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份文书
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园!程石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悄然披衣起身。
夜凉如水,一阵轻松的风从院墙飞过,在开阔的院落中盘旋许久后,才从侧门离去,宛若一位气质脱俗的访客。依莲娜和娜路丝的睡态很安详,像一对无邪的婴儿:她们在过去的日子辛苦了太久,终于可以不理会芜杂的军务,安心的在恋人身边入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有一个人可以放心依靠—这是所有幸福妻子的共同点。
程石步入院落中,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静静的吸着夜色中的花香。旧日的一幕幕,缓缓在脑海中滑过,温馨而又伤感。几年前,自己还是一个跌跌撞撞来到异界的懵懂青年,此刻却已是人人敬仰的常胜将军——命运角色的转变如此迅捷,甚至于没给自己片刻准备的时间。出发、上阵、厮杀、谋划,生命本身如坐云霄飞车般带着你奔驰旋转,经历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幻梦。
“后悔么?”一个声音出现在程石昏暗的意识中,连他都没意识到那是本我的另一个化身:“如果你一开始就放弃,一切或许都会不同!”
“不。”程石果断的摇了摇头,反联起自我的另一端:“如果放弃,那我就不会拥有现在的一切。无论过程伤感或是欢乐,它对我而言都不可替代。唯此,我的生命才是不可替代、才是真正属于我的!”
另外一个声音冷笑:“你快乐么?不要强撑了,我可以感觉到你的疲惫……总有一天,你会被它所累垮,结局凄惨而又毫无价值!”
意识的本我在微笑:“或许。但有人曾说过,有个可怕的结局,也比没有任何结局要好得多。”
“你很乐观,看来这不是我和你相见的时刻。”另一个声音终于退却,消散在意识深处,古井无波。
本我没有回应,他已甜甜睡去,一切都很安然、恬静。
程石在第二天清晨醒来时,迎接他的是许多双好奇的眼眸。几位风姿绰约的美女俱都一脸关切,猜测着他深夜离开卧室,睡到躺椅上的原因。
“你是在为第三军团的命运忧虑么?”娜路丝有些忧郁,喃喃的道:“我昨天已派出了侦查兵,应该很快就有他们的下落了……”
依莲娜愤愤不平:“岂有此理,竟然舍下我和娜路丝两位美女,跑到院子里抱着一块木头睡觉……喂,你说实话,我们床上的技巧有那么糟糕么?”
“主人,你是不是梦游了?”红雪眨着眼睛问。
秋之霞耸了耸肩,不发一语地迳自走开。事后经几女一再旁敲侧击,她才淡淡的回应:“程石就是这样一个人,偶尔会有一些孩子气!”
程石揉了揉眼睛,完全没理会众女的问题,大声问道:“我饿了,有吃的么?”
“文雯做好了早餐。”顿了一顿,娜路丝补充道:“克拉克下落不明,她……”
“我明白。”程石点了点头:“克拉克也是我的兄弟,无论结果如何,我都相信他是个英雄,而绝不是一个孬种!”
“头,这可是很不错的评价呢!”克拉克笑着踏进门口,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拜头所赐,我可没那么容易挂掉!”
克拉克破损的戎装上仍沾满血迹,头发蓬松、胡茬满脸,人虽然看起来疲惫不堪,但笑得很爽朗。
程石很快从他的微笑中读到了什么,望向那只软软下垂的右臂:“你的右手臂?……”
“废了。”克拉克一脸的落拓:“本来我很期待和头一起在沙场建功立业,但看来只能走到这里了。文雯,早餐有预备我的一份么?”
克拉克垂头凝视着扑入他怀中的文雯,朝程石咧嘴而笑:“忘了给头介绍,文雯现在是我的未婚妻……可惜,她的眼光不好,现在只能陪我这个残废了!”
“我会做饭、洗衣、打扫房间……你就算留着右手又有什么用?”文雯含泪而笑:“你回来就好。我保证天天照料你,把你养得又白又胖!”
“那我可就要变成肥猪了!”
克拉克虽然在笑,但却掩饰不住眼中的一抹落寞之意。
程石忽然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冷冷的道:“一只胳臂而已,这么快就想罢工?死掉的那些士兵呢?你一只手就够偿清他们的命了么?而且,你打算将来背着败军之将的名头进坟墓么?”
克拉克怔住,依莲娜则偷偷扯了扯程石的衣袖,提醒他注意言辞。
程石恍若不觉,继续道:“没了右手虽然不能提剑,但魔法一定要双手健全才能施展么?”
克拉克茫然道:“你……你是要我抛弃剑士的身分,改行做一个魔法师?”
“告诉我一个不行的理由!”
面对程石严厉的质问,克拉克张了张嘴巴,却没有搜索到任何反驳的言辞。从冲锋陷阵、近身搏击的剑士转变为辅助战争、远端攻击的魔法师,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历史上确有不少转型成功的案例。
“心若死,万事皆休;心若还在,一切皆有可能。”程石淡淡的道:“莫说只断了一只手,就算两只脚也一齐断了,一样可以坐镇沙场、指挥全军战斗!”
克拉克呆立了半晌,忽然吐出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我饿了。”
程石脸上绽开笑容,和克拉克紧紧拥抱了一下:“好小子,我就知道你绝不会累趴下!”
“怎敢让头失望?”克拉克也微笑着回应,但这次的笑容中不再有阴霆。
桌子不大,菜却很多。克拉克重获新生,最高兴的当数文雯,她挺着有些隆起的小腹,又新烹调了十几道菜式。几位美女看不下去,提出顶替文雯下厨,却遭到男宾的一致反对:无论娜路丝还是依莲娜,厨艺都比文雯逊色很多,更不要说连鸡蛋都不会煮的秋之霞。
程石品尝着满桌的美味佳肴,不住发出啧啧赞叹。文雯抿嘴望着这一桌饕餮之徒,一直微微的笑着,神色间带着几分满足。要抓住男人的心,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打通他们的肠胃——从克拉克狼吞虎咽的姿态来看,文雯的这一点显然做得很优秀。
席间,克拉克向程石叙述了一下战场上发生的一切,也令后者陷入了沉思。
克拉克从回忆中摆脱出来,心有余悸的感慨道:“若非伊南多公爵恰到好处的援救,第三军团只有全军覆灭一条路。他还让我转告你,要对付入侵的百万魔军,圣界各城邦非同心协力不可,而处女城邦的十万大军就驻扎在边境线上,随时可以由你调用!”
“不对!”程石摇摇头:“我岳父在那个时刻出现并不奇怪,以他的眼光,肯定可以预料到战局的趋势。奇怪的是尤弗路,他应该不会如此窝囊!”
依莲娜提出抗议:“他料定娜路丝不肯舍弃百姓,只以三头地狱龙就拖住了我们的主力,自己却倾巢而出,预先设下埋伏,几乎将绕道突袭的第三军团全歼——这样的战绩还算窝囊?”
“他既可以识破我们的计划,自然可以提前一步通知后方的魔界大军来援。事实上,只要菲丈蒙的军队来早一步,第三军团就注定难逃厄运!”程石挠了挠头,沉吟道:“以尤弗路的心机,怎会犯下这种如此低级的失误?”
依莲娜撇了撇嘴:“或许是你太高估他也说不定!”
“头说的对。”克拉克思索了片刻,毅然站在了程石一边:“事后回想,我也觉得整件事太过侥幸!”
程石断然道:“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柏奈特元帅并不信任归降不久的尤弗路,故意拖延支援的时间,让我们斗个两败俱伤,魔军却坐收渔利,另一种可能就是……”
“是什么?”依莲娜、娜路丝、克拉克几乎同时出声追问。
“尤弗路的确有所保留,故意给第三军团留下一丝生机。考虑到他之前特意拉开与魔界大军的距离,只怕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你是说,尤弗路是诈降?”娜路丝摇头:“他若是诈降,现在随时可以脱离魔军控制根本没理由与第三军团决战!”
“这其中可能有什么我所不了解的关键。”程石补充道:“替我叫来罗严得克斯,我有个秘密任务要交给他!”
依莲娜去后,娜路丝依旧忧心忡忡:“程石,要是恶龙再去袭击我们其他的城池怎么办?……就算你和火风有三头六臂,也保护不了那么多地方的百姓!”
程石的表情很轻松:“放心吧!有一吨左右的驱龙草,将会在几天内运到。押货的人叫希姆莱达,也将是我们新的军用物资的供应商!”
“……这是真的么?那实在是太好了!”娜路丝眼中也迸发出光彩,主动向自己的心上人献上香吻:“有你这个老公,实在是太棒了!”
薄暮。
城墙有数处坍塌,上百名后勤兵正在忙忙碌碌的进行修补,城外的荒草丛中,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和凌乱的断肢,再加上零星的火头和散落的兵器,一切都表明这里刚刚结束一场残酷的战斗。
阿布少主伫立在城墙后,眺望着远处对立的军营—那是射手城邦陷落的领土,此刻属于天秤城邦海姆斯特将军的地盘。圣界两城邦之间的内战,又过去了几个月。这个月内,由于阿布少主在妹妹阿黛的鼓舞下,凭借几次有限的胜利,有效的激扬起民众的反抗清绪,终于扳回了原本一路溃败的局势,和海姆斯特斗了个旗鼓相当。
阿黛公主行色匆匆的出现在城墙上,唤回了沉思中的阿布少主。阿黛本意是催促兄长用餐,却半路接到了努查尔参将送来的加急文书。文书一共两份,不但用火漆封口,而且加盖了各自来源地的城邦总督的印玺,也预示了它们本身的重要性。与文书内传达的消息相比,晚餐已变得微不足道。
阿黛将两份文书呈递给自己的哥哥,后者翻阅完毕后,眉头跟着拧到了一起。这位圣界知名的美男子,虽没有因此惊惶失措,但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沉吟了片刻,他终于问向自己灵秀的胞妹:“你怎么看?”
“百万魔兵大举入侵,圣界各城邦必须联合全力才能与之匹敌。浮蓝云总督的国书中对当前局势分析得很透彻,提议也很有分寸。双鱼总督的文书则是一封告急信。依依总督,或者说她背后的娜路丝元帅,则催促我们尽快出兵援助她们,彰示双鱼城邦遭到魔兵的巨大压力,危在旦夕。”阿黛的语气很轻柔,但话语中并没有退缩的余地:“双鱼城邦若覆灭,下一步就轮到我们独自对抗魔兵……事实上,无论哪个城邦都没有独力战胜魔军的可能,若不能联合,只有被各个击破一途!”
河布点点头,淡淡的道:“道理谁都明白,但主动权却不在我们手上。我们若出兵援助,等于把整个城邦送给海姆斯特,还要面对腹背受敌的可能。”
“对抗魔军,绝不是一个城邦的事。眼下大敌当前,天秤城邦也该明白,圣界内部的恩怨必须摆到一旁!”
“不行,我们不能冒险!”阿布断然摇头,眼神中多了一道异样的光彩:“该着急的不只我们,如果魔军征服圣界,叶塔琳失去的更多。现在局势很微妙,谁都有求于人,对我们而言也是一个机会!”
阿黛讶然:“你难道想……”
“对,除非天秤城邦将侵占我们的领土全部归还,否则我们就不参与圣界联军。”阿布少主冷笑道:“总有人会先坚持不下去,但一定不会是我们!”
“可是,如果叶塔琳不肯答应我们的要求,又或是推迟答应,都可能会让圣界各城邦错过战胜魔军的契机!”
“别忘了遭受入侵的是我们!”阿布少主的嗓音低沉,几乎是在怒吼:“就算圣界真的就此沦亡,要承担责任的也该是天秤一方!”
阿黛还要说些什么,阿布已背转过身,沉声道:“把我们的要求告诉叶塔琳,顺便提醒她,我是不会有半分妥协的!”
明白哥哥心意已决,阿黛轻叹了一声,没有再回应。
距离叶塔琳登上天秤总督的宝座,已过去了整整四个月。权力足以改变任何人,更何况是一个性格偏激、倔强的女人。但伴随着加冕王冠那一刻的狂热散去,日复一日困居深宫,叶塔琳感受到的并非满足,而是隐藏在权势巨大阴影中的失落。
除了玩弄君王的权术,叶塔琳唯一可以打发闲暇时光的,就是挑选年少英俊的面首,充任自己的“王妃”。
开始时,内阁大臣们还援引历代君王的规范,来劝诫这位荒淫成性的女总督,但叶塔琳冷冷的一句反问,却中断了官员们这种徒劳的努力:“既然你们男人可以拥有几个甚至几十个娇妻美妾,为什么身为总督的我必须放弃这种权利?”
“这个……这个……”大臣们擦着额头的冷汗败下阵来,最终没敢回应总督的这个质问“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不可以纳妾”—这种理由是没人敢说出口的,几乎每个希望长命的官员都清楚,这位女总督最痛恨的就是这种“男尊女卑”的性别歧视。
叶塔琳并没有让这种床帷间的私事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力,公正的说,她对天秤城邦的统治力较过世的曼纽威斯尔毫不逊色。女总督的识见、明断、筹划,都彰显出一个英明君主的特征,不但知人善用,而且不循常规,天秤城邦很多淤积多年的流弊都在她的手下根除。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内阁大臣们也对其“荒淫”的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代为掩饰遮盖,避免这不道德的名声传入民间。
叶塔琳的面首更换频率惊人,这也让外人猜测她是一个喜欢玩弄男人,却不喜欢被男人征服的女总督。事实上,只有叶塔琳自己清楚她寻找的是什么——是那个让她又爱又恨却始终无法得到的男人。
“滚!”叶塔琳把一名刚给予她肉体快感的面首踹落到地,冷冷的打量着他叩首赔罪的姿态:“知不知道你错在哪里?”
那名跪在地上的面首惶恐不已,努力思索着自己先前的举止,希望找寻出得罪女总督的地方,片刻后才嗫嚅道:“属下能力不足,未能让总督大人尽兴,属下该死!”
叶塔琳摇了摇头,道:“你也不需要知道。去领一个月的傣禄,给我马上滚出总督府,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逃脱斩首厄运的面首惶惶而去。门外守夜的侍女们对视一眼,不由提醒自己要加倍小心:“已是第四个遭处罚的了,总督今天的心情似平很糟!”
叶塔琳扯过一床薄褥,盖住了自己赤裸的胴体,目光中说不出的慵懒空虚。曼纽威斯尔苍老的面容慢慢的浮现在她的面前,甚至还带了一丝诡异的嘲弄。
叶塔琳辗转反侧,愈发烦躁不安:“难道,把王位传给我,就是你对我的报复么?”
幻象没有回答,或不屑回答,反而逐渐扩大、扭曲、消逝。年轻的女总督狠狠撕咬着被角,一夜无眠。
第二天,内阁大臣终于带来叶塔琳期盼已久的消息:程石已回到了双鱼城邦,正在调集兵力,准备应战魔界大军。处女城邦的军队则由伊南多公爵统领,已驻扎在边境,与双鱼军相互呼应。
“要对付魔军,只凭区区一两个城邦联合可不行,更何况巨蟹城邦的尤弗路已叛逃到了敌军那一方。”叶塔琳托了托沉重的王冠,娇笑道:“就算是程石归来,也一样无计可施,除非我们肯帮他们一把!”
“总督大人果然料事如神!”内阁大臣从袖口中取出几分文书,恭敬的呈交了上去:“我们已收到了处女城邦、双鱼城邦、射手城邦的三份文书,都是有关合组圣界联军一事,请总督裁决!”
叶塔琳霍然起立:“双鱼城邦?是程石寄来的么?里面写了什么?”
“文书是以双鱼总督依依的名义寄出的,从时间上推算,应该在程石归来之前。”内阁大臣咳嗽了一声,捧高了手中的三份文书:“待总督大人看过之后,自会明白!”
叶塔琳很快恢复冷静,从内阁大臣手中接过了文书,逐一翻阅起来。从神色上看,她远不及方才兴奋,甚至有几分失望。
内阁大臣静静的等到女总督阅读完毕,才上前一步,寻问道:“请总督大人示下,对于射手城邦的要求,我们该如何回应?”
“到嘴的肥肉哪有再吐出来的!”叶塔琳冷笑道:“阿布未免太异想天开,当我叶塔琳是三岁小孩不成!”
“可是……”
“可是什么?就算魔军真的攻过来,先遭殃的也是射手城邦,然后才会轮到我们!”
“唇亡齿寒,万一培养起魔兵的士气,要再与他们对抗可就难上加难了!”内阁大臣分析道:“眼下最关键的事情就是要一致对外。依臣之见,倒不如和阿布讨价还价,以让出少量土地的条件,换取双方休战,凝聚圣界所有城邦的兵力,迎击强大的魔军!”
“射手城邦的要求我根本不会考虑。阿布要挟我们要自杀,那就由他去吧!”叶塔琳的双眸明亮起来,欣然道:“告诉所有的人,除非程石亲自表态求我,否则天秤城邦绝不发一兵一卒!”
“总督!”内阁大臣有些气急败坏:“你不能如此儿戏,将国家的存亡建立在一个人的意念上……如果其他城邦都灭亡了,天秤城邦也没有能力逃过魔军的占领!”
叶塔琳笑得十分妖艳,像一朵盛开在沙漠中的毒花:“谁说我要反抗?如果魔军真的攻到城外,我会立刻献出城邦,换取他们的封赏……我相信,我们得到的远比失去的更多!”
内阁大臣为面前女总督的设想所震撼,久久不能发出一语。
叶塔琳耸了耸肩,淡淡的道:“卜滋拉的预言是‘魔神王将要统一圣、魔两界’,那我为何蠢到要逆天而行?”
“那程石的表态又有什么用呢?”内阁大臣喘息着追问。
叶塔琳的眸子中泛出一丝雾气,幽幽的叹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是不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