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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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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11-12
前传 昔我往矣 第八回 劫狱
 
  桓傅两人在那常平仓中左等右等,直到傍晚,也是没有半点消息。桓震倒还好,傅鼎臣又是担心父亲,又是担心马士英那边如何发展,愈想愈觉得自己此举愚蠢无比,竟是转来转去,一刻不得安静。
  过得一夜,终于等来了一个人,带来的却是一个扎扎实实的噩耗:傅之谟与吴氏通奸,谋害本夫过四郎,事败自行投案,眼下过四郎已死,傅之谟下入狱中,叫傅鼎臣出去打点一切。傅鼎臣闻言,直如给一个晴天霹雳击中一般,一时间作声不得,呆在那里。那狱卒不断催促两人离开,他竟也是充耳不闻。桓震连忙扯着他出了仓库,两人站在刺目的阳光下面,一时之间竟然有一种天地之大,无所适从的感觉。愣了许久,还是桓震先镇定下来,拽住傅鼎臣找到一家切面铺,囫囵吞了两大碗切面,也没吃出甚么滋味来,只是好歹填饱了饥肠。解决了最基本的生活问题之后,便要开始考虑如何救出傅之谟的大事了。延龄堂医馆已给封了,两人只得寻到客栈暂且住下。傅鼎臣只道是自己莽莽撞撞地害了父亲,心中自责自怨,脑筋早已无法运转,只是坐在那里发怔。桓震在房中转来转去,只是转圈再多又有甚用,照样想不出一个像样的办法来。按说那马士英无非只是图财,若能大大地送上一笔,或者能买通了他,但傅之谟平日常常施诊施药,弄得家无余财,一时之间要筹措一笔银子去填马士英那个无底大洞,当真是难如上青天。
  傅鼎臣突然跳起身来,往外便走。桓震连忙追上去一把扯住,问道:“青竹,你做甚么?”傅鼎臣嘶声道:“我去劫狱!”桓震哭笑不得,心想凭他们这两个人,手无缚鸡之力,莫说劫狱救人,大约还没冲进狱门,便要给人打倒了帐。看来他受打击过重,竟有点神智不清了。傅鼎臣前襟给桓震揪住,仍是不断挣扎,要往门外冲。桓震焦躁起来,左右开弓,啪啪打了他两个耳光,厉声道:“冷静!”傅鼎臣这才安静下来,怔了半晌,突然蹲在地上,抱头大哭。
  桓震心中抑郁,也丝毫不亚于傅鼎臣。他心中明白,这一桩事情,可说全是因自己而起:若不是自己夜半求宿,便不会撞破吴氏的隐秘;若不是自己带过四郎去延龄堂求医,傅之谟便不会知道内情;若不是傅鼎臣陪自己前往枪峰驿,便不会拦马士英府轿告状;若没有以上种种,傅之谟如今又怎么会身陷大狱?他桓震一向自认敢作敢当,眼下要他眼睁睁看着旁人为自己受苦受难,怎么能忍受得住?只是以他之力,又确实无法可想,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实在毫无用处,白白活了二十五年。有生以来,桓震第一次深切体会到,在一个封闭专制的社会中,权力实在是一个好东西,真是有权之人不用忙,无权之人跑断肠。现在哪怕要他用自己的自由乃至性命去换取傅之谟的平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只是就连这样的机会也是他可想而不可求的。
  胡思乱想了一番,猛然醒悟过来:现在想这些,岂不是徒耗宝贵时间?傅之谟尚在狱中,眼下最最紧要的是要上下打点一番,不让傅之谟吃苦才是正经。明代主管一县狱政的乃是典史,直接与犯人打交道的却是狱卒。这两方面哪一边也漏不得。桓震心中有了谱,便细细询问傅鼎臣其父在狱中可有相识之人,傅鼎臣绞尽脑汁的想了一回,终于记起有个姓胡的狱卒,前几年在狱中染上了疫病,是傅之谟给他治好了的。桓震喜道:“那就好了。既然这般,料想傅老先生不会受甚么大苦。咱们不可耽搁,这就设法混进监去,先见上傅老先生一面,再作打算。”
  傅鼎臣此刻已经镇静下来,也觉桓震所说有理,点了点头,自去寻那胡狱卒去了。他出去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回来,一进门,不由分说,抄起桌上茶壶咕嘟嘟灌了一气,这才将他与胡狱卒会面的经过详细说与桓震听了。原来曾芳倒还顾念往日情谊,没将傅之谟关入羁押大罪重犯的里监,而是监在了靠近狱神堂的软监之中。那软监本是关押重案内从轻问拟者,应追赃未完及拟徒候遣者的所在,傅之谟既然监在了那里,加上曾芳心中有愧,嘱咐下面好生照看,因此倒也没有吃甚么苦。他使了些银子,便进去见了傅之谟一面。傅之谟见他悲愤不已,倒反过来安慰他,说甚么天地有正气,公道在人心。眼下还没过堂,但照此看来,料想到那时傅之谟定然不肯承认通奸杀人,那时曾芳恼羞成怒,为求自保,可就不见得还能顾及故旧之情了。桓震将自己所想一一说与傅鼎臣听了,傅鼎臣也觉甚是有理。话虽如此,但要如何方能替之谟脱罪,两个人却都是一筹莫展。
  桓震突然想起后世的一桩冤案来,一个男子被诬陷杀害了自己的老婆,判处了无期徒刑。没成想数年之后,真正的杀人犯因为另外的案子被抓,供出了这桩陈年旧案,这男子才得以平反。不由得叹道:“现下除非那吴氏肯去认罪,方能有所转机了!”傅鼎臣心中一动,忽道:“何必定要吴氏?”桓震一惊,望定了他,但见他满脸坚毅之色,心中已然明白了大半,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即便真要如此,这事乃是因我而起,也应当由我去了结才对。总而言之,不许你去。”傅鼎臣反望着桓震,道:“以子救父,理所应当。百里兄不必跟我抢了。”桓震听他语气诚恳,竟无丝毫埋怨自己的意思,心中更加不安,叹道:“我连累傅老先生,已是大大不该。倘若现在又连累了青竹,那么我这一生,是永远莫再想有一天安稳日子的了。”傅鼎臣默然不答。
  两人正在相对无言,忽听门外有人冷哼一声,耻笑道:“两个男人大丈夫,遇事毫无决断,只是婆婆妈妈,着实令人可恼!”桓震心中火起,喝道:“阁下是谁?”抢步拉开了门,不由得就是一怔。原来站在门外的,却是刘黑虎。他心中对刘黑虎还是存有两分惧意,一见他面,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
  刘黑虎“哼”地一声,道:“若不是看范大哥之面,老子才懒得管你这两个鸟人!”听他口气,竟似受了范大之托,专程前来帮忙的一般。原来那日在枪峰驿中,范大便已经觉得桓傅二人行径古怪,待到后来见桓震拦轿告状,虽然不明其中缘故,但却知道他此举乃是惹火上身,此后必有麻烦。当下待马士英离去之后,便嘱咐刘黑虎暗自尾随在后,探听消息,伺机助他二人一臂之力。刘黑虎单人独骑,赶路甚快,他到广灵之时,马士英距离洗马庄尚有一段路程。刘黑虎闲来无事,便去城中喝酒,不想竟喝了一个大醉。次日醒来,便听得城中纷纷传说傅之谟与人通奸,谋害本夫,已经下了大牢,心想范大哥所料果然不差。他不费甚么力气就寻到了桓傅二人暂居的所在,还未进门,便听得二人谈论该当由谁去替傅之谟顶罪,不由得甚是不耐烦,忍不住出口讥嘲。
  桓震心中十分不服,反问道:“然则刘大哥又有甚么良策了?”刘黑虎嗤道:“甚么鸟策!若依得俺,只消一条铁棍,径直打入狱中去,取了傅老便走,又是甚么难事了!”桓、傅二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桓震忍不住长叹一声,道:“然则如此一来,我二人还能在这大同府安身么?”刘黑虎怒道:“男人家如此不爽快!天下之大,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大同府待不得,难道别处也待不得?”桓震心想此人无家无口,说这番话自然容易,自己还有周老和雪心要照顾,怎能说逃便逃?但若再要说不,免不了又得被他瞧不起,只好闭上了口,一言不发。傅鼎臣却道:“正是。小弟虽然不谙武艺,但若能得刘兄臂助,成事不难。只是桓兄尚有家累,不可与我等一同冒险。”桓震脸上一红,如同衣服被人剥光了一般甚是难过,面露惭色,道:“青竹不必如此。这件事情因我而起,必须由我来了结。今夜咱们便强行劫夺傅老先生出来,到时候还要仰仗刘大哥。”刘黑虎呵呵大笑,道:“这才是好汉子,好朋友呢!包在老子身上。”桓震又道:“只是小弟在灵丘家中尚有一老一小,不知这事过后,如何护得他们周全?”刘黑虎想了一想,道:“老子朋友遍布天下,在灵丘给你托个把人,将他们接了出来,也非甚么难事。”问了周氏祖孙的居所,转身便走,一面道:“你二人好生休息,三更时分老子再来。”说是如此说,这两人哪里却能睡得着?直是呆呆地等到了天黑。
  更鼓敲过三点,刘黑虎果然应约而至,一进门便对桓震道:“我已托了个可靠朋友,往灵丘去接你家人,约定在枪峰驿等候。我们少后往狱中劫人,得手之后立刻出城,也去枪峰驿,大家见了面,再行商议何去何从。”桓震只觉他虽然粗鲁,做起事来倒是粗中有细,不由得多了三分敬意。
  刘黑虎自怀中取出三块黑布来,三人一同将脸蒙了。桓震下午曾听他说是用棍的,却不知他的棍在哪里,正要问时,却见他伸手在背后一摸,抽出一根长约三尺的短棍来,随手一拔一按,便成了一条齐眉铁棍。刘黑虎检查一遍铁棍,又将其还原成三尺长短,插在背后,道:“走罢!”
  三人一行,很快便到了广灵县衙门外。监狱是在县衙背后的,刘黑虎白日里显然曾来踩点探路,指点着桓傅二人绕过了县衙高墙,低声道:“你二人躲在墙角之后接应,不论里面有甚么动静,都不可出来。倘若我失风被擒,不可逗留,立即速速逃走。可明白么?”桓震心中一热,重重点了点头。刘黑虎一笑,伏下身子,就地几滚,便到了大牢的墙边。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系着绳索的铁抓,用力一甩,便抓住了墙头,援绳而上,身影在墙头一晃便不见了。两人在外等的甚是心焦,又不敢上去查看,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桓震突然听见啪嗒一声,却是墙内丢了一颗石子出来。连忙弯着腰跑到墙边,只见刘黑虎从墙头上探出头来,低声道:“先接着傅老!”说着将一个身子用绳索顺了下来。傅鼎臣连忙接住,只觉触手绵软,毫无气力,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叫喊出声。幸好刘黑虎这时业已下来,低声道:“莫惊,我用了迷药,连老爷子一齐迷倒了。”傅鼎臣这才放心,将父亲背在背上,跟着刘黑虎到了城下。刘黑虎早已安排好人手在此等候,一见他们一行四人来到,当即搭好了软梯,送他们上城。桓傅二人一前一后的翻了出去,傅之谟却是刘黑虎给背出去的。
  好容易出了广灵,三人不敢停留,只是轮换背负着傅之谟,徒步急行,往枪峰岭方向而去。走到天明,后面也并没有人追上来。桓震略松了一口气,便觉傅之谟在自己背上着实沉重,当下招呼了鼎臣一声,说要跟他换肩。傅鼎臣欣然答应,两人停了下来,鼎臣将父亲扶下地来,忽然神色大变,眼睛发直,颤颤的伸出手来,摸了一摸之谟的脉息,骤然大叫一声,双眼翻白,向后便倒。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11-12
前传 昔我往矣 第九回 伤逝
 
  桓震心中一沉,连忙用力扶住,将两人慢慢放在地上,顾不得探看傅鼎臣的状况,先去试之谟的呼吸,只觉触手冰凉,毫无感觉,不由得心中暗自叫苦。刘黑虎本来走在前面,听得鼎臣一声叫,便回转身来,惊疑道:“我只下了迷药,何得如此?”桓震顾不上回答,伏在之谟胸膛上,也听不到半下心跳,更渐觉他身体冰冷僵硬起来,竟是已经死去多时了。
  桓震脑中一片混乱,茫茫然地放了手,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傅鼎臣苏醒过来,呆呆看着父亲尸身,突地跳起身来,一把抓住刘黑虎,声嘶力竭地吼道:“你用的这是甚么迷药!我爹死了,我爹死了!”刘黑虎也是一脸迷茫不知所以,竟由得他踢打,一言不发。桓震定定神,拉开了傅鼎臣,抓住他手腕,和声道:“青竹,你且莫急。咱们把事情搞清楚了,好不好?”傅鼎臣慢慢平静下来,恨恨的指着刘黑虎道:“还有甚么不清楚的?分明便是他用药不慎,害死了我爹!”桓震却不作如是观,想了一想,问黑虎道:“刘大哥,你带傅老先生出来之时,可曾留心他在作甚么?”刘黑虎抓抓后脑,困惑道:“做甚么?我先吹了迷烟,自己才进牢中,进去之时便只见他趴在地下,至于原先他在做甚么,那我也不知啊。”桓震“啊”地一声,对傅鼎臣道:“青竹,你别激动,慢慢听我说。这件事情似乎并不简单,你暂且不可迁怒刘大哥,咱们慢慢查明真相。”傅鼎臣一脸怒色,瞪了刘黑虎一眼似乎又要说些甚么,口唇一动,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刘黑虎性子何等暴躁,哪里受得了这等冤枉?一顿足,大声道:“桓兄弟,傅兄弟,姓刘的要是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便用老子这颗黑头,送与你们祭傅老先生!”说着,头也不回,大踏步地转向广灵方向去了。桓震只觉事情十分不对,似乎眼中所见都不是实情,然而空口无凭,说甚么都没有证据,却也不好开口叫黑虎回来,只得任由他去了。傅鼎臣跌坐在地,不哭不叫,失了魂一般只是瞧着父亲尸身。
  桓震深怕他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又不知该当如何出言劝慰,犹豫了一会,心想还是找些事情给他做做的好,当下按着他肩头道:“青竹,逝者以矣,该当入土为安才是。”傅鼎臣呆呆望着地面,喃喃地道:“入土为安?我爹明明没死,为甚么要入土?”桓震大惊,喝道:“你说甚么疯话!傅老先生的身子早已冷了!”傅鼎臣大叫一声,暴跳起来,双手左右开弓,连掴自己耳光,直掴的口角流血,气竭力尽,这才停下手来,呼呼喘气。桓震叹道:“眼下广灵是回不去的了,我们正在逃命,带着……带着傅老先生的身子十分不便,不如……”傅鼎臣淡淡的道:“不如火化了罢。”桓震心中一惊,不料他竟能抢口说出这句话来,一时间倒无话可答了。
  傅鼎臣仰天长叹,道:“请百里兄为我准备柴草。小弟想多陪家父片刻。”桓震默默点头,自去准备不提。
  他将一切都预备好了,这才转来叫傅鼎臣,两人一起将之谟的尸身抬上柴堆,点起了火。桓震一面看火,一面心中不断祈祷傅之谟英灵保佑,广灵的差役没那么快追到。也不知是两人运气太好,还是真的有傅之谟在天之灵庇佑,火葬安安稳稳地进行完了。由头至尾,傅鼎臣始终一滴眼泪也不曾流。桓震虽然替他担心,但却不好明说,只得默默的帮他拾捡骨殖。在他心中,始终认为傅家所有变故都是从自己身上而起,因此对傅鼎臣总是存了三分歉疚之意,深怕他再出了甚么事情,那么自己就算死了,也没有脸面去见傅之谟了。
  两人将该做的做完,天色已经不早,算算周士昌和雪心也该到了枪峰驿。刘黑虎虽然不在,但该走的路还是要走。傅鼎臣将父亲骨殖背了,一路上默默赶路,也不来跟桓震搭话。直到定更时分,方才赶到驿站。
  大出桓震意料,周士昌和雪心竟然未到。这件事情除范大外旁人并不知道,偏偏范大有差使出去了,他又不能向其他的驿卒询问,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着急,甚是闷闷。一夜过去,刘黑虎并未赶上来,桓震欲待回广灵县去探看一番,却又不知县城中情形如何,劫狱之事有无发作,曾芳是否下了海捕文书通缉自己两人,这般莽莽撞撞的跑回去,实在与自杀无异。想来想去,还是应当回灵丘一趟,好歹还有蒋秉采在,至不济也可从他那里探听些消息,打探一下周士昌祖孙的去向。他向来说做便做,好在日前自己骑来那两匹马还放在驿中,驿卒看范大的面子,都好生喂养照看,当下牵了马匹,嘱咐傅鼎臣几句,也不管他愣愣怔怔的听进去了没有,向着灵丘方向打马便行。
  这一回却没迷路,未时没过便赶到了县城。他自入灵丘县境,一路上见到的蝗虫已经不多,想来蒋秉采这几日灭蝗甚有成效,不由得心下略感宽慰。他再不耽搁,直奔县衙,离得远远的便听人声鼎沸,只见一群乡民,聚集在县衙门口,衙门紧闭,门外却是人人翘首而望,不知道做些甚么。桓震心中奇怪,跳下马来,扯住一个乡农,问道:“这是出了甚么事情么?”那乡农重重叹了口气,道:“咳!蒋大人给参了,要卸官呢!”桓震吃了一惊,马也顾不得拴,上去啪啪打门,一面叫道:“我是桓震!”门子听出他的声音,将大门开了一条缝,放他进来,又将门紧紧闭上了。
  桓震顾不得多说,直截了当的问道:“大人在哪里?”那门子指了指大堂。桓震再不理他,径直奔到大堂去,只见蒋秉采一人负手而立,望着漆柱上那副“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的对联发怔。桓震不敢惊动他,悄悄走到身后站定。蒋秉采似是感觉到身后有人,回头瞧了一眼,见是桓震,微露惊讶之色,旋即恢复平静,淡淡的道:“世兄以为这副对联如何?”桓震知道那是文天祥在扬州任职时的对子,想了一想,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蒋秉采目中神光一闪而逝,道:“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哈,哈哈,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他一连说了三遍,神色愈来愈是愤激。
  桓震心知自己离开的这两天定然出了甚么变故,只不敢开口询问。倒是蒋秉采自己说了出来:原来那日桓震走后,蒋秉采便照着事前约定好了的,立刻组织农民捕杀蝗虫。开初头两日甚有成效,灵丘的蝗虫要么被火堆引诱烧死,要么被农民大扫帚扑打而死,要么便被赶出了县境,可是到了第三天头上,忽然起了一阵谣言,说是这次蝗灾乃是因为县主蒋秉采不敬信蝗神,蝗神发怒,降下的灾祸,更有两个道士,闯来县衙要求开坛作法。蒋秉采自然不吃这套,将两个妖道一顿毒棒打了出去。不料其中一个道士,回去之后竟然当夜便死了。另一个道士次日便来呼冤,蒋秉采自然也不理他。那道士临去之时,恨恨地威胁定要蒋秉采纱帽落地。不知他用了甚么邪术,竟给他在一日之间设法通知了大同府的同伙。(作者注——有训练的信鸽可以做到这一点。)那同伙也是个道士,本是马士英亲信之人,传说还与马士英有些不干不净,听得同道身死受辱,当即吹了些枕边风,定要催着马士英立刻启程,亲自往灵丘去整治那胆大包天的蒋县令。马士英居然也就答应,先发一道文告,将蒋秉采暂行停职,俟后详办,跟着便大举出行,以后的事情,桓震都知道了。衙门口的那些乡民,都是受过蒋县令恩惠的,听得这个消息,一起前来挽留。蒋秉采知道与他们说再多也是无用,不小心又要被扣上一顶煽动无知愚民的大帽子,索性令人紧闭衙门,一个人也不教放入。
  桓震听他述说事情经过,愈来愈觉自己一时莽撞,牵连的人着实不少。蒋秉采却似看出了他心思一般,拍拍他肩头,道:“百里,我那日与你一见之下,便觉得你将来定有一番成就。后来你入醉翁亭掌厨,我虽觉不善,却并没阻拦,你知道为什么?”桓震迷惑不解,摇头道:“请大人赐教。”蒋秉采叹道:“假如当时我要你来我这县衙中任职,你可愿意来么?”桓震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蒋秉采道:“不错。在县衙供职,外人看来确是肥差,但若非亲临其境,谁又能知道其中辛酸啊。百里,老夫本是江南扬州人,这一次若是给摘了纱帽,便要回乡养老了。以后再无相见之日,老夫送你一言,请你莫要抛在脑后了。”桓震心情激荡,好半天方道:“大人请说。震当铭记在心,不敢或忘。”蒋秉采目光望着远方,缓缓道:“老夫要送你的,便是这两句话。”说着伸手一指那漆柱上刻着的“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道:“一身荣辱,实不足道。百里,日后你若牧民一方,老夫只盼你能记住这两句话,心中放明白何事做得,何事做不得,则百姓幸甚啊。”桓震再拜道:“震谨受教。”迟疑片刻,心想还是要问一下周士昌和雪心的下落,刚吞吞吐吐地开口,蒋秉采便哈哈大笑,道:“丕明兄听说老夫有事,说是要找几个京中故旧替老夫设法。日前已带着雪心往京中去了。”桓震这才放下心来,与蒋秉采互道珍重,一握而别。
  他既知周老和雪心无恙,心中一块大石便落了地。也不管天色早晚,连夜赶路,赶到枪峰驿,已经是二更时分。还没下马,一个驿卒便迎上前来,告诉他傅鼎臣一早便离开驿站,不知往何处去了。桓震闻言大惊,心想莫不是他又回了广灵?那与送死又有甚么区别了?说不得,只好再往广灵去走一趟。他既已走过一次,这一回便熟门熟路,一面赶路,心中一面琢磨,傅鼎臣究竟会去哪里?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11-12
前传 昔我往矣 第十回 国蠹
 
  桓震究竟还是比较聪明的,待到他赶到洗马庄外的时候,已经得出一个结论:傅鼎臣要么在洗马庄吴氏那里,要么就进了城寻曾芳。这两种情况,傅鼎臣的目的无非都是查明父亲的死因。连桓震都已经疑心傅之谟在被刘黑虎背出来之前已经是个濒死之人了,傅鼎臣不可能猜想不到这一层。要解开这个谜,只有着落在一对奸夫淫妇身上。那曾芳现下多半与马士英一起,找他麻烦十分不易,吴氏却是孤家寡人,所谓柿子须捡软的捏,傅鼎臣十有九成倒在过家。
  既想通了这一层,桓震便不肯大鸣大放地进庄。他在庄外树林寻个隐蔽的所在拴好了马,倒提了在驿站向一个驿卒借来的一柄锈刀,悄悄地摸到过家门外去,只见里面并无灯火,一团漆黑,险些要疑心自己先前估计错了。正要离去,忽然听得里面似有砍斫之声,心中一动,伸手轻轻一推大门,竟然应手而开,原来那门根本未闩。
  他强压心跳,握紧了那柄锈刀,一步一步地挨将入去,一面侧耳倾听,只是再没半分动静。他心中不祥之感愈来愈强,壮着胆子推开了正房的门,只见房中一片漆黑,似乎竟是没有人在。他脚下试探迈出一步,只觉落足之处又腻又滑,好像有人将菜油泼在了地上。蹲下身去,鼻中便冲上一股腥气来。桓震心中生疑,自语道:“这里怎么了?”
  忽然墙角有人开声道:“百里兄?是你么?”几乎将桓震吓了个半死,却是傅鼎臣的声音。定了定心神,问道:“你在此作甚?那吴氏何在?可有火种,快些点了灯来。”过得半晌,方见傅鼎臣面前火苗一亮,是他用自己送的那个打火机点燃了油灯。桓震借着油灯的微光,往自己脚下一看,登时吓得魂飞天外:方才脚底踩着的“菜油”,哪里是什么菜油,竟是一大滩粘稠的污血!
  污血之中,尚且倒着一个身躯,人头已然不知去向,看那身子上穿的乃是百褶裙,仿佛竟是吴氏。桓震前生后世,几曾见过死人?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喉咙口来,张大了口,只是发不出声音,仿佛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一般。好容易镇摄心神,念头一转,便想难道是傅鼎臣所杀?这才道:“青竹,这人本是祸害源头,倒也杀得。”傅鼎臣摇摇头,涩声道:“不,不,不是我杀的。”桓震只道他杀人之后过于激动,不愿承认现实,只是自顾自的道:“须得灭迹才是。左近哪里是埋尸的去处?”傅鼎臣跳了起来,叫道:“当真不是我!”喘了几口大气,又道:“我本意之中,是要来质问于他,拿一份笔供,好歹也要替我父亲洗刷了身后之名;岂知来到之时,大门竟然未关,我摸了进来,也是如百里兄方才一般踩了一脚鲜血,还滑跌了一跤。”桓震奇道:“然则这吴氏是何人所杀?”想了一想,道:“是了,定然是刘大哥所为。咱们在此滞留很不安全,快些走罢!”
  傅鼎臣点头称是,两人正要离去,忽然听得院子里啪嗒一声,好像一块石子落地的模样。桓震心中一动,想起以前听说的窃贼入屋之前必先投石问路,连忙噗地吹熄了油灯,扯了傅鼎臣,悄悄掩在里屋门后,握紧了手中刀。果然不久便有一人从外跳了进来,正与桓震方才一般,踅进了屋来,晃亮火折,看到屋中情况,似乎也颇为吃惊,不自觉地喉间响了一声。桓震心想这个贼也是够倒霉的了,只盼他搜罗些钱财,赶紧离去,好让自己二人得机会逃走。
  岂知那贼竟然蹲下身来,翻动起尸体来,桓震从门缝之中看去,隐然竟是刘黑虎。
  他心中大喜,一开门,跳将出来,叫道:“刘大哥!”刘黑虎乍见他二人,便是一怔,旋即压低嗓音哈哈一笑,道:“好!好汉子正当如此。”桓震听他这一句话,便知道这吴氏也不是死在他手上的了。当下将自己二人来此的经过说了一遍,刘黑虎也是摸不着头脑,道:“淫妇死了便好,管他甚人所杀。老子正要杀了淫妇,再去杀那奸夫,现下倒省了一番手脚。”桓震苦笑,心想这人倒真是看得开,但这事不明不白的,总是一个极大隐患。
  多想无用,眼下还是速速离开为妙。三人向外走去,一推门,眼前便是一花,只见一片火光明亮,竟是广灵县的一班差役,也不知是何时将过家围住了的,人人手中擎着一个火把,直照得一片通明,犹如白昼。桓震大吃一惊,第一个反应便是:中了圈套!刘黑虎还要冲出,被他一把扯了回来,顺手闩上大门。可是这么一扇破门,哪里能顶得住这般虎狼差役的猛攻,用不了半盏茶工夫,桓震和傅鼎臣两个便已束手就缚,刘黑虎独立抵抗,无奈好汉难架人多,被众差役甩挠钩抓住了大腿,一勾而倒,随即绑了起来,口中仍然大骂不止。
  火光之中,只见曾芳笑嘻嘻地瞧着自己,喝道:“桓、傅、刘三贼夜半入户劫财,杀害户主,与我带回牢中好生看守!”桓震大怒,破口骂道:“你这赃官!通奸杀人,尚要诬陷平人,你良心何在!”曾芳故作惊讶之色,道:“怎地你们不知?那与吴氏通奸,杀害本夫过四郎的正犯傅之谟,昨夜已经暴毙狱中,想是有甚么陈年宿疾罢。”桓震霍然大悟,原来害死傅之谟的真正凶手,便是这个曾芳。他佯装善待傅之谟,其实在饮食之中下了毒药,原本傅之谟应该死在牢中的,只是没成想刘黑虎前来劫狱,将一个一丝两气的傅之谟救了出去。曾芳明知傅之谟绝无生理,也不派人追赶,料想桓震等人发现傅之谟死得蹊跷,定要回来,要么寻他,要么寻吴氏查明真相,是以在过家对门早伏下了眼线,当傅鼎臣进门之时,便已飞速回报。曾芳一面令再探,一面调动人手,悄悄围了过家。果然如同瓮中捉鳖一般,一举成擒。只是他并不知道其中还有一个武艺高强的刘黑虎,倒多费了一番手脚。
  桓震想通了这一层,心中暗暗大骂自己愚蠢,竟然巴巴地赶了来自投罗网。倒不是他贪生怕死,只是留得有用之身方能做事,现下三个人一齐被捉,却又仰仗何人救去?事已至此,悔也无用,只得任由差役带去了。刘黑虎犹自大骂不已,却哪里又有人睬他了?
  这一回三人可就没有傅之谟的“优厚”待遇了,径直被押入了最里进关押死囚的黑牢。黑牢之中都是各自独立的牢房,桓震与傅鼎臣关在隔临,刘黑虎却被押在较远的一间。
  桓震在乱草堆中坐了下来,只觉得腐臭气味中人欲呕,暗叹这监狱果然不是人呆的地方,他在后世读书的时候曾经去参观过附近的监狱,当时倒不觉得什么,还戏言囚犯的住宿规格比自己这些住宿舍的学生还要高,现下亲眼见到了古代的监狱,这才从心底感叹社会主义无限好。想起日前在常平仓中见到的那团血肉,又不知他们会拿什么样的酷刑来折磨自己,一时浮想联翩,不由得愈想愈是心惊。傅鼎臣自从入狱,便在那里发呆,刘黑虎则是骂得喉咙都沙哑了,仍不肯住声,从曾芳开始一直上溯到他的祖宗十八代,一个个地问候了一遍。桓震听着他大声叫骂,不觉竟然有些好笑:原来中国的国骂,从古到今都是那么几句啊!后来刘黑虎愈骂愈是大声,桓震渐渐焦躁起来,正要劝他省些气力,却听旁边一间牢房中一个尖锐的声音冷冰冰地道:“哪里来的雏儿,竟然吵扰老爷睡觉!”桓震心里一沉,知道这就是后世所谓狱霸了,循声望去,只见一堆乱草之中,伏着一团麻袋状的物体,似乎还在蠕蠕而动。那人竟似察觉了他的目光一般,突然抬起头来,只见一张脸上刀痕斑斑,都未愈合,已经腐烂流出了绿色脓水。桓震只觉一阵恶心,不由得俯下身子,干呕起来。
  那人冷笑道:“娃儿,觉得老爷的面目可憎么?”桓震一怔,不知该当如何应答,脑中飞速盘算片刻,这才答道:“可憎却谈不上,只是有些儿意外罢了。”那人哈哈大笑,似乎甚是满意,道:“这牢中来来去去许多人,你这娃儿倒是第一次说这种话的。”桓震也是哈哈一笑,道:“无缘无故,只是嫌别人长得丑陋便要憎恶人家,岂不是活得太累了些么?”那人似乎点了点头,尖声道:“不错,不错。老爷我当年若能看透这一层,也不至于在这暗无天日的所在一困便是二十三年了。”桓震听他说已经在牢中待了二十三年,心中惊讶,问道:“请问前辈今年春秋几何?”那人摇头道:“早忘记啦。”桓震却知他并非忘记,乃是不想说,否则一个人怎会记得在牢中关了二十三年,却不记得自己年龄?既然对方不想说,自己也就不便再问。
  静了片刻,那人却先开了口,问道:“你这娃儿,是何事进来的?”桓震身处困顿,得他这一问,大有知己之感,当下将自己如何发现曾芳奸情,如何向马士英告状,傅之谟如何被害,自己又如何给抓了起来,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那人听得津津有味,直到桓震说完,仍是意犹未尽,追问道:“以后怎样?”桓震哭笑不得,心道我都与你一同关押在此了,还有什么以后怎样?这人倒像极了老顽童周伯通,听别人说故事的时候定要百般追问。当下没好气的道:“以后便在这死牢中待上二十三年,老死在此了!”那人声音一窒,良久,长叹一声,黯然道:“娃儿,你莫看老夫眼下落魄之极,当年却也是纵横捭阖的一方将官啊。”说着讲出自己的一段过往历史来。
  原来这人姓惠,名叫道昌,本是延安府青涧人氏,世代军户,到他这一代,便承袭父职,在延安卫下的一个百户所中做了一个小小总旗,十数年之间,累积军功,居然给他做到了副千户之职,几经调防,驻守在大同后卫。万历三十一年,广灵矿工哗变,围困县城,道昌奉命从游击将军救援,被委为前锋,率五百军一日一夜急行赶到城下。道昌见矿工声势甚大,将广灵围得密不透风,自忖五百人难与之抗,只得远远扎营,一面防备矿工袭击,一面等待大军。好在矿工只是围城,也并没来与他为难。当时广灵的县令姓张,是个贪婪好利,惜生怕死之徒,眼见县城被困,非但不激励将士守城,反倒变本加厉地在城内征收“守城税”,终于激变了城里民众,一天夜半,悄悄开了城门,放围城矿工入城,将张县令从被窝中拖起来一刀砍了。几日之后大军赶到,矿乱旋即平息。事后论起功过,那张县令的一干手下为求脱责,竟然将一个“迟疑不进,纵贼破城”的大罪名扣在了道昌头上。道昌一个小小的副千户,哪里挡得住他们官官相卫,当即被拟斩监候,下了狱。明朝律法,死刑须得朝廷批准才能执行,于是新任县令便将此案上报。无奈当时的皇帝乃是万历,著名的不理朝政,刑部尚书空缺多年,竟然无人递补。后来万历驾崩,继位的熹宗镇日只是拿着刨子锯子做木工,下面的官员也怠于理政,倒像忘了这宗案子一般。道昌在狱中苦苦等了二十三年,竟然连一纸“斩”的批文也等不回来。
  道昌娶妻白氏,夫妻甚是相得。当日道昌下狱,军中只说他死了。白氏已经身怀六甲,快要临盆,伤痛之下竟尔得了失心疯,终日四乡游荡,以后便不知下落了。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11-12
前传 昔我往矣 十一回 穷途
 
  两人谈得起劲,竟然浑忘却了身在囹圄之中。那惠道昌谈起当年军伍中事,仍是唏嘘感慨不已。他自从入狱,直到如今二十三年,满腹心事从没遇到一个可以这般倾诉之人,与桓震一见之下,不知为何竟然格外亲切,只想与他畅谈,或者便是所谓的缘分,也未可知。傅鼎臣和刘黑虎也都凝神倾听,听到道昌被诬,忍不住替他不平,刘黑虎更是破口大骂道:“老子把那些贼厮鸟们!说什么蝗虫食人,这帮官老爷们,可比蝗虫还要利害百倍。”傅鼎臣叹道:“自古苛政猛于虎,若不是官逼民反,哪里有人肯拿自己身家性命儿戏?”桓震默然不答。
  过了一会,便听得脚步声响,惠道昌道:“那是狱卒散囚粮来了。”只见那狱卒手中提了一只麻袋,巡行牢中,每到一间牢房门前,便伸手在麻袋中一掏,抓出一大把黑乎乎的东西,丢了进去。桓震还没瞧出那是什么,那狱卒便已走过自己门前,却停也不停地直接过去了。再看傅鼎臣和刘黑虎那边,情形也是一样。
  他心中甚是奇怪,一则不知他散发的是什么东西,二则也不知何以独独不发给自己三人。想起惠道昌久在狱中,必然知之甚详,正要开口相询,却见惠道昌正用一种十分怜悯的眼光瞧着他,不由得突然间心惊肉跳起来。
  他的这种预感,立刻便成了现实。那狱卒散发完了麻袋中的物事,便踢踢塌塌地走到刘黑虎牢房门前,打开了门上铁索,将他牵了出来。刘黑虎用力挣扎,但他方才被擒之时,两腿都给钩的鲜血淋漓,哪里挣扎得动?只得任由他牵着,走了出来。那狱卒拉着黑虎,走到一具木架前面,将他捆在上面,左右望了一望,似乎颇为满意,点点头,转身便去。片刻,一个牢头模样的人,手中拎了一个酒壶,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瞟了一眼,对那狱卒发怒道:“谁教你这般锁他?给我上匣!”那狱卒连声答应,当下去取了两块长形木板来,将刘黑虎放倒在地,夹在两版之间,又以铁链从外捆了,刘黑虎不断破口大骂,那狱卒只作不闻,手下不停,片刻便将他捆得如一只木匣一般,动弹不得。
  那牢头笑道:“这样才好!”目光朝桓震这边一飞,淡淡的道:“那两个也给我照办罢。”桓震大惊,架不住两个虎狼也似的狱卒一起动手,只得乖乖地被匣了起来,模样甚是怪异。想要转头去看傅鼎臣,却觉颈项被铁链卡住了,丝毫动弹不得,甚是难过。傅鼎臣叫道:“你们如此滥用非刑,莫非视大明律如草芥了么!”那牢头冷笑道:“大明律?在这牢里,从没听过什么大明律,有的只是我柳家之律!”说着把手一挥,对一个狱卒道:“给这小崽子上盼佳期!”那狱卒答应一声,回身取了一只铁箍,箍上两端拴了麻绳,他将铁箍套在傅鼎臣头上,唤另一个狱卒来,两人各执麻绳一端,一同用力,铁箍顿时收紧,当下便箍得傅鼎臣双目突出,厉声大叫。
  傅鼎臣究竟是文弱书生,哪里经得住这等酷刑,只消麻绳收得两收,便即晕了过去。那牢头嗤道:“好没用处!”指了桓震一指,笑道:“小子,你想玩哪一种花样?”桓震心中恐惧,答不出话。牢头狞笑道:“怕了么?哈哈!你愈是怕,老子愈是高兴,你怕啊,怕啊!”对狱卒道:“给我上凤凰晒翅!”桓震昏昏沉沉,只觉捆扎在身上的木板骤然松了,继而身子被架了起来,缚在那大木架之上,跟着只听一阵轧轧之声,两肩一阵剧痛,随即毫无知觉,但神智却还清醒,只像是两只手臂突然之间不见了一般。刘黑虎骂道:“你这贼娘养的,有种便冲你爷爷来!”那牢头也不生气,笑道:“莫急,莫急,待老子炮制完这两口,自然便去招呼你。”说着弯下腰来,拍拍傅鼎臣脑门,见他仍是昏迷不醒,笑道:“好俊的孩儿!只不知道两脚生得怎样?”对一名狱卒努了努嘴,那狱卒心领神会,脱去了傅鼎臣双脚鞋袜,又取了一只火钳,去旁边的炭炉中钳起一只烧得通红的铁鞋子来,在水缸中略浸一浸,抬起傅鼎臣一足,将铁鞋套了上去,登时皮焦肉烂。傅鼎臣本已昏迷,被这一烫,立刻痛醒,叫也来不及叫一声,旋即又昏了过去。
  那牢头笑嘻嘻地瞧着桓震,道:“如何?老子给你来几桩更风雅的名目,杏花雨,燕儿飞,一封书,弥猴钻火,童子参禅,任你挑拣。”桓震又惊又怒又怕,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心中只道今日定然毙命于此了,一时间前世今生的种种往事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
  忽听得惠道昌冷冷地道:“疤瘌柳,不为已甚这四个字,你可听说过么?”那牢头似乎对他颇为忌惮,干笑着道:“姓惠的,大家各图一口饭吃,何必来管我的闲事?”惠道昌哼的一声,道:“各图一口饭吃?哼,老子吃的是牢饭,你吃的可是血泡饭!”那疤瘌柳面露不愉之色,但却不敢明目张胆的发作,只恨恨地道:“今日看惠大的面子,先饶了你这三个雏儿。”说着令狱卒给三人换上长枷,扬长而去。
  桓震这才觉得手臂疼痛,想是脱臼了。那长枷足有二十五斤,他挣扎着坐起身来,脖子却不能挺直,只得垂头弓背地靠在墙角。喘息片刻,转头去瞧傅鼎臣,只见他伏在草堆中,动也不动,叫了几声,也不见答应,不知是死是活。三人之中,唯有刘黑虎不曾受刑,倒算他运气不错了。惠道昌似乎对于挨打受刑经验颇丰,指点着桓震自己装上了肩头关节,又叫一个狱卒给傅鼎臣拿了些热水来。说也奇怪,那狱卒居然乖乖地听他吩咐,倒像他才是牢头一般。惠道昌见桓震满脸惊讶神色,微微一笑,道:“老子在这里的时日比他们还长,无论如何总该有些儿派头才是。”语气之中满是辛酸。
  惠道昌见桓震疼痛少定,便伸手在自己的草铺中探了几探,摸出一把黑乎乎的物事来,隔着栅栏丢给桓震。看时,却是些发了霉的地瓜干。原来方才那狱卒发放的便是这种东西了。惠道昌见他皱起了眉头,似有不愿下咽之状,劝道:“狱中三日一给囚粮,这还是我平日剩下的,你若现下不吃,可得等到三日之后了。三日之后,仍是这般的地瓜干子。”桓震本意扛着不吃,但肚饿急了,也就顾不了那许多,咬了一块,只觉入口酸腐,忍不住便要呕吐,瞟了惠道昌一眼,终于强自忍住了。
  囚粮甚是难吃,他好歹吞了一点,便不再吃。傅鼎臣伤势似乎甚重,一直伏在那里,没动弹过。狱中黑暗,全无灯火,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桓震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刚刚醒来,那牢头又来提他与刘黑虎去用刑,傅鼎臣尚未醒来,惠道昌一力阻拦之下倒脱了一劫。这一回却是什么杏花雨,燕儿飞,弥猴钻火,童子参禅百般皆施,那杏花雨是用铜斗底下装上铁钉,斗中盛炭,烧红了烫烙犯人胸背皮肉,燕儿飞是在犯人背上缚了木板,用力向上折拗双臂;猕猴钻火是将犯人手臂伸入烧红的铁管之中,童子参禅却是将双足盘上头顶,如同后世的瑜珈一般。桓震哪里受得了这等折磨,死而复苏者数,只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回到了明朝,却是在文革期间挨批挨斗的走资派了。刘黑虎起初还骂不绝口,后来也昏厥过去,再没声音了。桓震经此一劫,方知道这个世界也不是好混的,有权有势便可纵横天下,草民百姓一个不小心便丢了性命也不是奇事。
  刑毕,又有狱卒将他抬回牢房之中。惠道昌候得他喘息少定,问道:“如何,现下可是觉得人生在世莫苦于此了么?”桓震无力说话,微微点了点头。惠道昌道:“你猜一猜,我第一次被拷打刑讯之时,心中想的是什么?”桓震摇摇头,示意不知。惠道昌苦笑道:“我一心只想他朝出人头地,将那打我之人打还十倍百倍,千倍万倍!”桓震心中一惊,方才他被打到难以忍耐之时,也是这么想着,才能熬了过来。惠道昌长叹一声,又道:“然而二十几年下来,甚么报仇雪恨,早已忘得干干净净,这一生不求能活着出去,只望刑部快些批复了我的斩监候,莫要年复一年没个了局的候下去了。”
  桓震默然,想到曾芳不知将要如何对付自己三人,是就这么反复用刑,活活拷死,还是要捏造一个罪名出来,光明正大地斩首示众?自己在这世界本无一个亲人,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有人伤心哭泣,雪心年龄尚小,与自己又是仅有口头上订婚之约,并不曾合八字换帖,要想再寻一个如意郎君想来亦非难事。想到自己一死之后,便要在这个世界消失的无影无踪,心中禁不住一阵难过。听见傅鼎臣昏迷中呻吟呼痛,又觉自己来到明朝的短短几十日中,着实连累了不少人与自己一同倒霉受罪,忍不住对自己十分痛恨,牙齿不自觉地咬住下唇,两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一时之间只觉得天地之大再无自己能容身的所在,不如死了罢!说不定自己这一死,曾芳便放过了傅鼎臣和刘黑虎也未可知。其实他心中何尝不知这是痴人说梦,只是一旦萌了死志,便想着自己一死之后万事都能解决,竟是钻了牛角尖了。
  惠道昌忽道:“你若想自行了断,我倒有许多法子。”桓震大奇,自己刚起自杀之心,他便知道了,难道是自己肚中的蛔虫不成?惠道昌苦笑道:“你定然十分奇怪,我怎会知道你要求死,是也不是?”不等桓震回答,续道:“我在此二十三年,不知见过多少受刑之后不堪拷打的犯人自寻死路的,不然怎么知道这许多寻死的法儿。”
  “只是我却要劝你留着这条性命。人死万事皆空,说什么都没用处了。有一句老话,老则老耳,说的却是万古不变的道理,叫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可好生记住了。”桓震叹了口气,并不回答,却想起了后世那许多自杀的男男女女,特别是自己身边的一些学生,也都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他们当真觉得生无可恋,不如死去吗?惠道昌虽然劝自己别死,但他自己还不是一样盼着刑部快些批复了好上刑场挨那痛快一刀?愈想愈觉得人事无常,难以捉摸。
  想着想着,不觉便睡了过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迷迷糊糊之中,只觉得有人用力推他,勉强睁开眼来,竟是惠道昌伏在面前,道:“外面囚犯暴乱,我们快快趁机逃走!”桓震又是意外,又是欢喜,想要起身,却是两臂着不得力,颈上又戴了一顶大枷,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惠道昌焦躁道:“快些,快些!我双脚脚筋俱断,还要靠你才能出去。”桓震用尽全身力气,以枷头顶着墙壁,终于站起身来。惠道昌抱住他腰间,也站了起来。看刘黑虎和傅鼎臣时,也已经相互扶持,爬了出来。当下四人跌跌撞撞地向外摸去。
  这一场囚犯暴乱,却是从外监而起的。原来这狱中监了一个江洋大盗,绰号叫做过天星的,他有许多手下,商议着犯些鼠窃狗偷,吵嘴扯皮的小事,给关进了外监轻牢,个个鞋底暗藏利刃,入监的时候又多使用银钱,因此狱卒并没搜查。众党羽觑个空子,一起亮出利刃,杀了狱卒,反起狱来,顺手将里面两进的监房也都打开了,任由囚犯自行逃走。
  桓震正在绝望之际,竟然遇了这等百年难得一见之事,无论如何也要挣扎着逃出去。只是他挨了数顿毒打,早已经支持不住,还没走到狱神堂,左脚一绊右脚,扑通一声连惠道昌一齐摔倒了。惠道昌怒道:“我把你这蠢蛋!你想死也就罢了,姓惠的可不陪你同死!”
  旁边一人听得他这句话,脱口惊呼一声,奔过来俯身问道:“你方才说是姓惠?你叫做惠甚么?”
  惠道昌怒气未消,撇嘴道:“老子自姓惠,百年不改,至于叫做什么,却不干你小兔崽子之事。”
  那人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目光灼灼,盯在惠道昌脸上,蓦地没头没脑地道:“你是我爹?”惠道昌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恼怒,笑的是天下竟有这等昏人,见人便要认爹;怒的是现下自己两个人跌倒了爬不起来,这人身上丝毫伤痕也无,竟不伸一援手,着实可恨。
  那人又瞧了惠道昌一番,又道:“你是我爹!”这一回口气却肯定了许多。惠道昌心中一动,细细打量那人面庞,果然与自己年轻之时有三分相似,随口答道:“是,我是你爹,乖孩儿快些救我出去!”他本意之中,只是随口承认,要骗得那人助自己脱险。哪知那人竟一面流泪,一面大笑,叫道:“你是我爹!你是我爹!”一声呼哨,便有几条汉子奔了过来,不由分说,一人一个将四人负在背上,行走如飞,片刻便离开了监牢。前面自有人拿着刀枪棍棒开路接应,桓震在一名大汉背上,瞧着曾芳没头苍蝇一般四处叫喊,不由得隐隐有种快意。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11-12
前传 昔我往矣 十二回 落草
 
  桓震伏在那大汉的背上,只觉十分安稳,竟然睡了过去。当他醒来之时,已经躺在一间小室之中,身上的伤口也都包扎得妥妥当当。两臂脱臼之处上了夹板,用白巾吊着。他望着天花板愣了足足十几分钟(还是现代人的时间概念好啊!),连屋角的蜘蛛网也瞧了一遍,这才十足十地确定,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暗无天日的黑牢。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是自由的空气……滋味着实不错啊!
  对了,似乎是……是谁将自己救了出来的?桓震转动目光,这才瞧见身旁竟然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伏在床头打盹。叫了几声,那老头儿竟然充耳不闻。他着起急来,双臂又都包扎了无法动弹,只得不断扭动身体,好容易才将那老头儿弄醒,睁开眼来,一见桓震冲着他微笑,当即嚎啕大哭,连滚带爬地冲出了门去,倒把个桓震弄得莫名其妙起来。
  过得片刻,只见刘黑虎坐在一张软床之上,由两名仆役抬了进来,一见桓震,裂开大嘴笑道:“桓兄弟,你可醒了!”桓震一肚子的疑惑不解,话到口边,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愣了半晌,只道:“青竹何在?”刘黑虎脸色一黯,道:“傅兄弟还未醒来。”桓震“啊”地一声,心中便是一沉。他知道傅鼎臣所受的刑伤主要是在头部,万一就此长睡不醒,也不是意料之外,只是这么一来,他又如何对得起傅之谟傅老爷子!只是事已至此,徒然担忧也是无益。
  刘黑虎道:“你道救了咱们的是甚人?原来便是鼎鼎有名的过天星!”他说到“过天星”三字,神色甚是崇敬向往,桓震却不觉如何,加之心中挂着傅鼎臣,只是淡淡地附和了一句。刘黑虎着起急来,道:“你没听说过他的大名么?”桓震摇了摇头。刘黑虎口沫横飞地道:“这过天星乃是本是延安府的一个大豪,平日里多干些劫富济贫的勾当,在延安府原本是家家皆知。三年前不知为甚么却离开延安来了本地,不费甚么力气便收服了大同府的群豪,成了咱们共奉的领袖人物。前些日子听说过天星失风被逮,没成想就关在广灵狱中。”说着竟然略有失望之色,似乎若是早给他知道了,这场救出过天星的大功劳便要十拿九稳地给他得去一般。
  桓震对什么过天星略有印象,只知道他是明末陕西农民军中的一个首领,后来投降了官军,再无建树,至于其他,倒是从没见过史书记载。
  正在出神,只听得门外有人朗声大笑,跟着房门豁然开处,一人大步走了进来,生得身材高挑,面目黑瘦,蓄了微须,宛然便是那日追着惠道昌叫爹爹的。桓震心中打了个突:难道他便是过天星?他所料果然没错,那人走上前来,抱拳一礼,道:“在下惠登相,请问这位桓兄高姓大名?”桓震忍俊不禁,他既然称呼自己“桓兄”,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名字了,多半是惠道昌或是刘黑虎告诉他的。那倒没甚么打紧,只是他这句“桓兄高姓大名”实在问得不伦不类,着实叫人好笑。但对方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再是可笑,也不能笑了出来,让人家下不来台。当下一本正经地道:“在下免贵姓桓,单名一个震字,草字百里。惠兄但呼我百里便可。”惠登相似乎也回过了味,自己仰头哈哈笑了起来。桓震只觉这人性子甚是爽朗可爱,不由得便起了结交之心。
  惠登相笑道:“桓兄定然十分奇怪,我与爹爹如何竟会在狱中重逢。”桓震被他一语问到痒处,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惠登相随手拖过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叹道:“我出生以来,从没见过父亲之面,然而那日一遇之下,便知道那定是我爹爹,当真是父子天性啊。”桓震听他讲述过往旧事,原来惠登相的母亲白氏,自惠道昌死讯传来之后,便一直疯疯癫癫,挺着大肚子四处寻找丈夫。不料那日走到一处山涧,竟然失足跌落,就此一命呜呼。乡老可怜她寡妇身后凄凉,凑了一口薄材将她厝在乱葬岗上,预备次日下葬。哪知第二天一早前去看时,却听得棺内隐隐有婴儿哭声,打开来看时,竟是白氏死后生下了一个孩子。幸好当地风俗,棺盖要到下葬之前方才钉死,这才留了婴儿一条小性命。棺材子十分不祥,当地并无一人敢收养的。还是左近山里一个道观的道士听说这事,发了善心,特地赶来将他抱了去抚养长大。
  那道士也是一代武术名家,惠登相从他学得一身武艺,便在当地行侠仗义,很闯出了一番名头。数年前听人传说,父亲当年并不曾死,当即赶赴大同,惠道昌原先驻守之处,想要查明真相。他随到之处自然照行旧事,但大同府究竟不比延安当地,终于被一个小贼出卖,失风下狱。再后来便是一伙朋友相约混入牢中营救,倒误打误撞地教自己遇上了父亲,还捎带着救了桓傅二人出来。
  桓震听了,赞叹不已,直道人间事竟有如此之巧,真是天意不可测。问起惠道昌情形,原来他在牢中日久,屡受夹棍,双腿筋络已经断了,除非华佗在世,无人能够医好。惠登相得与父亲重会,已是心满意足,更不再作他想。反正自己已经能够奉养老父,其他也就不必在乎了。至于傅鼎臣,自从离开广灵,五日来从没醒过,惠登相将周围县镇所有的大夫全捉了来给他一一看过,每个都说是气血淤塞,须要慢慢调养。他们现在却是身处蔚州东北的小五台山上,惠登相的老巢之中。桓震听说自己已昏迷了五天,也是十分后怕。惠登相笑道:“方才那老大夫,一见你苏醒过来,如同捡了一条性命一般,诊金也不要,直滚下山去了。难道我还能当真取了他脑袋不成么!”刘黑虎在旁插言道:“惠大哥捉了许多大夫来,还说倘若你同傅兄弟哪位有个万一,便将他们剥皮抽筋,再砍脑袋。”桓震心中一热,只说得“多谢”二字,但觉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惠登相拍拍他肩头,笑道:“人在江湖飘,原该互相扶持,何必如此介怀。你且好生安歇,我还有事情要办。”说着冲两人一拱手,扬长而去。刘黑虎闲谈几句,也觉得累了,当下也告辞回去。
  桓震独个儿躺在床上,心中波浪翻腾,一忽儿是蒋秉采的先天下而忧,一忽儿是曾芳的无行背义,一忽儿是马士英的贪婪嘴脸,一忽儿是广灵大牢中的惨毒刑罚,一忽儿又是惠登相的好勇任侠。自己来到这个乱世,本想安安分分地做个顺民,不去管他甚么大明大清,大顺大西,只是奉养周老百年之后,或将雪心别嫁,或索性与她相守一生,也就罢了,没成想竟然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搞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无处可逃。思前想后,只觉得在这乱世之中,与自己一般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正不知还有多少。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却听门外笃笃两声,惠登相在外叫道:“百里兄可曾睡?”桓震应了一声“请进”,惠登相推门进来,在床边坐了,双目瞧着桓震,似乎有话难以启齿。
  桓震瞧了出来,当下道:“桓某这条性命也是拜惠兄所赐,倘有吩咐,敢不从命。”惠登相犹豫片刻,这才道:“倒也不是甚么大事。只是官兵不日便要打山,请桓兄暂且离开此地。在下已安排了人手,立刻便送三位与家父一同下山。”
  桓震一怔,不假思索的道:“桓某不走!”惠登相似乎颇为头痛,苦笑道:“怎地桓兄说话也与刘兄和家父一般无二。”桓震哈哈一笑,道:“正当如此。”惠登相道:“那么请桓兄与山中老弱一起到地道躲避可好?”桓震摇头道:“敢问令尊是如何说的?”惠登相摇了摇头,两人相对一望,同声而笑。
  桓震细问惠登相,原来官军是从小五台东北八十余里的美峪所而来,眼下已经到了二十里外桃花堡扎营。据那报信的弟兄说,大约足有千人上下。而眼下小五台山中总共不过百人,还有些是兄弟们的家口,以及日前劫狱时候受了伤的,屈指算来可以调用的人手,也不过只有三十多人而已,情况确是十分危急,难怪惠登相急着要他躲避了。那带兵的千户名叫杜大威,却是个不大不威的酒色之徒。十日之前从美峪所出发,逢三扎营,扎营必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走上三十里就扎营,一扎就是三天才拔营),至今才磨磨蹭蹭地走到桃花堡。若不是碍着军纪,多半便要公然在军中挟妓饮酒了。若非如此,自美峪所急行至此,不过半日余路程,外面的兄弟也来不及传消息回来。突袭之下己方必然全体覆没。
  惠登相原是打算先将非战斗力送走,然后再率领众弟兄撤退的。没成想一说之下,竟然没一个愿意离去,都说要死便死,这一群刀头舔血的江湖豪客,义气二字看得甚重,生死就不值得挂怀了。其中也有几个想要从惠登相之议先行离去的,给那几个亡命之徒用话堵住了,再也不敢开口。
  桓震要惠登相画了小五台周围的地图,细细观看。据惠登相说,小五台山最高处足有千丈,他自己却也没有上去过。现下他们所在的位置乃是北台峰下,并没有什么山寨据马,只是一片小小草房。看了片刻,指着一处道:“此处是什么地形?”惠登相想了一想,道:“这是北台峰旁的一处窄峡,只有丈余宽,距此只有十里上下路程。”桓震凝神思索,拍掌道:“有了!”他想到的,却是一个用老了的计策,从诸葛烧上方到戚继光破倭寇,屡用不爽的:火攻。好在草屋所在尽有,当即要惠登相安排人手,速速将屋顶茅草拆了下来,扎成一个个草垛,运到那窄峡两旁的山上备用。
  现下敌兵距此只有二十里,好在对方已经扎下了营寨,倒不像一时之间便会打山的模样。自己这一方据守险山,已经占了一层优势,如果逃窜而去,官军在后追击,这一群乌合之众打家劫舍则可,若将以两军对阵,多半便要伤亡殆尽。桓震心中虽作如此想,却未敢贸然在惠登相面前说出。
  他不敢耽搁,当下要惠登相扶着他爬了起来,召集起所有人手,只见这一班弟兄一个个卷袖抹额,谈笑风生,浑不觉大战将至,真不知该赞他们悍不畏死,还是贬他们没心没肺。桓震皱皱眉头,大声喊道:“弟兄们,听我一言!”群豪自顾自的谈笑,全没人理睬他半分。惠登相面上很有些挂不住,厉声喝道:“都给老子住口!”他这一吼,场中登时一片寂静。惠登相喘了口气,正色道:“咱们这一场打的不是什么地主老财,乃是正点子的官军,大家须得提起精神来!”指了一指桓震,道:“一应人等,俱听从桓兄弟号令,如我亲临!”群豪哄然答应。桓震这才见识了过天星在黑道中的威信,不由得暗自咋舌。
  桓震从群豪中挑拣了八名马术精湛,身手灵活的,要他们骑了快马,前去桃花堡官军营地踏营搦战,须得一触即退,只许败不许胜。敌方既有五百人之众,对这八骑未必便肯全力追赶。是以又用十骑,待部分敌军追赶前八骑离去之后,再行骚扰敌营。如此一来,敌方不知我有多少人马,多半便会倾营而出。这一十八骑将官军引诱到北台窄峡之中,便须从另一端急速离开。在山峡两侧的岭上,安排了数名有力大汉,一待官军入峡,便在峡谷两端推下大石,塞住峡口。老弱病残不能出力的,则每人手持草把,点燃了投入峡中。各家各户所有食油灯油,也都给桓震一并搜罗了来,浇在草把之上。惠登相自告奋勇,要去带领诱敌的十八骑。桓震知道他是担心部下不顾自己告诫贪功恋战坏了大事,心中十分感激。
  当下分派已定,惠登相一挥手,众人四散而去。桓震亲自安排傅鼎臣等不能动弹的伤号躲在一个山洞之中,又留下两名武艺高强的兄弟守护,这才与放火的众人一起上了岭。他在那里焦急等待不提,却说惠登相照着桓震所言,第一番踏营官军只有百余人追赶,第二番再去骚扰,杜大威果然心中无底,令一名镇抚带了三百兵追将上去,却留了一百在营中保护自己。惠登相见状,当下命余人先行,自己悄悄潜行入营,放起火来。那杜大威惊吓之下,登时屁股向后,拔脚便溜,倒将一百军士扔在了身后。惠登相单人匹马,不敢明目张胆地挑衅,只放了几把火便溜之乎也,任由官军自相扰乱践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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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 昔我往矣 十三回 破军
 
  回头再说桓震这边,一面疑心自己的诱敌之计能否奏效,一面担忧惠登相等人能不能全身而退,一面又在绞尽脑汁地想万一计策失败该当如何如何,当真是刹那如弹指,罗预如须臾,须臾如一日夜了。正在等得焦急欲死之际,忽见峡谷那头数骑飞至,心中不由大喜,连忙招呼滚石手预备,待官军一入峡谷,便要推下大石。先前两拨诱敌的人马,按照桓震吩咐,离开敌营之后已经渐渐合成一支,官军都是步兵,只有将官骑马,忙于追赶之下也没在意人多人少。
  桓震从岭上望下去,登时大叫不好,原来群豪虽然武艺高强,对于作战之道却不甚了了,十八骑与官军距离拉得过开,全没有若即若离的感觉。这样一来,要等着自己人过了峡谷才封闭两端,保不齐便要放过后面的一部分官军。他脑中飞转,当即想出了对策,回头招呼一人,要他赶下山去,截在这边谷口,要十八骑等待官军进入圈套,才能离开。倘若来不及,便要他们飞骑绕道,赶到峡谷另外一端,冲杀尚未进谷的小部分官军。那人领命去了。桓震双眼瞬也不瞬地望着下方,终于马蹄声近了,近了,更近了,终于官军如蚂蚁般地涌入了峡谷,终于十八骑都离开了埋伏地段,他心中砰砰直跳,颤着手用力一挥,滚石手当即一起用力,将几块大石头用杆棒撬了下去,正好塞在窄峡中间,更压死了数名官军。
  这窄峡只有丈宽,官军必须以长蛇阵通过。最前面的官军士兵乍见石头从天而降,一时都吓得呆了,后面的官军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仍是源源不绝地涌入谷中。桓震暗自后悔,倘若早在峡谷另一头设下埋伏,此刻从后驱赶,必然能够一网打尽,但此时只有寄希望于十八骑能够快些行动了。
  他见情形已经差不多了,又是一挥手,跟着几块大石落下,那边的谷口也塞了起来。众人高声鼓噪,将浇上油料、熊熊燃烧的草垛推了下去,燃着的油溅在官军身上,登时便烧起来,若要就地打滚灭火,那窄峡之中挤了这许多人,哪里有地方给你躺下来?一时间只听得谷中一片哀号之声,有人便给活活烧死了。更有些大叫“投降,投降!”可是哪里有人肯下到火场之中去受降?只是不加理睬罢了。桓震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一条计谋,竟然害死了这许多的人,当下不敢再看,背过身去。
  过不多时,十八骑都已回来,言说并无官军漏在谷外的。桓震只是随口答应。众人见他神色不豫,虽不知他不悦些什么,却都不敢胡乱跟他说话,似乎心中已将桓震奉为仅次于过天星的人物了。
  过得半晌,峡谷里火焰渐渐熄灭,遍地都是烧死的士兵,更有些竟是互相践踏而死的。桓震微微叹息,心想这些士兵也都有家人父母,妻子儿女,为什么他们便要死在这里,做那异乡之鬼?但若不加抵抗,自己与这山中的百人势必也无生理。此时他心中犹如摆了一个天平,一边是他人的性命,一边是自己的性命,两边轮流添加砝码,终于还是自己性命这一头重重沉了下去。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毫无人性,直想重重掴自己两个耳光。
  惠登相突然在他身后道:“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是这般。”桓震一惊,回头看时,不知他何时已经上了岭来,站在自己身后,方才自己呆呆出神,竟没留意得到。
  惠登相又道:“我杀的第一个人,乃是青涧本地的一个恶霸。那恶霸为了谋夺我师傅的道观,勾结官府,假造地契,将他活活气死了。我半夜里摸到那恶霸家中,一人一刀,将他全家二十几口的脑袋尽数割了去。做事的时候我并不觉怕,只是鲜血溅在脸上,有些儿热热的。”桓震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杀人的情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惠登相笑道:“只是杀完了回到道观,却是手脚酸软,连刀也提不起来。倘使当时差役前来捕拿,定然登时便将我捉住了。”桓震也附和着干笑了两声,心中却仍是郁郁不已。
  又谈了一阵,两人便即下岭去,只留下一部分人手打扫战场。那杜大威既然逃走,官军大部必然不日便到,须得早做打算才是。此次他以三十破五百,纯是运气,下一回未必便有这般幸运了。下得岭去,便听说傅鼎臣竟然已经苏醒,桓震喜出望外,方才的不悦一扫而空,匆匆跟惠登相告了个罪,便飞奔去瞧他。
  傅鼎臣身体虽然虚弱,尚喜气色还好,大夫说只要好生静养调理便可痊愈了。桓震大喜,摸遍全身竟没一文钱可以打赏他的,只得尴尬一笑,叫他去跟惠登相领赏。那大夫连称“岂敢”,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傅鼎臣叹道:“此番当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桓震心情激动,说不出话,许久方道:“阎罗王可曾托你带话给我?”傅鼎臣一怔,微笑道:“阎罗王说,你于灵丘一县的百姓有功,要给你颁功授奖,因此叫我回来问问你想要些什么。”桓震心情大好,哈哈笑道:“那么我要牛头之角,马面之牙,他可舍得?”傅鼎臣也笑了起来,道:“阎王说:那有何难!”桓震神色一黯,废然道:“可惜傅世伯……”傅鼎臣摇头叹道:“小弟在生死场上打了一个转,甚么都看透了。人生纵有百年,终也不过一死。家父死得心安理得,想也不会不安于地下。”桓震道:“话虽如此,然而世伯之事总不能一直不明不白下去。但教桓某尚有一口气在,这回事绝不会忘在脑后。”
  忽听得门外笑声朗朗,却是惠登相闯了进来,笑道:“我瞧咱们三人当真有缘,何不索性结拜为异姓兄弟,以后也好相互扶持。”是时拜把换帖之风甚盛,上至官场文人,下至贩夫走卒,一概未能免俗。桓震对惠登相印象本来甚佳,当下一口答应了。傅鼎臣不能起床,三人便在他病床前设了香案。叙起年齿,却是桓震二十五岁最长,惠登相二十三岁居次,傅鼎臣今年只有二十,便是小弟了。三人对着关公像上罢了香,六手互握,一齐大笑。桓震突然之间在这世上多了两个兄弟,心中自是十分欢喜。
  再说那头打扫战场的诸人,直忙到日落时分。还有五十多名没烧得死的官军,尽数给群豪一刀一个,取了性命。众人剥下官军的衣甲,取了他们的刀兵,笑嘻嘻地回到没了房顶的屋子当中。桓震看着这班人土匪也似的行径,心中不禁暗暗叹息,以后的农民“起义”,主力就是这种人,难怪李自成最终败亡了局。试问就算他靠土匪打得了天下,难道还能靠这些土匪去坐天下不成?
  当下对惠登相道:“二弟,我料官军不久必定再来攻打,咱们须得早做准备才是。”惠登相点头道:“一任大哥吩咐。”大步走上一处高台,高声喝道:“众人都与我出来!”群豪闻他喝声,一个个地奔了出来,聚集在高台之下。惠登相俯身将桓震拉了上去,大声将自己与桓傅二人结拜的事情说了,令众人以后称呼桓震都叫大哥。桓震连忙谦辞不敢,只许人以表字称呼罢了。但那些豪客只消是惠登相的吩咐,哪有不遵之理?桓震见没人理睬,也只索罢了,反正他也并不想做什么强盗头脑。惠登相又道:“咱们眼下势单力薄,官军倘若大举来剿,必定有败无胜。众兄弟说该当如何是好?”众人一片吵嚷,有说该散伙远遁的,有说该兵来将当的,纷纷扰扰七嘴八舌地吵个不休。
  桓震低声与惠登相说了几句,惠登相点点头,旋即对众人道:“当朝皇帝无道,官兵欺压百姓,教人难觅活路。我意欲就此揭竿而起,尔等之中若有不愿从我的,尽可离去。”众人愕然,纷纷议论一番,都道情愿跟随,并无一人离开。惠登相甚是满意,点头道:“既然如此,来人!”说着一摆手,身后一人捧了一个酒坛过来。他手腕一翻,掌中已握了一柄小刀,顺手在左手掌中一划,鲜血汩汩流出。他将血滴在坛中,叫道:“饮此血酒者,日后永为兄弟,祸福共之,不离不弃,如违此誓,当受万箭穿心之苦。”众人也都照样滴了血,每人喝了一口。轮到桓震这里,他虽然觉得恶心,但受那种豪壮的气氛感染,也不由得咕嘟嘟喝了两大口,却觉滋味似乎还不算差。傅鼎臣还在房中,惠登相命人将酒给他送去了。刘黑虎虽然不能行走,也命人抬着他前来喝了血酒,神情很是兴奋。
  当下桓震便着手整编训练手下可怜巴巴的一点“军队”,用的全是从明军战死士兵那里得来的装备,虽然给火烧得全是破洞,但缝补一番穿在身上倒也威武,再拿了单刀长矛,却也似模似样。眼下有战斗力的一共是三十二人,加上仅有轻伤不日即可痊愈的十七人,一共是四十九人。桓震将他们编成七伍,每伍七人,有一个伍长带领,伍长全权指挥本伍之人,七个伍长直接对惠登相负责。平日训练只是山路长跑、掌上压和击刺之法,虽然简单,但这种高强度的训练却也累倒了不少人。他又派人在周围各县大造声势,不到十日之间竟有二百多人来投,可见当时民不聊生,已经到了义旗一举,望风影从的地步。桓震就在原有七伍的基础上直接扩编,伍长升为什长,什下又有七伍,仍旧采层层负责的制度。他自知威望不高,便推惠登相做了大将军,什长伍长都是要各部分士兵自己推举,再由惠登相任命。这样一来,虽然自己对军队的控制并不强,但至少可以保证士兵之中没有心存不满的。军队的经费全是抢劫周围为富不仁的地主大户而来,很快在大同府便有了“过天神兵”的名声。除却训练之外,也在山中开辟隙地,种植蔬菜,不过聊补使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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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 昔我往矣 十四回 盟友
 
  转眼之间,时候已经过去两个多月。出乎桓震等人的意料,官军并没有来攻。只因那杜大威狼狈逃回之后,只求掩瞒己过,向顶头上司奏报称小五台贼势浩大,足有七八千人。上司一听,大吃一惊,不敢自专,只得写了折子向所属万全都司禀报,万全都司再报给朝廷。朝中又是魏阉当政,朝政废弛,待到真正派出大军征剿,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在这段时间,过天军(因为惠登相绰号过天星,于是军队的名号就叫做了过天军,也颇好听,是吧!)四出骚扰周围州县,桓震秉承麻雀战的方针,抢一把便跑,过天军被桓震的跑山训练操的体格强健,甚能跑路,而官军却行动迟缓,往往只能撵在他们屁股后面望洋兴叹。周围县城也有少量驻军试图前来攻打,都给桓震据险而守,打了回去。
  随着声势不断壮大,周围日子过不下去的穷人往往挈家来投,以及一些小股盗贼,甚至有少数逃跑的官军也来入伙,说是过天军的待遇比官军要好得多了。因为桓震重视后勤保障,平时伙食管饱,将士出征之前都发足了安家费,反正都是抢劫而来,花了出去也不心痛。比起官军中三餐不继,还要被克扣粮饷,确是天上地下。桓震来者不拒,统统收下,过天军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由打七月份起事到九月间,虽没实现杜大威当时的欺瞒之言,却也有了半数:总人数超过了五千人,直接的战斗力也有三千五百多。惠登相数番相让,桓震却始终不肯自任大将军,因此军中人人只以“军师”相称。
  军队规模扩大,刚起家时候的什伍两级显然早已经不能满足需要,桓震便套用戚家军的“营、官、哨、队”四级编制,去掉了“官”这一层。惠登相称大将军,为左、右、前、后、中五个营的最高统率,每营下辖甲乙丙丁四哨,每哨下辖也是左、右、前、后、中五队,每队大约有三十五人上下不等,非战斗力都不在编制之内。因为马匹供应困难,只编制了两个马军哨而且还是两人一匹马,余下全是步兵。五个营中,后营是辎重军需营,人数最少,只有五百人不到。营官称指挥,哨官称把总,队官称总旗,仍是层层推举,各有司命旗,便于战斗时表明身份。
  人口一多,单靠抢劫未免不能满足供应。桓震便在小五台山下开辟荒地耕种,言明谁家开荒便归谁家所有,士兵家属十分乐意,几百人一起上阵。虽然都是老人妇女,却也不可小看,士兵训练之余也都种地。
  训练方面,桓震自以为他那种跑山路加掌上压的体能训练还是很有成效的,因此也就继续推广,后来更在跑步时候加上了沙袋,能够负荷最重跑完全程的,由大将军当众给予银两嘉奖。银两倒是小事,能够由众人心中的偶像过天星亲自颁奖,才是真正有吸引力。因此人人争着增加沙袋重量,甚至于有不堪重负而休克的,还要桓震出来明令禁止那些不自量力的胡乱加码。
  刘黑虎本来就武艺出众,性子又跟惠登相甚是相投,不久便做了惠登相的亲卫总旗,带领一个队。类似的亲卫队,惠登相原本也要给桓震配备一个,但他实在不能忍受自己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群人,一点隐私空间都没有了,拒绝了多次之后惠登相也就不再提起。傅鼎臣死过了一回,似乎大彻大悟了一般,竟弃了原名,改叫傅山。惠道昌大约在狱中受了瘴疠之气,不久便生起病来,半月之后不治身故了。惠登相父子方才重逢,又要经历死别,大哭一场不提。
  闲暇之时,桓震要么与傅山(以后就叫傅山了)一起谈天,要么从惠登相和刘黑虎习武。说是习武,但以桓震的体质,也只不过是学几套强身健体的拳术罢了,谈到动手打人,却是半分用处也无。傅山却给了桓震不少惊喜,原来他虽然年纪尚轻,却甚好谈兵,对于用兵打仗的理论研究甚多,叫桓震想起明史中对袁崇焕的评价:“为人慷慨负胆略,好谈兵。遇老校退卒,辄与论塞上事,晓其厄塞情形,以边才自许。”傅山眼下尚还年青,自然不能与名垂千古的袁督师相提并论,然若有机会在战场磨练,未始便不能成为一代名将。想起明朝制度,以文官统兵,一道八股臭文,正不知埋没了多少将才的进身之路,不由得唏嘘慨叹。
  却说这天正是九月初八,明日便到重阳。小五台山上一片热闹,都在预备登高度节。好在出门即是山,要想寻个登高的去处却也十分容易。山上值守,原本应是一昼夜四班,这日惠登相却特意排了八班,好叫人人都有机会过节。桓震闲来无事,便去寻傅山一起出游。两人一面天南海北的胡扯,一面信步走去,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山口处。远远望见几名哨兵正在那里把守,桓震不愿前去搅扰,正要叫傅山原路退回,却听前面传来一阵吵嚷之声,竟是那哨兵跟两个不知何处来的人吵闹起来。
  桓震顾不得三七二十一,飞跑前去,喝止了双方,问那哨兵之中为首的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部分的?”那哨兵认得桓震,当即躬身道:“小将是左营甲哨中队的掌旗薛宾。”原来惠登相以军中皆是穷苦兄弟,是以明令禁止下级见上级时行跪礼,规定一律是下级行躬身抱拳礼,上级颔首还礼。桓震点了点头,问道:“何故吵嚷?”薛宾道:“禀军师,这两人鬼鬼祟祟,在我山门外偷看,小将上前盘问,却是外路口音。小将起了疑心,要带他二人回山去见大将军,彼反利刃相向,小将只得将其拿下,想来定是官军探子无疑。”桓震一惊,看那两人时,只见都是一副农民打扮,却瞧不出像是官军的探子。地下丢了两柄尖刀,想是那两人所用的了。
  一人叫道:“这位大王,小的弟兄二人只是迷路,错走在此,请大王明察啊!”傅山面色微变,笑嘻嘻地走上前去,冲着那人说道:“你二人是从陕北而来罢?”说话口音竟然与那人十分相似。那人脸色刷白,连连否认。另一人冷笑一声,道:“兄弟,人家既已瞧破,便不必装了。”却也是陕北口音,对桓震道:“我等乃是白水人氏,俺叫王大柱,这是俺兄弟王大梁。俺们是奉了王二爷王头领之命,特来见你们首领过天星的。”桓震心中打了个突:这人口中的王二爷,想来便是明末农民战争的第一人,陕西白水县杀官造反的那个王二了。按照他所知道的历史,王二造反应当迟至明年三月才是,怎么竟然提前了半年这么多?按说自己在山西占山,不过只有几千人的军马,影响该当不会如此之大才对啊,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那王大柱见桓震沉吟不语,以为他不将王二放在眼中,怒道:“你这人好不尴尬,难道没听说过王二爷的大名么?”薛宾叱道:“这是军师,尔敢如此无礼!”王大柱一愣,上下打量桓震一番,鼻孔朝天,轻蔑地笑道:“我道过天军的军师是何等人物,原来竟是这么一个白面书生。”桓震不怒反笑,道:“那又如何?”对薛宾道:“好生带这两位去见大将军,说我随后便到。”薛宾答应一声,自怀中掏出两块黑布,也不管大柱大梁拼命挣扎,硬是蒙上了两人眼睛,推着向山中去了。
  桓震却不便走,又周围巡视了一番,确认再也没有旁人,这才嘱咐留守的哨兵好生警戒,自与傅山一同回转不提。
  到得寨中,便听说惠登相正请两名使者在五马堂用席,当下直接赶去。一进得门,便听吵闹声喧天,大柱大梁两兄弟划拳吃酒,不亦乐乎。桓震平时治军甚严,将士若非轮休,绝对不许饮酒,即便轮休日小酌,也绝对不准划拳。因此过天军中兵士,看着这两人划拳呼喝,都是大皱眉头。刘黑虎更是脸色发青,他生性好酒,自从担任了惠登相的亲卫队长以来,便给桓震禁了酒,肚内时时发痒,眼见旁人如此痛快豪饮,哪里能不窝火?
  惠登相见桓震进来,冲他抛了个眼色,便向王氏兄弟告罪离席。那两人正吃喝得痛快,哪里还管惠登相走是不走。桓震候他出门,低声问道:“怎么了?”惠登相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他道:“大哥你瞧。”桓震接过打开,却是王二那里写来的,大意是与惠登相叙说乡里之情,跟着便说自己现下杀了县官,拉杆起事,要惠登相率部前去投奔。桓震看罢,冷笑道:“好轻巧话儿!那王二怎地如此不晓事,我小五台距离白水何止千里迢迢,如何投奔?再者说,过天军能有如今三千五百人,也是咱们自己弟兄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焉可一旦与人!”其实桓震不愿投奔王二,心中是另有一番打算。他知道以后的历史发展,农民军纵然一时得势,终究坐不稳天下,占山为王虽然一时痛快,但却并不是长远之计。惠登相犹豫道:“话虽如此,但天下穷人总是一家……”桓震嗤道:“你瞧里面那两个人,可足以成大事么?二弟,你若只想占山为王,喝酒吃肉,那便去投王二可也,这等些许小事,不须做哥哥的给你帮忙。”
  惠登相一怔,没明白桓震话中之意,反问道:“大哥,你说什么?”桓震平了平气,又道:“二弟,你说咱们在此自立一方,究竟为了什么?是为了自己快活么?”惠登相昂首道:“那自然不是!”桓震笑道:“那么你说,是为什么?”惠登相张大了口,答不上来。
  桓震叹道:“你不知道,是么?其实我也不知道。”瞧着远方,道:“只是我却知道,这天下的每一个人,都应当好好活着,这天下的每一场仗,都是不应当打的。”惠登相奇道:“那怎么能?我不去杀贪官,贪官便要来杀我;我不去打人,人便要来打我了。”桓震长叹一声,并不回答。良久,方道:“也罢,便由得兄弟罢。”他所以答应,一则是不忍伤了弟兄情谊,二则也是自己心中实在迷茫,不知是非对错,何去何从。惠登相挠挠后脑,又说了几句闲话,当下寻傅山写回信去了(所以不要桓震写者,某些人的毛笔字实在见不得人也)。
  虽然原则上答允两军合并,但是小五台距离白水如此之远,要过天军搬迁是决不可能,王二也不会请他们来自己的地盘上与自己抢夺势力范围。因此两军虽然订立了名义上的联盟,过天星奉王二为主,但在过天军中,仍旧自成体系,原有编制一概不变,惠登相仍做他的大将军。桓震本没有军职,正好无升无降。
  在桓震本意之中,是以为这个所谓结盟不过只是纸上的功夫,并不可能真正实现的。岂知那王氏兄弟带了傅山代笔,惠登相按指印的盟书,以及许多过天军赠送的金银财帛返回白水之后,王二竟然很快又派了一起人来,这次却是派来“接收”过天军的。来的共有三个人,连上次的王大柱王大梁在内,另外还有一个叫做马上飞的,想是绰号,却没人知道他本名是甚么。这三人之中,却以马上飞为主,此人甚有心计,一来小五台便要惠登相带着他东看西看,直到第三日晚饭后,方才说出王二要他接收过天军的事来。桓震向来不喜应酬,加上对这个半秃子马上飞很是讨厌,因此只露了个面便逃席而去,傅山推说头痛,根本不曾来。与席的全是各营的指挥,以及少数几个把总。当下众指挥、把总一听这话,登时便炸开了锅,险些连酒桌都掀翻了。惠登相见状不妙,连忙宣布散席,安顿好了马上飞三人,立时来寻桓震,将事情大略说了。
  桓震一听之下,便觉这王二实在太过异想天开,难道派这三个人赤手空拳,单凭三张嘴,便能这般轻巧地接收了五千大军(这段时日内过天军已经发展到五千了)么?下意识地只觉根本不须理睬。不料惠登相却一力主张忍耐退让,道是同反官府,何必自己人先起干戈?两人来回言语驳诘,几乎便要撕破脸皮,吵了起来。桓震努力压制怒气,道:“然则二弟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五千将士拱手相送了?”惠登相道:“怎能谈的上拱手相送?想那王二爷在白水杀官造反,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子,咱们就算归了他部下,也不是甚么辱没名头之事,何况早前定盟之时,不是早奉王二爷为主将了么?他既是主将,派遣一二人前来管辖部众,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啊。”桓震气极反笑,道:“好啊,好得很!”伸手一掌击在桌上,只打得茶杯跳了起来,冷然道:“咱们这支队伍,原本便是二弟你的,大将军是你,却不是我。现下你一力主张顺从王二,我本无缘置喙。只是我有个宿年毛病,生性见不得秃头,那马秃子若在过天军中掌权,我只好归隐山林,做我的逍遥翁去。”
  惠登相愕然,道:“哥哥此言何意?兄弟能有今日规模,大半是仰仗哥哥策划,岂能一旦弃兄弟而去?”桓震摇头道:“你也知过天军有今日规模,是多得我策划之力。然而你想,那马秃子一旦掌权,他是王二手下亲信之人,可与你我弟兄不可同日而语,二弟,你以为他还能容得哥哥我策划军中事务么?”惠登相茫然道:“那怎么会?就算小弟不是大将军了,哥哥仍旧还是军师啊。”桓震只觉他性子直得恼人,正要大发脾气,一转念间,却又忍住了,道:“我这一边暂且慢谈。我来问你,各营的指挥,各哨的把总,都知道这桩事情么?”惠登相想了想道:“今日席上,马上飞说明此事之时,各营指挥都在,把总也有四五人。”
  桓震暗叹这马上飞心思狠毒,他既然要接管权力,本当暗地里悄悄与惠登相商议才是,现下他故意出其不意地公诸大众,分明便是要扰乱军心,从中取利。想到“从中取利”四字,不由得心中一动,想到:就算过天军军心大动,那马上飞又能取甚么利了?如果说王二派他前来是为了接收惠登相的军权,那么尽量保持军心稳定才更有利于权力过渡。马上飞这样制造混乱,究竟对他有甚么好处?一时间满脑子回响着这个问题,竟没听见惠登相在旁呼唤。
  他愈想愈觉不对,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一把抓住惠登相,喝问道:“那马上飞当真是王二派来的人么?你有甚么证见?”惠登相给他问得一愣,随口答道:“有王二爷的亲笔书信啊。”桓震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11-12
前传 昔我往矣 十五回 乱起
 
  惠登相疑惑道:“什么不对了?”桓震反问:“你以前可见过王二的亲笔?”惠登相摇头道:“那倒不曾。”桓震双掌互击,道:“着啊!既然以前你从没见过王二亲笔,又如何能知道他们带来的书信便是王二亲笔?”惠登相瞪大了眼,道:“大哥疑心那两人是假冒的?”桓震淡淡的道:“那倒不见得。”其实他心中已经存了一个念头,必要之时,不管他是真是假,也是非要将这三个家伙变做假货不可。但是既然存了这个疑心,便不能不提防三分。况且既然各级军官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如果不马上拿出定议来,很快就要变成谣言在军中传播,实在有害无益。想了一想,便要惠登相即刻召集全体掌旗以上军官在训练场上集合,他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训练下来,部下的反应能力果然提高了不少。很快整整一百二十五名军官便齐集训练场上,虽然排起了队伍,但却站得并不老实,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交头接耳,不用细听也知道议论的都是马上飞之事。桓震知道,自己这么大的动作,马上飞一定也已经觉察到了。但是不要紧,他就是要观察这个马上飞的反应。所以在大会开始之前,他特意叫了一个做过梁上君子的士兵,去探听马上飞的动静。
  桓震站在高台上,扫视了一眼下面的将领们。他和他们虽然没有共同经历过生死劫难,但是两个月相处下来却也有了一定的感情,从他本心来讲,是十分不愿糊里糊涂地把他们的前途交给别人的。可是他却不知道他们心中都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也如自己看待他们一般地看待自己?
  张了几次口,桓震终于说出话来,连他自己都没料到,只是这么简单的几句:“愿奉马上飞为大将军者站到右侧,不愿者原地不动!”众将官面面相觑,低声交谈,并没有一人挪动脚步。忽然队伍后面起了一阵扰动,一个人大踏步走到了右边,跟着又是一个,五个,十个,如同骨牌一般,一倒皆倒,等到重新安静下来之后,桓震点算人数,发现竟然有三十一人站到了右边。他心中暗暗奇怪,若说惠登相情愿归附王二,是因为他与王二乃是同乡,早年耳中灌满了王二的威名的话,这些大同府本地土生土长的下级将官,为什么要甘心服从马上飞?难道一个初次见面不到一日的马上飞,竟然还不如他们望风来投,景仰有加的过天星?再细看那些右立之人,竟然全是掌旗一级,连一个把总也没有。桓震直觉,这其中定然有甚么不可告人的缘故。
  他眼珠一转,心中便有了计较,当下高声道:“凡右立者尽数免职,由上司另行择人代替!”此言一出,立刻便是一阵混乱,那三十一名掌旗或抱怨,或叫骂,纷纷扰扰,七嘴八舌,桓震也不理睬,叫一声“散了罢”,扬长而去。他离开会场之后,却又悄悄拽过刘黑虎来,要他从亲卫小队之中派人,监视那三十一人,一个不得漏下。刘黑虎答应了,转身便去。须臾却又转了回来,问道:“亲卫小队连我只有三十人,那却怎么好?”桓震一愣,心想自己却从来不知亲卫小队是三十人,只道也是与其他队一样是五十人的编制。饶是他反应迅速,道:“那个叫做薛宾的掌旗由我自去便了。”他在掌旗之中认识得不多,薛宾便是其中一个,方才看得真切,那第一个走出队列的便是此人。
  他急忙赶到训练场,却已经找不到薛宾了。本以为他回了房间,但去他房间偷偷查看,却也并没有人。找了一阵,居然各处都无。桓震疑心大起,心想难道一个大活人就此不见了不成?他愈来愈觉事情不对,当即前去寻惠登相。岂知一到门外,还没伸手扣门,便听得里面有人大声咆哮,居然便是薛宾的声音。桓震心中一沉,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伏在窗下凝神细听。
  只听薛宾叫道:“大将军,我薛某自以为并没对不住军师的地方,何以他如此待我?”桓震听他提到自己,更加注意听他说些甚么,但听惠登相道:“薛掌旗,我想大哥绝不会轻易撤去如此多人的职务,他心中定然自有考量。”薛宾哼地一声,道:“甚么考量!我瞧军师是要夺你的兵权了!”桓震一惊,心想这是甚么话?且听惠登相如何做答。
  惠登相静默片刻,道:“这支部属本是大哥一手创建,他若要夺,我便双手奉上。”语气之中竟然满是无奈之意。桓震几乎跳了起来,心道旁人不信我便罢,怎地连自己兄弟也这般说话?猛然间恍然大悟,原说在马上飞这桩事情上惠登相怎地表现如此诡异,原来是他早疑心自己想要夺他的权,又不好跟哥哥翻脸,是以自暴自弃,索性想将队伍交与外人了。
  桓震心中暗叹,傻兄弟啊傻兄弟,我若真想夺权,当初何必一力扶持你做大将军?他对于乱世争雄,实在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当初委身义军,也不过是暂求栖身之所,哪里有那么多争权夺利的想法了?只是一支不过五千人的小小军队,竟然让自己兄弟如此互相猜忌,实在叫他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冰凉。
  他只顾暗自感慨,一时却忘了听里面说些甚么。待到醒悟过来,连忙再听,已经漏掉了几句。只听惠登相道:“我并不曾在你们室中放甚么手令。”薛宾语声惊讶,道:“噫?不是大将军?那么难道是军师?”原来过天军中,上下重要命令均须大将军印,桓震作为军师,自己本没有印信,有时与惠登相商议事情,决断之时往往顺手便拿了他的印来用,也有时惠登相不在,便将印信放在桓震那里。因此说桓震假若想要伪造一个大将军印,那是易如反掌。桓震不知他说的是甚么手令,侧耳再听,只听薛宾道:“那么军师干么要命令我等赞同马上飞执掌军务,却又要将我等撤职?”桓震脑中轰然一声,只觉眼前一阵模糊,朦胧之间听得惠登相道:“大哥?他为什么要这样?”语气竟然饱含疑问。
  桓震这才明白,为甚么方才大会之时,会有那么多的掌旗拥护马上飞,原来竟是奉了一封盖着大将军印的手令如此这般。惠登相向来不善说谎,现下既然否认自己曾经发过这样一个手令,那便九成九不曾发过,理论上军中能够使用大将军印的只是惠登相和自己二人,难怪众人都信以为真了。但是他心中清楚得很,自己也不曾发过这种荒唐命令。那么究竟是什么人伪造公文?这个人既然能够伪造一封公文,难道就不能伪造两封三封?倘若他借此勾结官军,岂不是全军上下都要遭灭顶之灾?桓震想到这些,不由得冷汗满身。
  他心念电转,当即想出了法子,当下也不惊动房里的两人,去寻先前吩咐监视马上飞的那人,但马上飞却一直没有甚么动静,只是躺在床上睡觉,再不然便是与大柱大梁兄弟赌钱喝酒,好像外面扰扰攘攘,天翻地覆,与他们半分也不相干一般。他心中疑惑,暗想假如此事与马上飞无关,他必不会如此矫枉过正,但他若是避嫌疑而不肯来呢?倒也不能完全肯定。
  他从没经过这种复杂的局面,一时之间没了主意。左思右想,总觉不能放任惠登相与自己之间误会愈变愈大,还是要去跟他谈谈才好。当下又回向惠登相那边去。
  走不多远,迎面撞上傅山,跑得气喘吁吁,一见桓震,当即一把扯住,急道:“不……不好了!”桓震随口道:“怎样?”傅山道:“官兵打来了!足有万人,大将军正在议事厅召集各营指挥商议御敌。”桓震大吃一惊,心道怎么不见哨兵示警,当下也顾不得多问,跟着傅山狂奔到议事厅去。
  是时天色已黑,议事厅中点起了两盏碗口大的油灯,惠登相居中而坐,两边是五名指挥和马上飞。桓震匆匆进来,与各人打个招呼,便在惠登相右边下手坐了,傅山坐在桓震身后。惠登相扫视众人一眼,沉声道:“探子来报,官兵现在十五里外,即刻便到山口!”桓震一惊,没想到官兵来得这样迅速,忙道:“山口的陷阱可曾预备?”原来自从上次官军打山之后,桓震为防万全,便令人在山口冲要路段挖下陷阱,过天军中官兵人人都知陷阱分布,不至于误踩,外人贸贸然闯来,却必定陷下去无疑。马上飞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以兄弟看来,官兵大约早已知道那陷阱的分布,说不定手中还有一张详图呢。”
  桓震大惊,脱口问道:“你怎知道?”马上飞怒道:“我怎知道?”瞧了惠登相一眼,道:“我还知道那张详图,便是桓军师手绘的真迹!”他此言一出,厅中众人个个大惊失色,五名指挥之中,左营指挥吴天德平日与桓震最是交好,当下直跳起来,戟指指定了马上飞,骂道:“俺把你爷爷的!便是天下人都降光了,军师也不会降!”桓震心中稍感安慰,一手虚按,道:“吴指挥,你且归坐。咱们听马大哥怎么说。”说着转向马上飞,问道:“马大哥,你说在下交通官府,出卖弟兄,可有甚么凭据?倘若无凭无据,那在下可不敢担这个名头。”马上飞冷笑道:“凭据么?那自然有的。”说着在怀中一掏,取出一张纸片来,丢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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