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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名作:《京华烟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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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64楼 发表于: 2007-09-29
 他开始说:“你是我的一个远亲。我不知道你愿不愿听我这个不久于人世的老人说几句话。你这件案子赶巧由我儿子办。你赶巧被他抓住了。这是天意,不是人的意思。我告诉过我儿子,我们家的人不能杀人。我要告诉他,把这件案子要尽量从宽办理。”

  素云说:“多谢,老伯。”




  “听我这个老人的话。记得这个寓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世界上什么是福?什么是祸?焉知你今天被捕不是你的福气呢?”

  素云说:“老伯,我听不懂您的意思。”

  “阿非若是放了你,以后一切全在你个人了……但是,我告诉你,中国日本之间,大战就要发生了。等一打起仗来,要记住,你可是个中国人。”

  老人家停下来,眼睛甚至连看都没看素云。

  姚老先生说:“好吧,再见。”眼睛也没转过来看她。

  大家静静地走出屋来。

  警卫和陈三把素云带到囚车上,阿非下令不再蒙起素云的眼睛。阿非现在要安排释放素云这件事,程序上是很困难的。他仔细研究素云的案子,把这个案子叫局里同事们办,请求他们从宽办理,因为这是老父死前的嘱托。因为这可能是北平第一个中国人制造毒品要处死刑的案件,局中委员愿意慎重处理。阿非要准备一篇详细的报告,在报告中要尽量低估货品的总量,并且说逮捕时人犯毫无抵抗,并且说突检的房子完全是中国的住房,与日本人毫无关系,与日本人勾结一款,于本案并不适用。最后他陈明犯人表示悔罪,并愿向禁烟局捐出五十万元推动禁烟运动,最后姑念罪犯由于情势所迫,并非怙恶不悛,请从宽处理。

  数周之后南京方面的决定到达,素云被判开释。

  一天晚上,姚老先生在睡眠中逝世。这是自然之死,身体元力渐渐耗尽了。最后几天,他的食欲渐减,直到连稀饭也不能吃,后来连水也不能喝。看来是显然死去好久之后,他微弱的脉搏还在跳,而且眼睛并不闭上。这真是道家的仙逝。

  现在,他的儿子,女儿,儿媳妇,在床边有的立着,有的跪着。大家一齐哭泣,为他沐浴,更衣,依礼抬入棺木中入殉。阿非向局里请假,依礼治丧。阿非把陈三留在局里办公,因为陈三是姚老先生的远亲。木兰,莫愁,和两位女婿换上白孝服,曼娘和暗香依礼穿蓝孝服。

  丧礼举行两周。傅增湘夫妇已返回原籍,宝芬的父母全力帮着办理这场隆重的丧事。美国小姐董娜秀,因为是画家,早已成为宝芬的至交,她也前来吊唁,华太太和老画家齐白石也来帮忙。阿非是孝子,不能来注意诸多琐事,只能由两位姐夫帮着料理。

  不过立夫仍然进行他的走私调查。逮捕了素云,他对贩毒情形得到了深切的了解,远非其他情形之下所获得的了解可以比拟。阿非虽然悲伤,但仍然和立夫讨论案件,因为老父之去世,早已在意料之中。阿非所提供立夫的,一是直接的消息资料,一是官方的报告,所有海关的报告,国际联盟禁毒委员会英国人调查员米如·赖斯特小姐的报告,尤其英国人的这份报告所描写的真实情形,使全世界为之轰动。阿非也告诉他,天津的美国大学妇女协会已经做了贩毒调查,发现贩毒组织其蔓延之广,实令人憎恶,令人恐惧,只好把此一报告压下,不予发表。立夫看起英文来还感觉吃力,若想翻译得精确,还要问阿非。立夫常常挖苦留英的那些“绅士”的矜持造作的态度,这就使他和阿非始终有点儿格格不入,不能打成一片。但是现在第一次彼此渐渐了解,立夫把他自己对留英学生的偏见,也多少克服了几分。

  在天津,一个外国医生,在日本租界附近一个中国小学旁边,向一个小贩买了些糖果,化验的结果,证明那糖果里有麻醉剂。立夫对这件事特别注意。

  立夫说:“我简直不能相信。”

  阿非说:“我可以证实这个报告是千真万确的。近学校也好,不近学校也好,这与贩毒的人没有什么关系。在日本租界,没有一条街没有毒品制造厂,批发或是零卖,即便在最讲究的住宅区,也是如此。贩毒的人何必为一个学校搬家呢?”

  立夫喊道:“这就是‘亚洲新秩序’吗?”阿非听见立夫骂,是用绅士所不肯用的脏话骂。

  立夫决定再到天津去,他和阿瑄商量好,他化起装来,阿瑄带他穿过日本租界。立夫会日文,对他的调查工作很有利。

  他们看见一家一家的商店,在现代钢筋水泥的洋房子里,叫做“洋行”,门上把日本国旗挂得很明显。他们进了那些房子,发现里面除去毒品,没有别的货物。在一条街上,他们看见有十几家这种洋行。他们又走进别的街道,他们看见似乎是住宅,阿瑄告诉他那是制毒工厂和大宗批发商行地区。正在日本领事警察局后面,在旭街接连东马路时,连隐藏也是多余的,只见一个低级吸毒窟,衣衫褴褛的赤贫人在那儿出出入入。

  立夫看那些人类中的堕落渣滓,实在不忍心,转身走开。

  “您要不要看还好一点儿的——高级的?还是中级的?”

  “带我到个中级的地方儿去看看。”

  他们坐了一辆洋车,到了一栋房子,立夫一进去,令人作呕的气味袭人鼻孔。屋里很黑,在坐榻上不是站着躺着的,就是坐着的,姿势不同,都是瘾君子,有中国和高丽女招待陪伴。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65楼 发表于: 2007-09-29
一个女招待问他们:“抽呢?还是扎?”

  阿瑄指着立夫说:“我这位朋友刚刚学。”又转身对立夫说:“有三种方法用这种毒品。‘抽’是把烟抽下去,‘扎’是注射进去,注射的是古柯碱,或是吗啡。第三种办法是用鼻子闻,瘾头大的才闻。”




  阿瑄说:“给我拿五毛钱的白面儿。”

  女招待把他俩带到一个坐榻上去。一个中国女招待拿来了一小包海洛因,是放在一张特别的纸上,另外有半盒儿洋火。

  阿瑄对站在一旁望的女招待说:“我只是让我朋友看看怎么抽。”

  那个女招待微微一笑说:“我教给他看看好不好?”

  立夫回答说:“不必麻烦了。”女招待走开。

  “在高级的地方儿,那些女招待还操副业,只要您肯花钱。您和那个小姐关在一个特别的房间里。您不叫,没有人进去。”

  现在这是半敞开的屋子,客人叫时,女招待就前去伺候。阿瑄指着一个仰身躺着的男人说:“看那边儿那个人,他正打飞机呢。”那个人把一卷纸放在一根香烟上,那个纸卷儿里有白面儿,在下面仰着脸抽。有人用一根小管子,就是把一支毛笔管儿,插进一个大竹子节儿里。别人坐在床上,用火柴在锡箔下点着,锡箔上有白面儿,等受热的白面儿冒出紫蓝的烟,就用管儿往肚子里吸。

  阿瑄说:“那叫‘哈’,嘴往里抽气。”

  有几个新主顾进来,一个男的,才十八九岁的光景。一个男招待走过去,显然是知道他要什么,那个青年把衬衫拉起来。

  阿瑄说:“注射有两种方法。一种是静脉注射,一种是皮下注射。你看那个小伙子背上有好多针眼儿。最坏的时候儿,皮肤会因传染而腐烂。静脉注射没有这种毛病,但是太危险。有静脉注射后当场毙命的。所以有瘾的人大都喜欢皮下注射。”

  立夫回到北京,准备一篇报告。除去海关的报告之外,中文在这个专题上完备的著作还没有,所以立夫要采用好多外国资料。

  他写的文字里有:“天津日本租界是世界海洛因的大本营。是日本、大连、沈阳、朝鲜的鸦片输往南北美的中心。世界最大的海洛因工厂设在唐山。仅止在张家口的一家日本工厂,即日产海洛因五十公斤,也就是全世界合法需要量的十五倍。司徒·福乐(Stuart Fuller)在他为国际联盟禁毒委员会提供的报告上说:‘日本势力在东方进展所及之处,与之同时共进者为何?贩毒。’他把东北和热河的贩毒情形描写为‘令人战栗’。根据日本报纸,鸦片的种植和贩卖是由朝鲜总督指挥下的专卖局长细心计划管理进行的。鸦片制造商公会,由政府给与津贴,对公卖局负责指导种植鸦片,借款与种植鸦片者,并负责鸦片原料的运交工作。”

  在他那篇报告的结尾,他写道:“禁毒和消灭走私最大的困难是日本的军事当局和治外法权。如果远东之情形如此,而日本竟要求世界承认,真是匪夷所思。如果这是一个友邦的政策,则中国应当多要敌国而少要友邦。如果这是亚洲的新秩序,则所有人类的良心应当要求返回于原始野蛮时代的旧秩序,那倒不失为一个更文明的生活方式。天津转日本租界是中国政体上一个毒瘤,是日本荣誉上的一个污点,是全世界公众健康的一个威胁,应当自地球表面上扫除之。”

  姚老先生的丧礼办得很隆重,很冠冕。自从他出外十年归来之后,邻居都称他为“老神仙”,他的丧礼也称之为老神仙的丧礼,当然文词上有点儿矛盾不符。除去宝芬家的旗人和这个茶商巨子的老朋友之外,还有好多年轻一代的亲友。由于阿非的工作的性质,他在官场上具有相当的地位。北平市政府好多代表来参加送殡,送殡的行列达一里长。那时洋鼓洋号的音乐队应用在丧礼上已经流行,所以有若干个团体送了两队。姚老先生生前吩咐过不要和尚念经。不过西山一个庙里的和尚坚持来致敬。这实在不好拒绝,阿非只好接受,但是只请他们送殡。结果是新旧混合,有点儿古怪,因为和尚的脸和袈裟是黑黝黝的,职业乐队的肩章和制服非常鲜明,吹奏着柴科夫斯基的丧葬进行曲,两者对照,很不协调。

  木兰自杭州北上之时,在一个火车站上看见两个军乐队,由两个官员送的,来欢送一个省主席。火车一开动,两个乐队同时奏乐,成为滑稽可笑的杂奏。所以她让阿非告诉两个乐队,他们要自己协调好,不要同时演奏,而且不可以那个刚一奏完,这个就接起来。

  丧礼给木兰莫愁一个机会,重见一次以前的亲戚朋友。那些人之中,有素丹,现在是个寡妇,桂姐和两个女儿爱莲,丽莲,两个人似乎婚姻很如意,派头儿很时髦儿。黛云的母亲也来参加。她丈夫已经去世,她说女儿在苏州又坐监,是在去参加共产党代表会议的途中被捕的。

  阿瑄特别请假回家参加丧礼,虽然他不是姚家人,但是曼娘坚持这样做。出殡是在星期三,第二天他立即返回天津。他听说前一天,另一帮日本浪人在天津车站,把两百件货硬往三等车一个车皮里装,又把驱逐出来的乘客打伤了几个。

  在六月,这种事已经有八九次,把海关的职员实在惹得忍无可忍。在一个礼拜五晚上他们得到了一个消息,说一大批货,分装在六辆骡子车上,在通往天津的大道上被海关职员抓住,但又被三个日本人和三个高丽人抢回去,他们赶到,人多势众。阿瑄的办公室则找志愿人员,要前去再抢回来。几个最年轻和最强壮的自告奋勇,愿意前去,阿瑄也在内。那几个浪人据说身上没有武器,因此认为有十二个人足可以对付他们。他们自己也不得带武器,目的只是在夺回货物,击退私枭而已。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66楼 发表于: 2007-09-29
 大家知道骡车的大道,那十二个人先到一个小村子里,只带着绳子。在村里一家商店中,他们之中一个人看见有大火炮,他们买了几个,预备吓唬私枭。大约两点半的光景,他们之中带着望远镜的那个人,看见骡子车来了。第一辆车上只有一个矮小的人,大概是日本人,坐在一堆货物上,另外几个人坐在最后的两辆车上。问题是对付后面车上的保镖之时,而不让前几辆车逃跑了,所以要点在完全施以突袭,攻其不备。三个人被派去对付前面的日本人,逮住赶骡车的,还要同时扣留住货物。另外九个人分成两部分,藏在大道的对面,攻击


保镖,阿瑄在后面那一组里。他们蹲在一道旧墙下面。

  第一辆车过去之后,为首的发出暗号儿,叫他们自己人爬近大道去。为首的把大火炮点着,扔到车上去。这个暗号儿一发,大家一拥而出。日本人和高丽人大吃一惊,开始乱扔石头。海关人员冒着飞来的石头跳到车上,双方揪打起来。

  阿瑄是在为首的官员之后第三个人,在他正跳到车上时,一个两磅重的圆石头打中他的头,把他打昏,跌到地上。幸而别的人已经赶到,日本人不能再扔石头。一个日本人带着一把斧子,对准为首的人就劈下来,为首的人迅速一拳打中日本人的肚子,斧子落在车上。

  赶骡子的中国人跑掉,车停住了。双方混战了片刻,后面的两个日本人和三个高丽人被制服,捆缚起来。前面车上的日本人,因为喝了半醉,在六月的下午正在困倦,没有抵抗,束手就擒,用听不懂的日本话乱骂。

  领导人下车来,看见阿瑄躺着失去了知觉,头皮上流血。他派人雇了六个农人,把车赶往最近的海关检查站,他们把阿瑄抬到一辆车上。阿瑄受的伤不重,到了检查站时,他已经完全苏醒过来,医生把他的伤洗干净,用绷带包扎起来。只是伤了表面,并不严重。这一批人,大功告成,十分兴奋,然后押解着那几个日本人和韩国人,送交日本警察局。

  在七点半左右,六个日本人进入海关的庭院,从办公室的窗子往里望了望,随即闯了进去。他们问搜到的私货放在何处。主管人员告诉他们私货已送到总处去,一个日本人开始大骂,出手打了中国关员一个嘴巴。然后搜查客厅,拿走了那把斧子。临走时,骂人的那个日本鬼子用他那难听的中国话威胁说,如果告诉他的话不对,他要回来杀死那个中国关员。

  第二天,阿瑄早晨没上班,坐着九点的快车回北平去,过中午不久就到了,家里人还没想到他会回去。

  看见他头上缚着绷带,他太太好害怕,赶紧叫曼娘。

  曼娘说:“我告诉过你会有今天。你若叫人打死,我们婆媳怎么活?”

  环儿,宝芬,莫愁听到这消息,也来到屋里,阿瑄把事情的经过完全告诉他们。木兰得到消息稍晚,听见曼娘话说得很激动,一半责备自己儿子,一半骂日本人。

  木兰听见她说:“你干的是什么差事?官儿吗?又不是个官儿。土匪?又不是土匪。赤手空拳去擒虎狼。我恨死那些矮鬼子了。为什么咱们的官员不能带武器?为什么人家可以?若真是两国打仗,要清理好战场,双方摆成阵势,摆好刀枪,那也像个公平的交战哪……”

  木兰问:“你赞成中国和日本开战吗?”

  曼娘说:“若是像我说的正式打,打仗倒还好。怎么能叫阿瑄赤手空拳去和矮鬼子打呢?”木兰想起她父亲说的话:“你问曼娘。曼娘若说中国非打不可,中国就会战胜。曼娘若说中国不要打,中国就会战败的。”

  木兰慢慢说:“你相信中国能打败日本吗?”

  曼娘说:“不管中国愿不愿打,中国是不得不打了。”

  曼娘可说中国要打了!

  姚老先生说过,战争是要发生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殊死战。

  木兰说:“曼娘!你已经向日本宣战了!”

  曼娘说:“我懂什么宣战?我只知道,咱们不能束手待毙。”

  环儿问:“木兰,你怎么想?”

  “我怎么知道?现在但愿我能问问我父亲。但是他常说,人的运气和个性息息相关。人若有福气,一缸清水变白银;若没福气,一缸白银变清水。人必须享有福的个性。日本人没有统治中国的个性,所以也没有统治中国的福气。即使把中国送给日本,他们也没有福气消受。”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67楼 发表于: 2007-09-29
43章 报国洗前愆 除奸生差误
第二年七月七日,战争爆发了,由于华北的情势发展而成。正如地震之后,必随之而有洪水,乃是自然之事。犯罪学家若发现两个犯罪案子是用相同的方法作的,他们就认为两桩罪案是由同一罪人犯的。日本征服中国的计划和他们走私政策是一致的。方法相同,特点相同,动机相同;鼓动,计划,指导,也是由同一个机构,那就是日本陆军。

  从抢劫中国政府的税收,到抢劫中国的疆土,日本陆军只是采用同样残忍的方法。说也


奇怪,人类的心理对偷窃一个国家的领土,比偷窃一个妇人的皮包,多少看做更为光荣,更为对得起良心,辩论起来也更为振振有词。古时庄子就写过:

  窃钩者诛,

  窃国者侯。

  这个真理的后一半,提供了一个问题,虽然无数智慧卓越的经济学名家,国际法理学家,在渊博的论文里,非常慎重认真在事前事后时常研究,查考,论断,争辩,解释,辩护,诡辩,讨论,其中的真理仍然逃过了他们的观察,就犹如在灵魂学家所举行的降灵会上一样,有人说看见了那个鬼,有人说没有看见。

  但是,也许木兰是对了。日本人没有享福的特性,这是不会变的。

  认真说,战争已经“自然而然的”开始了。卢沟桥“事变”,其实不是个事变。日本军队在非法的地区夜间演习之后,在凌晨四点半要求进入中国军队防守的宛平县城,要搜索一名“失踪的”士兵,他们说中国兵向他们开枪,后来日本又自相矛盾,说那个兵并不是失踪。但是那年战事发生之前住在中国的人,都知道战争是迟早要发生的。日本占了东三省之后,侵占了热河,悄悄地进入了察哈尔,创造出冀东伪防共政府,现在日本想使北方五省与中央脱离,他们以为中国会把这片领土送给他们的。中国人恨死了日本人,但是日本人却爱煞了中国的领土。日本人越喜爱中国的领土,中国人越仇视日本人。

  于是两国开始了亚洲历史上最可怕,最残忍,最不人道,破坏性最大的战争。

  其实神经战早已开始了好几年,而中国人的神经现在已经兴奋起来。中国人必须要打日本,杀日本人,才能不使全中国陷入精神错乱。中国政府努力压制国人的反日情绪的表现,不管是写文章,讲演,开会,游行示威,可是老百姓被压制之下日趋高涨的反日情绪,如水决堤,终于爆发而不可遏止。戏剧性的西安事变几乎使蒋委员长陷身漩涡。日本人说中国人民反日,话真是说对了。他们说蒋委员长鼓动中国人民反日的情绪,话却说错了,因为他没用手指头弹动一下儿。他们若以为日本人以战争毁灭加诸中国人的头上,而能消除中国人对他们的仇恨,使中国人看起他们来可喜可爱,那是另一件事,是日本人该用他们自己的智慧去了解的事。姚老先生、木兰、曼娘,即使中国最伟大的哲学家,在这方面,也没有一个人能对日本帮这个忙。

  从客观的角度看起来,从民国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战争爆发,整个儿的动态是这样:侵占东三省是日本对中国的第一次进击。民国二十二年热河省失陷给日本之后的塘沽协定,要求中国长城沿线划做非军事地区,是第二次进击。在民国二十四年春天,中国大部分军队在“剿共”战役中把共军驱入中国西部时,日本人强迫中央政府自河北撤退某些单位的驻军,是第三次进击。这样与当地军事当局勾结,鼓吹“自治运动”,宣布脱离南京中央政府,在华北五省创造了一个像“满洲国”那样的傀儡政权。日本因为发现甚多地方当局都与日本“合作”得不够“诚恳”,在民国二十四年秋天,打算把力量集中在河北与察哈尔两省,但是中国政府的回答是从西部调回“剿共”军队布防在陇海铁路沿线。日本人大惊,看出了危险,暂时放弃了远大的计划,而创造了“冀东防共政府”,抓紧了冀察政务委员会,增加了华北驻屯军,比庚子条约规定在过去三十六年之中列强认为必需的军事力量,多了四倍。这是第四次进击。在民国二十五年秋天,日军占据了北平附近铁路的交叉点丰台,丰台是南下东去的火车必经之地,而丰台分明是庚子条约限定外国驻军以外的地区。这是日本向中国的第五次进击。紧跟着的第六次进击是日本煽动的蒙古伪军进攻绥远,在这次战事中,中国军队第一次正式出面,将伪蒙军击退。再后便是第七次进击——卢沟桥事变。

  道家思想和现代科学都同意这一点:作用与反作用的力量相等。中国的反抗精神就是反作用力量。由民国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的日本侵华行动,就是引起反作用的作用。中国反抗的力量应当看做是战争开始前日本对友邦侵略的罪行的直接反击。只有这样才能了解这次战争。不幸的是,世界上力量最大的陆海空军力量,不能炸毁作用与反作用这条千古不变的法则。

  现在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因为两国都打算在华北认真一试了。停火的商谈不停,战事时断时续。蒋委员长在牯岭召集各省军事长官,研讨重大决定。日本大军在毫无阻碍之下源源而来,用以加强天津铁路沿线的防地,为时达三周之久。在卢沟桥事变后九天之内,据称有日本五个师,总数达一万人,进入中国本部和内蒙地区。多少火车的军火和军队补给品涌到天津,分发到丰台和其他地点。真正战争在北平附近地区开始时,日本军队已经进占北平数里之内的战略据点。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兼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对七月二十六日日本要求将中国陆军三十七师全部撤退到保定以南的最后通牒,予以断然拒绝。二十八日,中国军队发动猛攻,可是宋哲元将军在当天夜晚十一点钟,出人意料地离开北平,派了当时一般人认为亲日的天津市长张自忠将军代理公务。二十九军的抵抗在二十九日午夜停止。北平已然落在日本手中。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68楼 发表于: 2007-09-29
父亲丧事完毕之后,木兰和莫愁已经全家南返,战争发生之时,正各自住在杭州苏州。阿非和别人仍然在北平。卢沟桥事变之后,北平谣言满天飞。南京中央政府在努力做重大决定之时,北平的居民天天盼望中央的飞机在天空出现,但是望不见踪影。各处都低声耳语希望这座北平古城得免于战火的破坏,各处也都在低声耳语,都恐怕战火难免。人们对入寇的敌人有仇恨,是埋在心里的深仇大恨,在几百年的忍耐磨炼之下暂时缓和下来。他们看见日本飞机在头上绕,他们暗中咒骂,但是十分谨慎。




  这座古城中大部的居民,真正北平土著,仍然泰然自若,在家中,在茶馆儿里,甚至心情愉快地闲谈战争的来临,预测战争的后果,个人生活,一如往常。

  他们厌恨入侵的外国人,不过以前早已见过别的外敌。在北平的居民,是形形色色的,老年退隐的清代官吏,年轻的爱国学生,胆小怯懦的官吏,温和而出语讥诮的政客,诚实规矩的商人,以及为日本做谍报的赤贫贱民。但是一般人,因为文化教养高,都厌恶暴力和战争,不喜欢上海那种恐怖和暴乱,而是温和,节制,爱好和平,非常有耐性。

  在北平,真正古老文化的继承人,不介意于现代文明的侵扰。他们祖先怎么样生活,他们现在也是一成不变。他们家庭生活有满足的气氛,这显示他们对人生的看法上有无穷智慧的源泉,在生活方式上,对岁月保持达观,在谈话上,则出之以明智温和,轻松而悠闲。因为在老北京,刹那与万古没有什么分别。别处的数百年,在北平只是几段瞬息的时刻,在其间,由祖父至孙子,生活的传统,绵延不断。因为在老北京,大家都能够等待,在等待中由少而老,但是百年如一日,虽说由少至老,实则从未变老。老北京遭受异族的征服很多次了,但被征服者却将入侵者征服,将敌人变通修改,使之顺乎自己的生活方式。

  满洲人来了,去了,老北京不在乎。欧洲的白种人来了,以优势的武力洗劫过北京城,老北京不在乎。现代穿西服的留学生,现代卷曲头发的女人来了,带着新式样,带着新的消遣娱乐,老北京也不在乎。现代十层高的大饭店和北京的平房并排而立,老北京也不在乎。壮丽的现代医院和几百年的中国老药铺兼存并列,现代的女学生和赤背的老拳术师同住一个院子,老北京也不在乎。学者、哲学家、圣人、娼妓、阴险的政客、卖国贼、和尚、道士、太监,都来承受老北京的阳光,老北京对他们一律欢迎。在老北京,生活的欢乐依然继续不断。乞丐的社会、戏园子、京戏科班儿、踢毽子人的联谊会、烤鸭子蒸螃蟹的饭馆子、灯市、古玩街、庙会、婚丧的礼仪行列,依然进展,永不停息。

  若说老北京的天坛,紫禁城,皇家的宫殿会在轰炸下毁灭,那真是荒唐无稽。在日本军队占领的许多城市之中,老北京,真是像一个神仙福地,竟逃避了破坏的厄运。

  在老北京,不能慷慨激昂地谈政治,谈时事,那样儿,你那老北京的文化教养便是白璧微瑕,你也在老北京白住了。北京话和别的省份的方言不同之点,不在母音子音上,而是在平静的拍子和从容的腔调儿,愉快而沉思,说话的人只欣赏说话的风趣而忘记了时间。这种清闲,表现在言词中的隐喻上。比如到市场买东西,叫“逛”市场,在月下步行叫“玩月”,飞机投弹叫“铁鸟下蛋”,被炸着叫“中了航空奖券”。甚至于太阳穴伤口流血,居然会叫“挂彩”!死只是“翘辫子”,像叫花子倒毙于路旁一样。

  但是在北平,至少有一个人是容易激动的,那就是黛云,她在五月底从狱中释放出来。黛云不真正够“老北京”,她是属于具有政治意识尚武精神的少壮中国。在她看来,已经发生的这场战争决不是什么大灾难,而是令人鼓舞求之不得的机会,中华民族要对抗敌寇为国家求自由的机会。若是了解前些年中国的含羞忍辱,就立刻明白这场战争之发生,适足以破除中国人心头的郁闷,恢复心智的平衡,发泄出储藏的精力。中央政府终于领导全国对抗日本了,这消息好得几乎令人难信。若知道过去七年里,国家的消沉,心理上的挫败烦恼,对英明领袖和坚定国策的期待,对全国各党派的通力合作的希望,就了解如今全国的团结抗战,在黛云看来,不啻是美梦的实现。

  黛云的热心具有感染性,影响了她的侄子,也就是怀瑜的孩子,甚至怀瑜的太太。怀瑜已经回来,带着莺莺,他们住在德国饭店。他父亲已然去世,他的孩子和妻子与黛云的母亲同住,黛云的母亲叫福娘,她已然回来,又恢复了过去母子的关系。

  一天,怀瑜来到黛云家里。他现在五十岁,小日本胡子已经变白。有钱,蛮阔气,穿着西服,戴着金边儿眼镜,也染上了日本人的习惯,比如在牙齿之间发出丝丝的声音,叫仆人时拍拍手。

  怀瑜的儿子国璋,现在已是三十岁的壮年,恨父亲,也看不起父亲。他问父亲:“你回来干什么?还想在日本势力之下找官儿做吧?”

  怀瑜以教训的口吻说:“年轻人,你懂什么?中国怎么能跟日本打?”

  “你不赞成抗日啊?”

  “我很不赞成。这简直是飞蛾投火——找死。过来,我要跟你说话。”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69楼 发表于: 2007-09-29
他把大儿子领到另一间屋里,才五分钟,国璋的母亲在外间屋,听见儿子在里间屋喊叫,然后猛跑出来,脸气得通红。

  国璋大喊:“汉奸!汉奸!”

  黛云问:“怎么回事?”




  “他是日本特务,也想让我当日本特务!”

  他父亲走出来,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黛云向他喊:“亡国奴!卖国贼!”

  父亲说:“这么大惊小怪干什么?对父亲都不尊敬!我没想到你是这么个不孝之子!”

  国璋说:“什么?父亲?你——是我父亲!我父亲早死了。我长起来这些年他在哪儿了?我早就不认他了。”他又转向黛云和母亲说:“他说给我三百块钱一个月,让我做日本的特务!”

  怀瑜受罪多年的妻子雅琴,忽然大喊:“滚出去!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雅琴拿起一个玻璃杯,向怀瑜投过去,不偏不歪,正好打在怀瑜的金边儿眼镜上,眼镜掉在地上,玻璃碎了。

  怀瑜喊:“你!”

  雅琴又喊:“滚出去!别再来打扰我们母子。我们受了多年的罪,幸而没饿死。别再沾我们的边儿!”

  怀瑜大怒,他说:“好,好!简直是家庭革命!”

  怀瑜向妻子走过去,举起金箍儿手杖,样子像是要打她。

  儿子说:“你立刻走开!”用手揪住父亲的衬衣领子。

  怀瑜憋了一肚子气,转身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无法无天!中国不亡,是无天理!”

  小儿子说:“这是你的眼镜儿。拿着走吧。”在后面踢了父亲一脚。

  怀瑜滚出去的时候儿骂道:“坏蛋!杂种!将来就知道你们对,还是我对。大家都是为国家……”他的声音转眼听不见了。

  素云还住在天津,天津正在戒严。不论在租界,或是在中国地区,行人常受检查。日本兵和军火,正源源而来。中国铁路专用来运输这些人和补给品。宋哲元将军为避免使情势恶化,只好允许车辆通过。天津的紧张情势,引起老百姓纷纷逃难,有的逃进租界,有的往南逃到上海。天津每天有很多人被捕,有的被刺。最重要的是特务的恐怖,常常有人死,日本特务杀中国特务,中国特务杀日本特务。近几年来,天津的海河上有尸体飘流,是常见的事,不过现在尸体增多了。大家对这种原因,自然多所猜测。有一种说法是,除去抽白面儿的之外,有些中国工人为日本人在海光寺做军事防御工程,做成后被日本人谋杀弃尸,因为怕他们泄漏军事机密而灭口。

  既然日本知道战争来了,普遍设在中国的间谍网,自然正在加强。华北的总部设在天津,后来把最高机构设在北平,由一个日本人负责。这个间谍系统密织如网,延伸至内地,担任间谍工作的有中国人、高丽人、台湾人,还有若干白俄。这个组织在中国已经成立有年,担任职务的间谍,主要是专营日本药品旅行各地的推销员,毒品推销商,其他有以新闻广告社的摄影记者为掩护的。其他有在航空、政治、军事等机构工作的职员,他们倘若被收买,每月付给薪金。这些人都受有训练,会照相、画图、传递秘密信息,由日本间谍机构供给照相机、化学药品,甚至无线电机。目的主要是获取中国的军事秘密、地图、防御计划,以及其他军事资料。只有最优秀,最聪明的人员,其中有些是女人,才选派担任接近中国军官等艰难细密的工作。对这等担任特别工作的高级谍报人员,奖金极高,并供给职员,由他们差遣。

  素云还住在天津,一天,日本人找她去日本特务机关,特务机关属于日本军部,和关东军土肥原主持的特务机关,往往龃龉不和。

  素云进去时,一个年约四十岁的日本人坐在办公室里。他的脸圆而骨头突露,大圆头剃得精光。留着小黑胡子,没戴眼镜,不戴眼镜这在日本人里不多见。笼统说来,脸上流露出聪明,使人感觉愉快。他说的中国话勉强可以,还夹杂一点儿很难听的英语和俄语。

  素云知道找她来此处的原因,她在日本租界开了几家饭店,还有财产,并且是毒枭的首领,已有数年之久,日本人对取得她合作,是深信不疑的。去年她被释放之后回到天津,日本当局都知道她的案子。她捐赠了五十万元给禁烟局,日本人认为那是纳贿,是释放的代价。因为她在北平的其他公司也被搜查过,日本人认为那是因为她运气坏,并不相信禁烟局对她有好感,或是她对禁烟局有好感。她还一直过以往的日子,显然是不得已,不敢真按着自己的想法做。不过她对自己的事业不像以前那么热衷发展,只要维持就满意了。

  那个日本军官很客气,对她说:“牛小姐,请坐。你长期跟我们合作,我们很感激。我现在有点儿事情给你做。我们对于你把全部的钱都存在我们日本银行,也要向你道谢……现在我们谈事情。现在我们日本租界,有不少饭店是你开的,每个饭店都有些舞女。你回去挑十二个到十五个最聪明最漂亮的,带着她们来见我,我有什么事情再吩咐她们。我们特务机关需要她们帮忙。当然我们忘不了你。我让你做她们的首脑儿。挑中国人、高丽人、白俄。每个月每人薪金两百块钱,最聪明的可以高到五百块……特别费用另给。这清楚了吧?”

  素云并不觉得意外,她并不愿做;但是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她知道她必须遵办,不然会丧失了财产,甚至会丢了命。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70楼 发表于: 2007-09-29
 她说:“好,我一定尽力办理。”

  日本军官立起来,和她很热诚地握手。素云也表示热诚,可是心里真有点儿恶心。

  她回到家里,把当前的问题思索得很焦躁。做鸦片烟生意赚钱和这个自然不同。她已经不知不觉溜进了那一行,也难再改行。但是现在已经打起仗来,是日本和自己同胞之间的战


争。

  她要不要做日本的间谍害自己的同胞呢?她恨自己,恨自己的事业,恨自己的整个的环境,这种恨变成了恨日本人,因为自己现在被日本人抓在掌心里。必须要做个决定。她或是豁出自己的财产被日本没收,金钱一扫而光,或是向日本屈服,服从做汉奸。汉奸这个名词现在哪儿都有,每天都有逮捕的消息。自己将来落个什么结局呢?为敌人效忠,即使能保住一条命,将来又得到什么好处?钱,她已经有了不少。她若被捕枪毙怎么办?她的神经紧张起来。

  这时姚老先生的话又在她耳边响了:“战争发生的时候儿,可要记着你是中国人。”那位老先生怎么会未卜先知呢?他真是个仙人吗?最不能忘的是暗香的小儿子的问话:“你是中国人吗?你为什么帮着日本人呢?”

  她决定虚与委蛇,到有机会能抢救一点儿财产,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她约了几个舞女,其中只有两三个中国人。一个率然拒绝她说:“我要钱,但是卖国,我不干!”其他大都是高丽和白俄舞女。第二天,她带着那几个舞女到特务机关,让那个日本首长去过目。因为她做事迅速,备受赞扬。另外那几个舞女走了之后,日本军官让她留下。

  日本军官问她:“牛小姐,你是一位中年女士,我对你十分信任。战事就要发生了,你当然知道。半个月以后,日本兵就要进北平。我们已经把北平包围起来。我们一定要用最能干的人才,你的职务就是调查二十九军军官的政治立场。我们希望不流血而获胜,至少要牺牲越少越好。我们和张自忠、潘毓桂已经有接触。可是你是个中国女人,你能得到内幕消息,别人是不易得到的。挑两个最漂亮的小姐献给张自忠做礼品,但不要说是我们送的,说是你送的,让她俩在里面下工夫——你懂吗?另外几位小姐我派她们到中国地区,英租界和法租界做工作。”

  素云准备到北平去。她到日本银行,提出三万块钱,不敢多提,恐怕招日本当局注意。她带着两个高丽小姐到北平,住在东交民巷一家外国饭店里。

  黛云已经听说她这个异母同父的姐姐的被捕,后来由于姚家帮忙才得释放,已经到天津去看过她。赞美她决心改邪归正,并且劝她洗手不干,越早越好。现在素云走投无路,自然而然想起黛云能和她交谈,怪的是,自从她离开吴将军之后,怀瑜完全自己混,不再理她了。她知道她若向黛云问主意,黛云会说什么话,可是不由得还是去和她一谈。因为黛云和怀瑜的太太、孩子是这个世界上她仅有的亲人了。

  在七月半,她到了妹妹家。怀瑜的太太对她即使是客气,也对她很冷淡。那几个侄子也不知道对她有何观感。她把黛云拉到一边儿说:“我有话跟你说。咱们的父母已经不在,咱们都到了这个年纪,怀瑜已经不算我的哥哥。你知道,自从他的事业和我的事业发生了冲突,我俩争吵过。”

  黛云说:“他也在北平呢。”于是把怀瑜到家来的一幕丑剧笑着说了一遍。

  素云微笑说:“我也是汉奸。”

  黛云说:“真正的汉奸自己不说。自己肯说的不是汉奸。”

  “我说正经话。我要和你说一下儿……”

  黛云喊说:“你也是卖国贼?你来收买我,是不是?”

  素云连忙叫她低声。“我求你给我忠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给我出主意。我现在的境况这个样子。我还不如死了好!”

  她把损失财产和丧失生命的进退两难的情形,向黛云说了个大概。

  素云说完,黛云说:“噢,是这样儿!再简单不过。你是不是中国人?问题就在这儿。姐姐,只有一条路子走。中国人怎么能帮着敌国害自己的同胞呢?即使你比你现在还富有,那又有什么好处?十之八九你要枪毙。既然你对我这么真诚,我也应当对你真诚。有个爱国锄奸团,哪儿都有他们的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姐姐,你若跟着小日本儿跑,我可要亲手把你毙了。你要人家在你脑袋上穿个窟窿吗?”

  黛云说着大笑,虽然她的话够威胁,态度很亲热。

  素云又问:“你认为我应当怎么办?”一副很忧愁,很害怕的样子。

  “怎么办?当个爱国英雄!问题是你恨不恨日本人。你没看见每个中国人,每个男人、每个女人、每个孩子们都反日吗?你看不出来中国一定会胜吗?×日本鬼子的妈!×汉奸的妈!你看不出来我快乐,你不快乐吗?”

  黛云说这种脏话,素云听了觉得真好笑。黛云的精神振奋得使素云吃惊。

  “中国能打胜吗?”

  “当然——毫无疑问。咱们也许都死光,但是死也和中国人死在一块儿。”

  “你若死,和中国人死在一块儿,难道你一定死得快乐?”

  “当然我快乐,你还看不出来?”

  素云觉得一种新奇的感觉在心中激荡。快乐的感觉和她生疏好久了,而且从来没听谁说抱着这种爱国必死的心会快乐。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71楼 发表于: 2007-09-29
她自己小声说:“快乐,快乐。”似乎是要体会一下这个字眼儿的意思,看看自己还能不能感觉。于是她说:“妹妹,我希望一直和你在一块儿。我四周围都是妖魔鬼怪。我真恨日本鬼子,还有那些中国同事!”

  “你恨他们?”




  素云说:“我恨他们。”过了片刻,她又说:“看见他们就恶心!”

  “那么逃到中国这边儿来。咱们在一块儿吧。”

  “你刚才说你在锄奸团?”

  “是啊。这是一个秘密组织。你若帮助我,我和你一块儿到天津去,拿枪先干掉几个日本特务。”

  素云突然怕起来,软做一团儿,哭着说:“我怕死!”

  黛云的眼睛光芒照人。她说:

  “嘿!现在就是爱国的好机会。我带我们几个同志,和你到天津,咱们搜集点儿日本的秘密。我扮做间谍。你就是爱国的英雄。为什么怕死?”

  黛云快乐昂扬的勇气感动了,甚至感染了姐姐,打开她心里一个前未曾有的新境界。在她精神上的空虚冷落的情形之下,她就贴近妹妹,抓住不放,就在妹妹跟前,做了一项重大的决定。

  素云要和黛云、国璋、陈三,一同到天津。黛云要以妹妹的身份由素云介绍给日本特务机关。素云要留在日本租界,和日本特务机关接触,她得到什么情报就传给中国地区。同时,她分期从日本银行提出自己的存款,一次提出两三千,免得启人疑窦。

  每隔两三天,素云就到日本特务机关去一次。她得到了玲玲的帮助,就是上次说不肯做汉奸帮助日本人的那个舞女,她起誓保守秘密。第一天,素云将黛云介绍给日本特务机关长。特务机关长看着黛云有点怀疑,素云说黛云是她妹妹。黛云这样就知道了所有的秘密的信号儿,又得了一个通行证,可以自由通过卫兵的岗哨。

  的确很怪,好多日本特务,其中包括素云以前物色的几个舞女,不是遭人暗杀,就是神秘失踪了。

  一天,素云到特务机关去,特务机关长问她:“你知道中国锄奸团吗?我们的特务人员遇到的凶险太多了。一定什么地方儿出了纰漏。我警告你,你要特别小心。可是,我顺便问你一下儿,你由北平回来之后,为什么七月十号在银行支出三万块钱,七月十六号支出五千,十八号又支出两千?”素云泰然自若,回答说:“这些日子情形很乱。谁不提钱准备急用?那三万块钱是付由大连运来的吗啡。我可以给你账单儿看。”

  “噢,我只是叫你小心点儿。”

  素云假装玩笑说:“机关长,我这件事酬劳多少?我至少一月要一千块。我若能收买了张自忠反叛南京政府,那什么价钱?”

  “算了吧,你要钱干什么?你已经是个百万富婆了。”

  “我若不为钱,那你想我为什么干这个?”

  “好吧,一千一个月。特别任务另发奖金。你想花五十万能不能收买张自忠?”

  “我试试看。”

  这段对话算暂时把特务机关长的猜疑压下去。但是素云不再从日本银行取钱,开始尽可能以现金收账,因为一切支票都要经过日本银行。她又告诉黛云不要再到日本租界去。

  现在平津情势越发危急。二十八号激烈战事爆发,日本飞机轰炸平津铁路沿线的中国驻军。日本在北平前线增兵。

  素云传递过重要情报,那就是日本驻屯军已减到仅仅两千多人,大部分的兵已经派往前线,这件情报由中国舞女玲玲传给陈三,陈三住在中国地区。

  根据这个情报,陈三和天津的保安队计划向天津日本租界突击。他们知道第二天在冀东通州敌伪组织的“冀东防共政府”的保安队要起义,那批军队是日本人训练装备的。再者,又有国军要全线反攻的消息,还有丰台和廊房已由国军夺回的消息,于是他们就决定一项把日本人全部驱逐出天津的大胆计划。

  在七月二十九日夜里两点钟,天津市内战争开始。中国地区整天遭受炮击和空军轰炸。郊区的南开大学遭受猛烈轰炸,几乎夷为平地。市区大火蔓延,无法扑灭。

  十一点钟,素云接到消息,玲玲第三次往中国地区时被哨兵逮捕,已经送往日军司令部。素云几乎吓死。前一天日本特务机关长以怀疑的眼光望她,显然以为她不忠于日本皇军,从别的特工手里获得了情报。

  她决定逃到邻近的法国租界,于是化装之后,从住宅的后门儿出去,只带了一个手提箱,她还没上洋车,一个警察走过来问她:“你上哪儿去?”

  素云向他做了个秘密的信号儿,表示她也是为日本皇军工作的。

  警察说:“那么你是牛小姐,我正在找你呢。跟我到总部去。”

  他给素云戴上手铐,往前走去。

  素云问他:“你是中国人吗?”

  “是,可是我也不能保障你的安全。”

  “你放了我。我们都是中国人。”

  警察说:“那么你怕为中国牺牲?”日本租界的中国警察以身材高大出名,也以对中国人趾高气扬出名,还以贪污出名。从停在路旁等座儿的洋车夫勒索几个铜子儿都干。

  素云对警察说:“收了这个手提箱。放了我。里头有三千块钱的票子。”

  警察接过手提箱,一边迟疑一边害怕地低声说话,眼睛向四周张望。这时一个日本哨兵,离他们不过十码远,看见他们说话。他走上前来盘问,跟他们一齐走。机会已经错过。素云又和中国警察说话。日本兵不懂中国话,打了素云一个嘴巴,叫她不要说话。日本兵看见警察手里的箱子,他吩咐把箱子和钥匙一齐递给他,三个人一齐走去,素云在中间。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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