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生命是轻叹
死亡的潮水,无情拍打生命的堤岸。
寂灭海边的沙滩,是古往今来主们的决战之所。彼界的第12日,这里潮水猛涨。当第一个巨浪在黑色礁石上狠狠摔碎,飞扬的浪花在红色的天空下舞蹈着、闪烁着诡异的叹息,天地擂响战鼓,决战便由此时开始。
现在,性灵们都远远环绕沙滩伫立。素衣飘舞,那些清冷的白、素雅的紫、淡微的蓝,种种颜色,犹如阴郁绝望中的轻轻一声喘息。
她们在绝望中等待绝望。她们要集体迎接主的死亡,只有一个性灵能够例外,但是,那要等。
主死后,她们将从主的身体里,剥离出幼主,最后与彻底死去的躯壳告别,于是她们成为圣灵,独自抚育新主。然后,新主长大,参与决战,她们才能默默返回森林,在孤寂里度过生命剩余的时光。这不断重复的日子,已成她们宿命的轮回。
此时,沙滩上千千万万的主,无论高傲的还是阴沉的,强悍的还是温和的,热情的还是淡漠的,都站在各自的召唤兽上,屏息凝神,静等那浪涛扑上堤岸的瞬间。
召唤兽也在等待。它们等待的,是主的死亡。当主死亡后,它们将踏过主的鲜血,重获自由,若无其事地回到善无峰,12天后,继续参加下一次的决战。
没有召唤兽的午木,气定神闲的微笑着,远远站在外围,几乎和性灵们站在了一起。他的身边,就是小望,还有,散言嬷嬷。
按照圣灵远古相传的规矩,散言嬷嬷现在该在返回魔生林的路上。可她破坏了圣灵的规矩,再次来到了寂灭海边。
午木即将到来的死亡,像一根冰冷的线,紧紧将她的心缠绕着。
她还清楚记得,第一天从海水里抱起午木的刹那感觉。午木揽住她的脖子,冰凉脸蛋贴在她的脖子上,呼吸一丝一丝萦绕在她的耳畔。
可转眼已是离别。
或许,从那时起,命运以非常的方式,就将他们连在了一起。而且,散言嬷嬷心里清楚,这还不是全部。
当午木如同所有的主一样,从婴儿迅速成长为孩童、少年,直至成熟。随着时间的推移,散言嬷嬷越来越希望看到他的笑脸,希望听到她那些似是而非的怪话。为此,她甘愿化身为虫,陪午木前往魔生林。
这种逐日蔓延的感情,令散言嬷嬷暗自心惊。哪怕当初与故主的相处,也无法与之相比。当日接受故主的迎接,只是因为她知道作为性灵,必将有这样一段经历。但故主沉迷于法术之中,一心只想夺取胜利,最后的失败虽然令散言嬷嬷心痛,却远远不及此刻想到午木即将死亡的心碎。
四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午木一直在四处寻找着迦南离的身影。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午木想。
虽然知道胜利的机会是多么渺茫,可看着迦南离胸前法衣上那多出来的一片深蓝色月形法衣,他能明白,迦南离为了成功,已经付出多大的努力!迦南离或许能够赢得这一场胜利,但是他知道自己看不到了。作为主,他是彼界第一个享受一生的,现在生命就要到尽头了,知道这第12日早晚会来,现在这终结日来到,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迦南离还没出现,午木无法维持满不在乎的神情了,手心里开始冒汗。他将手悄悄在法衣上擦干了,不一会儿,却又湿了。
散言嬷嬷和小望都看到了午木擦汗的动作。
散言嬷嬷以为午木胆怯心慌了,不禁为午木感到一阵难过。
小望则悄悄拉住午木的一只手,轻声说:“别急,我们肯定能见到他的。”
第一个浪头终于扑上沙滩。
几乎与此同时,空中突然旋起强劲气流,激起漫天沙尘。一条雪龙拍打着双翅,兀地飞临战场上空,那洁白的巨翼在战场中投放着处处暗影。迦南离与阕寒端坐于雪龙脊背之上。一股无形却逼戾的肃杀之气从空中向地面重重压下,直至笼罩全场。
阕寒忽然一扬身自雪龙背上翩然跃下,身上的铠甲反射着艳光,绚丽璀璨。风一样掠动的身形划过之处,有如烟火在半空中绽放着凋落。
所有的主都抬头呆呆注视着绝美的一幕,注视着寂灭海边这彼界的落幕,目眩神迷之下手中武器握得更紧,却忘记了争斗厮杀,忘记了决战已经开始。
阕寒缓缓降落在沙地上,在性灵的圈子之外,孑然独立,身姿像高高站在召唤兽脊背上的主一样坚定。
而雪龙背负着迦南离,兀自在上空盘旋不已,旋出一道道银白与深蓝交织的亮光。
“收下我做你的寄生吧!收下我吧!”一声凄厉的哀号突然响起,划破这本不该出现在决战中的沉寂。
那是澜苍。站在召唤兽上的澜苍,向着空中的迦南离发出绝望的恳求。
他始终未能完成善邪双祭的要求,一心追求的永生,变成了决战之地的一个气泡。看到身边密密麻麻的主,只会火系法术的澜苍不由得心惊胆战,几乎无法在召唤兽背上站稳。对死亡深入骨髓的恐惧,全然占据他那曾经生长欲望的心。
能够多活片刻也好啊!
能够成为蔓蔓延延的往生花、能够成为主的利器之下的魔叹、能够作为寄生主而活下去,都是多么好的事情!
他甚至完全忘记曾经嘲笑过的微生、忘记他在亘火镜中见过的那密室一幕、忘记有弟弟的迦南离,是不能够成为主体的。
“你必定是我们当中,第一个向死亡探路的!彼界的阴谋者,从来都是探路者!”迦南离冷冷说道。
语调的冷凝也抑止不住胸中翻涌的怒涛。思及弟弟所经受的苦痛,迦南离恨不能将澜苍挫骨扬灰。感应到迦南离心意的雪龙,一拍翅膀,一低头掠向澜苍。
只见寒光一闪,没等雪龙掠到澜苍身边,澜苍便委顿在地——澜苍身边的一位主极其厌恶澜苍这毫无骨气的哀求,挥剑一下便送了澜苍的性命。
雪龙长啸一声,一昂头盘回半空。
澜苍倒在地上。第一缕鲜血染红了地面。他的召唤兽低头嗅嗅主人,随即抬头飞快奔驰而去,一道白光匆忙划过海边,成为一个越来越小的白点,终于消失不见。
鲜血撕裂死寂。仿佛大梦初醒,生死决战的帷幕,终于拉开。
乘着雪龙的迦南离,很显然已成众矢之的。站在召唤兽上的主,似乎被无声的号令指引,不约而同地将攻击的目标锁定在空中的迦南离。狂风四起,无数兵刃的迷离冷光与各种法力凄绝的寒光交织,竞相辉映的色彩里是招招要命的厉害杀着,齐齐向迦南离招呼过去。
一时间迦南离有片刻失神:生命被毁灭时,总有如此夺目的绚么?
未待迦南离有所动作,雪龙已昂首长嘶一声,振翅直冲云霄,种种眩目复阴毒的杀着汇集而来的第一波攻击,借助着雪龙的神骏机敏被化解了。
跨乘于雪龙之上的迦南离目光扫射全场,他看到,除了午木没有召唤兽,远远站在战场之外;还有一位没有召唤兽的主,微生,他却站在战场之内。
迦南离注视着微生。只见他神色漠然,似乎并未看到自己,闭目而站,腰挺得笔直,竟似将生死已浑然置之度外。想到魔生林里的数日相聚,想到初会上被迫的谎言,迦南离心中一阵隐痛。
迦南离扬起了手,开始反击。
召唤兽上的主们急急闪避,没有主愿意在战斗的开始就直面锋芒。
可是迦南离攻击的目标并不是他们,他在这场战斗中击出的第一招,杀死的第一个主,不是别的。
他杀死的是午木。他杀死的是自己的弟弟午木。他杀死的是所有主中法力最弱的,与他同胞剥离的弟弟午木。
迦南离决战前的横空出现,午木松了一口气。迦南离的神威凛凛,让午木心中渐渐荡起几许欢喜、几丝苦涩。他好整以暇地双手抱臂,施施然远远站着,把视线转移到周围的景物上。
眼前是一幅挥墨如泼的图画。寂寥高远的天空,红光迷离惨淡。寂灭海咆哮着,腾起丈余高的浪头,将无穷气力砸到礁石上。身后,善无峰亿万年不变地孤单屹立,保持亘古不变的距离。
彼界其实还是美好的,午木牵着小望的手,想。尽管它远远不那么如意。午木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迎接死亡。他早做好准备:固然难逃一死,也不要进入那个疯狂屠杀的圈子。就趁现在不参与决斗的时间里,一时半会大概不会有主与自己为难,多看一眼这个世界吧。
驾着雪龙的迦南离就在此时蓦地俯冲过来。在雪龙背上,迦南离只轻轻一扬手,一道绚目的蓝光飞出。蓝光尽头,午木的身体受到一阵强有力的冲击,顿时像风筝般高高飞起。
一身雪白的午木斜斜飞至半空,如一瓣瞬间凋零的往生花。
时空声色再次在决斗场中停滞。
小望最先只是感觉到午木松开了自己的手,扭头却看到飘上高空的午木,一时呆住了、散言嬷嬷呆住了、连战场中的主,也呆住了。
召唤兽上的主们谁也不明白迦南离为什么首先杀掉法力低微至无的午木,那并不是个需要挂怀的对手。
为什么迦南离要第一个杀掉午木呢?像风筝一样、在迦南离挥手间高高飞起、又翻身落下的午木也是不明白吧。
是不忍赢弱的胞弟卷入血腥撕杀,被砍削爆裂成碎片,所以干脆先帮他了结?
还是在迫于眉梢的生死决战之时,想到只有一位主、只有惟一一个主的生命可以在这第12日存活下去,心心念念的兄弟之情,是否到此刻反而激发出性情的弱点?
散言嬷嬷和小望同时跃起,准备在半空中托住午木的身体。可午木下坠得沉重而迅速,只听腾地一声闷响,午木跌落在沙地上,直砸得地上沙尘四起。
小望抢上前去,最先搂住午木,那身体还温暖,可已停止呼吸。看上去午木只是想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嘴角甚至还依然噙着一贯的顽皮。
众目睽睽之下,破坏圣灵规矩来到寂灭海边的散言嬷嬷无法再接近午木,她看看午木,又看看迦南离,满脸惊疑,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着,显然是极力抑制着悲伤和愤怒。
这是主的战争。
灵类,不得参与!
而小望根本无心去看清是谁袭击的午木。她舍不得把一分一秒的时间浪费到这决绝之外,她的目光始终未从午木身上移开。
几天来守侯着结界里重伤的午木,想到他总归会死,小望还常常泪如泉涌。当生与死的沉尘黑幕低垂隔绝于眼前,却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了。她伸出手,一下一下轻轻抚摩着午木渐渐变凉的脸,目光也随着那指尖一遍一遍滑落。
迦南离驾着雪龙又重新在上空盘旋。杀过弟弟的迦南离,神色漠然。谁也不知道此刻他心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下一刻还会做什么。
在如此急剧迫近的威胁面前,在如此脆弱、却是主们短短一生惟一追求的生之希望面前,一切不可思议的事,都会成为可能。
沙地上,极度惊讶之下稍作停顿的战斗,早已喧嚷着重又进行。
而这,只是决战的开始。
天幕沉沉,红光日盛。天空好象特别的近。那五座山峰俨然已钻入晴空,上半截都被云层遮盖得密密实实。天气并不炎热,但空中的光,有如坚硬粗糙的手掌,磨娑着世间一切。
彼界在这第12日,凝滞了。偌大的光斑像一场倾盆大雨,兜头泼洒着。寂灭海变成了浓冽的深蓝色。它咆哮着,狂燥地将巨浪恶狠狠地摔在礁石上。主们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器皿中,空旷而压抑,焦躁不堪。
许是因为对迦南离的攻击没有效果,许是慑于迦南离对午木使出的那轻轻一击中蕴蓄的杀机变幻,不知从哪位主开始,主们纷纷向身边距离最近的对手递出死亡之剑。杀戮转瞬席卷大地。
雪龙声声长嘶,在空中往复盘旋,迦南离在云端上,不时地躲闪来自角落中的暗袭,他想出手攻击,但是左顾右盼,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应该向谁出手。
起初的时辰,主的数目众多,不用寻找对手。谁在身边,谁就是最凶险的对手,稍许的仁慈,换来的可能就是杀身之祸。厮杀是绝望的、盲目的,遇到谁杀向谁,看到哪儿攻击哪里,躲避过左侧的袭击,却撞入了右侧的攻击。
兵器和法术叠出层层杀气。战场是混乱的,又是有序的。战斗的开端便死去的,基本上都是法术不太强的主。
然而,即便是法术不强的主,在这生命尽头,在行将被终结之时,也要把尚存的力量凝聚,作出彼界的最后一击!
一位铠甲和法衣几乎都是紫红的主,他的法术明显比周围其他主高出许多。决战一开始,他的攻击势如破竹,接连杀掉身边十余位主。
可当他攻击一位身着淡青色法衣的主时,青衣主面对着紫衣主的双掌,竟不躲不闪毫不退缩,反而迎面直扑过来,怒吼着:“快来杀了他!”一把死死抱住了紫衣主的身体。
紫衣主的双掌按到青衣主身上,法力低微的青衣主在这一击之下,微哼一声即已毙命,可在死前,双臂已牢牢抱住对手。
紫衣主大惊,可情急之间挣脱不开,死去的青衣主已成为沉重的包袱,随着他的挣扎而左右摇摆——青衣主存心将自己的血肉之躯做了死镣铐,虽然死去,却仍双臂紧搂,牢牢缚在紫衣主身上!
周边的主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三四位法术平平的主齐齐刀剑相加,那紫衣主哼也来不及哼一声,便一命呜呼。
持刀劈来的主,见法术高超的紫衣主竟丧身在自己刀下,一时间竟不太敢相信,愣了一愣,忽然哈哈放声大笑起来。
站在召唤兽上,他刚笑了两声,随即嘎然而止——他的咽喉上,斜斜闪过一柄寒剑,却是另一位主趁他大笑分神之机,又夺去了他的性命!
雪龙依旧在天空中盘旋,战场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场厮杀都尽收眼底。
迦南离只觉得寒风飒飒,身体里的血,流动得慢下来,也冷下来,原本就冷漠的面庞,渐渐凝出寒霜。他几次想跃下雪龙,闯入这厮杀之中,却又在茫然中,任由雪龙躲闪着暗袭、漫无目的地在空中盘旋。
迦南离被震撼了!
地面上,沙尘腾腾,与天共接。
没有朋友、没有同伴、没有希望,只有敌人和绝望,有合谋、有联手,但是没有信任。彼界已不能再认识这些年轻的脸,曾经多么熟悉的面孔,也不得不在告别中刀剑相向。
在如此渺茫的生存机会面前,彼界的主,直至终点,都是自私的。
自从来到彼界,主就被告知了结局。那结局高悬在彼界上空召唤着。他们只能向前,只有下一个胜利才是目的。主的心态,因此而膨胀,而扭曲。
大结局现在启动了终点,勇敢、胆怯、自大、侥幸、渴望、无奈、崩溃、挣扎、愤怒、悲伤、得意……
彼界的任何一种心态,现在都能在主们的脸上找到。
勇敢的迦南离,第一次犹豫着,不知道该向谁出手!雪龙伴着他,一圈一圈地在战场上空盘旋。
战程已经过半,场面不再像开始那样无序,仍然在继续战斗的主,深知能够存活到现在的,每一个都是劲敌。彼此都谨慎地接触着,防守越发小心翼翼,攻击越发凶猛决绝。
法术高强的主与主的对抗,法力的较量更加可怖,心理的较量也在无形中展开,法力高强外露的,固然容易遭到围攻,法术表现平平,也极易引起怀疑,敌手可能会突然威力大涨,在对手稍许的懈怠中攻击得手。
这个战场上,不是两军对垒,多少个主,就有多少支军队,没有同盟、没有朋友,主只能靠自己。靠运气、力量、智慧!
这时,召唤兽奔跑的速度,也是赢得最后胜利的必须条件。
刚才,数目众多的召唤兽挤在一起,根本无法肆意奔驰。现在经过第一轮血的洗礼,战场上已经腾出足够的空间。主的胜出,常常要凭借召唤兽的奔跑,既能在必要时迅速出击,电光火石地完成决战,又能在被动关头迅速甩开对手,酝酿反击。
寂灭海边,战败的主伏尸沙滩,但是所有的躯体依旧凝固着力量、保持着不甘的姿态。向前的手臂、不肯合拢的双目、微张的嘴、闪动冷光的兵器、风中浮动的衣衫,生命的最后能量,凝聚着让彼界敬畏的哀伤。
环绕战场肃然而立的性灵们,已被震撼为一片沉寂的森林。战场内一位主倒下去,森林里就会一声叹息悄然陨落。
主的战场,哀伤与叹息汇聚着、旋转着,搅动着抑郁,弥漫成怨愤的沼泽。
召唤兽背负着决斗的主,仍在疯狂奔驰。它们似乎永无疲倦,劲蹄践踏着不甘与挣扎,飞溅起淋漓的伤感。这伤感似乎更激起了它们的兴奋,它们奔跑得更加狂野。
战斗继续着。一位赤色法衣的主显露出头角,在单打独斗接连杀败了十数名对手后,他的脸色几乎和法衣成了同一种颜色。
必然地,所向披靡的赤衣主成了众矢之的。有三位杀到一起的主,不约而同地停止了难解难分的争斗,相互对望一眼,忽然一起转过身,共同尾追堵截着赤衣主。
赤衣主驾驭的召唤兽却也了得,不仅神速地摆脱来自左右的劫杀,更行如鬼魅地在奔跑中接近了一对正在激战的主,赤衣主出双掌分而攻击双方,立时便取了两位主的性命!
盔甲纷飞,兵刃纷飞,12日的渴望在破碎中纷飞!
其他的主齐齐住手,绝望的目光凝聚成飞刀一样射向赤衣主,他们竟不约而同地驾驭着召唤兽,向赤衣主奔来!
疯狂、奔命!
疯狂、索命!
广袤天际中,绝望的窒息之气越来越浓。剑戟横刺怒劈,寒光逼人。死亡的光芒在阴森地前进。
赤衣主倾尽全力,召唤兽跑得有如一道光影,不断有对手在他的迅疾反击下丧生,可他此时的对手,有上百名之多,召唤兽奔跑再迅速,也只是闪避而已。
众多召唤兽层层地逼近,赤衣主能奔跑的圈子越来越小,没有谁,能躲过这一劫!
刀光剑影中,血雾弥漫。
赤衣主怒喝一声,却发现再也无法逼退迎面的一击!利刃已经递到了胸前,只剩下最后一瞬,赤衣主忽然转头向沉寂的森林高声呼号:“原谅我吧,忘记我!”
一道血花迎空飞洒,在红色的天空下,纷纷扬扬闪烁着光芒。
就是这最后一瞬,赤衣主透过林丛的缝隙,找到了那双恋恋不舍的含泪之眼。
沉寂的森林依然沉寂,一声哀绝的叹息后,赤衣主的性灵无声地倒下!
——当死亡来敲门的时候,彼界中存在多少种心态,此刻主的身上就会有多少种表现!
这场拚杀,只看得迦南离无法呼吸,心胆俱裂!如果换了自己是赤衣主,又会如何?迦南离不敢再想,也不愿再看。这陷入绝境的无望,比死亡更令他心寒!
迦南离紧紧闭上了眼,突然一声怒吼!法力宛如游龙,充盈全身。
雪龙感应着迦南离心中所想,绕着沙滩,疾飞了一圈。与此同时,迦南离睁开眼,左掌缓缓平伸,右掌却缓缓仰起。突然,他双掌合力,向前一甩,使出了土系法术的终极必杀技:天地为绝。
只见一道凛冽的寒光,随着雪龙的飞翔而旋转着。寒光过后,飞沙走石,场间一片模糊,根本无法视物。那些沙石飞起到数米,顿时被空中另一股强大的力道压住,以光的速度,向下疾射!
世界停顿数秒。大地一片死寂。
紧接着,响起召唤兽杂沓的蹄声。
这些最接近神的生命,受到特殊的恩宠,不会因外力而死。如此强烈的冲击力,只是令它们短暂晕厥,窒息,片刻之后,它们便恢复知觉。失去主的控制,重新获得自由的它们扬蹄狂奔而去。
沙滩上,呐喊喑哑了、厮杀凝结了,杀机委顿了光芒,铠甲兵器支离破碎,等待着圣灵们重新冶炼,收拾残局。
鲜血淋漓的沙滩,和血色天空一样的惨烈而鲜艳。
迦南离没有想到,雪龙的助力,会让这一击,爆发如此威力,奔走搏杀中,仅存的数十位主竟齐齐伏身地面,悉数丧命!
迦南离一时难以置信地呆住了!如果没有雪龙呢,刚才会怎样?今天会怎样?
掠阵的性灵们呆住了!惊愕中灵力瞬间外泄,风中飘舞的素衣突然被凝结得纹丝不动,看上去她们已成一片凝固的森林。
沙滩上一片狼籍中,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一位主。他的法衣斑驳已经无从看清本色,面孔也模糊地分不清五官,看上去说不出的阴森。但是大家都认出来了,是赤衣主。
赤衣主那顽强的求生信念,竟使他在那主的合围袭击中幸存下来,并借此躲过了迦南离的一击。
只是,因为适才的绝望,因为流了太多的泪,他的性灵还远远在那一旁沙地上昏睡着。
望了望周围死一般的寂静,赤衣主跌跌撞撞走了两步,纵声长笑,那笑声嘶哑凄厉,刺耳至极。
“我赢了!我赢了!我赢了!”他大喊着。
雪龙应声在天空一声长嘶,赤衣主这才发现了还在半空中的迦南离。他一愣,怒道:“你畏畏缩缩躲在一边,算什么本事?有种的到地面上来,我们再来决斗!”
迦南离看了阕寒一眼。阕寒在呆呆地望着他,还没有从惊愕中回过神。
彼界没有跨在雪龙上的胜利者!迦南离不再看阕寒,他跳下来,站在赤衣主面前。
看着对方铠甲裂开,翻卷着伤口,浑身鲜血淋漓,迦南离竟忘了攻击,而是怔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死亡者没有名字!我先赢了你再说吧!”赤衣主怒目圆睁,提起双手,作势欲击。
迦南离闪身到一旁,准备避开他的第一次袭击。
可那赤衣主的动作竟就此僵住了。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迦南离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他才轰然倒下,却是早就死了。
这就是彼界的胜利么?这就是渴望了12日的胜利么?
看着远处纷纷向沙滩内走来的性灵——不,主已经死去,她们现在已是准备迎接新主诞生的圣灵——迦南离只觉得一阵阵的茫然。他终于赢得胜利了,可没感到丝毫喜悦!
迦南离直直地向着不远处的阕寒走去,心中空荡荡的。他只想再一次,紧紧抱住她。
阕寒的身影忽动,向迦南离扑了过来。迦南离神思恍惚地冲她微笑着,张开双臂。
“让开!”
这是阕寒的声音吗,惶恐而凄厉?迦南离模糊地想,仍然下意识地闪了一闪,突然感到左肋一凉,一个顶端生出双叉的剑尖,出现在肋下。
迦南离浑身肌肉一紧,顺势夹住了那柄剑,猛回头,看到的是一张凄艳诡异的脸。
那是微生的脸,只是曾经俊美的脸已经斑驳。
仅仅一瞬间,阕寒便已扑到迦南离背上。她来不及攻击微生,只是用自己的整个身体护住了迦南离。
此时,微生见迦南离夺走赤泉剑,遂弃剑变掌,掌心红艳如火,向阕寒迫来。
阕寒护住迦南离,自己却来不及闪避。微生的双掌重重打在了阕寒身上。
火系法术,是性灵的克星。一圈暗红的光芒迅即罩住阕寒全身。阕寒只觉得一阵灼热,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她闷哼一声,滚烫的身子向后一仰,倒在迦南离怀里。
迦南离大惊失色,一把搂住阕寒。阕寒艰难地仰着脸看向迦南离,一向倔强的面孔变得急切而深情,她挣扎着说:“你要小心!我没事……”
话音未落,迦南离只觉得怀里越来越轻,阕寒的身体像烟雾般失去重量。一阵风吹过,她的身体竟悠然而起,转瞬消散无踪!
“阕寒!”迦南离呆呆地叫道。看着空空的双手,他突然醒悟过来!他眼睛血红,一声悲吼,一纵身便迫近微生。
要杀死已是强弩之末的微生,根本连一招也不需要,迦南离却向他一连发出了数十道厉蓝闪光,每一道都攻向那具已然鲜血淋漓的身体。
微生只觉错愕,那张曾经魂牵梦萦的脸庞,突然已近在咫尺,紧接着自己的身体就向后倒去,化为数十碎片倒下去,即使化作了碎片,犹自挟带着余存的力道飘扬飞舞。
不复存在的微生已感觉不到疼痛,一点迷惘却仍兀自漂浮:为什么?为什么最亲近的他,竟用如此冰寒恨极的眼神看着自己,为何他的脸上一片痛楚哀伤?
“想和你……在一起……”那点迷惘无声地蠕动出微生的嘴唇,还有大睁的双眼。一个笑容还未成形,便在沙上凝固了。
迦南离从前不明白微生,以后更不会明白。
永远不会再有谁知道,微生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够寄生在迦南离体内,能够真正和他在一起,哪怕一秒。
第11日夜晚,微生在峡谷中躺了一夜,第12日一早,他便摇摇晃晃地来到了寂灭海边。
不就是是死吗?!微生横下了一条心。可当他看到迦南离驾着雪龙出现时,他又爱又恨又不甘心,种种强烈的情感,翻涌而上。
决战一开始,还没有遭遇攻击,他就主动倒在地上。即便如此,他被召唤兽乱蹄践踏,却也送掉了半条性命。现在他终于等到了机会,他只想威胁迦南离,想寄生在他体内,哪怕一秒。可到了那时,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控制跌跌撞撞的脚步,一剑刺向了迦南离。
至于阕寒,因为听了澜苍的话,她已成为微生心中惟一的敌人,阕寒是阻挡他与迦南离寄生的惟一障碍。杀死她,这是微生的梦想。
迦南离神情恍惚,看向自己的双手,微生那抹曾经如此熟悉的笑容,在他心中一掠而过。
为什么他总是笑?迦南离不明白,也无心去想。
迦南离心中牵挂的,是阕寒。他心中惟一牵挂的,是阕寒。
可这彼界,这劫后的沙滩直至那仙境般的小岛,偌大的空落的彼界中,阕寒又在何处?
“阕寒!”迦南离哽咽地叫道。
他的心,竟彻底的空了。
寥廓的天空上,雪龙仍在盘旋。那倔强冷漠的阕寒,是在哪片云彩之上?
许久,迦南离茫然寻觅的双眼,落到了守护着午木的散言嬷嬷和小望身上。他终于记起来,下面还有事要去做。他拖着步子,向她们走去。
午木大半的身体被小望尽可能地揽在怀中,一言不发地呆望着。迦南离并仿佛没有看到散言嬷嬷怨毒的目光,径直走过去,低下身子,将手贴在午木的胸口。一线淡淡的蓝光在迦南离指尖漫开,汨汨渗入他的胸腔。
很快,他感受到那颗年轻的心,重又缓慢而平稳地跳动起来。
迦南离没有杀死午木。
决战初始,傲视群雄的迦南离出人意料的一击,是他昨晚离开午木的时候决定的,这一击,凝聚了迦南离全部的智慧和经验。
那样气势汹涌的一击,却未伤害到午木半分,只是在一瞬间封闭了午木全部的身体机能与运作。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血液也停止流动,看起来也就如死去一般无二。
要不是迦南离苦心为毫无灵力的弟弟制造一场假死,即便午木远远站在一旁,又怎能逃脱那些已经战杀到疯狂的屠戮呢?可他更没有把握能够说服那倔强的午木也坐上雪龙!更何况,在异常酷烈的厮杀中,又有几分把握保证两人一起全身而退呢?
午木的眼睛睁开了,虽然意识已经苏醒,可因血脉停滞太久,身体却暂时无法动弹。
迦南离笑了。他的笑容涣散而迷惘。
“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彼界现在属于我们。”
可是,彼界现在还剩下什么呢?”午木静静地看着迦南离,他的目光在说。
“我本来是计划好了,我要带你一起进入神殿。我们生来就是一个生命,我的胜利也是你的胜利。我要请求神让你和我一起获得新生。我以为胜利就可以带来幸福。”迦南离继续笑着,摸了摸午木的脸,轻声说:“可是,她走了。遇到我之前,她的彼界是孤独的,现在,我不能再让她孤零零地呆在另一个世界。”
迦南离的话,午木听得清清楚楚。他瞪大双眼,紧紧盯着迦南离,目光中满是恐惧与哀求。他使劲张合着嘴唇,仍然无法发出声音,血液才刚刚开始流动的身躯,无比冰凉无助。
迦南离的脸,就在面前。迦南离和煦哀伤的笑容,仿佛晨光清冷地照在午木脸上。
“以后我无法保护你了,你就代替我活下去吧。带着我的生命,永远微笑着!”
迦南离直起身子。
小望早已看出午木眼中的焦急,她不顾羞涩,警觉地拉住迦南离的法衣,叫道:“请你等等!他马上就醒了!”
“请你让我弟弟幸福!”迦南离看着小望,微笑着轻声说。他向前跨一步,法衣随之轻轻一振,弹离了小望的手。
迦南离再次使出了天地为绝。只是这次,他并未将掌上法力释出,而是向内郁结。左右两股力量在体内汇集,互相吞噬、碰撞、爆发。
一丝鲜血从他嘴角渗出,迦南离唇边泛出一个涣散的微笑,轻轻启唇,似乎要说什么,可是蠕动着终于未能飘落空气中,却发出一声轻叹,把它们永远地抹去。
“哥哥——”
午木终于大叫出声。他的身体还不能自如活动,无法从地上爬起,跑到迦南离身旁。他在地上拼命蠕动翻滚着,四肢使劲抓扒,努力向前爬着。他的脸上身上被磨破的皮肤渗出血来,与粘满了迦南离喷出鲜血的沙土和在一起。终于,他颤抖的身体和迦南离一动不动的身躯靠在了一起。
迦南离已经唤不出自己最爱的那个人的名字,也已经听不到另一个至亲的人的呼唤了
为了向阕寒证明自己,为了带给阕寒和弟弟幸福,他终于获得了胜利。可他无法享受胜利之果。阕寒消失的那一刹那,他才明白,没有了阕寒,胜利对他也失去了任何意义,反而成了最残酷的惩罚。
“哥哥……”午木冲着他的耳朵轻声叫着,似乎怕惊动了他。他颤抖着手,试探着摸了摸迦南离的脸。迦南离一动不动,却是早已气绝。午木呜咽着,把迦南离紧紧抱在怀里,热泪夺眶而出。
十二日清淡似水的兄弟之情,原是一把深埋于心的利刃。绵密的巨痛蔓延到全身,这比自己的死亡,更加无法忍受!
午木自以为已经将心锤炼得足够坚韧,面对生命的残酷限制,他放弃法术,放弃对胜利的争取,甚至放弃与迦南离的相认,就是想让迦南离好好争取胜利,而自己则尽力去享受这一次的生命。他以为自己看透了一切,看淡了一切。可是此刻,午木的泪水潸然而下,和迦南离面颊上的鲜血混在一起。
“哥!”午木突然摇撼着迦南离的身体,嘶哑着嗓子,狂吼起来。
生命比梦境还要匆促。午木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啊!要用什么办法,他才能叫醒这陷入永恒沉睡的哥哥啊?!
小望和散言嬷嬷面面相觑,极度震惊之下,竟无法对刚才所发生一些作出反应。
变化来得太过迅疾。她们为午木的复活而生的惊喜笑颜还未展开,立刻被迦南离的死,被午木的悲痛欲绝冲刷得一干二净。她们不知到底该为午木的复活而喜,还是为这瞬息而至的惨剧而悲。
一团阴影盘旋着,从天空慢慢降至午木和迦南离身边。那是雪龙。它扬起雪白的双翼,把这对兄弟护在它宽大的羽翼之下,为他们在这黄沙碧血之上,紫红天空之下,搭一方纯白温厚的小小天地。
突然,雪龙低垂的头扬起来,嘶声疾吼。那高亢的吼声随着寂灭海的波涛,远远传开。在雪龙的嘶吼声里,遥远的海面上,闪耀出一片夺目的苍紫色光芒,逐渐升腾,布满了天空,凝重而哀恸。
那,是只属于精灵的苍紫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午木终于放开了迦南离,缓缓站了起来。四周一片死寂,性灵们无声无息地穿梭着,四处寻觅自己的主,更让死寂中弥漫着刻骨的悲凉。
午木陌生地看着周围。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这,便是他所生存的世界。
这不是。
这不是!
这,是个魔宙。青鸟无影无踪。身边尸身遍地。没有挣扎。没有惨呼。没有不甘。生命无所谓地消逝。一切是那么平淡。这是足令任何生命绝望的平淡。生命没有任何价值。只有海浪如疯如魔地怒卷。很快,这里的遍地尸身之中,将诞生出新的生命。然后,老旧的躯壳,将被海浪卷走。如此轮回,生生世世。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这个世界,永远将是这样?!
小望忽然轻呼一声:“主,那是……”
午木慢慢转过头,向小望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半空中,雾气集结,缓缓凝聚,渐渐成为五色的团块。那凝聚而成的团块似乎有了重量,慢慢向地面坠落,就在坠落的过程中,悄悄改变着形状。当它站在地面上时,赫然变成了阕寒的模样!
午木大惊失色!他们飞快地向那边奔去。果真是阕寒!阕寒静静地站着,迷惘地眨着眼睛,似乎一时间不能适应周围的环境。
“你、你没有死?!”小望结结巴巴地问。
“我不会死。”阕寒定下神来,目光重新变得冰冷锐利,马上问道,“迦南离呢?”
午木的心仿佛遭到重击,他呆看着阕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望垂泪道:“他……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阕寒浑身一颤,嘶着嗓子喝道。
可看到身体尚且温暖的迦南离,阕寒明白了一切。
缓缓地,阕寒跪在了迦南离身边,静静地,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永不能再睁开眼的迦南离。
阕寒的心中一阵冰凉。流泪的时间,对她实在是种奢侈。她如泥塑木雕一般,定定看着迦南离,眼珠也不转动一下。她和迦南离的相聚,就剩这最后的时间了。
果真有神吗?神又到底看不看世间?!为什么你要自杀?为什么你做不了强者?为什么你终于战胜他们,却还是败在自己手上?
阕寒心中一阵悲愤,一阵凄苦,疼痛难当,无言地将脸轻轻贴在迦南离的脸上。
她的确是邪灵。她不知为什么性灵便不能与主为敌,无论那主是如何卑劣凶残?她不知为什么魔叹的生命,便生来卑微?她不知为什么魔叹就得认命地遭受屠杀,而性灵就得以主的悲喜为全部世界?因为这太多不该有的问题,她成了邪灵。在夺取了12位主的法力后,她遭受到12位性灵集全体灵力的驱逐与诅咒。
这是她的耻辱,所以她从来没说过。迦南离只知她孤单飘零,却不知道,她遭到的诅咒是:获得永生,泪竭而不亡。这诅咒注定要令她孤独地看着所有的生命死去,直至彼界的最后一刻。
“我的哥哥,不可能救活吗?”见到阕寒复活,午木又抱起一丝幻想。
“这和你受伤不一样。”阕寒肝肠寸断,绝望地摇头,“他是自杀,心存绝念便是形神俱灭。不可能了……”
午木的心,彻底死了。
看着地上的迦南离,小望的眼泪流了下来。情绪经历了这一前一后的大起大落,她已经有些承受不住。午木无言揽住了小望的肩头,让她靠在了自己身上。其实他也需要小望的身体,来支撑因过度悲伤而摇摇欲坠的自己。
“你现在还要回魔生林吗?”散言嬷嬷问。
没等阕寒回答,午木开口了:“不。她不去。”
阕寒木然地抬眼看着午木。
哥哥给了我新生的机会,难道我就真的要去享受么?!
午木的眼睛被愤怒烧得通红:“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都去神殿。去找那神,问个清楚!”
阕寒垂下眼,痴怜地望着那已经永无悲喜的迦南离。
“如果不改变这世界,我们就永远是不被神眷顾的生命,幸福也永不会降临。回到魔生林,除了再看着又一批幼主在砍杀魔叹,你还能做什么呢?”
阕寒站起身来,她横抱着迦南离的身体。雪龙用嘴噌噌阕寒的手,阕寒抱着迦南离的尸体,坐了上去。直视着浩淼的海面,阕寒哑声说:“你们等我回来。”
雪龙飞在大海的上空。潮水涌上来,惊涛怒卷。鲜血染红的沙滩,将在彼界新的第一日恢复整洁。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身后已看不见海岸,阕寒示意雪龙停了下来,用脸挨了挨雪龙的脖颈,低声说:“谢谢你给我带来的希望。可我们也要分别了。走吧,回到属于你的天地里去吧!”
灵异的雪龙清楚一切,回头温柔地挨了挨阕寒的脸,稳稳停在海上。
澎湃的海水仿佛烈烈燃烧的火焰,呼啸喷薄,腾起丈余高的浪涛。阕寒抱着迦南离,跃下龙脊,肃然站立于浪尖上,神色庄严而温柔,竟似一尊神像。
阕寒恋恋地看着迦南离宁静平和的容颜,回忆如浪涛般汹涌:
在魔生林,我跟你回来,只是想利用强者的力量,改变我的命运。我拒绝任何感情,因为我受到诅咒,将会永生,只能看着我爱的,一个个死去,魔叹如此,你亦如此。
也许这期待到的,并不是我期待中的。我将和你的弟弟午木一起前往另一个世界,请你的灵魂跟随我们一起去吧!
你的确是强者!我的命运,已经被你改变了。“主,因为有了你……”阕寒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她俯下身,轻吻迦南离那已经冰冷的嘴唇,留恋地看了一眼,又一眼,终于狠下心,把迦南离的身体,轻轻放入水中,大步奔行在浪尖之上,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身后的波涛吞没着迦南离,发出狂野的嘶吼。寒风中,长发翻飞,心也片片碎开。阕寒紧咬住嘴唇,却终于泪流满面。
雪龙仰空长嘶一声,再次飞起。围着疾行中的阕寒盘旋三圈,便越飞越远,回到了那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午木带着阕寒一行首先回到了宫殿。魔叹见自己的主竟能安然返回,个个喜不自禁。
“你们都回魔生林吧。我们此行不知会遇到什么,或者比这彼界更可怕。”午木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见到库拔,别忘了代我和小望向他问好。”
自从午木受伤后,散言嬷嬷就收起了灵力幻变的那些珍奇摆设。此时魔叹一离开,宫殿中更是显出一片死寂。
“我们走吧。”午木长长呼出一口气,说。
空旷的大殿中,他们的影子孤零零地拖得很长。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又会住进新的生命。又会重复新的杀戮,新的血会染红新的死亡。
而午木他们,他们面对的不仅是茫然,应该还有未知的、比死亡更为可怕的挑战。
“午木,再见。”散言嬷嬷努力微笑着说。
“为什么再见?”午木很是奇怪,“一起走啊!”
“圣灵是不能和主一起进入神殿的。”
“哪里有那么多规矩!”午木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们恐怕不是去享受所谓的新生命,而是想找到神问个清楚。或者,你留在这里会更好……”
“我不担心我。我只怕会连累到你。”散言嬷嬷连忙说。
“那我们一起走吧。而且,你取下面纱吧。我们也不用再叫你什么嬷嬷。我想,在神的眼里,我们的生命是一样的卑微。”
散言心中喜出望外,却还是矜持地犹豫片刻,才取下了面纱。
小望忍不住赞叹道:“散言,你真美!”
散言的确艳丽异常。那金黄的头发瀑布般倾泄,衬出玉色肌肤,一双眸子如天空般澄澈瓦蓝,明净照人。
高强的灵力是性灵的骄傲。只有高强的灵力,才能幻化出绝色的容貌。散言对自己的灵力向来自傲,听到小望的话,散言抿着嘴,轻笑着低下了头。
午木却没有注意到他们。他环顾着宫殿,迦南离的脸又浮现在眼前,心中一阵酸痛,默默发誓:哥哥,请帮助我吧!我一定要找到神,要让这彼界的生命,永远告别杀戮,为主的生命,要回正常的时间!
善无峰雄踞在周边四峰之中。这座黑色巨岩组成的山峰,平空拔地而起,直直插入云霄。善无峰的三面,均是绝壁悬崖,险峻峭然,无可依攀。惟有西面留有一线羊肠天阶,孤绝直上。
神殿便建立在这善无峰的山巅之上。但这善无峰终日云雾缭绕,又被召唤兽守护,还未曾有谁窥到神殿的真面目。
午木一行来到善无峰下,却发现库拔正直直地站在路口。
午木心神电转,马上就明白了缘由。小望却傻傻地叫道:“库拔!怎么是你!你是来送我们的吗?”
库拔看着小望,目光温柔,说:“我足足在森林呆了几千年,根都快烂了。跟着你们换个地方,也透透气!”
小望一愣,劝道:“我们是要找到神去向他问个清楚的。说不定会很危险的呀!”
“那更好,也许我还有点用。”库拔呵呵笑道。其实,正是听回到魔生林里的魔叹说起这个,他才赶来的。“说到底,我也想知道,千万年魔叹一直如此命运,到底因为什么?”
午木心底一阵温暖,上前搂住库拔的肩头,使劲拍了拍。
库拔微笑着,也反手拍了拍午木的背。他很明白,只有这个午木,才最了解他的感情。听到返回魔生林的魔叹带回午木一行的消息,他没有丝毫犹豫,便将魔叹之王的位置,让给了另一名魔叹,匆匆赶到了善无峰下来等着了。
“好!我们走吧!”午木说道,带头向天街走去。
库拔闪在一旁,让小望先走,接下来是散言,看到阕寒,库拔却一愣,恭谨地站得笔直,投向阕寒的眼神中,却又是敬慕、又是惊讶。
阕寒却平静地向库拔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追问。
阕寒因与主为敌而被性灵驱逐,但在魔叹心中,她却是英雄。早在阕寒还生活在魔生林中时,她的名字、她的形象,就在魔叹之间口口相传。库拔也曾见过她。没想到,这样一位受魔叹敬仰的邪灵,也出现在这里。
转念一想,又不禁苦笑:难怪阕寒不让自己继续说下去。自己曾是魔叹之王,按理说来,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说到底,彼界的今昔,又有哪位主在进入神殿时,是带着这么一大群呢?
自从知道午木是主,而且,还是位不修炼法术的主,尽管因此他没有杀戮魔叹,可库拔却仍然一直有些瞧不起他。库拔多少也认为像午木这样毫无目标绝不努力地活着,只是浪费生命。
但此时看着走在最前面的午木,库拔对这位毫无法力的主,突然隐隐多了些敬畏之情。
难道值得敬重的努力,就仅仅是修炼法术,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戮么?!库拔不禁责问自己。
午木当然不会知道库拔的这些想法。说到底,他活着,只是活自己的,还从未在意过其他的看法。
惟一令午木改变的,是迦南离的死亡,和众多主的死亡。他决心利用这无数鲜血换来的机会,前去寻找神。和他不轻易改变的活法一样,这个念头被迦南离的鲜血染红时,就已经在他心中扎下根来。
在午木的带领下,大家沿着石阶,攀缘而上。
迎接他们的,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谁也不知道。
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即使那世界如想象中的那般美,也不是属于他们。
因为,午木他们已决心不再做神温顺的子民。他们将要做的,是质问神的无情,挑战神的安排。他们不想仅仅只是活下去,他们想要拥有生命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