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坛风格切换
 
  • 14456阅读
  • 155回复

云南边城一个天才木匠的传奇:《雕天下》 [复制链接]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只看该作者 80楼 发表于: 2007-10-13
 当天晚上,高荔枝痛苦极了。因为,为了她,爹爹白白送给了乡丁们二十几文大钱。过了几天,爹爹又从外头给她带来一个消息,说王家的姑娘去打酱油,看到罗家的小姑娘正站在柜台前买什么东西。这时,乡丁从后面进去,嘴里嚷着:这里有一个,抓住她。王家姑娘一听,转身就跑,酱油瓶也抛掉了。乡丁又嚷道:那个也是小脚,跑了,追。王家姑娘跑得很快,再加上弯弯曲曲的巷道,终于摆脱了乡丁的追逮。当她跑到家里,解散缠足布,穿上大鞋的时候,乡丁才找上门来。王家姑娘说:我娘早就为我放脚了。乡丁们看了看,无话可说,走了。可是,那个罗家姑娘,平时胆小如鼠,却被另一个凶神恶煞似的乡丁,从后面擒住,当即吓破了胆,不几天就病死了。

  高荔枝更加害怕,一听到“乡丁来啦”,就吓得躲进黑房里,钻进床底下,半天不敢出来。后来,高石美想了个办法,用木头为女儿雕刻了一双大脚,像戏子们踩跷那样,把小脚伪装成了大脚。从此以后,高荔枝才平安无事。

  麻氏带着高荔枝在家拼命织布,然后拿到集市上买。所得的银钱,全部拿来交给高石美,让他安心雕刻格子门。麻氏一边织布,一边讲村外发生的故事。但这些事,几乎都发生在两里之外,因为高荔枝从未到过两里之外的地方。这天,麻氏给高荔枝讲了一个两里之外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在桑园。桑园是高荔枝当时想象的一个最遥远的地方。其实,这个地方仅仅在新林村后面,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

  麻氏告诉她,桑园那个地方原来是个天堂,天天都有鲜花和绿草。那里的人,天天过年过节。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鸡鸭鱼虾。男人在外种桑树,种出的桑树虽然只有一人那么高,但是长出的桑叶又大又肥、又香又甜,蚕儿最爱吃。这些男人,个个生得子弟,人人长得壮实。他们不贪吃树上结出的桑葚。当桑葚刚刚冒头时,他们就把它们打掉,为的是保护桑树,不让它们把桑叶的汁液吸走、吸干。他们从不打骂女人,他们最喜爱小脚姑娘。因此,小脚姑娘嫁到他们那里,就可以天天在家里养蚕、喂鸡、纺线、织布、生儿育女,什么事也不用发愁。

  但是,后来,从山那边来了一大队人马,全是强盗。他们把桑园占领了。桑园里的男人和女人,因而成了强盗们的奴仆,强盗们想杀就杀,想打就打,想放就放。没过几个月,桑园里的蚕儿也死了,桑树也枯了。再后来,桑园的房子全变成了畸形古怪的东西,地上长满了有毒的花草,空气里飘着又酸又臭的气味,村子里闯进了许多毒蛇猛兽。白天和夜里,猫头鹰都在那里凄厉地鸣叫。

  最后强盗们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是被老虎吃掉呢?还是被毒草毒死了?或者是他们自己逃走了?不得而知。

  但从此以后,新林村的人,再胆大的小伙子,也不敢到桑园里去。村里的马帮出发和归来,也要绕开那里。据说,那里的鬼魂太多太多了。

  对于高荔枝来说,两里之外所发生的事情,无疑是她不可触及的“天方夜谭”。

  这天傍晚,安邺带着一个美国小伙子在新林村南面的树林里,用卡宾枪打乌鸦。乌鸦落地后,他们捡起来,抽下几根黑色的羽毛,插在他们的绒帽上。然后,“饿客、饿客”地乱叫。当时,麻氏与高荔枝正在村外的小河里洗衣服和鞋子。高荔枝把洗好的绣花小鞋,晾晒在河边的刺丛上。接着,又到小河里搓洗衣服。麻氏说:“拿枪的那个人,名叫安邺,是你爹的朋友。没拿枪的那个是美国人,是安邺的朋友。” 高荔枝不敢说话,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外国人,非常害怕。她想尽快回家,她怕那个美国人向她这边走来。

  高荔枝把洗净的衣服塞进竹箩里,正准备去收拾绣花小鞋时,发现那个美国小伙子正望着刺丛上的绣花小鞋发呆。一会儿,美国小伙子又小心翼翼地拿起两只绣花小鞋,像带耳坠一样地挂在自己的两耳上,似乎很开心地张开双臂,又跳又唱,又唱又跳。后来,那个美国小伙子似乎意识到了高荔枝的存在,立即停止舞动,望着胆怯的她,调皮地笑了笑,还向她伸出两个大拇指。之后,那个美国小伙子才把小鞋从耳跟上摘下来,双手捧着,递还给她。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81楼 发表于: 2007-10-13
高荔枝在接过小鞋的一瞬间,感到了一种热情和真诚的存在。那种美妙的东西,从那个美国小伙子的手指上、眼睛里和整个高大的身躯,传到了她惊慌逃逸之后的感觉里。

  高荔枝拉住麻氏,慌忙回到家中,她没向麻氏叙说刚才发生的一幕。当时,麻氏正低头洗衣,所以没发现高荔枝的行为有什么变化。又过了几天,麻氏叫高荔枝到尼郎镇卖鸡蛋。那天,临近中午,高荔枝有点困倦,望着一个也没卖出的一箩鸡蛋,她打起了瞌睡。

  突然,她听到一阵欢快而嘈杂的声音。

  一群小男孩问:老美,我做你爹,好不好?

  回答的声音:顶好,顶好。

  那些小男孩又问:老美,我做你爷爷,好不好?

  回答的声音仍是:顶好,顶好。

  接着,她又听到“哈罗”、“哈罗”的叫声。

  高荔枝睁开奇怪的眼睛,寻找那些回答“顶好,顶好”的人是什么怪物。没想到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年轻人已经来到她的面前,蹲在她的小脚前头,痴迷地盯着她脚上的绣花鞋。

  高荔枝不安地缩回小脚,用手遮住。同时,她把头扭向一边,好像不愿看到他,又好像不愿让他看到自己。

  高鼻子年轻人仍然不想离去,他指着高荔枝的鸡蛋,哇啦哇啦地表示着什么意思。他看高荔枝一点儿也没弄懂,就指指鸡蛋,抱在怀里。接着,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她。之后,又指指她小脚上的绣花鞋和他自己的耳朵。高荔枝终于明白了,原来,高鼻子年轻人要买她的鸡蛋和她的绣花鞋,如果她愿意把绣花鞋卖给他的话,他要把它挂在耳朵上。

  高荔枝突然产生一股异样的情感回流,这股情感回流把她的心漂回到了那个傍晚,那个既让她害怕又让她激动的傍晚,那个让她既想逃离又想返回小河边的傍晚——啊,眼前的这个高鼻子年轻人,正是那天傍晚她到小河边洗鞋时见到的那个美国小伙子。他曾给她带来热情、真诚和美好的回忆。她说不清,从那天傍晚开始,她一直想见到他。

  现在,高荔枝把自己的心情安顿下来,她用平静的目光去触摸美国小伙子那张雕塑般的脸。让她欣喜的是,这个美国小伙子不但没有拒绝她的目光,反而用真实而清澈的热情迎接她。于是,她发现了让她动心的东西:他那双大手、蓝眼睛、大耳朵和整个健美的身躯。

  美国小伙子也同时寻找到了他渴望的东西:她的羞涩、胆怯、美丽和可爱,以及她那双奇妙无比的小脚和精致迷人的绣花鞋。

  高荔枝真想立即把绣花鞋脱下来送给他。但是,一个小女孩怎么能当着男人的面脱鞋呢?再说,脱了之后,又怎么能赤裸着小脚回家呢?她感到非常的难为情,脸面涨得通红。她再次把头扭向一边,装作不理睬他。

  美国小伙子说:“顶好,顶好。”说完,就要离开她。高荔枝很着急,立即指指自己的小脚,又指指她的家——不远处的新林村。

  美国小伙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跟着她走。当美国小伙子与高荔枝走进家门时,麻氏吓得大叫一声,跑到作坊里,对高石美说:“你去看看,你女儿高荔枝小小年纪就伤风败俗,胆敢把美国小伙子带进家门。这下子,赵家和高家的门风全被她败坏了。”

  正说着,高荔枝和那个美国小伙子已来到作坊外。美国小伙子一眼看见格子门,惊呆了。他无法用语言表达格子门给他的全新感受或巨大的冲击力。他突然双膝跪地,双手作出抚摸的样子,嘴里啊啊地叫着。他的双手始终没有碰到格子门,但他的感觉就像与格子门已融为一体,格子门给了他无尽的激情和欢愉。

  不等高石美作出反应,美国小伙子已站起身来,指指格子门,又指指高石美,然后,憋不住说出了一句中国话,“你——就是——高——石美先生?安邺说的那个——高石美?顶好,顶好!”接着,又俯下身子,把格子门仔细打量了一遍。嘴里说着一连串高石美听不懂的话。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82楼 发表于: 2007-10-13
 高石美早已被感动了,他已无心思再责问高荔枝。高荔枝见爹爹变得和颜悦色的,就说:“爹,外婆说,他是个美国人,是安邺的朋友,名叫杰克。你怎么不认识他?” 高石美说:“我想起来了,有一天,安邺曾带这个美国小伙子来看我,可惜那天我和李梆到马铁匠家喝酒去了。天黑了才回来,没看见这个人。现在,你又把他带来了,有缘分,我们真是有缘分啊!快去做菜,我要请他喝酒。”

  天黑了。美国小伙子醉醺醺地走在乡村的小路上,他的耳跟上挂着一双最精美的绣花小鞋,一摇一摆,左右晃动。他得意极了,一路上唱着歌、打着口哨。他回到自己的住处,他以一种难以理喻的力量,滔滔不绝地向安邺介绍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和高荔枝的绣花小鞋。他的口吻是在赞美两件最伟大的艺术作品。他把小鞋端在手上,让安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看得安邺气喘吁吁,大叫:“我要死啦,我要死啦!”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83楼 发表于: 2007-10-13
雕天下 十一


 如今世上匪盗多,

  见着什么抢什么。

  只有嘴巴抢不去,

  留着还要唱山歌。

  ——云南民歌

  安邺的那两个助手名叫保罗和莫桑。他们大骂安邺不够朋友,一个人把高石美的好东西全买来了。因此,保罗和莫桑避开安邺,秘密策划如何抢夺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保罗和莫桑认为,如此伟大的木雕作品,应该属于伟大的法兰西。保罗和莫桑收买了12个当地的流氓无赖。他们装成蒙面人,在一个深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新林村,准备盗走高石美的木雕格子门。

  那几天,高石美和李梆到尼郎镇去了,夜里也不归家。只把高荔枝留在作坊里看护着木雕格子门。

  那天晚上,月光很白。高荔枝离开作坊,走到大塘子边。忽然见到一个男人,穿着漂白的衣服。那衣服白得像月光,一飘一飘的,从塘子那边飘过来。那个男人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停下来,看着她,好像有话要对她说。她也壮着胆子看他:躯干很高、胳膊很粗、大眼睛、大耳朵,那张脸清清秀秀的,就像透明的玉石。啊,他就是那个美国小伙子。她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怎么会在夜里一个人来找他呢?这样一想,她急忙从美国小伙子身边走过。当她回头看时,美国小伙子已没有了,到哪里去了呢?她看到塘子周围变得黑黝黝的,高高的柳树林遮住了月亮。她心里一沉,遇上鬼了?她赶忙向村口方向跑,但总是跑不快。她是小脚,怎能像大脚一样飞跑呢?

  终于,她跑到麻氏的住处,“外婆,外婆,快开门!我是荔枝。” 麻氏从睡梦中醒来,听高荔枝把刚才那一幕讲述了一遍。麻氏说:“你肯定遇上鬼了。那个美国小伙子早已离开了新林村,到乌刀寨调查去了,你怎么能遇上他呢?你遇上的是一个可怕的男鬼。幸好,你跑开了,不然,那个男鬼准会把你诱到水塘里,淹死你。”

  她吓得哭了起来。

  麻氏问她:“天黑了,你到塘子边做啥?真想不到你的胆子那么大,一个小脚姑娘竟敢在夜里到村外乱走?”

  高荔枝胆怯地说:“我出去找爹爹,他几天没归家了。我想,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提心吊胆的,怕鬼。今晚的月光亮亮的,倒不如出去看看爹爹晚上在外边干什么?没想到,真的遇上鬼了。”

  当夜,麻氏打着“发烛”(一种用木头刨出来供照明使用的薄片),把高荔枝送回作坊里。

  高荔枝一个人躺在床上,无法合眼。她全身冷冰冰的,就像有一股冷飕飕的风,吹在她的身上。她湿润的双眼望着窗外,窗外依然是一片可怕的苍白。在她的意识里,只有屋外那条通往栅子门的桂花巷,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也许,爹爹和李梆快回家了,此时他们正走在这条小巷里。她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在寂静中,爹爹兴致勃勃地向作坊走来。她似乎看到了爹爹的身影,一个愉快的、彩色的、充满爱意的身影,突然闯进房门,充盈了这个小小的楼房。

  但是,漫长而冷漠的时间,撕碎了高荔枝的这种感觉、期待和幻想。天大亮的时候,她争开眼睛,无论如何也感知不了天亮的意义。她因而更加不安、痛苦,以至发疯。她需要那种能把人变成透明的人的夜晚,需要一种被召唤的感觉。她想走路,说话、倾听,想看见那个透明的美国小伙子。

  阳光已照射在高荔枝的床头,她坐起身来,抓腿、揉脚、搔眉、挠头,似乎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她发出这些动作。她以为自己要疯了,她说不清什么,也不想说清什么。但只要想起昨天夜里,在水塘边,那个透明得像玉石一样的美国小伙子,她就能暂时平静下来,双眸变得清澈,早晨变得轻柔和芳香。她不怕那个美国小伙子是一个鬼,她爱上了那个鬼。她非常渴望能注视那个鬼男人的眼睛,让他在她的目光中不要飘走。那时,她想用尽全部的力量把那个美国小伙子拽住。

  高荔枝急匆匆来到那个水塘边。水雾正在阳光中变幻无常,柳树却显得那么瘦弱,那么无力,太阳也不给它一点精神。她在塘子边坐下,把缠足带解散,把小脚伸进水里,泡到小脚发软、发白的时候,她闭上双眼,立即感到那个像鬼一样的美国小伙子从水里冒出头来,把她的小脚端起,抱在胸脯上。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84楼 发表于: 2007-10-13
 那时,阳光和水雾,包围着她。她有些震颤,就像是那个美国小伙子强大的脉搏,敲打着水面、大地、杨柳和她的肌肤。她没有向美国小伙子诉说什么,但是,她感到那个像鬼一样的美国小伙子什么都明白了。他睁开深蓝色的眼睛,对她说:你知道吗?我的中国小姑娘!我非常爱你,我要把你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高荔枝忐忑不安,心跳得厉害。她听到了美国小伙子的口哨声,轻轻的,尖尖的,一声声钻入她的心房。忽然,一阵局促的脚步声冲走了美妙的口哨声。她从晕乎乎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睁开眼睛,回头一看,爹爹和李梆叔叔已站在她身后。他们两人的脸都像变形了,类似于狮子或老虎,如同一张口就要把她吞噬。她吓坏了,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们。高石美一把抓住她,把她从水边拽到岸上。“我的格子门到哪里去了?”高石美压低声音问她,“你说,我的格子雕到哪里去了?我的格子雕到哪里去了?” 高荔枝茫然地回答:“你的格子门在作坊里。”

  “你去看看,作坊里还有什么?”高石美几乎是暴跳如雷,冲着高荔枝大叫起来,“我叫你好好看护着格子雕,你却跑到水边来玩耍?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看我不打死你?”

  说着,高石美的手掌已重重地打在高荔枝的头上。李梆立即一把拦腰抱住高石美,让他的手脚动弹不得。“先别打人,赶快回去找找看!”李梆说,“说不定盗贼还没走远,兴许还能追上。再说,荔枝已是一个大姑娘了,打她只能让人笑话。”

  听李梆这么一说,高石美随即从李梆的手中挣脱出来,向村外的山林里跑去。李梆愣了一下,望了高荔枝一眼,“坐着干吗?还不赶快回去?”说着,拔腿去追赶高石美。

  高荔枝一口气跑回到作坊。天哪,格子门已无影无踪了。难怪爹爹急得发狂?那可是他15年的心血,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命根子啊!她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免不了还要受到爹爹更严厉的惩罚。她吓得哭了起来,赶忙跑到麻氏的住处,寻求外婆的保护。麻氏说:“昨天夜里,我把你送回去以后,一夜没睡好,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心里发慌,可怎么也没想到是有人来偷我家的格子门。”

  整整一天,高荔枝没离开外婆一步。晚上,高石美和李梆空手而归。高石美绝望了,一天之间就苍老了许多。当他再次见到高荔枝时,又开始发疯,骂人。高荔枝顿时吓得连连后退,但还是被爹爹抓住。虽然这次没有挨打,但爹爹的手指却掐进了她的肉里。麻氏忍无可忍,骂道:“你到这里来发什么疯?你们师徒俩整天在外鬼混,现在终于遭到了报应了,自己不悔过自新,还把罪责全加在荔枝一个人身上。你们算什么男人?你们想过没有?即使荔枝好好看护着格子门,但强盗来了,她一个姑娘又怎能对付得了?”

  “强盗来了,她不会喊?不会叫吗?”高石美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红红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麻氏见状,也吓了一跳。

  “我们没有到外面鬼混,” 李梆说,“我们是到城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活计可干。”

  麻氏不满地瞥了他们一眼,带着高荔枝睡觉去了。

  但是,第二天早晨,高荔枝还是受到了爹爹的惩罚。她失去了自由,被关进了赵家的后园子里。那是个荒园,长满了竹子和芭蕉,还有一蓬蓬一人多高的杂草。以前,小伙伴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议论大人们在园子里见到大蛇、捉到大狼等等。因此,自从高荔枝来到新林村,她从来不敢到园子里玩耍,她害怕里边的大狼、大蛇,还有夜魔子、老鼠精、绿眼鬼。她也从来不敢跟着麻氏进来。因为,她觉得外婆也保护不了她。假如遇上大狼精、大蛇精和绿眼鬼的话,外婆和她都必死无疑。当然,这是从前的想法,现在,她长大了,不再害怕那些想象中的怪物。

  但是,现在,当高荔枝被爹爹强行关进了园子里时,她仍然有些恐惧。任她怎么呼喊,怎么哭叫,爹爹都不肯轻饶她。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85楼 发表于: 2007-10-13
 第一天,高荔枝被关在荒园里,她像一个凝固的影子,不敢移动,不敢说话。但恐怖的形象仍然在她眼睛里跳动。残垣断墙背后,只要有一丁点儿响动,她就吓得缩成一团,唯恐强盗跳出来杀她。渐渐的,她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还应该想什么。她眼前只有灰暗、混沌、浮动的气团,荒园里一切可怕的东西全消失了。第二天,麻氏来园子里看她。当外婆转身要离开时,她拖住外婆的衣襟,央求外婆带她出去。麻氏说:“你爹的脾气越来越坏,你就在园子里,什么地方也别去,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高荔枝说:“外婆,我怕!” 麻氏说:“怕什么?”高荔枝说:“什么都怕。”于是,麻氏念道:

  老蛇精,快走开,

  老狼精,快走开,

  老鼠精,快走开,

  绿眼鬼,快走开。

  这里不是你的家,

  这里不是你的床,

  这里的土地不是你的,

  这里的竹子不是你的,

  这里的芭蕉不是你的,

  这里的人不是你的亲人,

  这里的饭不是你吃的饭,

  这里的水不是你喝的水。

  你们快走开,快走开,再不走,就要捉来开膛破肚。

  麻氏念完之后,对着断墙那边磕头。磕头之后,又对着草丛吐唾沫。高荔枝却呵呵地笑了起来,对外婆说:“你把我当小孩了?我都这么大了,还怕那些鬼东西?我是怕坏人。”

  就这样,高荔枝被爹爹囚禁在荒园里整整一个月。一直到正月十六晚上,西宗县举办“元宵花街”,高石美才让麻氏带着她去玩耍。那天,麻氏的心情非常好,她把高荔枝打扮得像一朵花。当她们来到尼郎镇的时候,看到各家各户,都在自家的门头和铺面上,挂起各式各样的大红灯笼和千奇百怪的走马灯。灯下,摆上精心培植出来的“尼郎剑兰”、“尼郎花桩盆景”等幽香、灿烂的花卉。花的前后左右,摆上成排的座椅。座椅里,一个个时装妇女,锦衣绣裳,斗丽争妍,脂腻粉香,发光鉴影。她们坐在那里,有的低眉含羞,有的搔首张望,有的安然得意,有的局促不安。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们的足下双钩:一双双大不盈握的小脚,套在红如丹砂、碧若翡翠、图案精美的软缎绣花鞋里。无论远望、近观,街道两旁都呈现出绣履交错、五光十色、迷人炫目的景象,就像走入一个不真切的画面中。

  这是小脚女人的盛会。“天足运动”像一阵风,早已吹过了。现在,缠足依然风行天下。所以,今天仍是那些缠足刚刚获得成功的小女孩们光荣与梦想并存的日子。她们之中的一个人,如果今晚被全城的男人们公认为第一,那么,这个小女孩日后就会与荣华富贵结缘,就会得到她梦想中的一切。因此,这一天,四面八方的小脚女人都涌进小城,接受男人们的品评。当然,年轻小伙子们也不放过这一美好时机,他们游荡在花街上,任意把目光停放在小脚女人的脚上和脸上。他们平时不敢这样大胆和放肆,而今天是他们开戒的日子,是他们心花怒放的节日。对于满街的小脚姑娘,他们不但可以细看,还可以把玩,看够玩够之后,还可以兴致未减地品评一番。目的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挑选出当年最美的“金莲”。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些老男人,他们的心思好像不在女人的小脚上,而在灯笼上的诗文和走马灯上的谜语里。那些东西,同样让他们如痴如醉,就像品评女人的小脚一样,他们也要评选出谁作的诗文第一,谁的谜语设置得最巧妙。当然,那些诗文和谜语,全是赞美小脚和破解小脚的话语,全是小脚的气味和色彩浸染出来的属于男人们的“夜宵”和“点心”。

  麻氏悄悄把高荔枝带到宝善街左边的第四道门口,让她坐在一个大红灯笼之下。高荔枝的椅子是一位姓孔人家提供的。因为她的双脚符合金莲的标准:尖、圆、瘦、小、紧。这是那天晚上男人们都曾看过的“事实”。人们都乐意为她服务,为她喝彩。因此,她成为当年“元宵花街”的第一枝花,为高家赢得了脸面。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86楼 发表于: 2007-10-13
高石美知道这一喜讯后,心情自然好了许多。暂时把丢失格子门的痛心之事抛到一边。他露出了一丝笑容,对高荔枝说:“你恨爹吗?” 高荔枝嫣然一笑,说:“不恨。”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87楼 发表于: 2007-10-13
雕天下 十二


 如果你是山坡上的牛头鬼,

  如果你是小路上的马面妖,

  一时走迷了路,

  来到这块土地上,

  来到了种田人的家乡,

  那就随火药枪的烟雾散开,

  那就随欢乐的鼓声离去。

  我们这里从未见过,

  恶鹰叼走人的眼睛,

  瘟神害死人的怪事。

  我们这里一直是个吉祥如意的地方。

  ——云南古歌

  赵氏宗祠终于竣工了。

  乡亲们都来向赵天爵表示祝贺。赵天爵表面上喜笑颜开,但心里却空荡荡的,似乎没有灵魂。因为殿堂上的大门还空荡荡的,张着大口。高石美苦苦雕刻了15年的木雕格子门,不知身在何方?在本该欢乐的时候,高石美的痛心之事又涌上心头,他的身子顿时有一种坍塌的感觉,他比任何人都痛苦,他心里的血似乎被抽空了。他郁郁寡欢,麻木不仁。

  晚上,父亲高应楷带着他的戏班子来唱了一场滇剧。赵天爵的一些好朋友也带着彝族、哈尼族、傣族姑娘来跳舞。赵氏宗祠内外充满了欢乐。高荔枝不见爹爹的影踪,就到处寻找。

  高荔枝看到成群的乌鸦从山中惊飞而出,布满了赵氏宗祠附近的大树。歌舞越热闹,乌鸦叫得越厉害,似乎不明白该飞到哪里去。

  几只大老鼠从洞中爬出来,穿过戏台,排成一支长队,一个咬着一个的尾巴,它们全然不顾人的存在,似乎在演戏,又似乎在逃命。高荔枝十分奇怪,一、二、三、四地数了数,一共有7只。麻氏也看到,她家堂屋里钻出来十几只老鼠,慢慢往屋外爬。她吓了一跳,跑进房里,不敢看它们。祠堂外面,母鸡像公鸡一样啼叫,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利。

  高石美早早的上了床,也不想吸烟,也不想睡觉。当高荔枝来到他床前时,他对高荔枝说:“今晚,我心里发慌,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高荔枝说:“外面的月光亮亮的,总不会又有盗贼来偷咱们的东西吧?”

  到了下半夜,高石美睡意朦胧,突然感到肚子剧痛。他急忙翻身下床,走出大门,赶往茅厕。四周特别安静。突然,“呜”的一声,一个古怪的声音随即而至,但无风动,更不像什么动物的声音。总之,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他抬起头来,只见阴沉沉的天空中布满奇形古怪的云彩,说紫不紫,说红不红,变幻莫测,一会儿呈兰白色,一会儿又变成红绿相间,就像火烧一样。四周死一样的寂静,那时,高石美心也莫明其妙地发慌,怦怦乱跳,恐惧感特别强烈。他慌忙逃进屋里,把门栓上,听见“吱呜……吱呜”的巨响,像天塌地陷一般。他正在发愣,又听“咣当”一声,大地突然晃动起来,此后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高石美感到一阵清风迎面吹来时,才发现自己已从楼上的窗口抛到了外面的青豆田里,身子仍裹着被子。他立即站起来,一口气跑到赵天爵的楼房底下,竭尽全力地呼喊、刨土。

  赵天爵从废墟里爬出,已逃到了安全的地方。当时,他不知发生了大地震,木然地站着,看着人们纷纷从土墙瓦砾中爬出来,然后聚集到他这边。这时,有一位年长者告诉他,刚才有一个人到他家倒塌的屋前,焦急万分地呼叫他的名字,也许现在还在呼喊。赵天爵问:“是男人还是女人?”那人回答说:“听不出来,声音都变调了。”赵天爵来不及多问,就往家里跑去。 不久,余震又发生了,当街的一幢房子轰然倒塌,赵天爵恰巧跑到那里,被埋在了土墙下面。

  那天夜里,因为天冷,麻氏把取暖用的小烘笼放在床上,与之同眠。地震时,麻氏被埋,身子无法移动,小烘笼中的炭火,活生生地把她的大胯烧熟、烧焦。麻氏发出的惨叫声,刺破天幕,令人心碎。

  天亮时,高石美分别把麻氏、杨义山从土坯中刨出来,但都已死了。高石美到处寻找赵天爵,把赵天爵所住的房间搜罗了几遍,都未发现赵天爵的踪影。直到三天后,赵天爵的尸体才被别人从街道上刨出来。接着,不幸的消息从尼郎镇传来,高石美的父亲高应楷在地震中,脖子被土坯打断,流了许多血,几天以后才在呻吟中死去。听说还有沐应天也在大地震中遇难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快速回复
限100 字节
友情提醒:您的回内容复代表了您的品质,文明回复,做文明辛集人。
 
上一个 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