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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玄幻小说《莎拉是巫女》作者: 火绒草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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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2楼 发表于: 2008-02-21
~第七章 塔嗒乌龟 海底领主~

 

  巫女守护家族年轻的首领席恩?嘎帝安很快伤势痊愈,萨克里菲斯先生却累倒下了,这位曾经拥有骑士头衔的白魔导士终于意识到那次不幸事件使他的身体受到多么大的伤害,他怀着痛苦而又惊惶的心情,在黑暗中面对内心的绝望长久地叹息,而几个晚上过去,他又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使自己看上去与往常别无两样。当莎拉问起他的身体状况时,他微笑着请她放心,说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一切由他来应付。这么说使莎拉很安心。

  萨克为死去的人们举行简单的葬礼,一片大火抹去了这个村庄曾留下的一切痕迹。芭提停了许多天的眼泪,这时又开始流了,抱着一段烧焦的门柱,断断续续唱着悲伤的歌。

  在莎拉的请求下,席恩同意暂时离开他的主人,执行护送矮人芭提小姐去邻近村庄歇泊里的任务。他找出停在村子外的飞行兽,带着芭提,匆匆向众人道别,希望能尽快赶回来──莎拉心里却有着相反的愿望,一看见芭提小姐和席恩,她便愧疚难当,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在做出补偿之前,她更不愿和他们接近,因此希望席恩能在和平宁静的歇泊里多待些时日。

  矮人姑娘临别时犹豫不决地向莎拉吐露一个秘密,她说:“我不知是否该把这件事告诉你,我的好人,但大伙都死了,包括我的曾祖母,再保守秘密也没多大的意义了。我想告诉你,被盗走的红眼珠是沓泊里的珍宝‘忒索’,它拥有探视过去的力量──是的,只要是过去曾发生的事,都可以通过它看到──我说,你们如果要去寻找塔嗒先生,请尽快吧,我很担心他会落到和我曾祖母一样悲惨的结果!”

  “衷心谢谢你,小姐,祝你一路平安!”莎拉再次叮嘱席恩要将芭提小姐安全护送到邻村,她目送他们飞走,回头对德纳斯说:“久里安先生,相信你也听到了。我不得不向你请求加快行程,你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在抵达芙城之前,塔嗒先生若真的遭到不测,那样就太不幸了,我想,我们现在只能指望你的帮助了。”

  “非常愿意提供帮助,我的太太。”德纳斯愉快地回答道。

  “好的,那么我们快些出发吧!”莎拉看着她的另一位朋友,“萨克,你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我很好。只是我不赞成现在前往海底城堡,因为……”

  莎拉难为情地叫起来:“噢!你又来了,萨克,我都说了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样,这个时候就别再这样计较我和久里安先生之间的事了!”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萨克瞥了眼仿佛有些得意的德纳斯,沉下脸说,“如果真的如那位小姐所说,红眼珠有窥视过去的能力的话,那么相较于塔嗒先生,我更为阿米迪埃和玫海的安危担忧。”

  “你是说,墨王会先去对付莱卡夫妇?”

  “我相信是的,假如这事的始作俑者真是他的话。因为通过红眼珠,他很有可能已经发现了阿米迪埃的住处,而要阻止我获得武器,最快的方法不是杀了塔嗒先生,而是直接对武器打造师下手!”

  “天哪!那你认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应该回去,莎拉,这是唯一的办法。”萨克说,“至于你,德纳斯先生,我们将不得不与你在这里道别,感谢你这几天的照顾,也请允许我祝你独自旅行愉快!”

  “你说什么?!久里安太太应该和我回家,成为我的妻子!”德纳斯跳了起来,狠狠瞪着他──而对方也同样冷冷望着他。

  莎拉急忙拦在两人中间,双手各撑着一方的胸膛,她大声叫道:“噢!都停止吧,看在老天的份上!你们俩的想法我都明白了,但我都不接受!我有我自己的主意,听着,我不改变原先的计划,那就是──前去寻找塔嗒先生的鳞甲,但是由我和久里安先生两个人去,而萨克你,先回到奎斯特去保护莱卡夫妇。”

  毫无疑问地,这个提议立即遭到了萨克的拒绝:“这绝对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让你离开我……”

  莎拉说:“我坚持如此,萨克,你要相信,我不会有事的!虽然还不清楚墨王的目的,但现在他不会要我的命。反倒是你,应该为自己多考虑一下,墨王想削弱你的力量,为了就是要杀死你!”

  “噢!但愿他一切都冲着我来,我求之不得!可事实上,他恨你,他想伤害你……”

  “别说了,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总之我会小心的,萨克,请在奎斯特等我回来吧,这次轮到我帮助你了呀!”莎拉笑了笑,抚着他的脸颊,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他的嘴唇,“多保重!”

  趁着萨克愣在原地发呆的空档,德纳斯带着莎拉飞走了。

  呼啸而过的风打乱思绪,萨克回过神来,望着空无一人的旷野,只觉得浑身冰冷颤抖,仿佛被夺走的不止是体温,还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东西。多么残忍啊!

  “莎拉,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他长长叹了口气,仰头用手遮住眼睛,“如果失去你,我还要武器,还要力量干什么用呢?命运还要捉弄我多久,你还要折磨我多久呢?”

  ―――

  一路行程,没有给莎拉留下太多的印象,只是身边的德纳斯显得分外高兴,十分殷勤体贴。她心里惦记着刚分手的朋友,又对即将要面临的危险惶惶不安,但她是如此坚定,丝毫没有为此后悔。对于能给她的朋友以微弱的帮助,她十分自豪,于是渐渐地,不安和恐惧也在慢慢消融。

  当太阳照耀在那片海域正中时,莎拉和德纳斯来到位于东岛青布鲁西南面的山林上,他们要顺着石桥走到河流的另一头去。

  “到这儿来,请把手伸给我,”德纳斯语气柔和地说,“我可不能冒让你跌下去的危险。”

  莎拉照他的话做了,他的手掌比想像中要温暖──他有体温……她想起在对话中提到过的“行尸”,当时德纳斯不但没有否认,还因受到剧烈刺激而犯了心痛病,在所有人看来,那几乎等于默认了──那么,她倒想明白,行尸怎么会有体温?

  “别看这里其貌不扬,离海又遥远,却是通往海底城堡的结界通道入口所在地,也是从陆上进入城堡的唯一途径。”黑布蒙面的年轻人并没注意到,喜滋滋地向她介绍,“你看!眼前这个瀑布虽然发出巨大的水流声,但若是仔细分辨,其实水根本没有流动,假如再用手稍作摆动的话,瀑布表面的水就会散开,露出结界的大门。”

  “真的吗?”莎拉站在附近的石头上,将信将疑地伸手远远探过去,“哗啦”一声,激流打湿了袖子,却压根不见什么结界踪影,她叫起来,“见鬼!你在用胡话捉弄一位无辜的女士,真是失礼!”

  “捉弄?我!”德纳斯焦急地走上前,“这真是讨人厌的说法,我也从不捉弄人。”

  “噢,这点倒是与我正相反!”莎拉耸耸肩,看着德纳斯先生笨拙地脱下斗篷,卷起两个宽大的袖筒,扶着石块慢慢爬到瀑布边,她突然觉得想笑。“不过你看起来的确认真而古板,直来直去,单纯得要命,我猜你大概从未说过谎话吧?”

  德纳斯回头怔怔地望着她,像是在仔细思考她话中的含义究竟是褒是贬,末了他想通了似的叹了一声,说:“你是指,我的个性──唉,我也知道有时候我的脾气很差,急躁极了……”

  “你想哪儿去了,先生,我可没指责你的意思,从单纯和坦率方面来讲,我们还真相似呢。况且,我的脾气也够糟糕的,如果话中有令你不愉快的地方,请你原谅我。”

  德纳斯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从他的眼睛里,莎拉可以看见一种纯然的光彩,就像得到父母嘉奖的孩子所表现出的喜悦,她便突然间不敢直视这双漂亮的眼睛了。

  “还是快点儿打开结界吧,久里安先生,我可没时间浪费在这里了!”

  “好的好的。看我多傻啊,许多年没有来,竟然忘记了这个结界有特殊的机关,不用点诀窍还打不开呢。”可在莎拉看起来,他不过是把两只手掌贴在瀑布的水流上而已,与其说机关,不如说是他的身体与结界产生了共鸣,而使得结界敞开大门。她差点就要直截了当问他“究竟是什么人”,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也许再过不久,他会自己告诉我的,他的真实身份。”莎拉心里想。

  德纳斯介绍说:“这便是通往海底的结界通道。”

  所谓结界通道是把结界扭曲或重建后得到的某种连接两地的特殊空间,它本身与普通结界一样由魔法构成,可以被更强大的魔力摧毁,但又与普通结界不同,进入结界通道的人会被强制性移动到结界的出口,而且,不能够返回。在很久以前,人们还不擅长飞行的年代里,这种结界通道被认为是最好的远距离移动工具,制造通道的黑魔导士也因此得到很高的赏金,而随着行动力的开发利用,空间移动已不是难事,因此渐渐地结界通道就被弃之不用了。它们的制造者衰老死去之后,通道也随之消失,于是如今这世上,只有少数地方还存在着这种旧时代的移动工具,莎拉现在面对的就是其中一条──连接东岛陆地和海底芙城的通道。

  当莎拉睁开眼睛,闻到散发淡淡腥臭的空气时,她就知道已经到达了海底。德纳斯施放的隔离屏障包围着她的整个身体,使她在海底能够像在地面上一样呼吸自如,而且不会感到寒冷。

  莎拉仰起头,屹立在她面前的是一扇仿佛直通天际的高大石门,门上什么字也没有,却有一只硕大无比的眼睛,直愣愣瞪着两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我想他在看我们,难道是错觉吗?”莎拉不禁退了两步,不留神撞上一棵冒着红光的珊瑚树,两片淘气的贝壳夹住了她的耳朵,把她吓得尖叫起来。

  久里安先生连忙抱住她脖子,轻轻在珊瑚树的胳肢窝下挠痒痒,贝壳受不住便张开了嘴巴,可怜的莎拉这才挣脱出来。

  “嘿!它们对我可真亲热啊,还咬耳朵呢!”莎拉喘口气,把久里安先生挽住她的胳膊推开,扯了扯外套的下摆,“谢谢你先生,我没事了。这儿的气味真不好闻,可以告诉我这只像便桶一样的眼睛为什么这样瞪我吗?”

  “别担心,这是守卫芙城的眼妖,他总是这样瞪着别人,从早到晚,直到老死,然后由他的同胞继续接替它的任务。一般来说,他是很温顺的,只要别激怒他。”

  “激怒他,你是指哪种情况?”

  “比方说──呃,你刚才把他形容成一只……”

  “噢!真是,你为什么不早说?”一道愤怒的白光从眼妖身上发出来,“噌”地向莎拉射去,她急忙躲开,心虚地吐舌头。

  这时候德纳斯便将他不甚强健的胸膛移到莎拉前头,张开双臂,像他曾经的誓言中所说,“用身体替她遮挡伤害”。在他庇护下的莎拉一时之间感到迷惑,也许有只雀鸟在她心口蹦跳了两下,或者只是事出突然让她神经紧张,总之她体会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情愫,不由自主揪紧了心口。她想,他并不高大强壮,也谈不上有力量,可必须承认此刻他十分可靠。

  在白光笼罩中,德纳斯泰然地摘除帽子,以及脸上蒙面的黑布,向着眼妖侍卫展示他的面容。他的金发耀眼极了,就像一片流淌的金沙,折射出百种美丽的光芒,莎拉本能地闭上双眼,等再次睁开时,光芒过去了,德纳斯又将自己掩藏在黑色当中。而通往水底妖精城的大门,随着眼妖一声吼叫,轰隆隆地打开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你对海底的世界很了解吗?”莎拉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她在德纳斯的眼睛里看到犹豫一闪而过,她猜想他终于要说明一切了,可是他沉默了老半天,把本就模糊的音节拖长,末了还是没说明白。

  “好啦!别愁眉苦脸了!”莎拉摆摆手要他别介意,“我不会再向你打听有关你的秘密了,我发誓!哎,毕竟谁都有不愿述说的过去,你有我也有,硬逼你说出来那多没劲,来想些轻松点的事吧,来!”

  进了芙城,莎拉才叫大开眼界,她频频发出强烈的赞叹,两手合拢在胸前鼓掌,都拍疼了。五彩斑斓的海底岩石构成了海底妖精们的家园,既壮观又不失精致,追求美感的他们用细小的海草和贝壳装饰屋檐,用鲜艳的色彩粉刷墙壁,又用珊瑚棒围出花园,种植自己喜爱的花草。各种年轻的鱼形妖精挥动优美的尾巴在马路中穿梭,游动之后留下一串梦幻的水泡以及清脆的笑声;那些年老的太太就坐在院子里,用极细的海藻丝纺纱织布,一边哼着懒洋洋的小曲,时不时吃两口新鲜的小米虫。整个城市如梦境般动人而不真实,仿佛一遮住眼睛就会从面前消失似的。

  城里的妖精见了陌生人就稀奇地围拢上来,玩耍的不玩了,织布的也不织了,统统绽开灿烂的微笑,热情地接待两位客人,四周一时间喧闹起来。然而一听说是来找寻老乌龟塔嗒先生,众人立刻像是被乌云蒙了脸的太阳,霎时寂静一片,紧接着便骂开了。

  “噢,这两人是来找那个‘老东西’的,天哪!我真诚地怜悯他们!”

  “老领主的客人!啊,怎么样的可怕啊!”

  “你难道是来自寻烦恼的么,我可怜的姑娘,你还这么年轻,不要一朝失足后悔莫及!”

  “去他的老乌龟,无耻的恶魔!”

  “嘘,你小声点。”

  ……

  莎拉和德纳斯先生彼此交换了个眼神,趁着人们激动愤慨的时候悄悄离开了那个地方。她虽早就听闻塔嗒先生的风评不好,却也没想到会如此不得人心,从刚才那番七嘴八舌的讨论来看,他似乎是管辖芙城的领主。这让莎拉想起了在孤儿院时期一位处处刁难她的权贵霍奇老爷,同样地喜好美色,同样地不得人心,她的心底不自觉就燃起了想狠狠恶作剧一番的欲望。

  可是,事情出乎人意料,当他们来到塔嗒先生的城堡时,却被告知:主人到王宫处理事务去了,要过十天才能回来。

  “十天?我可等不了那么久!”莎拉失望得叫起来。

  “这真是不巧,久里安太太,可除了耐心等待之外也别无他法,不是吗?”德纳斯说。

  “你错了,先生。我们可以去找他,到王宫去!”

  莎拉很快做出这个决定,却看到德纳斯忽然间瞪大双眼,剧烈喘气,两只手痉挛地环抱住胸口,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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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3楼 发表于: 2008-02-21
~第八章 父与子 黑色重逢~

 

  “在那些遥远遥远的过去,

  当水波像天空一样湛蓝,

  白色的失车菊洒落祝福,

  那美丽的人啊,

  出现在海的另一边,

  她把思念织成琴弦,

  她用忧伤歌唱爱情,

  喃喃叹息啊,

  望不穿的黑暗和强颜欢笑,

  当钟声迎接日落,

  在那些遥远遥远的未来……”

  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妖精用膝盖打节拍,轻声唱着歌,躺在床上的久里安先生缓缓醒来。莎拉从床沿上站起身,向他说着关心的问候,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同情的眼光。“你可把我吓着了,德纳斯先生,一声不响就昏过去,还是在对我来说十分陌生的海底,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莎拉说,指了指身后的小妖精,“是好心的妖精们为你提供了休息的场所,尤其是这位芬妮小姐,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她自始至终照看着你。”

  德纳斯把手贴在左胸,向小妖精低头致谢,然后接过帽子小心谨慎地戴上。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莎拉问。

  “说不上来,不好也不坏,我的身体总是如此。”德纳斯问她,“你刚才去了什么地方?”

  “我请人带我去王宫──啊,你别生气,我一开始想,不能老是依靠你的帮助,特别是在你生病的时候──太太们告诉我去王宫的正路,而我在租马车的时候遇上了麻烦,因为我没有钱,可是光凭走路根本到不了王宫,所以我只能又折回来了。”莎拉说完,重重叹了气,烦恼得揪起眉头。

  “幸好你回来了,我的天啊……你要知道,一旦离开我太远,我在你周身施下的保护屏障魔法就会失效,若真如此事情就糟糕了!”

  “噢,真可怕……可我回来了不是么?”

  “放弃吧,久里安太太,别到王宫去,我们就在这里待到塔嗒先生回来,好吗?”

  “我说过,十天太久了,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也不想等。”莎拉定定望着他,像是期盼什么,他仿佛意识到了,垂下眼帘支吾着回答:“别这样坚持,也别这样看着我──我也没有钱……真的,我无能为力。”

  他的这种反应看在莎拉眼里,却表达着相反的意思。“他在说谎──因为他几乎不敢看我。”莎拉从他退缩的神情里读出来,“这位先生一定有办法帮助我,却隐瞒我,噢,这不奇怪,我们本来就没什么交情,他也不是必须帮我。但看得出来,他越来越犹豫,他的坚定就像阳光下的冰雪,正在慢慢融化。也许只要我稍加试探,他就会有所反应……只是,希望他日后能原谅我对他的利用,我的任性,以及我的绝情。”

  于是她假装懊丧地摇头,背转过身子,低声说道:“我很失望,久里安先生,我曾以为你是一位坦率而诚实的人,对我的热忱帮助也是出于一颗善良的心,可我是多么傻啊!你吝啬于付出,对我的殷勤也只是自私地想体会交谈的愉快,你或许此刻正在嘲笑我的愚蠢呢。”

  德纳斯惊讶得从床上跌下来,口中一连喊了好几声“不!不!”,太急于辩解反而叫他词不达意,舌头仿佛打结了似的。趁这时候,莎拉又接着说道:“噢,就让你尽情笑我傻好了,我不能怪你,既然你不愿意再继续帮助我,那么至少请把我的魔杖还给我吧,让我飞去王宫,无论如何,我要赌一赌自己的运气。”

  “不!请你别冲动!飞去王宫?这是多坏的主意啊!而且没有了屏障,你在海底连一分钟都待不下去。”德纳斯果然急得团团转,他扳过莎拉的肩膀要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迫使她冷静──可事实上最不冷静的恰是他自己。“我不会把魔杖给你的,太太,决不会!要我看着你送死,这我做不到!”

  “这么说,你是连最后的希望都不肯给我了?哎呀,你是何等冷酷无情!”

  “你错怪我了,我……我……、

  蒙面的久里安先生抱着脑袋苦恼地坐倒在床上,肩膀剧烈地抖动──他被刺激到了极点,身体上已保持不了克制,某种狂乱的情绪发作了出来,而精神上,他仍然清醒着,一颗心仿佛裂成了两半,正作剧烈的斗争。他的声音焦躁痛苦,仿佛咬着牙喃喃自语,而在一声剧烈的呻吟之后,突然像无风的海面一样沉默了。

  莎拉望着他这般模样,后悔起来:“久、久里安先生,对不起,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她的话被打断,德纳斯紧紧握住她的手,一面祈祷,一面又很快放开了,只是看着她。现在的眼神既冷静又疯狂,既脆弱又无比坚韧,叫人难以抗拒。

  “我会的,我会替你实现愿望。”他哆嗦了,嗓子沙哑极了,声音透出难以言喻的悲哀,“只希望到时你会遵守承诺,陪在我身边,啊,这就比什么都好了。”

  他站起来离开屋子,亲自去租了辆马车回来,把莎拉迎上车,然后自己坐在她身边。海底的马车身是用巨大的贝壳做的,铺有金黄的海绵,柔软舒服,车下却没有车轮,一条盘旋的花斑鱼匍匐在贝壳底下,撑开的尾鳍形成漂亮的弯月,靠它摆动来掌握方向。拉车的两位海马妖精脱帽向莎拉点头,再用丝带将帽子牢牢绑在脑袋上,从两边分别向后吐出一大串气泡,马车便飞快地启程了。这当中,德纳斯始终一言不发,失神地低着头,好几次他想抓住莎拉的手来保持镇定,却被她有意躲开了。

  在莎拉小姐的坚持和德纳斯的妥协下,大约三小时后──也就是傍晚的时候,马车来到了宫殿,一阵湍急的水流滑过王宫城墙,花斑鱼咬住海草紧急刹车,两人从马车上下来,莎拉边揉着坐麻了的屁股,一边仰着脖子发出比先前更大的赞叹声。

  据海马先生的介绍,这一整块海域的水下世界──西从南岛的柯斯柯自由港湾起,一直连接到东岛南边的近海──全都归于伟大的丽马海沙陛下统治。“西蒽”是这个王国的名字,也是海底富饶的象征。眼前的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即是最好的证明,相比之下,陆地上的巫女神殿简直不及它的万分之一。

  一个海鱼模样的妖精走上前,莎拉猜测他是守护城墙的卫兵,简单地向他说明来意。或许是莎拉的妖精语不太地道,也或许是德纳斯的奇怪打扮令卫兵心生怀疑,他不理会莎拉,而是对德纳斯大声嚷嚷,反复向他提问。

  “要求见塔嗒先生的那个人是我,与他无关,先生。”莎拉这么解释,却丝毫没有作用。

  “快!摘下黑布,可疑的人类!”卫兵开始急躁了,把长枪举到德纳斯跟前,威胁道。

  德纳斯无奈之下照做了,只一会他又重新蒙上脸──可就那么一小会儿工夫也足以使年轻的卫兵看清他的面貌了──对方大惊失色,夸张地抛下长矛,毕恭毕敬跪下亲吻德纳斯的袍子,便急忙进去通报了。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的莎拉,心里狐疑地想:他的脸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呀?还是,他原来竟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哎,那他明明早可以这么做了,却拖拖拉拉耽搁到现在,未免也太不仗义了。

  没过多久,两人被恭敬地领入了王宫大门,顺着蜿蜒的紫红色海星铺筑的小路,穿过许多个开满鲜花的庭院,来到大理石砌成的蓝色宫殿,一间顶漂亮的屋子里。

  莎拉显得十分激动,一想到很快便能得到老乌龟的鳞甲,然后回到地面,回到奎斯特,最重要的是不久之后能见到萨克,她心里就平静不下来。“快些出来吧,塔嗒先生!”她默默念道,“我只是向他要一片,不,一小片头顶上的鳞甲就行了,我想这种小小的请求,他是不会拒绝我的。”

  “久里安太太……”

  德纳斯叫了她一声,打断她的喃喃自语。

  莎拉转身看到两名魁梧的侍从从身后挟住瘦弱的德纳斯,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事,德纳斯开口告诉她:“请在这里等我,太太,千万别离开,我会尽快回来。”说这话的时候他极力使自己显得很冷静,为了不叫她担心,他又强调说,“我既然答应了要帮助你,就不会食言的,所以耐心等我回来吧。”

  “嗯……”他那副神情严肃得让人拒绝不了,莎拉点了点头说,“祝你好运!”他走出门,只留下莎拉一个。

  起初,莎拉流连于屋子内装饰的奇珍异宝,那些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引起了她很大兴趣,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塔嗒乌龟和德纳斯还不见踪影,屋外丝毫没有动静,连个送点心茶水的侍女都没有,她就开始按捺不住了。“我在房里走累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德纳斯先生却还没有回来,现在该怎么办呢?”她转念一想,“对了,我已经到了王宫,塔嗒先生一定在宫里的某个地方,既然他不来找我,我为什么不出去找找他?”

  她透过昏黄的琥珀色玻璃窗看了看屋外,发觉走廊上除了一些漂游的小鱼之外,空无一人。她试着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回答。

  “真奇怪!他们好像是把我忘在这儿了,多气人啊!”这时候的莎拉开始担忧起来,她并非忘记了德纳斯的叮嘱,放弃对他的信任而凭一时头脑发热行事,但呆得越久她就越不安,心里充满怀疑。当在屋子里踱了不下十圈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走出去。

  刚要打开门,莎拉听见几声奇特古怪的叹息从她身后传来。她停下脚步留神倾听,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正在感叹饥肠辘辘给她的听力带来了坏影响,那种空洞而带着几分似曾相识的声响又一次从身后的那堵墙上发出来。这一次,莎拉十分确定了,那是德纳斯?久里安先生的声音。

  “他就在墙的另一头!”莎拉高兴地自忖,她摸着镶满宝石的墙壁,把耳朵贴在光滑的大理石上,仔细倾听。她的动作无意间触摸到了某个机关,墙壁突然间变得透明柔软,莎拉的眼前一花,身体便倾斜地倒了进去──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大为震惊,几乎就要尖叫起来,是远处传来的声音使她打消了求救的念头,硬生生把受惊了的呼喊吞回了肚子。

  “我的朋友又在说话了,这显然不太对劲。”莎拉安静下来想,“他说过只有我能听得见他的声音,如果他没有欺骗我,那么证明可能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听呀,那声音竟然像在呻吟,我得赶快去看看!”

  屋梁上的蚌壳一张一合,里面的珍珠发出晶莹的光芒,朦胧地照亮四周。莎拉摸索着在通道里行走,靴子敲在地面上发出的沉闷声响回绕在长廊里,混合着海底腥味,诡异和奇特的感觉冲击五官,使她不由得提心吊胆,心跳加速。为了避免招来麻烦,她干脆脱下靴子提在手上,静悄悄来到秘道的尽头,把眼睛贴在琥珀做成的门窗上。

  不用再怀疑了,德纳斯先生的确在呻吟!他背对着窗户,赤裸上身,双手被高高吊起,面孔铁青的鱼精国王丽马海沙陛下身穿鲜红的阔袍,森然地立在他面前──他用手中的骨扇狠狠抽打他,毫不留情,每抽一下就从金发的男人嘴里发出低沉的、含糊的呻吟。

  “噢噢,多么不容易啊,我至少被你的忍耐力打动了,如此大的痛楚你居然也面不改色,连眉头也不动一下,难道说,宁愿被我夺走生命也不愿意抬头看我一眼吗?”老国王哼哼笑起来,见德纳斯仍然不理不睬,便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愚蠢!”

  “有多久啦?三年还是四年?我真的没有料到你竟然又回到这个王宫里来,实在叫我吃惊。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驱使你这么做,但我可以肯定,也向你保证,你将会在王宫里生活得很幸福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上一回是因为你那可怜的母亲,可这一回不同了,你再也别想从我手上溜走了……”

  丽马海沙国王捋了捋胡须,摘下王冠,戴在德纳斯头上,左右端详了一番,又发出阵阵阴森怪异的声音,分不清是哭是笑:“看你多美啊!就跟你的母亲一样,仿佛同一个卵里诞生出来似的!噢,失礼,照人类的说法,是像双胞胎一样。不过却不太像我,是不是?我亲爱的……儿子?”

  “啊!”听到这里,莎拉终于忍不住低声叫唤,这一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分外响亮,连她自己也被吓懵了。

  “是谁?我听到一个人的声音!”

  一把施了扩大术的骨扇张牙舞爪地飞来,削去大半个门,一个红头发小姑娘目瞪口呆的模样刹那间展露在国王眼前。

  可怜的莎拉感到头发都竖起来了,身体里的血液像是都从背后蒸发了出去,冷嗖嗖地令她直打寒颤。她看见了什么?在这样一个冰冷阴森的地下室,海底王国的国王丽马海沙正在对人使用酷刑,而这个人竟然是他的儿子?

  “噢?是人类的小姑娘!多么令人意外……你是从哪儿进来的?”国王又眯起眼睛笑了,停下手中的工作,改为目不转睛地盯着莎拉。

  “我、我……”莎拉觉得在这种状况下国王的笑容越发阴森,她退后一步,强自镇定许久才用发颤的声音说,“我从正门进来,呃,我是这位先生的朋友,陛下。”

  “朋友?啊,是的,朋友!”对方转了转眼珠子,发出了然的叫喊,表情夸张至极,眼睛几乎缩到肉里,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感谢你把你的朋友带了回来,可爱的小姐,你可帮了我──不,帮了这个国家一个大忙啊!”

  “不用谢……其实不是像您说的‘我把我的朋友带回来’,我只是来寻找塔嗒先生的,呃,就是这样……”莎拉嗫嚅着回答。

  “塔嗒?”国王问身边的侍从塔嗒是谁,得到回答后他点点头说,“这没有问题,很快你就会见到他了,我向你许诺这一点。现在你可以走了!”他命令侍从把莎拉送回到房间,并给予她最好的招待。莎拉却还不想离开,她定了定神,鼓起全身所有的勇气,向着国王一字一句表达她对朋友的担忧。

  “可是我想和德纳斯先生一块儿走,陛下,他看起来虚弱极了。”莎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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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4楼 发表于: 2008-02-21
~第九章 真相 回忆往事~

 

  在莎拉大胆的请求下,胸前遍体鳞伤的德纳斯被送回了原先的房间,他们把他丢在床上,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关上门时,最后的一缕光线被阻隔在外,屋子里霎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莎拉听见了金属的锁链碰撞所发出的咔咔声,紧接着“叮”地一声,门被上了锁。

  等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除了德纳斯沉重的呼吸声之外,再也没有多余声响时,莎拉才摸索着走到床边上,使出很大的力气将德纳斯的身体翻转过来,免得他胸前的伤口被挤压而疼痛难忍。

  伤口仍在淌血,一道道交错着燃烧着,引发灼热的火焰,折磨着瘦弱的德纳斯?久里安先生,发出轻微的呻吟声。莎拉从床边的帷幕上扯下一大片柔软的细纱,尽可能小心地替他包扎起来。

  德纳斯气息微弱地开口说:“谢谢你,我感到好多了……可是你不该出来,更不该看见那一幕。”

  “唉,也许你说得对,我应该乖乖在这里等你。”莎拉蹲下身子,抱住脑袋斜靠在床沿边,刚才那一幕过于可怕,她现在还浑身发抖呢。她握住了喉咙,用几乎像在吐气的声音说,“可这样总比让你被活活折磨死要好多了,你不可否认,倘若不是我无意中闯了进去,你现在还跪在地上,饱受被尖利的骨扇抽打的痛苦呢!”

  “……是的,一点不错。”

  “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德纳斯想了想说:“我很抱歉,没能见到塔嗒先生,明天我再去试试。”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很久,莎拉觉得再也憋不住了,她不禁提高了声音,焦急地低喊:“我说,德纳斯先生!噢,我的天,到了现在你还不打算把真相对我和盘托出吗?我总认为你身上有着不愿吐露的秘密,一直等待着你自愿说出来,可如今我再也忍不住了!经过刚才发生的事情──毫无疑问地,我的命运已经同你牵扯在了一起。你也听到了,我自称是你的朋友,事实上我心里也是这样以为──那么对于这样一个命运相连的朋友,你难道不该说实话吗?”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有这么一天,我会对一个人说出所有藏在心底的秘密,我就知道……而这个人,便是我生命当中最重要的人。亲爱的太太,我要你明白,我即将倾吐秘密的对象,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朋友,她是我的妻子。”

  我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子!莎拉心里嘀咕。她有时觉得他真是固执得不像话。她反驳他说:“我看这件事你必须重新考虑,因为丽马海沙陛下是你的父亲,你是这个海底王国的王子……”

  德纳斯立刻打断她说:“你错了,我不是王子,我只是行尸。”

  “是吗?”莎拉带着怀疑的口吻问道,“那为什么见了你的容貌之后,守卫的眼妖会为你敞开石门,王宫的士兵会下跪亲吻你的衣袍下摆,而国王陛下也称你为他的儿子?”

  “好吧,就算这个身体的确是王子,但内在却不是。”

  “你把我搞糊涂了。”

  “唔……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你愿意听我从头说起吗?”

  “求之不得,先生。”

  他把手摁在胸前,忍着疼痛,缓缓说起来:“二十年前,弗西斯特殿下──这个国家的王位继承人,年仅五岁就过世了。他的母亲──也即是王后陛下十分伤心,就在那个时候,我被制造了出来……制造我的人是王宫里的一位老炼金术师,人们都叫他久里安。他把四处收集的灵魂残骸注入王子的身体,用珊瑚代替头脑,以珍珠填补心灵,创造了一个残缺不全的我。”

  在他说话的过程中,莎拉始终背对着他,听到这句话时,她惊讶地转过身,不敢置信地望着黑雾中模糊的脸。

  这仿佛是件难以启齿的事,若是灯光还在的话,定能瞧见德纳斯眼中流露出的卑微。他默默等待莎拉开口询问,莎拉却意外地没有说一个字,于是他动了动嘴唇,又接着说道:

  “这件事只有王后和老炼金术师知道。在其他人眼里,我仍然是弗西斯特殿下,只是由于一场大病,变成了哑巴。而事实上呢,从诞生的那天起,我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行尸,一个丑恶的存在,一个不幸的躯壳,一个悲哀的错误……虽然厌恶这样的出生,我仍然不得不活下去,饰演着弗西斯特殿下的角色,做国家的王子,做母亲的儿子。我用‘德纳斯’这个名字来提醒自己永远坚强,‘久里安’则是纪念这位制造了我、给予我生命和未来的父亲。我尊敬他,却也同时憎恨着他,不,或者该说,我憎恨的是这个由他制造出来的‘我’──我也憎恨我周遭的事物,憎恨所有人看我的同情眼神,从那时起,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逃跑。”

  “当时在整个王宫中,王后陛下是唯一的一个人类女性。她向往自由,渴望回到地面,离开海底这座镀金的牢笼,按照她的说法,在水里依靠保护屏障而维持的生活对她来说简直度日如年。说到这里,我又不得不提起王子的父亲,丽马海沙陛下。他是一个伟大的君王,却同时也是残暴高傲的独裁者,在他的眼中,绝不容许有人违背他的意愿,哪怕这个人是王后。因此她意识到这终究只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她总是透过蓝色的玻璃仰望水面,眼里充满忧郁的泪水,然后摇晃着我空洞的身体,对我说希望有一天我能代替她飞出牢笼──因为在她眼里,我也是一个人类,人类是不应该在海底生存的。这也最真实地反映了我的想法,虽然严格上说,我并非人类。”

  “然而,这种想法害了她,尤其是后来,她对我的保护意念日益强烈,以至于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此也造成了我终身的罪孽──”

  ―――

  老炼金术师久里安先生站在床前,两手施放着红色的治疗魔法。

  王后陛下看着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德纳斯,用颤颤巍巍的手指抚摸他的额头,心疼得直掉眼泪。她喊着:“弗西斯特,亲爱的孩子,噢,我很抱歉,这都怨我。”

  德纳斯摇了摇头,伤口的疼痛已经麻木,他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美丽的脸庞死一般苍白。逃跑计划失败,在结界通道的入口被抓回来,这样的事情多年来重复发生,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而每一次换来的都是更加严厉的惩罚,和国王毫不掩饰的震怒。“为什么?!你是我的儿子,西蒽王国的王位继承人!我不仅没有因为你的残疾而嫌弃你,反而给你更多的佣人,更好的帮助,我对你百依百顺,还打算在不久的将来把这整片海域交给你统治,你──为什么还要离开我!像你的母亲一样,执意要离开我?!”

  “因为我并不是弗西斯特,我是德纳斯!对一个行尸来说,王位、财富,都不重要,理解和交流才是我最渴望的!”

  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这声呐喊被囚禁在珍珠做成的心室里,就如同他本身被囚禁在海底牢笼一样。对于他的孤独和伤痛,即使是制造他的老久里安先生,也无法理解。唯一理解的是王后陛下,然而她却由于母亲的天性,在对孩子造成的伤害面前,屈服了。

  “弗西斯特,别再这样做了!这都是我的错,我是那样自私,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你的身上,却给你带来如此大的痛苦。如果早知你如今这样执著的行动,我怎么也不会向你灌输逃离王宫的念头,我是多么后悔啊!亲爱的孩子,放弃吧,别再这样伤害你自己了……”

  德纳斯仍然在摇头,脸上的神态淡漠得看不出一丝一毫感情,他紧握的拳头却证明了内心的抗争。他在心里说:“我是为了我自己,王后陛下,这和你无关。我一定要离开海底,找到能听见我声音的人。”

  王后哀恸的声音并没有打动德纳斯,使他回心转意,他反而变本加厉地用尽一切方法逃跑,像一个受了冤屈又无处发泄的囚犯,终日里骚动不安,陷入一种疯狂的执拗里去。他甚至以调养病体为由,搬进金色的海螺琉璃塔中居住,在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结界通道边,苦苦守候着,期盼哪天守卫不注意时悄悄溜出门,得到终身的自由。

  他果然如预料中盼来了这一天。

  那天是丽马海沙国王陛下统治西蒽王国二十九周年庆典日,海马妖精按惯例驾着最豪华的镶满宝石的马车,海鱼护卫兵威风凛凛拥在国王四周,侍女们跟在王后公主的身侧,捧着最美丽的海星、牡蛎,踏着柔软雪白的细沙,向人们撒出玫瑰色的美丽花瓣。这时,守卫在结界通道两旁的士兵便耐不住寂寞,伸长了脖子向热闹的人群眺望,尾巴也不安分地左右拍打,急不可耐了。

  同他们一样,德纳斯也着急,他躲在夹道欢迎的人群里,密切注视着士兵的一举一动。庆典的队伍越接近,他的心提得也越高。眼看着国王额头上那顶耀眼的王冠渐渐晃了过来,丽马海沙陛下时而拿着骨扇笑容满面地向人们挥手,时而捋着头顶的触须得意地大笑,却偏偏对那些个翘首期盼的士兵不闻不问,德纳斯不禁焦急万分。

  “辛苦了,让我们更快乐吧!先生们,来吧,来分享我的喜悦,接受和平的荣耀,我容许你们亲吻我的手背……”丽马海沙终于注意到那些可怜的妖精卫兵了,他愉快地向他们打招呼,而他们也立刻受宠若惊地奔跑来向国王致敬,纷纷用额头抵着他的手背,然后接过王后陛下赐予的美酒,高兴地捧在胸前。

  “多么好的时机!就在此刻!”德纳斯心口狂热地跳动,四肢由于极度紧张而战栗不已。他知道时机来了,这是一个好兆头!在这个时候,结界通道是无人看守的,只要有一分钟,不,哪怕只有短短几秒,也足够他跑到通道前的了。接下来,他只需一脚跨入通道的大门,回头向敬爱的王后陛下和老久里安先生说声再见,然后轻轻闭上眼睛,他长久以来的心愿就能达成了。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欣喜的叫喊,不顾一切地拔足向后狂奔,所有的事物他都已不在乎,所有的噩运都将在今天结束,他简直激动得无法呼吸,有种温热而辛酸的东西从眼中涌了出来,眼前的一切模糊了……

  “弗西斯特!”那是丽马海沙国王的声音,不是从背后,而是从身前发出──他竟然站在入口,站在那个承载着德纳斯全部希望的入口,等待着他!

  德纳斯回头,发现马车上的国王只是个替身,也即是说,他的心思早已经被洞察,他的行动全在国王的掌握之中。所有人都注视着他,包括王后陛下,她既震惊又慌张,掩着吃惊的嘴巴,伤心欲绝。

  “噢!不!”德纳斯声嘶力竭。

  国王丽马海沙突然大笑起来,笑得那样丑陋,好像上天给他的五官长错了地方,扭曲得比哭脸还难看。他指着德纳斯的鼻尖,嘴角几次抽搐,才说出话来:“我真失望!我忍无可忍了,弗西斯特,在给了你那样的惩罚后,你依然执迷不悟,竟然果真如我所料,利用今天的盛典玩弄你那逃跑的把戏。噢!我不会再手软了,如果我再任由你这样……这样辜负我的期望,我就不是丽马海沙!”

  德纳斯害怕了,他僵硬地转身,试图躲进人群。

  怒火是个无情的追逐者,轻易控制了国王陛下的脾气,他的脑袋一瞬间被受侮辱和轻视的心理占据了,冲动地丢出他的骨扇,使出全身的力气。在德纳斯的身后,一道白光把水流分成两半,水波晃动着形成冲击刺激他的全身感官。他回过头,心惊胆战,视线被遮掩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突然间他感到手臂剧痛,有个尖锐的东西撕裂了他的皮肤,然后鲜红的颜色在他眼前散布开来,仿佛一扇丝绸的帷幕降落下来,同时,一个温暖的身体沉重地压在他的肩膀上,把他原本就迟钝的思维搅得更混乱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注视那片鲜艳的帷幕,发觉那原来不是自己的血,他的眼睛告诉他,那属于倒在他怀里的人──弗西斯特王子的母亲,王后陛下。丽马海沙的骨扇整个穿过了王后的身体,从她的胸后钻出,刺入了德纳斯的手臂,把两人钉在了一起。

  “王后陛下,王后陛下……”德纳斯叫喊起来,慌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四周的人群中响起了倒抽冷气的惊讶声,惊恐的尖叫声,连国王都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突起的嘴唇像是两片放久了的面包,又硬又干。

  王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忍着巨大的痛楚,德纳斯甚至听见了她咬紧牙关的咯咯声。她拖着德纳斯的手臂,一步一步向结界通道的入口行走,白色的保护屏障越来越稀薄。她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亲爱的孩子,别难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太爱弗西斯特了,因而制造了你,而我又太渴望地面上的世界,把我的意愿强加在了你的身上……对不起孩子,我真的错了,我必须弥补对你造成的伤害啊……”

  直到她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了沉重的身体,她把连着德纳斯那头的骨扇拔出,将他推向通道的入口,而自己张开双臂,挡在气得发抖的君王面前,为他做掩护。

  “去吧!我的孩子,到地面去,带着我的眼睛,看看碧绿的森林,蔚蓝的天空,带着我的耳朵,倾听风的声音……去吧,寻找你的幸福,寻找使你不再孤单的人……记住!永远、永远都别再回来了……”

  这是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如此向往着陆地的王后,大海终究成了她的坟墓。

  ……

  “噗通!”一只海蜗牛在睡梦中放松了吸盘,整个儿掉进了粘乎乎的化妆盒里,把正在叙述的德纳斯和专注于倾听的莎拉吓了一跳。莎拉低叫了一声,睁大眼睛环顾四周,下意识抓住了德纳斯的手──德纳斯便再也不放开了。

  “别松手,太太……握着它我觉得安心多了,我需要它的温暖。”或许是由于黑暗的关系,他的声音比往日更加不真切,而且,多了一份令人心疼的哀伤。

  莎拉悄悄咽了口唾沫,不便拒绝他的要求。“好的……如果这样可以使你好受一点。”她假装对自己的心跳声不在意,把它看作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可她的确感受到了什么,倘若就这样任由暧昧的气氛发展下去,它就会从种子中抽出嫩芽,生长开花,甚至结出果实来,莎拉于是马上用急切的话语来制止。

  “噢……呃……德、德纳斯先生,我到现在才明白,我替你惹了多大的麻烦!倘若不是我的任性要求,你也不会再次回到这里,受到这样的伤害,也勾起了你痛苦的回忆……我错了,真的很对不起。” 她低下头,懊悔地咬着嘴唇。

  “我不怪你,错的人是我!”德纳斯说,“这些年我充分认识到了当年的自私和愚蠢,是我一意孤行的行为害死了王后陛下。我不仅哑,还多么瞎,竟然看不到她对我的疼爱,为我担忧,为我流的眼泪,甚至到最后,我都没能来得及向她表达我的感激……王后陛下,我的──母亲。”

  “德纳斯、德纳斯……这并不是你的错啊。”莎拉轻抚着他,不知说什么来安慰他。

  “自那时起,替代我心脏的那颗珍珠产生了裂痕,时常令我受到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这便是我犯下的罪孽,我也为此深深自责,所以决定以布蒙面,终身忏悔。”他沉默半晌说,“可说到底,我没有资格得到她的原谅,我是行尸……仅仅是一个声音,一道呻吟,一声没有人能听得见的叹息而已。”

  “不,我可不这么想!”莎拉突然握紧他的手,试图用令人振作的声音,愉快地说,“听着,德纳斯──请允许我直接称呼你,我的朋友──我认为你太悲观了,硬把自己推入绝望的深渊里,还不准自己忘掉过去!你的想法大错特错啦!”

  在德纳斯还未明白过来,莎拉又微笑着说:“嘿!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你的手是温热的,就和我的一样;你的身体也和常人无异;而你的声音,我全都能听得见,所以你和我一样,是个完完整整的人类!啊,德纳斯,相信我,你是个人,而并非行尸!”

  可以想见,德纳斯听到这番话是多么惊讶啊!他甚至忘记了伤痛,直起上身坐了起来。许久,他一声不出,身体僵硬,呼吸时快时慢,心脏收缩得紧紧的,却意外地,没有平常揪心的疼痛。

  莎拉又笑了:“我说,把蒙面黑布彻底抛弃吧!德纳斯,从今往后用真实的面貌,重新生活吧!我敢保证,若是王后陛下还活着,一定也会如此希望的!”

  德纳斯倏然拉过莎拉,将她牢牢拥抱在胸前,紧密得几乎要把她揉进身体里,激动的情绪溢于言表。他叫道:

  “我只剩下你了,久里安太太,噢,我只剩下你了!我会将所有没来得及向母亲表达的深爱和感谢,全部给予你……我的妻子,我将永远爱你,保护你,感激你……在你的面前,我相信,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5楼 发表于: 2008-02-21
~第十章 接近 德纳斯的心灵枷锁~

 

  凡是在意外中失去了重要东西的人,明知徒劳无功,却往往都会心存不甘地试图去挽回,萨克现在就是这种心情。他已经围绕着东岛海域飞行一整天了,又饥饿又疲惫,而莎拉和德纳斯就像凭空蒸发了似的,连一丝气息都捕捉不到。他同时为莎拉和莱卡夫妇双方担忧着,迟迟拿不定主意。直到晚上的时候,他才无奈地回到小城奎斯特,在阿米迪埃的府邸一侧向屋子内来回巡视──他看见两人像往常一样愉快地享用晚餐,他的担忧显得太过多余了,于是便默默来到露易丝酒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来。

  那一夜可以说是萨克有史以来最心神不宁的一夜,他甚至向老板路易点了一杯烈性红酒,灌入空空如也的肠胃里,晕眩的感觉伴随着脸红心跳立刻升腾了起来。他捂着额头,脑中不由自主胡思乱想,这使他感到十分苦恼。最要命的是,莎拉与那身份不明的德纳斯?久里安先生所订下的约定,就像个坏情绪的幽灵,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莎拉那时吞吞吐吐说出的一番话,仿佛一条无形的枷锁,紧紧捆绑住他的心脏。

  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扯开嗓门向萨克招呼,醉眼迷离地大笑,露出两颗大门牙:“嘿!年轻人,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要不要来加入我们啊?”他的身边有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夜妖精姑娘,穿着性感的衣裙,正向着孤单一人的萨克频频送秋波。

  萨克淡然地摇头,远远向他们举起酒杯,忽然间眼角瞥见一个奇怪的背影,令他在意起来。

  那仿佛是个中等身材的老人,披着灰麻布的软斗篷,腿上缠绕厚厚的纱布,手里拄着一根不起眼的黑色拐杖──简单的黑魔导士打扮,事实上,萨克也察觉到了他的黑色先天属性。

  老人正和路易低声说着话,路易显得很不耐烦,冷着脸,频繁地摇晃脑袋。他本是个热情、好脾气的老鳏夫,无论遇见什么样的客人,都不至于摆出如此糟糕的脸色,今晚却一反常态,像换了个人似的,声音也显得格外阴郁。因此这时候,过往的旅客们也不由地向柜台投去好奇的眼神。

  突然,酒馆老板的嗓门拔高,显得恼火极了:“我说了,我不认识什么‘莎拉小姐’,几天前她的确来过这里,弄来一群聒噪的召唤鸟,这是大伙都知道的事,我不比其他人了解得多。”

  冷不防听见莎拉的名字,萨克心里顿时一惊,他刚站起来,那奇怪的老人便戴起斗篷的帽子,低着头匆匆走出酒馆。路易的嘴里仍然大声叨咕:“噢!让那倒霉的小姐见鬼去吧,免得坏了我的好心情!莎拉……噢!莎拉……”

  “路易先生!”萨克走近他,打断他的自言自语。

  “什么事?”路易低垂着脸,一手支撑脑袋,看着账簿一动不动,“要哪种酒?”

  “不了,谢谢,我来结账。”他拿出两个硬币放在桌上。

  “……”

  路易仍然一动不动,那两枚银币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却视而不见。

  “路易先生?”萨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路易就像滩烂泥一般软了下来,仿佛是一堆被抽出底基的积木,刹那间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天哪──这是……”萨克倒吸一口气,提起路易虚软的胳膊,在他的脖子间仔细观察,又一次看到了那不详的征兆──“突起的疙瘩”,操尸术!

  萨克皱着眉头,二话不说追出酒馆。边追边在心里思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路易就已经成了被操纵的尸体了呢?是在那奇怪的老人离开之后吗?──不,这不可能!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在他点第一杯烈性红酒的时候,路易还是活着的,他清楚地认出了萨克,因为是阿米迪埃队长的朋友,他甚至还顺道问了声好,那个时候他是正常的!但是在那之后,一切变得诡异起来,不仅是他的声音,还有态度和语气,都有了极大的转变──显然,路易是在和奇怪的老人交谈当中,不知不觉被杀害的,而且,还被人施加了操尸术,控制了声音。

  最令他担忧的是,“路易”大声叫嚷的名字──莎拉小姐!

  这一次,又有什么阴谋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计划着?老人是谁?和在沓泊里的操尸术有什么联系?和莎拉又有什么关系?!难道──

  “噢!不……”萨克停下脚步,停止漫无目标地追逐,他抱着因喝酒而涨痛的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对自己说:“不对,我是知道的──自上一次操尸术起,我就有了强烈的怀疑,这种感觉一直使我困扰,我却迟迟没有去正视它……是的,我之所以逃避去追究,就是因为──我其实心里早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他越是怀疑,潜意识就越是避开这种想法,他总希望自己是错误的,可是事与愿违,迷雾正在被拨开,向着他所不希望的方向,一步步逼近问题的核心。事到如今,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在心中,他已经没有理由再置之不理了。

  “无论对错,我也该,下定决心去了解真相,即使它会令我感到很悲哀……”萨克打定主意,施放空间移动魔法,喃喃说道:“莎拉,在你回来之前,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

  海底西蒽国王宫──

  莎拉正愁眉苦脸地趴在闪闪发光的化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唉声叹气:“啊!这本来是件多好的事,我给德纳斯打气,用尽方法安慰他,鼓励他,帮助他重新振作起来──他现在的确是抛弃了过去种种伤痛,开始敞开心扉,尝试新的生活,可是……看看这种改变……他会不会起劲过头了呀?”

  德纳斯?久里安,拥有高贵身份和至高无上地位的年轻人,在莎拉的开导下,愿意忘却过去,作为正常的人类生活在海底。他委曲求全地给丽马海沙国王陛下写了一封信──这还是二十多年来,他破天荒第一次主动与莎拉以外的人沟通。信中的大意是:“尊敬的陛下,我亲爱的父亲,请接受我诚挚的歉意,以及如同誓言的决心……在没得到您的允许和原谅之前,我绝不会离开海底王宫一步……末尾署名:您永远的弗西斯特。”

  这封代表完全妥协的信笺,并非出自德纳斯的本意。但无论是出于暂时的权宜之计考虑,还是出于保护莎拉的决心,都起到了它应有的效果。国王陛下读了信后,虚荣和自尊得到极大的满足,不久之后,便命人打开了关押两人的门锁,使得他们能在王宫里自由走动。如此一来,莎拉也受到了贵宾等级的待遇,王宫里无论谁见了她,都会礼貌地点头致意。有关她身份的猜测也很快在这个国家里流传开来。

  当然,这也正是莎拉此刻苦恼的最大原因。

  “莎拉小姐,您准备好了没有?”一个侍女敲门问道。

  “没有!”莎拉大声回答,一边懒洋洋地提起玛瑙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头上磨蹭。

  侍女们在莎拉面前说着结结巴巴的人类语言,私底下却用妖精语,交头接耳谈论这位有着鲜艳头发的美丽姑娘。这当儿,门外又响起了那种窃窃私语的声音,间或能听到“订婚”和“结婚”之类的词语,令莎拉烦恼得皱起眉头。

  “哎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做错了吗?难道今天这种尴尬的境地,全是我一手造成的吗?”她禁不住又叹了口气,“这么大的王宫,好像每个人都在谈论婚姻,人人都认为我是王子殿下未来的妻……啊,对了,是王妃……可是这种事情,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啊?”她认真想了又想,还是摇摇头,自言自语,“我可不记得,曾经亲口答应过他的求婚呀!”

  德纳斯来了,穿了一身合体的华丽衣裳,一头耀眼的金发在肩后摇晃,使他显得尤为优雅。脸上却依然蒙着布,只是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温柔地望着屋里的人。莎拉没精打采地站起来,低垂着头迎向德纳斯。不用问也知道,他一定又是来邀请她“海底游览”或者“共进晚餐”,天晓得他的身体根本不需要吃东西,却总是费尽心思安排这些麻烦的事,还装模作样地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吃光所有的东西,才会快活地笑起来。莎拉想,要说之前他的行为算得上殷勤体贴的话,如今便可以说是宠溺过度了。

  “呃……我说,德纳斯,我们可以谈谈吗?”莎拉终于忍不住提出要求来。她把在门外张望的侍女们打发走,关上屋子的门,留心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直到确认没有人偷听了,她才拉着德纳斯在床榻边坐下,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你不要先吃点什么吗?谈话并不必急于一时,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啊!得啦,千万别这么说,”莎拉打断他,急急忙忙道,“请你,再也别说这类话了──”看见德纳斯眼里流露出落寞的神色,她又于心不忍,补充了一句,“唔……我确信我现在不饿,我们谈一谈会比较好,真的。”

  “好的,我听着呢。”德纳斯点点头,等待她开口。

  “那我要说了,德纳斯。”莎拉皱起眉头来,“我想,我们进王宫来的初衷是寻找塔嗒先生的鳞甲,但你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呢,或者说,你并不当一回事,将它抛到脑后去了!”

  “你搞错了,太太,我没有忘记,也没有故意忽视。”德纳斯垂下头回答,显得底气不足。

  “不,你这么说是无法让我相信的。瞧瞧这些天来你所做的一切,除了到国王陛下那儿去问候,便是带着我消磨时光,从早到晚,一天接着一天,却对塔嗒先生的事只字不提。噢!我受够了!我讨厌这样的日子!”她的情绪开始激动。

  德纳斯慌张地站起来,不知所措。“久里安太太──”

  “别叫我太太,我的朋友,像我叫你的名字一样称呼我,我叫莎拉,不是什么久里安太太!”莎拉恼火地敲着额头,把背对着他。

  这下德纳斯焦急了,他试图抱住她的肩膀,却被一把推开。莎拉叫起来:“我是认真的,德纳斯!我再一次恳请你严肃地对待我的要求,那就是──寻找乌龟的鳞甲!我早对你说过,我们只有十五天的时间,过了这个期限,所有的努力将会化为泡影,可是、可是、现在只剩下三天了,你却迟迟没有表示,你叫我怎么能不急呢?”

  德纳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声也不出,待莎拉平静之后,他轻声问道:“这样的生活,不能使你满意吗?海底的首饰不够贵重,风景不优美,还是食物不合胃口?我如此花费心思讨你欢心,还是不能使你忘记那件事、那个人吗?”

  莎拉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毫不掩饰她的诧异,目光笔直地瞪向眼前的蒙面男人。“你在说什么呀?德纳斯……”莎拉叫道,“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话吗?多奇怪啊!在几天前,你还万般痛苦地拒绝进到王宫里来,仿佛这是座可怕的坟墓似的,可现在倒夸赞起这里来了,甚至还想用首饰、美食来打动我,企图让我忘了外面的世界,这是怎么回事啊?”

  “那我究竟打动你了没有?告诉我,高贵的地位,无忧无虑的生活,这些都没有使你心动吗?”

  “啊!如果我手里头有根棍子,我发誓我一定毫不犹豫地用它敲你的头,把你打醒!”

  “回答我,亲爱的人,你有没有心动──哪怕只有一点也好──愿意在这里生活,和我永远在一起?”

  莎拉用力跺了跺脚,扮了个大鬼脸,冲着他喊:“没有、没有!我所要的全部,只有那片鳞甲而已!其他再好的东西,我都不稀罕!”

  “那么说,你是为了它而留下来的了,那该死的鳞甲?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原因了吗?”

  “是的,我就是为了它才到海底来的,这你很清楚。”莎拉干脆地回答,抬起头,没有丝毫闪烁其辞。

  “你的意思是说,一旦拿到了鳞甲你就会离开海底,离开我?”

  “是……不……”莎拉刚张开嘴想回答,又神色狼狈地把话收了回去。

  “啊!啊!”德纳斯突然叫了起来,痛苦地把脸埋在手臂中,拳头紧紧握住,口中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自从那一晚开始,不知什么原因,我对于你即将离开我的可能深深恐惧起来。我是那样害怕,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离我远去的背影,我越是想把你独自占有,就越是害怕失去你之后的孤单──噢!那种孤单寂寞,我简直不敢想像!你是知道的……我一无所有,只剩下你了!”

  一阵可怕的沉默包围住了他。

  “你干吗不说话?反驳我,嘲笑我,说你不会离开我……久里安太太!”一双炽热的手抓住了莎拉,把她紧紧攒住,一对难过的眼睛望着她,充满如同哀求般的神情。他又低下头来,带着看似平静却并不平静的表情,突然涌上的悲哀使他说不出一个字,好像随时都会有什么爆发出来。

  “你是知道的,久里安太太。”他仍然坚持这么称呼她,显出一股执拗来,“我活着的日子里,恐怕再也无法走出这座王宫了──在踏进这里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可我还是进来了,进到我的坟墓里,依靠魔法屏障来呼吸度日,这是因为什么?因为你!因为相信你会做我的妻子,陪伴在我左右,成为我的一部分,我生活的依靠,永远永远,就像我珍惜你一般珍惜我……我相信只要有你,再大的不幸我都能忍受,因为长久以来折磨我的最大痛苦──寂寞,就要消失了!噢,我曾发誓愿意牺牲所有的一切来摆脱无止境的孤独,现在上天发慈悲,把你恩赐给我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果真不再孤单,这些天所获得的快乐比二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我想,我终于可以得到幸福了,不是吗?”

  “可是恐惧像只阴冷潮湿的魔鬼的手,接近了我,把我捏在掌心里。我开始担心起来,一旦你拿到了塔嗒先生的鳞甲,就会离开我,再也不回来,而到那时候,我却会被困在冰冷的坟墓里,独自一人,寸步难行了……噢!请你原谅,我不是故意怀疑你的诚信,但不得不为此担忧,倘若这样的事真的发生,我心中的支柱便再也无法支撑了!──这便是我为什么迟迟不给你鳞甲的真正原因,久里安太太,你能明白吗?”

  直到这时,莎拉才发现自己的嘴一直是张着的,由于惊讶和不知所措,始终没能插得上一句话。她轻轻挣脱德纳斯紧紧拽住她的手,退后一步,喘了好几声才问道:“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是说,你已经得到乌龟的鳞甲了?”

  德纳斯没有抬起头,沉闷地回答:“是的。很抱歉,隐瞒了你许多天。”向一个领主要一小片额头上的鳞甲,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你是说,你欺瞒了我?!耽误了我那么久?”

  德纳斯看了她一眼,猛地跳起来,发泄似的把桌上的瓶瓶罐罐统统砸到墙上,咬牙切齿地吼道:“看起来,我刚才的那番话是白说了。噢!从来……从来没有任何人像你一样,既那么善良,又何等残忍,让我在幸福和不幸之间摇摆不定──”

  “冷静点吧!我恐怕你弄错了,德纳斯,事情不是这样的!”莎拉打断他,有些生气地回答,“不错……我不否认,在这件事当中我的确产生了利用你的心理,而且,从未想过要对你付出什么,这令我很惭愧。可是你想想吧!一开始,是你用强制的手段,从我的同伴手中捉住我,不仅如此,你还用卑劣的‘交易’换取了我的同意──没错,我说同意考虑你的求婚,但是却没有真正答应过你──更何况,这份约定至今还没有兑现,我还没有拿到鳞甲!所以我只能说:对于你的帮助,我将十分感激,但是你的要求,我却没有义务做到!”

  这一番言辞如此激烈,彻底击溃了德纳斯残存的希望。屋子里出现短暂的寂静,什么东西正在破茧而出。

  一阵暴风雨降临了。他大嚷大叫,顿时像头失控的狮子一般,疯狂地破坏眼前能看到的所有东西,那个柔弱的身体此刻变得尖锐激动,那双曾温柔地牵引莎拉的手被碎片割伤,布满了触目惊心的颜色。

  “噢!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

  莎拉急得哭起来,心疼地抱住他的手,使足劲把他的脸摁进自己的胸膛里,尽管他的挣扎叫她吃了不少苦头,最终还是成功地使他屈服了,安分地卧倒在怀里。他的手紧紧揪着胸口,粗声喘气,却倔强地不发出呻吟,默默等待疼痛过去。

  “德纳斯,承认吧!有的时候,你简直像个臭脾气的小孩子!”莎拉气喘吁吁地用胳膊环抱他的脑袋,让他舒服地靠在她身上,待一切都平静下来,她一本正经地训斥道,“没错,就好像孤儿院的托姆、拉斯他们,稍有不顺心便大发脾气,打翻桌上的奶瓶,甚至伤害自己!啊,你们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才五岁,而你已经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了!”

  她听到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发觉手底下的躯体正克制不住地颤抖,心里忍不住又阵阵酸涩,温柔地摸了摸他的额角──德纳斯闭着眼睛,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说,我的朋友,刚才听你说了那么多,现在也该听听我的话了吧?”莎拉擦拭眼角,刻意对他露出亲切的微笑,说道,“呐!我早说过,你太悲观了,什么事都往坏的方向想,那样怎么行呢?你说你‘只剩下我’了──这当然让我很高兴──但事实上,你还有你的父王,你的臣民,怎么可以说一无所有呢?”这时德纳斯动了动,想反驳,莎拉制止了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嘿,我开始了解你了!不过,试着与别人交流吧,写信或者做手势都行,总之想要得到别人的理解,首先必须对人敞开心扉不是吗?尤其是对于你的父亲,国王陛下,你一定要让他知道真相。相信我,他对你存有感情,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德纳斯摇了摇头。莎拉发觉他的抵触并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这是个好现象,她于是接着说道:“你不像我,我的父亲──我知道的,我们相互憎恨,永远也不可能和解了,可你还有机会!等到那个时候,你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便不会像现在这样看重我了,当然啦,也不会要求我嫁给你了──因为你对我的感情并没有到达婚姻的程度。”

  这一回,德纳斯狠狠摇头,把莎拉的手都摇疼了,逗得莎拉大笑起来。

  “亲爱的德纳斯,”最后,她这样诚恳地告诉他,“我并不讨厌你,但这不能使我成为你的妻子,和你结婚这样的事我简直没有办法去想像……但是那个人就不同了。每当想到他的时候,心里便会觉得温暖、平静,我想我是无法离开他的。”

  “噢!可是我更需要你!”他徒劳地哀叫了一声。

  “需要我……啊,我记得很久以前,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莎拉苦笑着摇头,“的确,萨克是比较坚强,他的稳重和成熟使他能够完全独当一面,可是──坚强并不是错,不能因为他坚强就让他承受不公正的命运,你说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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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6楼 发表于: 2008-02-21
~第十一章 危急 遭遇流产~

 

  第二天,中午的太阳正当头,暖洋洋的光芒照射到海面上,微风吹拂,泛起波光粼粼的涟漪。而在海底,莎拉仰着头透过蓝色的穹顶遥望水面,几乎是急不可耐地等到了这一刻。

  当穹顶的最后一块玻璃在阳光照耀下发出夺目光彩时,莎拉心跳加速起来,德纳斯走上前拥抱她,把装有乌龟鳞甲和紫风魔杖的行囊背在她的肩膀上。他把自己折腾了一整夜,脸色糟糕极了,眼睛肿成了核桃,肩膀显得愈加耷拉了。

  莎拉也拥抱了他,拍着他僵硬的背颈,低声向他道谢。

  “你要离开我了?我又成了孤单的了,再也没人能听到我的声音了?噢!如果可以……”德纳斯轻声说。

  “我也希望我可以,德纳斯,但是我不能,我必须走了。”莎拉回答,“打起精神来,我的朋友!照我说的,勇敢乐观地生活,像你的名字那样,以坚韧和努力抵御你所遇到的任何困难吧,你能做得到的。”

  “不,失掉你,我不认为我还能做得到。”

  “我将永远视你为朋友,德纳斯,如果你能战胜自己的话。也许有一天,我会来看望你,到时候可别让我失望!”莎拉一面挥手告别,一面转身想踏进通向地面的结界通道。

  德纳斯不舍地拽着她,把金色的脑袋埋在她脖子和肩膀之间,眼睛悲伤地凝视着眼前毫无意义的一点,嘴里喃喃说:“我们会再见的……莎拉小姐。”然后用力推开她,逃命似地跑开,一直摇摇晃晃走到转角消失不见了。

  莎拉回到地面,闻到树林里清新的空气,迎接温暖的阳光,听到风吹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却又给她前所未有的全新感受,这使她情不自禁快活地大喊一声:“哇呜!我回来啦!”

  她打开包裹,把鳞甲小心地藏到衣服口袋里,再取出她重要的魔杖。正想把包裹扔掉时,一个闪亮的东西掉了出来,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条可爱的链子,中间系有一块红色的金属片,闪闪发亮的正是它。莎拉拾起来仔细端详,金属片上用极细的金丝,描绘出了树林里道路的地图,而在结界入口出的位置,镶上了一颗漂亮的宝石。

  “原来──他所说的‘我们会再见’,是这个意思啊!他怕我再去海底时会忘记通道,便给了我这个地图,真是个细心的人呀!”莎拉微笑着把它挂在脖子上,想像德纳斯连夜做出这条项链的模样,心里便感动不已。

  “好了!我再磨磨蹭蹭的,就会坏了大事了!上路吧,我也要坚强起来,正如我对德纳斯说过的,勇敢地迎接一切困难,我能做到的!”下定决心的莎拉握紧拳头。阳光洒下来,一瞬间使她看到,眼前的道路仿佛充满了光明。

  ―――

  “露易丝酒馆的老板路易,几天前被人杀害了!”

  “临死前,一直叫唤着一个名字──莎拉小姐!”

  一到奎斯特,莎拉便听到了这个惊人的消息,犹如当头一棒,敲得她头晕目眩。“这是怎么回事?能详细告诉我吗?老板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拖住一位穿戴朴素的老太太──她正滔滔不绝地向过路人描述当时的情形,一边还添油加醋,唾沫飞溅,当然事实原本也是她听说来的──莎拉便央求她把知道的全都告诉她,脸上写满担忧的神色。

  “这事说来真令人伤心,小姐,”老太太摇摇头说,“路易先生的好品行,你都是知道的吧?他在露易丝酒馆干了十多年了,这儿的人几乎都是他的朋友。”

  “是的,热情直率的先生,很难想像他会得罪什么人。”莎拉回答。

  “这样的老好人却突然死了,大伙都替他难过呢。听守卫队队长阿米迪埃先生说,路易先生是被施了古怪的黑魔法而死的,噢!我恨黑魔导士!想当年,玄诺尔莱斯雪山上的那场战役……”

  “等等!亲爱的太太,先别说当年的事了,接着讲路易先生死时的情形吧,是什么样的人施加了黑魔法,又和那个莎拉小姐有什么关系?”

  “那个黑魔导士,据说是个穿着斗篷的怪家伙,缠着路易先生说了很久的话,却什么都没点,连一个铜币都没付出──噢,当时我可不在场,你是知道的,夜晚的酒馆对我们上年纪的女人来说可不是个好地方──哎,我说到哪儿了?对了,那个古怪的黑魔导士和路易先生说着话,他的声音很低,路易却大声极了,因此酒馆里的众人只听到路易一个人的声音,还有一个反复被提起的名字──”

  “莎拉……吗?”

  “是的。”老太太掐着嗓子不断翻眼皮,绘声绘色地表演,“听着,他这样叫:莎拉小姐……我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富有神奇色彩的名字呢,也许上天跟我开了个大玩笑,噢,我看到她带着数不胜数的天使过来了,一个聒噪的疯子,坏脾气的倒霉鬼……”

  “得了!得啦!老太婆,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瞧瞧你都说了些什么,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她的丈夫蹒跚着走过来,责怪她多嘴。

  “我可没胡说,这都是莫尔斯太太告诉我的。”

  “那么就是她在胡说了!我见到的可完全不一样呢!”

  莎拉又转向那个皱着眉头的老先生,向他询问。他回答说:“那是一个年轻人!没错,我看得清清楚楚!穿着白色和黑色相间衣服的青年,身材高瘦,黑色的短发,长得十分俊俏,夜妖精那两姐妹看中了他,还打算勾搭上他呢──可谁能想到,他竟然是个杀人凶手!在结账的时候,不动声色就把老路易给杀了,等到众人反应过来,他已经逃之夭夭啦!唉,可怜的路易!”

  老夫妇抱怨着离开后,莎拉陷入一种焦急的沉思中,她心想:“我简直被搞糊涂了,究竟哪个人说的才是真相呢?又或者,都不是真相?我宁可相信老太太说的呢,因为后者所描述的很有可能是萨克,而萨克是绝对不可能施放黑魔法的!不过现在,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老太太说的黑魔导士,毫无疑问就是狠毒的墨王了!在杀害了沓泊里的贤者和矮人之后,又对奎斯特的酒馆老板下了毒手!噢,一个淌着黑血的邪恶灵魂,怀着不为人知的企图,接二连三地草菅人命,多么可耻啊,令人无法饶恕的罪恶!”

  “可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我吗?”想到这里,一阵寒颤向莎拉袭来,她回想路易老板临死前的呼唤,“莎拉小姐”,便像有什么在啃噬她的心脏似的,让她恐惧不已,“路易先生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几乎不认识我呢,也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矮人村庄的人们也一样,和我没有半点瓜葛──但都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难道说……只要和我接触过的人,都会惨遭不幸吗?噢!天哪,如果他们的死都是因为我,那么我……我才是那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这不是真的!”她大叫一声,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越是不愿意承认,摆在眼前的事实就越是指向答案和真相,叫她难过得捂住嘴巴,四肢颤栗。

  蓦地,一只有力的手掌搭在她肩膀上,叫原本就慌乱不堪的莎拉几乎瘫倒下来。她找回一点模糊的意识,转过身来,发觉那是奎斯特的守卫队队长,阿米迪埃先生。

  “请别站在路中央发呆,小姐……怎么,是你?呃……小巫女殿下?”阿米迪埃急忙挪开手,抓着后脑勺,不太确定该用什么样的口气对眼前的小姑娘说话。

  “阿米迪埃先生!你没事吧?!”莎拉先是一愣,紧接着激动得大叫,使劲握着他的手,以至于都握疼了。

  “我?”阿米迪埃不明白地望着她,问,“我应该出什么事吗?”不过眼见着莎拉害怕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他收敛起轻松的表情,向她做了个手势。

  “跟我来吧,小巫女,上我家休息一会儿,一杯热腾腾的牛奶会对你有帮助的。”

  暖炉和牛奶果然使人心情平静,而一个温和的微笑更能叫人心存感激,尤其当莎拉正处于精神脆弱的时候。温柔体贴的玫海太太鼓励她把发生的不幸全部说出来,莎拉照做了,把在沓泊里那悲惨的一幕和刚才听到的噩耗全部告诉了她和莱卡先生,又说出了她自己的猜测,不管是对是错,都让她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两位倾听者听完之后,也沉默不语了。

  “无论如何,幸好可怕的事没有降临到你们头上,我真庆幸啊!”莎拉低下头,感慨地说。

  “你不必为我们担心,莎拉小姐。”玫海微笑着回答。

  “那样说,萨克是及时赶回来了,是吗?”

  “萨克?”玫海和丈夫面面相觑,摇了摇头,“自从那天他离开以后,就再也没出现过。”

  “是么,他没有回来……”莎拉的头垂得更低了,显得十分沮丧。可没过多久,她又抬起来,强打精神,从衣服里掏出塔嗒先生的鳞甲。对着这片得来不易的东西,她叹了口气,递给玫海说,“给,我把它带回来了,莱卡太太,希望能对萨克有所帮助。”

  “你可以放心,用不了一天时间,我便可以做出来了,我们的朋友一定会对他的新魔杖感到满意的。”

  玫海笑了笑,挺着肚子走进堆放杂物的地下室,把乌龟鳞甲和其余的打造材料放在特制的皮袋里。这当儿,在客厅里莱卡先生始终皱着眉头,一眨不眨注视着莎拉,像是平时审查他捕捉到的魔物似的,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莎拉自觉给他们添了麻烦,在这种逼人的目光下,一点也不敢抬起眼睛,只能忐忑不安地喝牛奶。

  就在这时,地下室里传来玫海的一声尖叫。

  阿米迪埃几乎是在同时冲了进去,脸上带着狂野的表情。原本就心存愧疚的莎拉吓得跳起来,手中的杯子掉到了地上,咕噜噜滚到角落里。“玫海!玫海!”他听到阿米迪埃发疯似的吼叫,一种不祥的感觉使她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不幸的是,预感应验了。待莎拉踉踉跄跄跑到门口,玫海已经被一双尖利的爪子握住,失去了意识。爪子来自一头凶猛无比的棕黄色螭龙,它正龇牙咧嘴瞪着阿米迪埃,在这位心碎的丈夫面前肆无忌惮地甩动他可怜的妻子,鲜血正从玫海的胳膊上淌下来。

  “喂!放开她,你这头蠢货!来攻击我吧,全冲着我一个人来,对着我的身体运用你锋利的牙齿!噢!别伤害玫海!别……”阿米迪埃哑着嗓子大吼,那神情叫莎拉难过极了。

  “我……”莎拉畏畏缩缩地穿过阿米迪埃强壮的胳膊,来到螭龙面前,紧咬牙关颤抖着说,“我来代替……玫海太太吧,我一点儿也不怕疼。”

  螭龙有着短暂的停顿,仿佛思考似的对莎拉歪着那颗丑陋的脑袋。莎拉不顾被利齿撕裂的危险,扑向它,拼着命掰开它的爪子,想搭救受伤的玫海。她边掉眼泪,边喊:“啊!我恨这样!简直恨透了!如果我有罪,为什么不伤害我,却总是伤害那些和我有接触的人?如果我没罪,那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让我如此难过?与其再出现因为我而死的人,还不如现在直接杀了我吧!”

  一股悲愤的冲动涌上来,莎拉张大嘴对准螭龙的上肢狠狠咬了下去,疼痛让这头召唤兽嘶叫着松了手,于是玫海那柔弱的身体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掉进了阿米迪埃的怀里。

  “干得好!小巫女,快走!”不等莎拉反应过来,阿米迪埃拽着她的衣领,倏地利用空间移动飞到不远处的山腰上。

  眼见着螭龙就要追上来,阿米迪埃这时松开手,把玫海牢牢绑在背后,然后对着莎拉喊道:“喂,我说,你能自己飞吗?跟得上我的速度吗?”

  “我……我……”莎拉打着嗝,手忙脚乱地边擦眼泪,边从衣服底下摸出她的紫风魔杖来。

  “别傻愣着啦!萨克告诉我,你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巫女转世啊!”他轻巧地避开螭龙的攻击,对着莎拉招手,“快跟上!我得把它从热闹的镇上引开,到了草原上再想办法解决它。有什么话边走边说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哎!等等!”莎拉急忙施展魔法,依靠充沛的行动力,稳稳当当跟在后头。

  “阿米迪埃先生,听我说,我很抱歉!”

  “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等事情结束了再唠叨也不迟!”

  “噢!我可不是唠叨,说真的,我不能再同你们待在一起了!你知道,这条螭龙是冲着我来的,玫海太太受伤都是因为我,我怎么能再继续连累你们……”

  “别说多余的话!”阿米迪埃粗声粗气地打断她,“事到如今,我们分开行动更危险,有时间道歉和内疚,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摆脱眼前的麻烦吧!而且──那家伙曾郑重其事地委托我照顾你,他将你看得那样重要,倘若你发生什么不幸……唉!我恐怕会十分伤脑筋的。”

  “只是出于朋友间的义气,才不得不这样做吗?你这么说让我觉得更难过了,先生。” 莎拉叹了口气。

  “我本来就没打算安慰你!好了,忘了它吧。看着前边,小巫女,你的飞行技术真糟糕。”

  莎拉慌忙调整了下呼吸,集中自己的精神。虽然她的行动力深不见底,可是连续的高密度空间移动会消耗大量体力,若是一开始没有调整好状况,在飞行中就会出现许多不良反应──这些都是在长达一年的刻苦训练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如今总算派上了用场。等到大致适应了飞行后,莎拉回头望了望,见那条螭龙仍然不甘心地在后头紧追不舍,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倒有些奇怪,”莎拉心想,“墨王的螭龙本是速度最快的魔兽,今天却慢得有些反常──不过这样对我们有利,我还担心什么呢?”

  阿米迪埃背上的玫海突然间动了动,口中发出轻微的呻吟:“亲爱的、亲爱的……”

  “我在这里。别害怕,玫海,等脱离险境,我会立刻请人替你治疗的。”

  “不……”玫海带着哭腔的声音震惊了身边的两个人,“我恐怕……现在就要……”

  “噢!见鬼!!”明白过来的阿米迪埃又是愤怒又是悲哀地咒骂了一句,急匆匆在大草原的一个水潭边降落下来。玫海太太下身开始出血,鲜血顺着腿脖子往下淌,染污了白色的衬裙,发出某种有如屠宰场的气味。她气息微弱,紧咬着下唇,隐忍着不发出叫丈夫担忧的呻吟声,只在意识模糊的时候叫两声“我疼”。灰色的暗影布满了整个脸,虽然很平静,但一阵阵的扭曲显示出了疼痛加剧。这一切都使可怜的丈夫急疯了。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慌张的自言自语也正是莎拉心里所想的──她和阿米迪埃队长一样手足无措,对于玫海的突然流产,感到极端无力和恐惧。

  这时,天边的棕色螭龙扭着身子,尾随而来了,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片喧嚣的魔物,仿佛暴风雨前的乌云,把夕阳的光辉渐渐遮蔽起来。

  “最糟糕的时刻来临了!”自知敌不过数量庞大的敌人,阿米迪埃咬牙切齿,狠狠击了下拳头,抱紧脑袋发泄了一通,然后他以常人所不具备的惊人克制力迅速恢复了冷静──冷静得可怕。“玫海,你得坚强,一定要支撑下去,为了我!”他这样说道,站起来在三人周围建了一个半球形的封闭结界,以暂时抵挡螭龙和魔物们的攻击。

  他自己也不知道能支撑多久,无论是这个结界,还是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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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7楼 发表于: 2008-02-21
~第十二章 急中生智 失去与获得~

 

  “出血变多了!”莎拉惊惶地向着阿米迪埃说道,因为这时候玫海已经昏昏沉沉,没有了意识,“还有一些血块,跟着流了出来,这、这一定是孩、孩子?”她这么叫嚷,使劲咽唾沫,终于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如同阿米迪埃所预料的,这正是最糟糕的情形:玫海流产了,未成形的孩子破了水,一半流出体外,一半却积在腹中,导致大量出血不止,生命危在旦夕。

  阿米迪埃先生面色铁青地站在她们面前,僵硬地挺着胸,一言不发。耳边充斥着魔物们撞击结界壁所发出的声响,一声比一声更叫人心惊胆寒。他还能说什么呢?他的妻子和孩子正受到生命威胁,他却束手无策,除了鼓励她支撑下去,他什么也说不了。而现在,连鼓励的话也说不出口了,绝望使这个满怀期待却又遭受巨大打击的父亲窒息了。

  “玫海太太,请你坚持住,加油!”只有莎拉还在不断地为可怜的人鼓劲,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哪怕减轻她一丝痛苦,她也做不到。

  如果此刻萨克在这儿,那情形就大不相同了,治疗魔法会使一切都好起来。即使不是这样,倘若没有追逐的螭龙和魔物,那么他们也可以在邻近的城市找到一、两名懂得治疗的祈祷士,救助玫海──可是现在,噩运偏偏撞在了一起,使得不幸的人更加不幸。

  “啊!假如我是个白魔导士,或者红魔导士,该有多好!可以用魔法来帮助痛苦中的人,是多么神圣而美好的事啊!可是,为什么我是个巫女?一无是处、徒有其名的巫女!”莎拉伤心地自言自语,“我明明懂得治疗魔法,从基础到中级的我都会,可是我却偏偏没有产生魔法的源泉──噢,没有魔力,这真叫我无地自容……”

  她垂着脑袋,嘴里喃喃念着“魔力”,忽然间有什么钻进了她的脑海,就像是夏天里有颗成熟的榛子掉到了她的头上,“嘣”地一声,灵光乍现!她欢喜得喘不过气来,使足力气大声喊道:“赫轮海特契约!没错,阿米迪埃先生,我想到了,或许一切还有救!还来得及!”

  年轻的男人木然地望着她,重复了两句,虽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可她兴奋异常的神情也叫他冰凉的身体温暖起来。“赫轮海特契约?你是指什么?”

  “是这样,我想到一个主意……”莎拉迫不及待地向他说明契约的用处以及所需要的步骤,告诉他只要和她缔结契约,转移魔力,她便能够运用治疗魔法。“是真的!我向你发誓,先生,我懂得治疗。若是你同意的话,我愿意尝试──”

  “还等什么呢?”阿米迪埃挥手打断她,眼中燃起希望的神采,“不是尝试,而是不得不这么做,我已经别无选择了!”

  难以置信,赫轮海特这个名字曾经代表着许多痛苦的回忆,有欺骗有背叛,对莎拉来说,这几乎是一件她想也不愿想的事情,因为想到了它,就必然会想起另一个名字,彻骨的疼痛会防不胜防地钻入身体里最脆弱的部分──而如今,赫轮海特却摇身一变,美妙得像个天使,把如此多的希望摆在了眼前,叫人心存感激。

  莎拉最后向他确认:“你愿意相信我,也愿意舍弃大半的魔力,是吗?”

  “我确信是这样。毫无疑问,只要能救活我的妻子,什么都可以舍弃!”他的回答十分坚定。

  “愿上天祝福你和你的妻子,先生,为着你高贵的良心!那么现在我还有件事必须拜托你。”

  “嗯,说吧!”一旦有了点希望,阿米迪埃就由块悲哀的木头变成了一根活跃的、上了弦的箭,随时可以迸射出去。

  莎拉皱紧眉头,急速喘息,可以说她平生从未如此专注地思考一件事,以至于鼻尖上都冒出冷汗了。她想明白了之后,说道:“听着,阿米迪埃先生,我马上就会在这块空地上画上一个契约的符文,在我画完的一刹那,我会给你提示,你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签上你的名字──是全名,阿米迪埃?莱卡──与此同时,作为接受方的我滴上血印,然后,契约就算达成了!从那时候起,你的魔力就会以惊人的速度转移到我身上,不,准确来说,是你可以支配的魔力越来越少,而我支配的将越来越多……别心急,我现在才要说重点!那就是,到契约完全执行结束为止,将会有大约十六、七分钟的时间,或者更少,我们要争取的就是这段时间!”

  “你是指我们同时拥有魔力的这段时间吗?”

  “太正确了!先生,你要做的,是利用逐渐减少的魔力死守住防御结界,别让那些该死的魔物有机会钻进来,直到最后一刻!而我,必须在这段时间内,集中所有力量治疗玫海太太──虽然很遗憾,我将不得不舍弃你们的孩子──但,我绝对会治好玫海太太!”

  说这番话的时候,莎拉眼里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股拼了命也要成功的执拗劲,就像团炽热的火焰,展现出令人崇敬的光明。没有人可以在这样可敬的激昂情绪下无动于衷,阿米迪埃先生被感动了,他笑了笑,随即立刻严肃下来,注视着天空,手指骨头捏得咯咯作响,简短而低沉地说:“我会做给你看,玫海就交给你了。”

  一场生死决战很快开始了。正如之间商量好的,两个人都卯足了劲,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莎拉的心底很清楚,不久之后,三人中间就只能指望她一个了,所有的希望都系在她身上,她说什么也得保护莱卡夫妇,一定要以不承认失败的勇气,坚持到最后!“我能行,我必须做到!”凭借着这个信念,她专心致志,以至于几乎没有心思来害怕和慌张,紫色的魔法光芒也如愿以偿从她手掌底下散发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从血腥的空气中莎拉逐渐嗅到新鲜的气息,她看到了,死亡的触须在缓慢消退……

  “喂!小巫女,还没好吗?”不多久,阿米迪埃变了脸色,叫嚷起来,“听听这群鬼东西的声音,它们似乎也察觉到了结界的变化,正狡猾地冲着一个地方撞击呢!噢!我感觉下一秒钟就支撑不了了,快想想办法!”

  莎拉忙碌于玫海身上,虽然是严冬季节,却紧张得满头大汗,额前的一绺艳丽的火红头发被汗水沾湿了,从一侧耷拉下来。她仿佛没听到阿米迪埃的呼喊,一声不吭,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噢,不!不!”阿米迪埃痉挛地退后两步,大声叫喊莎拉,回答他的依旧是沉默。他突然想起她事前的话来──“先生,你要做的,是死守住防御结界,别让那些该死的魔物有机会钻进来,直到最后一刻!”──直到最后一刻……是的,命运还没有宣判结束,绝望的号角还没吹响,他怎么能就这样退缩了?惊慌失措,见鬼,连一个小姑娘都不如!

  倏然,有道滚热的东西从背后的脊梁里“呲”地蹿上来,使得阿米迪埃先生的身子挺得笔直,头高高昂起,双手牢牢贴着结界壁,竭尽所能施放最后那点宝贵的魔法。

  时间进入倒计时了。螭龙和魔物们的利爪刺穿了进来,击到了他的脸上,手上,胳膊上,胸膛上,数不清的黑色翅膀扑闪到他眼前,遮蔽了他的视线,堵塞了他的呼吸,然而他咬着牙,始终没有退后一步。

  “现在已是最后时刻了,我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了,玫海,我们没有希望了……”他在心里说,发出一声类似尖叫的叹息,流血使他逐渐肢体麻痹了。

  他的身体倒了下来。千疮百孔的结界彻底崩坏,无数魔物在瞬间蜂拥而至,黑暗就像是泛滥的河川吞没了一切……

  这真是千钧一发!

  莎拉一手抱着一人的胳膊,漂浮在高空,望着地面上那片恐怖的情景,心脏剧烈跳动不已。倘若再迟一秒,别说是昏迷中的玫海,就连他们两个都会被穷凶极恶的魔物所吞噬掉,光是想像就让人后怕极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愚蠢的魔物们以为捕捉到了猎物,层层叠叠地围拢在一起,视线为同伴的身体所遮掩,互相推挤,你争我夺,等到它们察觉到猎物失踪,计划已经落空的时候,莎拉他们早已飞出老远,远得辨不清方向了。

  莎拉擦了擦脸上的汗珠,表情像是死过一次又活过来似的。

  为了确保摆脱魔物,她继续长距离地快速移动,一边掂了掂背上的玫海太太,又将提着阿米迪埃的手收紧了些。她说道:“对不起,阿米迪埃先生,我的魔法还不够熟练,花费了太多时间,才令你受了那样重的伤,我会替你医治的。”

  “哈,我看上去像是计较这些的人吗?”阿米迪埃对自己的伤势全然不在意,带着一半轻松一半担忧的神情,询问道,“重要的是,玫海……她怎么样了?”

  说到玫海太太,莎拉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那股得意劲,和欲语不语的模样,叫阿米迪埃也忍不住扯开嘴角。

  “啊,关于这点,我想你可以问问玫海太太本人。”莎拉一本正经抿着嘴回答。

  “什么?”阿米迪埃吃惊地抬起头,发觉妻子正注视着他,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虽然仍虚弱地趴在莎拉的肩上,但显然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噢!老天!”他欢呼了一声,亲吻玫海的脸颊,激动得差点从莎拉的手上掉下去。这奇迹般的死里逃生简直太令人惊喜了!

  莱卡夫妇俩互相笑着,尤其是阿米迪埃,如释重负令他开怀大笑,莎拉也笑着,却又渐渐垂下嘴角,“哇”地大哭起来。她感觉心口在发胀,喜悦得发胀,好像整个胸膛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多得快要满溢出来,于是便自然而然变成滚热的泪珠,从眼睛里掉了下来──她最近老是在哭,掉眼泪的莎拉和之前那个扮鬼脸、四处惹祸的莎拉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但是奇怪的是,她并不认为自己变得怯懦,恰恰相反,坚强在她的灵魂中注入了新的力量!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莎拉小姐。你还好吧?”玫海声音温和地说,用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没事。”她已经抽噎得说不出话来。

  想想吧,赫轮海特契约的主意成功了!她忍不住想让所有的人知道,她有多么快活!看看,那个一无是处的惹祸精,竟然也有拯救别人的一天,被人信赖和倚靠的感觉让她高兴得发抖。这是头一次,莎拉觉得幸亏她是巫女,是个什么魔法都懂一点儿的人,所以能派上用场──以往她可从来没这么想过。

  也许──嗯,这的确是她长久以来所渴望的东西,她没有力量,但非常渴望拥有力量。

  阿米迪埃这时向她建议道:“小巫女,你可以放我们下来。我敢肯定,我们的追兵再也赶不上来了。”

  “嗯……再等一会儿!过了这片峡谷就到北岛的地域了,我们可以在那儿的村子里停下休息。”莎拉抽了抽鼻子回答。

  “可为什么要到北岛去?”

  因为墨王在北岛呀!莎拉在心里说,抱歉了,阿米迪埃先生,在把力量还给你之前,我还必须做一件事──无论如何,我都得去见墨王,我必须为死去的人负责。但是这可不便对他们说,于是她敷衍地笑了笑,答非所问道:“唔,我没说过么,我对自己的行动力很有信心!”

  “可是……”他还要说什么,细心的玫海抛给丈夫一个眼神,阻止他盘问到底,她也随和地向莎拉表示,他们对此毫无异议。在她看来,莎拉已经和印象中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有了差距,若不是之前把性格隐藏,就是这十五天当中发生了令她改变的事情。她的直觉向来很准。

  ―――

  萨克到达南岛雪布兰的时候,是在隔天正午,他在林子间稍作休息,没有耽搁太久,便直接往山吹树都去了。他想见一见他的老师,长者骑士约代穆。

  在树都的古怪建筑前,他突然停下来,凝视着它。正午的阳光直接照耀到树都的墙壁上,那平滑而扭曲的表面反射出异样的光,他不期然就想起当初莎拉第一次见到树都的反应──“它就像一只没有发育齐全的土豆!”她当时就这么噘着嘴,大大咧咧地把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一想到她那副逗人的表情,萨克就忍不住想笑。也许早在那时候,他就注意到了:那么真实自然,又那么迷糊可爱,一个稚气十足、纤弱娇小的小家伙,顶着那头火焰一般的红发,像只吵吵闹闹的雀鸟跳到他身边,往他淡漠平静的心池里投了一颗其貌不扬的小石子。可是她却浑然不知,因为她心里装着另一颗石子,她的欢腾雀跃全是为了另一个人。所以他低下头走开了,装作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而那只雀鸟却又跳到他面前,用纯真的声音和热切的眼神向他提议结伴同行,硬是牵住了他的心。

  不,现在他不该想这些事了,他打断回忆,提醒自己这次回来的目的。他轻轻走进树都的大门,在常年阴暗的房间燃了一道火光。一切陈设都和一年前一样,简陋而古怪,但可敬的管家鸭子先生仍然会每天把它们擦拭一遍,保持屋子的干净整洁。楼梯仍然是歪歪扭扭的,让人搞不清它究竟通向哪里;门也依然是不规则形状,却能分毫不差地与墙契合无缝;墙上的坑洞恐怕是永远不会填补了,若不是被这建筑的外表震撼了一次,客人准会被这些丑陋的洞吓走的……是的,一切都没变,只是特拉伊已经不在了,冷清的屋子更冷清了。

  萨克先来到鸭子先生的房间前,礼貌地敲了敲门。他并不着急,因为鸭子先生哪儿也不会去,总会在树都里头待着的。他果然来开门了,黄色的绒毛上有一条醒目的、滑稽的领带。他告诉萨克,长者骑士先生在一个月前出门去了,目前树都里只剩下他鸭子先生一个。

  这个消息没有让萨克十分吃惊,反而更加重了他的怀疑,于是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一步一步走向老师的房间,穿过许多道拱门,走过几条熟悉的长廊,慢慢向那特殊的房间靠近。每靠近一步,脚步就越沉重,他也越犹豫。预感是那么强烈,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叫他失去了惯常的平静,但是他知道的,那个房间可以为他解开疑惑。

  老师不在时走进他的房间,对萨克来说还是第一次。房间很小,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床。从来没有人问过老师,他的床为什么有那么高,又那么短,看上去像个立方块,那是因为以前没有必要知道。可如今不同了。

  “现在,该是时候了。来吧,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萨克颤抖着双手,握着雪白的床单,“愿上天宽恕我的愚蠢和鲁莽,让真相和事实浮出水面吧!”

  “唰”地一声,床单掀开了,寂静的房间忽然发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声音。

  那张所谓的“床”,失去了魔力保护,巨大的冰块正在迅速融化,发出“嗤嗤”声。冰棺的正中,赫然躺了一位年轻的姑娘,斜着身子姿势优雅。她有着紫色的头发,紫色的眉毛,白皙的皮肤,和一张美丽的脸蛋。

  那是和莎拉一模一样的脸。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38楼 发表于: 2008-02-21
莎拉是巫女·04

~第一章 血雨腥风 第二次屠杀~

 

  “快了!困难很快就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莎拉对自己说。

  北岛玄诺尔的蒙特尔涅山脉,和东岛最大的纵向山脉索尔姆山可以说是相连的,它们贴得本来就近,又有一座天然的石桥连接,只是由于区域的管辖,人为地分成了两个岛,时间久了,人们也逐渐忘记了这层关系,把它们当做两块大陆看待。因此对莎拉来讲,拥有充沛的行动力,飞到北岛并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当天傍晚,莎拉降落在北岛,就在山上的小溪附近,挽起袖子替莱卡先生治疗伤口。魔物的利爪大多带有不净的附加作用,或是撕裂伤口,或者延缓恢复,莎拉于是先使用了净化魔法驱散毒素,再给他止血治伤。之前已经有了一次生死考验,这些工作便熟练多了,只要想到在那样危急的关头她也能漂亮地完成治疗,信心就自然涌了出来。

  莱卡太太升起火,依靠它令身体暖和起来。她实在太虚弱了,突然发生的灾难夺走了她脸颊的红润和唇边的笑容,她哆嗦着蜷成一团,身体直往下沉,仿佛随时都会昏过去。

  莎拉走到溪边清洗染血的手巾,思忖着如何说服阿米迪埃先生,允许她等到同墨王见面之后再解除契约。可回来时,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她远远地看见阿米迪埃搂抱着玫海,无比温柔地亲吻着她的额头和鼻尖,她觉得不好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走上去,只能躲在大树后头,尴尬地倾听他们对话,打算一有合适的机会再走出去。

  他们一定在谈论失去的孩子,因为玫海太太哭了。在莎拉的记忆里,玫海是个外柔内刚的坚强女人,她并不厉害,不喜爱提着武器打打杀杀,宁可在厨房里摆弄她的厨具,但她却凭着天才的锻造武器才能,赢得了别人的尊敬。不过莎拉起初并不知道这一点,她只是觉得玫海成熟稳重,仿佛再大的事故面前也能微笑着保持冷静,所以她现在哭得那么伤心,叫莎拉心里很不好受──她怎么还能为一点小小的成功自鸣得意呢?是她令他们失掉了孩子,帮助治疗玫海是应该的,要是让她也死了,那真的无脸见人呢!

  “别这样,你得振作起来。”

  这是阿米迪埃轻声的安慰。说到失去孩子,或许他比玫海更伤心。早在好几个月前,他就放弃了工作后的乐趣──到露易丝酒馆喝一杯他最喜欢的麦酒──他不喝了,只因为玫海皱眉头说一闻到酒气就头晕,会影响到孩子。他实在是充满着极大的热情,殷切期待着孩子的降临,就像是恋爱中的人等待情人的回信一样焦急又满怀喜悦。然而事情往往是这样,期盼越多,随之而来的打击也越大,这个年轻人仿佛石头凿刻出的坚毅脸孔上,也出现了脆弱的神色。

  不过他还有玫海,当他的妻子露出悲伤的表情时,他就不能像她一样坦白了。他得微笑着鼓励她,抬起宽阔的肩膀让她依靠着:“哎,玫海,想想吧,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都还年轻,将来一定会有很多孩子的──多到令你厌倦为止!啊,我敢说,再也不会有相同的事发生在你身上了,我向你发誓!”

  “我知道你会保护我,亲爱的,我是相信你的。”玫海回答。

  他停顿了一下,蹙起眉摇头说道:“不,也许你该相信的不是我。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做,但有的时候固执解决不了问题,固执的下场叫人失去信心──玫海,我想我们该回去。”

  可怜的太太把脑袋从丈夫怀里抬起,想看一眼他是否是认真的。“你在说什么,回去?”

  “回到伊博利家族,他们能保护好你,至少比我强,我已经没有从前的那种力量了。”

  “噢,住嘴,阿米迪埃,我不想听到你这样说,我……”

  接下去他们争论了什么,谁说服了谁,莎拉都听不到了。她沿着树干缓缓坐下来,头垂得很低,眼睛失神地望着两只手。稍微念了几句魔法,手中便闪烁起紫色光彩。真漂亮!她赞叹着,多么令人快活啊,看着魔力源源不断从身体流出来,随着自己的意志变化成各种各样的魔法,达成一个又一个愿望,每个人都是这么想、也这么做的吧!哎,独独她是例外的,这真不公平!

  “可是,无论如何,这是别人的魔力,倘若自私地占为己有,那就是小偷!我爱捉弄捣蛋,没错,却从来不偷东西!”莎拉对自己说,“我虽然需要它,可是莱卡先生更需要呢,他已经失去了不少魔力,我怎么能忍心再偷走剩下的呢?”

  不错,莎拉想明白过来,打消了原先的念头。她悄悄地,召唤出那个契约的符文,用树枝把她的名字划去了。

  这时候她听到身后发出的动静,赶忙把膝盖弄脏,跑了过去,借口在小溪边跌倒崴了脚,才这么迟回来。

  他们并不在意莎拉说了什么。玫海太太轻声嚷着头晕,阿米迪埃十分着急,想为她找个舒服的地方躺下来,吃点热的东西。而事实上,天色也不早了,对他们这样过着体面生活的夫妇来说,夜晚露宿在树林间是不可想象的事,莎拉于是提议到附近的村子里去住一晚上。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下了山,再走没多远,就可以到达维埃特村庄。

  他们很快出发了,在这段路途中,莎拉说起维埃特曾经给她留下的美好回忆。她装作兴高采烈,以掩饰某种压抑的情绪,可她装出来的高兴劲头却没有感染其他两人,他们只是倾听着,让她说个痛快。

  她说那儿的景色是多么奇特,充满阳光,人们又多么纯朴,热情好客。她还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呢!弗洛尔,海丝,德兰米雅……啊,还有塞迪,和那位可敬的梅先生!他们曾待她那样好,给她无数欢乐,离开村子的时候,她还拉着弗洛尔的手,红着眼睛恋恋不舍呢。不过事隔一年,她又一次来到村子里,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她?

  快接近维埃特的时候,北方忽然起风了,天空灰蒙蒙一片,开始落下豆大的雨点。莎拉和阿米迪埃不得不降临到地面,在路边废弃的草蓬下暂时避雨。

  风中夹杂着浓重的腥臭,就像是刚才玫海小产时发出的气味,莎拉蹙紧眉头,不安地遥望着维埃特的方向。她记得在不久之前,也在什么地方闻到过相同的味道。她的心跳很快,说不出的焦躁感压迫着她的呼吸,以至于身体一半淋在雨中也浑然不知。

  “阿米迪埃先生,”她背对着他们,在潮湿的泥土上走来走去,“我看还是让我先去村里瞧瞧吧,我恐怕等不到雨停了!”阿米迪埃还没来得及阻止,莎拉便急匆匆向雨里冲了出去。

  当看到盘旋在村子上空的黑色魔影时,莎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身体踉踉跄跄地跌到地上来。泥水弄脏了她的红外褂,冰凉的水渗到背和腿上,她也顾不了,胆战心惊地跑到村庄门口。起初她以为自己搞错了,这是矮人村庄沓泊里啊!难道不是吗?遍地歪歪扭扭的尸体,令人作呕的气味,还有数不清的魔物在天空盘旋,不时地俯冲下来汲取尸体中的残存力量──是的,她一定是弄错了!记忆发生了错乱!或者说,她还在那个可怕的梦里,至今没有清醒!她开始面无表情地低着头,像是没有意识地往前走,不清楚是什么在支撑着她的两条腿,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直到她发现了弗洛尔──她那头漂亮的金色头发如今粘稠地纠结在一起,被血水和雨水糟蹋成黑褐色,她的眼睛和嘴巴张得很大,里面满是污泥,仿佛是件用久了的玩具,被无情地抛弃了!莎拉叫了一声,蹲下,又站起,像一个发了疯的人似的,狠狠咬着自己的手,惊叫着在村子里奔跑起来。

  如果不是这样,她觉得自己就会真的丧失理智,做出歇斯底里的事情来──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下,要是真的疯了倒也好,无知的人往往是幸运的,因为得知真相的恐惧感远比真相本身更能折磨人的意志。“噢!上天呀,但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愿我已经疯了!让魔鬼夺走我的神志,我的灵魂吧!”

  莱卡夫妇追来了,看到莎拉的时候,她跪倒在地上,两只手举向天空,手背上满是鲜血。他们把她扶起,她便声嘶力竭地叫喊:“是我杀了他们!是我!我杀了所有的人……”她不停重复着这一句,眼睛几乎瞪出来,嗓子也喊哑了。雨水跑进嘴里眼里鼻子里,使她呼吸困难。她突然剧烈咳嗽,大声抽噎,打着冷颤。然后叫了一声,两只手使劲揪打着脑袋,像是要给自己惩罚似的。玫海立刻给了丈夫一个眼神,后者迅速地在莎拉肚子上来了一拳,把她打昏了过去。

  到了黑夜降临的时候,屋子外雨停了,叫嚣声逐渐远去,莎拉仍然处于恍惚迷离的状态。玫海把她安置在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贴着门缝来看望她几次,发觉她始终没有醒来,又把门紧紧关上了。于是屋子一片漆黑,莎拉微微眯着眼,黑暗和冰冷呼唤了恐惧感,让她再一次浑身颤抖起来。

  “啊!我似乎被黑色的浊流包围了,有个肮脏的、令人痛苦的阴谋向我逼近了,我躲不开,逃不走,我只能像现在这样昏昏沉沉地躺着,我很悲哀,因为对此无能为力。唉,我太弱小了,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救他们,如果可能,我宁愿放弃我自己的命,可偏偏我还活着,活在这样的内疚痛苦里。不,不仅如此,我还像瘟疫一样,给人带来灾难──噢!我该怎么办?萨克……萨克,我多希望现在你能在我身边啊!”

  这个名字,仿佛是道温暖的阳光,现在,莎拉感觉这是唯一能令她心里好过的一种安慰了。多少次,在她需要的时候,他用有力的手臂和理智的头脑拯救了她,不计回报地,默默守护在一旁,再也没有比他更可依靠的人了。而这一次也绝不会例外,像平时一样,他定会来的。

  “不、不!”莎拉拼命摇头,用冰冷的手覆盖住空洞的眼睛,“德纳斯曾指责我是多么残忍,看来他说对了!我是那样自私,明知道会给身边人带来危险,却仍希望得到他的帮助,啊,我这样会害死他的!倘若他因为我而死了,那还不如让我孤单地躺进坟墓里呢!”

  玫海又一次把头伸进来探望她的情况,手里还端着冒热气的蔬菜汤,莎拉绷紧了身子一动不动,直到光线从屋子里消失,她才睁开眼睛。玫海在为她担心,她是个多善良温柔的太太,本应该为了失去的孩子而责怪莎拉的,她却没有这么做。她还这样对闷闷不乐的丈夫说,语气是那样真挚诚恳:

  “你不该说这样的话,亲爱的,我们并不了解事情的全部,没有资格和立场去指责她什么。想一想,她还只是个孩子,同任何年轻女孩一样,处在即使犯错也该得到原谅的年龄,更何况她并没有错──”

  “她是巫女!”阿米迪埃打断他的妻子,声音提高了,“别忘了她的责任!”

  “正因为她是巫女,亲爱的,”相较于丈夫的激动,玫海越加显得平静柔和,“她似乎过早地承受了太多负担压力,难以想像地,背负了不寻常的命运。这就像我们与身俱来的容貌和属性,无法选择,更无法改变。可她逃避了吗?畏缩了吗?她的行动让我看到难以形容的勇气。亲爱的,我相信莎拉小姐,她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她的努力值得敬佩。我说,无论是出于感激或是同情,我们都要帮助她。”

  阿米迪埃沉默了许久,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他根本无法反驳。莎拉听到他明显的一声叹息,以及衣服磨擦的淅飒声,像是搂紧了玫海虚弱的身子,无可奈何地把头垂在她怀里。“玫海,你是知道的,我……”

  “我是知道的,当然!”玫海微笑了,很快接着说道,“倘若没有我,你便不会如此犹豫,做些无谓的埋怨了,你所拥有的正义心肠永远也不会比我少!哎,你是在替我担心,亲爱的阿米迪埃,你不能否认这一点,这正是使你表现出自私冷漠的根本原因。”

  “你说得对!并且,我不仅仅是把自私表现出来,我的表里如一,心中也这么想。我很感激小巫女救了你的性命,她同时也拯救了我──但我仍然不愿意你接近她,我甚至……打心底里诅咒我们和她的相遇!”

  “噢!阿米迪埃!”玫海听了突然生起气来,语气也不那么平和了。她训斥他的不堪的想法,一会儿用冰冷的语调紧逼不放,一会儿又软下舌头好言相劝。她说得越多,坚持固执的阿米迪埃便说得更多,门后留神倾听的莎拉,心中的内疚和羞愧也就越堆越高,仿佛就要从烧红的脸上,从发烫的头顶上冒出来了。

  不,别说了!停止吧,这样的争吵多么可笑,多么可怖,她再也无法听下去了!莎拉撑着床头的矮柜子,摇晃着爬起来,一时间头晕眼花,不留神把盘子碰翻了,那里面装着的玫海准备的蔬菜汤,全洒在地板上。

  听见动静,外头的两个人顿时停止了争吵,过了一会儿,玫海才推开门进来,点燃了昏暗的油灯。从乳黄的光线中,莎拉看到了两张略带吃惊、十分尴尬的脸。谁也没有出声,呼吸的声音此起彼伏,最后还是莎拉先开了口。

  她扯动嘴角,干笑了几下,装作糊涂地摸了摸手肘关节,说:“哎呀,我大概是做了梦了,有个调皮的小家伙把我打倒在地,我一生气就给了他一个肘击,结果醒来发现,我打中了菜汤,原来调皮的是我呀!呵呵……”说话的时候,她紧张极了,尽最大的可能避免声音发抖,却还是免不了走了声调。

  玫海叹息着,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之后的两天,气氛变得格外古怪。玫海埋头做着她的活计,像是料到会发生什么似的,拼命赶着锻造武器。缺少的材料和器具都由阿米迪埃在村庄里搜寻来了,什么也不缺。阿米迪埃也许是心虚,不,可能是他另有计划了,莎拉这么猜想着,因为他不再激烈地反对玫海,而是表现出不在意的模样,尽力帮着忙。

  除此之外,阿米迪埃花费不少工夫,照料了已经失去生命的那些村民。村庄后的墓地突然间住进了全村的人,那些乐观好客的维埃特人一定从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所以墓场不仅狭小,而且杂草丛生,凌乱不堪。这样一来,那里便显得拥挤,墓碑歪斜,高低不平,简直到了破败的地步。唯一看得过去的,是作为精灵族后代的象征,墓地的门口竖着两根青石柱,雕刻着和风车屋顶类似的图案,柱子的顶端有两个很小的雕像,不用说那就是村民们信奉的祖先,花之女精和人类的神官。

  莎拉跟在阿米迪埃的后头,触摸青灰色的雕像,一边打量杂乱的墓场。她望着那些熟悉的名字,想像他们曾经活着时的模样,心中祈祷。在这片死神笼罩的旷野,天空虽然艳阳高照,风却冷得刺骨,枯黄的杂草微微地摇晃,悲凉得令人直想掉泪。

  阿米迪埃停下脚步,转过身,莎拉立刻知道他是有话要对她说了。不久前,他唤来飞鼠邮递员,郑重其事地送出了一封盖有金色火漆的信笺,莎拉留意到他在飞鼠先生的口袋里丢了好几枚钱币,嘱咐了几句后目送他离开,模样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莎拉也因此下定了决心。

  “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吧,先生,这儿就我们两个。”

  她的声音在这种安静的地方显得十分突兀,阿米迪埃疑惑地眯了眯眼睛,又立刻直勾勾地注视她的脸。他说:“我很抱歉,虽然曾答应过萨克,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莎拉点点头,静静等他说下去。

  “你──曾经帮过我,也许我不该以这种口气对你说,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了解我的想法:我要带玫海离开,回到她的故乡。我得回去向伊博利老爷请求原谅,然后寻求他的保护。”

  他摸了摸胡子渣继续说:“当然这不是件轻松的事,我还得改姓,将会被称作伊博利先生,噢,可我不得不这么做!知道么?我希望玫海平安,远离一切危险──你该清楚我指的危险是什么──因此,如果可能的话,请你自觉……”他摊开手,“还要我说下去吗?”

  “砰!”莎拉的脚绊到了草藤,一只瓦罐摔碎了,发出刺耳的声音。莎拉退后了两步,皱起眉头。虽然下了决心,听到这番如此刻薄的话,她还是免不了生起气来。

  “说下去,为什么不?”她装作不明白,两只手绞在一起,平静地走到他身侧,内心却沸腾着。她突然很想捉弄他一番,让这个骄傲又自私的先生尝点苦头。“或许我不够聪明,猜不透你的意思,不过我可以请教莱卡太太,把你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她。我想她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阿米迪埃先生。”

  她果然看到了阿米迪埃一张难堪的脸,嘴唇抿成一条缝了。她耸耸肩离开他。现在──她心想,该是她振作起来,独自上路的时候了。最重要的是,得悄悄瞒着玫海,她不能叫那位好心的太太为她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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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9楼 发表于: 2008-02-21
~第二章 孤儿院失火 劫后余生~

 

  又下雨了。这个星期接连下了很多天的雨,空气中充满了泥浆和胶靴混合的味道,叫人十分不舒服。莎拉站在一间杂货店的门口,呆呆地仰望天空。她的红外褂脏污了,有些地方破了口,裙底沾上了不少泥巴,还没干透,紧贴在那双灰色的皮靴上。她戴着厚厚的翻边绒帽,把一头耀眼的卷发遮盖起来,因此看上去更不起眼了,过往的行人来去匆匆,谁也没有兴趣向她投去一眼。

  这儿是西岛赤路姬的一个小镇,离安吉丽孤儿院只有半天的路程。如果天气晴朗,山上的浓雾消散的话,就能远远看见孤儿院的十字尖顶,以及红白相间的砖瓦墙。每到晚上六点,孤儿院的老院长就会在尖顶上点燃一盏灯,幽幽地发出红光,向孩子们发出提醒。莎拉从前在镇上逛到忘了时间,总是依靠它的提醒才晓得回家,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望着远处她恍恍惚惚地想,此刻山的那一边,是不是依然点了一盏灯呢?

  一个车夫打扮的男人走过来,问她是不是要雇马车,他用力咳嗽了一声,做好对方要压价的心理准备。但叫他失望了,莎拉摆摆手,声明她只是在躲雨,压根没有雇马车的意思。她身上总共只剩下十四个铜币,继斗篷、手套和头巾之后,她已经再也没有可以卖的东西了。即使浑身乏力,又冷又饿,迫切地渴望快些回到孤儿院,她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车夫载着别的太太小姐,挥舞鞭子扬长而去。

  回到孤儿院──是她考虑很久之后做出的决定。她在北岛徘徊的一个多月里,曾想过回到巫女神殿,依靠两位忠心的管家,然而自己的弱小又叫她退缩。既然没有能力操纵神殿的战斗妖精,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开始为如同亲人一样的老院长担忧,她想回到昔日的安吉丽。就像大多数时候一样,她并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她在夜里辗转反侧,心神不宁地思忖,就怕这样冒失地回去,又会造成可怕的、无可挽回的错误。“可是,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她对自己说。尤其在孤零零的时候,回家的念头对她,就像是个不可抗拒的魔咒,紧紧压迫着她,在头脑里反复地出现。到最后,竟然变成了一种极端的思念。她太想回去了,简直一刻也忍耐不了!无数次,老院长和弗洛尔的脸出现在她的梦里,她仿佛真的回到了孤儿院,仿佛一切都还是开始时的样子,叫她又欢喜又难过……

  最终还是决定了回归故乡。某一个冷风细雨的傍晚,她注视着落日的余晖,心里想:“如果她们注定要死的话,那么,我更应该回去。我并不害怕,因为我会和她们死在一起。”

  雨停了,莎拉便开始沿着山路向上走。这条路她很熟悉。

  路边种着矮胖的粗鼓树,滴滴熊喜欢在它们硕大的树洞里寻找野生的蘑菇,现在只要她停下脚步把腰弯下来,准能看到这些熊毛茸茸的绿色脑袋。那一团一团的凤溪草,如今虽然稀稀落落,夏天的时候,它可是咩咩羊最好的食物。林子里还有笔直高耸的红栗子树,吼吼鸟常会在最顶端的树杈上做窝,莎拉记得曾经不顾弗洛尔的反对,偷了两枚鸟蛋──噢,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她到现在还能想像出一大片吼吼鸟在空中疯狂吼叫的情形。

  她忍不住微笑起来,脚步变得轻快。事实上,“滴滴熊”,“吼吼鸟”,还有“咩咩羊”,都是她小时候取的外号,大家跟着她叫唤,时间一长就成了习惯。她想她甚至不知道这些动物究竟叫什么名字。

  越靠近孤儿院,莎拉越是留神空气中的味道。多么清新的空气!没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没有压抑沉重的凶兆,她心里感到很平静。

  到达矮栅栏门前,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不满地摇摇头。她稍微绕了下远路,对着泉水整理了下自己──将头发打散了捋齐整,衣裙下摆的泥浆刷干净──然后,需要清洗的是她的脏手,哎,还有她的脸蛋!她用水拍打着脸颊,使颜色看上去红润点。这样一来,她觉得足够体面去见孤儿院的老太太了。

  她擦擦脸正要离开的时候,看到一个打水的男孩,当他抬起狼狈的小脸转过脑袋,莎拉便情不自禁叫出声音。

  “拉斯?!”

  男孩立刻丢下木桶,身体晃了晃,仿佛受了很大惊吓。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莎拉……莎拉回来了?”然后又使足力气大叫了几次名字。

  他的个头那么小,浅金色的卷发包住脑袋,眼睛又大又圆,水汪汪的。噢!天哪,她从前为什么会觉得拉斯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呢,他明明是那么可爱,那么惹人疼呀!莎拉走上前抱紧了他的两条细小的胳膊。“拉斯,是我来了。真丢人,你居然哭了啊!”

  她无声地咧咧嘴。拉斯拽着她的手指头,仍然咬着牙根哭,这是他的习惯──莎拉马上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带我去见老太太,拉斯!”她用命令的口气说,强自镇定,以防止自己太过害怕而跌倒。“我可不像你,我绝不哭。”

  “莎拉,院长好好的没事──唔,”拉斯从她的表情看出来她的心思来了,他抹了抹红肿的眼睛说,“可是詹尼斯死了……我昨天晚餐时还和他吵架,我应该把胡萝卜让给他的,因为他最爱吃胡萝卜……我后悔极了,莎拉,他死了,呜……”

  很长的一段路上,小男孩拉斯都在讲述他的悔意。莎拉几乎没听进去多少,不过老院长无事的好消息让她着实宽心了一点。她一手抱着拉斯,另一手提着木桶,每隔几步就使用一次空间移动,现在干净的衣裙和齐整的头发,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必须亲眼去证实大伙的平安。

  当她隐约感觉到异常的气味时,安吉丽孤儿院已经赫然在眼前了。

  它的大门被烧成了焦黑色,半敞开。门的外观和图纹变了样子──老院长一定是用特拉伊先生留下的那笔数目不小的钱,替孤儿院作了一番小小的修整,这当然是莎拉走了以后的事──固然如此,莎拉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她生长了十六年的地方。天哪!这竟然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安吉丽孤儿院!它成了什么样子啊!像一块巨大的、使用过的煤炭,颓废地矗立在那里,岌岌可危,几个煤孔还冒着淡淡的灰烟。原先洁白婀娜的花岗石柱不见了,盘根错节、浓密茂盛的树木不见了,被视为可爱花园的葡萄架凉亭不见了,柔软平坦终年开着小花的草皮不见了──全都消失了!

  噢,可怜的老太太,她该多么伤心啊!莎拉惊恐之余,首先便想到了院长,她绝望地想,这种伤心简直会要了她的命!

  拉斯又开始哭了,烧焦的孤儿院再一次惊吓了他。他本来是个坏脾气,又任性又倔强的孩子,现在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也许是因为莎拉的手轻轻搭在他脑袋上的关系,他哭得越发抽搐不止。

  还没有来得及酝酿暴风雨般的悲伤,莎拉瞧见一个人影向他们走来。看那人的装束和帽子上的字母,似乎是灾难收容所的执事,莎拉认出他的脸来,却记不起名字了。那先生淡淡地向莎拉打招呼,要他们一块儿同他过去,莎拉于是牵着拉斯的手,默默地跟在后面。

  “缪莱收容所在山的另一侧,虽然这么说,从这条小径穿过去,其实也不那么远。”

  “嗯。”莎拉回头望了几眼烧焦的孤儿院,心里很难受,她竭力忍住,以实现对拉斯作过的“绝对不哭”的承诺。

  “院长和孩子们目前都在收容所,我想是这样吧?”莎拉说。

  “对于这次不幸,我深表同情。”那个男人点点头,温温吞吞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也没有回头。

  “谢谢你,先生。”

  他又说:“孤儿院和收容所是依照人们善良美好的愿望而建立的,同样是慈善机构,他们只是名称不同而已,实质并没有很大区别。不过,人们总是用不公正的眼光看待两者,认为孩子就会需要更多的同情和纵容,这样是不对的。”

  “是么?这样是不对的?”莎拉皱了皱眉,犹豫着回答。说实话,她不明白对方究竟要传达什么。

  “安吉丽孤儿院总共才二十多个人,其中大半还是未成年的孩子,我深深觉得,我们缪莱收容所的成年人需要更多的财富接济,不是吗?”他意味深长地瞥了莎拉一眼。

  “是这样,先生。”啊哈!她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事实也是如此,我们只有依靠山脚下的庄园主霍奇老爷那点吝啬的捐助过活,可是收容所每年能得到上万金币的资助,我不知道,您还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呢?”

  “别这样说,小姐,同样作为无偿精神的信奉者,我对可敬的安吉丽老院长一向十分尊重,没有半点要冒犯的意思──不过,我并不习惯看到别人对我来明知故问的那一套。”

  “噢!我也同样不习惯应付拐弯抹角的人!”莎拉大声嚷道。

  “这样真是好极了!”前头的男人虚伪地赞叹了一声,随即耷拉下嘴角,沉闷地哼了哼道,“去年的某个时候,孤儿院突然得到了一笔十分可观的捐助,数目之大令人瞠目,听闻是某位富有的老爷买走了孤儿院一位身份不太寻常的姑娘,连手续也未办齐全,第二天就带她离开了岛上。啊!这样的殷切,这样的慷慨,真是叫人难以想像,多么不容易!”

  是啊,真是不巧,那位被带走的姑娘恰好站在你的身后呢!莎拉恼火地咬住嘴唇,对他脑子里可能产生的贪婪想法感到不愉快。一位富有的老爷!一个不同寻常的姑娘!噢!看在老天的份上,这的确不容易啊,如果你知道这该死的是怎么一回事,我打赌你肯定会更惊讶的!

  收容所的执事始终是一副平静的模样,对于莎拉咬牙切齿的声音置若罔闻。他故意叹了口气说:“说实话,我们缪莱机构对于贵院如此幸运的经历是十分高兴,不过我私底下觉得,幸运是需要分享的。又怎么不是呢?往往到了灾难降临后,才察觉到平日独守财富时的吝啬贪心,后悔大多没有用了──”

  看看!这世上总有厚颜无耻的人啊,莎拉想,那些给孤儿院的金币,什么时候轮到收容所来觊觎了呢?不过鉴于院长和孩子暂时不得不求助于他们,她的理智告诉她要忍气吞声,也就没有把心中所想的骂出来。出于各自不同的心理,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好在缪莱收容所眼看就快到了,这段叫人生气的对话便要宣告结束。执事先生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向莎拉告辞,并以他固有的拐弯抹角的腔调暗示莎拉向老院长表达收容所的意愿,这又把好不容易忍住火的莎拉气炸了。

  “噢!我可真佩服我的拳头,它居然没有冲上去给他一拳!不不,我必须冷静下来──冷静,冷静。”

  在简陋的待客室里闷闷不乐地坐了一会儿,拉斯领着老院长进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其他孩子,他们有的刚提完水,有的刚生了火,手上还捏着魔法棒子,听到莎拉回来的消息,都急匆匆赶来了。

  啊,这样的场景总是分外温暖动人的。起初,碍于莎拉的身份和分别多时的生疏,老院长犹豫不决。直到莎拉使足劲扑到她怀里,这位亲切可敬的老太太才忍不住大声叫着“感谢上天”,紧紧抱着莎拉,在她的两颊不住亲吻。莎拉的好友弗洛尔激动得眼睛通红,拉着她的手久久说不出话。孩子们也一拥而上,霎时间屋子里净是欢呼和感叹,然而亏得这种重逢的喜悦,莎拉很快把之前烦躁气恼的坏情绪抛到脑后去了。她分别拥抱了每一个孩子,包括在她离开之后被院长收留的孩子们,然后微笑着再一次拥抱了老太太。她仔细打量了她的脸,却为她的憔悴吓了一跳──苍白和疲劳侵蚀了她的整张脸,此刻的老太太竟比一年半前来得消瘦了,这是怎么啦?

  原来,那一笔五百多万的金币,并没有给孤儿院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好处。最开始,老太太喜不自胜地取出两万金币为保育楼和小教堂翻修,正怀着莫大的欣慰,期待看到一个崭新的面貌时,一位水泥工向庄园的霍奇老爷走漏消息,对方便相当不高兴地前来拜访了。庄园主摆起了脸色,声称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不仅不再提供捐助,还指责院长接受那么一笔巨大的馈赠是可耻的行为,若是她不上缴一部分到镇上司库的手上,那么良心是不会再好过了。这只是一个开端,更糟糕的还在后头。没过多久,霍奇老爷开始给孤儿院物色起访客来,各式各样的机构代表,从没听说过的保护宗会,甚至流浪商人,一个接一个地上门收取莫名其妙的费用,“以上天的名义,感谢上天的仁慈”,可怜的老太太反倒像是地头上的庄园老爷了──可以说那笔巨款真正起到的作用只是将孤儿院的大门和楼房重新粉刷了一遍,除此之外,它就只是渐渐地,被分割成许多小块,掉进了绅乡老爷们的口袋里。

  因此,对老院长来说,得到这份惊喜的财产之后,失去了平静和安静,日子过得反而更艰辛,如今更因为一场大火,连安身之所也失掉了。

  “怎么啦,我的孩子?”老院长讲述完了,掏出手巾擦拭眼角,“你的表情似乎要告诉我,你为自己带来的麻烦深深自责。”

  “这终归是我的错……噢,老太太,我真难过!”

  “哪儿的话!你要是这么想那才是你的错哪。不过叫我吃惊的是,你居然会有这样认真的表情,你变了不少,莎拉。”老太太笑了起来,然后郑重其事地向她发誓孩子们过的日子还不错,每周都可以吃上一次丰盛的肉酱海鲜馅饼,有时候还能吃两次。而且她还为孩子们请了一位不错的魔法老师,每周教孩子们三次基础魔法,这比她自己教要好得多了。

  这番话有多少合乎实际莎拉并不清楚,但其用意却再明显不过了。既然老太太不愿意莎拉无谓地担心难过,她心领神会,便非常适时地转移话题,用轻松的口气问道:“露西娅和丹,她们这对双胞胎上哪儿去了?我们都一年半没见面啦,她们不来见我可不像话!”

  谁料这话一说,屋子顿时冷却下来,连最小的孩子都察觉出糟糕的气氛,紧张地屏住呼吸。老太太的手巾使用得频繁起来。莎拉的目光从他们一张张僵硬凝重的脸上掠过,心口越来越沉重。

  弗洛尔走近她,低声说道:“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孤儿院的房子,莎拉,还有四个孩子──詹尼斯,露西娅,丹,还有玛纱。”

  老太太终于忍不住发出哽咽的哭声,孩子们也跟着哭叫起来,弗洛尔急忙安抚他们,她生怕伤感和阴郁像幽灵般笼罩在四周,过度的眼泪会损伤身体,便劝院长带领孩子们离开了接待室。只剩下莎拉和弗洛尔两人的时候,莎拉觉得该是询问这次火灾的具体情形的时候了,她小心翼翼地问弗洛尔:

  “在孤儿院里,你总是头脑最清醒的,你看大火是怎么引起的?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弗洛尔告诉她,这场大火是前一天半夜里燃起来的,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大家发觉的时候,火势已经很难控制了。老院长的房间烧得最早,她当时还有意识,开了门爬到了走道上,可掉下的梁柱把她吓晕了过去。弗洛尔虽然没晕,却六神无主,惊慌失措,听见孩子们的咳嗽和哭喊声此起彼伏,她只是凭借本能开启了一道微弱的魔法屏障,却完全不知道要怎么逃离火海。就在她绝望的时候,有个陌生的男人冲了进来,才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所有人平安地转移到屋外的空地上,弗洛尔形容起来说简直像做梦一样,分不清是真是假。恍惚的时候,那位好心肠的先生用使人平静的声音,向她问了些问题,听说还少了几个孩子,他又好几次冲进火海试图寻找他们,不过遗憾的是,他们早已断气了──

  简单来说,事情便是这样,一次惨痛的经历。

  “这位救了你们的先生──是、是怎么样的人?”一等弗洛尔说完,莎拉立刻急切地问道,心口不由得扑通直跳。

  弗洛尔想了想说:“一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先生,唔,我竟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他刚才还在这附近,如果你想当面向他道谢的话,顺着侧门走出去,应该会在小路上遇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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