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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玄幻小说《空明传烽录》作者:公子易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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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6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三十六回

 

  

  桓震虽然心急离去,可是皇太极纠缠不休,又要他见一个人。他生怕伤势露馅,只得硬着头皮死撑下来。过得许久,方见几个虏兵押着一人走入殿来,手脚都挂了铁镣,正是自己的结义兄弟傅山。

  傅山见到桓震,神情似乎并不怎么激动,只淡淡地招呼了一声。桓震心中一沉,只听范文程道:“我大军打入镇抚司,见这位傅先生给皇帝关押在狱,遂将他救了出来,现下还给桓将军,算作小小见面之礼。”桓震道一声“多谢”,扯住傅山手臂,便要离去。傅山却道:“陛下在何处,臣子当在何处,傅山决然不走。”

  桓震胸口痛得发晕,强笑道:“然则你是怪哥哥来得晚了?”傅山摇头道:“不敢。大哥心中主张,傅山一无所知。”桓震暗叹一声,长久以来埋下的隐患终于爆发,可没想到居然选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时候。他已没力气再加劝说,料想此刻自己脸色也必十分难看,不知范文程有没有瞧出了破绽。忽然想到,既然镇抚司狱被破,那么袁崇焕自然也给俘虏了。不知道现下他可还活着?当下问傅山道:“袁军门何在?”

  傅山冷笑道:“你们一般的勾结鞑子,他此刻自然安好无恙。”范文程却道:“我大军只见得傅先生一人,并不知袁老大人在何处。”桓震头晕眼花,顾不得深究,双手一拱,道:“既然如此,桓某暂且出宫。请大汗莫要忘了,眼下你立足之处乃是大明的土地,四下里全是大明的勇士。我大明兵士虽然不及你八旗骁勇善战,可是国家危急存亡之秋,悍不畏死却并不次于你们。”说着用力扯了傅山便走。华克勤紧随在后,三人并肩出得皇极殿,桓震与傅山共乘一骑,加鞭而去。

  傅山在马上左思右想,心中千头万绪,眼看将要出紫禁城门,忽然叫道:“放我下来,我要回去同陛下一起。”他叫得一声,并无回音,正要回头再行要求,忽觉颈中一热,跟着甚么东西流了下来,伸手一摸,竟粘糊糊的摸了一手鲜血。

  他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听桓震低声道:“不可惊惶,快走,快走!”傅山此刻已顾不得旁的,一手扶住桓震身子让他倚在自己背后,不至坠下马来,一手抖开缰绳,眼看就要出了城门,忽然斜刺里冒出一队虏兵来挡住了去路,为首一员大将,生得阔颌黑须,大声喝道:“旁人可去,姓桓的留下性命!”

  这人正是莽古尔泰。他射了桓震一箭,却不曾将他射死,心中很是耿耿,听闻桓震入城谈判,便带了本旗几个不怕死的,前来堵截,务要将桓震杀死,一雪前耻。

  傅山并不知他是何人,怒道:“你大汗已任我等离去,你为甚么横加阻拦?”莽古尔泰冷笑道:“大汗自大汗,我自我。”说着呼哨一声,一众虏兵围了上来,人人持刀相向。华克勤眼见事情不妙,他本是受福王之命而来,眼下桓震性命若保不住,又谈何谋干大事?当下抽出佩剑,大声道:“你们先走,华某随后便至,请桓大人莫要忘记了咱们的约定!”说着横剑当胸,笑道:“让你们见识见识武当传人!”

  莽古尔泰懂得的汉话寥寥无几,他可不知道甚么叫武当,哪里管这么许多,一声吆喝,就要一拥而上,将三人乱刀砍死。

  就在这时,背后忽然有人叫道:“三贝勒慢动手,刀下留人!”却是范文程。莽古尔泰见他前来,倒有三分忌讳,当即停了手。范文程策马近前,一见傅山满身鲜血的情状,当即明白了八分,却不说破,只对莽古尔泰客客气气的道:“三贝勒,大汗有命,要他们三人自行离去,请三贝勒高抬贵手。”莽古尔泰却也不敢随便同范文程破脸,虽不甘心,也只有闪开道路。华克勤回头一点头,招呼傅山策马离去。桓震意识渐渐模糊,终于昏睡过去。

  他醒来时候,已经身在自己军营,傅山亲自替他包扎,将箭头取了出来。祖大寿也已经进城,与他合兵一处,权且驻扎顺天府衙。桓震心神初定,便想起袁崇焕来,捉住傅山问道:“袁军门当真未死?你怎么也说我与他勾结鞑子?”傅山淡淡道:“我在狱中假意与他交善,袁崇焕甚么都对我说了,他自承同虏兵议和,那不是勾结鞑子,又是甚么?”桓震叹一口气,道:“我现下同你解释不清。时日久长,自有公论。”傅山摇头道:“公论便公论,你我兄弟之情,到此为止。傅山读圣贤之书,不敢与你这等人称兄道弟。”

  桓震正要分说,金国奇却进来禀报,祖大寿房中已经聚集了在京的大小官员,商议营救皇帝的大事。桓震听说,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支撑着起身,赶了过去。傅山想了一想,却也跟在他身后。进得门去,便听一人大声咆哮:“谁说不能?现下鞑子已经是瓮中之鳖,咱们猛攻一天一夜,内城必破,到时候连皇太极一起捉住斩了,何必要受他要挟?”定睛看时,那人却是祖大弼。桓震素知他性子暴躁,也不反驳,只静静在墙角搬一把椅子坐了,听众人议论纷纷。

  祖大寿瞪了兄弟一眼,喝道:“诸位大人面前,不得无礼。”祖大弼满腹委屈地闭上嘴巴,咕哝了一句甚么。祖大寿四下扫一眼,瞧见桓震已经来到,当下遥遥冲他一点头,道:“虏兵给的时限便是明天,大寿今日不揣冒昧,请诸位大人来此,务要做个决断才好。”

  朝廷众臣之中,有许多在皇城陷落之时已经与崇祯一同被俘,现下剩下的多是三品以下小官,稍有地位的只是大学士周延儒、兵部尚书梁廷栋、礼部尚书温体仁,东林一党自命忠臣,危急时候纷纷跑到皇帝身边,此刻也都一同做了俘虏,余下几个官小言轻,料想没甚大用。

  桓震将四下形势瞧在眼里,更加不愿轻易开口,只听一人慷慨激昂的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圣上无故蒙耻,臣子当以死相报。”那人桓震并不认得,问傅山时,却是新任的一个刑部郎中,叫做尚大伦、字崇雅的。这人是个两榜进士,满口子仁义道德,论到实在办法却又没个子丑寅卯。桓震听得正烦,忽听一人喝道:“且住!”正是曾任山东佥事,永平、燕建二路兵备道的张春。

  天启六年哈喇慎犯边,桓震曾与此役,那时来救的便有张春所部,桓震只与他碰过一面,后来匆匆一别,再没机会相见。崇祯元年张春给兵部尚书王在晋弹劾,以嗜杀、通奄克饷削籍,袁崇焕曾经上表为他辩白,那表文桓震也是看过的。这一回金兵入关,张春是刚刚给起复为永平兵备参议,来京陛见已毕,却不能出城,延搁至今。

  桓震瞧见他,当下上去招呼。张春却要想了一想,才记得面前这个总兵便是当年耿如杞幕中一个小小师爷。桓震一来因他曾是自己故主的上司,二来敬佩此人才干,说话之中自然带着三分客气,张春却自居下属,并不受他谦让,神色间总是淡淡的。

  桓震料他对自己多半也有成见,当下不再多话,只道:“张兵备有甚高见,还要请教。”张春冷笑一声,道:“在座的怕是个个想做李纲、于谦罢?”李纲是北宋末年的名臣,是时金国大举入侵,眼看兵锋攻抵汴梁城下,李纲闯入宫中,迫使徽宗皇帝退位禅让,扶持钦宗登上了帝位。于谦却是本朝人,英宗皇帝宠信王振,给他累得大败土木堡,自己也当了也先的俘虏。于谦便在朝中拥立起英宗皇帝的兄弟来,君臣励精图治,终于打败了瓦剌,两国谈和,将英宗迎了回来。可是英宗还朝之后,好容易熬到兄弟病死,自己复位,第一件事情便是将于谦杀头抄家。

  众人听他说出这两个人来,都是相顾失色,个个摇手不置。张春哈哈大笑,道:“李纲于谦,都是国之忠臣,有何做不得的?”桓震听他这句话,心里不由得一动,注目瞧了他几眼。张春却不理会,顾自道:“今虏酋自投罗网,入我彀中,实在是百年难遇的良机。倘若就此轻轻放过,怕是以后再没机会扑而杀之。”此言一出,当即有不少人附和,却也有人连连摇头。

  张春并不气馁,又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最轻。古圣先贤早有此语,今日为保江山社稷万年永固,还有甚做不得的?”

  桓震暗暗咋舌,这一番话连自己这个现代人都不敢轻易出口,生怕招来是非,他竟侃侃而谈,毫无难色,此人确乎了不得。却听旁边有一人低声咕哝道:“不对,不对。”桓震注目瞧去,并不认识此人。只见他年纪约有五十开外,生得大鼻阔口,好生丑陋。生怕给他发现,也不敢便问傅山。

  黄道周拍案而起,指着张春鼻子大骂道:“你这逆臣贼子,莫要巧言令色蒙蔽视听,国家若亡,我等当以性命相殉,又何怕来?”张春冷笑道:“你自己要性命相殉,难不成也要那许多无辜百姓同你一起殉么?”转向众人,语声恳切的道:“春曾亲身守边,知道野人凶残无状,鱼肉我百姓,荼毒我乡里,抢掠我钱财,强奸我妻女,毫不以为羞耻。是以春每每捕得,辄斩而后快,因此获谴去职。今蒙天子恩德,重又起用,当以此身报效国家,一己荣辱并不放在心上。诸位大人不敢担这个于谦的名头,那便张春一人承当。”转向桓震道:“乞大人借春五千精兵,明日虏酋离去之后,春独帅一旅往追,擒得虏酋时便将来祭奠历代先帝,倘若事败,不过身死名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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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7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三十七回

 

  他这么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语说将出来,立时将许多武官激得热血沸腾。他们心中本没有多少儒家之道,君父之理,但凭着对满鞑子的一腔仇恨带兵打仗,张春这一番话,他们听在耳中,正是心有戚戚。祖大弼不顾兄长瞪眼,叫道:“俺老祖第一个跟了你干,大哥,你倘若怕死,便同虏兵讲和去罢!”祖大寿皱眉道:“我自然不怕死。可是咱们倘若太过强硬,当真害了陛下性命,那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温体仁一直不曾讲话,此刻突然插言道:“祖总兵此言差矣。陛下若知我等为保社稷安宁不得已而为之,也必万分欣慰,岂有怪罪之理?”在场文官之中,倒有半数是温体仁的势力,他这一出言赞同,当下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只有梁廷栋胆小如鼠,生怕打将起来打掉了自己的乌纱,只是支支吾吾,始终不肯表态。

  桓震却给他弄得糊涂了,温体仁干么这么积极地要将崇祯置于死地?他如今的地位,难道不是倚靠崇祯的信用才得来的么?崇祯这株大树倒了,他这藤条又能长久几时?一时只觉此人愈加难以捉摸,与他比较起来,周延儒当真只是个全无心计的小白脸了。

  但是众人既然纷纷附和,那却正中了自己心意,明日硬生生打将起来,崇祯难免一死,这个世界也就清净了。可是太子眼下也在宫中,崇祯一旦身死,太子焉有幸免之理?到头来还是给福王得去了便宜。这种局面,无异于前门据狼,后门引虎,桓震虽然深不愿见,可是方今时势,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会议散去,桓震便去着手部署明日攻城事宜,要打皇太极一个出其不意。他受伤未久,忙碌半天,自觉精神不济,索性回去睡觉。哪知回到自己营房,躺下不久,便听得外面一阵吵吵闹闹,他心情正坏,胸口又痛,当下烦躁起来,叫过一个亲兵问是何人在此喧哗,预备打他一百军棍。

  那亲兵摇头道:“是个疯子,非要见总镇大人不可。”桓震心中讶异,便令唤那人来见。过不多时,一人跟着亲兵后面进来,见桓震倚在床上,微微一愣,大咧咧的道:“你便是桓震?”

  桓震瞧他倨傲不为礼,虽然自己并不在意官场缛节,可是心中也颇为不悦,强压怒气道:“不错,正是在下。敢问阁下何人,有何见教?”

  那人仰头笑道:“我是何人却不紧要,紧要的是舍妹是何人。”桓震耐住性子道:“那么令妹又是何人?”那人左右瞧了一眼,闭起嘴巴不语。桓震明白他意思,当即教左右退下,不得召唤不可入内。

  那人这才凑上前来,附在桓震耳边道:“舍妹便是当今皇后周氏。”桓震大吃一惊,这才想起方才他确是自称国舅无疑,只是他来自己这里却有甚谋干?一时间不知该当如何应对了。

  那人对于桓震的反应似乎颇为满意,笑道:“家父遣在下来,是想请桓总兵过府一叙。”桓震一怔,注目望他良久,心中转了百十个圈子,不知该当去还是不去。

  周皇后的父亲,那便是嘉定侯周奎了。明朝严禁外戚干政,自己与他们也素无往来,这周奎此时相邀,不知道所为何事,想来甚是诡异,当下便不想去。然而倘若不去,又始终总是个心事,想了一想,道:“军中事忙,桓某片刻离开不得。令尊若有教诲,烦请屈尊下顾。”说罢唤亲兵进来,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那人还想说话,却给推了出去。桓震这才想起尚未问他名字,但想来必是姓周无疑了。看看时候已经四更,再有一个更次,便要发起总攻,须得抓紧时间好好歇息片刻才行。岂知刚刚睡着,亲卫却又来报,说门外有人求见。桓震叹了口气,心想不知又是甚么皇亲国戚,今夜怕是没得睡了。

  来的竟然便是周奎本人。明制,朝参之时公侯犹在六部官员之前,桓震是见过他许多次的,虽无深交,却分明认得这个便是嘉定侯。这一来大大吃了一惊,天子岳父居然当真跑来见他,可见并非小可之事,连忙打醒了精神同他寒暄。

  周奎却比他儿子有礼数许多,自报家门之后便替儿子赔礼。桓震三言两语带过,单刀直入的问他所为何来。周奎瞧瞧左右,迟疑不语,桓震心想怎么周家人全是一般鬼鬼祟祟的毛病,照例屏退左右,复又问他。

  周奎道:“小侯此来,有一桩事要请教桓大人。”桓震点了点头,但听他道:“请问大人,倘若国君崩殂,该谁继位?”桓震随口答道:“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是为常理。”周奎神色诡异,问道:“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倘若今上驾鹤呢?”桓震心中一跳,反瞪着他不语。周奎笑道:“大人不必瞒我,我知道陛下已经陷落宫中,现下诸位大人正在伤脑筋呢。”

  桓震见他既已知道,索性笑道:“侯爷消息却灵通。”周奎拱手道:“岂敢,岂敢。小侯只是奇怪,诸位大人既已商定了明朝攻城,到时兵戈无眼,万一伤及陛下与太子的性命,谁来继承大统?”桓震冷笑道:“那等事情非桓某所能干预。”言下之意,也不是你一个区区嘉定侯所能干预的。

  周奎却不生气,厚着面皮笑道:“若是太子在,自然太子入继大统,最是合乎天理。”桓震听他说话愈来愈是奇怪,索性问道:“侯爷有话不妨挑明了直说。桓某不喜拐弯抹角,何况眼下便有兵事,实在没工夫同侯爷闲谈。”周奎哈哈大笑道:“桓总兵是痛快人,小侯也就不见外了。”说着取出一样东西来,托在桓震面前。

  桓震低头细细瞧去,却是一条黄缎兜肚,上面绣着一条金织蟠龙。他不明就里,抬头瞧着周奎,等他说个所以然出来。

  周奎细声道:“这是小侯外孙子的包被。”桓震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外孙便是朱慈烺。他既是皇后的亲爹,太子的外公,家中藏有这种东西也不算僭越,没甚值得奇怪。可是他下面这句话却教桓震大吃一惊:“数日之前,皇后娘娘已经将太子送在小侯家中驻辔。”

  一时间桓震当真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要么便是这老儿的脑袋出了毛病。可是细细瞧他,分明不像神志错乱的样子,莫非太子当真早已出宫躲在他家中了?可是那又怎么可能?

  周奎见桓震半信半疑的样儿,知道他心中尚有顾虑,当下道:“皇后娘娘知道陛下立意南巡,以为小太子路途颠簸太过危险,可要将他留在宫中,陛下又必不肯答应,是以早就令太监悄悄送在小侯家中寄养。”

  桓震摇头道:“我不信。偌大一个太子忽然不见了,陛下能不发觉?欺君之罪,你担当得起么?”周奎笑道:“陛下整日操心国事尚且疲于奔命,已经逾旬不曾见过太子之面了。再说娘娘已豁出去了,哪怕陛下动怒,也决不说出太子所在。他二人毕竟是患难夫妻,等大兵退去,抱太子还宫,说上几句好话,便又是好好一家人,何罪之有?”

  说便如此说,桓震仍觉难以置信。莫说天下没这等父亲,就是周皇后这份胆子,也非常人所及。只是难道崇祯找不见太子,竟不会想到来周奎家中搜查么?周奎却说将太子养在一处秘密别院,连自己老婆也都不知,莫说旁人了。

  低头想了一回,神色淡淡的道:“太子既是陛下龙脉,理所当然的应当入继大统。眼下既然太子并未陷落,侯爷该当据实以告诸位大人,求他们齐心合力匡扶圣主才是,怎么反同桓震一介武夫计较起来。”周奎呵呵笑道:“桓大人莫要装糊涂。大人学贯古今,岂不知从来圣主多庸臣?”桓震心中一动,“圣主多庸臣”这句话,倒正好说到了他的心里去。可是当着周奎,他却不愿有丝毫动容之态,仍是冷冷的道:“桓某人只管杀鞑子,朝廷中的事情,本没份过问。”周奎碰了一个大钉子,竟不恼怒,唯唯道:“是,是。桓大人恪守朝纲,小侯佩服之至。然殷鉴在前,桓大人不记得熊廷弼乎?”那熊廷弼本是早年辽东经略,乃是一员能文惯武的干将。他在边疆打得鞑子,可是在朝里却没奥援,因些事故触怒了魏忠贤,于是惨遭冤杀,传首九边。这些事情桓震平日听多了辽东老兵讲述,自然是知道的。瞧起来今日这个周奎是铁定了心肠要拉自己做事了?

  细细思索,却觉总有诡异之处,忽然问道:“然则而今你来寻我,倒是何干?”周奎微微一笑,道:“桓大人也谬赞小侯消息灵通,诸位大人要做于谦,小侯又岂有不知的道理?”桓震当下明白,崇祯一旦丧命,争大统便成为一等一的大事,福王那边虎视眈眈尚且不说,旁的藩王也难保没有动静。倘若有人以国有危难须立长君为由赶来争夺皇位,扶保小太子登位之人便是策立的功臣,从中得到的好处不可胜数。然而若是事败,死无葬身之地也是不必说了。周奎明知这等大事自己独力难为,须借助桓震这等手有实权的将领,才极力拉拢于他,这与福王所做勾当如出一辙,毫无二致。

  然而究竟要不要应承了他?桓震心中暗自盘算,福王有财有势,血统上却不如崇祯亲生儿子的朱慈烺有优越性。单从这里看来,似乎还是与周奎合作保险许多。可是现下不知福王除自己之外还拉拢了哪些势力,凭自己的力量能不能与之抗衡?眼下这种时候,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不能出半点差错。再说明日攻城,崇祯未必便死,倘若给他命大逃脱了,自己又扶保福王,岂不被安一个谋逆的罪名?想来想去,既然太子尚未被俘,还是保太子的安稳,左右做臣子的卫护储君,总无错处。虽说有些两面三刀,可也顾不得了。华克勤那边须得好生打发了才好,还有那李经纬,此人神神秘秘,来路不明,莫要给他瞧出了破绽,先咬自己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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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8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三十八回

 

  正想着李经纬,李经纬便来求见。周奎见有人来,当下匆匆告辞,正与李经纬擦肩而过。

  桓震迎他入内,若无其事的道:“李先生有何贵干?”李经纬眯起眼睛笑道:“没事,没事,只是华老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桓大人究竟肯不肯信守成约,总是睡不着觉,吵得小人也没法子安歇,只好勉为其难,来搅扰一下桓大人,讨要一句话。”

  桓震作色道:“然则桓某是那种朝三暮四,背信弃义之人么?”李经纬慌忙赔笑道:“自然不是。你我生意往来已久,桓大人可从没欠过小人的帐。咱们生意人,生意场上讲的便是信用二字,我自然是十二分相信桓大人的了。”桓震哼了一声,冷冷的道:“然则你来作甚?”抬头望望天色,道:“时候不早,我军便要发起攻势。本官须得亲去督战,有何事情,容后再议。”

  说着不理李经纬,拔步要走。走不出两步,忽然身子一晃,扑地喷出一口鲜血,仰天便倒。李经纬吓了一跳,连忙抢上来搀扶,给桓震一带,两人一起摔在地下。亲兵闻声赶来,也吓得不知所措,一面扶桓震上榻躺下,一面打发人去请军医。

  桓震这一昏,便没参与攻城之役。他部下由金国奇指挥,听从祖大寿的安排,从西面攻上城去,后金兵猝不及防,弃城而走,由北突出围困逃逸而去。北面是赵率教守卫,他兵力本就最为薄弱,补入的大同兵又不比辽兵能战敢战,交锋之下终于还是被皇太极撕开一道缺口。后金大军折损了十中一二,余下的浩浩荡荡向西北奔去。

  临走之时,皇太极果然效法兀术,将皇族一干人等尽皆裹胁而去。明军虽然议定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奋力攻打,可是当真见到皇帝车驾给人胁迫,心中不免有三分忌讳,炮手放炮也便不力,眼睁睁地瞧着虏兵扬长而去。

  桓震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过中天,城中炮声已经止息,只有零星的枪声偶尔响起,那是没撤得走的鞑子残兵,同巡城部队遭遇,交上了火。他爬将起来,叫亲兵来问明战局,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这一来自己便没亲自攻打皇城,将来倘若给追究起来,也可推说伤重昏迷,部下不听约束,以致生变,安全系数又多了一分。只是崇祯这一去,就算不死,也必做了太上皇,接下来该当如何是好,确实是个大大问题。

  追击皇太极却等不得这么许多,桓震立时便点起兵来,金国奇带一路向保安、延庆方向,张正朝、吴三桂带一路向怀柔方向昼夜疾行,他知道野战明军不占便宜,是以严勒各部将领,务要抢在虏兵前头赶到长城沿线布防以待。他本不想用吴三桂,可是自己私自追击,又怕祖大寿说甚不是,只好将他两个外甥也都扯了下水,法不责亲,到时候两人绑在一起,祖大寿也就不好找麻烦了。

  安排毕,便打算去见温体仁。他要弄个明白,这温体仁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眼下朝廷中东林凋零,温党已经稳操胜券,虽说他决不会投靠温体仁这种心计多端之人,可是知己知彼方能克敌制胜,总要入虎穴探一探的。他正这么想,温体仁的帖子却已经到了,单请他一人晚膳。

  到得温府,叫人通报了,这一回温体仁与上次的态度截然不同,竟亲自迎了出来,拉着桓震的手直让到厅上。桓震一时却有些摸不着头脑起来,心中愈发警惕,不知这老狐狸玩甚么花样。

  他先发制人,不等温体仁开口,先道:“大人明鉴,陛下误信谗言,罢黜震等辽将,眼下士卒无心用命,皇太极虽逸,却无人前去追赶,倘任彼逃回辽沈,日后不免又成肘腋之患。现下朝廷之中以大人为尊,震恳求大人替我等将领早正名分,以期振作士气,一鼓破敌于关内。”

  温体仁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桓震一番,忽然笑道:“久听说桓总兵人中翘楚,果然不错。本官有一小女,年已及笄,尚待字闺中。闻桓总兵尚未婚配,不知可肯让本官高攀,做个亲家?”

  桓震目瞪口呆,他特意叫人前来下帖,难道只是为了同他做亲?这老狐狸所做之事,倒还真是出人意表。只是方才听他称呼自己官衔,分明有意暗示只要答允了这头亲事,便肯作主替他官复原职。这种事情他自然不能答应,一时却又想不出甚么好借口来,情急之下将雪心搬了出来挡架,只说自己早已定亲下聘,只是戎马倥偬,尚未得闲成礼。

  温体仁笑道:“莫要瞒骗本官,本官早知你那未婚妻子下落不明,自古以来只有女子为男人守节,哪曾听过丈夫替未过门妻子守节的?”

  桓震吃了一惊,昨日与傅山一见匆匆,竟没来得及问雪心的近况。此刻才想起来,傅山既然下狱,雪心必也无处落脚,不知又漂流到了哪里。一时面上便露出焦急神色。

  温体仁故作惊讶的道:“桓总兵伉俪情深,令人羡慕。不知是甚么样的女子,教桓总兵如此着迷?”桓震紧皱眉头,并不答话,许久方道:“桓某重然诺,不重姿色。”温体仁哈哈大笑,忽然道:“本官的小女却也不差,桓总兵何不见一见之后方做决断?”

  桓震连忙推辞,他知道官宦人家女儿可不是随便见人的,万一赖上自己,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温体仁这等人自己避之犹恐不及,哪敢做他的女婿?

  温体仁不由分说,啪啪拍了两下手掌,只见一个奶娘搀着一位大家闺秀,慢慢走了出来。桓震连忙别过头去,大声道:“桓某是有家室之人,请小姐自重!”

  他不敢朝后瞧上一眼,只觉那小姐一步步走到他背后,忽然耳中响起一句“桓哥哥”,犹如一个晴天霹雳,直打在他脑门上。

  他大吃一惊,跳将起来定睛瞧去,那小姐虽说打扮富贵了些,容貌娇嫩了些,可是模样儿并没丝毫改变,正是周雪心无疑。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何以变做了官宦人家的大小姐?桓震脑中一片混沌,指着她愕然道:“你……你……”半晌说不出话。

  雪心也是又高兴,又激动,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将事情由来对桓震讲了。原来傅山被下狱之前得了余大成暗报风声,连夜安排她往城东一家尼姑庵中避难。不久之后大兵围城,那尼姑弃庵逃走,剩下雪心一个无处谋生。恰好温体仁的太太来庵上香,瞧见她伶仃可怜,便给带回了家中。温体仁问明她身世由来,当即收了她做干女儿,更应允帮她寻找桓震。

  这等事情以往只在小说中见过,现下居然活脱脱发生在自己身上,桓震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虽说雪心安然无恙是可喜可贺之事,可是温体仁做这等事情,分明是冲着他桓震来的,这是有意向自己示好,抑或另有甚么图谋?事起仓卒,桓震一时却想不明白。

  雪心见他呆呆发楞,还只道他惦记傅山,拉着他手安慰道:“山哥哥也没怎样,干爹说在狱中已经上下打点,没让他吃半分皮肉苦头。”

  桓震悚然一惊,倘若傅山知道受了温体仁的好处,不知要气成甚么样子呢,这事可万万不能告诉他。虽说傅山不比当年耿如杞的烈性子,可是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桓震再不敢粗心大意了。

  温体仁听得雪心提到自己,两眼笑得眯了起来,连道不值一提。桓震没法子,只得假惺惺的拜谢一番,心中却始终存着一个疙瘩不能释怀。

  当晚在温家闷闷吃了一餐,席间温体仁不住劝酒布菜,桓震却是食而无味,满心都在猜疑他究竟有何用意。直到饭毕,温体仁究竟也不曾提起别事,桓震几番想将话头引向另立新君的话题,都给他巧妙地岔了开去。桓震明知他存心避开话头,自己多说无益,只好告辞。雪心既变成了温家小姐,行事就不能如以往那般随便,匆匆一叙之后便给带回房去,再也不曾出来了。

  他离开温府,便赶回去与李经纬、华克勤会面,华克勤仍是催促他举旗响应福王,桓震一面推说时机不到,一面旁敲侧击地打听福王在朝中是否别有党羽,华克勤口风甚紧,李经纬却是每句话颠三倒四,不知说些甚么,究竟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桓震却从中推想出一桩事情,那便是福王还是有用自己之处的。既然如此,便可以设法从他手中捞取好处,只是究竟要不要当真助他政变,那可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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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9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三十九回

 

  

  他昏头转向地忙了一夜,到得次日凌晨,终于抽出身来往镇抚司狱去。鞑子大军打来之时曾经攻破了镇抚司狱,狱中囚犯也都走了个一干二净。桓震好容易抓住一个狱卒,这才问出些许端倪,原来鞑子兵来时候袁崇焕曾经劝说管狱官开了镣铐,组织囚犯与狱卒抵抗,无奈这些乌合之众哪里抵挡得了八旗大军,不多久便给攻破,袁崇焕也给捉去,不知下落了。

  桓震暗暗顿足,这一来可不知道要怎么对一班辽将们交代了。皇太极捉去袁崇焕,难道还能好好放他回去?多半是扣留在营中极力劝降。袁崇焕的为人,必不肯降,如此则有性命之忧。再说他于皇太极还有杀父大仇,这一被俘,焉能留得命在?桓震打心眼里是不希望他死的,虽然袁崇焕在自己心目当中的形象已经与前大大不同,不再是甚么偶像了,可是仍然是一个值得敬佩尊重的英雄好汉,就这么死了,实在让他痛惜不已。眼下只盼皇太极不舍得杀他,给自己派去的追兵追了回来,那就好了。

  祖大寿等人却也知道了这个消息,听说桓震派兵追击,连连埋怨他不曾算上自己一份,其实以如今辽兵的兵力,十停之中倒有七八停是桓震的部下,算他不算他,本没太大区别。好在吴三桂也与此役,若有建树,也算了却了祖大寿受妹夫的托付。

  接下来几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安顿辽兵驻扎粮草,又要协调与京营的关系,一面还得留心朝廷里各派系的动向,桓震伤势本就没好,几天下来,渐渐有些支持不住了。温体仁却叫人给他送了许多补品,搞得他甚是莫名其妙,渐渐感觉这个大奸臣似乎当真想要拉拢自己。至于为何选中自己而不是祖大寿赵率教等人,那也十分易解,现下辽东四大总兵之中,一则以他桓震的实力最为雄厚,二则也只有他是草根阶层,出身低微,行事又天不怕地不怕,温体仁倘若真想有不臣之举,拉他入伙是再好不过的了。李经纬华克勤是这么想,温体仁这么想自然也就不奇怪。

  桓震却不愿与温体仁诸多纠缠,华克勤那头也渐渐冷淡起来。他现下既然知道了太子的下落,何必还要去抱福王的粗腿?捞好处或者一时能捞到一些,可是长久来看,终究是不划算。这一层道理想明白,他便主动去与周奎勾勾搭搭。照桓震所想,既然朱慈烺有太子的身份,大可以名正言顺地直接现身,国不可一日无君,崇祯久不归来,必有大臣主张另立新主的。可是周奎却老奸巨猾得多,说是太子如何隐匿在他家中,这个因由是怎么也解释不清的,如要名正言顺,除非等大军班师之时,佯称从皇太极手中夺回了太子,才能混淆视听。但若在此之前便有藩王作乱,就须桓震出面以武力弹压了。

  桓震这才明白他何以非拉自己下水不可,想了一想似乎有理,可是纸究竟包不住火,怎样瞒天过海,又是一个难题。

  温体仁那边又催了几次,只问桓震几时成婚。桓震压根儿不愿娶雪心,一则两人年龄差得太远,照他看来雪心分明便是未成年少女,娶了她甚有罪恶感;二则在他心中早已有了颜佩柔,如何还能另娶旁人?他与雪心渊源深厚,对她再怎么好都不过分,可要说到婚姻嫁娶,那是万万不能。然而瞧温体仁的意思,似乎非要他娶了雪心,才承认他是自己人,才肯对他推心置腹。桓震已预感到温体仁将有大动作,可究竟是甚么动作,单从眼下这些迹象却是半分也猜不出来。思前想后,虽然迎娶雪心是违心之举,可是不答应也不行了。

  消息传出,桓震娶亲还是小可,温体仁要嫁女儿,却是朝中一等一的大事,车马盈门自不必说,单是送来的贺礼,便将桓震一间小小的院落堆了个天满地满。

  桓震却是半分也不高兴,一连几天推说军中事务繁忙,只是不肯去见未来岳父。这时金国奇传来战报,右路追兵在永宁截住了皇太极大部,一战之下互有损伤,皇太极挥师西向,往密云去了。是时朝中事务已经由仅存的几位内阁学士主理,除周延儒之外,其他几个都是胆小怕事、唯唯诺诺的主儿,周延儒又是唯温体仁马首是瞻的,因此整个朝廷几乎全给温党把持。桓震再三请求亲赴前线指挥作战,温体仁只是一味挽留,坚持要办了婚事方准离开。

  密云一带兵力十分不足,金国奇一面急檄密云守将善加防备,一面飞报京师,自己却率领大军向南绕了个弯子直奔平谷而去,准备从平谷向北包抄。

  桓震接了战报,既喜且忧,喜的是终于在关内赶上了皇太极,担忧的是不知以辽兵现如今的实力,能不能将八旗数万强兵灭于关内?指望这一点似乎有些勉强,但若能够迫得皇太极签署和约,三五年不来侵犯,便可以徐图恢复,甚至打到沈阳去。可是两国交战,订约的主动权从来都是操于胜者手中。这一仗不能打胜,别的全不必谈了。他担心焦急,又不能亲赴前线督战,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打转。更要紧的是,千里之外无法暗作手脚,倘若崇祯竟给金国奇夺了回来,那又要大大糟糕了。

  正在那里发闷,忽然院公来报李经纬求见。桓震此时正在躲他,当即教挡驾。院公方答应了要去,却听门外哈哈大笑,竟是李经纬不待通传,自己闯了进来。桓震不悦道:“莫非晋人皆不懂得私宅莫入的么?”李经纬笑嘻嘻地打了个恭,陪礼道:“桓大人莫急。大人若知我今日为何而来。必不舍得令人挡驾了。”桓震心中好奇,脸上却不露出,淡然道:“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能有甚好事。”李经纬一愕,旋即想明白了,呵呵大笑,一面擦泪,一面道:“桓大人真是诙谐!”话头一转,道:“然而经纬今日却不是来听大人说笑话的。”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托在掌心中要桓震瞧。

  桓震不明所以,接过来细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那是一颗子弹。

  子弹也就罢了,但那颗子弹却是比现今自己军中使用的纸壳子弹先进许多的铜底弹。

  他琢磨研究这种铜底子弹已经多时,可是总是存在各种技术问题,始终不能突破,现今忽然看到,岂不教他心惊胆战?二话不说,回身取了自己的火枪,装弹上膛,向着院子里一株枣树砰地放去。

  李经纬笑嘻嘻地在旁观看,瞧着桓震在树干上钻研半晌,终于抬起头来,这才道:“桓大人以为如何?”桓震并不答他,心中直打小鼓:自己集合众多工匠之力仍研制不出的铜底子弹,他是怎么做出来的?而且技术水平已经颇为成熟,只要批量生产,再配合适用的枪支,就可以用来实战了。一时间便起了杀心,此人身上谜团太多,若能为自己所用,当是一个得力臂助,倘若与自己为敌,倒确实难以对付。

  李经纬笑道:“我道此刻大人心中定是在想怎样除去了李经纬,是也不是?”桓震悚然一惊,不料他竟瞧穿了自己心思,当下笑道:“岂敢岂敢,乱世而诛贤才,岂不是自取灭亡?”亲亲热热地拉着他道:“舍下灶冷饭残,我们不如去春华楼小酌,也好让桓某就教一番。”李经纬微微一笑,道:“大人想套出这子弹的底细,却找错了人。”他这话一出,桓震立刻变色,却听他续道:“皆因此弹并非李某所做,而是另有他人。”

  桓震不料在这时代除了自己之外竟然还有人能想到制作铜底子弹,奇道:“何人”?李经纬笑道:“大人想见他么?只是此人眼下却不在京城。”桓震细细一想,脱口问道:“他是福王门下?”李经纬一笑,道:“是耶?非耶?”

  桓震十分恼火,一则这个李经纬吞吞吐吐犹抱琵琶的样子叫他很不耐烦,但若就此同他翻脸,那个制作子弹的神秘人物却又没了下落,这可是一块大大心病。忽然想起什么,冷笑道:“莫要哄我。福王既有此人帮他,又何必辛苦拉拢我?”他这话已经说得极为露骨,李经纬却行若无事,道:“丽冬院新来了两个姑娘,小曲儿唱得很是宛转,极得古人绕梁之味。桓大人何不赏光一顾?”桓震向来不喜去声色之所,何况明律严禁官员挟妓饮酒,倘给抓住不免落人口实,当下便要一口推却。转念一想,却又应承下来,两人都不再提那造子弹的神秘人物,谈谈笑笑地同上了李经纬的马车,往丽冬院去。

  那小姑娘曲子果然唱得甚好听,虽是桓震听不大明白的苏州话,但是童音清亮,别有一番意味。他却无心听甚小曲,数番想要将心中若干个疑团直言相询,却又怕坏了事,不敢轻易开口。

  李经纬瞧他神色不定,问道:“曲子这等好听,桓大人怎无雅兴?”桓震只推说戎马多年,已没了观舞听歌的兴致。李经纬微微一笑,给他斟上一杯茶,道:“也罢,大人忧心国事,不愿听曲,经纬便请大人见一个人。”桓震精神一振,暗想正主儿总算现身了,只见李经纬啪啪拍了几下手掌,喝道:“文先生,请出来罢?”

  墙壁应声掀开,里面钻出一个人来。桓震一面想原来这墙是有夹层的,一面转头瞧去,不由得大大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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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0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四十回

 

  

  那人一头卷发及肩,一对褐色眼珠闪闪有神,阔眉隆准,竟是一个外国人无疑。

  桓震吃了一惊,一时不知该当与他抱拳打拱还是上前握手。却见那外国人操着一口生硬的官话道:“则味就是换打人了?”桓震哭笑不得,只得问他姓名来历。

  原来这人名叫文森特·;德·;桑迪亚纳,原籍西班牙,祖上是当地赫赫有名的一个贵族家庭,父亲袭封伯爵。他是幺子,从小甚得父母宠爱,却也因此遭了两个兄长嫉恨。忽一日,父母先后暴病而亡,长兄袭了封爵食邑,次兄夺去了家中积蓄,却将文森特赶出门来,流落街头,连原先要好的女友也将他弃于不顾,改嫁了旁人。文森特又羞又恼,一怒之下投了父亲在世的一个好友至交。那至交是个跑船的船长,时常来往于西班牙与南洋之间,贸易取利。于是文森特便随着船队来到南洋。

  起初贸易却也十分顺利,文森特瞧着异国风情万种,几乎忘了自己的悲惨身世。可是便当他们卖光了随船货物,满载香料准备返航之际,却在洋面上遭遇海盗,船队尽数被劫,船长也给杀死了。

  文森特后来四处漂泊,偶然遇到李经纬。李经纬讶其容貌,便收他做自己的随从。不料这文森特出身世爵,从小喜欢钻研火器,颇有心得,借助李经纬的财力,竟然大有所成。

  桓震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铜底子弹便是出于他手的了。既有子弹,必是为枪而造,他是李经纬的幕宾,那么毋庸置疑,眼下福王的家丁必都装备了火枪。这一来对福王的实力又得重新估价一番了。只是既然福王有此利器,为何不自行起事,却非来拉拢他桓震不可?

  这个疑团总在他心头盘绕,却又不敢轻易问出。李经纬似乎瞧出了他心思,压低声音道:“桓总兵人中翘楚,无须经纬多费口舌。眼下形势,福王是有力而无处可使,正如老虎吃天,无处下口。”桓震一笑,道:“然则我便是那发力的由头了?福王不会做那过河抽板之事罢。”李经纬笑道:“自然不会。我知大人从前心中尚有疑虑,见过这位文先生后,可释怀了么?”

  他以为桓震迟迟不肯表态,是担心福王不能成事,反连累了自己,因此还在首鼠两端;殊不知桓震心中已经打起了另外一个主意。桓震将错就错,笑道:“那个自然。只是铜底弹并不能在我部下火枪上使用,就算再有许多,也是白饶。”

  李经纬呵呵大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桓总兵想得好周到。”瞧了文森特一眼。文森特会意,回身入夹壁中去,片刻,转又出来,手中却托了一支火枪。

  桓震虽然早已料到,但乍接过来看时仍不免有些惊讶。这枪的制作工艺虽与自己火器局的完全不同,可是以他浸淫日久的眼光看来,水平却在自己的火枪之上。

  李经纬见他看得入神,在旁道:“这枪已经运来一批,总数约有五千条,眼下屯在马头店,有可靠之人看守,随时可以取用。后面还有五千,大约半个月之内便可以运达。”桓震明知新式火枪投入战斗必须有一个训练过程,哪怕立刻给自己的部队装备上新枪,也没有太大的意思。只有经过训练的战士,才能真正发挥火枪的威力。早年明军虽有火枪而不能胜鞑子一仗者,便是由于不能将轮射之法真正运用。眼下福王的枪已经秘密运到北京,难道他手下的人也到了不成?

  好容易将李经纬敷衍过去,却问得了文森特现在南堂借住。桓震与耶稣会中国教区会长龙华民却是旧识,当年还曾与孙元化同去访他。此次孙元化留驻宁远,并未随军前来,自己正好代他去拜访一下。当下托文森特捎个口信,说稍后便去访他,这才告辞回家。

  一到家,便见颜佩柔正在堂上候他。进北京之后,颜佩柔便有事与他暂且分手,后来自己事忙,也就来不及管她去了哪里。此刻相见,却别有一番尴尬滋味。

  强笑道:“来了?可吃罢了饭不曾?我教吴妈给你下面去。”颜佩柔鼻中哼了一声,道:“你堂堂一个御史的官邸,怎么如此冷清,只有一个院公,一个厨娘,我还以为错进了哪家破落户家里呢。”桓震见她与自己说笑,当下也笑道:“你从前又不是没来过,早就是如此了。”

  颜佩柔冷笑一声,道:“将来入赘温家,可就有役使不尽的丫鬟仆人了。”桓震干笑两声,突觉不对,愕然道:“甚么温家,甚么入赘,你从哪里听了些闲言闲语来?”颜佩柔愠道:“好啊,还要装腔作势,扭扭捏捏,婚嫁有甚丢人之事?整个北京城都知道温尚书要招上门女婿,何苦单瞒住我一个?”

  桓震吃了一惊,不知该当如何解释,抓了半天头皮,这才道:“这其中缘故甚多,一时间我也没法说得清楚。只是我可不曾说过入赘的话,那全是别人瞎传。”

  颜佩柔更怒,哼了一声,起身便走。桓震急忙拉住,连道有话好说。颜佩柔幽然叹道:“而今你已与温家结亲,何必又来同我拉拉扯扯?”桓震一怔,手便僵在那里,任由她挣脱了手臂。颜佩柔伸出一只手道:“拿来。”桓震不明所以,问道:“甚么?”颜佩柔不答,却有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桓震慌了手脚,他生平最怕女孩子哭泣,一时不知怎么办好起来。颜佩柔静静哭了片刻,忽然把泪一抹,涩声道:“当初我送你的帕子,拿来。”桓震听了这句话,不自禁地伸手一摸,那块帕子好好系在腰间。摇头道:“我不还。已经送了别人的东西,怎么能要得回去?”

  颜佩柔冷笑道:“你就不怕过门之后,娇妻呷醋?”桓震摇头不语,自己承认这头亲事,虽说有一半是出于温体仁如今的地位考虑,可是却也有另外一半,是因为雪心机缘巧合,恰好成了温体仁的干女儿。他自觉不能违背当初对周老的承诺,要好好照料雪心,可是如今娶了雪心,岂不又十分对不住颜佩柔?一时凝立无语,不知该怎么解释。

  颜佩柔见他总不说话,叹了口气,轻轻将他推开一边,一步步地出门去了。桓震倚在门边,瞧着她愈走愈远,心中不断对自己说决不可追,终于再也看不见了。吴妈凑上前来,问道:“老爷,还要吃面么?”

  米已成饭,就是想吃后悔药,也没法子,何况这事根本由不得他后悔。眼下事情千头万绪,走错一步就有杀身之祸,他实在无暇分心去想将来如何了。大不了一辈子把雪心当妹妹看顾,也就是了。桓震灰心丧气之余,却也抛开了一切包袱,对吴妈道:“我要吃面,你去下来罢。”

  次日一早,他便往南堂访龙华民。访龙华民是借口,想找机会与文森特接近,探探此人与李经纬之间的来龙去脉,才是真的。

  龙华民正在那里布道,见桓震来,毫不动容,仍是侃侃而谈。桓震便也寻座位坐下听讲。好容易弥撒散了,龙华民便走过来与桓震招呼。当先一句话又是劝他入道,桓震本想婉言谢绝,心中却忽然一触,装作不经意的问道:“那位寄居在此的文森特,也是耶稣会徒么?”龙华民不明其意,随口答了声是。桓震心中暗喜,当下答应他受洗。

  龙华民早就对桓震青眼相看,听说他愿意信教,更是无限欢喜,笑得如同孩子一般,不住口大讲主的事迹。桓震一面应和,一面在弥撒人群中搜寻文森特的踪影,却百寻不见。龙华民好容易讲完,才想起昨天是文森特捎信说桓震要来拜访,遂道:“文森特方才还在,此刻不知去了何处。”桓震连道不打紧,又等一回,仍不见他来,正要告辞,却听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不是桓御史么?”

  桓震见有人认得自己,当下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白须老人,年纪已经有六七十岁,却是礼部左侍郎徐光启。桓震早就想与徐光启结交,只是一直不得良机拜门,此刻居然在南堂遇见,真是分外之喜,连忙上前参见。徐光启是正二品,桓震是正四品,是以该当行以下参上之礼。徐光启却一把搀住,不让他拜下去,笑道:“桓大人不必客气。”桓震忙道:“哪里,下官久仰大人高名,更拜读过《兵法条格》,实在受益匪浅。”

  徐光启见他称赞自己著作,笑得眼睛眯了起来,道:“我听初阳说,桓御史精于术数几何,早有心思切磋一番,无奈始终无缘谋面,直至今日方能遂我心愿,总算老夫尚在人世。”桓震连忙逊谢一番,徐光启笑道:“老夫托大,便叫你一声百里。百里,我知道袁崇焕实属冤枉,可是你们辽部如此要挟,未免过甚了。如今国破君亡,你将何以对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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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1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四十一回

 

  桓震听他这般和颜悦色地说出一番责备之言来,不由得怔了一怔,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回答才是。更要紧的,不知朝廷之中一班文臣是否都与他一般的想法?自己手中虽说有兵,是这个乱世之中的实力派,可是没了朝廷的支持,仅凭一个辽东,无论如何不足以自立,而辽兵要想离开辽东在其他地方扎根,那就如同鱼儿离开了水,活不长久的。

  龙华民见他二人议论政事,不便多听,悄悄走到一旁布道去了。徐光启瞧着桓震脸色发青的样子,忽然笑道:“此处谈话不便,寒舍距离不远,百里何不一起来谈谈?”桓震愈加摸不着头脑,但想多结识一个朝廷大老总没坏处,何况徐光启曾主持过多次科举考试,门生便有许多,实在是一个值得结交的人物。当下欣然应允,两人一面谈谈说说,一面向徐府去。桓震此来本为散心,是以一个随从不带,也不曾骑马。徐光启却也是孤身步行,叫桓震好生惊讶。

  徐光启的住处果然离南堂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走到了。他虽是堂堂三品大员,衣食住行却都极尽俭省,加上又是孤身赴任不带家眷,一所宅院与北京普通百姓所住的并无甚么两样。要说有甚特别之处,那就是后进单独分出了一个跨院,作为工房,一应闲杂人等都不得入内的。

  桓震走到工房院门前,驻足而立,瞧着门楣上挂着的一块糙木横匾,上面题着四个墨笔大字,道是:“初志一贯”,字体端方肃穆,一望可知必是徐光启手笔。徐光启见他留意这块匾额,笑道:“这是当年仲坚所赠。”仰起头来叹道:“白驹倏忽,一晃已经两年了。”仲坚是杨廷筠的字,桓震曾听孙元化讲过他的事情,此人是万历进士,受徐光启影响而信奉天主,与徐光启、李之藻并称圣教三柱石的是也。前年杨廷筠病逝,徐光启失一挚友,悲痛不已,便将他早年赠送的匾额挂在工房门前,借以缅怀故人。

  桓震见他神色感伤,正要说些言语宽解,忽然听得门内轰隆一声巨响,倒像个炮弹落在院子里一般。他吃了一惊,一脚踢开院门冲了进去,迎面又有一人急奔而出,两人撞了一个满怀,一起跌倒。

  那人跌在桓震身上,好容易爬起身来,坐在地下连连打恭赔礼。徐光启怒道:“你这小儿好不晓事,怎的在桓大人面前这等放肆?”那人听徐光启这么一说,当即跳起身来,大叫道:“你姓桓?你是那个造炮的桓胡子?”

  桓震皱皱眉头,细细瞧他,但见这人约莫也就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粗布短衣,满脸满手都是黑灰,横一道竖一道地却像一只花猫。当下点头道:“是我不错。”那人啊哈一声,扑地跪了下来,连连叩头,叫道:“求你收我为徒!”桓震给他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扯他起来,摇头道:“不成不成,那怎么行?”徐光启喝道:“小子不可无礼!”那人见徐光启呵责,不敢再行痴缠,悻悻然退了下去。

  徐光启这才来同桓震道不是,原来此人名叫杨柳,字不青,是苏州人。他原也是书香世家,名门之后,只因父亲贪赌好嫖,将家道败落了,母亲一怒之下上吊身死,父亲非但不加悔改,更变本加厉,终于有一天死在了风月场中,家里的房屋田产也卖了个罄尽。杨柳年方十五,无处谋生,只得投靠了一个戏班,几年来各地卖艺,去年漂泊到了北京。谁知道刚到京师便碰上战乱,班主一命呜呼,戏子们作鸟兽散,杨柳一个人走投无路,幸好遇上徐光启,将他收留在家。

  这杨柳从小便喜好丹方之术,却又不炼甚么长生不老的丹药,往往弄出些奇怪花样。徐光启见他颇有灵性,便叫他在工房之中打打下手,平时也不禁止他烧丹炼药。不过这一回杨柳可搞得有些过分了,将丹炉整个烧毁不说,连草房也烧去了半边。徐光启做官清廉,冬日不舍得烧炭炉,尚且用汤壶暖脚,要他重修房屋,那可十分为难。只是烧也烧了,责骂杨柳又能如何?只叮嘱他下回小心也就罢了。

  杨柳眼见徐光启不加责罚,又来缠着桓震,要他收在门下。桓震忍无可忍,灵机一动,忽然拉着杨柳,一同向徐光启跪了下来,大声道:“震久慕大人盛名,如蒙不弃,恳请收录门下,早晚请益,还请大人不嫌桓震学识浅陋……”他本以为徐光启会婉言谢绝,可没成想他存思片刻,竟然欣然应许,杨柳借势上坡,也跟着哀求,徐光启大约碍着桓震面子,左右杨柳也是名门之后,不得已,两人一同收了下来,约定改日再行拜师大礼。桓震这才问杨柳,方才那一声响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柳苦笑道:“是小弟在调制火药,大约是硝炭比例不合,不小心引炸了炉子。”桓震心想此人倒是一个化学人才,等到战事平息,不如便搞他来做研究。这才想起折腾一番,倒忘了问徐光启,何以如此爽快便将自己收在门下?据他所知,有不少颇负文名的士人,想要拜门求教,都给他婉拒了的,自己这么一个草莽之辈,竟然一说便准,那可不是奇怪了么?

  徐光启微微一笑,正要答话,忽然听得外面一阵吵嚷喧闹之声,像是仆人在阻拦甚人不准入内。徐光启皱眉道:“前日老仆告假还乡,荐了侄子来顶班,已经错拦了许多客人,老夫须得去瞧瞧才好。”当下告罪离去,桓震对杨柳使个眼色,示意他跟着来,两人尾随徐光启,到了大门口。

  门前站着一个青衫儒生,与自己岁数不相上下,一张面孔胀得通红,指着徐家仆人大骂侮辱斯文。徐光启瞧见那儒生,连忙喝令仆人退了下去,上前握住他手,温言道:“天如何必同他一般见识?快来屋里坐谈。”

  原来这人便是张溥,桓震曾读过他的五人墓碑记,大约此时早已经写出了罢。张溥前年以贡生入都,文名遍播京畿,与同乡张采并称“娄东二张”。不久张采外放做官,张溥却留在京师游学,宇内名卿闻其盛名,皆愿折节订交,骚坛文酒,日不暇给,一时间隐然成为京中士子的领袖人物。对这等人徐光启虽不主动倾攀,却也自然不会拒之门外,张溥慕他之名数次来访,两人便熟了起来。

  张溥摇头道:“不敢耽误大人时辰,溥此来只想请老大人听溥一言,少刻溥还要去拜访几位大人。”徐光启明知他不是不敢耽误自己时间,忙着去拜访别人,却也不强他所难,问道:“何事?但老夫力所能及者,必效犬马。”张溥大声道:“此事非老大人莫属!”说着慷慨激昂地说出一番话来:

  “溥观近日之朝廷,贤臣落难,小人当道,陛下北狩,温体仁之属汲汲于争权营利,丝毫不以国家社稷为意。一应党羽,助纣为虐,正人君子钳口不言,朝廷风气日渐隳坏。溥忝为贡生,不敢坐视不理,无奈位卑言轻,不能有一呼百应之效。老大人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愿借大人之力,迎回圣主,振我朝纲。”

  徐光启点头道:“你说这话虽然不错,可是兹事体大,你要从何做起?”张溥道:“翦其羽翼,去其爪牙,则首恶易除。”徐光启沉思不语,张溥续道:“内中有一锦州总兵官桓者,最为可杀!”徐光启一怔,目光不由得瞧向桓震这边。杨柳更是愤形于色,就要找他拼命。桓震冲两人连使眼色,不让他们泄漏自己身份,装作无事一般问道:“这桓总兵如何可杀?”

  张溥这才留意旁边还有一人,桓震今日既没穿着官服,又是其貌不扬,难怪张溥没将他放在眼里了,当下过来请教他姓名,桓震不愿告诉他真名实姓,只推说自己姓周,单名一个辰字。张溥见他是个名不见经传之人,也就不以为意,续道:“那桓某人不学无术,毫无品行,方入仕途之时阿附魏奄,魏奄倒台,他又以巧言媚上,得在辽东苟延残喘。陛下初登大宝,不愿过多杀戮,他不思之为天高地厚之恩,反以为得计,数年来拥兵自重,勾结外寇,隳坏朝纲,无所不为。近日溥闻坊间传言,他又要纳温体仁之女为妻,真是毫无羞耻之心!”

  徐光启脸色愈来愈难看,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好容易将张溥敷衍得走了,转头瞧桓震时,却见他神色如常,似乎毫不生气,施施然拜别而去,心中不由得感叹,正如门生孙元化信中所言,此人的心思确乎不是轻易揣摩得透的,也不知道他应孙元化所请,收他为弟子的这一步是走得对了,还是千古错着。

  桓震回到兵部,便接到前方战报,皇太极大军一连突破怀柔、密云防线,密云守将力战而死,后金大兵直奔古北口,意图越城出关,逸走蒙古。这一路追兵是张正朝率领,他一面拼命追赶,一面急告金国奇移兵东向,一面檄约潮河所守军夹击。密云后卫指挥使罗顺亲率主力南下堵截,两军在虎头山交锋,一场恶战下来,罗军主力虽然伤损殆尽,可是也拖延了时间,让张正朝得以赶到古北口布防。皇太极眼见突围无望,索性东行破曹家寨明军据点,转而南下,要从磨刀峪出关。

  此时金国奇已到密云,闻报当即向磨刀峪外墙子岭行军,此地山道狭窄,不利骑兵通行,金国奇叫人埋下火药,伏击皇太极中军,一击之下三军大乱,明军趁机抛下石头火油,压死烧死了不少鞑子。

  皇太极很快收拾残部向北逸去,走原路回曹家寨去。是时张正朝正取道石匣营南下与金国奇会合,来不及掉头北上追赶,皇太极带着五六万人,一头钻进了雾灵山。

  原本照道理来说,明军不善山战,后金大军进了山,就如同鱼儿进了水,立刻便能逃之夭夭。可没成想大军一进山,便遭到伏击,损伤十分惨重。伏击他们的不是明军,却是林丹汗。

  原来林丹自从给皇太极剿平之后,心中时常耿耿,始终忘不了复仇雪恨。此次皇太极侵明,国内兵力空虚,林丹便有意抄其后路。蒙古各部虽然臣服于金,可是也并非毫无二致,林丹游说各部,零零散散地却也拼凑起一万多人,原意是要奔袭沈阳,杀皇太极一个措手不及,掠了他后方的妻子儿女,来换取自己的故土,可是谋士一再进言,要他不如陈兵明国边境,如皇太极胜了,就杀入明境去趁火打劫,倘若皇太极败了,就助明军一臂之力将他擒杀,不但报了一箭之仇,更可以博一个封赏赐爵。林丹甚以为然,便屯兵长城以北,一直在观望皇太极动静。后金兵在长城南来回折腾,一应情形都尽在林丹掌握之中,终于在雾灵山给他堵住了皇太极大军。

  两军接了一战,便开始相持不下,谁也不肯先行发难。金、张二军合兵一处,由金国奇带着直向北来,到了雾灵山外驻扎。他明知入山作战不利于明军,只是扎营观望,一面行文回京去请示。

  恰好这时候皇太极的和表也到了。原来皇太极眼见腹背受敌,二者不能兼顾,用宁完我之议,决定向明朝求和,拖住金国奇部,先行杀破了林丹,再回头来对付明军。和表一上,温体仁为首的一班文臣大都主张不允,消息传出,满京大哗,张溥为首的一班在京士子联名起来上书,又在宫门口大哭长跪,温体仁迫于舆论,不得不应允议和,却要遣使谈判,才可定盟。周延儒受了此命,以主使统领议和诸般事宜,另有兵部梁廷栋为副使,以及一干礼部、大理寺的随员,总有四五十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密云。

  桓震借机讨令,要领一军去护送使臣。温体仁起初仍是不允,后来迫得桓震亲口应承,一返京师便要举行吉礼,这才教兵部发了文书。其实桓震本可轻身往赴,可是那样一来便不得朝廷承认,没有合法性。眼下虽然皇帝不在,温体仁把持朝政,但那毕竟是合法的朝廷,这在本朝英宗时候已有先例可循。

  一行人出了北京,没走得两天,便收到金国奇的消息,说皇太极与林丹交战,初战胜,二战败,三战又败,已经给逼得退出了雾灵山,屯兵长城以内。林丹顾虑明军大兵,不敢轻易追击。金国奇请示,是要挟势打他个措手不及,还是暂且按兵不动,以待时机。

  此时使臣还须至少十日方能抵达密云,周延儒拿了主意,教金国奇宣谕皇太极,只准带随从五十,轻身来密云谈判,否则便要发起进攻。

  皇太极拿着周延儒的回书,一字字地读了,原本黑红的脸膛更加涨得如同紫茄子一般。他皇太极几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以往他虽然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明朝廷要求议和,但那都是乘胜胁和,自己这方面总占据主动,这一回却是被打得走投无路,似乎在向世仇哀求性命,而且周延儒的回书之中更是摆尽了天朝上国的架子,堂堂的爱新觉罗子孙怎么能受这种折辱?一气之下,皇太极就要下令三军回头,不顾背后的林丹,与明军拼一个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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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2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四十二回

 

  

  桓震借机讨令,要领一军去护送使臣。温体仁起初仍是不允,后来迫得桓震亲口应承,一返京师便要举行吉礼,这才教兵部发了文书。其实桓震本可轻身往赴,可是那样一来便不得朝廷承认,没有合法性。眼下虽然皇帝不在,温体仁把持朝政,但那毕竟是合法的朝廷,这在本朝英宗时候已有先例可循。

  一行人出了北京,没走得两天,便收到金国奇的消息,说皇太极与林丹交战,初战胜,二战败,三战又败,已经给逼得退出了雾灵山,屯兵长城以内。林丹顾虑明军大兵,不敢轻易追击。金国奇请示,是要挟势打他个措手不及,还是暂且按兵不动,以待时机。

  此时使臣还须至少十日方能抵达密云,周延儒拿了主意,教金国奇宣谕皇太极,只准带随从五十,轻身来密云谈判,否则便要发起进攻。

  皇太极拿着周延儒的回书,一字字地读了,原本黑红的脸膛更加涨得如同紫茄子一般。他皇太极几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以往他虽然也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明朝廷要求议和,但那都是乘胜胁和,自己这方面总占据主动,这一回却是被打得走投无路,似乎在向世仇哀求性命,而且周延儒的回书之中更是摆尽了天朝上国的架子,堂堂的爱新觉罗子孙怎么能受这种折辱?一气之下,皇太极就要下令三军回头,不顾背后的林丹,与明军拼一个鱼死网破。

  范文程哪里肯放任皇太极行此险着,声泪俱下地跪在面前劝阻不已。皇太极愈想愈是急躁窝火,当初劝说他举国伐明的不是范文程么?如今连打败仗,几乎要将老本赔在明国了,就算他明知自己对范文程信之重之,不该对他乱发脾气,可人到了这种时候,难免有些气急败坏,一时说了几句重话,喝令范文程滚了下去。范文程自从辅佐皇太极以来,一直深得信用,哪里给他如此呵斥过?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皇太极恶语方出,立时便即后悔,连忙俯身搀起范文程,温言慰道:“范先生莫要介怀,方才是我急怒攻心,说话一时失了分寸,多有不敬,多有不敬。”旁边八旗诸贝勒看了,大都暗觉皇太极对这个汉人奴才太过恭敬,哪里还有半分大汗的身份?范文程也觉不妥,不肯起身,再拜道:“臣一身性命早已托付大汗,更无暗存怨怼之理。但目下情势紧急,对手不好应付并不次于袁崇焕,大汗须得冷静应对,才能全身而退,如若心浮气燥,更易堕入彼之彀中。”皇太极平生最忌之人便是袁崇焕,现下范文程说桓震之难应付不亚于袁崇焕,一下子便教他冷静下来,想了一想,道:“先生所言很是有理。只是眼下我方寸已乱,请先生为我分剖天下局势。”

  莽古尔泰叫道:“有甚可分?大汗只给某五千精骑,看某杀入雾灵山去,活捉了林丹,来给大汗下酒!”皇太极瞪他一眼,怒道:“你这莽牛好不晓事,前些时我发兵急攻林丹,原是要抢在明军赶来之前速战速决,没料到那林丹竟有火炮,杀了我军一个措手不及,原本倘若时间充足,自可慢慢将他的弹药耗光,那时我八旗铁骑岂怕他的脓包兵士?只不知那林丹哪里来许多火药,打了几日全不见缺乏,后面金国奇又赶将上来,再战下去不免腹背受敌,你道能讨着便宜么?”莽古尔泰给训斥了一番,悻悻闭口,将头转向一旁去了。

  范文程道:“大汗所言有理,林丹的火器多半是从明军处得来,瞧起来数目也不甚多,只是一战之下猝不及防,吃了他一个小亏而已。但这一耽搁,金国奇已然陈兵背后,若是贸然再攻林丹,给他与明军联络起来两下夹攻,那可糟了。”

  莽古尔泰满心不服,嘴硬道:“那么你说该当如何?难道在这里不上不下地悬着么?难道当真向明猪乞求饶命么?”皇太极紧皱眉头,喝道:“我说过多次,向明请和只是权宜之计,但盼明使允和,我好腾出手来剿灭林丹,那时去了前忧,再破金国奇这个后患不迟。你怎地总是胡搅蛮缠个不休?”

  说着叹道:“只是瞧今日明使的回书,怕也不能允我之请,两国讲和。”范文程摇头道:“大汗给明人欺了。”皇太极一愣,追问道:“何解?”范文程展开周延儒回信,指着其中字句,说道:“明人回信,一向妄自尊大,那也不必说了。只是这次的书信之中,却提到要我大汗去国号,去汗位,弃朝鲜,方能议和划界,岂不是太过分了么?明使明明知道我大汗决不能答应这等无理要求,干么非要这般激怒大汗?文程逆想,这其中必有目的。”

  皇太极沉吟道:“目的?有甚么目的?”范文程摇头道:“现下却猜不出。现下林丹在北蠢蠢欲动,金国奇陈兵于南,虽然暂时并无动静,可也难保他是想观望林丹动向,趁火打劫。为今之计,大汗只有再行上书明使,就说本心盼望前往密云倾听天使教诲,无奈大军屯扎于此,林丹随时可能发难,一身实在不能擅离。如要依约往密云晋见,必须将大军带去,或是请天使发一檄令,使林丹勒兵不攻,这才敢往密云。书信之中愈是自居卑微愈好,成大事者,并不在乎这一时的荣辱。”说着附在皇太极耳边,窃窃私语半晌。皇太极沉思一番,点头道:“便依先生所议。”当下教范文程作书,派个精干使者送往明使处去。

  不数日,周延儒那里接了书信,先看到要求率兵来会之语,便要大怒将使者赶出,后来却又瞧见请求约勒林丹种种,不由得哑然失笑,对那使者道:“你大汗怕我不肯说服林丹,却来这等花招,他道我不肯让他带兵前来,便必得教林丹按兵不动么?”那使者低头不语,周延儒道:“也罢,便允了你又如何。你且回去,本使这便修书一封,教人送与林丹。”

  那使者拜谢而退,桓震躬身道:“大人真想就这样应允了么?”周延儒本不将桓震放在眼里,但眼下他乃是温体仁的乘龙快婿,又是领军护送使臣的大将,得罪了他并无好处,是以客客气气的道:“桓总兵有甚么高见?”桓震笑道:“不敢,不敢。但大人不觉得皇太极此信来得怪异么?”周延儒讶道:“有甚怪异?”皇太极这信写得极尽谦卑之能事,周延儒看得很是得意,以为他是惧怕自己天使之威,哪里还想得到个中有诈?

  桓震明知他只有小聪明,说到大事全靠不住,当下老实不客气的道:“皇太极自来倨傲不逊,怎么此次如此驯服起来?据震揣测,必是彼以林丹为小患,以我金国奇部为大患,欲借大人之手稳住林丹,图谋后动耳。”周延儒笑道:“桓总兵过虑了。”桓震摇头道:“震请为大人细细分剖。大人以为,此书一下,林丹会作何反应?”周延儒道:“无非遵与不遵。”桓震点头道:“不错,那林丹对我天朝本就是明顺实叛,屡屡骚扰边境不说,前者震与广义之役,曾邀约林丹以为夹攻之计,那时林丹百般推诿,是以不曾成约。此事想来皇太极早已知道了。他要大人约勒林丹不得动兵,又怎么能知道林丹必会从大人之命?倘若林丹抗命,皇太极便有借口不来议和,那时破坏两国和议之人不是他皇太极,却是我大明了。”

  周延儒沉思道:“却有几分道理。但若林丹当真遵命了呢?”桓震呵呵笑道:“大人怎么糊涂了?林丹从命,皇太极正是得其所哉,便要发兵偷袭了。林丹一破,下一个便是金国奇。我军虽然有几分胜算,可是这么硬拼下来,哪怕胜了也都得不偿失。”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家岳将来要成就大事,可少不了下官手中之兵。”

  他其实并不知道温体仁是不是要举甚么大事,含含糊糊说将出来只是想诈周延儒一诈,没成想一诈即中,周延儒脸色微变,寻思良久,点头道:“桓总兵所言不错。那么本官该当如何处对才好?”桓震想了一阵,道:“大人可留那使者在营中盘桓数日,方放他回去,与其一封劝说林丹暂且息兵的书信,就说雾灵山山势险恶,咱们军中并无能亲往送信之人,教他自择人选送去便了。即刻密地急遣得力之人,约林丹待皇太极使者到日假作应允,暗地里与金国奇两下夹击,必能打皇太极一个措手不及。”周延儒拊掌称妙,当下作书去了。

  桓震告辞退了出来,却教人将黄杰悄悄唤来,细细吩咐一番。黄杰一壁听,一壁连连点头,领命而去不提。

  金使在明营之中淹留数日,回去向皇太极禀报时候,周延儒的密信早已到了林丹手中。皇太极见书大喜,以为得计,当即教人送去给林丹。林丹先有了准备,首鼠两端一番之后,但觉左右已经开罪了皇太极,不如便彻底倒向明朝去,或者借助明朝之力剿灭了皇太极之后,还能讨一个封赏,重振当年声威。归降皇太极的蒙古诸部之中多有心怀二志者,形势一变,难保不再倒向自己这边来。林丹如意算盘打得劈里啪啦,见了金使便不再如上次那般烧了辫子驱赶回去,却是好酒好肉招呼一番,说是看在大明面子上,暂且歇兵两旬,让皇太极放心谈判。两旬之后,大家各凭本事,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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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3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四十三回

 

  

  北京城破至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一日,崇祯皇帝在后金营中,也已经度过了二十一个辗转难寐的日日夜夜。皇太极对他如待国宾,十分客气尊重,每日膳食都与自己一般待遇,更有专人服侍。可是崇祯却觉自己的处境,比当年落入皇太极祖宗手里受尽折辱的徽钦二帝毫无二致。他少年得志,踌躇满志的要做一番大事业,如何受得住这等挫折?况且古语有云,国灭君死之,正也。方出都门,崇祯便一门心思地求死。他用刀子割过喉咙,可是临割下去的时候手腕发软,没能割得透,自然死不成,刀子还给皇太极收了去,自此以后便给他双手套上长布,防他再寻死路。崇祯挨得几日,便开始绝食,皇太极令人撬开牙关,给他灌饮马奶,如此这般一日日熬将下来,虽然饿得一丝两气,却也总死不去。

  皇太极也知这么下去终久不是办法,倘若崇祯真的死了,自己手里的王牌也就没了。虽说桓震那人反复无常,分明应承放自己大军出关,却又跟在屁股后面巴巴追来,可是照范先生判断,这姓桓的乃是明朝廷中的一个异数,旁人决不敢如他这般将皇帝的性命不放在眼里。留着崇祯早晚还是有用,绝不能轻易让他自己了断了。

  可是他用刀子自杀,自己可以将刀子收了去,现下他不吃不喝,那又怎么办?连日来皇太极忙着应付两面大军已经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个寻死觅活的亡国之君。倒是达海给他出了个主意,不如自随驾的众臣之中寻一个心志不坚的,许以重惠,胁以生死,叫他去劝说看管崇祯。皇太极深以为然,便将这事全权委了达海。

  达海领命,便在掳掠来的臣子之中挑选。韩爌、成基命、刘宗周等几个老臣,都是自己心甘情愿跟着崇祯蹈此死地,早就将一身生死置之度外,哪怕他软硬兼施,正是毫不动容。达海虽然明知这几个人在崇祯面前最有分量,却也没法子强其所难,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来选去,终于跟翰林编修王铎一拍即合〔按此王即为後来与钱谦益一同投降者也〕。王铎此人,工于诗文书画,却没甚大义气节,达海连哄带吓,便将他弄了一个两股战战,拍着胸脯满口应承要去劝说崇祯打消死志。

  崇祯受皇太极礼遇,专有一个大帐篷居住,却又看守得十分严密,一来怕他逃走,二来更怕他自杀。王铎持了达海手令,守卫一看之下便放了进去。崇祯自被俘以来与同行臣子素未谋面,即使偶尔听见语声迫近,也难瞧见半个人影。乍见王铎,不由得十分高兴,虽然平日对这个翰林并不十分信任重用,此刻瞧见却像他乡遇故知一般,一时竟有些哽咽难言。

  王铎进得帐篷,一眼望见崇祯斜倚几畔,饿得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模样,也是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跪在崇祯面前,紧紧抱住他双足,放声大哭。崇祯握住他手,慰道:“起来,起来说话。事到如今,也不必论甚么君臣大礼了。”王铎连连叩头,泣道:“陛下保重,陛下保重!”崇祯苦笑道:“亡国之君,死为正道,还有甚么可说。”寞然仰首叹道:“就是死了,朕也无颜去见大明二祖列宗!”

  王铎犹豫片刻,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何必如此自苦?其实圣人所谓‘国灭君死之’,也并非是说国家灭亡,国君必得自尽。朱圣集注云,土地乃先人所受而世守之者,非己所能专。但当致死守之,不可舍去。此国君死社稷之常法。传所谓国灭君死之,正也,正谓此也。能如大王则避之,不能则谨守常法。盖迁国以图存者,权也;守正而俟死者,义也。审己量力,择而处之可也。”他引这一段,乃是朱熹注孟子的话。大意是说,国君并不见得非要殉国而死,倘若实力足以再图振作,还是应当暂且忍辱规避。迁国图存是权宜之计,守正待死是取义之道,为国君者大可以审时度势,择而处之。

  崇祯平日十分重视经廷,自然明白这几句的意思。摇头叹道:“朕流播北荒,哪还有甚么恢复之计?”王铎急道:“陛下何必如此绝望?想我朝廷之中非无忠贞之士,如周阁老、温尚书者必会设法营救,迎陛下还都,那时徐图振作,再雪前耻不迟啊。若是今日意气殉死,将来国家大业却要谁来主持?何况我大明千里江山,岂是这么容易亡于虏手,失一北京不过暂时之败耳,中华南北万里处处可都,陛下但留一身在此,必有复兴之日。”

  崇祯苦笑道:“你懂甚么?大明将来或者尚有可为,只是朕之一死早已注定,避无可避。”翻身坐起,注目瞧着王铎,冷冷道:“朕这里把守严密,你是怎样入来的?”王铎一怔,一时不敢便说乃是达海叫自己来做说客,崇祯瞧他神情尴尬,早已明白了十分,别过头去道:“朕这里不见说客。你出去罢,上复你家主子,朕落入贼手,唯一死而已。他若还念昔日君臣之义,便给朕一个爽利。”说着闭目不语,任凭王铎大哭哀求,也不再睁开眼来瞧他一眼半眼。

  王铎无计可施,只得灰溜溜回去向达海请罪。这一边崇祯仍是不肯吃喝,皇太极又选几个明臣轮流劝说,崇祯只铁了心肠,半分也打不动。眼看就要发起对林丹攻势,皇太极无暇再管崇祯的死活,只是令人每日继续灌饮马奶,维持他一条残命而已。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皇太极以阿敏为副,亲自点起八千精兵,衔枚疾走,自南口悄悄掩入雾灵山,要打林丹一个猝不及防。在他逆想之中,林丹得了明使的书信,只道自己为了与明议和,才出此下策,必不会防备他半夜偷袭,定可一击而破,回头再来收拾金国奇。可没想到他引兵杀入林丹大寨,一路上静悄悄全无半点声息,起头还道是林丹一部正在熟睡,可后来愈打愈不对,一座座营帐都是空荡荡的。皇太极这才惊觉中计,只恨不曾带着范文程同来。

  连忙令三军撤退,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四面火光大起,一簇簇火箭攒射而来,马匹夜间见了火,当即惊跳起来,控驭不住。皇太极勒兵急退,林丹的蒙古兵却已经四面八方围将上来。他开头还想挥军硬冲,林丹部下纪律散漫,互相之间全无呼应,只要统驭得当,极容易各个击破。可是战了一阵,却模模糊糊听见夜色之中有人以汉话大声喊叫,皇太极心中一惊,暗想莫非明军也来增援林丹,那就大大棘手了。借着隐约火光瞧时,果然对方主将阵中打出一面桓字大旗。皇太极大惊,叫道:“不妙,不妙,明军大部到了!”

  饶是他戎马半生,虽然当此逆境,并无半分慌乱,仍是有条不紊地调动军马,无奈八旗军本就正在逃命之际,前者皇太极领军出战,便以战胜之后可归蒙古相勉。此刻一击失利,军心已有动摇,加上后来明军来援的谣言迅速在三军之中传了开去,一个个再无战心,只想速速逃走,无奈皇太极军纪严格,临阵退却是要斩头的。虽然如此,先锋后阵之中却也起了处处骚动,蒙古兵趁势自两旁坡上抛下滚木擂石,火箭火把雨点般落将下来,引燃了营帐之中堆着的篾片硝粉,轰轰烈烈烧将起来。后金兵见此情形,更想屁股向后逃之夭夭,不知阵中何处有人大叫一声“逃啊”,刹那间一呼百应,七八千人潮水一般向后退去,那些存心死战的给乱军一裹,立足不住,也就跟着向后拥去。

  皇太极战马也给裹着后退,一面奋力控住缰绳,一面大叫:“擅退者斩!”但是这等混乱局面之中,却又有谁能听见他的叫声?就算听见,又有谁愿意听从?哪怕军纪严明的后金兵,也都是人生娘养,一旦混乱起来,就与一群暴民没有两样。皇太极又急又忧,以往他纵横疆场,靠的是一群不怕死的八旗子弟,现下这等情形,却教他靠谁去?

  阿敏策马上前,拉住皇太极缰绳,大声道:“大汗快退,这里我来顶住!”皇太极瞧他一眼,这个兄长当年力挺自己取得汗位,后来却因功高跋扈而为自己所忌,不料到了这等紧要关头,他还是愿以性命相护。一时间皇太极不由觉得十分对不住阿敏,暗暗发起誓来,倘若这次得以全身而退,往后必定善待手足,再不做那等亲痛仇快的事情了。

  不过这念头在皇太极脑中也只是一闪便即消逝,他握了一握阿敏双手,叫道:“便托付哥哥了!”勒马掉头,加鞭疾驰而去。一路上有几个蒙古兵瞧见此人并非常人,赶来拦截,都给皇太极一刀一个,削去了脑袋。

  阿敏望着皇太极远走,微微冷笑,叫道:“停战,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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