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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欢全集》之言情小说《侬本多情种》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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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九章

  “娘找我和靖心来有甚么事?”
  谈判的时机终于到来。乔老夫人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望着儿子,反常地没太多权威。
  “很多事我不开口,并不代表我不在意。其实我一直在观察,你心里若没有白苇柔,就不会不顾一切冲去倪家找人,还拆了怡香院那脏地方。”她锐利地盯着他。
  赵靖心下意识揪住丈夫的手臂,眼神怨尤地瞅着这对母子。
  “那是道义问题;再说,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一点儿也不久。”这些事全在她计划之中,包括安排乔释谦遇伏的事。
  乔老夫人微微一笑。要像她这么煞费苦心计划这一切,世间大概没有几个;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乔释谦对纳妾之事仍冥顽不灵,她又何苦让他去挨那几棍?
  还好白苇柔的行为总算没让她太失望,乔老夫人回过神来。“你不必跟我护那些个大道理,我不爱听。你只要告诉我,你爱不受白苇柔?释谦,乔家不能无后,你纳她进门,对你们三个人都好。我想,靖心也不会有意见的,是不是?”
  赵靖心僵住了,随即木然地摇头。
  “别再说了,我绝对不会背叛靖心的。苇柔是个好姑娘,你怎么忍心让她沦为侍妾?”
  “你还想瞒我?那女人根本不是甚么好货色!”乔老夫人冷哼一声,语气中出现了掩不住的嫌恶:“她根本就是个烂污货,你当我不晓得她还曾经莫名其妙怀个野种……”
  “够了!”他咆哮一声,忿怒难平地瞪着母亲。
  乔老夫人收住嘴,只气得把拐杖狠狠掼在地上。“好哇!乔家真是祖上积德,养出这么个争气的孩子来忤逆我!怎么,白苇柔的闲话人人都讲得,就只有我老太婆讲不得?”
  “婆婆,您别气。”赵靖心半哀半惧地想过去扶她,却在乔老夫人的冷眼下停住。
  “不要这样说她,她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规规矩短的好女孩。有哪个好女孩愿意走上那条路?我救她,是因为道义良知。这一年来她在乔家尽心尽力,就算有欠我甚么,我也都当她还清了,乔家没有权利逼她作这种决定;还有靖心,您说这种话,到底还当不当她是您的媳妇儿?”
  终于提到自己,赵靖心憔悴地抬起头,含泪对乔释谦摇头。
  “我要是不当靖心是我媳妇,早让你把她给休了!”乔老太吼起来。“嫁进乔家七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乔家要这种不下蛋的母鸡有啥用?如今我顾全大局,不惜玷污乔家名声,就只为了让你把那贱丫头收为二房,你居然还敢指责我这个做娘的不是?”
  “不要吵了!求求你们,不要再吵了……”赵靖心哭着跪下来。“娘,求您别骂释谦了!我会劝他的,我一定会让他纳苇柔的,您别骂他了!”
  “我不会接纳任何人的!”连日来累积的压力在此时爆发,乔释谦忿怒地低吼。“不要再用你们的自以为是来对待我,除非你们要逼我在这个家都待不住!”
  “你别忘了,那是你乔家男主人的责任。”
  “是。把我、把靖心当成生育工具?”乔释谦讽刺一笑。“娘,同样生为女人,你能不能设身处地为靖心、为苇柔想一想?,有哪个人愿意自己一无所出?又有哪个女人生来愿为婢、为奴,尊严生命皆任人轻贱?”
  “对对对,你清高、你慈悲、你喝过洋墨水、你读的字比我吃的盐还多,所以你了不起,连娘都可以批评了。我就是不愿意眼见乔家这片产业继承无人,才会千方百计地想你纳妾。要不是这女人肚子不争气,连个蛋都孵不出来,我会这么逼你吗?”乔老夫人拉开嗓门喊:“菊花!菊花!下个月叫苇柔回乔家一趟。”
  “苇柔已经不是乔家的人了,她没有义务再回来,我也不会接受她!”乔释谦握紧拳头,恼恨母亲竟如此逼自己。
  “是吗?”乔老夫人冷冷她笑起来,心里笃定地有了筹码。“拿乔家救过她的大恩大德,她敢不回来?她能不回来?你接不接受,等当着她的面再下定论吧。”
  ☆        ☆        ☆
  “乔家差人来,请你下个月回去一趟。”江杏雪叼着菸倚在门口,漫不经心地开口。
  “喔。”白苇柔放下菜篮,疑惑地看着她。
  “小心点,说不定是乔夫人要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最好早早有个谱。”
  “少奶奶是个很好的人,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也不能怪她。”虽然知道江杏雪一直对赵靖心赶她出乔家的事耿耿于怀,但她还是想为赵靖心说话。
  江杏雪睨她一眼,摇摇头,吐出一口白雾迷离的烟。
  “你就是这样,总是相信别人好。以前还没这么严重,自从你认识乔少爷之后,这病就更厉害了。我看这辈子你是没得医了。”
  白苇柔蓦然脸红,嘟着嘴想横她一眼;却见江杏雪突然僵住笑,一张俏脸变得铁青。顺着视线望去,胡同口正站着一个男人。
  “赵大夫!”白苇柔惊喜地喊道。
  赵正清摘下帽子,对白苇柔微微一笑。他不若往常那般依恋地看着白苇柔,目光净是盯着别过脸的江杏雪。
  今日天气特别晴朗,江杏雪那袭釉绿色衬着月牙图样的丝绸短旗袍在阳光下特别鲜明,一双长腿裹在同色的绣花鞋上,不同于白苇柔那淡篮长袖衣衫的飘逸柔媚,江杏雪明亮照眼,磁石般的锁住了赵正清。
  白苇柔看看两人,立刻了然于心。
  “我到后头劈柴烧水去。杏雪姊,请你招呼赵大夫。”白苇柔微笑,没等江杏雪开口抗议,人已翩然离去。
  无法痛责故意撇开一切的白苇柔,江杏雪恼怒地叹了一声。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她越过赵正清走进屋里。
  打量四周破旧的小房子,赵正清一时间很难把那个穿金戴玉的江杏雪和现在的她联想在一起。
  她转过脸,唇边浮起世故的一笑。不同于前些日的眼波流转,那冰冷教人认生。
  “没茶、没水,劳驾您到我这种低三下四的地方,可真不好意思。”这么夹棒带枪的嘲讽,赵正清一时间有些难以招架,预先想说的话也全乱了高7d脚。
  “我……我……我是来道歉的。”
  “道歉?”她愣了一下。随即哈哈笑起来。“有甚么好道歉的,赵先生这岂不折煞人?我江杏雪给人轻贱惯了,拿这高帽子给我扣啊!”
  “江小姐,那天我是一时冲动。”赵正清摘下帽于,慎重地鞠个躬。“实在很抱歉。”
  “不用了。”她刷下笑容,摇摇手,没好气地瞟他一眼。“咱们俩没甚么好说,也没甚么好道歉的。我跟你这种人八竿子打不着,你走吧,把礼物也带走。我这房子小,配不得这些好东西。”
  “我承认那天我说话是冲了点,但你也太不通情达理了。”赵正清也是给人当少爷惯大的,对女人这样低声下气已属难得,更何况江杏云的态度如此盛气凌人。
  江杏雪眼一瞟,把菸蒂扔开。“笑话!我不通情理?我就是不通情理,怎么样?哪个人生下来喜欢给人这么糟蹋?你了不起、你行,你是个留过洋的医生,那又怎么地?就可以侮辱人吗?我告诉你,我江杏雪生平最瞧不起你们这种读书人,自以为懂点道理,就可以翻江倒海。骂了人,送来一盒饼了事?得了吧。”她轻蔑地瞪着那盒饼上的标志。“喜味轩的饼我又不是没吃过,你当人跟饼一样,烘烘就成了?”
  “那你要怎么样?”从没见过女人像她这般难伺候,赵正清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
  “怎么样?”她抱胸哼哼一笑。“我敢怎么样?是你走进我屋里来,难道要我抬你出去?”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算我白来这趟!”他一挥袖,也发怒了。
  江杏雪二话不说,走至门口,笑得讽刺之至。“恭请赵少爷起程。”
  赵正清一张脸气得发白,帽子一抄,连迎面而来的白苇柔也不理,迳自走了。
  白苇柔只看到江杏雪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杏雪姊,你又怎么了?赵大夫怎么气成那样?”
  满腹怨气无处发,江杏云的委屈像火药似的爆开:“我又怎么了?是不是一定是我又怎么了才会得罪人家?你怎么就不问问那混蛋他说了甚么?”
  “杏雪姊,我没那意思。”白苇柔怯怯地喊她。“赵大夫答应我,他是真心真意来跟你道歉。现在他不肯理我,我只好问你呀。”
  “他答应你才过来跟我道歉,这么勉强痛苦?”江杏雪没听到这句话也罢,一听火气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苇柔,你何必这么委帚7d自己来顾全我呢?那种人我根本就不稀罕!”
  白苇柔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开口:“你的反应为甚么这么激烈?”
  她恨恨地别过脸。“我没有很激烈,是他太令人生气了。”
  “你很在乎赵大夫,是不是?”
  江杏雪脸色瞬息变得难看又僵冷,胸腔剧烈起伏。
  “够了!”
  “杏雪姊,你不能永远这样,谁都不受、谁都拒绝,何苦呢?就算从前那个男人负了你,你也没有必要……”
  “住口!”江杏雪咆哮,脸色铁青,声音打颤:“不要再说下去……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跟你情断义绝!”
  白苇柔吓得掩住嘴。“我不说,我以后都不说。”
  “我没有你这么好运气,碰上乔释谦那种人。以后请你停止在那个姓赵的面前谈论我,这样就算帮我了。”
  意识到自己的话太重,江杏雪死命咬着唇,不发一语地离开了……
  ☆        ☆        ☆
  乔家。
  “可知老太太找我来,是为了甚么事?”白苇柔低声询问。
  乔恒怪异地瞧瞧她,随即把她拉至一旁,低声开口:“我昨儿个听送香片到少奶奶房里的小桃说,少爷和少奶奶在起争执,少奶奶好像在求少爷纳你为妾。”
  她僵住了,回头愕然瞪视他。
  “少爷的反应呢?”
  “当然是不肯啦。可是这回是老太太坚持的。我进乔家五年来,就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白苇柔“哦”了一声,抿紧嘴,再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这是对的,乔释谦没有错;换作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苇柔,你不要误会少爷。”乔恒追上来,想要解释甚么。“咱们不是不肯帮你,只是这种事谁也施不上力的。”
  “阿恒兄,我没有怪少爷。”白苇柔转身,坚定地说:“我这条命是他救下的,我的人、我的命,还有我的心,都是属于他的。就算他打我、骂我,我也永远不会恨他,更不可能为此而恨他。”
  “苇柔,你……”
  “阿恒兄,你觉得我好不好?”白苇柔忽然出口询问他。
  乔恒愣了一下,点点头,粗皮脸上竟然泛起潮红。
  “你很好,又善良、又乖巧。你的那段过去,乔家大伙儿都……都知道一些,但是……没有人会介意的。”
  “谢谢你。”她微微一笑。“我有事要到主屋去找贵大哥商量。蒋婶要是问起我,您就说我办完事立刻回来找她。”
  ☆        ☆        ☆
  一见乔贵,白苇柔急急把自己的来意说完。
  “我知道我这么要求是很过分,但我实在是找不到人帮忙了。”
  乔贵摇摇头。“你是个好女孩,少爷没看错人。他不肯纳你为妾,是因为知道你配得上更好的人。”
  是吗?乔释谦真是这样想的吗?白苇柔凄凉一笑。如果他真这么想,那么,他就太不了解她了。
  “我不要甚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待遇,我只要他好,那就是我的幸福了。我只是……只是抱歉给贵大哥添麻烦,让你这样烦心。”
  “比起你的牺牲,这根本不算甚么。我只担心……”乔贵沉吟了一会儿。“这么做,少爷会不会恨你?”
  她茫然地摇摇头。“那是我唯一想得到成全他的方式,要恨……让他恨吧。”
  “阿贵!”乔恒在门口轻喊。“老太太在问了,赶紧让苇柔进来吧。”
  ☆        ☆        ☆
  “老夫人找苇柔来,不知为了甚么事?”她福了一福。
  “咱们就开门见山地说,我找你来,是希望你能答应进乔家门,为释谦延续一门香火。”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面对这么直接的要求,白苇柔仍不禁楞住。
  “我都看见了。”她拄着拐杖站起来,一双眼睛像利爪直逼白苇柔。“那一晚释谦受伤的时候,你偷偷进了他的房里。要说你们真的没有甚么,我是再也不相信了。”
  幕廉一掀,乔释谦气愤的眼神怒视着母亲,后头的赵靖心扯住他,一脸泪汪汪地恳求。厅外窗下,一群下人屏息静观这一切,谁也不晓得结局会变成甚么样。
  “释谦,我求求你,别任性了好不好?”
  “这跟任性无关。”他回头冷冷一瞥,复而转头望向乔老夫人,目光始终没有朝白苇柔看去。“靖心,我已经作了决定。请你自私一点,请你也为自己想想,好吗?”
  她泪眼望他,却察觉背后有双更严厉的眸子似刀爪般要射穿她。赵靖心在心里狂喊,一步错、步步错,再坚持甚么都是没有用的。
  “老夫人,恕奴才不能答应。”一直默不出声的白苇柔忽然插口喊了一句。她盈盈跪倒,卜伏在地久久没有起身。
  乔释谦倏地停止挣扎,无声凝望着她。
  对不起,我只能负你,苇柔。他心里说得字字是泪,全是决裂的心痛。
  而她抬眼,仅仅只是朝他看了一眼,那瞳仁中有太多不言而明的心情。
  她的沉默无言,有谅解、有宽容,更有对他执拗的深情。
  森冷的大厅里,他们俩怅然对望,只觉神伤。他们宁愿成全残缺,也不要虚伪;他们走了一大圈,还是挣脱不了这样的结局。
  “苇柔,你……”赵靖心松开乔释谦的手,目光在两人间流转不定。
  乔贵突然出现在门口,走进来跪在白苇柔身旁。
  “苇柔不能嫁少爷。老太太,早在一个月前她就允了阿贵,她是阿贵的媳妇儿。”
  乔释谦如遭闷棒捶击,直瞪着白苇柔。
  赵正清冲出来,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你要嫁他?嫁阿贵?”他冲上前掀起白苇柔,指着阿贵问。
  那是她唯一可以想到最圆满的方式。她直视着赵正清,无视他加重在手臂上的痛楚,一个劲认命地点头。
  乔释谦拉开赵正清,走到她面前,轻柔地握住她被捉痛的手。
  “姊夫,你拦我做甚么?难道你没听到她要嫁给阿贵?”
  “我是个……懦弱的人,请原谅我。”他声音很轻、很哑,只有离他最近的赵正清和白苇柔听得明白。
  白苇柔没有多说,松开他的手,慢慢卜伏到乔贵身旁,抬头凝视乔老夫人和赵靖心。
  “苇柔谢谢老夫人和少奶奶的厚爱,可苇柔配不上,请老夫人谅解,请老夫人成全。乔家对苇柔的恩,苇柔这辈子都会记在心上,请老夫人别再为难少爷、少奶奶。”
  再怎么预料,乔老夫人都没想过会是这种情形,她懊恼地瞪着乔释谦。
  “你没话说吗?”
  乔释谦木然地摇摇头。
  “我有话说!”赵正清激动地跪在白苇柔面前。“为甚么?你明明不是真心的,为甚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伤害了多少人?苇柔,你太自私了!”
  “请赵大夫别这么说。”替白苇柔挡开是非的,依然是乔贵宽厚的肩膀。方才那幕戏,是白苇柔今早来乔家时,特别找他谈的。明知道乔释谦如果知道这种欺骗行为,一定不会原谅他,可是他还是决定帮了。
  白苇柔捧住脸,忍不住呜咽。
  “别伤心了,你也是为了少爷、少奶奶好。你身子不好,别想太多了。”乔贵安慰她。
  ☆        ☆        ☆
  两个月后。
  “我想找苇柔陪我到慈云寺上香去。”赵靖心理好衣里,忽然开口。
  绣儿正替她系好襟上的纽襻儿,突然乱了手脚。
  “小姐您……”
  一旁的乔释谦抬起头来。“让绣儿陪你去便成了。”
  “是呀,小姐,都是绣儿陪你去的,而且苇柔……她……唉。”绣儿有些口齿不清。
  赵靖心若有所思的望了乔释谦一眼。她别过脸,声音变得很淡漠:“有甚么不好的?我和苇柔一道烧香,有甚么不好?再说她都是阿贵的媳妇儿,不是吗?你今儿个不是派去姚妈那儿帮忙吗?我总要留个人服侍我吧。”
  “小姐说的是。”绣儿不敢再多言,急忙去通报了。
  对镜子的自己做最后一次巡礼,她扭头望着乔释谦静静一笑。
  “我没别的意思。她已经嫁了乔贵,我不可能再怀疑你们之间有甚么。”
  乔释谦不再说甚么,三人之间的尴尬看似在月前乔贵和白苇柔的简单行礼仪式中落幕了。可,虽然知道那是必然的结局,但他那一夜仍坐在房里喝得酩酊大醉;而暴露在他和赵靖心之间的缝隙并没有随着流言结束,反而愈来愈大。赵靖心表面笑着没表示甚么,但却在有意无意间,藉着冷嘲热讽刺他几句白苇柔的下嫁乔贵已重伤了他,再面对赵靖心不定时的歇斯底里,即使他再怎么努力去守护她、照顾她,全都被她当成同情怜悯。
  拎起报纸,他不想再说甚么,一个人静静地走出去。
  赵靖心在院外和白苇柔见了面,过往情景再不复见,横互在两人之间的只有沉默;连驾车送她们去的乔恒都觉得不对劲,却不敢说甚么。
  往慈云寺的路大半条全是依山势而开发的,车子颠颠抖抖地走着,白苇柔心念忽动,转头偷瞧了赵靖心一眼,却见她视而不见地瞪着前方,一把刀柄正自她袖子掏出。见到它的刀,白苇柔大惊失色!
  “我真的很想把释谦让给你。”她轻喃。“我也相信你一定会对他很好,可是……现在我做不到。你们都不给我时间,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逼我!”
  “少奶奶!”
  “为甚么你要这么贱?全天下的丈夫谁不抢,就抢我的?”她突然声嘶力竭地吼起来,刀子朝白苇柔心窝刺去──“为甚么?”她尖叫,苍白的脸上透着奇异的光芒。
  “少奶奶!”白苇柔吃力地架住她握刀的手腕,惊怕地哭了起来:“你放下刀子,别做傻事!”
  “你以为你嫁给乔贵,我就不知道你们背着我偷愉摸摸做的肮脏事!告诉你,我都知道,我甚么都知道!”
  早在赵靖心掏刀子的时候,乔恒就急着要勒马回奔。谁晓得赵靖心竟像发了狂,刀子一收,又往乔恒刺来;没料到这一刀,乔恒手臂受创,痛得鞭子一甩,马儿吃痛,车子疯狂地往前飞去。
  赵靖心紧紧缩在角落,无视时而加快的颠簸,盯着沾血的刀子,邪恶她笑了起来。
  “我破坏了车轮轴,我们都死定了。乔恒,你死了别怪我,这可都是白苇柔害的。”
  那句话说得虽轻,却在马匹嘶叫和车厢晃动声中特别惊心动魄。白苇柔绝望地闭上眼睛,泪水终因畏惧而流下。
  真是她错了吗?还是她退让得不够多?
  车子沿着陡坡失控地弹跳,前方拖曳的马挨不住,分别拔足朝两侧狂奔。乔恒惨叫一声,整个人被大力甩出车外;赵靖心手肘一撞,刀子在急转弯时被远远抛落车窗外。她扑上前,掐住了白苇柔的颈子。原来体弱多病的她,竟不知从哪儿生出这么大的力量。
  “我要你死!不管你嫁了谁,谁让释谦动了心,我就要她死!他是我的,谁都不许碰他!”她的眼睛随着收紧的双手越发狂亮。
  白苇柔呼吸骤断,被掐得喊不出声。
  猛然间车子撞上山壁,上方的赵靖心大喊一声,也被狠狠弹到山壁上。车子翻覆,把她整个身子压在里头。
  乔恒覆着伤口,一拐一拐地跑过来。白苇柔要他尽全力托住车子,钻到车子里拖出浑身是血的赵靖心,发现她仍有微弱气息。
  “少奶奶!少奶奶!”她欢喜地落下泪:轻轻拍打赵靖心的脸颊。
  “苇……苇柔,咳……咳……”赵靖心呕出一团血。
  再睁开眼,巨大的疼痛震醒了她。赵靖心的眼睛清亮无比,紧紧掐着白苇柔的手。
  “少奶奶,您撑着点,我去找人来救您!”白苇柔惊惶失措地喊。
  “不……不要……苇柔,听我说……听我……咳……咳……我不是……不是……真心要伤害你的,我……我……”
  “少奶奶……”
  “别……别浪费……浪费时间……没有用的,我知道……这样……这样也好……”
  “少奶奶,您别胡说,我去找人来救您!”
  “你……喜欢……喜欢释谦,我……知道!我一直……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不是真心要嫁高贵的,你只是不想让释谦对我为难。是……是我太骄傲……太好强,他对我……对我好,却从来没有……没有爱过我。我……我不甘心……不甘心呀!照顾……照顾他……苇柔,拜托你,替我照顾他……如果可以……想办法……想办法跟他……一……一道离开……离开乔家。离开乔家,你们……才会快乐。”
  白苇柔还能说甚么?赵靖心是那样拚尽剩余的气力,只为把深爱的男人托付给自己。她对赵靖心悲痛她哭泣着,拚命点头。
  “我照顾……我照顾他,我会照顾少爷。少奶奶,苇柔求你别再说了,我去找人来帮你……”白苇柔抹着泪仓皇失措地走了,赵靖心没能握住她。
  “不要啊!苇柔……你别走,陪我一会儿,再一会儿就好了。”她喃喃地喊,颓力把手垂下。
  赵靖心抿住嘴,突然不喊了。眼眸恢复她一贯的温柔镇定,沾着血渍的白皙脸庞透着沉静和愉悦。
  这样也好,至少……她是以乔释谦的妻子死去的,乔家的牌位会有她。虽然名字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不可考,但她终归是乔家的少奶奶。
  这想法真是愚蠢哪!她微微一笑,又安慰自己,这世间谁不是做些蠢事成长的呢?她想起自己当年披着一身嫁衣的喜气,忍不住笑容加深。
  怎么样都是……乔释谦的妻子,她喃喃笑着。
  释谦……我把你还给她,因为你的爱本来就应该是自己找到的。我占你太久,末了只能这样回报你,好不好?她轻轻地抬起手,沾过额上被石子划开血淋淋的伤口,吃力地掏出左手紧握的绣帕,手指头轻缓地移动。
  闭上眼睛,她身子从脚底慢慢地冷上来,椎心的刺痛也随着凉意渐渐淡了。她忍不住要开始想像,自己将去的世界会是怎么样的?是否就像方才佛寺壁上所绘的人间炼狱?还是会有一朵朵莲花的西方净土?也许……也许……就像她习惯把乔释谦想成自己的天那样,是一片澄清没有边际的蓝……
  “……春……日……愿……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再拜陈三愿……一愿一愿郎君千岁……”赵靖心喃喃念着,一面幻想着那片清澈的蓝。她的天空要是真能那样,那就好了;想着想着,赵靖心恍惚地微微一笑,知道自己真正跳脱了世间那分依恋,从此,她不再会有任何遗憾了。
  ☆        ☆        ☆
  没等乔恒和白苇柔把她送回乔家,没有再多交代甚么;甚至,她也不等见乔释谦最后一面。赵靖心一如生前行事,安静地离开了。
  她走得很安详、很平静无怨,彷佛身上的伤口并没为她带来丝毫痛苦。她薄薄的唇色微微翘着,柔和地像睡着似的,不曾有过牵挂。
  乔释谦握着妻子的手,最初的震惊已经麻痹。他沉默地坐在房里,心里的泪一直没断过。
  “姑爷……该给小姐换衣服了。”打小一直服侍赵靖心的绣儿捧来一套赵靖心生前最爱的紫色衣衫,伏在门口泣不成声。
  “我来。”他接过衣服,回头替妻子拭净身子。他眼眸被泪水刺痛,不由自主地将脸颊贴向那已然冰凉的嘴唇,心中浮起逝亲的悲恸。
  他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唇,一遍遍问自己为甚么是这样?这世上再没有人像赵靖心一样了解他,偏偏他无法待她如待白苇柔那般。
  一样东西悄悄自赵靖心袖中滑落,绣儿含泪拾起那方被揉成一团的素帕。她含泪将帕子交给乔释谦,然后跪在床前执着赵靖心的裙幅,开始捶胸顿足地放声大哭:“小姐,你就这么狠心放绣儿一个人……绣儿跟你这么久,你怎么都不替绣儿想想……”
  乔释谦展开被血染成的几个字;他震惊,心痛地呆坐在床,不能言语。
  “娶她,为我,也为你。”
  那就是赵靖心最后的遗言。乔释谦盯着那行字,心里一阵大恸──为甚么?
  想到这层,乔释谦的泪更多了……
  ☆        ☆        ☆
  没有换洗、没有梳装,从入捡到封棺,白苇柔动也不动,像块木头似的跪在堂前,机械似的把一叠叠冥纸拆开、打散,一张张折半地放进火盆里。烟熏得她眼眶发疼,流下的泪水分不清哪些是被烟熏的,哪些是因为悲痛而哭的。
  她一身模糊的血渍,也替她严厉地挡开众人;就连那原来满心悲愤的绣儿和几个跟赵靖心生前较亲的丫头,都没敢靠上前一步。
  赵靖心的仁慈和善,是乔家上上下下都知道的:而白苇柔的温润柔顺,也是乔家每个人有目共睹的。这桩是非只有当事人最清楚、最能评断,其他的人臆测都只是徒然。
  “你出去!出去!咱们少奶奶死了,这会儿你可称了心,倒好在这儿假伤心!我可不信你这狐狸精,惺惺作态!”张妈大力推开她,抹着眼泪痛恨地骂着。
  白苇柔跌倒在地,却甚么也没说;拾起散落的冥纸,跪伏地回到炉边,沉默地将烧着的冥纸拨整齐。
  “你这是干甚么?”蒋婶赶过来护住了白苇柔,口气着恼:“少奶奶死了,这事任谁都伤心、都难过,你何必拿自个儿的私怨往苇柔身上砸?她可没做错甚么。赵大夫不也说了,少奶奶是跌死的,跟谁都没有关系;再说苇柔早嫁给了阿贵,你是老糊涂还是怎么着?乱诬赖人,回头看我告诉少爷去!”
  “跌死的?我看根本就是她把少奶奶给推下去的,要不然她怎么不死?她这么脏,怎么不死了干净!”
  “你说够了没有?”乔贵爆发了。“不要以为我不敢动手,你再这样没凭没据地侮辱阿柔,我会揍人的!”
  “蒋婶说的对!昨儿个我也是亲眼瞧见的,苇柔不顾自己的安危,费了多大的气力才把少奶奶给拉出来。你这老糊涂没气可出,一迳冤枉好人,还咒她去死,你没有口德呀,你!”带伤的乔恒也冲过来帮白苇柔一把,独独漏了赵靖心发疯的那一段没说。
  “我老糊涂?我冤枉好人?”张妈气得全身发抖,见灵堂上其他下人没一个向着她,不禁怒火中烧:“好哇,你们全都向着她!少奶奶尸骨末寒,你们就变了天啦!绣儿,你说!”张妈转向她,想找帮手。
  绣儿拈着绢子,一双眼哭得透红。她趴在棺木旁,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地恸哭着:“我不知道……小姐,您活起来、您别死!您叫绣儿一个人怎么办?”
  “够了!”一个丫头扶着巍巍颤颤的乔老太太,威严地走进灵堂。
  众人全都噤若寒蝉。张妈心有未甘,见救兵来了,抹着眼泪又啼哭起来。
  “老太太,今儿个您可得帮忙评评理呀!这白苇柔分明是为了争夺少爷,蓄意害死了少奶奶,还在这儿猫哭耗子!”
  乔老太太冷冷瞪了张妈一眼,后者急忙收了口。她服侍乔老太太多年,怎么会不知道那一个眼神的意思。
  乔老太太回头,凝视供放在桌前赵靖心的照片。这是去年农历新年时,乔释谦特别替她拍的;相片里的她依旧沉静而温润地抿着嘴,笑得份外柔顺。
  不是我不疼你,是你太让我失望了。太多年了,那一点点情分都磨光了。乔老太太心里静静地低语。
  “苇柔,你过来,扶我回房。”
  白苇柔机械化地起身,搀着乔老太太,在众人惊愕的眼光中一步步离开了灵堂。
  “张妈的话可是真的?”
  白苇柔抬起头,沉默以对。
  乔老夫人反常地并不逼她回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这样也好,至少他没有理由反驳我逼他再娶了。”乔老太太冷淡的口气里,竟有一丝掩不住的喜悦。
  ☆        ☆        ☆
  “老夫人有没有为难你?”赵正清问。
  她摇摇头。
  “苇柔,你这样真的让我很担心。”他担忧地看着她。
  白苇柔抬头瞅了他一眼,好似真的回魂般;然而接下来她却甚么都没说,只是淡淡地笑了。
  “谢谢你,赵大夫。”
  “谢我甚么?我甚么忙也没帮上。”他哀伤地说:“给阿恒换药时,他甚么都跟我说了。我该替姊姊跟你道歉。”
  “道甚么歉呢。”她惨惨她笑了。“始作俑者的是我呀。”
  “你去哪儿?”
  “听你的话,把衣服换了。”
  不同于从前总是瞧见的拘谨含蓄微笑,白苇柔笑得特别忧伤,也笑得特别美丽。
  赵正清心一悸,竟觉得她那样的气势,美得令人无法面对。
  此刻,江杏雪的话窜进他的脑海──苇柔有苇柔的选择,他何苦因自己的私欲而替这一切划下界线?
  ☆        ☆        ☆
  “赵大夫,你有没有看到苇柔?”傍晚,乔贵忧心忡忡地走去灵堂找赵正清。
  隔着一层布幕,坐在灵柩旁的乔释谦憔悴地抬起脸,听见两人低声谈着话。
  “她告诉找她要回房换衣服。”赵正清回答:“怎么了?找不着她人吗?”
  “对呀,我上上下下转了两趟,还是没瞧见她人。她有跟赵少爷说甚么吗?”
  “没有。只是……很奇怪,她跟我讲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特别……特别……哎呀,我也不太会说。”赵正清皱眉。“反正我觉得很不寻常就是了。”
  冥纸从手中跌落火中,乔释谦突然对赵正清形容的那个景象不寒而栗……要真赵正清所言,白苇柔那熟悉的美绝对不是他想见到的;就像夕阳最后的一道霞光,消失了,就再也没有了。
  这一想,乔释谦冷汗直冒,没半点迟疑,飞也似的冲去白苇柔的房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11-01
第十章

  乌云笼罩了半边天,汗湿透了整脸整身的乔释谦,拚了命地往乔家后方那一大片桦树林冲。能找的地点他全翻遍了,最后只剩这个地方。他发了疯似的跑着,心脏痛得几乎随时要停止,只求能来得及阻止白苇柔。
  就在奔进林子里不到五分钟,他瞧见了她正踢开脚下的板凳,整个身子挂在离地两尺的白绫带上。
  “不!”乔释谦凄厉地喊,奔上前抱住了她的双脚往上顶,眼泪慌乱地滑了下来。“快!快救她!”他嘶哑地吼叫。
  乔贵手忙脚乱地解开了绫带,白苇柔身子一摔,栽在乔释谦的怀里。
  “放开我!放开我!”她捶打他的手,痛恨地喊着。
  “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不再莫名其妙消失的。苇柔,你怎么忍心这么做?”他牢牢锢紧她,灼热的鼻息一波波吹到她耳边。
  “是我害死少奶奶的……如果我肯走得远远的,她不会被逼成这样,她现在还会活得好好的……你知不知道!”白苇柔崩溃了,无法遏止地放声大哭,“释谦,她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在乎你。少了你的心,她宁愿不要活!”
  “所以你要死?你对她歉疚,就要抛下我走?你们俩口口声声都说爱我,却都要离开我,然后呢?你们都解脱了,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将这个苦果留给我尝?”
  “不然我能怎么办?释谦,我能怎么办?”她悲哀地看着他。“她要我好好照顾你……她临走前惦念的全是你,她把你托给了我,她成全了我们,这样对少奶奶不公平,我办不到!”
  “如果你真歉疚,那一晚你就不该来;可是你来了,你不顾一切地来了。如果你认为靖心是因你而死,那么我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不要这么说!”她爆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释谦,你怎么能怪你自己?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呀!我觉悟得太晚了。早在我执意不离开你,就已经伤害她了!”
  哭着哭着,她被乔释谦拥进怀中;一记响雷劈下,豆大的雨滴哗啦哗啦地下。
  “都是我,你们谁都没有错,是我……”他喃喃念着。
  连着几日折腾,白苇柔心力交悴,哭着哭着,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晕厥过去。
  ☆        ☆        ☆
  赵正清一搭脉搏,没几秒钟,脸色严肃地转向乔贵。
  “她怎么样了?”顾不得全身冻得发紫,乔释谦捉住赵正清问。
  “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不宜过于劳累。”
  乔释谦惊愕地望着乔贵许久,而后者投注在白苇柔身上的眼光却只有关怀,没有一丝做父亲的喜悦。
  “这孩子是谁的?”乔老太太突然开口,眯紧眼直觑着白苇柔。“你嫁阿贵才不过一个月,就有三个月的身孕。你最好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清醒的白苇柔白着脸,僵硬的两手紧紧捏着被单。
  三个月!乔释谦颤颤巍巍地跪坐在她身前,紧盯着她的眼睛。
  “孩子是……”他打颤着,就是没能问全这句话。
  如果她承认了,她会变成第二个赵靖心。白苇柔倏然抬头,彷佛赵靖心就在眼前;她如果承认了,留下来会有比死还不如的待遇。出身名门的赵靖心尚不能躲过,况乎她的出身是一道挥不去的烙印,随时随地会让乔老太太对她挥杖相向。
  “是……阿贵的,请老夫人不要妄加猜测。”乔贵急急跪下来喊道。
  白苇柔瞅着乔贵,他的表情急切,却又那样严肃而认真。含着泪,她笑了;若这世上还有谁教她感激涕零,也就只有他了。
  乔老夫人突然一把揪住白苇柔,冷酷的眸光像针一般扎进她瞳仁里。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她横过乔释谦一眼,似乎有绝对的胜算推翻乔贵的答案。
  乔释谦受伤的第二晚,那个蹑手蹑脚走过川堂的,明明就是白苇柔,她相信她绝不会看错。要说乔释谦真没那种心,那夜里也都证明了。
  一等白苇柔怀了乔家的种,孩子一落地,她自然会想办法把白苇柔料理掉,这是她的计划。乔老太太阴恻恻地想着,那孩子将会完全属于她。她已经在乔释谦身上失败过一次,她不会再失败第二次。
  一切都这么顺利,只除了赵靖心的意外;不过那是她自找的。乔老太太逼近白苇柔,自信满满。每件事都出乎她意料中的顺遂,怎么会在这里断了线?
  “说呀!当着乔家所有人的面、当着释谦的面,你大声给我说清楚,孩子到底是谁的?”
  白苇柔被她的举动吓到了,尤其是乔老夫人的那双眼眸,近距离看更是恐怖。她终于明白,为甚么赵靖心会如此依赖乔释谦,这女人行事太狠绝!别说赵靖心怕,连她都会胆寒。
  乔释谦拉开母亲,将她的手轻柔地放进棉被底下。
  这已经是主人对奴仆之间最禁忌的行为了。
  “苇柔,说呀!”赵正清也急于想知道答案,他在这场被逐出竞赛的感情里愈来愈困惑;即使已成了局外人,他仍不明白事情的真相。
  乔贵的手放在她的肩上,白苇柔垂下眼,镇定自己的心,却在望见乔释谦搁在棉被上的手时,方寸大乱。
  “说吧,苇柔。”
  不,她不会再跳进深渊了。坐在她对面这个男人给了她新的生命和尊严,赵靖心在临走前给了她宽容和希望,还有乔贵,他为她背弃了对主人的忠诚。她背负着他们的爱,她要活着,用她自己的方式活着。
  如果这会伤了乔释谦,她也无能为力。
  “不,是阿贵哥的。”她覆住耳朵垂下头,不忍见他的表情。
  “苇柔。”
  “是阿贵哥的,我不会骗你的。”她喃喃念着,躲开他的眼光,整个身子缩成一团。
  乔释谦的眼神黯了一层。
  当日是他先轻轻松开她的手,又亲手捻熄了那盏灯。如今他能有的期望,也只是日后默默祝福她一切平顺。
  望孙心切的乔老夫人脸上肌肉却频频抽动,失望令她咬牙切齿,却无可奈。
  赵正清的心里沉淀着。对他而言,这个答案只是明白真相的释然,没有半点意义。
  “少爷,让苇柔休息吧。”乔贵不忍地开口。
  “是呀,你该休息了。”他有些茫然。
  “阿贵哥,你为甚么……不说出真相?”确定人都走光了,白苇柔抚着小腹,轻声问道。
  乔贵摇摇头。“孩子是你的,没有人能替你作决定,就是少爷也……”他沉吟了一下,为难地叹口气。“我从来不曾骗过少爷,但做都做了,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是错是对。”
  人,散尽了,连阿贵都走了。房内静静的,只留她在喜悦和悲伤里徘徊。
  在乔家留了两天,直到众人戒心尽去,白苇柔趁着夜里,甚么都没有带,悄悄离开乔家。
  她轻抚着肚子,在乔家后门外静静站了许久。
  在她生命里最真纯的,曾有这么个人驻足过、深爱过;虽然不能在一起,但只要她自己知道就好。白苇柔垂下眼眸,一抹凄柔却崭新的微笑在思绪中浮起。
  想来只有她自己最明白,她是怎么用心看待这段情的。
  若人生只为了这一次,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似乎太傻了;但对她来说,那样就够了。毕竟无怨,也无悔。
  ☆        ☆        ☆
  白苇柔出走的消息一传回主屋,乔释谦捏着乔贵,责难又伤痛。
  “你对她不好吗?为甚么她要走?”
  “少爷,乔贵跟了你十五年,可曾骗过你?”
  “现在说这些做甚么!”乔释谦怒吼。
  “那么乔贵现在更不会骗你,和苇柔成亲一个月以来,乔贵根本没有碰过她。”
  “你……”
  “苇柔不是随便的女孩,那孩子是少爷的。她不想为难你,才和乔贵私下商议骗了少爷,请少爷……”
  话还没说完,乔老太太突然跳起来,发了疯似的举起拐杖朝乔贵狠狠打去。
  “你这活着该下地狱的死奴才!竟敢串通苇柔那贱人来骗主子!把他赶出去,释谦,乔家没这种不忠不义的奴才!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老夫人,别气呀!”张妈一迳拍抚着乔老夫人的背。老夫人的怒气顿时成为众人平抚的焦点。乔释谦仍怔怔地瞪着乔贵,不能置信。
  是了,从他受伤、白苇柔偷偷来探的那一夜算起,时间上完全巧合,她为甚么又要否认?
  “为甚么她不肯说?为甚么她要把这些委屈往肚里吞?”他心里一片荒芜地问。
  “因为她不想你为难;加上少奶奶的死,她一直不能释怀。”
  又是不想让他为难!乔释谦捧住头闭上眼。
  “我早知道……早知道……”他喃喃念着,却不敢再继续想,就怕想到过去,会痛得落泪。
  这一生,他竟如此失败,重重负了两个女人的爱。一个深情、一个义重;他失去一个,竟还笨得错放了另一个。
  “就算翻遍这县城的每一块地,都要想尽办法给我找到那贱人!在这世上,谁都不准偷走我的孙儿!释谦,想想办法把那女人给找回来!”乔老太太神志有些错乱地揪着他的衣衫,眼底绽放着奇异的光采。
  乔释谦扶着她,只觉得世间事凄凉而悲哀。
  终于明白苇柔为何能不顾一切,甚至抛下他,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
  孩子不是工具,白苇柔也从没打算把肚子里的孩子当筹码;没有一个母亲会,但是乔老夫人会。乔释谦身受她的教养,怎么会不清楚她的性格。到时侯,被迫离开孩子的,将是白苇柔;一如当年他亲生母亲的下场。
  出身大户人家的赵靖心尚不能逃过这一劫,白苇柔更没有胜算在这场权力争夺战中打赢。
  “释谦,把她找回来,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不。”
  “不?你跟我说不?”乔老夫人呆呆地瞪着他,突然有些和气她笑起来。“是了,你这孩子总算想开了。不要白苇柔也没关系,这样子,明儿个娘再帮你物色几个姑娘。”
  他怜悯地望着母亲,木然地离开。
  ☆        ☆        ☆
  晨光在大门拉开的那一刹流泻了满地,江杏雪避开刺目的光芒,在视线中瞧见两名男子。
  她没有太多讶异;前一晚白苇柔只身来找她时,这迟早就是她必须面对的问题。
  “进来吧。”她开门,进屋倒了茶。
  “苇柔在哪里?”赵正清冲进来,出口就问。
  她冷冷横他一眼。
  “你知不知道她怀了孩子?”见她不说话,赵正清又急又气地大叫,乔释谦一旁拉下了他。
  “我知道。”江杏雪淡淡地说,一口喝光了茶水。
  “那你还……”
  江杏雪抬起头,仍是面无表情;就连看到乔释谦那心急憔悴的脸,都无动于衷。“那又怎么样?她想走,就表示她不想留下来。找着了人又怎么着?脚长在她身上,你们能时时分分看着她、管着她?”
  “我知道她不想留下来。”乔释谦闷吞地开口:“我只想知道她会怎么做?”
  “孩子是你的,她说甚么也会把这孩子留下来,你不用担心。”江杏雪嘲讽一笑。“女人,十个里头至少有九个是傻的,苇柔就是那九个之一。过去的教训,她永远学不乖。”
  “我不要听你的女人论调,我只想知道为甚么你不能说?”赵正清怒道。
  “时候没到,你们走吧。”她拉开门。
  “江姑娘,我知道过去曾冒犯了你,我希望你能见谅,别把我的私怨当成手段。”
  “笑话!”她霍然转身,不怒反笑。“你以为你是谁?我江杏雪是甚么人?不该我做的事,就是砍了我的脑袋我也不会做;要是真该我做的,一样也少不了。苇柔是我的姊妹,我自然有我的分寸。倒是你赵先生,我跟你非亲非故,说我对你耍这种手段,也太抬举我江杏雪了。”
  她的神情杂着嗔与怨,赵正清一时间口气竟软了下去。
  “你为甚么这么讨厌我?我们以前不都处得好好的吗?”
  见他困惑低语,江杏雪心一揪,只得咬牙转过头去。
  “江小姐。”
  “我不会说的。乔少爷,你问一百遍,我也不会说。”乔释谦转身黯然离开,此情此景,只教江杏雪心里五味杂陈;既羡慕白苇柔的福气,能得乔释谦的倾心相爱,又怨白苇柔让她认识了赵正清。她甚么都没说,一会儿走进房里,把那一晚赵正清留在她身上的外衣捧了出来。
  “这衣服……我洗过了,也烫挺了,你拿回去吧。”再一次直视赵正清的眼眸,江杏雪依旧惊心动魄。自从在怡香院错拉了他一把,她一直没能好好想清楚事情的根由。
  唉,一切都不由自主;就连情生意动,也教她不由自主。直到今日的黯然神伤,都是不由自主啊。
  “过去的我们是甚么样子?”她问。
  赵正清被问得沉默了。
  “你喜欢苇柔,你姊又因苇柔而死,现在却拚命帮着你姊夫找人,你真让人糊涂。”
  听到这话,赵正清捏着衣服,只得苦笑。“连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我像个傻子似的转来转去,也不知道甚么才是自己真心想追求的。我想,我对苇柔是真的放弃了。她配得上我姊夫,比起她的决心和勇气,我像个一事无成的糊涂蛋,我只会让女人生气。”
  他犹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转过脸回避他的目光。
  听着他诚诚恳恳说着这些话,便在江杏雪心底的往事也随之而起。白苇柔的话犹言在耳,赵正清的确太像那个当年背弃她离去的男人;他的书卷气质,他天真飞扬的神情,甚至是那生起气来暴躁不安的性格,都很像。
  “那天的事我不怪你,没必要了。”她掩嘴打了个呵欠。
  春寒料峭的早晨,她披着藕色棉袄,头发有些蓬乱,金色的光线衬着偏灰的色调,冷冷地罩在她那憔悴的脸上。
  那模样教赵正清想走过去问她,是从甚么时候,她的人变得如此哀愁难解?
  “正清。”乔释谦在门口喊。“别为难人家了,我们自己找找吧。”
  “不用找了。”江杏雪打断他的话。“乔少爷,我明白你现在是心急如焚;可是,请你替苇柔想想,让她安静一阵子也好。有你的孩子,她肯定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可是……”
  “她爱你,是不是?”江杏雪问道。
  乔释谦眼底浮现了泪光,他点头,沉沉咬住心里的恸。
  是的,苇柔就是太爱他,才会背负这么多。这教他于心何忍,教他情何以堪?
  “走吧,正清。”他叹了一声,大步走出去。
  赵正清仍想留下来和江杏雪说甚么,却碍于乔释谦,只好也跟着走了。
  “我会再来找你的。”临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喊。
  ☆        ☆        ☆
  两天后,赵正清真的来了。江杏雪替他倒了杯茶,下意识地啃着指甲,闷吞地看着他。
  “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完了。”她说。
  “我说过我会再来的,杏雪。”
  “这好像是你头一回叫我。”她微微一笑。
  “别这么漫不经心,可以吗?”他口气严肃,略带恳求地说。
  “说吧。”靠在窗户旁,她交握的手心泌着汗,那是没人能懂的心倩起伏。
  “我……”
  “杏雪。”醇厚的声音在门板后突兀地响起。
  赵正清转向来人,是个打扮得宜的中年男子。
  “你有客人在?”是询问,也是试探。
  江杏雪心一松,多个不速之客搅局也好,她朝来人嫣然一笑。
  “哪儿的话。文先生,今天怎么有空?我给您介绍,这位是赵大夫。”
  “你好。”
  前所未见的怒火在赵正清心中狂猛地烧起。在这座城里,她到底有多少男人?一个个亲热地喊着、唤着她的名,而他,就像个傻子,执意想取得她的谅解。
  她说得好,对他能有甚么好谅解的?这么多男子,有的是钱和名,多他、少他一个又何妨?
  看到他轻蔑的表情,江杏雪的心沉了沉,硬着笑容继续介绍:“这是文忆陵,报社主编。”
  他恨恨地撇过脸,轻视那伸到面前的手。
  “那么,你们聊吧。我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文忆陵没有生气,好像已是见怪不怪。他很风度地笑笑,负着手便要离开。
  “不用了。我跟江姑娘只有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文先生不置一辞,迳自走出门去。
  连个嫖妓的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赵正清转向她,再也忍不下这口气。
  听出他的怒气,江杏雪的语调不自觉地放软。她伸手触及他的发,却被对方嫌恶地避开。
  “看来……你不打算说了。”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江杏雪笑得辛酸。但她不怨任何人,这条路是她选的,再怎样苦涩难捱的结局,她都不会逃避。
  眼前,她明白跟他是不会有交集了。
  瞥见那淌不出半滴泪的笑,赵正清一口怨气突然消逝得无踪,剩下的只有懊恼和难堪。他又伤害她了?
  不知为何,他就是见不得她这样笑得没半点生气。赵正清俯身上前,狠狠吻住了她。
  彷佛是他心里一直想要做的事,在梦里演练了数百回,做起来驾轻就熟;而她也不似往日的顽固跋扈,而是错愕中的顺从。
  “为甚么?”一会儿她推开他,气息不定地问。
  “我……”赵正清茫然地看着她,不解自己是怎么了。“我不知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江杏雪睁大眼睛,似乎不太相信这是真的。前一秒钟这男人才把她当垃圾,后一秒钟却不在乎地亲吻她;而理由只是……他不知道?
  “你到底把我当甚么?”她憋着气,闷闷地问。
  “朋友。杏雪,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刚才的冒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朋友?无论如何,都还只是朋友,这就是他心里的想法。
  江杏雪退了一步,指向门外,不能遏抑地咆哮起来:“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杏雪!”
  “出去!”她高挺的侧脸像蒙了层冰,凛然而不能侵犯。
  赵正清颓然地走出去,却没忘给那位在院子里赏花的文先生一个轻蔑的眼神。
  直到离开寡妇胡同许久,赵正清才想起来,那位文忆陵就是亲笔替乔家改写状纸的最后一届秀才书生。
  胡同内的空气似乎在赵正清离开后便停滞了,寂寥得嗅不出半点生气。只有文忆陵,仍在门外静静瞅着她。
  “你总算也碰着了。”他平平的声音透不出半丝嫉妒,反而是种欣慰。
  “你也出去!”江杏雪僵着脸,转向他低吼。
  对于她的吼叫,文忆陵并不以为意,反而坐下来主动替自己倒了杯水。
  “看我这么狼狈,你很高兴吗?”
  文忆陵的杯子在唇边沾了沾,随即错愕地摇头。
  “打从咱们在怡香院认识到现在,也有七、八年了吧。”
  “……”
  “这么久的交情,我会在这里对你幸灾乐祸?”
  江杏雪自知理亏,闷闷地垂下头,仍是不吭一句。
  “杏雪,放开一点坚持,过得希望点,有这么困难吗?”他坐在她身边,扳着她的肩,说得有些语重心长。
  “我这样子像过得没希望吗?”她被激得叫了起来。
  文忆陵托着手背道:“被男人抛弃又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浪费了十年去恨一个人不够,你还要斩断自己未来的幸福?”
  江杏雪像是被雷殛住一般的僵住了,随即拉住肩幅两端棉袄,用力拥住自己。
  “我没有幸福!像我这种人,也不奢求幸福。”
  “那是你的借口。”
  “是借口又怎么样?你为甚么一定要提起那件事?”
  “能不提吗?”文忆陵掀起眉心。“你又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该杀该斩的是那个把你骗得一无所有的男人。你恨他让你身陷红尘,但赵正清跟这件事毫不相干,你又何必迁怒?”
  “我真后悔把我的事告诉你。”她沉默半晌,一会儿咬牙切齿地低吼出声。
  “你该后悔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放弃一个你想爱却不敢爱的人。”
  “住口!”
  文忆陵站起身,表情一贯平和。“杏雪,别太固执了。”
  “住口!住口!住口!”她气得眼睛发红,捶胸顿足,就差没出手打他。
  但打了文忆陵又能怎样?江杏雪心知肚明,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垂下头,理智地决定着,哪怕脑海里有一千一百的理由都在拚命附和著文忆陵的话;但……那样的伤害一生一次就够了。
  “几年前你拜托我帮你查的事,其实早就有答案了,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告诉你。”
  “甚么?”她讶然。
  “关于那个刘仁杰,你不会忘了吧?”
  刘仁杰!像有甚么东西在心中炸开,江杏雪原本麻木的痛处一点一点苏醒了,是了,这就是他们今天要谈的主题;说她的过去,说她的往事,说她曾经如何懵懂冲动去深爱个男人。为他背弃礼教、背弃家庭,一心一意要跟他远走高飞;结果,那个人却毁了她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长?长在心里?长在日子里?她的一辈子破人轻贱地卖给了怡香院,她哭过、争过、吵过、闹过;心高气傲如她,也知道这一生与幸福绝了缘。
  忘了?不,她怎么会忘?那样丑恶的一个人,她怎么会忘、怎么敢忘?她会走上这条路,全拜那个男人所赐!
  “这么巧,我想知道的时候没消息,这当口你倒提起来了。”她冷哼,却掩盖不了心里的激动。
  “我希望这足以改变你那顽固的想法。”
  “说吧,我在听。”
  “他在上海拐了一个黑帮老大的女人,被砍了一只手。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烂疮,在码头靠乞讨为生。”
  她震惊地望着他,随即深吸了一口气。
  “杏雪,你不用罚他,自有天理治他。他已经得到报应了,你的恨也可以消了。”
  “就这样?”她掀起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十六岁的往事不过十年,她却已经沧海桑田。江杏雪抚着胸口,这儿曾经瘀痕斑斑。记得入怡香院的第一天,为了守护最后一丝尊严,她抗拒,甚至不惜让强行索欢的客人打得浑身是伤;然而……还是挣不过一个“命”字。
  那个人不过断了只手,抵得过她十年来淹在心坎里足以灭顶的恨?
  当初她也是人人捧在掌心里疼之入骨的富家女呀!江杏雪一恸,忽然覆住脸,纤纤十指却掬捧不出半滴泪来。
  三千多个的日子,她在胭脂水粉中迎新送旧地让日子辗过,唯一的信念就是要自己活得更好。她要活着看刘仁杰,看那视她如粪土的男人到头来有甚么好下场;她要活得更好,活着用冷蔑的眼神去看待每个对她认真过的人。
  “你还希望他怎么样?”
  “我能希望他怎么样?”她惨惨她笑了起来,反问文忆陵。
  “杏雪。”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文忆陵叹了口气,摇头走了。
  ☆        ☆        ☆
  这一找就是半年,连赵正清也利用看病的空档大街小巷地询问奔走。只是他心里记挂的不是白苇柔,而是另一名和她同时消失的女人。
  文忆陵造访的第二天,江杏雪也离开了白云镇,没人知道她甚么时候走的。赵正清终于知道,他是真的在乎那个泼辣不近人情的江杏雪;不论她的过去为何,他只希望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大半年的寻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击着两人。乔老夫人拚命物色对象,乔释谦的反应冷淡无礼;对于母亲的执拗成狂,他几乎是绝望了。
  就在他要放弃,准备离开南昌,到更遥远的城市去找人的同时,一封信却意外地送到他手里。
  文忆陵约了他见面,说要带他去找白苇柔。
  两人坐了两天船,赶了几天路,文忆陵才领他到桐城塘口一间不起眼的矮房子。门一开,一张熟悉不过的脸庞迎上来。
  “我以为你没收到我的信呢。”江杏雪喘息着,额头上覆满汗。“快来!苇柔需要你。”
  “苇柔呢?她在哪儿?”乔释谦心一紧,哑着声音问道。
  “她要生了,昨天才开始痛的,你正好赶上。”她拖住他的袖子,急急往里面走。
  “哎哟,男人到这种地方来干甚么?”一位大婶叫了起来,拉下脸瞪着他。
  “我是她丈夫!”见有人要挡住他见白苇柔,乔释谦咆哮,声音大得吓人。
  “释谦……释……谦……帮我啊!”白苇柔在床上挣扎着翻身;一听到他的声音,痛得直喘。她满身的汗水,努力照着另外一个产婆的话用力。
  “让我进去,听到没有!我是她丈夫,我要陪在她身边!苇柔,我在这儿!”乔释谦发了疯似的喊叫,江杏雪也跟着进来,帮他扯开那位大婶。
  “江姑娘,你也太不识大体了。放男人到这儿来,会不吉利的!”
  “都甚么时候了,还有甚么吉利不吉利的!”江杏雪恼怒地板隍7d她的手。“何大娘,让乔少爷进去,说不定会更顺利些。”
  “哪有这种……哎哎哎……你别闯进去呀!”
  他冲进去,握住白苇柔在绝望中朝他伸出的手。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激动地说。
  “释谦……”她颤巍巍地笑了,一阵痛楚再度截断她的话。“孩子……出不来……”她的发黏贴在苍白的脸上。
  “加油!为了我,苇柔,请你加油!”
  她努力又努力,释谦发白了脸,恨不得能代她痛。
  “不能想想办法吗?”他焦急地问。
  “哎呀!这胎倒踩莲花,这孩子是混世魔王出世,注定要让母亲受苦的。”
  “管它踩甚么花,你想想办法把他弄出来!”江杏雪也急得大叫。
  不知隔了多久,白苇柔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蒙胧间瞧见那被众人包围的孩子,她才放松地合上眼。
  “苇柔。”他轻轻唤她,恐惧于她的沉默。
  “让她睡吧。折腾了两天,也够她累了。”江杏雪低声开口,将怀中啼哭不已的婴孩交给他。
  他颤抖着手接过,看着孩子皱红的脸庞,眼眶里不自觉盈满了泪。
  “我……我的孩子……”他哽咽,整个人好似在梦中。
  江杏雪望着他,也是一脸的泪。“是的,你的孩子。乔少爷,这是你和苇柔的孩子。”
  说起孩子,乔释谦不禁想起赵靖心。他哽住泪水,只觉得造化弄人。
  “我还没恭喜你呢。”江杏雪微笑,轻轻拭干了泪。“恭喜你,乔少爷,喜获麟儿。”
  “谢谢,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我跟她是好姊妹,本来就要互相帮忙,你千万别这么说。”她张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一会儿压低声音道:“我出去了,让你们一家人聚聚。”
  ☆        ☆        ☆
  “一切平安。”她对在门外等了许久的文忆陵说道。
  文忆陵微笑。“我总算不负所托,不过……就是让某个人难过了。”
  “谁?”江杏雪问。
  “赵正清在我你。据我了解,程度并不下乔释谦。”
  院里的微风吹过,带走江杏云的笑容,一向明亮飞扬的眼眉有些黯然。
  “你还是不肯试吗?”文忆陵温和地说。
  “不需要。”她摇头。“这些年来我一个人过惯了。”
  “杏雪。”
  “别劝我了,随他去吧,总有一天他会死心的。”
  “你实在太……”他皱起眉头。“我不懂到底还有甚么是你放不开的?”
  “没有甚么放不开,我就是不想再对谁好。”
  “那么,即使是一句话,至少让他晓得。”
  “万一……”她拈着绢子,按按眼角,唇边笑得春意盎然。“文忆陵,我记得你从不替男人说话的,怎么现在为个陌生人问这么多?”
  “因为那有关你的幸福。杏雪,我希望你幸福,孤家寡人的滋味,我比你清楚太多了。”
  她笑容顿时有点僵,随即将手绢掩住脸,仰首呵呵笑了起来。
  “就因为这样,我更不能误他。”她的表情在轻薄雾纱的绢巾里模糊不清,只有笑声爽朗清晰;但渐渐地,文忆陵的不明所以,随即在她掩住手绢的两道泪渍里明白了大半。
  江杏雪对这段感情所受到的煎熬,那程度并不亚于白苇柔对乔释谦的。
  “你对他是真心的,为甚么这么固执?”
  她一把扯下手绢,眼眸水亮亮的;瞳仁在泪水中浸过,清明又透澈。
  “我宁愿他只是个庸俗人,像那些只是有现大洋却目不识丁的大爷,或者是粗声粗气、不懂怜香惜玉的庄稼汉。我爱上那样的人,说不定会比较开心。他善良又聪明,热情冲动,他很好,却不是能与我相守一生的人。”她定定看着他,接着附加了一句:“就像咱们,不是相知相惜吗?可你也不会跟我有甚么结果。”
  “那不一样,因为你并不爱我。”
  她垂下头,绞着绢子不吭声。
  “杏雪……”
  “甚么都别对他说,这就好了。”她咬牙对他一笑。“至少在他赵正清的心里,那个叫江杏云的妓女,永远不会有多大的改变。你问我为甚么不能,因为他不是你,他没有你的阅历和对于爱情的宽容。我期望他有一天能学会,再去造福另一个值得他付出的女人。”
  “你不值得这样的付出吗?”
  “那得在我跟他面对面弄得伤痕累累前。”她激动地打断他。“文忆陵,你不会不知道,维系两个人的将来,不是你情我爱就可以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不可能靠着这点爱而天长地久;尤其我的身份,在面对外头指指点点的勇气时,这一点,他连乔释谦的一半都及不上。”
  他不语,心里却很难受。文忆陵并没想到她竟能把这段感情的远景分析得如此透彻;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别人的故事,他无法强迫江杏雪去见赵正清。
  “你难道没有想过你也可能改变他?”
  她的眼泪突然扑簌簌地往下掉,一张杏花般的脸蛋沾着露水,让人倍觉生怜。
  “杏雪……”文忆陵抱住她,为她的无助心疼。
  “我……我没有勇气。”她哭出声,紧捏着他的手臂。“我真的办不到。”
  “别说了,杏雪,我都了解。”
  “不,你不了解。承认自己不能爱是件很悲哀的事,但我就是这样,没有爱,至少可以减去很多伤害。我不如苇柔,生活上我可以不仰仗任何人,但是对男人的感情和信赖,我已经给不起了……”
  把刘仁杰剁成七八块又能怎么样?文忆陵叹了口气,放弃了之前的想法。
  房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江杏雪拭去泪,道:“你先进去看看孩子吧,我整理整理,跟他们夫妻俩告别后,我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
  “回老家。十年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希望我陪你一程吗?”
  “不了。”她推开他。“我一个人会很好的。”
  知道她想独处,文忆陵松开手,对她挤出个酸涩的微笑。
  “有空还会找我这个死驴头书生?”
  “那可不。”她仍泛着泪,却笑了。
  久久,江杏雪只是靠着柱子,一句话都不说。
  风把她湿泪的脸庞刮得凉飕飕的,狂凉之后,很快地,江杏雪的眼泪也干了。
  白苇柔睁开眼睛,望着躺在身旁哭泣的婴儿。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无奈浑身酸痛,只能伸手拍抚着婴儿。
  “别哭啊,娘疼你,孩子,别哭。”
  一块阴影罩住她和孩子,白苇柔抬起视线。
  乔释谦将她抱扶起来,把哇哇大哭的孩子放进她怀中。这其间,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就怕一闭眼,她又平空消失。
  小婴孩仍兀自哭个不停,手脚裹在衣服里乱伸乱蹬。白苇柔把衣服解开,调整了姿势,让孩子的嘴接触她的胸脯;哭声停了,小嘴咬着乳头,便猛力吸了起来。
  白苇柔微笑低语,疼怜地摇摇头。“慢慢来,可别呛着了。”
  乔释谦万分感动地看着这充满母性的一幕。
  “我以为……”她的口气仍有些不确定。
  “以为甚么?”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看见你冲进来握住我的手,我以为……那是我太思念你的幻觉。”
  “我一接到杏雪姑娘写的信,人就马上赶过来了。”他轻轻拨着她凌乱的头发,苦涩又欣慰地开口。他仍有好多话要对她说,就像责备她不该这样默默地离开;然而他望着她,终究没有开口。
  小婴儿吮饱了,发出呼噜噜的声音,逗得乔释谦眼底又忍不住含泪。
  白苇柔把婴儿抱举在肩上,小力地拍打着孩子的背。
  “这些日子,我常想起少奶奶。”
  提及那段过去,乔释谦的思绪仍旧复杂难安。
  “然而。再怎么想,她都过去了。生下这孩子,也当是为她完成一桩事……”
  “你要不要躺下来休息?”
  “释谦。”她执住他的衣角。“请你答应……”
  “说吧。”
  “孩子的名字,可不可以……”
  “你想为他取甚么名?”
  “我想过了,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叫他──怀靖。”她轻柔地说。
  “靖心会很高兴的。”他下意识地将她和孩子搂得更紧。
  他乔释谦何德何能,这一生竟能拥有两个女人最深的爱。也许白苇柔为了赵靖心,永远不会答应嫁他,但那已不代表甚么。他曾失去一个爱,而这一个,他誓言要好好把握。
  至于乔家,那儿有太多伤心回忆;对于母亲乔老夫人,他也没甚么可以留恋。如今白苇柔失而复得,他只想带着她走到无人处,平平淡淡地过完这辈子。
  沉思间乔释谦微微一笑,轻柔且深情地吻住她。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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