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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边城一个天才木匠的传奇:《雕天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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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4楼 发表于: 2007-10-13
岩醒:11岁又能怎么样?妈妈被人整死了,可你还不知道?

  岩相:我怎么不知道?现在,有人说我妈妈是被我大哥弄死的。那是乱猜测,没有根据,谁见我大哥杀我妈妈?我想,我妈妈可能是到勐乃寨找我爹去了。

  岩醒:瞎说,我刚刚去过勐乃寨,哪有妈妈的影子?再说,那个爹早死了,我妈去找谁?

  岩相:我现在就去勐乃寨,我爹没死,我妈妈肯定在那儿。我妈妈早就说过,等把我们养大了,她就要回勐乃寨了。

  岩醒:你敢一个人去勐乃寨?路很远,一天走不到,路上有老虎。

  岩相:我不怕。

  岩醒:不准你去,我把你拴起来。

  寨民的反映——(1903年6月21日——28日)

  寨民1(女):达诺是个琵琶鬼。有一次,我不小心踩着她的影子,中了她的蛇蛊。后来,我生的娃娃,老大的嘴缺了一角,老二的耳朵不在了一只。都是被她的蛇蛊吃了。现在,她遭到了报应,骨尸都找不到,一定是被她养的蛇蛊吃了,吃得干干净净。

  寨民2(女):达诺家的事,我说不清。

  寨民3(男):有人见过达诺养蛊,真的,那个人亲眼看见她家的土罐里有蛇蛊,她经常炒鸡蛋饭喂它。有人见过她放蛊,她的蛇蛊会飞,她叫它飞到哪家,它就飞到哪家,决不会飞错的。我们害怕她,老远见到她就躲开,躲不开的时候,就在心里念咒:

  你放的蛇蛊回到你的身上,

  你想吃的人是你家的娃娃。

  我用快刀割掉你的舌头,

  我用利箭射穿你的胸膛。

  我用竹针戳瞎你的眼睛,

  我用脚板踏碎你的影子。

  我让你肉上生蛆,

  我让你骨里长刺,

  我让你肝肠寸断,

  我让你手脚枯干。

  一切病痛都是你的,

  一切灾难都是你的,

  你把它们收起来吧,

  你把它们带回家吧!

  这是我母亲教我念过的密咒,是我母亲从彝寨那边学来的。这东西很灵验,很管用,默念三次之后,放蛊的人就能听见,她心里害怕,就自动把蛊收回去了。先前,只有我家的人会念,后来被我妹子传出去了,现在全寨的男女老少都会念。

  寨民4(女):这种事不能说,自己明白就行了。说出来对你对我都没好处。别的事多说说,这种事放在心里,不会咬人。

  寨民5(女):达诺是个好人,可惜身带蛊毒,是蛊毒害死了她。

  寨民6(男):有一次,我做梦,梦见蛇会飞,第二天起来刚好遇见达诺,我大病一场。你们说说,达诺不是琵琶鬼是什么?

  寨民7(女):达诺和她的大儿媳都是琵琶鬼。

  寨民8(女):玉罕、玉腊也是不干净的人,她们也会放蛊,只是我们还没有看见,要小心。

  看完苏合林的调查材料,高石美不知这些文字对他究竟有什么作用?房间里死气沉沉的,还夹杂着一股奇怪的热风。他不得不躺在椅子里睡了十几分钟,他像个病人,不,他真的病了。他一点点气力也没有,无论怎么用劲,也没把那些材料捆扎起来。

  杰克对这些调查材料也很不满意。有一天,他说:“苏合林,你一向办事严谨,交给你的工作,从来都能圆满完成。唯有这件事,你办得如此糊涂,调查材料写得如此混乱,把我的大脑搞得空空洞洞,昏昏沉沉。没有这些材料的时候,我对自己的研究课题还有一点自信。可是现在,你对自己的调查对象达诺是死是活,也搞不清楚了,而眼前的这份调查材料也不能提炼出有用的事实根据,这等于宣告我的调查课题已失去了意义。”之后,杰克一边不停地埋怨达诺的儿女们不太争气,糊里糊涂的。一边责问苏合林:“你的调查材料为什么缺乏结论?”

  此时的高石美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只蟋蟀又从窗口跳进来,落在杰克的手臂上。它死死抓住他的衣领,咯哩……呓呓呓,咯哩……呓呓呓,发出一种像鬼一样的叫声。随后,它又跳到桌面上,黑眼睛盯着高石美,似乎要说话。很长时间之后,那只蟋蟀绝望地跳出了窗外。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05楼 发表于: 2007-10-13
 苏合林悄悄对高石美说:“是啊,一个年轻的美国小伙子,糊里糊涂的,跑来云南研究什么巫蛊?”

  苏合林不想与杰克争论,他毅然决定继续留驻白心寨,继续调查达诺的死因。对此,高石美竟然表示赞同。杰克哈哈大笑,认为高石美的行为很荒诞,为何不去寻找女儿高荔枝了呢?

  苏合林说:“我还想进一步调查达诺的死因究竟与我们的到来有多少关系?我和高师傅都是有责任感和良知的中国人。”

  时间仿佛又恢复了正常运行,寨里又发生了许多事情。现在,由于高石美直接参与调查,许多障碍得以消除。因为高石美是云南人,寨民更愿意与他说话,一些无法让人接受的事实,也通过寨民们的口,逐渐呈现出来:

  1903年5月30日,岩稳与寨中的4个头面人物策划,要除掉自己的母亲达诺。6月1日,岩稳对母亲说:“我爹快死了,他托人带口信叫你回勐乃寨,让他最后看你一眼。”达诺一听,心急如焚,来不及与岩醒和玉罕交代一声,当即与岩稳一同起程赶往勐乃寨。途中,有一段山路紧靠澜沧江,上面是悬崖绝壁,下面是旋涡翻滚的江水。当达诺走过这里时,岩稳无情地把自己的母亲推进了江中。

  一个月后,事情败露。岩醒愤怒至极,痛不欲生,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用斧头砍死了岩稳及其妻子。之后,岩醒自杀。

  玉罕和弟弟岩相对于母亲被害,悲痛万分,扬言要惩治寨中的那几个头面人物,为自己的母亲报仇。姐弟俩公开养蛊。在端午节后的一天正午,他们捉来蛇、蝎、蜈蚣、蜘蛛、蛤蟆等五种毒虫,把它们封装在一个瓦罐里,用红布包裹起来,埋在自家地下,等待第二年出蛊,好用它去杀死那些仇人。当天,寨中那几个头面人物闻知此事,邀约上百个寨民,气势汹汹地找到玉罕和岩相。岩相当场被乱棍打死。他家的竹楼被烧。玉罕趁混乱逃往他乡。

  据说,玉罕最后逃到一个苗寨,表示愿意嫁给一个50多岁的老男人。结婚前,按照苗族的习俗,要对新娘进行“清针线”。所谓“针线”就是蛊鬼。玉罕的“针线”当然不干净,她害怕被苗民们清查出来,就悄悄逃离苗寨。逃来逃去,逃到龙山镇,又随便嫁给一个汉人做小老婆。没过几天,大老婆的小儿子就死了。原因是穿了玉罕做的衣服,吃了玉罕烧的饭菜,就全身疼痛,高烧胡语,吃药无效,当晚就短气了。大老婆或多或少知道玉罕的一些底细,就说是玉罕放“五海”(毒蛊)害死了她的儿子。丈夫信以为真,立即报告县府,并交上儿子死时穿过的那件衣服,作为物证。玉罕因此被捕入狱。

  县长提审她,对她说:“你能放蛊杀人?我不信。”

  “我能,但只杀坏人。”玉罕回答。

  县长问:“那个小孩是坏人吗?”

  玉罕说:“不是,但她娘是坏人,坏透顶了。”

  县长说:“所以你就放蛊杀了她儿子,作为对她的报复,是吗?”

  玉罕说:“是。”

  县长问:“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放蛊杀了她本人呢?”

  玉罕不说话。

  县长说:“你在说谎,你不会放蛊。如果你真能放蛊杀人,那你就当堂放一次,让我们见识见识。你放了之后,尽管走出县衙,我不阻止,让你自由。本官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玉罕说:“我现在不想杀人。”

  县长说:“那你什么时候想杀人呢?”

  玉罕说:“不知道。”

  玉罕在狱中呆了半个多月,县长派人到白心寨一查,查出了玉罕一家养蛊害人的历史。龙山镇的人一听,纷纷向县长请愿,快把“蛊妇”处决,为民除害。县长感到无法可依,犹疑再三。最后,只好根据《增修大清律例·刑律·人命》中的“凡造蓄蛊毒堪以杀人及教令者斩”一条,把玉罕杀头了。

  至于达诺的小女儿玉腊,至今下落不明。

  现在,杰克宣布,对云南巫蛊的调查工作告一段落。他说:“我们虽然没有取得意想中的调查成果,但我对自己的探索和思考还是比较满意的。我们基本弄清了达诺一家人悲惨命运的现实性和必然性。即在这种严酷的社会现实之中,巫蛊与人们的关系如同黑暗与黑夜的关系。人们因为生活在巫蛊的阴影下,而愈加显示出自己无比阴暗和险恶的心理现实和心理本质,有如黑夜的来临,使本来黑暗的事物更加黑暗,更加接近其真实面目。二者一旦搅和在一起,相互依存,相互掩饰,相辅相成,而愈加表现出各自的强大力量。达诺一家人的悲惨命运就寓于两种力量的搅和之中,是现实的,也是必然的结果。”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06楼 发表于: 2007-10-13
 苏合林也说:“说得再明白一点,我们这次扑朔迷离的调查,其结果至少可以证明,巫蛊是一派胡言,是一些虚幻玄妙的传说。但事物又不是如此简单,在这个时代和这个地方,子虚乌有的东西却支配着人们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那正是邪魔信仰的力量,是人们心理极其阴暗和险恶的表现。我计划为此写系列论文,题目是《从巫蛊文化看我们的心理底色》、《巫蛊是人们心理的瘟疫》、《毒蛊并不存在》等等。”

  对杰克和苏合林那些复杂的谈话,高石美充耳不闻。他掐指一算,自己停留在白心寨已三个多月。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就像被谁操纵着一样,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俩在此等待着?在这些精疲力竭的单调而焦躁的日子里,自己最大的收获难道是眼睁睁地看着苦难和死亡接连发生在别人身上?此时,高石美目光显得有点呆滞,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也就在这时,一种奇怪的感觉出现了。高石美突然觉得失踪的玉腊有点儿像高荔枝——天鹅绒一般的眉毛,丰美的脖子,以及热带地区人们所特有的灰白皮肤,都与高荔枝极其相似。这么说来,寻找玉腊与寻找高荔枝,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想象着玉腊迷人的身影,就像迎来了一个新的黎明。但他立即压抑住了这种冲动。因为这种冲动同时也给他带来了罪恶感。

  找不到玉腊,苏合林和高石美再呆在白心寨就似乎失去了意义。苏合林决定尽快离开此地,返回昆明。杰克说:“高先生,我和你是返回尼郎镇?还是继续寻找高荔枝呢?这个问题你必须回答。”

  “回家吧!”沉默了好一阵之后,高石美才说:“其实,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我们谁也阻挡不了。”

  苏合林和杰克从未听到高石美说过这样含混而又有点哲理的话,他们暗暗吃了一惊。

  “再说,现在到哪里寻找高荔枝呢?”高石美冷漠地说:“不是我对寻找女儿失去了热情,而是我们每个人都无能为力。就说玉腊吧,她是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的,我们现在又能怎么样?谁能把她寻找回来?”

  苏合林说:“无论如何,我要回昆明了。”

  杰克说:“你们一个要回家,一个要回昆明了。那么,我怎么办呢?寻找高荔枝的事我一个人怎么能完成?语言不通这个障碍我是不能打通的。看来,我也只能回美国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为高荔枝祈祷!”

  高石美未尝不想去寻找高荔枝呢?只是他觉得在白心寨耽误的时间太长太长了,现在寻找起来已困难重重。再说,仔细想想,即使找到了高荔枝,又有什么理由把她带回来?蔡家俊已付出了那么多银子,实际上等于把高荔枝卖给他了。高石美越想越后悔,越想越觉得对不起高荔枝,自己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呢?当初,杰克信誓旦旦,叫嚷着要把高荔枝追寻回来,自己被他的行为深深感染和感动了,竟然跟着他们来到这里,陪着他们搞什么调查,陪着他们莫名其妙地在此待了几个月,陪着他们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几条人命案的缠绕之中。高石美现在真有一种上当受骗、误入歧途的感觉。只是他不想说出了。

  “你们走吧,我要回尼郎镇了!”高石美的嘴唇有点发麻。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07楼 发表于: 2007-10-13
雕天下 十四

 木匠的墨线,

  皇帝也扳不弯。

  ——云南民谚

  高石美回到了新林村。他无能为力地徘徊在街巷里,他看到自己的木雕作坊孤独而凄苦地瑟缩在巷道里的一个小角落。他带着少许的恐慌打开作坊的大门,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地上的木屑散发着霉味。高石美的眼眶湿润了,他乞求上苍,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吧?木雕格子门被盗、大地震、被迫卖女、迷失在白心寨……都只是幻觉的一部分。他听到屋内有说话的声音,他倾听着,捉摸着,好长时间之后,他才明白原来是自己在喃喃自语。这种喃喃自语就像一首忧郁而单调的儿歌,对他有一种巨大的催眠作用。他太疲惫了,真想随地躺一会儿。但是,他不敢懈怠,他努力用意志力使自己清醒一些,他此时还不明白自己离开新林村之后,这里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是他意料之中的变化还是意料之外的变故?他对此感到非常不安。他头脑里的血液开始有节奏地跳动起来,他不知这种跳动是不是因为自己害怕而怯懦?他向村子的另一头走去,他努力使自己的步伐获得新的平衡,至少是把每一步走好走稳,不至于跌到在地。

  此时,新林村人重建“赵氏宗祠”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在赵氏宗祠的原址上,木匠、石匠、泥匠们正挥汗如雨地在刨木、凿石、砌墙,工地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高石美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新林村的乡亲父老们趁高石美外出寻女之机,邀约朱家、丁家、孔家,以及本村“老君会”、“财神会”、“马王会”、“牛王会”、“猪王会”等36个迎神赛会商议,决定在赵氏宗祠的旧址上修建“三圣宫”。朱家、丁家、孔家各出一千两银子, 36个迎神赛会把三年内的会费全部用于“三圣宫”的修建;村中的成年男子每人捐助300个大模土坯、200个二模土坯、100个三模土坯、50个毛石。大家对修建“三圣宫”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赞成、不支持。

  一位老乡绅问高石美:“你是赵家的姑爷,你们赵家愿意与我们一起修建三圣宫吗?”高石美说:“重建赵氏宗祠可以,修建三圣宫不行。”乡绅奇怪地问:“你以前不是主张修建三圣宫吗?”高石美说:“可是我现在需要重建的是赵氏宗祠。听明白了吗?是赵氏宗祠。告诉你,如果你们重建的是赵氏宗祠,我有的是钱。”

  老乡绅不冷不热地说:“我们不希罕你那些卖儿卖女的臭钱。”

  高石美听后,不仅整个脸孔都变形了,而且脸色瘆人。那个老乡绅一见,吓得连连后退,转身溜之大吉。

  高石美的内心很悲苦,他成了新林村里一个多余的人。他开始消沉,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整天吸食大烟。把自己弄得不成样子了。一天,有个陌生人来找他,说临安城的周云祥在个旧起兵,与法国佬和政府的官兵打起来了,问他愿不愿意去投奔?或者捐点银两?高石美说:“我简直弄不清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弄清。反正天塌不下来,即使塌下来了,也有高人顶着。我是个穷木匠,一文钱也没有。”他把那个人赶了出去。然后,从床上慢慢爬起来,打开一个墙洞,抱出一个大瓦罐,慌忙把手伸进去,摸出了一锭一锭的银子。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隐隐约约出现几丝麻木不仁的笑意。他庆幸这些银子完好无损。这是女儿高荔枝的卖身之钱啊!一想起女儿,他就泪流满面。他一边清点银子,一边觉得心惊肉跳,每一锭银子都在咬他的手。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正派的人,从未想到今天会沦落到这般田地。除了这些银子,他已一无所有。他不时瞅瞅自己的手,那曾经是一双纤细颀长、骨节充满活力的大手,他很爱它,很珍惜它,没有它,怎能让呆板的木头显现出那些美妙绝伦的图画呢?可现在,这双手还有多少用处呢?就让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去噬咬、去糟蹋吧!

  现在,高石美已把那些银子妥善地收藏起来。他半躺半坐在一把椅子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束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斜射进来。高石美不知道是朝阳还是夕阳?屋子里由于阳光的作用,很快失去了原来的恐怖气氛,但凌乱、衰败的景象却依然如故。高石美的耳朵异常灵敏,只要他闭上眼睛,远处的风声、鸟鸣声、人的窃窃私语声,他都能一清二楚地把它们捕捉回来。可是,现在外面什么声息也没有,可谓万籁俱静。他太需要一个人跟他说说话了,哪怕现在进来一群不谙世事的小孩,他也愿意与他们叙聊,或听他们吵嚷。他第一次体验到如此强烈的交流欲望,如同有一团烈火,正在把他的情感和语言烧干。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来,大喊大叫:“我以前的朋友,都到哪里去了?我以前很讨厌你们,你们反而要来找我。现在,我很想念你们,可你们一个也不来。你们都死完了吗?我诅咒这个美好而又丑恶的世界,我哪里还有耐性来忍受你们对我的孤立和惩罚?让那些朋友统统见鬼去吧!我要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回来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08楼 发表于: 2007-10-13
 当然,高石美并没有立即离开新林村,他在屋里又待了几天,他觉得再这样待下去,他就要发疯了。他想,趁大脑还能支配自己的时候,应该去走一条路,哪怕那是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或者就是一条明白无误的死路,他也要去走。

  高石美背着一袋银子来到了尼郎镇。他在一家马店里租了一个房间,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日之后,再琢磨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当天晚上,他酒足饭饱之后,产生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他非常渴望见到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当然,他并不是想去找那个女人玩乐,但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有什么企图,只是突然想见到那个姑娘。几年了,那个嗑瓜子的姑娘还在烟花馆吗?这恐怕是不可能出现的奇迹?不过,他不断祈求上苍,相信奇迹就要出现在他面前。他到了烟花馆门前,隐隐约约看见门头上挂着“醉香堂”。他第一脚才跨进那道神秘的门槛,就立即感到有一群人跑来拉着、推着、喊着,把他“请”到了大堂当中。庆幸的是,他对大堂里的一切都很熟悉,甚至有几分亲切感。几年过去了,这里除了门口换了一个招牌,里面竟然没有多少变化。他很高兴,企盼着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出来招待他。老鸨母出现了,依然是那个被李梆戏弄过的老女人,只是明显衰老了许多,眼睛眯笑着,脸上的黄肉松软得向下垂,下巴底下摇晃着三层皮肉,但整个身体依然威风凛凛,活动自如地调动着她的男仆和在喧嚣中游动着的姑娘们。她已认出了高石美,就一步一步向他迎了上来。

  “哎哟哟!高师傅来了,几年不见,听说你发了大财啦!”老鸨母一把牵住高石美的手臂,边走边说,“有钱的男人嘛,就是要来我们堂子里玩玩。哎哟哟!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高师傅,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有一个清倌人(处女),高师傅可以开苞啦,这是属于高师傅的福份哟!高师傅可千万不能错过。”

  高石美说:“我要那个嗑瓜子的姑娘。”

  “我们这里的姑娘,个个都会嗑瓜子、灌米汤。我把那个清倌人叫出来给高师傅看看。”

  不知老鸨母是喊了一声“玉秋”还是“一秋”?高石美内心随之一动,他喜欢上了“一秋”这个名字,他信心倍增地等待着“一秋”的出现。此时,在他的心目中,“一秋”就是那个嗑瓜子的姑娘。好长时间之后,仍不见“一秋”出来,老鸨母就把高石美带到楼上的一个房间。房间里的蜡烛即将燃烬,火苗不停地摇动,给人一种垂死挣扎的感觉。朦胧中,高石美依稀看见一个姑娘坐在床边,眼眶里似乎有泪水,闪动着魔术般的红光。她整个身子都感到非常不安,两只手指似乎痉挛地缠绞在一起。就在这时,烛光彻底熄灭了,房间立即沉没在黑暗的深渊。高石美慢慢退出来,老鸨母呵呵一笑,问他:“怎么样?上眼上心吗?”高石美根本没看清那个“一秋”是不是嗑瓜子的姑娘,但此时的他已被弄得糊涂了,他竟然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这时,房间的烛光又亮了。高石美迅速踱了几步,不甘心地把头偏进去,一眼瞥见“一秋”的眼泪已干了,蛊迷的脸上,特别是她的嘴唇,荡漾着一层可怕而任性的笑意。不容高石美细看和思量,老鸨母使劲把他拽过来,“看什么?看什么?刚才还没看够?难道一文钱不出就想喝米汤?谁见过你这种饿狼?”她把高石美拖到大堂,叫男仆递过算盘,如同换了个脸,她笑眯眯地说:“高师傅哟!要梳拢一个清倌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哟!要舍得花银子啊?哎哟!高师傅!你那可恶的徒儿没陪你来?那你就弄不懂我们这里的规矩了。不过,不打紧的,我先替高师傅算一算,看高师傅有没有那么多银子?”

  高石美不知从哪里获得了勇气,抢着说:“谁说我没有银子?我可以买下你的醉——醉——醉——哦!对了,醉,香,堂。老把势,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高师傅是个神雕手,非等闲之辈,有的是钱。这次到本家这里一开苞,一撞红,保你今后红上加红,喜上加喜,福星高照,财运享通。”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09楼 发表于: 2007-10-13
 高石美说:“我知道了,别啰哩啰嗦的。”

  “你怎么知道呢?我的清倌人可是色艺双全、货真价实的。高师傅,你听着,清倌人的首饰至少要金钏一对,重8两。衣裙6套,150金。梳拢费400金。犒赏金50元。一和一酒,40元。喜金、蜡烛费、乐工费就免啦。”

  高石美一听,仿佛清醒了几分。他想:我那些银子可不能这样白白地花光了,那可是高荔枝的卖身钱。他顿时浑身冒汗,神情紧张,琢磨着怎样溜走。老鸨母也好像看出了高石美的心思,她向男仆、大姐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放走了这笔好买卖。

  “高师傅哟!你那死徒弟这次为什么不敢来啦?上次他雕刻了本家的模样,拿本家开心,本家一气之下,砍了那个木头人。那想到你们师徒俩都是神雕手,你徒儿雕刻的东西已与本家的灵气相通,一砍就像砍到了本家的身子骨,害得本家头痛脚酸了半年。”

  “哪有那么神奇?”高石美慌忙辩解,“完全是别人编出来的神话传说,我们雕刻出来的东西怎能害人?老把势,你恐怕上当了。”

  “不说啦!不说啦!几年前的事了,不值得一提,我只是说给高师傅笑笑。本家要与高师傅说点正经事,明天是个黄道吉日,本家想为高师傅披红挂彩、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把此事办了。本家性子急,容不得别人怠慢。高师傅现在赶忙交了银子,本家的做手和外场就去为你们备办,明天的醉香堂就是高师傅的天下和天堂啦!”

  此时,高石美一眼瞥见一个男仆正想把大门关闭。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顾不得思考,拔腿就往外跑。没想到另一男仆突然伸出一腿,把他绊倒在地。

  “高师傅,你想逃跑?你是个有头有脸的人,怎么不给本家留点面子?你想想,梳拢一个清倌人可不是一场简单的儿戏哟!再说,人也给你看了,价钱也与你讲好了,你现在却想逃跑?成何体统?你去问问你的徒儿,哪有这种道理?”

  高石美从地上爬起来,拂去身上的灰尘,一种难以解释的悲哀之情涌上心头。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指着门外说:“老把势,你别这样说,你别这样说,你凭什么说我要逃跑?如果我会这样做,那我何必到此自找麻烦?人,我也看了。价钱,也讲好了。但我身上哪能带那么些银子?我这就去取,一袋烟的功夫就回来了。”

  老鸨母哈哈大笑,“高师傅,高师傅,你别见怪!外场不懂规矩,本家替他给高师傅道个歉!不过,请高师傅先把身上的银子交出来,本家再让外场陪你去取银子!高师傅,你看这样行不行?”

  高石美把身上的碎银全掏出来。外场清点之后,向老鸨母报告:“还差得老远呢!”

  老鸨母说:“不打紧!不打紧!你们陪高师傅走一趟。”

  两个外场跟着高石美不紧不慢地来到马店里。高石美本想设法摆脱他们,但他们跟得很紧,不给高石美一点缝隙。在进入自己的客房之前,高石美瞅瞅那两个外场,越看越像两个强盗。他们猩红的眼睛就像刚刚涂上了一层贪婪的魔油一样,他们一定能看见世界上的一切宝藏,哪怕我把它们藏到地狱里去,他们恐怕也能找出来。高石美这样一想,绝望的情绪顿时笼上心头。完了,完了,蔡家俊给我的银子和银票很快就会被这两个强盗清洗一空。高石美慌张、狼狈、满心烦躁,不知如何是好?

  客房的门打开了。里面黑咕隆咚的,还飘浮着一种怪味,的确是一个喂养臭虫的好地方。两个外场站在门口,他们不想钻进这样可怕的房间。高石美不断在里面摸索,他并不是想磨蹭,故意拖延时间,而是当他摸遍了床头、床尾、床底、木箱、门后、包袱之后,竟然没发现他的银袋。他大吃一惊,加快了摸索的速度。被子、床单、枕头、衣物……统统被他掀翻在地。他钻进床底,把里面的垃圾和杂物全抓出来,仍然不见银袋的踪影。事实上,他已无法回想起自己在去醉香堂之前究竟把银袋藏到哪里去了。因为他自斟自饮,多喝了几口酒。但他明白,自己没醉。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10楼 发表于: 2007-10-13
 高石美惴惴不安,他期盼着,会不会有什么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这些人能行侠仗义,将门口那两个像强盗一样的家伙赶走。然后,他再慢慢地、仔细地把房间翻个底朝天,他不相信自己的银袋真像刚才想的那样藏到了地狱里。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那么,银袋究竟藏到哪里去了呢?

  现在,高石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其实已非常危险,总不能再这样拖延下去吧?两个“强盗”的耐性是有限的。如果此时找到了银子,那么自己从此将一贫如洗,只能沦为乞丐。如果万一找不到银袋,那么自己是死是活就说不清了。一阵莫名的愤怒撩过他的心头。他痛恨自己为什么居然陷入了这样可怕的泥潭里?

  奇怪的是,两个外场相互并不说话,也不催促他,他们只是警觉地守候在门口。

  高石美停止了找寻,恐惧和羞愧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他直愣愣地坐在地上,感觉到周围房间的烛光也正在一点一点地减弱,而他房间的墨色却在一点一点地加浓、加厚、加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大脑里一片空白,记忆、悔恨、紧张、痛苦都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刀子割去了。时间好像还再流动,他又有了一些感觉。他听到了街上的狗叫声。他顿时感到寂静的房间里也冲进了某种威胁,杀气腾腾的,让他实在吃不消。紧接着,他隐约可见一只大黑狗出现在他面前,它深深的嘴唇顺着一排露在外面的尖利的牙齿向后紧绷着,那双充血的眼睛射出闪电一样的凶光,两条粗壮的前腿支撑着它的全身,它似乎跳起来就可把他吃掉。之后,他感到鼻孔里黏黏的、热热的,还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后来,一切又归于死一般的沉寂,他似乎已开始做梦。

  天亮了。一朵朵、一片片彩云已飘在门外。高石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躺在地上?他打算坐起来,但浑身疼痛,骨节僵硬,动弹不得。一个人正在他身边念叨着,说:“那两个男人真狠,抢了你的银子,还打人。啊上天保佑!你没死,你还年青呐!”

  高石美艰难地把脸转向那个念叨的人,哦!原来是店里的老马伕。

  老马伕还在念叨,“也不知那两个男人是何方土匪,竟敢深更半夜闯进马店来抢劫?我被他们惊醒了,起来驱赶他们。他们说是你去逛窑子,欠了债,还想逃跑赖帐。我不信他们那个理,这个世道太混乱、太复杂了。谁讲得清?依我看,你是个谨慎的人,那么多银子,你已把它们藏在天窗上。如若你不打开它们,我们做梦也不会知道你的秘密。可是,竟未躲过那两个男人的眼睛,他们把你打昏在地,然后撬开天窗,把那么多的银子、银票全部掳走了。只有土匪才敢这么干。”

  “我没去逛窑子,也不欠他们什么债。我也不认识他们。”高石美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此后,他才感到自己完全清醒了。的确,那些银子和银票就是藏在天窗上。他的记忆恢复了。他看着大开的天窗,飘散出一片一片的灰丝,他似乎彻底绝望了。天哪!那些银子,那些高荔枝的卖身之钱,就这样被我糟蹋了吗?

  老马伕让他安静下来,然后慢慢把他的衣服脱完,让他赤条条地躺在床上。高石美自然觉得尴尬,而老马伕则用一块湿布不紧不慢地为他拭去身上的血污,那表情就像是慈祥的父亲在为自己的儿子擦洗身子。高石美很感动。他说:“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遇到的最好的东西是人,最坏的东西也是人。有的人既堕落、恶毒,又老练、尖刻,专门以欺诈、残害同类为生。我昨夜遇到的那些人就是此类。而今天我又遇上了最善良的人,是你正在帮我摆脱那些最可怕的记忆。”

  高石美的疼痛逐渐缓和,脸上的气色也恢复了一些。老马伕很高兴。他把那块沾染了血污的湿布放到清水盆里搓了搓,然后又用它来擦拭高石美的双手。老马伕立即被高石美的手惊呆了。他一辈子没见过如此颀长、如此敏锐的手,像水银一样的灵活、有力,像文火一样的温暖、干净。在他熟识的男人中,几乎所有的手都是木槌般的大疙瘩,指头硬梆梆的,掌上有深深的网沟,很难看。高石美见老马伕惊愕不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做细活的,弄格子雕,也就是用刀在木板上作画。”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11楼 发表于: 2007-10-13
 “哦!你就是高石美,我们的大木匠,赵老板的姑爷?”

  高石美点点头。

  “高师傅,我是个最珍惜缘分的人。你现在有难,我也帮不上大忙。如果你不嫌弃,就暂时住到我的破屋里,等你伤口痊愈了,再作下一步打算。今后,你如果想追查那两个土匪,我再设法帮助你。”

  于是,高石美搬到了老马伕家里,与老马伕一家人同吃同住。那是一幢很大的老房子,阴森森的,似乎白天黑夜都有鬼魂、幽灵出没。老马伕的老婆已去世,留下了5个孩子,都是男孩,最大的18岁,最小的6岁。那么多大大小小的男子汉,也没冲淡这里的阴气。老马伕指着老屋的东边说:“我和5个孩子都住在这一边,西边曾被土匪侵占过几个月,他们在里面什么坏事都干过,还弄死了一个女人。所以我们都不去那边,你也不要去,去了会做恶梦。现在租给了两个年轻的外国人,他们也不来住,好像收藏了一些东西在里面。”

  高石美住在东边的楼上,一住就是几个月。他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很紧张,天不亮就要跟着老马伕到马店喂马,晚上要到半夜才能回来。他实际上已变成了一个小马伕。但在老马伕的眼里,他仍然是个出类拔萃、有口皆碑的大木匠。老马伕几乎每天都要赞美和鼓励他,他也感觉到了这种赞美和鼓励是很真实的。更重要的是,老马伕还让他的5个孩子拜高石美为师,一有空就让他们到马店里来,像一群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围在高石美身边,问这问那。高石美常常想,在这个可怕的尼郎镇,在这样难熬的日子里,恐怕只有老马伕一家人是唯一尊重我的人了。也正因为如此,高石美觉得活着还有一些意思。

  夏季到来之前,新林村的“三圣宫”终于建成了。这个消息是老马伕的孩子们告诉高石美的。老马伕的孩子都是非常诚实的,他们到新林村附近割马草的时候,见到“三圣宫”已粉刷一新,各式各样的人出出进进,热闹非凡。他们还听到新林村的小娃娃在大声叫喊:法国佬,滚出去,法国佬,滚出去。紧接着,他们见到一个红头发的外国人慌慌张张地向他们这边走来。

  红头发会说中国话。他说:“小孩,我要向你们打听一个人的消息。高石美,那个能在木板上刻画的大木匠。OK,大木匠,你们懂吗?他现在到哪里去了?你们能告诉我吗?”

  老马伕的孩子们都非常聪明,他们明明知道红头发打听的人就住在他们家里,但他们不告诉红头发,他们认为红头发可能是个坏人。

  这一天夜里,高石美故意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三圣宫”建成了又有什么意思?外国人找我又何必大惊小怪?日子在无休无止地转动着,总会出现一些自己厌恶或喜欢的变化。只要自己不再去惹事生非,难道还会飞来致命的打击?他不想让自己的头脑去分析那些很无奈的问题,他强迫自己好好睡觉。

  第二天,高石美像往常一样跟着老马伕到马店喂了马,中午时就带着老马伕的两个小儿子到街上溜达。他的前后跟着这么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他感到有几分惬意,如同第一次来到这条大街上一样,许多人都注意看着他,他也注意看着许多人。这样一来,他们走得很慢,花费的时间也很长。这时,法国人安邺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安邺往他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

  “我到处找你,到西宗县,到个旧城,到临安府,都找不到你。听说,你到妓院鬼混,我又盲目到各个妓院找你。我已经作好准备,在找到你的那个时刻,一定要重重的打你一拳。”安邺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振动着高石美的心里,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安邺把他从老马伕的两个小儿子之间拖出来,推到一边,“来,我亲爱的朋友,我再赠你一拳!”

  安邺虽说只赠一拳,但他却连打了数拳,还边打边骂:“石美先生,你怎么消沉和堕落到这种地步?竟然跑到这里来当小马倌?”

  安邺把高石美请到一个小酒店里。安邺说:“我从你身上感受不到佛教精神,却发现了中国道教的典型精神,你可称得上是个浪漫主义者,一个高傲的民间艺术家。可是,像是命中注定,你所看到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个人与全体之争,个人与天地万物之争。因此你反抗,你发奋,同时你又屈从于自我解脱,自暴自弃,你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兴奋之情,这种兴奋之情包含着一半意识到的辛酸和一半体验到的喜悦。这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便产生了一种道家所特有的发泄情感的方式——那便是醉汉般的蔑视一切的狂笑。”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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