己原来就躺在村西的河滩上那个自己不知睡过多少次的大青石上，时间应该是正午了，河滩上的树丛里鸟儿们的鸣叫声已不那么脆亮了。巧玲呢？巧玲刚才还在这里洗衣的，可不就是，在张国栋的感觉里，巧玲是永远在河滩的某块伸进河水里的石板上洗衣的，很多年就是这样，而且那块石板与自己睡觉的这块石板离得很近，几乎就是连在一起的。可是这会巧玲怎么不见了呢？张国栋怔怔的张望，远处近处的景色都是一种耀眼的明亮，阳光穿透着一切，可是就不见了巧玲，或许巧玲就没来吗？……
张国栋又躺下来，想想着巧玲在河边洗衣的背影与阳光般红润的脸，可是那却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吧，巧玲可能现在就在镇里那个杀猪的白锦堂家里，用全自动的洗衣机洗着衣物而再也不用到河边去了。想到这，张国栋几乎可以肯定的伤感起来，要是自己也有白锦堂杀猪的手艺可能也会有很多钱，有很多钱后也会到巧玲家去提亲，让巧玲做自己的女人，给巧玲买全自动的洗衣机而不用到河边去洗衣。可是家里哪有鸟叫和照眼的太阳呢？真的，太阳多照眼呀，伤感的张国栋又在照眼的太阳下昏昏睡去，原来想念一个巧玲也会叫人这般疲惫呢。
“起来起来，就知道傻睡！”张国栋被黄二在梦中狠命的地摇醒。
“再睡就白来了，啥也看不到了。”
张国栋张开眼，确真见一个女人躺在河边的青石上，那青石不是自己刚才还在梦里躺过的青石，那女人也不是巧玲，可那的确是一个女人，一个裸着身子的女人？张国栋使劲睁了睁眼睛，咦！真是裸着身子的女人!那女人在电视里，在电视里河边的青石上，她抚着自己的身子，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的抚着自己的身子，眯着眼，嘴里咿咿呀呀的叫，叫得人心里直抖。黑屋子里依旧烟雾弥漫，张国栋从后面看到人们的脖子都僵直着，怔怔的望着电视里的女人。
张国栋望望身边的黄二，黄二眼睛粘粘得贴在电视上，手里的烟屁股上攒了长长的一节烟灰还没有弹落。
“这是什么？”张国栋吃惊的问黄二。
“这是A片，快看别问了。”黄二有些不耐烦。
电视上的女人身边不知从哪来了个比黄二看上去更龌龊的男人，那男人很快的脱了衣服趴在了女人身上，像狗一样的舔将起来，女人浪叫的声音顿时大将起来，在黑屋子里起起伏伏的响彻……
张国栋再没了睡意，身上的血水向烧开了一样涌向周身，直到某个局部的地方。这种热远比躺在村西青石上被太阳照眼的感觉来的轰烈与异样，人们就在烟雾与内心血液喷浆的黑屋子里定格了。张国栋也一样，这是张国栋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裸体，那种在梦里和想象中不止一次得想过、期待过的东西今天居然这样的不期而遇。可是远不是自己曾经幻想过的那样美好，他发现女人身体上的某些器件原来是如此的原始与粗陋，男人和女人间的那种事情与也是这样的原始与简单，就向村子里随便交配的猪狗们……于是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刚才梦到巧玲几乎是一种亵渎，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去想巧玲也跟电视里那个女人一样的粗陋不堪，不愿去想巧玲每天与白锦堂也做电视里的那种事情，他实在不愿去想像狗一样的白锦堂是怎样趴在巧玲的身上的，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紧盯盯着电视画面，伴着电视里的喘息与呻吟声沸腾着自己的血液与僵硬着自己的身体。
一部片子一会就放完了，可是张国栋却觉着时间很漫长很漫长，黑屋子里的人们大声与站在电视机旁边的那个放片人交涉,并提出了具体要求：“放个外国的！”不久电视里又出现了好些健硕或丰腴个金发男女，重复着刚才电视里那些那些男女们的事情，只是由河滩变换成了床上，直看的张国栋目瞪口呆，心里不听得叫着：俺的那个神啊！
所有的人们眼睛都盯着电视里的男女们而没有任何知觉的时候，黑屋子里的灯突然亮了起来，，前排座位上突然站起了三个人： “谁也不准动，我们是警察！”突然发生的事情使人们目瞪口呆。其中一个警察利落地从腰上拿出一幅亮晶晶的手铐，把站在电视机旁的那个手拿遥控器的放片人考了起来。
“其余的人都原地蹲下，听见没有！”一个警察大声呵斥着。
大多数人木然着而不知所措，片刻的僵持之后突然有人猛地站起冲向刚才进来时的那个窗户，于是屋里顿时乱了起来，人们从各个角落涌向窗口，象一个落地摔裂的西瓜四处溅落，大多数人从座椅上翻过，有的人则不惜踩着别人的肩膀和头。黄二和张国栋几乎坐在座位的最后一排，当他们反应过来试图冲向那个小小的窗口时，发现一切都是徒劳的，因为窗口外面的另一个屋子里还有更多的警察们，警察们手里拿着电警棍在前面站成一派，他们面前是原地蹲下的所有看录像的人，只是此时已看不见刚才还熠熠生辉的眼睛了。黑屋子里的铁皮门打开了，门外还有很多穿着警服的警察们，有的甚至夸张得带着头盔端着钢枪，他们整齐的站在闪着红灯的两辆警车旁，呵斥着黄二张国栋们一个个迈进警车。
工地上的工头并没有派人或亲自来派出所里领回黄二和张国栋，这是一起聚众观看传播淫秽录像事件，黄二和张国栋被罚掉了身上所有的钱，与其他观看录像的人一起被拘留了十五天。在此期间，黄二总是跟警察表示自己及其无辜，只是来看看录像，谁知道录像厅的老板会放那个带色的片子。
回到工地上，张国栋继续重复着每天的一直重复过的事情，依旧是每天傍晚的时候靠着新砌起来的砖墙上望着夕阳，望着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里的人们，人们也依旧是慌慌张张的。
“国栋，又发呆呢！”黄二蹲下身来推了一下张国栋思想的脑袋。
“黄二，你说咱们看的那叫啥了？”
“A片，香港那边都这么叫。”
“你说警察爱看A片吗？”
“怎么不喜欢，不喜欢他们在里面看了半宿才抓咱们！”
黄二站起身又扭着他迷彩的屁股消失在暮色中乐了，张国栋却一直想着A片这个词，想着A片里的女人们，但他却依然很难将那些女人与巧玲联系在一起，虽然他不止一次的试图联系她们。
A片还是好看的，但那里的女人绝没有巧玲好，这一点是不能改变的，张国栋在一次肯定着自己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