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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麻将》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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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9-27
1


突然恶心,蓝晓儿皱了皱眉,起身去洗手间。牌桌上唐瓷与敏子正在数钱,一晚的战斗果实。蓝晓儿在洗手池里干呕了几下,有种要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的架势。只是从昨夜到此时,胃里已是空空的了。她掬起几捧水,往脸上抹着。抬头在镜子里看自己。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眼圈黑黑的,脸色蜡黄,跟鬼一样。其实,蓝晓儿不晓得自己在别人眼里早就是鬼了。赌鬼。因为不晓得,她还想极力掩饰。她总是喜欢把别人想成是瞎子。于是她再次打开水龙头,用手捧起一捧水,拍打自己的脸。她以为经过这般拍打,等会儿走出去,脸色会好看些。别人会看不出她打了一夜的牌,这张脸就不是赌徒的脸了。


从卫生间出来,见梅红瘫在了床上,这一晚她是最大的输家。这个时候她万念俱灰。蓝晓儿冷冷一笑,拍了拍她,说,至于吗?鬼样,今天输了,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唐瓷与敏子收拾好东西准备撤。梅红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蓝晓儿懒得理她,挎起包与唐瓷她们一起下了宾馆的电梯。


天已大亮。太阳当空。街景依然。一切如同昨日。车水马龙,一派繁荣。蓝晓儿有些虚弱,整个人像是飘着,脚步落不了地。蓝晓儿抬起步子想狠狠地踏下去,可是落地时硬是无力,软软的像中了邪。她有些睁不开眼,面对细细密密的光线,从包里摸出手机。开机后,用手遮着看了老半天,才看清显示:10:09。也就是说,这盘牌局从昨天晚饭后开始到刚才。到这时蓝晓儿的后悔还不晓得从哪里说起。


说好了凌晨一点散场,可是当时梅红输得很惨,在桌上还向她借钱。打牌人桌上是不借钱的,何况又那么晚了,可是蓝晓儿与梅红的交情还可以,两人除了牌桌上厮杀得不讲情面外,别的方面还可以。蓝晓儿撕不下面子,她点了5000元给她。于是又开始鏖战。本来蓝晓儿手气一直还算可以,可是到了后半夜,她硬是挺不住,思维乱了,牌也打乱了,输钱的人便是她了。其实打麻将有时就是打体力与耐力,遇上疲劳与体力不济时,直接影响情绪与精力,牌势便会倒运。


这晦气一粘上,甩都甩不掉,一张牌,别人刚打,她一打,便是炮。打得蓝晓儿这样一个胆大的人都不敢出牌。然而这炮手像是当定了,纵是你万般小心,却还莫名其妙地一炮两响。蓝晓儿几个小时里,把上半夜赢的全吐出来,还从自己钱包里掏钱。这一掏便是紧掏,就总是个掏,没完没了。所以,蓝晓儿肠子都悔青了,不该没守时。在说好的时间里散场,既没输钱,还睡了觉。可是因为一时心软,伤了身体不说,到最后晚节不保,成了输家。让她生气的是一晚上她一直是赢的,而打到她跌入最低谷时,牌局就戛然而止。而这个时候也往往是蓝晓儿最不想打的时候,可是她却有些不甘,凭什么每次都是这样一个结局。


其实一场牌局就是一场竞技,应该在规定的时间完成,输了,总是没完没了地拖延,是不公平的。牌局是瞬息万变的,这个时候输了,过一会儿牌势又会大变,输的成赢家,刚才的赢家又成了输家。正因为任何时候都存在着输赢,而且在不断地变化,什么时候结束,输与赢都会有所不同。而如果规定了时间,就公平了。尽管牌桌上有规矩,赢家不能喊走。但蓝晓儿她们毕竟不是职业的赌博佬,要打出个输赢恐怕太难。于是,这几个女人也想明白了,总有个输赢,何必要去熬夜,于是常常在打牌前,一致同意打到一点就散场。可是,昨晚梅红输得太多,她没喊不打,大家也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就耗了下来。凌晨两点多的时候,蓝晓儿感觉脸上的肉,一会儿绷紧,一会儿是麻麻的,像有极小的针头刺在脸上,细细的密密的,夹杂着凉意,同时瞌睡也不时袭来,心脏的跳动也有些紊乱。每每这个时候她便心疼自己,想这是何苦,要这样折腾?可是坐在桌上又有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觉。

  蓝晓儿开着她的丰田刚刚起步,她哥蓝可电话打了过来,开口就问,怎么一夜关机?家里也没人接电话。蓝晓儿用肩膀夹着深红色的三星手机,一条坠着韩国娃娃的链子在肩边晃荡,开着车,她对着前边的路说,哥,你烦不烦,你妹总有点私事,我33了,总该有男朋友吧。那边停顿了一下,缓和了语气,但依然充满怀疑说,你要真与男朋友在一起,你哥就不急了,哪天带给哥看一下。蓝晓儿还是那语调,你烦不烦?蓝可在电话这边都感觉到妹妹正皱着眉头,所以他用舌尖舔了舔下嘴唇,把还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说,你过来吃中饭吧,你嫂子炖了乌鸡。蓝晓儿这个时候哪有胃口?看着嘈杂的人群,她按了下喇叭,懒洋洋地说,不来了,还是你们自己吃吧。说得蓝可心里不是滋味,对这个妹妹他不知要怎样来疼爱,一直以来,他们之间,他永远是热的而她却是冷的。有时他想,就是一块石头,焐也焐热了。可她又不是老婆,是可以换的,她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同根同脉的妹妹。本来他们是住在一起的,可是自从他结婚后,妹妹便开始吵着寄宿,然后上大学,大学毕业后,就硬是不肯与他住在一起了。为此他一个人到父母的坟上忏悔过好多次,他在父母面前检讨自己没有照顾好妹妹。


蓝晓儿回到自己一个人的家,一套哥哥为她买的两室两厅的房子。一进家门,她便把家里坐机的电话线拔了,再关了手机,泡了一桶康师傅坐在八楼封闭的凉台上唆起来,她还在冰箱里找了一根火腿肠。打麻将也是项体力运动,一圈又一圈地摸牌打牌,着实累。所以,蓝晓儿的饥饿来势汹涌,吃完这些,她又迅速地啃下一个苹果。她伸了伸还算是细的腰,打开水龙头,清洗自己。完了,便与世隔绝,进入到她的昏睡中。


2


外边的世界很热闹。18岁的山里姑娘贺明明正坐在一辆开往A市的公车上。她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她来市里,是来接受捐赠的。一行有六人,由他们学校年级组长李老师带着。贺明明今年考了598分,上了一本线,她学的是文科。她想学地理专业,她不想学习师范类的地理,她想做一名能在地球上行走的地理专家。想法归想法,她如今根本就没有钱去上学。这次来,是接受都市报的助学活动。李老师告诉她,有人捐助了她。她不敢去想自己从别人手里接过那沓钱的时刻,她有一点害怕,害怕看到别人施舍的眼神,担心那刻自尊的崩溃。她努力不去想,可是又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上面。在心里,她骂过自己好多回,没钱又死要面子。每骂一次,她的嘴角便会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一起来的同学开始感叹城市的繁华了。也难怪,他们都是来自400公里外的山区,从小到大几乎没出来过。贺明明就是第一次来A市,她觉得像她想象中的城市,房多,车多,人多。她有些许激动与兴奋。


晚上住进报社安排的宾馆。一进房间,有同学大惊小怪的,说,床单与被子怎么能都是白的呢?多不吉利呀,像家里那些戴孝的人家。他们正说着,服务员进来送早餐卷,他们又捻着早餐卷研究着,并七嘴八舌逞能地说着自己能想到的。服务员淡淡一笑,转身碰门,竟然丢下一句:土鳖。这晚,贺明明躺在被子里,总想着“土鳖”二字。


第二天,助学仪式非常隆重。有电视里才能见到的节目主持人,有很多领导,一些煽情的节目穿插在其中,好多人眼里噙着泪或者泪流满面。高潮被一轮一轮地掀起,那些受资助的贫困学生一波又一波地上台拿到助学款。与贺明明一起来的同学也都拿到。可是贺明明坐在那儿只是为别人鼓掌,为别人感动,没人理会她。李老师到后台问了几次,说无法联系她的资助人。她如坐针毡,原本细细的汗珠在热闹的氛围中竟然没有遏止地大淌特淌。有泪涌了出来。贺明明低下头去,她想自己怎会心酸委屈,没有就没有,干吗要哭?要上学自己去挣钱。越低头,泪水越是回不去,贺明明只能起身,她几乎是冲出会场,差点被一辆疾驶而来的白色丰田撞上。幸亏一声急刹,接着那车绕过她,快速地停进车位。

蓝晓儿昏睡了近十二个小时。刚开机,电话就打了进来,她在报社工作的同学思缤火急猴急地开腔了,晓儿,你还是人吗?怎么能开这么大的玩笑?那个山村女孩都过来了,就坐在会场,你居然玩失踪!舍不得那5000元就说,有什么了起!接着,蓝晓儿只听见啪的一声,电话挂了。


天啦,居然忘了这事,难怪思缤会生气。那天她看都市报贫困大学生的档案,一个叫贺明明的女孩,没了父亲,与母亲、姐姐、姐夫及姐姐的两个孩子一起生活。她所居住的那个村,是在罗霄山脉的一个大山里,平均海拔1600米,村里的习俗是女人当家。如今她家是姐姐当家,姐夫是上门的,而她的另两个姐姐却嫁出去了。她克服了巨大阻力,才上完高中考上大学,她向家里保证,一定会自筹学费,一定要上大学。旁边配了一张照片——她站在炭窖前,表情艰涩。照片说明,贺明明同学为了筹措学费,整个暑假都在山里砍柴烧炭。看得蓝晓儿心一软,想都没想便给思缤打了个电话,说这女孩的学费我全包了。当时思缤还嘲笑她,说,你这个小姐终于良心发现,自己是多么奢靡,想平衡一下自己?蓝晓儿气得咬牙切齿,想我至少用善良的心付诸行动,你思缤天天拿稿费不看见去资助别人?她还来不及回嘴,思缤的警告又冲进电话,这是不能开玩笑的事,说了赞助就要赞助,你现在后悔还可以。气得蓝晓儿迸出一句:我***。那边思缤哈哈大笑,收了场。


可是今天却坏了大事。蓝晓儿从床上蹦了起来,胡乱地穿了件衣就冲出家门。在路上,她把电话再拨过去,思缤没好气地说,助学会就快结束了。蓝晓儿说,我就到,你帮我稳住了那女孩,别的事等会儿解释。


蓝晓儿冲进会场,思缤正好向她走来,说,那女孩不见了,刚才还在。她们找到李老师,李老师问他的那些学生,都说刚刚还在呢。不急,也许上卫生间了,一会就出来。李老师要她们坐下来等。


活动进入尾声,颤动人心的旋律依然缠绵着会场。赞助者觉得尽自己的能力做了件善事,高兴,光荣。被赞助者尽管心情复杂,但已解燃眉之急,上学的梦想成真,多少还是有喜悦的。不相识的人,在这样一个场合,相互帮助。那些衣食无忧的人,在这里听到看到这些渴望上学的孩子生活在如此贫困之中,同情升起的同时会滋生出对自己生活状况的满足与对老天的感激对朋友对亲人的感恩。这是个让人升华的地方。


蓝晓儿看到许多人在与那些贫困学子交谈,她莫名地不安起来。想自己的迟来,是不是伤了那个女孩,她是不是以为我是在糊弄她?是在沽名钓誉?因为那红榜里有资助人蓝晓儿的名字。开始蓝晓儿是不同意用真名的,思缤说,你做件好事都不敢用真名,你还有什么是真的?说得蓝晓儿一时语塞,就由她去了。现在想来是中了她的计。思缤呀,思缤,还同学呢,从来就只有她对自己使坏。


坐了一个小时,人都走光了。却还是没看见贺明明。蓝晓儿有些生气,至于吗?我就是迟了一会,又不是不来,这样不招呼一声就走了。要清高,就别读书,回家嫁人或烧炭去。思缤看了看蓝晓儿,说,晓儿,这向你瘦了。干吗呢?恋爱了?蓝晓儿一脚踢过去,说,你病坏了吧?动不动说别个恋爱了。这么多细妹子听着,还以为我嫁不出去。她这样凶思缤的时候,贺明明被李老师拽着站到她们面前。蓝晓儿注意到自己骂思缤的狠劲吓住了贺明明。不等蓝晓儿讲什么,思缤站了起来,说,明明,你去哪儿了?我们急死了,以为你生气了。她拍着明明,又拖着蓝晓儿,向贺明明说,这是你的资助人,因为工作原因耽搁了一点时间。


站在一旁的蓝晓儿把手伸过去,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贺明明一直只敢低着眼睛,她耳朵里乱哄哄的,当她的手被眼前这位女人握住时,只觉得那手怎能那样细软。她忍不住看了一眼,手指纤纤,粉红色的指甲上描着点点梅花。再看自己的手,粗粗壮壮,指甲缝里有残余的炭灰,在她那白嫩的手掌里特别显眼。

  思缤让蓝晓儿与贺明明在都市报印的一张单子上签字,就完事了。蓝晓儿说,为了表达自己迟到的歉意,中午请吃饭。思缤拍手,说,太应该了,杀富济贫在哪个朝代都是高呼的口号。


吃过饭,埋过单,李老师他们要回乡下。思缤让蓝晓儿把钱给贺明明,蓝晓儿陡然拍着自己的脑门,从挎包里拿起一绛红色的钱包,向众人展示几张薄薄的百元票,说,呀,糟了,我的钱昨天打牌输掉了。这话一出,李老师与山里那帮孩子一惊,一副愕然的表情。贺明明的脸猛然就白了,如同伸手被人捉住。倒是蓝晓儿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在钱包里捻出一张长城卡,向思缤扬了扬,说,还好,有卡。说着向贺明明说,你等会儿,我到对面取钱给你。说着就横过马路跑向自动取款机。思缤望着她摇头,她对李老师说,她就这样,没心没肺的,不过你放心,她会对这个女孩负责的,一是她有的是钱,二是她心肠好。


贺明明有些闷闷不乐,想自己怎么就碰上这样一位资助人呢?在马路这边透过玻璃,看见蓝晓儿面对取款机有些焦躁不安,手指不停地按着那些键。于是思缤冲过去,就看见蓝晓儿在向思缤耸了耸肩,举着那张取钱的卡。


一会儿,她们一起走过来。对贺明明说,卡平常没注意与手机分开,消磁了,取不出钱。一句话,贺明明的脸一下子就通红了,她难过地望着李老师。蓝晓儿看着红脸的贺明明,想要脸红的应该是我呀,她脸红干吗?她对李老师说,你放心,我决不会赖了明明同学的学费,四年我都包了。这个取不出,我回家拿存折去取。思缤也说,你们放心,晓儿一定会给钱的。一时,蓝晓儿也奇怪,怎么就怕别人不相信自己有钱呢?说着说着,李老师对贺明明说,你干脆明天回去,我们再晚就赶不上车了。明明望着老师摇头,李老师说,放心,有都市报记者和这位好心的小姐,没问题的。蓝晓儿对李老师的信任非常感激,说,你放心,明天我一定送她到车站。


思缤灿烂着笑脸跟李老师那帮人挥完手,转身对蓝晓儿说,就你会折腾,我不陪你,我要去准备稿子。接着,她把一名片交给贺明明,说有事与我联系。说着便拦上一的士,走了。


刚才的热闹好像没有过。那些资助的人,被资助的对象,在一瞬间又回归原位。报社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便宜也得了不少。活动一直在全程报道,内容牵动着读者,报纸的影响渗透到市民的各个层面。而作为活动的策划者与执行者,都市报社会部主任思缤扮演着推波助澜的角色。一年一度的助学活动,摊子越铺越大,赞助的学生越来越多,资助的金额也越来越上规模,从以前的几十万到现在的百来万。思缤他们要的是热闹与读者的关注,作为中间人,每一批资金都登报,向社会公开。每年大张旗鼓办的助学活动,媒体用它的表现形式把自己的公益形象推向顶峰。看上去受益的是受资助的贫困学生,报社更是赢家。看着思缤扬长而去,蓝晓儿不晓得她是她的一颗下完的棋子。


蓝晓儿带着贺明明上了一辆白色的丰田,明明认出来了,就是这辆车,刚才在门口差点撞着她了。她看蓝晓儿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她抿了抿嘴,沉默地坐在后边的座位上,把头转向窗外。


蓝晓儿把贺明明带回家,说,今晚你就住我家,我是单身,你放心住,没有不方便的地方,吃的用的都可随便。说着把她扔在家里,自己拿了存折去取钱。


晚上蓝晓儿带回了肯德基,与贺明明一起吃。贺明明显得拘谨,蓝晓儿为了表示自己其实也是可怜人,便对她说,在我这儿,真的可以随便,告诉你,我是孤儿,五岁时,父母就死了。这话果然起作用了,贺明明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的戒备柔软起来。她环顾四周,还是有些不相信一个孤儿怎么能过上这般殷实的日子。蓝晓儿笑了笑,说,你大学毕业,几年后也一样能过上我这样的日子。女人一定要读书,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贺明明还是有些不相信,她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下,说,这些都是你自己赚的?蓝晓儿说,当然。蓝晓儿没有说,自己有一个会赚钱的哥哥,其实她是依附着哥哥才过上这衣食无忧的日子。你真了不起。贺明明感叹着,蓝晓儿有丝丝的满足。

 
3


其实,蓝晓儿一直在游戏人生。


上大学时,哥哥蓝可一定要她学医,学了五年,她一点兴趣都没有。毕业了,在医院只是混日子。她一直游移在医学外边,尽管上学时,每门功课她也能打到七八十分,可是她心里对这份职业没存热爱。她的父母是医生。她记得那天早上,父母带着她坐上了一辆车,是爸爸的一位朋友派来的车,接爸爸到另一个城市给别人做手术。听大人讲,手术蛮成功的,所以晚上大家还在一起举杯庆祝。可是在返回的路上,一直在睡梦中的蓝晓儿在一声巨大的碰撞声中醒来时,她就失去了她在世上至亲至爱的父母。当时她是躺在父亲怀里的,爸爸紧紧地搂着她,他额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到蓝晓儿的脸上。母亲在一边也是一脸的血。司机也趴在方向盘上。蓝晓儿一个人从车里爬出来,在漆黑的夜里放声大哭,可是根本就没人影。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一车人只有蓝晓儿活过来,而且没受一点伤。车是司机开着冲出了路基,翻到一个四米深的土坑里。


那年她五岁。有一个在读大一的哥哥,与她相差13岁。从前父亲抱着她在众人面前,总是乐颠颠的,说这是上帝送他晚年最好的礼物。其实当时,父亲还不到50。因为父亲如此宠爱妹妹,当哥哥的极为失落,中学就早早寄宿,大学后更是很少回家。即使这样,父母也很少打电话,要他回家看看。蓝可想,他们是有了一个小的,就不要他这个大的了。


那天他被父母单位的车接到出事地点,看见蓝晓儿一脸的血,无助地缩成一团,喉咙哭哑了还在抽泣,当时他麻麻木木的心陡然间迸裂了。他可以受伤,可是他的小妹晓儿父母的心肝怎么可以伤痛成如此模样?他冲了过去,搂着她,忍不住哇哇地大哭。蓝晓儿居然知道他是哥哥,边哭边喊,哥哥。一声比一声凄厉,蓝可答应着就觉得这声音撕心裂肺,心底的痛顺着筋脉四处流浸。他只能搂紧怀中的晓儿,让她平静让她觉得有哥就安全了。旁人都在感叹,老天睁睁眼吧,可怜可怜这对兄妹。父母对他们就样撒手了。哥哥蓝可也就是在那刻背起了父母对蓝晓儿的那份爱。


慢慢地,一天一天地过去。伤痛的一幕在晓儿的记忆里逐渐模糊。在蓝晓儿的眼里哥哥就是她的家。他们租房子住在哥哥大学的附近。第二年,六岁的晓儿到哥哥上大学的附小上学,家里常有哥哥的同学来,男的女的,晓儿被他们的笑容所感染,常常也会跟着他们发出咯咯的笑声。盛燕姐姐林中林哥哥等等,蓝晓儿与他们闹作一团。刚开始,好像是哥哥与盛燕有那么一点意思,蓝晓儿心里却有说不出的滋味,她发现自己想监视他们。有一次,林中林大哥抱起蓝晓儿,说,晓儿,你人小鬼大,有一天你找男朋友了,你林中林大哥就去跟踪你。蓝晓儿呸的一声,说,林哥哥,休想,到时我就找你做男朋友。蓝晓儿的话差点让在场的人笑死。这以后,别人就拿林中林开玩笑,看见晓儿,就说你女朋友你女朋友的。林中林倒也大方,说难等呀,大好的青春年华要在等待中度过,冤呀。


就在蓝晓儿要考高中的那年,哥哥跟她说,他要结婚了,他们也可以买新房子住了。嫂子是盛燕。蓝晓儿突然有些生气,说,为什么我们以前不买新房子住,你一结婚就住新房子?蓝可想都没想妹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来,只好回答说,以前哥没赚到买房子的钱,现在刚刚赚到。蓝晓儿看了看哥哥,说,我不信,是她比我重要,因为她是新娘子就要住新房子。有种痛漫过来,蓝可惊讶地看着他一直含在嘴里的妹妹,有些不认识的感觉。但他还是说,等你以后做新娘,哥也给你买新房子。蓝晓儿说,不要你买,要买也是我的新郎给我买。


婚礼如期举行。整个过程是蓝可那帮同学在那儿张罗。蓝晓儿隐藏着情绪与林中林他们一起疯。林中林这回带了个女朋友,可是蓝晓儿却当着那女朋友的面说,林哥哥,你说好了要等我长大的,你怎么不守信用?说着眼圈便有些红,话语也哽咽起来。蓝可知道妹妹是在借事说事,可这会坏了人家与女朋友的关系。他虎着脸说,晓儿,女儿家,不许这样。本来也可当作玩笑的,可经蓝可这么一说,蓝晓儿眼里的泪就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她拂开人群跑了出去。蓝可本是要去追的,可婚礼的仪式马上开始,于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是酒席上巡回敬酒。然后是送客。蓝可脸上堆着笑容,心里却比什么都急,他不知道妹妹会跑去哪儿,那些跑去找的同学,回来都说没找到。

林中林更是头大,自己的女友冲气走了,同学的妹妹也不知去向。让他生气的是女友居然与小孩子一般见识,硬说自己与蓝晓儿有一腿,气得他当时想扇她耳光子。现在他最好的同学蓝可的婚礼被搅得一团糟,任性的晓儿也失踪了。这个孩子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常想着她点点大便遭受着凄惨的伤痛,大家对她只是呵着护着,害怕她再有丝丝的伤害。


这天硬是到了天黑也没找到蓝晓儿。悲愤、心痛、慌张、焦急聚集在蓝可的心里。自从父母过世,晓儿跟着他,一直是乖乖的,没念过没东西吃没好衣穿,也从没哭着要妈妈要爸爸,懂事得让他心疼。可是,这次她在心里见怪了。蓝可想着,便与林中林一起来到他父母的坟前,果然,蓝晓儿一个人趴在父母的坟头上睡着了,脸上残留着湿湿的泪痕。蓝可的心陡然提紧,他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把刚刚冲出来的泪隐了回去。他伸手在父母的坟堆上抚摸着,说,爸,妈,今天我结婚了,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妹妹的。说着要去背蓝晓儿,可是这时林中林已背起了熟睡的她。林中林说,你有醉意了,别摔着晓儿。今天酒席上,蓝可根本没吃什么菜,只是空肚子喝酒,到这时,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到了家,新娘盛燕有些郁郁寡欢,大喜的日子,让这小姑子一闹,莫名其妙地变了一些味。但她终究知根知底,所以也不言语,赶快给熟睡的小姑子铺床盖被,赶快给蓝可冲蜂蜜水醒酒。


这事以后谁也没问过蓝晓儿。蓝晓儿那天冲气出来,只想大哭一场,可是偌大的世界,却没有她哭的地方。于是她疾步如飞,穿过人群,到最后便跑起来,她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就跑到了父母的坟前。郁积在心间多年的呼唤在那一瞬间爆破了。蓝晓儿扑向坟头,喊着爸爸,妈妈。然后就是一个劲地哭。青山巍巍,草木也动情。过后蓝晓儿像做梦样回忆起那刻,在她哭得上气接不住下气时,有一庞大的物体蹭着她的腿,她眯起流泪的眼一看,是一头牛,正含着泪,哀哀地望着蓝晓儿。本来蓝晓儿看见一头牛是吓住了,可是看见它眼里的泪,她害怕的心便没了,想这牛也有什么伤心的事。于是不予理会,扭转头,继续哭,并一声一声地唤着妈妈、爸爸。奇怪的是,蓝晓儿只要一喊爸爸,这牛就哞地叫一声,像是答应着。蓝晓儿说,你又不是我爸,你应什么?说着用手去拍打它,打它一下,它只是用尾巴甩几下。蓝晓儿便有了些奇怪的想法,望着这头牛,她想假若这牛是爸爸变的,那妈妈呢?她四处张望,除了座座坟茔,便是长着绿草的山丘。但她还是对牛说,妈妈呢?她在哪儿?牛抬起头,长长地哞了一声。像漏风的长笛,哀伤着调子。这个下午,蓝晓儿就这么望着这头牛,跌进了她想象的神话故事里。


这年,蓝晓儿上高中,她执意要寄宿。蓝可伤感地帮她办手续,知道这个妹妹从此要远离自己。每年父母的祭日,蓝晓儿与哥哥一家人都会来烧些纸钱放些爆竹,到最后,兄妹俩还会留下来与父母说一会儿话。这个时候,蓝晓儿就会东张西望,她希望那头牛还会出现。有一次,她忍不住问蓝可,爸爸是不是已投胎了,变牛了?蓝可憋着,没去凶她,只是淡淡地说,不会的,爸爸那么聪明睿智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牛?蓝晓儿抿了抿嘴,叹了一口气说,听说到了那边是由不了自己的。听得蓝可背脊发凉,冷风飕飕。


4


这一晚,蓝晓儿辗转难眠。睡在沙发上的贺明明倒是打着微酣,沉沉地睡着。家里多出一个人,是让蓝晓儿睡不着的原因。于是她想起她多年不去想的往事。是贺明明,这样一个自卑的孩子,看着让人心疼,不自觉地想着自己让人心疼的儿时。睡不着,打开衣柜,一些基本上还是新的衣物搁在那里,想还不如给贺明明,让她带回乡下,谁要就给谁,于是便清了两大包。


第二天,蓝晓儿送贺明明到车站。车站乱哄哄的,背着大捆的行李横冲直撞的人理直气壮。小偷像老鼠样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自如。明明坐在车里半天不下去,蓝晓儿转过头去看她,贺明明脸上渗着汗,紧张兮兮地说,小偷会不会知道我身上有钱?不等蓝晓儿回答,贺明明非常坚决地说,我不下去,我不坐车。身揣5000元的贺明明紧张得有些神志不清,见人就怀疑,左看右看都像是小偷。蓝晓儿摇着头,心肠一软,一句话便从她嘴里滑了出来——干脆我送你回家。

 
明明坐到了副驾驶上,蓝晓儿心情愉快地开在通往L县的路上。两边是田野、菜地。有水牛、山羊,有成群的水鸭子,零星散落的公鸡母鸡,有漂亮的或古旧的农舍。农舍前有忙活的农民,也有在树阴下打麻将的闲人。于是蓝晓儿脱口而问,你们村有打麻将的吗?明明说,有,怎么没有?我姐夫也喜欢打,但我姐不准他打。耽搁农活,还常输得精光。他们为此常常打架。蓝晓儿听着听着,觉得麻将打成这样,就变味了,没了一点娱乐的性质。可是蓝晓儿也没有仔细去想自己为何热衷这种游戏,如果说是抱着要去赢钱,应该不是。蓝晓儿因为有哥哥的呵护,在她该用钱时,就一直没缺钱用过。她打麻将是因为心懒了,做什么都无聊,便以无聊对无聊。打麻将的时候,是在与人打,别人的心计品行,几张牌后便暴露无遗。有人心狠手辣,有人心软后自己便会伤痕累累,但不管结局如何,总有种痛快淋漓,像嗜战的人又经历了一场战斗,她要的是过程。


忽然接到梅红的电话,她又在召集人。晓儿晓得她是想把那天输的弄回来,于是,她告诉她,自己在去L县的路上,送她资助的贫困生回家。梅红在电话里大喊大叫,说,这年头,你怎么还这样做?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接着,她在电话里大喊,你快回来,你快来资助资助我,我家都没钱买米了。打牌的几人中,梅红的经济是不算好的,经营的两个店子时好时坏,只是她与她们一路打过来,从十块打起,越打越大,再打小的,就觉得提不起兴致。梅红是牌精,她通常输少赢多,但牌打得再好,一样也有背的时候,随你怎么打,老天都为你安排好了,该你和牌就是你,不是你和牌,你用尽心思也不是你。想想,这也是麻将的魅力所在。


开了三个多小时,到了一小镇。明明说,这个乡是民族自治乡。蓝晓儿肚子有些饿,她对明明说,我们就在这个镇上吃中饭吧,现在都一点多了。她们把车停在一木屋前,两只黄狗摊在太阳下,正舒服地酣畅着睡着。一下车,便有穿着蓝布衣戴着银首饰的民族姑娘迎上来。屋里木桌木椅,倒也蛮干净。上了茶后,那迎她们进屋的姑娘拿着本本,要她们点菜。她说,你们是外地的吧,那就吃我山里的野味吧,什么都有。蓝晓儿以不相信的口气重复她的话,什么都有?姑娘边点头边嗯着。蓝晓儿说,那有什么?说说看。姑娘说,野鹿、野牛、野羊、野猪、野兔、野山鸡、野狐狸……蓝晓儿一听就咯咯地笑,说,你家还养了家狐狸?那姑娘没明白过来,纠正说,野狐狸。这时老板娘脸上堆满了笑容走了过来,说,傻妹子,狐狸本身就是野的,还野什么野的。蓝晓儿说,我不信有这么多野味呢。老板指着屋外的大山,说,有什么好稀奇的,这山里有的是。蓝晓儿说,有些是国家保护动物,吃了要犯法的。老板娘一个哈哈打得满屋子是回音,说,你是贵人呐,你看,今天早上有人送来从悬崖上摔死的野牛,新鲜着呢。蓝晓儿望着明明,想她应该知道是真是假,可明明从小到大,根本没机会进馆子,她哪里知道里边的猫腻。明明说,我们就呷点小菜,不要别的。可是蓝晓儿觉得到了这里,不吃点又觉得遗憾。于是她点了野牛肉与野山鸡。


可能是饿了的原因,还真是美味。再加上这米饭是捞过米汤后,用木饭桶蒸出来的,闻着就香。倒是贺明明吃得斯文,显得心事重重。


结账时,那迎她进门的姑娘说,383元。贺明明嚯地站起来,说,有这样宰客的吗?她操起山里的本地话,大声嚷起来,吓了蓝晓儿一跳。


蓝晓儿笑了笑,说,难得有客,不宰白不宰。说着甩出四张红票票,说,没关系,算是扶贫吧。话一出口,便感不妙,抬眼望了望贺明明,她脸上果然呆了一下。蓝晓儿伸手揽住她,说,走,上车吧。她刚转身,就听到后边老板娘呸,说,给城里人当保姆,以为鸡成凤凰了,还帮着城里人了。


车一直开着。明明坐在前边闷闷不乐。蓝晓儿说,你到时去城里上学工作,什么人都要接触,可别太认真,认真了只是自己不开心。贺明明嗯着,可是她还是说,这顿饭最多100元,我们乡里办酒席,一般就给30元礼钱,还一大家子去吃呢。

 
蓝晓儿说,我知道她收多了,但我去争去说,到头来也少不了多少,还不如装不知道,让她们心里高兴。


贺明明说,照你的想法,你会有吃不完的亏。


蓝晓儿说,吃一点亏不是可怕的事,可怕的是总想占点小便宜,那这个人怎么都不会有出息。你想,我去了一次这个店子,以后就再也不去了,说不定,我还会告诉我的朋友,其实她们是自己挡了自己的财路。她恶名远扬,这个店子慢慢地就不会有人光顾了。


贺明明说,想想也有道理,可是我还觉得亏。


蓝晓儿说,用这个数目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亏不亏的。


车子一直在上山,曲曲弯路,千回百转。走了很长的一段柏油路后,便是泥沙路,然后是颠簸得很厉害的石子路。坡也越来越陡峭,这车还好是自动挡,要不然不知要熄多少回火。蓝晓儿一直往山里开,盘山而行。溪水潺潺,群山逶迤,山峰一浪接一浪,那植被的绿一片深一片浅,像连贯起来的水墨画,各处风景看似相同其实不同。一路上,几乎没有路人。明明说,平常这个时候,会有几个从山下放学回家的孩子,而现在正是暑假。明明说,她们村一共有五个姓氏,七十来个人。但年轻的基本出去打工,只剩下老人与孩子,所以山上实际上常年只居住了三十几口人。


耳朵里有嗡嗡的感觉。流淌的水声,树林的风声,挤满了双耳,闹闹的,心脏的跳动居然有些像远处的鼓声。一个急拐弯,一辆突突的拖拉机冲了过来,险些撞上。开拖拉机的是两个十六七岁的男孩,明明与他们打招呼,而他们看见坐在车里的贺明明显然也很兴奋,下车来,围着蓝晓儿的车打圈,说,你家什么时候攀上了阔亲戚?贺明明却向他们嚷着,你们后退一点,我们才能开过去。那两小子,果真三下两下退出了一条路。因为想指挥他们,蓝晓儿下了车,这一下车,可把她的腿吓软了。拖拉机停在路基边,没有任何护栏,下边是几百米深的山谷。


蓝晓儿尖叫着,一边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天呀,这是什么路,我居然也开上来了!


贺明明说,从乡里到村里本只有窄窄的山路,这是为了做石灰石料运输的刘家贷款修的,经常塌方,路基也不牢。


蓝晓儿说,这样的路,没出过事吗?


贺明明说,怎么没有?去年就有三个像他们一样大的孩子开着一辆拖拉机翻到山谷里了,两死一伤呢。


蓝晓儿说,那他们还开?


贺明明摇摇头,大声问那两个孩子,下山干吗去?一个孩子说,我娭毑(方言,祖母的称呼)病了,去乡卫生院去。再看后边的拖箱里,一个老妇人拥着一床被子躺在那里。


重新坐进车里,踩油门,启动,放好前行的挡位,蓝晓儿已经非常后悔只身一人来送贺明明了。她想,我要怎么开回去呀?山里的黄昏来得快,刚刚四点钟,太阳就全落了下来。光线白得有些泛青。瞥见窗外无底的山谷,心到跳到嗓子眼,她叨念着,爸爸,保佑我,妈妈,保佑我。那场小时候遇到的车祸,像个甩不掉的噩梦紧追不放。于是,她越开越紧张,居然大汗淋漓,脚已无力再踩油门了。最后,她说,不开了,这样的地方,太险了。她把车停在一个稍许宽敞的三角地带,紧靠着山。她从车后边的后备厢里背出一个拉杆行李箱,站在路边,看低处的峡谷,成片的树林没有规则地茂密地沿着山崖上生长着,喧哗的水流从树林中传出。蓝晓儿踢下几颗石子,听到落下去时碰撞到树叶的磨擦声,却听不到落底的回声。深不可测大概就是这么回事。蓝晓儿吸了口气,跟着明明走向山里。


贺明明实在不明白,那么远的路都开过来,只剩一点点,她居然说,不敢开了。她只能提着那两包衣服领着蓝晓儿往前走。


蓝晓儿想到了林中林,于是摸出电话,可是,这个鬼地方居然没有信号。看着慢慢要黑下去的天,蓝晓儿的脸也黑了下去。所幸的是终于看到人家了。在一处四面是山的洼地上,散落了几栋房子,黛瓦粉墙的,屋顶上正飘散着袅袅炊烟。几亩水田错落有致地盘在高低不平的斜坡上,几头水牛在田埂边吃草。

 
贺明明的步子明显快了,她说,我家到了。接着便不顾蓝晓儿,自个儿飞奔起来,直朝一栋依山面溪的农舍跑去。像电影里的镜头,里边一位五十来岁的女人迎了出来,明明扑了上去,喊着妈,我筹到学费了。那女人张着嘴,笑开了,眼角与额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在空气里散发着喜悦的笑意。蓝晓儿在远处看着,也跟着笑。环顾四周,群山环抱,空气里有股森林的味道,住在这里像是住在仙境里。


只是在仙境里却要过着凡人的生活,一样要柴米油盐,一样要钱财俗物。蓝晓儿随明明进了屋,普通的农家,厅屋的正前方设有神龛,门前有狗洞,大门外有一层半节门。房子是两层土砖房,楼上是谷仓与置放家中贵重物品的地方。楼下,正厅的右边是厨房与饭厅,左边是卧室。屋外有牛屋与猪栏。


贺明明带着蓝晓儿看了她正在烧的炭窑,这窑炭快烧好了,窑顶还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明明说,一些烟老子还没烧透。等烧好了,便可担到镇上去卖。蓝晓儿问,能卖多少钱?明明说,六七毛钱一斤。蓝晓儿是不太会算账的,她不晓得六七毛钱一斤的概念,于是问,这一窑可卖多少钱?明明抿了抿嘴,说,难说,要看能烧多少斤,通常五千多斤的湿柴能烧出一千多斤的木炭,然后挑到山下的镇上去卖,零零碎碎的能卖得八九百元钱。蓝晓儿说,那也不错。贺明明说,太苦了,要窑洞里填满两米多的直径,她与姐夫要上山砍50多担柴,然后砍断折成形放进窑里。烧好后,还要一担一担地挑到山下去叫卖。山里烧窑的人家有的是,所以价钱卖得贱。每下一回山也只能挑上七八十斤,二三十里的山路,实担下山空担上山,有的时候脚都是软的。蓝晓儿听贺明明讲述的时候,眼睛盯着面前这个炭窑。这样的季节,稍稍靠前便有些烤人。贺明明夏天烧着冬天用的木炭,意味着价钱会卖得更贱。这个赚钱的过程既长又苦。那些上山砍柴、劈柴砌窑、挑炭下山、沿镇叫卖的细节蓝晓儿不敢仔细去想,她望着贺明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对于六七毛钱,她是真的没有概念。但可以肯定,走在路上,就是地上躺着角票块票,蓝晓儿也是绝对不会弯腰去拾的。


看着炭窑,蓝晓儿说,你别烧了,去城里打工合算多了。这样吧,你住到我那儿,负责搞搞卫生做做饭,我给你600元,然后再到我们超市去站柜台,每月应有1000元左右。虽然你是新手,但估计也不会少很多。这样两个月,你一个学期的生活费是能挣来的。平常你还可看看书。


贺明明捋了捋额前掉下来的头发,眼睛有些放亮。她笑着点头,说,那我就当真了。


晚饭的时候,贺明明的妈妈、姐姐与两侄女一大家子围着木方桌吃着。除了一碗用辣椒炒的腊肉,都是山里的小菜,如豆角、南瓜、淮山。腊肉很香。明明指着灶台上方挂着的漆黑的东西,说这腊肉还是过年熏的,用来待客的。本来还吃得有味,可是抬头望一眼,蓝晓儿便有些反胄了。黑得跟木炭一样,正往下滴着黄油。蓝晓儿心里算着日子,现在是七月,与过年之间至少相差六个月,天呀,又没冰箱,这肉不臭也哈了,还每天被柴火熏着。想着想着便没了口味。她四处张望,看见里屋有一台红色的电话机摆在床头的桌上,她想应该是部玩具电话。正这么想着,电话铃突然响起,蓝晓儿不敢相信地望着贺明明,只见她从容地拿起电话,对着电话说着什么。


直到放下电话,贺明明说,李老师打电话来问情况。蓝晓儿答非所问,你家有电话?


贺明明说,是呀,去年一个扶贫组给我们村装的。


贺明明的姐姐说,我们村里实现了电灯电话楼上楼下。


蓝晓儿依然有些不相信,问,可以打出去?


可以。可以。大家齐声说。


蓝晓儿毫不犹豫地给林中林打手机,劈头就说,快,快来,救我。


这边,林中林正在饭桌上与人闲聊着,一个陌生的号码里,晓儿向他叫着,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以为她遭绑架了。于是,急急地喊起来,你在哪儿?


蓝晓儿兴奋极了,说,具体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在L县的大山里,我的车快开到山顶上了,可是看见无底的山谷我就不敢开了,现在让车停在那儿,你来帮我。

 
林中林这下松了口气,知道她是去送贫困学生,他骂她,你这不是吃多了撑的?多悬。他念着,晓儿啊晓儿,你要我怎么不去告诉你哥?


蓝晓儿说,你告诉我哥,那你就别来了。她最烦她哥啰嗦。


打完电话,蓝晓儿心情出奇的好,她觉得踏实,有人会帮她解决好一切。山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若明若暗。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在山冲里四处回应。她带着贺明明与贺明明的两侄女,又回到车上背下一个户外帐篷包。她说,她今晚要在山上看一晚山里的星星。


她们就在明明家门的小溪边扎下帐篷,这是个双人帐篷。跟林中林他们玩过几回自驾游,睡在野外,她害怕,喊着拽着要林中林睡到自己帐篷来。一人一个睡袋。在户外过夜,驴友之间男女混睡是件正常的事。蓝晓儿算不上驴友,她只是凑热闹,图新鲜,要她一个人睡在野外,她的胆还小了点。


5


林中林对晓儿真像蓝可样,疼爱得近乎宠她。蓝可是亲哥,可以说她训她,晓儿还有点怕他,毕竟长兄如父。可林中林只是一味地宠她,所以晓儿在他面前从来就是任性的。这些年,林中林结过婚做了父亲,到最后又离了婚,如今一直单身着。关于他离婚的原因,他心里一直窝着火,觉得冤屈。可他纵是有千万张嘴也是说不清的。林中林是那种对生活特容易满足的人,那年他儿子三岁,他过着老婆儿子热炕头的滋润日子。可是老天硬是不放过他,居然让他梦见晓儿,梦里晓儿让人高高抛起,摔了下去,下边是黑黑的、深不可见的沟洞。他惊惶失措地叫了起来,晓儿,晓儿……待到他声嘶力竭地把自己叫醒,睁开眼,自己的老婆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然后如同母老虎般扑了上去,大声呵斥,说,你老实交代晓儿是谁?在梦里这样喊她。林中林头是蒙的,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说,我怎么晓得会做这样的梦?我又不能控制梦。


林中林的老婆通过他的同学很快就知道晓儿是谁。那个时候,晓儿刚分到医院,正与一位有家室的医生热恋着。可是林中林的老婆认定自己老公是暗恋晓儿,吵着闹着要离婚。最让林中林没有面子的是,他的这个梦,居然在他同学中间成为笑料。最后他不得不妥协,以一个罪人的身份黯然退出婚姻,仿佛他真有第三者。所幸的是,由于蓝可在同学中再三交代,晓儿一直不知道。面对晓儿时,有时林中林会想,我是不是真的上辈子欠这丫头的?从小到大,她对他呼来唤去,从来就是理所当然。


可气的是林中林看着晓儿在那里瞎胡闹,爱来爱去居然爱了两回有家室的男人。说起这个,蓝可就恨,妹妹长大了对他的话总觉得逆耳,越说她,她越是特立独行。


其实蓝晓儿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每次动她感情的人都是有婚姻的。第一个,成医生。因为他在不经意间为她在病人中解围,以后再看他,晓儿的目光便是柔柔的。少女的这种目光像一种迷魂药,落在哪儿,哪儿便会灵魂出窍。蓝晓儿与成医生的恋情,刚刚开始,便被扼杀。成医生的老婆,每天守候在医院,防贼样防着晓儿。晓儿本想勇敢面对,可是就在她摆出迎战的姿势时,她爱着的成医生却缩在那儿,没一点男人样。只是偶然的一回头,看见成医生在那女人面前那畏畏缩缩的表情,她心凉透顶,突然就厌恶起来。这样一个人,逃都来不及,又怎会去与另一女人争呢?晓儿在痛恨中收回了她从前的目光。过后,再看成医生就像看她的病人样,平平淡淡,隔着道看不见的距离。


倒是第二次遇到的那个人,让晓儿伤得不轻。那人是大学一老师,叫钱鸣,来晓儿这儿看病,来来去去的,熟了,说要与晓儿介绍对象。也是鬼使神差,晓儿去了,对方是机关职员,高高大大,也还健谈,蛮风趣的。这人叫孙洵,当时晓儿心里还有点点动心,同时她也感觉到他投来的目光,湿热热的。那一晚,蓝晓儿与两个男人谈笑风生,介绍人钱鸣在一旁兴致也高。只是见过面后,却再没有听到钱鸣提起这事,像从未有过相亲这回事。晓儿这头只能想,可能是人家没看上自己。那阵子,失落与自卑在她笑容的背后潜藏起来,同时她心里也非常的生气,这个叫孙洵的人凭什么看不上她。你看不上我,那我更看不上你。这是一个人年轻气盛时的心态。所以,两个般配的年轻人从此背道而驰,而且渐行渐远。

也是巧,钱鸣却常常落到晓儿眼前,有一些追求的举动,表白一些好感。心里的那根细细的弦像是被拨动了,望着这个男人,晓儿想她的真命天子也许就是他了。一旦认定,也没有环顾左右,便如飞蛾扑火,全身心地投入。


爱了两年,他们的恋情一直没公开。每次钱鸣来医院看晓儿,都以患者的身份。两人像地下工作者,燃烧着火热的激情。直到后来,晓儿觉得有些不对劲,两年的恋爱,他没带她见过他的朋友他的亲人。等她意识到问题时,他也向她坦白他有家室,但他一再强调他正在办离婚手续。


晓儿有着女人普遍的毛病,耳根子软,经不起哄,一哄就信。于是在这种不明不白的恋情中又耗费了她一年的时光。要不是蓝可出面干涉,局面还不知要怎样收场。蓝可从晓儿那儿问出了钱鸣,便用心去他的朋友圈子了解他。令人吃惊的是,他所有的朋友都认为钱鸣是好丈夫好父亲。于是,蓝可找到钱鸣,开门见山地问,准备什么时候离婚?钱鸣吞吞吐吐,嗯了老半天,找了许多客观原因,气得蓝可双手握着拳头控制不住地飞了出去。骗谁,你也不能骗我妹呀。那刻,蓝可如同猛兽,咆哮起来。在他挥舞拳头的时候,他的泪也一同在挥舞,他泪流满面。让挨打的钱鸣愤愤不平,挨打的明明是我,你哭什么哭?


当蓝可把实情告诉晓儿,她死也不信。她说,他跟我说过,他与他老婆没感情,他们早就分居了。最后,蓝可不得不把她拽在车上,跟踪钱鸣。晓儿亲眼目睹这个跟她甜言蜜语跟她信誓旦旦的男人正牵着一个胖女人散步,幸福的模样在晓儿眼里如同晴天霹雳。那一年,晓儿三十,这一打击差点让她疯掉。也就是在这年,她辞职不再当医生。整整休息了半年,她才在蓝可公司里挂了个职,像个正常人样开始工作,只是从此她不再靠近男人。


一张脸像失去了笑的神经,灰灰的。那年年底,公司组织部分中层骨干去塞班岛玩,蓝可对带队的林中林说,让晓儿去,尽量逗她开心。林中林说,没问题。飞机在夜间从广州起飞,在太平洋上空飞行五个小时,落在塞班岛,然后又坐一个小时的海轮来到一个叫天宁的岛上,住进一间在房间里能看到大海的房子。躺在床上,面朝大海,晓儿的心突然温暖如春。她居然背诵海子的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接下来的日子与世隔绝。听人讲岛上过去的故事。一战,二战,日军与美军在这岛上掀起的太平洋战争。感觉踩在岛上的任何一块土地,都让鲜血浸透过都曾经战死过士兵。海浪在四面拍击海岸,回声总有些悲壮与凄凉。突然陷在了历史中。突然为自己的所生活的时代而庆幸。


于是,蓝晓儿像疯了,所有游玩项目她都要玩。穿越原始森林,观惊涛骇浪,坐潜水艇,看海底世界。林中林都随她。可是她居然要进行1600米高空跳伞。刚刚潜入深海底部,一上岸,她又要在天上飞。这丫头怕是疯了。林中林的心脏是好,可他也不敢冒这么大的险,这可是四面环海的小岛,如同海上漂浮的一艘船,海风喊来就来,在1600米的高空处,只要海风轻轻一吹,便可吹到海里。这里的海可不是海南的海也不是深圳的海,这里是太平洋,一个海浪翻过来,人立马便没了影子。到时连尸首都找不到。林中林坚决反对,可是蓝晓儿一意孤行,保险合同都签了字。无奈之下,林中林带着大义凛然的神情,随晓儿与跳伞教练上了直升机。


到了1600米高空,背好跳伞的包,从机上随着教练蹦了出来,在空中,只有嗖嗖的风声与晓儿的尖叫。教练做着打开降落伞的规范动作,林中林紧紧地抱着晓儿,眯着眼看着教练的每一个动作,想千万不能打不开伞。我还想与我喜欢的女人结婚的。千万啊,拜托呀。


在没有任何颜色的空中,红的,黄的,蓝的,彩条伞如期张开,像一朵突然盛开的鲜花。风声立马没那么响了,世界仿佛安静了许多。晓儿的丝丝细发飘在他脸上,他闻到了发间的香甜。蓝蓝的天在上面,蓝蓝的水在下边,他搂着晓儿在空中,世界很慢很慢,他想就这样子吧,他别无他求了。

 
落到地面,下边人吓得要命,问他怎样,他说,跟死过一回样。蓝晓儿上前踹了他一脚,骂他胆小鬼。然后开心地哈哈地笑。笑得林中林长舒了一口气,心说,死丫头,我还真以为你不会笑了。


从那里回来,蓝晓儿的性情又回到从前。在公司里当着董事长的助手,工作得也像那么回事。在生意场上混,总是要与人交往的。蓝晓儿学会了玩麻将。也难怪有人堪称这玩意儿是国粹。上手、对家、下手与自己,在一张方桌上大家谈笑风生,其实却是明争暗斗,杀机四伏,陷阱重重。也有人情往来,喂下手一张边子一个丫子,看似不经意,其实用心良苦。打牌的规律一般是卡下手,盯对手,顶上手,能滴水不漏是境界。坐在桌上,一个人的性格渗透在他的一切活动之中。有些人一味逞强,该守不守,该退不退,一味进攻,必遭失败;又有的人胆怯畏缩,错失良机,只能垂头丧气。桌子上有一种人最可怕,不急不躁,不恼不火,冷静沉着,心肠坚硬,对待输惨的人毫不手软,不说是落井下石,行为上一定是有痛打落水狗的架势。起初蓝晓儿看着这些人,起起落落,还蛮有趣。


蓝晓儿喜欢触摸牌骨的感觉,一进一出后看别人的表情,看摊在桌上有些零乱的牌,一些玄机暗藏其中,不可知的悬念让人期待,也让人充满希望或者说是欲望。别人说打麻将打的是一种感觉,看你的第六感,其实是指一个人是否有敏锐的判断力,可以判断桌上是否有人在听牌,以及迅速决定自己应该听哪一类牌容易“和牌”等等。


那个时候,蓝晓儿时不时被蓝可或是林中林推到桌上挑土,也就是替一下手。可是这一替,却勾起了她的兴趣。有一两年她的业余生活就是这一内容,热热闹闹,风风火火。大凡沉迷于赌桌的人,都是些对情呀爱呀看透的人,或者说是干脆不感兴趣了。这其中有爱无能也有性无能。这几年里,蓝晓儿一直是一个人,除了工作便是她的牌友。为了她的终身大事,蓝可心里急得上蹿下跳,可是这妹妹却心如止水,对谁都是淡淡的。唯独说到麻将她的眼睛就是亮亮的。蓝晓儿也说不上是喜欢钱,可是她喜欢赢的感觉,或是喜欢看到输家丧气的神情,那种痛快从内到外都是舒坦的。


这牌打的就是心气,没有总赢,输输赢赢,一阵一阵的。常胜的人一般是有打牌禀性的,“运气”、“战术”,以及牌技的精湛,同时还要有毅力。这多少与一个人的性格有关,即使遇到不顺,也不焦急,更不悲观,具有不乱方寸的忍耐力。然后是斗志,只要有斗志,一场竞赛便会光彩夺目。有一种人老输,那就是又要打又把钱看得太重,心中杂念太多,纵有一身武艺基本上也是白搭。


蓝晓儿陷在这游戏中,看人看事也看自己的运气与禀性。林中林望着摇头叹息,有几回都不叫她晓儿,而喊她麻婆。见她打得疯,又喊她麻疯婆。倒是这次新鲜,她没在桌上,而在山里。林中林还是摇头,可是他想都没想,喊着他的一位弟兄当晚就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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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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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明明以为蓝晓儿支起帐篷是玩一会儿,到了晚上会进屋去睡。她妈妈收拾了屋子,铺了床,可蓝晓儿根本就没进屋的打算。贺明明看了看家里,斑斑点点到处脱落的墙壁,脏兮兮的家具,四处散放的居家衣物,想她一个城里女人怎会在这样一个地方过夜。她连澡都不愿来家里洗,她嚷着可不可以到溪水里去洗。屋门前一条从深山里流出来的溪水常年哗哗地流,冬天它冒热气,夏天好似冰水,山里人吃西瓜都喜欢先把瓜往水里放一放,吃着凉爽。因为太凉,贺明明在夏天也很少在溪水里洗澡。蓝晓儿拿着毛巾与她的两侄女下到了溪水里,只听得她一阵一阵尖锐的笑声,笑声如银铃在溪水里滚动。


城里女人衣食无愁就是开心。贺明明是在车上知道蓝晓儿有33岁的,当时她半天没做声。她家里的姐姐就是33岁,姐姐已经完全放下了追逐美丽的心,每天忙屋前屋后的大事小事,如喂猪、放牛、种菜、烧火、做饭、洗衣等等,从天亮忙到天黑,根本没有气歇。30几岁的人看上去像个饱经沧桑的老妇人,成天灰头土脸的。

  贺明明看见蓝晓儿湿着身子钻进她的帐篷,哧的一声,拉上了拉链。然后又见她着一身睡衣弯腰出来了,捻着块香皂在溪边洗她换下来的衣服。


其实她根本就没打算要在外边过夜的,行头怎么样样齐全?贺明明不晓得,蓝晓儿为跟林中林他们一起自驾游,购置了整套装配,不说是几套换洗的衣服,她什么都有。这些东西丢在车上,随时准备出发。


天上的星星不是很亮。贺明明把家里的小竹床搬到帐篷边上,以一种守护者的身份陪同着。家里的黄狗也跟了过来,望着又远又近的山影,打起了哈欠。


蓝晓儿说,你睡到我帐篷里来,外边夜里会凉。


贺明明说,没事。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帐篷顶上一临时晾衣绳上刚才蓝晓儿洗的内衣,风儿吹着那粉色的有着蕾丝花边三角短裤与乳罩在轻轻摇晃。明明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把眼睛轻轻闭上。她想,一定要去城里打工。再也不烧炭了。


林中林他们是在凌晨两点多赶到山上的。在蓝晓儿那辆丰田车边安营扎寨。睡到两只鸟儿落到帐篷上相亲相爱,唧唧喳喳地打闹着。林中林躺在帐篷里,面带笑容看着这两只鸟的影子,有一些幸福的感觉。


醒了便起来,查看地形,路边的山谷,森林茂密,深不见底,潺潺溪水在此处湍急且落差大,流水声高高低低一直回响在山谷下边的树林里。林中林燃起了一支烟,他想这个鬼丫头,也敢开,闷声不响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被人拐了都不知道。年年岁岁,一日复一日,林中林看着晓儿也开始在朝老的方向滑行,人都要老了,可是她就是不长心眼。林中林摇着头,郁闷地伸着腰,对着清晨的森林大声地吼了一声,声音有些单薄,气力不足,山中的回音也就隐隐约约颤颤悠悠的。林中林心有不甘,他双手做出卷筒状,用尽力气对着山那边使劲地喊——晓儿。当他喊出晓儿时,他也吓一跳,怎么就把晓儿喊出口了呢?自己刚才想都没想呀,他边上那一哥们不怀好意地呵呵地一脸坏笑。


早上醒来,拉开帐篷拉链,蓝晓儿一眼便看见蹭在边上的黄狗,黑溜溜的眼珠子正瞅着她,倒是把晓儿给吓了一跳。黄狗见晓儿出来了,它也一跃而起,向着晓儿摇摆着尾巴。


晓儿所处的位置其实是一山坳上,村庄在她的视线里宁静安详。连绵起伏的山峰在这片洼地的周围叠嶂,黑瓦白墙的房子上炊烟袅袅。间或,几声鸡鸣,几声狗吠,掩盖在穿村而过奔腾喧闹的流水声中。看着石头上流动的溪水,晓儿觉得只有洗点什么才能对得住这么清澈的水。于是,她把睡袋套子、帐篷褥单、枕巾等等,能洗的都拿出来洗。她拿着明明家里的洗衣棒,一棒一棒地捶下去。水花四溅,棒声响彻乡野田间。又把褥单放在急着向前奔流的水里展开,一些污水与肥皂水在四周慢慢散开,然后再搂成一团再几棒子下去。在贺明明看来,蓝晓儿挥舞洗衣棒的姿势非常的优美,一棒下去,总要停顿一下,像是要把回声送出去,再来下一棒。让贺明明惊讶的是蓝晓儿那双浸在溪水里的赤脚,白白嫩嫩的,脚指甲上十点丹蔻,像落在水里的花瓣。贺明明望着望着,心里冲出一股气,默默地,却又是重重地叹了出来。


贺明明家前坪里,两边用三根木棍架着竹篙,这个时候都被蓝晓儿花花绿绿的东西侵占了。风儿吹起那些棉质的褥单、枕巾在阳光下光彩艳丽。林中林开着车老远就看见这些飘飞的旗帜,一直到近前,他才看到在溪边洗衣的晓儿,长发搭在肩头,一脸的喜气。他哈哈地开了车门,从三菱吉普上跳下来。


林中林探下身子,大声喂了一声,然后说,请问村姑,贺明明家怎么走?


蓝晓儿抬起头,见是林中林,踩在溪水里弯腰就向林中林打水。笑声与叫声一起滚落下来,随着哗哗的溪水欢快地奔腾。


闹够了,林中林望着远处的山峦,对晓儿说,这里真好。干脆你留下来,找个人嫁了。做个地地道道的村妇,多好。


晓儿笑起来,说,想来着,就是嫁不出去,这个村子的老规矩是女儿招郎入赘。


蓝晓儿说的是实情。这个村庄的人家很少生男孩,家家户户生女儿,因要延续在这块土地上的生活,不晓得从哪一代开始,一直是女人当家。一个家里一般长女不嫁,由女婿上门。关于为什么老是生女儿以前一直是一个谜,后来是一位大学的教授来此考查,说是这里有一种特殊的矿物质,导致生女儿的概率大。

  7


这天下午,贺明明又搭着蓝晓儿他们的车去了城里。她不愿意烧木炭了。进了一趟城后,她觉得烧木炭赚钱太原始了,周期长又累得要死,最后捻着那沾满炭灰的钱还要对买炭的人感激涕零。要说在夏季能买她的炭,她还真该感激,当然也不能去计较一斤比冬季便宜了二毛钱。想着这个价钱,在心里有种痛如同虫子在爬,隐隐地像有刺在扎。


正如蓝晓儿许诺的一样,贺明明住进了她的家里,也进了蓝可公司下边的几个连锁超市中的靠近晓儿家的一家。蓝可对晓儿的这一举动没有说什么,同情别人是件好事。倒是林中林有些微辞,与一个不熟悉的外人,生活在一起多少有些不好。林中林强调,生活环境相差太大,人不免有比较,有比较便会难受,有难受便会滋生怨恨。蓝晓儿看着林中林在她面前叨唠,就笑,说,有一天,我总要与一个人生活在一起,说不定是一见钟情,认识几天几个月后我们就生活在一起,那也不行?林中林想都没想,断然说不行。蓝晓儿嚷开了,说,为什么不行?林中林突然来气,他痛心疾首地说,晓儿呀晓儿,你怎么这么不长记性?你要林哥哥怎么说你?林中林黑着脸,样子难看,蓝晓儿任性的话冲到嗓子眼又咽了回去。她有些冤枉地嘟着嘴,说,那你说,我要与谁住在一起才好?


我。林中林闷声闷气地吼了一句。那天他们是在车里争吵的。所以,蓝晓儿听到这声“我”后,突然脸就红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不去看林中林。


沉默了一会儿,林中林拐过脸去说,丫头,我们也别耗了,生命都过去一大半了,没时间了。你不记得你小时候说过要找我做男朋友吗?我第一个女朋友是被你赶走的。我的前妻也是因为你与我离婚的。所以,你要对我负责,本来我还想等,等你慢慢明白。可是你对我就是视而不见,今天我不得不说出来。


关于林中林离婚的真正原因,蓝晓儿是第一次听说。过去她以为是林中林混在生意场,难免沾染女色,让他前妻疑神疑鬼。今天的这个版本,她有些不信,可是以她对林中林的了解,他是不会特意杜撰出这个情节的。所以她听完林中林的讲述后,足足呆了两分钟,接着便爆发出无法遏止的大笑。


笑,笑,有什么好笑的?要怪只怪你莫名其妙地跑到我梦里来。林中林自我解脱着,但表情是快乐的。这么多年后,在今天,他终于有勇气把这个梦说给晓儿听。听见晓儿快乐的笑声,他也跟着快乐。


蓝晓儿瞅着他,眨巴着眼睛说,还不算老,比我哥显得年轻。


林中林心里那个美呀,这会儿就只能用傻笑来表达。


所以在贺明明住到蓝晓儿家后不久,蓝晓儿正式谈恋爱了。麻将打得比平常少得多,她的那帮牌友也知趣,一般不叫她。这天,林中林出差了,又正好是星期六,蓝晓儿打电话给梅红,说,唉,干吗呢?来我家玩吧,叫上唐瓷与敏子,我家有人做饭咧。梅红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说,我在家休产假。


嘻,嘻,你又没得老公,怎么会小产?打鬼讲。蓝晓儿一点都不信,梅红早几年就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儿子单过。


梅红马上回嘴,说,到底是谈爱了,晓得有男人就会小产。


呸,呸,呸……蓝晓儿一连呸了好多下,可是她不自觉地笑着。


告诉你,我是被唐瓷小敏她们打惨了,所以只能躲在家里休“惨”假啦。


听了梅红的解释,蓝晓儿笑得在床上打滚。梅红接着说,那天我真的被她们打懵了,坐的士回家,脑子里还全是麻将,到家了,我突然冲的士司机叫起来,碰哒,碰哒。的士司机望了我一眼,继续往前开。我来脾气了,吼了起来,说,老子讲碰哒就碰哒,你为什么还不碰啊?这个时候,的士司机也来脾气了,他说,姐姐哩,求求你好呗,我们的士司机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碰哒,你安的什么心?总是要我碰哒。你下去好呗,我不要你的钱。说罢,还加了一句,老子今天晦气,碰到一个神经。这下梅红才猛然醒悟,她其实是向他喊到了,到了。情急之中话从嘴里出来,却成了碰哒,碰哒。麻将打得走火入魔了。

  梅红自己也笑醉了。蓝晓儿这边笑得更晕,一边啧啧地感叹,一边说,天呀,你真是被打蠢了。


就是,就是,梅红哀叹着。


真的就怕了她们?蓝晓儿带着挑衅地问。


这一向背呀,我两个店子这个月的生意白做了,全给了那两个花生子。


我真的不信唐瓷与敏子手气就这么好,邪啦?怕是有巫术。蓝晓儿叨念着。


要打,我不喊她们,你去叫。梅红终于动心了。打麻将的人,是最经不起劝的,其实听说有麻将打,她心里早就是痒嗞嗞了,口里的拒绝,只是一个姿态罢了。


蓝晓儿笑了笑,梅红不主动喊人打牌,是怕输。有一种说法,四个人中,常常是最早邀人打牌的人输。梅红打牌禁忌越来越多,名堂搞尽,近来还总喜欢穿红衣服,说是冲喜,能旺手气。她还说,洗了头打牌,绝对暴输。说是她试过无数次,次次应验。


没多久,唐瓷与敏子屁颠屁颠地来了,像赶着来捡钱。蓝晓儿给贺明明300元钱,要她到超市去买点水果与菜。贺明明吓了一跳,说这几个人哪里要这么多钱?蓝晓儿说,你看着买,水果要进口的,她们嘴刁着呢。


牌局在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开始了。林中林知道蓝晓儿下午要打牌,他发来一短信,让蓝晓儿一个人抿着嘴笑了好久。他短信上说,愿你打麻牌时,上手坐个日本人,名叫根本不和;对面坐个俄国人,名叫输得不亦乐斯基;下手坐个韩国人,名叫金得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国人东方不败!


啧啧,谈恋爱的女人不笑也有笑的样子。梅红看着蓝晓儿带点妒忌。起先,四个女人的精力都在牌外,一些报纸电视上掉下来的花边笑料在她们嘴里使劲抖动着。牌打得温温和和。桌上,敏子偶尔望着梅红浅笑,然后感叹着,说,也许一个人戒赌跟戒毒样,你看梅红总是喊着叫着说不打了不打了,结果只要有人喊,心里就痒痒,赶着来打牌比谁都快。说话的时候扔出一张牌。


和了,清一色。梅红绷着一张脸,敏子这样说她,她有些不高兴,把面前的牌往前一推。


唐瓷有些幸灾乐祸。说,敏子,你家的水植物是不是缺水了?敏子一直信风水,她告诉过唐瓷,门旁摆水可催财,所谓“山主人丁水主财”。所以她一直在家门边摆了两盆水种植物。


敏子笑着,说,才开始呢,告诉你,我在我家玄关上供奉了貔貅呢,聚气生财,等会儿你们都会怕我的。


嗳,我怕死哒。蓝晓儿做着鬼脸。接着她把牌一推,说,你这样一说,倒是一定要接你的炮。


打牌一定要学会放弃。打十盘,如果你和了四盘,你的手气已经够好了。那剩下的几盘就要想着安全着陆。顶上手,卡下手,不出你手上别人需要的牌。跟着游,这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游戏。如果每一盘你都想着要和,那么你注定是要输的。审时度势,一定要晓得有放弃才有获得。可是在赌桌上,人往往很难有这种理智,总想着会有奇迹发生,好运总会当头,欲望是无止境的,贪婪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结果越陷越深。


梅红就是不懂得在适当的时候要放弃,想赢的欲望太强烈。古人说过,一个人用瓦器作为赌注时心坦然而格外技高,用金属带钩作为赌注时心存疑惧,用黄金作为赌注时则头脑发昏内心迷乱。其实赌技是一样的,只因赌注不同,其结果大不相同。


吃过贺明明做的晚饭,大家都赞不绝口。说,晓儿,你也太会享福了,一个人,还请个人来照顾你。


蓝晓儿接过话说,哪里,哪里,我是特意为我们打牌时,能有个人端茶送水,吃饭不用叫外卖。


梅红伸着懒腰,说,在你家玩,好是好,就是不喜欢手洗的,太累了。敏子也附和,是的,是的,你去买台自动麻将机,以后我们就不去宾馆开房了。


梅红、唐瓷、敏子齐声说,要得,要得,在这里玩又安全。


蓝晓儿,说,你们想得倒是美。


唐瓷说,你放心,我们每次也和在宾馆样抽水,保证你不会吃亏的。


蓝晓儿说,不是钱的问题,总觉得不像,好像自己真成了赌博佬。


话音一落,三个人就笑起来,唐瓷对着敏子说,你不是赌博佬,是什么?

 
梅红也说,这个晓儿,就喜欢又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蓝晓儿突然黑起脸,冲着梅红说,你放屁,你才是婊子呢。


梅红闭了闭眼睛,仍不识趣地说,我只是打个比方,又没说你是婊子,有什么好生气的?


蓝晓儿把牌一推,自摸了,但她嘴里却说,你妈才是婊子。


贺明明一个人在厨房收拾。她是第一次看见有人打牌打这么大,只见红色的百票票在桌上飞来飞去,一盘牌数几张给这个,或者又给那个。可是那几个女人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时不时地说笑,多几张少几张,毫不在意。刚才她见蓝晓儿门清听一、四条,梅红放了一条,蓝晓儿纹丝不动,可是看牌的人心里急,贺明明看见她的下手敏子有三个一条,三个四条,这个时候不要炮,恐怕就没有和牌的希望了。果真,摸了一轮牌后,蓝晓儿丢了个六万,梅红兴高采烈地嚷起来,清一色。接着贺明明在钱包里抽出八张红票票给梅红。她轻声地自言自语道,嗳,恨死自己了,总是不记得农夫与蛇。梅红却哈哈地笑着,说,我领情,知道你是同情我,谢了。


酸。唐瓷说。


贺明明收拾好碗筷,在客厅为她们续上水,就进书房看书去了。她不敢再看,一看她就出汗。她紧张。一下那么多钱,看着吓人。同时她也在心里犯嘀咕,天呀,刚才要是接住了那一炮,600元呢,结果反倒要掏800元出来,想一想下正负1400呢。想着想着,她心里有些来气,为什么不接炮呢,我一个月的工钱呀,我要在这个家里做一个月的事才有600元,可是在牌桌上她们却没有看在眼里,仅仅只是一盘牌的输赢。贺明明看着书,眼睛里却是那些红票票在飞。有股气闷在心间。


快十点的时候,蓝晓儿的状态不好,头皮有些发麻。张张牌摸在手上,都似一枚炸弹,一扔就是炮。于是她如同惊弓之鸟,时时刻刻都处于一种担惊受怕的状态中,没了气势,乱了方寸。同时在心里,她也想着要打几个大方子,把本扳回来。大方子是要看牌运的,强求不得。如果一心想着,反而放炮的几率越高。


蓝晓儿被打晕了。梅红张嘴又开始神念,人生如麻将,一见钟情是天和,自由恋爱是地和,媒妁之言是平和,勾引别人老公叫抢杠和,跟别人老公生孩子叫杠上花,一个情人叫单吊,没有情人叫白板……


敏子你勾引别人老公呢?唐瓷笑着说。蓝晓儿数了24张红票票丢在桌上,说,勾走了我的老公,我还要打个大红包,哪有天理呀?敏子嘻嘻地笑着。


蓝晓儿数钱的时候,贺明明正好在场,看着钱从蓝晓儿那儿毫不犹豫地拿出来,敏子也毫不手软地接过钱,这钱一下子就换了主人。贺明明直抽冷气,她用眼角瞟了一眼蓝晓儿,见她没有一点心痛的表情,贺明明心里的冷气抽得更凶。她想,天呀,这些钱,在我们家里要烧三炉炭窑!


麻将打得正欢,梅红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下号码,向大家挥了挥手,示意轻点,说,我老公。唐瓷皱了皱眉头,嘀咕着,前夫,一辈子是非不分。


电话里,那个男人在责骂梅红又在外边打麻将,不管儿子。梅红申辩着,说,保姆在家呢。那边抢白道,保姆能替代妈妈?梅红哑口无言,一个劲地讲,晓得,晓得,我一会儿就回去了。说罢挂上电话,有些发呆。敏子看着就笑起来,说,奇怪啦,都离婚几年了,你还咯样怕他。


梅红呀,别个的男人她分分秒秒就可以搞定,可自己的男人怎么都搞不定。唐瓷口气淡淡却又分明一针见血。梅红其实是个能干的女人,一个人张罗两个店子,方方面面她都能摆平。其中有一点很重要,与她打交道的男人都还蛮愿意帮她,她会说人又真诚。


梅红叹了口气,说,男人呀,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敏子说,你们都离婚了,干吗怕他?


不是怕,他是我儿子的父亲,我当然要尊重他了。梅红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


唐瓷也跟着叹气,说,其实如今好些男人是这样的,工作泡在会里,检查泡在车里,用餐泡在酒里,锻炼泡在舞里,娱乐泡在赌里,放松泡在情里,激情泡在被子里,反正就是不泡在家里。

  说得几个女人哈哈地笑。牌局打到一点按时收场。敏子与梅红赢了。唐瓷输子两千多,蓝晓儿输九千多。她们在客厅里核对账目,贺明明听得清清楚楚,她想蓝晓儿这是何苦,叫一帮人来,开着空调管吃管喝,还要送那么多钱给她们。她心痛得有些愤怒。


这一晚,蓝晓儿洗完澡便睡了,可是贺明明想了一晚,也气了一晚。她头热热的,无法入睡,可是又不断做梦。梦里不是家里烧炭窑的场景就是红红的百元票四处飘飞的场面。


第二天看见输了钱的蓝晓儿没事样,看娱乐节目的时候照样哈哈地笑。贺明明忍不住问,你难道真的一点不心痛吗?蓝晓儿被问得木然,问她指什么。贺明明更是气愤,她居然不记得了,她说,那么多钱,可做多少事!蓝晓儿听明白后莞尔一笑,说,愿赌服输,输了就是输了,如果想得太多,那就不要去玩了。输的时候想一想自己赢的时候,心便会平静。而且退一步想,就当自己破财消灾,别人都要跑到庙里去捐款,我这里走掉一点钱,也许别的地方就会好。上帝是公平的,不会什么好事都摊到一个人身上。就像你,没有钱,家境不好,可是上帝让你年轻健康,让你能上大学,这就是在给你机会,给你运气啦。


贺明明听着觉得这不是人讲的话,她输了钱,能这样平静地对待是因为她有钱,有九千块钱与没九千块钱生活没有区别。她想着她二姐夫的弟弟长子常常因欠了人赌资,被人追得四处逃窜,其实每次也只是欠别人几百块,弄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同样是赌博境况是多么不相同。


蓝晓儿见贺明明呆呆的样子,话兴意犹未尽。她继续说,我的一个朋友说,如果她打牌总是手气好,心里反而会有些慌,总觉得会出什么事。她便会跑到庙里去烧几炷高香,让菩萨保佑自己,把一些赢来的钱扔进公德箱,以求心安。其实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看到一些大企业家同时又是大慈善家,捐出大量的钱建学校办养老院,其实是一个道理。钱不能老是进,如果能出去一点,钱便是流动的,人反而安心了,老天也会笑,于是便会帮你,你便会事事吉祥。


贺明明听得一头雾水,打个牌输钱还有这么多道理可讲。她想刚才听到的话,钱不能老进,要出去一点,才能进得更大。可是她们家里进的钱根本不够,却也要出很多的钱,维持很低的生活水平,却年年都是入不敷出。穷人与富人的区别真的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以后敏子、梅红她们又在蓝晓儿家玩过几次,只要是蓝晓儿赢了钱,她必定会抽两张给贺明明,她说她做饭倒茶辛苦了。这个时候贺明明只是笑了笑,也不推辞,顺手接了放在一边,先做着手头的事。偶尔她会想要是刚才你接了那一炮,又何止是二百。所以她觉得蓝晓儿不给她这钱也是要给别人的,反正她有钱,二百元是九牛一毛而已。她心里是不存谢意的。


那天贺明明在家搞卫生,清理一些光盘与影碟。蓝晓儿说,把那些都放到书柜下边的抽屉里。贺明明打开那个抽屉时,她目瞪口呆,屉子里七八部旧手机以及充电板与电线。贺明明说,里边有这么多手机呀,还怎么放碟?蓝晓儿走过来,说,哎呀,我真的忘了,这是用过的手机,还蛮好,明明你选一部吧,用自己的身份证办一个号子,我也好与你联系。贺明明伸手到抽屉里拿手机时,手居然是烫烫的。她从没想过一个人会拥有这么多部手机,手机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奢侈品,而在这里它却如废品般被搁置。


8


蓝可要蓝晓儿陪自己参加一个商业酒会。代表蓝氏集团。平常这样的活动,蓝晓儿多半会拒绝,可是今天不一样。蓝晓儿知道林中林也会去,她想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让林中林见识见识。参加正规酒会的女人一般都穿礼服,所以那天蓝晓儿特地开车到省城的春天百货买衣服。在贺明明的眼里,只有蓝晓儿看不上的,没有她买不起的。从来不知道有人买东西不看价钱,穿上去好看,就刷卡。贺明明看着那小卡片,觉得是张魔卡,里边有用不完的钱。


蓝晓儿试了一件范思哲的礼服,柔柔的黑纱里边有一层暗红色,穿在身上,看似黑色,却有隐隐的红色在摇动,错落成弧形的裙摆上落了几朵开得不是很丰满的玫瑰。蓝晓儿穿着它在镜子面前转了转,一个劲地问贺明明好不好看。贺明明有些呆,她觉得这是电视里明星穿的衣服。她对衣服的判断力明显的是不知所措。她望着镜子里骚姿做态的蓝晓儿嗯着,有些勉强地点着头。蓝晓儿转身对服务员说,开票,我买了。然后又对贺明明说,你帮我去刷卡,签上我的名字就可。说完一个人还在那儿对镜欣赏。

 
贺明明刷卡的时候收银员面无表情地报了一下数字,说6800元。贺明明以为自己听错了,说,什么?什么?6800元。她说,等一下。说着收了卡又折回来,急急地跑向蓝晓儿,说,天呀,我吓一跳,要6800元呢。这个时候蓝晓儿己换好衣服,那礼服已被服务员包好。蓝晓儿说,我知道呀,怎么啦?贺明明说,这衣服又不是金子做的,要这么多钱,我不去刷卡,我怕。服务员在一边古怪地笑着。蓝晓儿接过卡一个人走向收银台。


贺明明在蓝晓儿家一晃就是两个月。开学的日子一天天地临近了。一些生活用品蓝晓儿在带贺明明逛超市时顺便买好。贺明明上的是一所师范大学,在A市近郊。所以她的一些东西到时可直接从蓝晓儿那儿搬到学校去。开学前夕,贺明明回家了,她妈妈硬要为她上学做酒席,把平常送出去的礼钱一并收回来。明明的意思是算了,在乡下办酒,怎么办也只能赚到一点点。可是她妈妈执意要办,明明没办法只能回到乡里。


这天家里倒是好热闹,乡里乡亲、亲戚朋友一个也不落,都来齐了。明明家门前的坪里摆了五桌,明明穿梭在桌子之间,忙前忙后的。她到厨房提开水时,她妈妈一把扯住她,说,看不出你二姐夫家的长子还蛮厚道,他给你打了二百块钱呢。


在乡里,二百块钱确实不是一个小数目。贺明明听了也有些感动,想长子也是一个没钱的人,自己上学他能送这么多,可见他的实意。于是,在开席前,明明有意坐到长子的旁边,问他这一向在哪儿发财。长子笑了笑,说,我又不是大学生,谁会要?还不是到处打工。贺明明看着他,问,没打牌了吧?长子摇着头,说,不打了,我哥不让。长子所说的哥哥是贺明明的二姐夫。贺明明笑起来,说,没想到你开始听你哥的话了。长子挠着头,说没办法,我还要娶媳妇,不能乱来了,要存点钱。说起这事,明明想起她姐说,长子在和她们村里的阿香好。于是问他,他也没不好意思,说,嗯,她从不看扁我,我也喜欢她。阿香是贺明明家屋对面李家的,小学、初中都与明明同班,只是她后来没考上高中,就没怎么来往了。


长子看着贺明明,说,听说资助你上学的是一个女的,好有钱的。长子的话让她回到另一个世界,蓝晓儿的世界。看着旁边的乡亲,贺明明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说,我们这里的人,是无法想象她们是多么有钱的。长子眼睛亮亮的,说,真的,那女人到底多有钱?贺明明说,不晓得,就是多,多得用不完。长子说,真的?真的?这世上还有这种人,你算是福气,攀到这样的人。贺明明笑了笑,说,也许吧。长子对蓝晓儿极感兴趣,问个不停,嘴里重复着明明的话,他惊奇地欢呼,天啊,还是单身女人呀。贺明明说,有男朋友了,也许是会结婚的。长子喔喔着,说是该结婚呀,要不然这些钱一个人用,多可惜。贺明明便笑,说,她男朋友也有钱的,怎会要她的钱?


9


贺明明家办酒的时候,蓝晓儿正穿着那天买的晚礼服在酒会上倾国倾城地微笑着。蓝可与林中林不时地与他们的客户谈事,闲着的蓝晓儿便端着酒杯四处走动,拿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吃。


可是蓝小姐?边上一位体面的男人绅士地问。蓝晓儿正聚精会神地吃一盘水果沙拉,听见这男人的声音,抬起头来,有些呆头呆脑的样子。男人笑了,说,不记得了?我是孙洵。蓝晓儿还是一头雾水望着他。这男人依然浅浅地笑着,说,钱鸣总记得吧?他曾经给我们当过介绍人呀。几丝礼貌的笑僵在蓝晓儿脸上,钱鸣,这个蓝晓儿命里的克星,烧成灰,都是会认识的。这个叫孙洵的男人干脆坐在蓝晓儿边上,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是真的,蓝小姐对我真的没有一点好感,现在记都不记得我了。蓝晓儿只能用脸上的微笑镇静自己,在他提到钱鸣的时候,她记起了这个男人,听他这样说,便回嘴道,孙先生倒打一耙,当初是你没看上我,也不给一句回话,我干吗要记得这种人?孙洵摇着头,说,怎么会呢?与你见了一面后,我天天问钱鸣,你对我印象怎样,可他说,你对我印象不是太好。他还说,他做了几回工作。你不晓得当时我多受打击,一直感觉不错的我,居然被你看得一文不值。听他这样说,蓝晓儿心里有些震动,这个男人当初她是看上了的,可是钱鸣却对她说,他没看上自己,那个时候高傲的她突然就自卑起来,甚至有些自暴自弃。

  两个人本来是可以走到一起的。彼此最初见到的那一瞬间都有些喜欢上了对方,可是他们所信任的人却给他们传递了错误信息,而他们自己却深信不疑。望着眼前这位志得意满的男人,蓝晓儿有些恍惚。她想要不是钱鸣这个狗东西,也许他会是自己的丈夫,也许自己的生活会是别一个样子。蓝晓儿的落寞没有表现出来,她只问孙洵,那个时候你就那样相信钱鸣?孙洵说,当然,他是我表哥。蓝晓儿没有说出真相,一切都过去,她只是觉得悲哀,亲人之间也存欺骗,而且被骗的人还一直相信着那个骗他的人。在这一瞬间,她又考虑还是说破好,让他认识一个人。她抿了抿嘴,正要张嘴说时,林中林朝她走过来。两个男人握着手,看样子蛮熟。林中林对蓝晓儿说,孙队长,你认识?蓝晓儿有些惊讶,她说,认倒是认识,就是不晓得他是队长。林中林揽着晓儿的肩,有些炫耀地说,我女朋友。接着又对蓝晓儿说,刑警队的。蓝晓儿笑了笑,说,记得以前,你的工作与公安无关的。孙洵说,没有啊,我一直在局机关,到队里是几年前的事。蓝晓儿大胆地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轻蔑,说,那我有点怀疑你的侦破水平。孙洵退了一步,说,蓝小姐怎么这样说话,太瞧不起人了。蓝晓儿说,没别的,你都分不清你信任的人是在骗你。说罢便转身留下冷冷的笑声,自己走远。


有人说,在这个地球上,约有两万个人适合着你,就看你先遇到哪一个。爱上一个人不需要什么,只需要靠际遇,是上天的安排。孙洵是蓝晓儿生命中擦肩而过的人,本来他是蓝晓儿生命中两万个人中最早出现的一个,却被别人阻拦了。但是蓝晓儿想也许林中林是最最适合她的人,所以当着孙洵的面,蓝晓儿挽着林中林在人群中低眉浅笑着,林中林有种在梦中的感觉。在一旁的蓝可看了,低声说老林,快做我妹夫吧。林中林呵呵地望着晓儿,说,我也想呀。


酒会以后,蓝可真的就开始操办他们的婚事了。其实林中林与蓝晓儿已经同居了,他们多数的日子是住在林中林家。结婚的房子蓝可正张罗着人在装修。妹妹能结婚,而且是与他最要好的同学,他觉得这事太称心了,他想父母从此也就真的安心了。


幸福安稳的日子带着滑轮,正滑向蓝晓儿。这天蓝晓儿抽空去赶一场牌局,中途贺明明打来一个电话,说急需2000元,因为她不小心撞倒了一个开水瓶正好打在同学的脚上,同学要住院,要交3000元,可是她只有1000元。她急得声音带哭腔。蓝晓儿顿时心就软了,说,明明,你别哭,我马上给你送过来。于是她调头把车开往郊区。路上,梅红打电话过来,问她怎么还没到。晓儿说,突然有点事,要晚点来。她没有说是明明的事,她怕她们笑她。上次送明明去乡下,就被她们笑过一次。


车子开过收费站,林中林打来电话,说晚上他去省城谈生意。蓝晓儿说,正好我也约了人打牌。电话里她也没说去给贺明明送钱。出过收费站,车子向左拐,下一个坡的时候,他们的电话就结束了。这也就是蓝晓儿生命里最后的一个电话。


蓝晓儿开车的速度一向不是很快,而且也不逞强,别人要超车,蓝晓儿会让路。可是这天,一辆黑色的车迎面开过来,蓝晓儿避让不及,那车撞到了蓝晓儿车头的左边。当时蓝晓儿吓得闭上眼睛,好长一段时间后,才发现系了安全带的自己安然无恙,她长吁了一口气,看见对方车上下来两个年轻人,正在看两车相撞的地方。于是蓝晓儿也推开车门,下车看要怎么办。


一下车,两个年轻人便说,你看你看,车撞成这样,怎么办?蓝晓儿说,是你们自己撞上来的,我还要找你们呢,你们看看我的车。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说,我来看看。说着就上了蓝晓儿车上的驾驶室,蓝晓儿正要说你凭什么上我的车。那辆黑色的桑塔纳上又下来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他们把蓝晓儿一推,把她架进那辆桑塔纳里。意识到危险的时候蓝晓儿想叫,可是一块黑色的胶纸已贴住了她的嘴。


车上没一个人说话,车往贺明明学校相反的方向开着。一路上只见几栋民房,四周是一个一个长着灌木丛的山丘。蓝晓儿不明白他们的意图,想要是他们要钱便给他们。一路她也不去反抗,她盯着这几个年轻人仔细看,好记住他们的特点。她注意到开车的那位手背上有一块褐色的胎记,没有表情的脸上眼睛里有股杀气。车子开进一个山冲里停了下来,除了鸟类在树木中弄出响声外,寂静得任何响声都有回声,蓝晓儿看见了一个长方形的土坑,坑深有一米左右。

  下车后,他们中的一个人把蓝晓儿嘴上的胶纸撕下,蓝晓儿望着他们,想找出他们的头。那个手上有胎记的人也下车了,后边开蓝晓儿丰田车的人把蓝晓儿的包包拿过来,递在那个有胎记的人面前,包里一叠没开封的一万元,那人拿起钱包,打开,里边有几千元钱,两张银行卡及美容、服饰的贵宾卡。他抽出那两张银行卡,对着蓝晓儿说,密码?蓝晓儿看着这个人,心里慌起来,她不晓得是告诉他好一些还是不告诉他。所以也只是茫然地望着他,后边有人就是一脚踢在蓝晓儿的腿肚子上,蓝晓儿条件反射地啊了一声,接着跪在了地上。她突然就哭起来,她害怕,她想她完了,她是遇上恶人了。那只有胎记的手伸过来,拍着蓝晓儿,说,不要哭,说出密码,我就饶了你。而每个字从这个人嘴里不是说出来,而是从牙齿里咬出来。蓝晓儿全身冰凉,她想这个时候要是林中林能出现她就不恐惧了,可是现在她止不住全身颤抖,她判断不出是说出来危险还是不说出来危险。没容再想,一把寒气逼人的尖刀抵在蓝晓儿的脖子上。说,不说,就捅死你。蓝晓儿的眼睛突然就看不见了,她虚弱地任他们摆布。十一月的山坡上寒风阵阵,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刀子在脖子上割了一下,殷红的血顺着皮肤缓缓地往下流,蓝晓儿没有感觉到疼痛,她的恐惧占据了她所有的神经。


说,密码是多少?拿刀的人恶狠狠地问。


蓝晓儿一直闭着眼睛,她不想回答,想着,怎么样都是死。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就像她平常打麻将时,手气背的时候,被别人一脚一脚地踩着炮,那个时候,她也是只能看到别人的凶,她陷在深渊,茫然得没一点希望。无论怎么凶,如果还是牌桌上的游戏,那只是丢点钱,怎么也不会要命的。命是比天大的。


一个嘴巴甩过来,蓝晓儿的头更大了,她绝望地想,快点结束吧,我不要这种折磨。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有些不屑,说,不就是要钱吗?至于要这样,密码可以告诉你,不过这两张卡上并没有多少钱。


那个手上有胎记的男人微微笑了一下,说,你真懂事,说吧,密码是多少?


999333,蓝晓儿报出了数字,她知道说出来,她会马上被他们弄死,她惟一的希望就是要让人知道她是被谁害死的。所以,她接着说,我家里还有一张卡,上边有40多万,是我准备结婚用的钱,抽屉里还有3万元现金。


这意外的消息显然让他们动心。所有的人都望着那个手上有胎记的男人,等他拿主意。


说,你家在哪个区哪个单元几门几号?胎记男人说话了。


你们找不到的,我把卡藏在一本书里。蓝晓儿渐渐地恢复了一些理智,她知道目前能拖延就拖延。


几个男人走到了一边,几乎所有的人都想要蓝晓儿带路去一趟她的家,去取那些钱与卡。胎记男人回头看了蓝晓儿几眼,说,你们这些傻鳖,怎么就相信呢?难道就没有想到她是要拖延时间,争取机会吗?我们为什么能每次得手?就是快,不留痕迹,让吃屎的条子找不到线索。我们这一行最忌贪,一贪,就玩不下去了,好日子就到了头。他吩咐手下,说,快,不要像这娘们,心太软。他扔掉手中的烟蒂,摇着头,说,长子,你说是不是,要不是这娘们的心太软,我们又怎会劫持到她。其实我挺同情她的,一个就要结婚的女人。他长叹一口气,说,命啊……一转身,走向他的车。


山风从远处吹来,树梢沙沙地渲染出一阵阵寒意。那胎记男人在上车之前,望了望天,突然又转过来身来双手合一向蓝晓儿深深地鞠一躬,然后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10


林中林从省城回来就一直没联系上蓝晓儿,他以为她牌打得太晚,故意不开机,好睡觉。可是直到傍晚手机还是无法接通,家里也没人接听,心里有些不对劲。于是打梅红的手机,问蓝晓儿哪儿去了。梅红说,我还正要问你呢,昨天本来说好来打牌,突然说有点事就来,接着就关机了,我们还以为她是和你在一起,放我们的鸽子呢。


林中林突然就全身发凉,他打电话给蓝可,两人一起去了公安局找孙洵。

 
两个月了,谁都没有蓝晓儿的消息,她突然就人间蒸发了。


这几天正是过年,林中林哪儿都不想去。他在蓝晓儿的那套八楼的公寓里呆着。看她留下的碟片,整理她的书,翻看书页上的涂涂画画,林中林越发有些心痛。他觉得蓝晓儿是属于一直未能找到自己事业寄托与兴趣寄托的人,每天只是毫无目的地度过。其实像她这种女人满地都是,可是别的女人在正常的时间里,便有了家庭寄托,丈夫与孩子。这个寄托林中林还没来得及给她,她却不辞而别。


新年的鞭炮此起彼伏,林中林的心懒懒的。他在书柜的一角,摸到了一本日记,蓝晓儿断断续续的文字记录了她的生活与对人的看法。有一段落是这样写的:


今天我的手机上有短信提示,说我长城卡上被刷600元。这张卡,我一直丢在家里,怎么会被刷卡呢?晚上回家后,我特意打开抽屉,那卡还在纸盒子里。家里只有明明在,莫非是她拿卡刷的?两个月来,她有些变化,总觉得我给她什么都是应该的。我也矛盾,不晓得该不该继续帮她。因为家境,她有极大的不平衡,而且脸上时常会流露出她的愤怒。仇富心理扎在了她心上。我有些害怕。如果不帮她,她的心里是不是会更加的愤怒……


林中林突然想起蓝晓儿的手机电话单子上,最后一个电话是自己的,倒数第二个是蓝晓儿打给梅红的,第三个是贺明明打给蓝晓儿的。也就是说,本来蓝晓儿是要去打麻将的,途中接到贺明明的电话,才说临时有事的。当时警察也找过贺明明,贺明明说,她与蓝晓儿说,周末去蓝晓儿那儿,她还有些东西在那儿。林中林记得,话单上,这个电话打了有四分多钟。如果仅仅是这件事,是不要用四分多钟的。他打电话给孙洵,把他的疑问说了出来。孙洵也倒抽冷气,他说,贺明明一个大学生,我们真的没往她身上想,这样看来是有一点问题。


因为是过年,贺明明肯定回乡下了。他们就直接开车去L县。一路上,林中林跟孙洵说起蓝晓儿一个人开车送贺明明回家的事,他感叹说,晓儿就是心太软。孙洵一直沉默,面对这个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女人,他只能在心里叹息。


几小时后,林中林把车开到了贺明明家门前那条冒着热气的小溪边。蓝晓儿在溪水里洗衣的样子林中林还记得,可是如今却不知她身在何处。


贺明明窝在家里的火炉旁病怏怏的。那条黄狗蹭在她脚边也一直打着眼眯,听见汽车开来的声音,它霍地一下从地上立起,跑到门边底气不是很足地叫了几声。贺明明在看到林中林时,便崩溃了,她想她完了。所以她没有从凳子上站起来,而是脸色苍白地趴在一边的木桌上。而孙洵的出现,却让贺明明以为事情败露了,聚集在她心里的惶恐骤然倾泻,望着孙洵她的泪喷涌而出。这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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