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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玄幻小说《空明传烽录》作者:公子易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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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8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二十八回

 

 

  送左良玉出门离去,三人又商讨一番起兵援京诸般事宜,最后定议由何可纲率领本部人马留守通州,以防虏兵转移攻势;桓震与祖大寿趁夜拔营起行,分兵两路赶赴京师。这两路军一路由桓震带领,取道运河北岸直向西行;一路由祖大寿带领,从北绕行,经西山抢占卢沟桥,切断鞑子兵西面的退路。两人约定,除夕之夜务必要在京城之下共度,这才握手而别。临去之时,祖大寿更将两个外甥三凤三桂一并交托给了桓震。吴三凤原就是炮营之中的一个游击,吴三桂却是新中武举,受了父亲吴襄之命,随在舅父身边历练的。

  那吴襄虽与祖氏有袍带之亲,无奈自家家世并不显赫,父子都是由武举出身的,眼下也只是做到了一个杂号总兵官。正因如此,才要几个儿子都去结交豪门,多历战阵,好将他吴家的根扎得深些。祖大寿心想将来鞑子退去之后,若是自己上表为甥儿请功,不免招人物议,不如现下便让他随在桓震帐下听命,到叙论功绩之时,与桓震求一个人情,还怕他不肯应承么?是以话儿说得也甚恳切。

  桓震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没口子地答应下来,一面斜眼瞥着吴三桂不住发笑。吴三桂只道桓总兵欣赏自己人品,也就更加挺起胸膛,做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儿来。待得祖大寿点兵离去,已是过了两三个时辰,桓震这一头也就预备起行。他心中却另有一番打算,并不想傻乎乎地迎上去硬碰鞑子兵锋,只令枪阵据马在前,炮营随后,三军缓缓行去,黑夜中走不到十几里地,便喝令扎营,待敌情探明再行。

  这一停下来,旁人尚犹自可,吴三桂却面露不愉之色,一个人牵马走了开去,似乎若有所思。桓震一一瞧在眼里,交代副总兵左辅统金国奇整理三军,却独个儿走过去一拍三桂肩膊,笑道:“贤弟可是心有所思?”吴三桂见上司来同自己讲话,连忙躬身行礼,道:“世叔大人安好。”桓震心中暗自冷笑,他比吴三桂只大得十岁,吴三桂如此自降身份,那自然是存心拍他马屁了。面上却不能露出蔑视之意,连忙谦让道:“岂敢岂敢,桓某向以尊长事令舅父,吴兄不弃,但与桓某兄弟相称可也。”吴三桂哈哈一笑,道:“如此小弟僭越了。”

  桓震也不多话,只问他方才若有所思,可是想到了甚么。吴三桂先是推诿不肯明言,后来桓震摆出脸子,他才一脸神秘兮兮地道:“京师危在旦夕,桓兄行军却如此谨慎,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颇有大将风度,小弟十分佩服。”

  桓震心下一紧,莫非自己的心思竟给他瞧了出来不成?连带想到祖大寿,何以巴巴地竟将两个外甥塞在自己麾下,难不成是终究对自己信任不过,派来监视的么?

  存了这一层提防,言语之间便不敢有分毫大意。何况这吴三桂还是后世知名的大汉奸、卖国贼,虽然此刻年方十八,可是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桓震心中早有了成见,瞧他之时自然蒙了一层颜色。思忖片刻,这才若无其事地答道:“不敢,不敢。只是我辽东家底尽在于此,炮营虽然犀利,却须仰赖步军守护。倘有半分闪失,桓某怎对得起诸位将军多年的心血。”

  吴三桂连道:“是,是,是。桓兄虑事周详,小弟自愧不及。”桓震冷眼瞧他神情,竟是半分也不曾将自己说话放在心上,左右也明白这等谎言骗不得人,索性不再与他多缠,撇开话题道:“我意欲遣三百军士往西打探敌情,不知贤弟可敢去否?”吴三桂一怔,旋即满口应承,拍起胸脯来。桓震双掌一击,笑道:“果然英雄出在少年,待到叙功之日,必为贤弟大书一笔。”说罢点五十马军,二百五十步军,令吴三桂带着去了。

  颜佩柔一直扮作亲兵随在桓震身边,瞧着吴三桂远去的背影,忽然发问道:“我瞧这人少年英豪,又是祖总兵的亲外甥,将来必有成就。怎么你对他却是这等不阴不阳,似乎有意不愿给他机会出头一般?”桓震苦笑摇头,心道这叫我如何对你说?难道告诉你若干年后此人将要冲冠一怒为红颜么?

  抬头望望东方天际,自言自语道:“天快亮了。”回头大声唤道:“黄杰!”黄杰应声奔来,躬身行了一礼。桓震略一点头算是还过了礼,和颜悦色的道:“这几日来可好?有没有军士不知好歹,说你是反复小人?”黄杰脑袋一低,轻声道:“并不曾有。”桓震心中微微叹息,拍着他肩头道:“那又何必瞒我?我知道你受了些委屈,此刻暂且隐忍,早晚要给你平复名声。”黄杰语声颤抖,应了声“是”,良久方道:“小人的哥哥惨死在虏兵手上,只消能给哥哥报仇,哪怕叫小人身败名裂,尸骨无存,也都在所不惜。”

  桓震叹了口气,一时间下面这句话几乎说不出口。顿得一顿,还是咬牙说道:“我还有一件要紧事情托你去办。”黄杰连忙躬身道:“大人不必多说,但请吩咐,小人赴汤蹈火,无有不从。”桓震点了点头,道:“我与你五十藤牌刀军,不许携带火枪,要在通州以南马头店荒野之中潜伏下来,等待一个人。此人不来,你们决不能撤走;也不得走漏半点消息,泄露半分形迹。你可办得到?”

  黄杰十分疑惑,想了一想,问道:“等甚么人?”桓震在怀中摸出一张纸,里面似乎裹着甚么东西,对黄杰道:“这里有一张图纸。你看过记下,立刻毁掉。”黄杰依言接过,打开来瞧时,内里裹着的却是一块生铁,不知做何用途。桓震晃亮了火折,举着要他记牢了地图,随即烧掉,道:“此处有一株空心大松树,一根树枝上拴着红绳。你去到马头店时,树上若有一个铜钱记号,那就是要等之人已经到了,你便可在树洞之中留言约他见面,务必护送他平安来到京城与我会合。”

  黄杰一一记下,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道:“小人自知不该多问,只是……”桓震笑道:“那没甚么,我叫你冒险,原该告诉你的。此人是我一个至交好友,这一回是往河南去代我办事的。咱们能不能打败鞑子,挽救大明国运,却有六七成要着落在此人身上呢。”黄杰听说如此,更不再问,领命去了。

  颜佩柔疑道:“当日在遵化铁场大败恩格德尔,我悄悄盯着你,见你与那姓李的老客私语半晌,莫非就是他?”桓震一怔,哈哈大笑,道:“是耶?非耶?”

  直挨到日上三竿,三军造饭喂马,人马都吃饱歇足,时候已经过午了。吴三桂带着探马回营,说道前方五十里内只有小股虏兵游骑,他们未敢轻战,远远哨探一番便退了回来。桓震沉吟片刻,下令三军起行,这一日又是只走了二十多里。他就这么停停走走,通州到北京百多里地,竟足足走了七天方到。

  却说祖大寿那边连日连夜的急赶,终于在二十四日清晨抵达了卢沟桥。卢沟桥虽然已为虏兵所夺,可是守卫军力并不雄厚,祖大寿没费多大力气,便取了下来。他留下二千军驻扎,余部又兼程赶奔京师而去,不过一日工夫,来到南门永安门外。

  他唯恐再赴袁崇焕后尘,是以并不轻易同围城虏兵接战,而是下令距离敌阵二十里地扎下乌龟营,各部无有将令,决不能擅自出战。虏兵似乎也知身后来了援军,先是观望不动,后来瞧见援军迟疑不进,于是攻城势头更加猛烈,竟是要一鼓破城,再回头吃掉来援之敌。

  城中守军见到祖字大旗,原本一片欢喜,都说辽兵铁骑来援,这下子京城可有了指望,谁知祖大寿竟然远远扎下营来,却叫他们火热的心中如同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冰冷起来。这一来士气更加低落,纷纷传说祖大寿也投了鞑子,陈兵敌后不是为了打皇太极,却是要帮着敌人攻打京师。

  崇祯皇帝听了马世龙奏报,心知祖大寿是有意要挟自己下一道保命诏书,这才肯奋力作战;事已至此哪还顾得上甚么面子不面子,当下一挥而就,用了皇帝宝玺。

  然而诏书有了,却没有人能够送到祖大寿的手中。皇太极将四面城门团团围困,用力攻打,虽说京城方圆广阔,并不能围得滴水不漏,可是不论哪个方向都有虏兵,出城送信之人稍有迟缓,便可能给大军踩死。他在朝堂之上一再询问诸臣,不论文官武将,只没一个敢自告奋勇的。

  崇祯皇帝心如死灰,他豢养这些臣子,难道不是为自己排忧解难的么?怎么平日里一个个高倨庙堂不可一世,到了要紧关头,却都成了脓包草袋!怒气攻心,他一脚蹬翻了御案,甩袖退朝而去,只留下一干文武官员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怒归怒,信还是非送不可的。谁去送呢?正在崇祯皇帝忧心如捣之际,忽然太监通传,说是宫门外有人求见。这一来,成就了一段突围传旨的千古佳话,也造就了一个不惧死难,铁骨铮铮的大明好男儿。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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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9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二十九回

 

  

  崇祯正在忧心彷徨之际,忽然来了这么一根救命稻草,照理说该当十分高兴,传进来大加慰勉褒嘉才对。可是他听了这人名字,非但全没露出半分喜色,两条眉毛却反皱了起来,在印堂紧紧锁成一个川字。

  外面求见的不是别人,正是休宁人金声,官拜庶吉士的是也。此人对于崇祯皇帝来说,丝毫也不陌生,甚至就在前不久的一度还给他当作天降救星,十分信任重用的。可是如今早已大大不同,他举荐申甫,申甫在卢沟一战给皇太极打了一个全军溃灭;他举荐刘之纶,刘之纶却又是一个只知夸夸口谈,一到动真格的便只晓得向朝廷要兵要粮的家伙。崇祯禁不住痛恨自己早瞎了眼,竟会将这样的两个家伙委以重任。但若是骤然将金刘两人撤职查办,一来十分有损他做皇帝的识人之明,二来当此危急之际,也实在不好再得罪朝廷大臣。虽说他们都市一帮吃国家俸禄的米虫,可是倘若臣子们忽然都不见了,他一个光杆皇帝又要如何是好?所以金声与刘之纶便给皇帝客客气气地冷藏了起来。

  本打算就此不予追究,没想到这两人还是不住惹他烦心,一个罗里罗嗦地给申甫请恤典,一个又是请京营兵,又是请关外川兵,自己都没加理睬,他居然上表要求自行招募。招募了又怎样?还不是如同申甫一般尸骨无存的下场!连京营都难以对抗鞑子的猛烈攻势,临时招募起来的市井游勇又能算得甚么。关外川兵遥不可及,他刘之纶凭甚么说这种大话?崇祯皇帝心中对于战局已经大半绝望了。在这一片黑暗之中的唯一一点亮光,便是正屯驻城南观望的辽兵。

  现下崇祯尚不知道,来的是祖大寿一部,还是三个总兵都赶来了。城门已经给鞑子兵完全隔断,守将寻到围城的缺口,从城头缒下几个探子去,都没能活着回来,是以只是远远瞧着乃是明军服色,却看不清打着谁的旗号。

  若是只有祖大寿一人那还好办,倘若桓震这个无君无父的逆臣也在,那就糟了。一想到桓震,崇祯便忍不住要抽自己两个耳光。袁崇焕是如此,桓震又是如此,自己总是养虎遗患,纵容得边将尾大不掉,就拿现在来说,几个辽将竟然借着虏势迫他妥协,长此下去,他这个皇帝哪里还有半点人君的尊严!以后非得好好整顿不可。

  想到以后,崇祯不禁苦笑不已。能不能过得今天还不好说,怎么就想到以后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忽然觉得金声此来似乎也并非不好,犹豫片刻,对小太监微微点点下巴,示意他传金声进来,旋即仰起了头,望着文华殿的殿顶,不知在想些甚么。

  那小太监一直战战兢兢地捕捉皇帝脸上的每个表情,方才崇祯眉头深锁,满脸怒色,把他吓得一颗心扑扑直跳,皇帝这么微一示意,他竟没能反应过来。崇祯发了一忽儿呆,低下头来见他仍是直挺挺站在那里,不由得大怒,咆哮起来。那小太监这才明白皇帝叫传金声入见,吓得屁滚尿流,一股脑地叩头。崇祯懒得同他废话,唤侍卫进来拖下去重打,另叫人去传金声了。

  不多时金声给引了进来,拜呼已毕,便道:“臣闻传诏乏人,愿替陛下分忧。”崇祯没料到他如此开门见山,不由得一怔。金声拜了三拜,道:“臣书生素矢忠义,遭遇圣明,日夜为陛下忧念天下事,向以食禄无功自耻。今兵逼京畿,有用臣之处,愿以死报陛下。”崇祯微一摆手,道:“那也罢了。朕问你,你有甚么法子能冲破鞑子围困,将这一份诏书送到祖大寿营里?”

  金声叩头道:“臣请效张巡藁人之法以惑敌军。”崇祯问道:“何谓藁人之法?”金声道:“唐时安禄山作乱,叛将令狐潮以贼众四万薄雍丘城,人心大恐。守城的乃是张巡,对众将说道:贼知城中虚实,有轻我心。今出不意,可惊而溃也,乘之,势必折。后来城中矢尽,巡乃缚藁为人千余,被黑衣,夜缒城下,潮兵争射之,久而知是藁人;其后复夜缒人,贼笑,不设备,遂以死士五百斫潮营,焚其垒幕,追奔十余里而止。此虚实之道也。臣请效此法以乱敌。”崇祯不耐烦道:“这故事朕自然知道。只是你究竟要如何做法?”金声道:“请陛下准臣上城察看,到时自有主张。”崇祯冷笑道:“好一个自有主张!”想了一想,用力撕下龙袍一块袖子,丢在地下,道:“你且持此物往见祖大寿,若真有命见到,甚么也不必说,只问他还是不是大明臣子!”说着拍案而去。

  金声神情坦然,膝行上前拾起龙袍,对着空荡荡的御座拜了三拜,起身离去。

  这夜一入二更,右安、永安、左安三门内一齐擂鼓,虏营中听了,以为明军将要出城野战,慌忙操戈上马,可是鼓声止息,又复一片黑暗,并不见半个明军的踪影。后金兵刚下马歇息,鼓声又复震天响起,如是者再三,哪怕女真战士都是枕戈待旦,也有些不堪扰累了。围困南门的是贝勒多尔衮、台吉德格类,德格类与莽古尔泰乃是一母同胞,都是努尔哈赤的继妃福察氏所出。虽是兄弟,德格类平日对莽古尔泰的作为却甚瞧不过眼去,起初还时常劝诫,后来说得多了。莽古尔泰便暴躁起来。德格类生怕伤了兄弟情分,又想明哲保身,只好渐渐与他疏远起来,却同代善、多尔衮等几个皇太极一系的贝勒愈来愈是亲近。莽古尔泰看在眼里,两人时常吵闹,有一回德格类指责他狂悖,竟给他一怒之下掴了一个耳光。

  德格类为人谨慎小心,此次从多尔衮困守南城门,自知虽是多尔衮的长辈,地位才能却都不及侄儿,是以逢事必要同多尔衮商议而后定。今夜见城里明军反复击鼓,却又不肯出战,心中讶异不已,忙去问多尔衮。

  多尔衮虽然年青,脑袋却十分好使,令兵士打起火把,向着城门方向眺望一番,低头思索片刻,击掌笑道:“是了,是了!”德格类忙问他想到了甚么,多尔衮道:“前番咱们不是捉住了许多明军的探子么?定是敌人瞧咱们防备得谨严,探子一个个有去无回,城里守军与背后祖大寿的援兵没法联络,因此击鼓不战,叫我等不加提防,久之防备松懈了,他好趁机得手。”

  德格类惊道:“那可不得不防!现下祖大寿不敢轻动,便是因为内外隔绝,倘若给他们夹击起来,我军可要大大不妙!”多尔衮笑道:“叔父说得在理。”说着便调配人手,轮班巡逻,反比前更加严密。金声次夜又施故伎,多尔衮只令士兵半数歇息,半数守在营前待命,如此人人都可睡上半夜,全不受金声的扰乱。

  金声眼看骗不过多尔衮去,崇祯又叫人来催问他几时出城,迫得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闯出去再说。至于到时候的死活,也就顾不上了。就算赔进一条性命,也算是为国尽忠,死得重于泰山。临行之前,却又上了一本,说道:“前新军副总兵申甫,战殁卢沟桥,甫受事日浅,直前冲锋,遗骸矢刃殆遍,非喋血力战不至此。请陛下加以恤典,以勉臣子忠义之心。”崇祯一听他老调重弹,不由得怒火直升起来,哼了一声,道:“无能之辈,还敢来同朕要甚么恤典!”

  金声叩头道:“臣子死王事,乃是本份。方今大兵薄境天下草泽之雄,欲效用国家者不少,生不得慰奖,死不予抚恤,不免冷了众人的心肠。”

  此话不提还好,一入崇祯之耳,立时触动了他耿耿于怀之事,怒到极点,反笑了起来,指着金声道:“倘若你此去当真死了,朕便连你同申甫一同下旨追谥号优赠!”当君主的对臣子说出这种话来,实在是有失风度之极,可是崇祯毕竟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青年,正是血气方刚之时,登基以来的满怀抱负,已经给皇太极入寇的一盆冷水冲得无影无踪,剩下的便全是焦躁不安了。

  此情此景,金声也再难开口。只得再拜道:“臣去了,愿仗圣天子威灵,一举成功。”他离开宫中,便寻了申甫所遗残部二百余人,勉以申甫旧恩,邀他们是夜一同突围。这些人从军之前多是些市井无赖,平日常将义气二字挂在嘴边,真正事到临头却又个个退缩,任凭金声说干了嘴皮,连孔夫子关老爷也都搬出,亦只说得八十三人愿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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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0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三十回

 

  

  话表两端,却说桓震一路上慢慢行军,只因他防备十分扎实,后金大军虽然对他的动向一清二楚,却也不敢贸然分兵来截,如此这般一路无惊无险地到了京城,已经是二十六日了。他早派前锋游骑与祖大寿互通消息,知道他屯兵敌后已经两日未动,多尔衮摸不清他的用意,也没轻易前来踏营。祖大寿叫人带信来说,现如今的形势,只要城里支持得住,内外夹攻起来,后金大军无路可退,必然元气大伤。怕就怕外面打将起来,北京城防却如软豆腐一般在紧要关头泄了气,鞑子倘若进城,生灵涂炭那且不说,一干辽将可就当真成了纵虏叛国的千古罪人,如何要得?是以祖大寿催促桓震,速速设法与城内马世龙取得联络,莫要像如今这般内外隔绝。眼下皇太极攻城愈来愈是着紧,看样子是见辽兵赶来,想打进城去再做打算了。祖大寿想了数次法子,都没法送信进城去。但辽兵向来不善野战,内外夹攻尚有胜算,若是不顾守军,单由外面发动攻势,城内毫无呼应,那又失了先机。

  桓震心中却早有数,对来人道:“你且上复祖总兵,叫他千万莫要着急,切不可轻举妄动,不出数日,就要有好事发生了。”来人疑疑惑惑地回去说了,祖大寿也猜测不透桓震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左右自己这一支部队并不能成事,非得城里京营配合不可,只好听从桓震所言,等了下来。这一等直等得祖大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虽说只是区区十来个时辰,却犹如过了几十几百年那般长远。

  这两日晚间,一过二更城门里便要一起擂鼓,可是今夜却是毫无动静。等到三更过后,城头上出现了影影绰绰的几十个人形,先是聚在一处,不久又分散开来,转眼间消失不见了。

  那便是金声与他的八十三名死士。

  这八十四人分作了四队,分别从金声白天挑选好的四个地方,由城上守军缒下城去。马世龙亲自前来相送,说了许多敬重赞扬之辞,金声全当过耳秋风,听过便即忘记了。但马世龙嘱咐他务必约定祖大寿正月初五夜以三更三炮为号一起夹击,他却牢牢记在心中。过不多久,便听女真人大声喊叫,说是捉住了奸细,一时间人马扰攘,火把点得通明,喊杀惨呼之声不绝于耳,多尔衮一声令下,八旗兵如同毯子一般铺了开来,四处搜索。

  金声所穿的服色与其他人并无二致,都是一身黑衣。他下城之后,并不立刻离去,却贴着城墙根伏了下来。那八十三人着地之后,有些先前一时口快逞能答应下来,此刻临阵却又后悔了的,一遇到虏兵巡骑便即跪地求饶,鞑子兵哪里理他许多,胡乱捆绑起来便押回营去给多尔衮审问了。

  鞑子兵生怕城头放箭,不敢靠近城墙,远远瞧了瞧便掉头回营去了。金声直等到人马暂歇,八十三人十有八九也已经落网,这才慢慢站起身来,四下张望一番,猫着腰慢慢向南挪动。只要绕过女真大营,再狂奔不足五里便是祖大寿的营垒,金声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慢慢前进,眼看便要穿过鞑子的防线了。可是便在此时,耳畔忽然响起一阵喊声,跟着火把亮起,几队后金兵涌了出来,有的持马刀,有的持长矛,纷纷对准了他。

  金声眼见事败,暗叹一声,直起身来,任由后金兵上前绑了,推推搡搡地押到了多尔衮面前。

  多尔衮指着金声,转头问地下一名俘虏道:“此人可是你们的首脑了么?”他说的却是汉话,那俘虏面露惧色,望了金声一眼,点了点头。

  多尔衮冷哼一声,笑道:“这可不是佯装的了罢?方才你那冒认做首领的同伴,可已经给我砍做两截了!”说着上前拍拍给了金声两个耳光,厉声喝问道:“你是他们的首领,是不是?”金声明知无幸,索性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多尔衮打量他一番,点头道:“嗯,听说汉军之中做官的全是读书人出身,此人才像个读过书的样子。”德格类在旁问道:“好侄儿,读过书的汉人却是甚么样子?”多尔衮笑道:“便像这人一般一脸酸气的就是了。”德格类半信半疑,瞧了金声半天,也没瞧出酸气究竟何在。

  多尔衮问道:“你既是首领,可该知道你们究竟所为何来罢?是来刺探我大营,还是向外求援的?”金声怒目而视,闭口不言。多尔衮恍若不觉一般,若无其事地拍拍手,一人应声上前,躬身道:“贝勒爷。”多尔衮对德格类道:“叔父可愿看戏?”下巴朝那人一点,道:“此人是咱们攻下固安时候开城纳降的那个……”那人谄笑道:“小人是固安县丞李浑。”多尔衮鼻子中哼了一声,算作回答,问道:“我听说你们汉人自有一番叫犯人开口说话的法子,是不是?”李浑不知多尔衮何意,怔了一怔,点了点头。多尔衮指着金声道:“这个人便交给你,一个时辰之后,拿口供来见我。”又叫过一名戈什哈来,道:“你瞧仔细了,他是怎么对付那人,倘若取不到供,便照样施用在他的身上。”

  李浑吓得浑身发抖,当初固山县令犹豫不决,战不敢战,降不敢降,是他先下手为强开了城门,固山县无路可退,只好与他一起投降,事后愈想愈觉有辱斯文,一根麻绳吊死了。李浑却不知怎的巴结上了多尔衮,给他收在身边入了奴籍,就如未发迹时候的宁完我一般。

  德格类听多尔衮说得有趣,忍不住也要观看。李浑一则害怕,一则全力讨好主子,把做县丞时候跟狱头阴捕们学来的种种逼供手段一一使将出来。金声死而复苏,仍是骂声不绝,看看一个时辰过去,除却从他怀中搜出的一块龙袍,多尔衮是一无所获。

  单从这龙袍一角并不能推测出甚么来,金声咬紧牙关死不开口,李浑用尽了刑罚,也无计可施。眼看再拷打下去金声便要断气,多尔衮喝叫停手,心中不由得有几分佩服这个硬骨头的书生。究竟为甚么他要那么忠于那个皇帝?北京城里那个同自己年纪差不许多的青年人,究竟有甚么好处叫他这么忠心不贰?多尔衮摇摇头,虽然跟范文程学会了汉话,可是汉人的心思,他还是不明白的。难怪哥哥皇太极要这么信用汉人,对于粗朴豪爽率性而为的女真好汉而言,他们实在太复杂,太难懂了。

  金声缓过劲来,呸地一口血向多尔衮吐了过去,但他重伤无力,这口血吐在多尔衮身前一尺的地下,洇成鲜红的一片。多尔衮却不生气,叫过从军医生来给他裹伤,这个有趣的汉人,他不愿让他死。

  那从军医生名叫狄五味,也是一个汉人,是大军经过遵化的时候从城里捉来的。多尔衮觉得汉医药理远较萨满巫医高明许多,一路上捉了不少名医,有些送给兄长,这个便自己充做奴隶。

  多尔衮不愿多留,叫将金声关押妥当,明日再行审问,便即转身离去,瞧也不瞧李浑一眼。李浑只以为主子已经抛弃自己,一时吓破了胆子,两腿嗦嗦发抖,一条水线顺着裤脚直淌下来。

  狄五味一面给金声裹伤,忽然从药箱中捡起一枚药草,举在手中仔细端详,大声自言自语道:“我叫狄五味,你尊姓大名?”金声一惊,偷眼望了望帐篷门口的守卫,狄五味仍是保持那个似乎研究药草的姿势,道:“别担心,他们都不懂汉话。时间不多,长话短说,明日我可出营采买药材,你有何话,我可以代转。”

  金声疑惑不已,不知此人究竟是当真心在曹营身在汉,或者只是那多尔衮安排下套得自己口供的一枚棋子?他身陷虏营,已经绝无生理,倘是前者,消息传得出去,自己死也瞑目;若是后者呢?除夕夜城里没有外援,贸然开城出战,必定给虏兵杀得大败亏输。

  狄五味见他犹豫,急道:“快!”守卫似觉有异,朝里望了一眼。狄五味慌忙用力撕扯包扎用的白布,大声嘟哝道:“这布怎的这么脏?明天可得同贝勒爷说说,去买些好白布,否则兵士岂不倒了大霉?”大约“贝勒爷”三字守卫是常听汉人称呼多尔衮的,知道那是指自己旗主,当下放了心,又拄着长矛四面警戒去了。

  金声眼见事情已经不容自己选择,一咬牙,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上一赌。都是炎黄子孙,眼前这人也许真是有心帮助自己。

  半个多时辰之后,狄五味急匆匆奔入多尔衮的大帐,报说金声已经咬舌自尽了。多尔衮虽觉可惜,可人死不得复生,叹一口气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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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1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三十一回

 

  腊月二十七这天,下了一场几十年难见的鹅毛大雪。皇太极眼看年关将近,天气又是如此酷寒,士卒实在难以作战。遂下令停止攻城,三军缩入营垒,再不出来了。范文程更为他作元日贺表,令人射进城去,名为请贺求和,实际却是一封最后通牒,要崇祯皇帝下令辽兵后撤五十里地,放后金大军安然离开,否则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打下了北京城,与崇祯一家同归于尽。崇祯接了表文,自然又是大怒,马世龙趁机奏上初五发起攻击之事,崇祯盛怒之下一口答应了。

  虏兵不再攻城,北京城上终于略松了一口气,可是天气滴水成冰,京城守军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直冻得手握不住枪矛。辽兵棉衣暖和,女真人从小惯了爬冰卧雪,却都不是多么难受。

  桓震可就抵受不住了,过惯了现代暖冬的南方人,哪经过这般的苦寒?前几个冬天虽说也冷,可从没这么冷得离谱,似乎骨髓都要结冰了一般。冷归冷,他身为主将,也不能缩在帐篷之中烤火,仍是顶着寒风大雪巡视营垒,检查士卒的饭食棉袄,直冻得脸色发青。颜佩柔是苏州人,更禁不起冻,昨晚便受了风寒,病倒了。桓震很是担心,却又怕露出破绽,不敢让军医诊治,当下一早便叫两个亲兵往附近乡镇去寻个医生,来替她把一把脉。

  哪知京师周围被了兵祸,乡民纷纷逃亡,就连大夫也逃走了,只留下一间空荡荡的药铺,还有大堆大堆的药材。两人扑了个空,正要回营,却有一人推门进来。一个亲兵反应甚快,一把将他按住,仔细讯问之下却是多尔衮营中的医生,此番乃是来镇子上采办药物的。这一下大喜过望,虽不指望他替自己人诊治,可是捉住了敌人的军医也是大功一件,两人喜滋滋地押着俘虏回去了。那军医似乎自知无路逃脱,并不挣扎,任由他们押着到了桓震面前。

  桓震心中打鼓,多尔衮为甚么要购入药材?是死伤严重?是准备发动新的攻势,或者只不过是恰好药物用尽了而已?一切都要从面前这人身上寻到答案。

  旁边一人笑道:“原来是买药的大夫。不如让小人同他谈谈生意经何如?”说话的是个身穿白狐皮大衣的胖子,人长得既胖且白,又穿了一件雪白的皮裘,整个儿瞧上去就如堆起了一个雪人一般。

  桓震怔了一怔,点头道:“也好。李兄无须客气。”说着嘉奖押送的亲兵几句,叫两人退了下去。李经纬笑嘻嘻地一拱手,道:“小人告罪。”说着站起身来,绕着椅子转(滚?)了个圈子,仍是笑嘻嘻地问道:“这位大夫高姓大名啊?生地多少钱一斤,熟地又是多少钱一斤?大黄呢,砒霜呢?”

  那军医却不慌张,一字一句的答道:“小人姓狄,贱名五味,便是五味子的五味。生地贰两叁一百斤,熟地两五一百斤,大黄两八,砒霜军中用不到,并不曾买过。”李经纬显然不曾料到他答得如此爽快,不由得也是一愣,旋即笑道:“哈哈,好,好!狄大夫既然是爽快人,那便不用咱们多说了。”说着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狄五味并不理他,对桓震道:“敢问这位可是祖总兵祖大人?”桓震本能地刚要摇头,忽然想到甚么,点头道:“我正是祖大寿。你有何事?”说着飞速冲李经纬抛了个眼色。狄五味哈哈大笑,道:“大人何必骗我?来此路上我便偷耳听得兵士议论桓大人如何如何,莫非不是你么?”

  李经纬闻言,在一旁嗤嗤直笑。桓震脸上微微一红,硬着头皮道:“不错,我是桓震。你究竟有何事?说了出来,方能押送你去见祖大人。”狄五味昂首道:“我非囚犯,谈甚么押字!”桓震愕然失笑,道:“你已经给我部下捉住,不是囚犯,又是甚么?”狄五味微一撇嘴,转眼瞧见帐中一张矮几,顺手抄将起来,大喝一声,抡起来向头顶砸去,矮凳应声四分五裂。[注,武警的训练表演中有一项是用砖头砸脑袋的,估计是硬气功之类。]

  桓震大吃一惊,那矮几虽说仅是几块木板粗粗钉成,只为放置文书之用的,可他这么随手一砸,便能硬生生用脑袋将之顶断,这一身本事当真也非同小可。如此说来若非他自己愿来,凭那两个亲兵确乎制不住他。

  李经纬拍手喝采,大声叫道:“好,好,再来一个!”狄五味微微一笑,道:“这位大人,小人是个大夫,可不是跑江湖耍把戏的,叫大人见笑了。”李经纬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道:“莫管这许多,你跟我回山西去,如何?我家孩子最喜这些玩意儿,你也不必费心悬壶了,就在我家里做个护院教师不好么?”桓震哭笑不得,心想你怎么在我这里招揽起护院来了?狄五味面无表情的道:“好与不好,小人说了不算,还要问这位桓大人。”

  桓震奇道:“问我作甚?”狄五味躬身道:“大人莫怪。满鞑子眼看便要打进北京去了,大人倒还悠闲得很。”桓震打个哈哈,一时无言以对。狄五味续道:“大人可知道我来时听兵士议论的是何事?”桓震心里一沉,板着脸孔问道:“何事?”狄五味道:“他们在惦记年夜饭要在何处吃呢。”

  桓震心中感慨万千,战争这东西,给人带来了财富名望与土地,可是又叫多少人大年夜不能与妻子团聚,又会叫多少人一辈子再也吃不到年夜饭啊。但他们毕竟还有家乡,有个过年时候可以想望的地方。自己在这年代,可是连根都没有的一株浮萍,逢年过节又去想谁才好?

  李经纬笑道:“狄先生喜欢在哪里过年,也要看狄先生的一句话。”狄五味倏然抬头,盯着李经纬,目光中满是惊疑之色。桓震点头道:“实话说,鞑子采买药材,是不是将有异举?”

  狄五味哈哈大笑,道:“错了,错了!”桓震奇道:“错了?”狄五味笑得眼泪也迸了出来,正色道:“不是鞑子将有异举,却是大明的军队将有异举。”

  桓震疑惑道:“此话怎讲?”当下狄五味便将金声所托之事说了一个大略,说到马世龙之约时,桓震眉头深锁,李经纬却是若无其事。他一口气说罢,帐中再无一个人出声,沉寂良久,桓震才叫人带他下去安歇,仍是旁若无人地发呆,李经纬叫了数声,他也全没听见。

  李经纬笑道:“大人担心甚么?内外夹击,可不正是一个好机会么?”桓震没好气道:“甚么好机会?以眼下辽军的兵力,倘若有了内应,阻住鞑子兵不让攻入城去,大胜只是一夕间事。”李经纬奇道:“既然大胜易如反掌,大人还有甚么可不高兴的?”桓震注目瞧着他,摇头道:“你是当真忘记了,还是佯作糊涂?倘若一鼓而胜,虏兵就此退去,那么福王那边,要怎么交代过去?”

  李经纬大笑道:“我瞧桓大人担心的不是对福王没法子交代,却是别的事情罢?”桓震脸色发青,右手不觉按在了佩剑之上,沉声喝道:“你说甚么?!”李经纬自觉玩笑开得似乎过火,连忙打恭作揖陪起不是来,道:“大人放心,小人与您绝对是一条心思,绝无二致。”桓震仍是直瞪瞪地瞧着他,许久许久,长叹一声,道:“为甚么?”李经纬反问道:“甚么为甚么?”桓震摇头道:“没事。马经略约我出击,你说当如何应对?”李经纬满脸堆笑的道:“大人心中自已有成竹,何必反来问小人?”

  桓震摇头道:“我不知道。”李经纬也跟着摇起头来,两人视线一碰,不觉都笑了起来。

  李经纬躬身道:“桓大人事多,小人就不在此搅扰。”桓震点头道:“是,华先生一人独处甚不妥当,我暂且叫黄杰陪伴,只是黄杰毕竟年轻,还是你去的好。”李经纬摇头道:“桓大人看人的本事真不怎么样。”说着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自顾出去了。桓震瞧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随即召集诸将,说了狄五味传来的消息,马经略约定除夕夜一同攻打鞑子大营,解京师之围。众将听了,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天赐良机,有的说须提防鞑子的诱敌之计,更有一两个赌气发狠,声称皇帝一日不释放袁崇焕,辽兵便一日不替他卖命的。

  桓震不动声色,侧耳听着众人议论,半晌,挥手止住,问道:“此事进退两难,各位可有甚么高见?”张正朝先开口道:“俺不理这许多鸟事,但能杀得皇太极给俺弟弟报仇雪恨的,无有不遵。”桓震点了点头,道:“那个自然。咱们这里许多人,哪一个不想生吞活剥了皇太极的?这话就不必说了。”黄杰道:“末将以为,那狄五味来历不明,不可轻信。”就有几人喧叫道“你不是一样降叛不定,来历不明么?亏桓大人还敢用你!”桓震连忙喝道:“眼下议的是狄五味,不要乱扯旁人!”那说话的是一个游击,见主将斥责,悻悻然闭了口。一时间众人又议论起来,仍是各持己见,总难有定论。

  桓震冷眼旁观,但见吴三桂始终站在末尾,一言不发,忽然问道:“吴世兄,你若有所思,恍然不觉外物,想必已经有了高见罢?”

  吴三桂一惊,抬头道:“不敢,不敢,末将只是有一点十分不解。”桓震随口问道:“甚么?”吴三桂面现犹豫神色,讷讷道:“这个……”桓震笑道:“不必拘束,只管说。”吴三桂想了一想,走上前来,俯在桓震耳边细声说了一句话。

  这一句话出口,桓震神色立时大变,饶是他定力甚好,仍是露了些许迹象,有几个眼尖的将领已瞧出蹊跷,互相打起了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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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2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三十二回

 

  桓震勉力镇定心神,强笑道:“世兄不可乱加猜测,桓某人受袁军门恩惠甚重,眼下所作所为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军门的性命。”转向诸将道:“这些日来行军缓慢,一来是恐怕有失,二来也是为了观看朝廷的动静,究竟肯不肯放督帅出来重新带兵。”

  他这句话说出,下面立时一片喧哗,袁崇焕在众将中间威信素著,自他下狱之后,许多人都暗自生了气馁之心。此刻听桓震说似乎尚有希望让故帅重行带他们打鞑子,岂有不欢喜之理?一干武夫不愿意去想那许多,平生讲的是忠义血气,桓震如此一说,他们便信之不疑,吴三桂却眨眨眼睛,露出一种狡黠神色,连连点头称是。

  桓震心中但觉此人十分阴险,城府深沉得紧。方才他伏在自己耳边,说的乃是这一句话:“抗虏者借虏,救袁者杀袁。”旁人乍听或许不明白这句话究竟何意,可是在桓震这个有心人听来,却如同一个晴天霹雳一般。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思竟然给他瞧出了端倪,怎不叫人害怕。不由得又感庆幸,幸好李经纬之事并没对他泄露半分消息,对外人也只说是缴送军粮的商人,否则不定还会闹出甚么乱子呢。

  吴三桂眼见煽动不了众将,手中又没有甚么凭据,再者说倘若惹怒了桓震,于自己不见得又有甚么好处,当下随口附和几句,退了下去。桓震松了口气,又同众将商议除夕夜究竟是否要应合马世龙。祖大寿那边他也已经遣人去送信,大约晚间便能等到回复了。

  这边议定的结果,这消息不知是真是假,只有到时候按兵不动,瞧城里是否真的发起攻势,再作打算。后金兵没有大型火炮,是不是城上开炮,老资格的炮手一听即可明白。与其冒上中了敌人计谋的风险,倒还不如索性延误战机,城里守军不动,城外辽兵也决不动。祖大寿方面,也是一般的看法。

  这天晚上,颜佩柔病势更重起来,白天狄五味替她把过脉才离开军营,说是只不过感染风寒,吃几服解表发汗的方子便好。可是药煎了吃下去,非但不见好,反发起高烧来,数九寒天一张脸烧得火烫。桓震看在眼里,又是心痛,又是发愁,看看大战将至,实在没法子再留她在军中,虽则不放心她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离开自己身边,可是一旦打将起来,自己决然不能分心照顾于她。一时间左右为难,没了法子。

  他怕颜佩柔病中发闷,处理完军中事务,便来陪她聊天。他是川西人氏,给颜佩柔讲起成都十八怪来,听得她不住微笑。谈了一回,颜佩柔渐感精神不支,睡了过去。桓震却不得安睡,信步在军营中闲逛,不知不觉走到李经纬所居的营帐之外,犹豫片刻,向里叫道:“李先生?”李经纬应声而出,一见是桓震,胖脸上立时堆起笑来,道:“桓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桓震也打个哈哈,道:“军营里原本是桓某人的地盘,何须李先生来迎我?”

  李经纬哈哈大笑,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独一人之天下也!军营者,全军兵士连同经纬在内之军营,非独一人之军营也!”桓震同声而笑,笑了几声,蓦然顿住,脑袋之中一片空白,背脊冒出一身冷汗来。李经纬见他神色有异,连忙打恭道:“怎么,小人说错了么?失言失言,大人原宥则个。”桓震惊疑不定,反复瞧了他几眼,但见他一脸无辜,似乎方才那话真是无心之言,何况这等时候决不能与他破脸,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帐篷角落之中的榻上睡着一人,听见两人说笑,醒了过来,坐起身来点头致意道:“桓总兵来了。”桓震连忙上前招呼,道:“华先生可过得惯这营伍生涯?”那姓华的生得其貌不扬,又黑又瘦,却穿了一件肥肥大大的皮袍子,瞧起来晃晃荡荡,十分不伦不类。听得桓震问他,摇头道:“但为王爷的大业,那也没甚么。”话头一转,道:“克勤受了王爷的重托,定要将事情办好才成。他老人家在洛阳,还等克勤的消息呢。”

  这姓华的名叫克勤,字奋成,是福王朱常洵王府中的一个幕僚。何以此人会在此处?这还要从遵化铁场李经纬与桓震一别说起。

  当日桓震受任辽东,离开京师之前途径遵化,办妥了铁场事宜,便与李经纬分手。那时李经纬言语之间便暗暗透露出他与福王常洵颇有勾通,说是福王尚未就藩之时,厥父曾是幕下的一个宾客。对当年常洵不得立太子,悻悻然甚有不平之感。当时桓震急着赶赴辽东,全没放在心上,后来宁远闹饷,两人又再见面,他便替福王拉拢起桓震来,桓震明知朱常洵生性贪残,只用言语推诿过去,李经纬也不再强求。待到皇太极薄边入寇,桓震从援京师,在遵化铁场伏击恩格德尔,李经纬便挑明了说上一次借予桓震应付兵饷的三万银子,乃是福王的家财,取出了当时桓震所写的借条要他立时归还。

  桓震率军在外,一时间哪来这许多银钱?本想置之不理,反正自己大兵在手,李经纬一个行商,又能如何?然而仔细一想,这道理自己明白,难道李经纬便不明白?所谓索债是假,为福王拉拢自己才是真的。倘若一口回绝,此人手中还有比借条厉害百倍的东西,那便是自己私卖军火、参股出海的凭据。一时间竟起了杀心,一面虚与委蛇,要他去河南向福王致意,一面就要对李经纬痛下杀手。

  便在剑出鞘前一瞬,桓震突然改了主意。福王虽然贪残,却也富可敌国,当时人有“洛阳富于大内”之说。非但如此,朱常洵还拥有河南、山东、湖广的大片肥沃田地,倘能利用得当,未始不是一个极好的助力。反正福王无非也是不甘心皇位落在哥哥的后人手里,然而当皇帝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光是一班朝廷大臣的攸攸之口,便足够他堵个半天。自己却无须管那么多,暂且虚应故事,能从福王那里榨得一笔就算一笔。

  想明白了这一层,便任由李经纬离去。后来战事日紧,京师受困,福王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准备起兵勤王了。桓震心中清楚,勤王是假,预备抢夺皇位才是真的。可是只要侄儿活着一天,他朱常洵便没半点念想,唯一的指望是虏兵打破北京,将崇祯皇帝捉了去,或是索性杀了,最好连太子也都死了,那时他便可找一班势利臣子上表劝进,反正朱常洵有的是钱,有钱使得磨推鬼,哪怕韩爌这种硬骨头不肯低头,周延儒这等人总有给他收买过去的。

  干这件事,手里还非得有兵不可。明制,藩王一旦离京就藩,便不得擅离藩地,自然更不可能拥有军队。虽说朱常洵的田庄之中蓄养着数以万计的庄丁,叫他们披甲持枪,也算兵士,然而一则决不能同朝廷的正规军相提并论,二则藩王私蓄军械,那是极严重的罪过,河南到北京千里迢迢,莫说他朱常洵自己没本事带兵赴援,他手下更没一个够资格干这桩事情的人。王府豢养的幕客虽然甚多,却都没有名分,见不得光,更别说名正言顺地领兵打仗了。

  因此朱常洵便想到这个法子,他信奉钱可通神,人心,军队,舆论,甚至皇位都可以拿银子买来,只待战局到了最后关头,哪个武将立下了头等大功,便将他收买过来,那时就算自己的勤王之师与他合兵一处,只要成功夺位,又有谁能说个不字?哪怕失败,也不过一死而已,反正这些年来自己已经享受够了,就算立时死了,也已经赚够了本,总好过一生一世都活在痨病鬼常洛的阴影之中。至于为甚么选中桓震,李经纬坚不肯说,桓震也拿他没法,只得不了了之。

  桓震虽然答应了李经纬,起初可并没打算兑现诺言。他心中明白,若是福王做了皇帝,只会比他的父亲更加贪心敛财,那时恐怕整个中国都要毁在他手里了。后来袁崇焕下狱,他与崇祯皇帝也撕破了脸皮,整个辽东已经再无退路。皇太极是不能不打退的,否则岂不是明朝仍亡,八旗仍旧入关,中国社会又再倒退,自己所有一切努力统统付诸流水?可是皇太极一退,崇祯必然卸磨杀驴,他是皇帝,整个中国的官僚机构都掌握在他手里,凭借辽东之力是绝然无法同他对抗的。那时候不光袁崇焕,连同一干辽系将领的去留存亡,都成了大问题。辽东没法子脱离内地独立抗击后金,更加不能投降了后金,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让崇祯去死。

  这时候洛阳方面又派人来,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桓震才开始重新考虑李经纬的建议。只是他却并不情愿当真叫朱常洵做了皇帝,怎生用个法子借力打力,他自离开蓟州以来,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只是至今仍旧没有答案。

  所以他也不敢轻易应承拥戴福王,两年前的桓震只是一个生死由命、捞一把算一把的光棍汉,可现下他肩上担的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性命,也不光是一个袁崇焕的性命,却是整个辽东,整个中国,整个汉人民族的生死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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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3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三十三回

 

  日子过得飞快,不觉已经腊月三十了。照惯例,除夕夜皇帝须得亲享太庙,朔日要御皇极殿受百官朝贺,还要遣官祭祀历代皇帝的陵寝。这些仪式,在太平时代本来算是皇帝宣扬威信的手段,可是放在如今,朱由检是没半分心思做这些事情。虏兵攻势虽然暂且停息,可是皇太极的贺表仍如一块大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众臣之中,已经颇有人主张委曲求全,暂且承认虏酋的汗位,同他讲和。按说有了这个台阶,崇祯该当放下皇帝架子才是,可是兵事一旦稍稍平息,他心中又抱了一线希望,马世龙信誓旦旦,说祖大寿已经应允初五夜夹击鞑子,到时定可一举解京师之围,倘若真是如此,自己又何必管他甚么和书?几个大臣上表请他应许,疏上,一概留中不报。臣子们约莫也能猜测到皇帝的心思,都知道他向来如此,谏无可谏,何况前有袁崇焕的样本,谁再敢提和虏,恐怕得先看好自己的脑袋才成。

  皇太极得多尔衮报知,马世龙谋与祖大寿里外应合,于初五夜出西门、南门门夹击自己,不由得勃然大怒,大骂明人无信,自己勒兵停战,他们却背地里捅刀子。当下调兵遣将,要趁除夕年关,明人毫无防备,打他一个措手不及。莽古尔泰连吃了几场败仗,给皇太极骂了个狗血淋头,心里又是屈辱,又是不甘,卯起了一股蛮力,要在除夕夜的攻城战中大显身手。

  袁崇焕在狱中日子过得却是愈来愈苦,虽然余大成托人设法照应,可是镇抚司中全是尚书梁廷栋的亲信,那梁廷栋既是主官,心胸偏又十分狭窄,袁崇焕曾得罪过他几回,他便摆在心里无时或望,起初余大成使了银子,还能照着官员坐监的标准供给衣食,后来银钱用光,便渐渐虐待起来,吃不饱窝头苦菜的事情也是常常有之。这些事情袁崇焕并不放在心上,他担心的是外面的战局。没有自己在,那一帮辽东的将领们能听从朝廷的约束么?北京城防能抗得住皇太极的凌厉攻势么?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每天提心吊胆胡思乱想,袁崇焕当真快要发疯了。

  幸好还有个傅山在,两人谈天说地,不觉间已经变做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傅山先时尚对他怀有几分戒心,后来渐渐了解他的为人,也就芥蒂尽去。

  牢头禁子也要过年,看看时候将近入更,不少人便私自溜号回家去了。余大成买通了狱首,设法给两人送了些酒菜进来,权且度岁。

  韩爌杜门称病已经多日,期间不论是周延儒假惺惺的前来探听风声,还是成基命等一班老朋友上门劝他不必赌气,韩爌一概都推病不见。他的心已经死了,这个朝廷里的风风雨雨是是非非,他也不愿再管了。现在他只等待皇帝的一纸诏书,赶他回老家颐养天年去,就如当日的钱龙锡一般。异日鞑子倘若真的打来,哪怕纠结族人决一死战,赔上这条老命也就是了。年关到来,他也全无心思与家人欢聚,一个人躲在书房,长吁短叹,借酒浇愁。

  夜愈来愈深,眼看敲过了三更三点,韩爌已经醺醺然略有醉意。他站起身来,抛下酒杯,朝着神宗皇帝定陵的方向缓缓跪了下来。那里葬着驾鹤已久的万历皇帝,葬着他的第一个主君。屈指算来,自从万历二十年自己考中进士,至今宦海浮沉已经三十八载。三十八年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上要担心皇帝猜疑不信,下要提防佞臣蜚言离间,回想光宗皇帝临终时,被衮凭几,俨然顾命的情景如在目前,自己却为叶向高、魏忠贤倾轧,不能善尽首辅之责,一直耿耿于怀,后来今上即位,不久召还,委以重任,本想振作暮年,辅助圣主,俾有一番作为,可没想到陛下自打剿除阉党之后,愈来愈是刚愎自用,不纳雅言,韩爌性情温和,又不能如刘一燝一般不管不顾地力谏,自觉朝廷之中渐渐没了立足之地。或者此次门生袁崇焕下狱,正是自己引退的时机罢,在他的心里有时会这样想。可是当此危急关头,倘若不顾而去,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又怎么去见光宗贞皇帝?韩爌伏在地下,痛哭失声。

  忽然一声炮响,韩爌激灵一下,抬起头来,愕然望着窗外。不是停战了么?这又是哪里开炮?一个仆人匆匆奔了进来,道:“大人,大人,不好了,鞑子忽然攻城,城上正在打炮呢。”韩爌大吃一惊,忙奔出去瞧时,只见东方火光冲天,喊杀声、火炮声隐隐传了过来,顿足道:“糟了,我军毫无防备,必给打个措手不及!快,快取朝服来,老夫要入朝见陛下。”

  崇祯皇帝正在奉先殿一个人发呆,想着历代祖宗的丰功伟业,太祖成祖皇帝开疆括土,四夷宾服,子孙后代却是一代不如一代,英宗睿皇帝大败于瓦剌,哥哥熹宗皇帝丢了辽东,到得自己这一代,竟然被满鞑子大举入寇,迫得要订立城下之盟,每每想起来,就觉无颜面对祖宗。奉先殿上长明灯昏黄的光闪闪烁烁,仿佛列祖列宗的灵魂正在那里责备他。崇祯皇帝忽然想起从前听徐光启说的天主教故事来,人死之后或升天国,或下地狱,祖宗们自然是在天国了,倘若自己当真对虏酋低头,会不会触怒神灵,将自己打下地狱去?那时可也无所谓看得见看不见祖宗们了。

  他用力摇摇头,仿佛要甩掉脑袋里一片胡思乱想。今天是除日呢,明日便是新年了,皇儿们又长了一岁。慈烺去年十一月已经定为皇太子之选,写了金册,正要行册立之仪,虏兵大举入寇,便给耽误了下来。不知明年甚么时候才能再举行仪式。想到慈烺,崇祯忽然记起,差不多已经十几天没有去看过他了。不知他现在可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亲子之心一动,再也按捺不住。崇祯下令摆驾坤宁宫,要去看看皇后与小皇儿慈烺。岂知走到半路,便有高起潜慌慌张张来报,说城下已经打了起来,皇太极挥大兵尽力攻城,马世龙见敌人势大,不敢开城迎战,只在城上指挥发炮还击。辽兵仍是按兵不动,不知意欲何为。

  崇祯大惊,没想到所谓休战只不过是皇太极的缓兵之计,待得明军毫无防备,却杀一个回马枪。这下事情大大不妙,马世龙能守得住么?朱由检脸色铁青,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顺着脸颊滚落。

  此时此刻他再也没心思去甚么坤宁宫,一叠声吩咐传诏马世龙,务必坚守城池,又叫各部尚书都到城上去协防。这才回到寝宫,心中一片忐忑不安,一忽儿想打退鞑虏,自己坐在皇极殿受百官赞颂,一忽儿想皇太极终于攻将进来,自己连同妻子都成为鞑子的俘虏,就如宋徽宗、英宗皇帝一般吃尽苦头,不由得不寒而栗。一忽儿又想哪怕当真攻破了外城,凭借皇城还可抵挡一阵,何不趁这个时候逃走?前些天叫太监们缝制的布囊已经装满了细软,马匹也早在宫中预备好了。想走,现下便可走得。只是倘若当真这么一走了之,岂不成了弃国逃亡的出奔之主?

  高起潜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伏地叩头道:“皇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奴才们誓死守城无妨,陛下万乘之躯,系着天下安危,何必自蹈险地?”崇祯似没听见,良久,摆手道:“让朕想想,想想……”

  此时宫中已经乱成一团,不知甚么人,大叫鞑子打来了,后来一而十十而百,人人皆随着乱喊,一众太监宫女哪见过这等阵仗,哭爹叫娘之声响成一片,就有人要开宫门逃走。纷乱之中却有人还不忘了趁火打劫,闯入库房中掠去了许多金珠绸缎。

  崇祯皇帝听着一片纷纷乱乱,逃走的心思愈来愈甚。明制,大驾征行,则大营居中,五军分驻,步内骑外,骑外为神机,神机外为长围,方圆二十里,可谓浩浩荡荡。可是眼下乃是逃难,哪顾得上讲求排场?何况就算想讲,三大营也都给拉上了城去御敌,压根儿没法调得回来。可是又不能没有军士翼护,只得传锦衣指挥来,叫他速速调集锦衣卫候命。那时锦衣积弊已经甚深,卫士占役、买闲比三大营更烈,主官但以铠甲旌旗足以夸人自骄,蒙蔽一下皇帝骗取军饷。平日作威作福欺压百姓是一把好手,当真御敌就变成了一摊稀泥,大汉将军骑马落马,红盔将军放枪炸膛都是家常便饭。

  崇祯却并不知道这些,传召锦衣指挥谢在元毕,便使人去接取周后与田、袁两位妃子及皇子慈烺、皇女媺娖随行。前次围城时候,本已诏令各宫自行收执细软,她们也都该心中有数了才是。虽说如此,但女子究竟是女子,听说敌人打来要预备逃难了,禁不住便慌张起来,袁妃当场吓得两腿发软动弹不得,田妃又是这个也想带着,那个也放不下。倒是周后,总算是当年在信邸一同风雨过来的,遇事镇静许多,只叫宫女每人背了随身的一个包袱。

  韩爌赶到皇城之时,马世龙已经看看坚持不住,守军仓惶之中胡乱放炮,几乎没一炮打得中的。皇太极似乎破釜沉舟,全然不顾背后可能给辽兵攻击,挥军不断冲杀,顶着滚油抛石冲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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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4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三十四回

 

  

  朝中众官大都听说了战事,有的躲在家中紧闭大门不敢出头,有的便如韩爌一般赶到了皇城门前,等着崇祯皇帝召他们商议对策,主持大局。可是一等二等,皇城大门却总不见开启,想要寻个太监通传,平日守宫门的太监也不知去向了。众人如同没头苍蝇一般乱撞,没了主心骨。成基命也赶来了,瞧见韩爌,一时竟有几分激动,握住了他的手说不出话来。

  韩爌顾不得与他叙旧,道:“靖之,事情如此紧急,陛下怎么不见大臣?”成基命摇了摇头,道:“象云,你多日称病不朝,不知道如今的形势。温体仁一班人已经大大得势,每日只以避难迁都惑上,陛下年轻,缺少定力,竟有些动心了。”韩爌大惊,颤声道:“北京乃是国家根本,永乐以来便为天下枢纽,岂能一旦弃之?此事非同小可,靖之,我要去面陈利害,万不能任由陛下堕入小人计中,隳坏了祖宗基业。”说着便走到宫门前大声喊叫里面开门。门里已经是一片混乱,哪里有人理他?只叫得声嘶力竭,也无半点影响。

  忽然城门打开,走出一彪军来,瞧旗号时,却是锦衣卫。众官员眼看门开,一哄而上。韩爌上前拦住谢在元,问道:“陛下召你入宫何事?”谢在元连忙下马,躬身道:“陛下只叫下官帅锦衣卫入宫护驾。”韩爌点了点头,道:“陛下如今何在?”谢在元神色犹豫,并不便答。刘一燝焦躁起来,一把将他推开,大声喊叫道:“陛下,陛下!”谢在元急止之,密语道:“老大人低声,且随我来见驾便是。”

  刘一燝疑疑惑惑,给他引至后军,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崇祯着戎装,乘木辂车,其后随着两乘凤轿,却不见皇后的安车同皇太子金辂。他低低惊呼一声,扑地跪了下来,叫道:“陛下御驾亲征,愿借祖宗威灵,一战得胜!”

  群臣纷纷跪倒,成基命谏道:“兵事凶险,天子当坐宫中统筹全局,不应轻身犯险。”崇祯轻咳一声,脸上有些发红,他哪里是甚么御驾亲征?不过打算逃跑罢了。硬着头皮道:“成卿有所误会。朕并非有意亲自上阵博杀,只是北京城可不可守尚属未知,倘若守得住自然好,若守不住,朕困居宫中岂不是自取灭亡?不如……”

  刘一燝不待他说出“迁都避祸”四个字,连连叩头,大声道:“臣死君难,君死国难!陛下一举一动关系天下人心,还请思之再三啊!”崇祯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这一群老秀才们自己想博节义名声,那也罢了,何必硬拉着他这个皇帝同死?但看群情汹涌,大都附和刘一燝,此刻倒不可惹恼了他。当下好言劝道:“刘卿何必固执?易云变则通,通则久,死守北京并非长久之计,今日我迁都南京,安知他日不能卷土重来?”

  刘一燝叩头出血,泣道:“臣闻晋、宋渡河之国,无一能北返者,祖荻岳飞,哪一个不是北伐未成身先死啊!南京繁华之地,虽有龙气,却是困龙不全之像,是以成祖皇帝迁都北京,一则为了备虏,二则燕京俯瞰天下,聚集北方要薮,当年靖难之时,文皇帝便从此地一举成功,实在不能轻易丢弃啊!”

  他这一番话说得字字在理,掷地有声,崇祯无言可答,怒道:“究竟朕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你要做节烈忠臣,为甚么自己不带着兵出去同满鞑子打仗?祖大寿不肯救朕,你们却要逼着朕去送死,一个一个都是如此,朕养你们这些国士,难道都是白养的么?”

  刘一燝额头青筋暴突,霍然站了起来,回身便走。韩爌一把扯住,问道:“你要作甚?”刘一燝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去城上杀敌!”韩爌知道他脾气躁烈,必定是气糊涂了,捉住他肩头喝道:“季晦,你清醒些!”刘一燝定定神,望着韩爌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说着挣脱韩爌,略一拱手,扬长而去。他这一去,便上城督战,直到心疾发作,死在了城上。这是后话了。

  崇祯眼见拦路石走了一块,当下令队伍起行。韩爌大急,抖着两手道:“这可怎么好,怎么好?”成基命一咬牙,奔在御驾前头,就地横卧了下来,大声叫道:“陛下真要弃祖宗二百五十年基业于不顾,请从臣的骸骨上碾过去!”众臣惊得动弹不得,崇祯一时之间也有些动摇。高起潜在旁却道:“天下乃是皇爷的,皇爷要留便留,要去便去,怎轮得到老大人要死要活地相胁?”

  崇祯闷哼一声,下令车辇直行过去。刘宗周远远飞奔而来,怀中抱着一物,大叫道:“谁敢冲撞太祖皇帝!”原来他眼见事情不妙,崇祯要跑,当即飞步赶去奉先殿请了朱元璋的神主牌位,要拼着一死劝谏崇祯。臣子擅动先帝的牌位原本是大罪,足可以杀头株族,刘宗周此刻已是豁出去了。

  他这一招果然有几分灵验,崇祯面露犹豫神色,许久,终于下令御驾折回头去。韩爌松了口气,可是却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是好。与皇帝的梁子算是结下来了,万一又造就出一个万历老皇帝那般赌气罢工的一国之君,那可如何是好?成基命似乎瞧出他心思,抖手道:“火烧眉毛,只有过一日算一日了!”说着拔步向御驾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韩爌怔怔地望着他走了一程,叹口气,也追赶过去。百官面面相觑,有些尾随在后,那是觉得一来要员都已过去,二来现下的北京城中也只有这皇城是最安全的地方了。有些却索性回家去了。

  皇太极指挥大兵猛力攻城,虽然死伤甚重,可是渐渐也有些不怕死的爬上了城头,缒下大绳,明军来不及砍断,又有不少缘绳攀了上去。虏兵蚁附而上,愈来愈多,守军渐渐抵敌不住,给压迫得退下城来,就在城门里展开巷战。终于城门从内打开,皇太极马鞭向东一指,八旗兵齐声欢呼,蜂拥而入,北京城支持一月有余,数度被围,又数度解围,终于还是破了。马世龙率领残兵向皇城方向且战且退,但两条腿的人究竟快不过四条腿的马,残兵败将哪里扛得住后金铁骑几轮冲杀,京营非死即降,马世龙眼见再无退路,一咬牙,抹脖子殉国了。

  这边后金大阵向着城内移动,几乎同时,背后响起隆隆战鼓之声,辽兵火枪阵由长矛掩护,一步一步地压了过来。皇太极早有准备,已经在后卫留下代善一旗阻挡。两军相遇,一边仗着弓马娴熟,一边倚赖火枪射程长远,起初天色黑暗,明军射枪没有准头,给许多八旗骑兵冲了近前,可是没到阵前却又纷纷绊倒,原来桓震早令人设下五道绊马索,用大桩牢牢钉在土中,黑暗中看不清楚,这一下绊倒了不少骑兵,人马互相践踏,死伤很是可观。

  代善急令暂退,叫人割断绊马索,就是这一耽误的工夫,明军阵型却又变了,从枪阵之后推出许多战车来,车与车紧紧贴在一起,不留半点空隙,一齐向前推进。这一带多是农田,地势十分平坦,车行毫无阻碍。战车一面前行,一面从枪孔中放枪,当即便有许多虏兵中枪倒地,虽说一时并不至死,可也没法子再起来作战了。

  女真骑兵长于野战,以往对付明军火枪的法子也就是冒着枪林弹雨冲到近前肉搏,明军发射迟缓,白刃战能力又差,多半一击即溃。可是桓震这种战法却是他们从没见过的,数百辆战车并排起来约有一里多长,每车之中都有三杆火枪轮流发射,射击并无间隔空隙,代善挥军冲了几次,都给硬生生打了回来,有几条漏网之鱼冲到敌阵之前,也都死在了长枪下。

  代善眼见不敌,自己这边死伤已经有四五千,再打下去难免全军覆没。当下一面令人飞报皇太极,一面督促士卒,务必坚持下去。

  祖大寿那边的情形却又不同,他兵力远少于桓震,是以并不出战,只在城南拉开了一条防线。多尔衮奉命东移,他也不去追赶。

  皇太极得了代善战报,也是大吃一惊。早在他决定攻城之前,已经预料到后背将会受敌,可没想到辽兵的战力如此之强。原以为明军袭取广义是由于自己不加救援的战略之故,现在看起来这两年间辽军战斗力的增强是远过自己意料了。

  他毕竟是一代名君,临危不乱,当即令代善不必再硬挡桓震攻势,迅速杀进城来,凭城抵御明军。代善得令,骑兵一阵风般冲进城门,旋即将大门关上了。明军有车有炮,骑兵又不敢轻易冒进,是以行动缓慢,给远远地拉在后面。桓震却不着急,喝令前行至城下,架起炮来向上猛轰。此次参战的大炮,都是长炮膛的型号,射程甚远,足够打到城头。他早料到有此一战,在进驻蓟州之前已经从山海关调运了大批开花炮弹备用。开花弹与实心弹不同,虽然杀伤力稍嫌薄弱,可是爆炸开来弹片四射,范围甚广,往往一颗炮弹爆炸便有十几人受伤。一轮炮打下来,城头便倒了许多虏兵,有些没来得及撤走的明军,也一同遭了殃。

  这边打得火热,皇太极那头却是势如破竹,明军一见城池已破,再无战意,后金兵切豆腐一般地直抵皇城之下,皇太极令人抬擂木撞开城门,没撞得几下,城门却自己开了,原来是几个太监贪生怕死,听得虏兵打来,吓得尿了裤子,竟然商议好了献城。皇太极大喜,挥兵直入,令人押着俘虏的太监,四下搜捕崇祯。

  皇城甚大,搜一遍过来,不觉天色已经近午。明军不住炮击北京城,终于炮弹告罄,城上代善所部也几近毫无战力。桓震一声令下,先锋架云梯爬上城头,两军就在城上展开肉搏。虏兵守城没了骑兵的快捷,与杀红了眼的明军正是旗鼓相当。一场肉搏战下来,登城的前锋固然死伤几尽,代善一旗也已经无力再战。辽兵从里打开城门,桓震挥军而入,一路搜杀掉队的虏兵,很快兵锋抵达皇城之下,只见城门紧闭,城上来来去去全是鞑子,显然已经给攻破了。

  左辅统金国奇策马上前,大声道:“咱们怎么办,打还是不打?”桓震摇头道:“暂且不打。”他不知道崇祯眼下的下落如何,是被捉住了,还是索性已经给打死了?更坏的结局是已经顺利逃走,那样事情便不受自己控制了。华克勤控缰笑道:“桓大人真好本事!”桓震干笑两声,虽然明知看不到崇祯,但还是忍不住仰起头来眺望城头。

  金国奇也随着望上城去,猛见有人弯弓搭箭,直向桓震射来,连忙叫道:“总镇当心!”说着在马上跃起来,和身向桓震撞去。饶是他身手敏捷,却也慢了一步,桓震听得叫唤,身子微微一侧,那箭正射在右胸,射入皮甲两寸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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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5楼 发表于: 2007-11-24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三十五回

 

  那射箭的正是莽古尔泰。他在桓震手下吃了几个败仗,久已经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难得有这机会,忍不住便要射他一冷箭,略解一解胸中怨气。他臂力很是惊人,在八旗之中赫赫有名,几个蒙古贝勒尤为称赞,说是不亚于当年一箭双雕的金刀驸马郭靖。偏偏战前桓震又将自己的厚甲给了颜佩柔穿着,自己却披寻常兵士的甲衣,这一箭虽然射程遥远,已是强弩之末,却也射进皮肉寸许。

  金国奇眼见主帅中箭,大吃一惊,吓得魂飞魄散,就要抢上来扶持。桓震一摆手,叫他退开去,伸手啪地折断箭杆,高声笑道:“如此皮肉小伤,如同替我挠痒,有甚可怕?”金国奇听他话声洪亮,中气十足,料想受伤不重,这才放下了心,便问是否要唤军医前来。桓震抬头望望城上,低声道:“虏兵瞧准了我中箭,必在觅隙出击,倘若此时我去裹伤,便给他们可乘之机。我受伤不重,支持到扎下营来再讲不迟。”金国奇点头称是,旋即叫传令兵晓谕三军,说主帅只是受了小小擦伤。

  忽然城上现出一员将官,大声叫道:“城下明将听了,你们的皇帝皇后,太子公主,已经尽数给我家大汗虏获,现下我家大汗邀你主将一人入城谈判!”颜佩柔本在中军较为安全的地方,听说桓震受伤,当下赶上前来,此刻见虏兵相邀,便道:“鞑子瞧见你中了箭,要你入城,必是想试探你伤势轻重。”桓震点了点头,提一口气,高声对城上叫道:“天子脚下,我是主人,你大汗乃是客人,该当客从主便,要他来我营中才是!”

  那将官缩回了头去,许久方再出来,大声道:“大汗有谕,你不肯入城,当即将皇帝百官斩首示众!”金国奇立时道:“不可,须防敌人诱杀之计!”桓震微微一笑,道:“放心。”对城上喊道:“请你打开城门,我一人一从入见可好?”那将官翻身下城,不久城门便打开了,桓震对金国奇道:“倘若日落我仍不归,你便会同祖大寿一起攻城,不必客气。”金国奇目露疑色,点了点头。

  桓震微微一笑,回首对华克勤道:“华先生,如何,可敢陪桓某走这一遭么?”华克勤犹豫片刻,点了点头。颜佩柔忽然扯住马缰,道:“我与你去。”桓震摇头道:“你病还没好,安心休息。待他们扎得下营,你睡上一觉,我可就回来啦。”说着一拍马臀,两骑一先一后,直驰入城里去。金国奇瞧着城门又再关闭,下令三军分作两部,一部留下来把守皇城,一部分头去肃清外城中虏兵了。这一场混战,直持续到申末方止。

  一路行入皇城,只见随处都是持刀来回奔跑的虏兵,有的抓着太监宫女,有的怀揣金银珠宝,见了桓震,都是怒目仇视,活脱一副进了北京的八国联军嘴脸。桓震也不理睬,只与华克勤骈骑疾行,随着那前来迎接的将官,不多时便到了皇极殿。

  皇太极高居殿上,一见桓震给人带了进来,哈哈大笑,道:“你我又见面了!”桓震四周扫视一圈,但见半个闲人也无,只有皇太极身后立着一个灰袍文士,想必是范文程了。冷哼一声,问道:“陛下何在?”皇太极笑道:“不急,不急。”伸手抚摸龙椅,感叹道:“这椅子果然舒服得紧。”桓震冷笑道:“只怕你的尊臀承受不起。”皇太极怒道:“你说甚么?现下你是我砧上鱼肉,只要我一声令下,一百勇士冲将进来,把你砍做肉泥!你信也不信?”桓震哈哈大笑,大咧咧地在地板上盘膝坐了下来,道:“我自然信。然而倘若日落之前没有一个活着的桓震好好回去,大军便要炮轰皇城,到那时候大伙儿抱成团死于非命,黄泉路上却也有个伴儿!”

  皇太极道:“倘若你等退出城外,候我军歇兵三日,自当退出关外,将皇帝还给你们,日后大家讲和,两不相欠!若再攻打,我便一刀将皇帝砍了!”桓震哭笑不得,原来皇太极这么拼命攻打北京,却是为了学金人虏去徽宗胁和,可也太过煞费苦心了。华克勤立在桓震身后,忽然道:“死了一个皇帝,还有一个皇帝。”

  桓震笑道:“正是。”指着华克勤道:“你知道这是谁么?他是当今皇帝的堂兄弟,福王的世子,哪怕今上与太子一同殉难,难道不能将这位世子过继给光宗么?”皇太极是个汉通,自然明白桓震所说并非没有先例,嘉靖皇帝便是因为武宗崩而无嗣,以堂兄弟的身份继承大统的。如此说来这些明人倒还当真不怕皇帝被杀。反正主帅死了可以换一个,皇帝被俘,自然也有继位的。

  然而他此时已经别无退路,倘若不能要挟得桓震让步,恐怕整个八旗大军都要有来无回了。只好咬定了崇祯皇帝这根救命稻草不松口,硬着头皮道:“然则你是定要瞧着你的皇帝死于非命了?”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甚重,桓震虽然一心想要崇祯死,可是却不能让人知道他是死在自己手上。否则以后在朝廷之中也就再难立足,这个风险太大,他冒不起。

  当下打个哈哈,笑道:“为人臣子者怎可以说这等话?桓某人是大明之臣,难道你便不是么?”这一句话正说在皇太极的痛处,他的曾祖父觉昌安曾任建州左卫都指挥,祖父塔克矢曾任任建州左卫指挥,两个人对明廷都是忠心耿耿,屡得嘉奖。父亲努尔哈赤,早年也曾经在辽东总兵李成梁的部下效命。说起来爱新觉罗氏自祖上起便臣服于明,只是后来努尔哈赤统一了女真诸部,便借着复父仇之名,反叛明朝。后金几次上书求和,明廷给他的回书之中,也多提起当年君臣之事,令皇太极甚感羞辱。

  桓震见他面色不善,笑道:“往昔之事也不必再提。我问你,倘若今日你我定盟,往后你能不兴兵戈,大明与女真和平共处么?”皇太极不假思索,顺口答道:“那个自然。我兴兵伐明,原是为了不堪恶吏欺压,只要朝廷关顾,为何不能罢战?往日我欲息兵以享太平,数次屈尊遣使议和,尔朝廷自大不许,今何怨我?”

  桓震又道:“倘若议和,须以辽土还辽人。”皇太极断然摇头道:“绝无可能。辽东地方,我凭力攻取之,非尔恩赐。昔日我两国并无嫌隙,和睦相处,尔据界内九州地方,尚不知足,夺我界外区区之地。上天鉴明是非,以辽东地方赐我,我何敢还尔哉!”

  桓震作色道:“现下尔大兴兵戈,略我土,戮我民,胁我国君,仍说我大明夺你地方么?”范文程在旁理直气壮的道:“自古以来,或兴或衰,非取决于尔等大国,天下并非一人之天下,乃众人之天下也,天赐与谁,则谁得之。师旅频仍,互相诛戮,而天生之民,因此罹祸。我等自身,亦不获安宁。尔若欲和好而我不从,致起兵端,我民被诛,则非尔诛之,乃我自诛者也。我若欲和好,而尔不从,致起兵端,尔民被诛,则并非我诛之,乃尔自诛之也。”

  桓震听了他这一番高论,当真有哭笑不得之感。想了一想,忽然问道:“不知道正德年间有一位兵部尚书范鏓范老大人,是阁下的甚么人?”范鏓乃是范文程的曾祖父,文程少年时本是沈阳县学的生员,努尔哈赤攻下抚顺,他与哥哥文寀一同投靠,甚得善遇,皇太极即汗位以后,更加信用,视为心膂。范文程听得桓震如此问,早明白他是甚么意思,当下道:“良臣择主而事,明皇竖子,眼光狭浅,安足与谋?”话头一转,却拉拢起桓震来:“我大汗久闻桓将军治军有能,何不弃暗投明,择一己之令主,而图百姓之乐业?”桓震冷笑道:“桓某既是汉人,便一辈子都是汉人,不会剃了头拖着辫子去装甚么满鞑子!”

  是时后金朝中并不要汉臣薙发,范文程一直都是作汉服打扮,皇太极也从未过问。听得桓震如此说,当下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桓将军不愿意薙发,自可不薙。”桓震哈哈大笑,现在的范文程自然不会知道日后出了一个孙之獬,搞得天下汉人个个剃光了前额,却也当真怪不得他。明知同他讲不得大道理,摇头道:“非关剃发之事。此事不必再谈,桓某自认尚有三分骨气,投降卖国的事情是决然不作的。你说天下是众人的天下,谁打得便算谁的,那么我且与你约定,你将我陛下放还,我便由得你出这北京城。出城之后,大家各凭本事,死生胜败都无怨言。你可乐意?”

  皇太极正要答话,范文程却使一个眼色将他阻住,道:“现下我大军皆在尔国境内,自然是你占据便宜。若要各凭本事,便放我们出山海关。”

  桓震仰天呵呵大笑,道:“莫要贪心不足,现下外面数万大军重重围困,你等在北京城里可能守得几日?哪怕将北京舍与你了便如何,我从锦州出一奇兵直捣辽沈,你的家人妻子,父母坟墓,都不要了么?”

  皇太极脸色铁青,桓震所说确实是他最担心的。若是袁崇焕说这句话,皇太极必不会相信,因为袁崇焕的为人决不可能放下北京不管去端自己的老窝。可是现在此言出于桓震之口,这个人与袁崇焕不同,是个连皇帝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的无赖,皇太极倒当真担心,万一辽沈有失,就是打下北京又有何用?何况察哈尔仍有林丹死而不僵,倘若同明军勾结起来,也是一个心腹大患。一时间只想呼哨一声,叫进一群人来结果了桓震。

  范文程道:“桓将军莫急。我国兴师,非欲取龙位得天下也。小国人民,惟愿两国和好,财货丰足,相互贸易,各安猎狩放鹰,以永享太平。倘将军能速行决断,以成此举,实为两国之福矣。”

  桓震笑道:“范先生好不晓事。这等事情该当去向陛下求肯,怎么却来问我?城下之盟向来是国君签署,几曾见统兵将军盖起手印来的?不必说这许多,还是速请陛下来见方是正理。”范文程叹道:“也罢,便让你们君臣好生商议。”说着拍一拍手招呼一声,几个后金兵应声而入,押着崇祯皇帝走了进来。

  崇祯皇帝进得大殿,一眼瞧见桓震,心中恨意腾腾升起。若不是此人磨磨蹭蹭不肯救援,自己何至于成了鞑子的俘虏?还有成基命那帮老臣,死活不肯让自己离京逃走,如今还不是一般变了阶下之囚?他并不理睬桓震,径对皇太极道:“快快放朕离去,免你死罪。”

  皇太极愕然大笑,道:“此事不难,只要陛下答允勘定国界,将辽东土地赐予我八旗人民,自当任由陛下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崇祯断然道:“绝无是理!辽东乃先帝开创疆土,子孙不能守御,当一死已谢祖先。杀我则可,要我丧地辱国,万万不可。”桓震此刻倒有几分敬重他起来,虽说这个皇帝刚愎自用、性情残忍,并不算甚么好皇帝,可是至少尚有三分气节,不是那等卖国求荣之辈。

  范文程笑道:“你们君臣已见过面了,桓将军可肯应许我方才之话么?”桓震摇头道:“我已说了要同朝中大臣商议。”范文程道:“明国大臣半数已在宫中做客,桓大人却去同谁商议?”桓震昂然道:“哪怕只剩得一人,也是大明朝廷。”范文程无法可想,只得让步,约定明日再听消息。

  当下便要离去。范文程却拦住去路,笑道:“正事已了,却还有一个人,想要桓将军见上一见。”桓震方才所中那箭深入胸腔,他不将箭头拔出,流血稍稍缓慢,可是到此时也已经支持不住,血液在胸中堆积起来,渐渐呼吸困难,喘不过气。听得范文程又要他见甚么人,明知对方是在存心拖延时间,可是又不能有丝毫露怯,只得硬着头皮笑道:“无妨,请出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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