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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名作:《京华烟云》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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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52楼 发表于: 2007-09-28
 阿非喊说:“没关系。船是新修好的。”

  木兰叫道:“我以为你们还等牛家呢。”

  阿非回答说:“他们还没来。他们来的时候儿,我让他们坐船到前面去。”




  他已经把船划到走廊边儿上,红玉很焦急,向他喊道:“二哥,你要小心点儿。”

  阿非微笑回答说:“我知道。”

  丽莲说:“你们不知道,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你们在岸上的人好像在高楼上一样。”

  姚先生说:“快回去等客人。若没有大人,你们不许自己上船。这个池塘很深呢。”

  这个宽大的走廊上和大厅里,都摆上了桌子和座位。这个地方可供演戏前或演戏时大开筵席之用。

  姚先生说:“咱们若在这儿等牛家,他们一到戏台这儿,就可以看见。不然,他们还不容易找咱们。”

  于是大家分在各桌子落座。姚先生很欢喜,转身对年轻人说:“我考考你们。你们都看见眼前的景色了。小溪在西边绕着这片陆地,这一带山坡也在这边绕着这条小溪。看看谁能对上下面我出的这个上联儿:

  “‘曲水抱山山抱水’。”

  这一句很难对,因为必须有三个字重复,还要适合眼前的景物,必须对仗工整。最年轻的一代,爱莲和丽莲自然没有对上的机会,因为她们上的是教会学校。甚至阿非也没有学过对对子。对对子是学作诗的基本训练,必须开始得很早。阿非和丽莲在外面,还没进来,这时只有立夫和姚家姐妹,还有曾家兄弟,只有这几个人比赛。

  立夫先对。他说:

  “池鱼穿影影穿鱼。”

  木兰说:“立夫贪嘴。”

  “怎见得?”

  “你用‘穿’字儿,所以你是要用绳索把鱼穿回去做着吃啊。”

  珊瑚说:“那是你自己贪吃。谁想到吃鱼了呢?”

  大家都想了想。莫愁说:“你未尝不可把穿字儿改成潜字儿。成为:‘池鱼潜影影潜鱼’。”

  木兰喊声:“好!这是你的‘一字师’了。不过你也大可以说:‘池鱼潜树树潜鱼’。”

  珊瑚说:“这又是二字师了。”珊瑚总是跟立夫开玩笑。

  莫愁说:“那不行。”

  木兰回答说:“不对吗?若是池鱼潜伏在树影里,不真像是潜藏在树上一样吗?”

  莫愁说:“你总是妙想天开,爱用危险的譬喻。”

  木兰现在说出她的对子来:

  “鸟歌鸣树树鸣歌。”

  “好!”姚先生说,“上联写景。下联写声。”

  这时曾先生笑而不语,他赞成这种旧的文字游戏。于是对他儿子说:“你们在兰儿面前要认输吗?”

  荪亚说:“在她们面前,我们费力也是不中用的。”

  经亚正在想:“将夜为书,将书为夜”。他说:

  “但愿我能把这一句的下联对出来。这一句是:

  “‘通宵达旦……’”

  “达”字下头再按“旦通宵”显然不行。

  莫愁现在说:“这句怎么样?——

  “‘白云隐塔塔隐云。’”

  姚先生说:“不坏,第一联写景,是从平处往上看,下联写景,是从立处往上看。不过不太合适,说高山上有塔才适宜。”

  莫愁说:“爸爸,您没有看水里的倒影。水里的云影是被水里的塔影遮住。”

  红玉这半天一直静悄悄的,不断思索她的下联儿。虽然她也在教会学校念书,她天性喜爱中文,有文才,一直浸润在中文里。她的下联儿是:

  “闲人观伶伶观人。”

  曾老太太说:“这位小姐是谁?”她觉得此女子突然脱颖而出,乃大声喊问。

  姚先生说:“她是我内侄女儿。才十五岁。对得好!”

  红玉夺得状元旗,自是毫无问题,她父亲大为得意。这一个下联儿还不仅是十分自然而已,而且更适于眼前的情景,并且后面有很深的哲理,意思是看戏的人本身也在演戏,而正被水对面的伶人观看。因此,后来姚先生就把红玉的佳作作为下联儿,连同自己的上联儿刻成一副对联儿,悬挂在暗香斋。

  阿非在水那边儿十分激动的喊:“外面有打把式卖艺的。叫他们进来好不好?”

  丽莲也喊:“一个小子,一个姑娘。真好看哪!”

  姚先生问曾老太太要不要看,老太太说:“为什么不要?我见过。孩子们愿看哪。”

  姚先生吩咐叫进来,不久卖艺的从戏台的后门儿进来,出现在台上。原来是阿非发现两个山东孩子,姑娘大约十三岁,她弟弟八岁,由父母陪着。他们原在街上卖艺。在一家家门前表演武艺,每次敛取几文铜钱。他俩的母亲两只裹得难看的脚,裤子的两个裤腿口儿用带子盘在腿腕子上,背上背着一个孩子。父亲拿着一个小梯子,一个手敲的鼓。女儿穿着旧紫小褂儿,肥袖子,那种式样十年前就已经没人穿。两只脚虽然裹着,但是移动起来十分灵便。脸很粗糙。

  大家隔水观看时,看见阿非与丽莲和卖艺的人正在畅谈。

  曾太太说:“现在的女学生,见了人一点儿也不害臊。”

  红玉对这种批评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红玉和丽莲而今在同一个教会学校念书,这种教会学校都以教学生英文出名。曾先生虽然有偏见,反对基督教和一切洋东西,在这件事情上让了步,送他的女儿进了教会学校,因为在政府办的学校,由于思想混乱,纪律荡然,而在教会学校,至少还教训学生尊敬老师。曾太太比她丈夫,对时代潮流倒更为了解,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做现代的女子。一旦进了教会学校,中文是必然忽略的。但是红玉和丽莲之间却有一个不同之处,红玉仍是中国旧式家庭的女孩子,敏感而心细,丽莲完全学了现代的派头儿,任性自由,像鸭子下了水。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53楼 发表于: 2007-09-28
卖艺的表演以一个滑稽的乡村古代舞开始。父亲打鼓,全家四口分为两对,相向站立,唱一个短歌,伴有动作,有时女人向前,有时男人向前,用手指头指女人,唱的是同一个重复的收尾句。

  得而——拉他飘一飘




  得而——拉他飘一飘

  可想像而知的是,这两个重复尾句若是由一个好合唱队唱,会是很美的小调儿。但是他们一家人所表演的全仗着那个妇人和姑娘卖弄风情的姿态和那个男人与男孩子的调戏动作,而且表现得也嫌不充分。倒是那个姑娘和她弟弟的声音在春天的空气之中,畅快可喜,听着蛮好。

  歌唱完了,鼓又打起来,小姑娘走到外面的一小片地上,向空中接连迅速扔出三把尖刀,用手接得十分巧妙。那片地有五尺宽,可是由观众那边看,小姑娘似乎是立在水边上,每个人都替她提心吊胆。小姑娘的眼睛丝毫不停的望着空中的尖刀,她用手一边扔一边接,从容镇静,显然是毫无困难。

  她表演完毕,大家拍手,大家赞美,小姑娘很高兴,回去时,向观众微微一笑。现在父亲出来,隔着水向观众鞠躬为礼。他用手指着面前的水,说要表演一个节目。他把短梯子稳稳地立在头上,随即做蹲裆骑马式,这时小男孩儿准备爬上去。

  红玉喊说:“不要上去!”

  卖艺的在水那边喊说:“不用怕!”他一边顶着梯子一边说,“老爷太太,您若是觉得在下练得还不错,您就多赏几个钱。”他的嗓子紧张,声音粗壮。

  孩子往上爬,手脚很灵便,一直爬到梯顶。两腿夹着梯子,坐在上头歇息。他伸起胳膊,用两只手摸戏楼的顶子。这时候儿,女人们大气儿也不敢出,那个小男孩儿开始在梯子空里来回钻,有时在上面倒立身子。其实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因为小孩子个子小,但是看来却令人紧张。后来小孩子在梯子上旋转时,一只脚碰到屋顶的木格子,一下子飞了出去,但是说时迟,那时快,像闪电一般,做父亲的把梯子扔出手去,在空中把儿子两手抓住,在观众还没来得及害怕,小孩子已然平安落地。姚先生派仆人送给小孩子一块钱。老祖母看了心中感动,也叫一个丫鬟去送他一块钱,她说当贫穷人家的儿子不容易。

  木兰看表演的时候儿,阿满坐在她膝上,阿通抱在怀里。表演完毕之后,她忽然发现暗香没有在屋里。出去找她,看见她在花园里大厅南边梅花树下石头凳子上,一个人坐着。暗香,又小又瘦,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衣裳,坐在那里,仰着头,正望着蓓蕾满枝的梅树发呆,太阳光下梅树枝干的影子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辫子垂在一边儿。她在那儿想什么心事呢?

  木兰问:“暗香,你不看练功夫,一个人儿坐在这儿干什么?”

  暗香赶快用手指头尖儿擦了一下眼睛,满脸微笑,为木兰从来所未见,她说:“我只是坐在这儿用心想事情。”

  木兰说:“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王爷花园儿里的暗香斋是不是?你看见上面的匾了吧?你认得自己的名字吗?”

  “认得,可是第三个字念什么?”

  “那是斋,是书房的意思。”

  “上面像个锅盖,下头像个火炉子,中间像一堆面条儿。”

  木兰大笑说:“这个房子也许是给你盖的,在今生老早以前。也许好久好久以前,你是这儿的一个小王爷,在这儿谋杀了一个丫鬟,这就可以说明你为什么受苦受难了。”

  暗香非常快乐,眼泪从脸上流下来。她说:“好了。一切都过去了。”

  木兰说:“暗香……暗香……冷香……暖香……都是好美的名字。你现在高兴了吧?”

  “我的苦难终于过去了,这得感谢少奶奶您。若不是遇到您,我哪儿会有今天?”

  木兰说:“不是我,你来到这儿是你的命。以前我知道我父亲要买这座花园儿吗?你不要再想,越想越糊涂。现在你是吉星高照,就犹如当年我丢了的时候儿,那时我有吉星高照一样。”

  暗香说:“少奶奶……”欲言又止。

  “什么事?”

  暗香双眉紧锁,两眼直看着木兰的脸。她说:“我要跟您一辈子。”

  “怎么办呢?”

  “像锦儿一样。”

  木兰说:“噢!”

  现在木兰心里已经有把暗香嫁给丈夫荪亚做妾的想法。木兰是个现代女子,她有现代的思想,她反对缠足,她反对男人娶姨太太,但是这些只是抽象的观念,并不适用于现实情况。让丈夫有一个妾,她心里越想越美。一个做妻子的若没有一个妾,斯文而优美,事事帮助自己,就犹如一个皇太子缺少一个觊觎王位的人在旁,一样乏味,她觉得这其间颇有道理。一个合法的妻子的地位当然是极其分明,若是有一个“副妻子”,就如同总统职位之外有一个副总统,这个总统的职位就听来更好听,也越发值得去做了。

  木兰一次向荪亚说:“为人妻者没有妾,就如同花瓶儿里的花儿虽好,却没有绿叶儿扶持一样。”

  荪亚回答说:“妙想夫人,我原以为你是个现代派的小姐呢。”

  这个也未尝不可以看做木兰的非非之想的一端。荪亚以为木兰心想丈夫有个副妻子,自己才够得上贵族的高贵气派,就像她有那些玉石雕刻的小动物一样。木兰对人友好,胸襟开阔,无限热情,亲密恳切,洒脱自然,穷达不变,甘苦与共。她一直对美的爱好,从未稍减,即便别的女人的美,她也一样迷恋。她有极其高贵纯洁的想法,却难免为社会礼俗所不容。诸位看官,您若愿意说木兰不道德,就任凭尊便吧。道德家和卫道派立下的规则教条,用来解释木兰的一言一行,可就用错地方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54楼 发表于: 2007-09-28
荪亚喜欢女色,木兰知道。有一次,荪亚去参加朋友办的“群芳宴”,回来后,说那些高等妓女如何如何,木兰听了,对那些名花的描写叙述,比荪亚自己还兴趣浓厚。荪亚认为木兰如此神往,说她是愚蠢。因为荪亚和木兰共同生活,感觉到万分幸福——这种生活的美满,毫无疑问,是由于木兰对荪亚去参加这种莺莺燕燕的群芳会毫不约束的缘故。

  另外,还有桂姐,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木兰可以安心稳坐妻子的宝座,正如曾太太一


样。木兰的地位不会有危险,尤其是若有一个像暗香的那样女子来居妾位的话。

  暗香刚才说要跟木兰一辈子,木兰心想她是要做荪亚的妾。暗香说“像锦儿一样”时,木兰只答了一声:“噢!”木兰的心里含有失望的意思,就没再说下去。

  她和暗香、阿满立在一个三四尺宽养有大金鱼的鱼缸旁边,正向四周眺望,曼娘带着儿子来了。

  曼娘说:“噢,你们主仆二人离开大伙儿,在这儿享受清福呢。”

  木兰说:“我也没有藏起来呀。”

  曼娘说:“牛家人来了,我到这儿来是免得看见那位牛先生。他们的孩子都来了,太太,姨太太都来了。”

  木兰问:“莺莺呢?她什么样子?”

  “她好摩登啊。头发梳成新样子,穿着春季的洋装外衣,外国皮鞋。就像画片儿上画的上海现代女人一样。在屋里,她穿一件淡红的上衣,左肩上插着一枝牡丹。最滑稽的是,她和怀瑜挎着胳膊走进屋子来的,正像现代的一双情人一样,而怀瑜的太太和孩子在后面跟着。我还要告诉你,‘她’还是那个样子——简直把我气炸了肺。”

  “你说谁?”

  “素云哪。莺莺进屋时,当然向人介绍她的是素云。她们俩走到我母亲前面时,素云说:‘这是我那位乡下伯母。’若是你说这话,我不在乎。但是出自她的嘴里,就不同了。我想她对今天早晨的事,还怒气未消呢。”

  木兰说:“这未免太过分了。即便是开玩笑,也嫌太粗野。我纠正她。你等着。”

  木兰一心想看莺莺,她同曼娘走到一间旁边的屋子,从梅花阁子里向那边偷窥。

  牛家一到,男客女客自然而然都散开了。怀瑜和曾先生在一处。姚先生和经亚在外面。立夫和荪亚一齐坐在一个角落里说话。

  女人们都在屋里坐着。姚太太正和怀瑜的太太说话,怀瑜的太太周围站着四个孩子,莫愁则和孩子们说话。莺莺,当年是个名声狼藉的高等妓女,现在是姨太太的身份。她一到,使别的女人都局促不安,因为良家妇女都对那一等女人天生有反感。但同时,她们又很好奇,要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莺莺和素云坐在一处。她的确是富有性感美的,体态丰盈,白嫩活泼,肩膀上带着一朵牡丹花儿,更提高了人对她青春的幻觉。她举止从容大方,似乎并不感觉到她和正派家庭妇女之间有什么不同,也许她是假装做那么自然镇静。有点儿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浓装艳抹。不过她过去妓女的本性还是泄露了出来,因为她说话的时候儿,把手中深紫色的手绢儿,老是在空中挥动。有时候儿,她坐着却把两条腿岔开得太宽,普通良家妇女是不会的。虽然是妾的身份,她穿的是裙子,和普通正式做妻子的新时代女人一样。她那淡红色的上衣,领子高,又紧又短的袖子,短得刚刚长过胳膊肘儿,所以把丰满柔软的胳膊露在外面。在一个手指头上,木兰看见有一个四克拉的晶光闪亮的钻石。她旁边是怀瑜的妻子,由于辛劳抚养孩子,看来又瘦又弱,像一张色彩褪掉的旧画儿,不过,看样子,她又怀上了孩子。莺莺挥摆着深紫色的手绢儿,从容不迫,谈笑风生,幸福美满,怀瑜的妻子却像一个沉默无声受苦受难厄运难逃的牲口。

  孩子们围在母亲周围,以一片狐疑的神气,看着父亲身旁的姨太太。素云叫一个到她身边去,那一对双胞胎之中的一个走了过去。

  莺莺显得很亲爱的样子伸出手说:“到我这儿来。”那个小男孩儿,看见那样伸手招呼他,有点儿吃惊,有点儿迟疑,不敢上前。但是莺莺伸出雪白的玉臂,把他揪过去,搂在怀里。莺莺打算和这个四岁的小男孩儿玩耍。但是在他那个双胞胎弟弟叫他时,他挣扎开,跑回母亲身边去。莺莺忽然站起来,回到丈夫怀瑜身边。怀瑜,假装做时新派儿,赶紧立起来,但是曾先生和姚先生则坐着没动。怀瑜和莺莺一齐走到窗前,立着看外面的池塘。怀瑜递给莺莺一支纸烟,给她点上。莺莺就把一只胳膊搭在怀瑜的肩膀上。

  曼娘在木兰耳边低声说:“她真是无耻。她敢做的咱们都不敢做。”

  木兰和曼娘进屋去和别的女人坐在一处。老祖母看见了暗香,指着她说:“兰儿,那个漂亮小姐是谁?你的朋友哇?”

  木兰惊呼道:“老奶奶,她是暗香啊!”

  老祖母说:“我真老糊涂了。记人都不行了。她穿得这么漂亮,简直像做官家的小姐。”

  这话暗香听了好高兴,也增加了她的自信心。从那一天起,木兰觉得她渐渐近于正常,有时候儿还会很开心地哈哈大笑。

  大家过去赴席时,男人走在前面,女人和孩子还是在后面,等着老祖母在前面领头儿。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55楼 发表于: 2007-09-28
 老祖母叫重孙子阿瑄:“跟我来。”于是一边儿倚着阿瑄,一边儿倚着石竹,开始向前走动。木兰看见环儿搀扶着她母亲。她觉得从来没看过像立夫的母亲那么幸福,那么满足人生的女人。比较起来,她自己的母亲,那时正由莫愁搀扶着,她虽然现在是王府花园儿的女主人,却凄凉命苦。现在精神颓丧得连性格都变了,连老脾气也没有了。

  顺着一条巨大的古砖铺的路走去,两边都是高树,春风吹来,带有草木芬芳的气息,她


们一直走到摆设盛宴的大厅。

  宴客的大厅是一栋老房子,大约有五十尺宽,三十尺深,前面有出廊大柱,门很高大,有十八到二十尺高,上面是绿地彩绘的顶子,正门上面悬有一块横匾,刻着“忠敏堂”三个大字。“忠敏”一词显然是王爷祖先的谥号。正前面是一个广阔的石头铺砌的庭院,西边有一通巨大的石碑,底座是石头雕刻的龟。石碑的顶端雕刻着两条龙。这是当年皇帝颁赐纪念老王爷的。大厅前面有两畦牡丹,静静地沐浴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中。

  男人们正在看那座石碑,这时荪亚和立夫走到,和他俩走来的还有素丹的哥哥素同,素同现在已经和姚家很熟了。素同穿的是西服,身体健壮,身子虽矮,肩膀很宽,说话沉稳,声音洪亮。立夫发现他只看那石龟,并没看碑文,用他的硬手杖戮那石龟的头。由于天性沉默寡言,眼睛机警而锐敏。立夫很喜欢他。

  看完石碑,怀瑜向姚先生说:“三小姐的婚期在什么时候儿啊?”

  姚先生说:“大概今年秋天吧。”立夫两年前大学毕业,现在正在教书,因为他坚持结婚之前要自己先赚点儿钱才行。姚先生并不反对,而姚太太则但愿能把莫愁在家里多留一天就多留一天。

  怀瑜向立夫说:“恭喜!恭喜!久仰!久仰!将来您必是国家的栋梁之材。”怀瑜又殷勤不停的说:“现在国家极需要像老弟这样人才。国家有好多事情要做,比如提倡工业,提高教育,开创学校,改良社会,澄清吏治,实行民主政治等等。哪方面不缺乏人才呀?”立夫听他这一套,实在觉得怪难为情。

  立夫觉得这些名词,这些成语,像连珠炮般爆发出来,就像学校毕业典礼时政客的讲演,实在听之熟矣。在政客的舌头尖儿上,总是挂着“改革社会”、“澄清吏治”等空泛的词句,这些颇引起他的不快,不过他只是客客气气地略做回答而已。

  大厅里摆了四桌,曾老太太坐一桌上的主座,下面紧接着坐的是曾太太。曾先生则坐男宾席上的主座,怀瑜紧接着往下坐。第三桌是年轻的妇女,木兰的母亲坐主座,下面一边儿是怀瑜的妻子和素云,素云的下面是莺莺,这样就使怀瑜的妻子依身份而和莺莺那做妾的高下有别了。别人就自行选择位次,立夫、荪亚、经亚和年龄稍长的人同座。立夫的妹妹环儿挨着莫愁,坐在老祖母那桌上。木兰、红玉和那些年轻的妇女同桌。在四桌上,冯舅妈、木兰、莫愁、珊瑚,都坐的是末座,做主人,给客人敬酒。

  木兰在她那一桌上算是主人,先向曼娘的母亲敬酒。以年龄论,曼娘的母亲坐主座是理所当然,曼娘在母亲以下坐,正对着怀瑜的妻子、素云和莺莺,曼娘的母亲谦让老半天才答应坐主座;她辩论了好久,非让怀瑜的妻子坐主座不可。孙太太说:“我们每天见面儿,今天应当由牛太太做主座才是。”但是年长者为尊,是中国的老礼俗,她只好就主座,因为怀瑜的妻子确是晚一代。

  木兰说:“这一杯敬孙伯母。”

  曼娘的母亲说:“兰儿,你应当先敬牛太太。”

  木兰回答说:“不行,那不行。第一、您是长辈。您走的桥比我们走的街也长。第二、您代表祖母的娘家。对孙伯母失敬,就是对祖母失敬。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不能让人家说姚家的女儿不懂礼貌。”木兰站起来向曼娘她母亲敬酒,素云静静地坐着,知道话中带刺,那刺是向她发出的。

  吃饭时,木兰想和莺莺谈一谈,而且觉得在近处看莺莺,比在远处更美。木兰在谈话时夸奖红玉的对联儿做得好,就把那句对联儿说出来,因为怀瑜的妻子和莺莺当时还没到。莺莺生得像北方人那样高,声音也洪高。她说:“我也想起一句来。”她说:

  “幻云为雨雨为云”

  “云雨”一词用在青楼,自然可以,可是在这些人面前太不相宜。简直可以说是污辱人。红玉和木兰懂得“云雨”的含义,所以红玉立刻脸羞红起来,木兰则看看她,一言未发。

  莺莺厚着脸皮说:“这有什么不好?我们现在是摩登时代呀。”

  但是没有人再说什么,莺莺知道自己太有失高雅了。

  在男人桌子上,怀瑜正在大发议论,完全像对这个世界看得万分透彻的人一样。不过他的世界,大部分是,或是说完全是政治世界,是一个令他觉得美满得意的世界。不错,在这个世界,袁世凯派人刺杀了宋教仁,在他们那套政治学里这是必需的,不可避免的。国会遭受了解散,国会议员都是笨伯,很容易就被人收买了。其实,当时真正需要的是一个有力廉洁的政府,二月里宣布的宪法倒还不错,可以说是民主政治的基础。国务总理可以辞职。内阁对总统负责可使政府更为稳定。但是三百五十万,足可以实行新的煤油统制政策。五千万元的新公债是五月节所不可少的……(立夫心想政治上的内幕,高级官员的秘密,没有一件是牛怀瑜不清楚的)。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56楼 发表于: 2007-09-28
大家吃这丰富的宴席以前,好像是先吃了一道菜,就是三百五十万石油统制政策;随后一道菜是五千万新公债,好像这笔巨款能帮助在座诸君度过五月节一样。怀瑜一边说话,一边不断清嗓子,唾沫星子乱飞,声音之高,使邻桌的妇女,有时会停下谈话来听他,好像大家都要准备听了不起的政治秘闻一样,连仆人都觉得他们伺候的必是一桌子内阁大员,只有老祖母还记得夸赞一下鱼做得好,鹅油卷儿做得好,这样夸奖厨子。




  饭快吃完时,立夫已经烦躁得不可忍耐,而怀瑜还说:“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拥护我们的新元首,在我们新元首领导之下来报效国家。”

  立夫突然开口说:“我不要报效国家。”

  怀瑜吓了一跳。这种想法,他根本不能懂。这件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当时呆了片刻没话好说。过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们的元首,项城先生,他以前若做皇帝,若不是满洲人做皇帝,他早就把中国治好了。他若早生二十年,他一定会做了皇上,必然使国家走上进步自由的大道了。”

  立夫说:“他现在还可以把中华民国消灭呀。”

  气氛已经紧张了。这时虽然是民国四年,已有谣传说袁世凯有推翻民国,自立为帝之意。即便是袁世凯最忠实坚强的部下,也没有人敢公然讨论此一问题。立夫是强硬的民主派,从怀瑜提到“拥护伟大的元首”,立夫就确信一俟时机到来,袁世凯就要自立为帝的。

  由于立夫最后的猛烈攻击,大家的谈话就立刻停止。姚先生身为主人,即刻立起来,算把宴席终止。他把椅子往后一推,向众人说:“谢谢诸位。”

  众客人也立起身来。立夫的脸气得发红。木兰走过来,向他微笑。但是莫愁也走近,低声向他说:“干什么对他说这种话?”

  立夫说:“我实在憋不住。”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57楼 发表于: 2007-09-28
27章 红玉阿非纯情挚爱 两小无猜
 饭后不久,祖母说她要小睡片刻,年纪较长的几位太太陪同她到前面的庭院去。其余的人就散开了。怀瑜说他要和家里人早走一步,因为有个约会。对莺莺来说,在这次的宴会上,她不算成功。虽然他丈夫在宴席上大放厥辞,莺莺却觉得没有得到一位正式夫人的待遇,而且别的女人对她也不够自然。

  姚先生把怀瑜和他家里人送到后门儿,就回来了,走到立夫身前,出乎立夫的意料,姚


先生竟说:“你回答他很对。很好!很好!”

  莫愁说:“爸爸,您为什么这么说?最好不要得罪怀瑜这种人。”

  姚先生大笑说:“好,我想立夫在你身边儿,比在我身边更安全。”

  立夫说:“您听见他说拥护袁世凯那种元首,说那些废话,您不生气吗?几百万用来干这个,几百万用来干那个,好像国家大事由他一个人决定!”

  莫愁说:“那有什么妨碍?他说他的,你听你的,听他说就和看戏一样,有何不可?”

  “这种官僚就会把国家弄亡的。简直给民国丢脸!”莫愁看见立夫又动了火儿,觉得自己虽然骑上了一匹烈马,有时候儿也得把缰绳放松一点儿,好让这匹烈马慢慢地跑一跑。所以她只好把话题改变了一下儿,她说:“他在大庭广众之间,那么炫耀他的姨太太,对他太太似乎不太尊重。”

  珊瑚说:“我可不做他那个样子的太太。最好有人当面告诉他别人对他的看法。”

  素云现在走过来,丈夫在那边儿和曾先生及素丹的哥哥素同说话,素同很认真谈起曾太太的胃疼。莫愁看见素云走近,就向立夫说:“他妹妹来了,说话小心。”

  珊瑚说:“真是个好帮手!这么早就开始了。”

  立夫的妹妹环儿说:“您不知道我哥哥的脾气。他自己的事不在乎,和他不相干的事倒蛮认真呢。”

  莫愁说:“这是杨继盛的血统遗传。”

  立夫说:“我对政治没兴趣。”

  莫愁说:“你有兴趣,比别人都兴趣浓。我知道!”

  “我?绝不会!”

  姚先生说:“立夫,我女儿知道你,比你对自己知道得还清楚。你遇事听她的就对了。”

  现在谈话不知不觉说到立夫的前途。虽然立夫不太了解自己,他觉得愿意从事新闻事业,而且结婚之后,打算出国留学。他写文章表达情意是轻而易举的,并且对身外各种情势能洞察弊端,所以表达时能一针见血,把难达之情,一语道出,恰到好处。每逢人心里有一警句妙语,心想表达于外,或出诸口头,或形诸笔下,可以说是人之本性。也许立夫天性偏于急躁,愤世嫉俗,对诡诈伪善全不能容忍。因为不能容忍邪恶,就比普通人越发能看到罪恶。看见了臭虫,人都是把臭虫掐死而后快,清扫整洁也是小孩子的乐事,甚至于成人也是把污点消除,用竿子把堵塞的水沟疏通了才痛快。

  这时传来了女孩子和男孩子的喊叫声,其中有阿非。一个“知了”形状的大风筝正在东北天空中向上挣扎飞起,但是孩子们却被远处的花木和山丘挡住。过了一会儿,红玉从树林里慢慢露出来,是她一个人儿,窈窕的身段儿,穿着米黄色丝绸的褂子。有时停下脚步,看看一丛花,然后又往前走,完全没理会有人正在望着她。她今天对的那副下联儿,大家颇为诧异,连姚先生也赞不绝口,珊瑚都听见了。

  珊瑚说:“红玉真聪明!”

  姚先生只说了一句:“太聪明。”

  珊瑚喊道:“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去放风筝?”

  红玉回答说:“我刚才跑得有点头晕。”她脸上显得苍白,而且还在喘气。珊瑚说:“天气不好。抽冷子就热起来了。”

  环儿说陪她进去,她说她很好,只是喘不上气来。环儿扶她坐在附近的石头凳子上。环儿说:“这片树荫很好,可以遮太阳。”

  红玉由小身体单薄,动不动就感冒,热天晒太阳,也容易中暑。所以她有躲避太阳的习惯,也因而面色苍白。她的身体由于吃药太多弄坏了。再者吃东西太精细,太讲究,又太爱看小说。自从十二岁,她就吃虎骨木瓜酒,这本来是老年人喝来健壮筋骨用的。

  那天早晨她起得早,和父母到花园儿里去散步,在别人来到之前,又和阿非高高兴兴忙了半天。那天午饭又特别晚,对联儿对得好,心里又兴奋。午饭之后,她又勉强和生龙活虎的阿非、丽莲各处去玩儿,跟着他们喘不过气来那么各处走。阿非说要放风筝时,她又勉强跟着去,忽然天又热起来,这都是原因。

  环儿问她:“都是谁在那儿?”

  “木兰,荪亚,他们。”

  “‘他们’你指的是谁?”

  “阿非,所有那些孩子,还有曾家姐妹。”

  现在大家看见木兰立在土坡上,手里拿着风筝,分明是站在高处好把风筝放起来,下面远处有人拉线。

  有两个孩子的母亲,还是个有身份的母亲,居然还这样玩儿,是有点儿出乎常人的意料。莫愁说:“哎呀,姐姐,真是不可思议!”

  风筝放得高起来一点儿,木兰也跳起来,仿佛帮着风筝往上飞一样。但是风筝转了个弯儿,又钻下来。

  几分钟之后,木兰不见了,阿非举着风筝爬上山坡,后面跟着丽莲,丽莲正在和阿非争着要那个风筝。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58楼 发表于: 2007-09-28
红玉打了个冷战,猛咳嗽了一阵。环儿说:“你觉得不舒服,咱们进屋去吧。”

  红玉说:“我想我进屋去吧。”珊瑚就和她一齐走进屋去。

  立夫说:“你那位表妹身体太单薄了。”




  莫愁说:“每年春天她都觉得身体不好。去年春天,她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可是她并不休息,她看小说一直看到深夜。看小说太多对少女不好。不过这还不算太严重,最坏的是她不能把事情看得开,而且好胜心太强。这就是她的病根儿。你听到人说‘庸人多福’吧?但是你听说过‘聪明人多福’吗?人最好糊里糊涂,才容易享高年。”

  立夫问:“你和郑板桥看法一样了?”

  莫愁说:“不错。”

  郑板桥是清朝的诗人,画家,书法家。曾经说:“聪明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

  立夫问:“那么你已经转入糊涂了?”

  莫愁说:“不错。”

  “咱们去找他们好不好?”

  莫愁和立夫找到放风筝的那一批人,一看所有的孩子都在那儿,有阿瑄,博雅,阿满,红玉的弟弟,另外就是木兰和她丈夫荪亚。曼娘在屋里,小喜儿看着阿瑄,玩儿得好快乐。莫愁问立夫,那群人里谁最快乐,立夫说小喜儿最快乐。

  立夫问:“她现在多大?”

  莫愁说:“我想是二十岁吧?”

  “那么个大姑娘,还是那么天真烂漫。”

  莫愁心中似含有隐秘,她微笑说:“难说。”莫愁走近木兰时,她喊道:“你们玩得好开心!姐姐,刚才我看见你放风筝了。好没羞!”

  木兰擦了擦前额说:“看看我的鞋吧。刚才我从山坡上下来,差一点儿扭了脚腕子。都是阿非的主意。他若不把姐夫拉出来放风筝,就不叫他安静一会儿。”

  莫愁问:“你知道红玉病了吗?”

  木兰回答说:“是吗?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最初她和我们玩儿,我没看见她什么时候儿走的。”

  现在风筝已经放高了,只要有人扯着线儿就可以,现在是由小喜儿扯着。别人都进屋去之后,丽莲还和阿非与别的孩子们玩耍。

  木兰说:“自从吃完午饭,阿非就忙着和丽莲玩儿,带着她看各式各样儿的东西,比如新装的电话等等,红玉极力想跟他们玩儿在一起。他们在电话机一旁站了好久,想叫什么号儿就叫什么号儿,然后挂起来不说话,这样向接电话的人开玩笑。”

  莫愁说:“他们俩处得那么好。丽莲也是那么活泼。他们俩喜爱的东西也一样,都是洋东西——电话,照像机,电影院。丽莲背着她父亲去看电影儿。红玉就大不相同了。”

  立夫说:“她只爱中国的东西。她比丽莲聪明。”

  木兰说:“聪明百倍哟。”

  莫愁紧跟着问:“比谁?”

  木兰向她妹妹大声说:“咱们不是正说丽莲和红玉吗?”

  立夫突然说:“那岂不糟糕?”

  木兰抬头向他看,问他:“你指的谁?”

  “那两个。”

  木兰改正他说:“你指的那三个吧?”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我想并不严重。”

  莫愁现在赶了上来,在立夫右边走,木兰在左边走,因为路由此开始宽起来。他们三人进去看见那些太太们。木兰,莫愁,爱莲进去看红玉,她正在床上躺着,母亲坐在床边儿。环儿也在,正和她说话。

  过了一会儿,木兰离开,回婆家去。环儿和莫愁还在。莫愁虽然她是在公立学校念书,并非和红玉同学,但是她看红玉和自己的妹妹一样。她看见红玉的脸还显得激动未平,躺在床上,头和脖子用枕头垫起来。虽然她的下巴是圆的,样子蛮好看,像个少女的脸,但是显得特别清瘦,两颊的红则是虚红,不是真正的健康。

  莫愁问红玉说:“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红玉回答说:“只觉得头沉。好像我那春天的病又发了。人和花草是一样的。你们那么强壮,那么幸福。我想你们的树结得果实累累的时候儿,我就像枯萎的花瓣儿在水上漂流了。”

  莫愁说:“你这么大的女孩子说这种话!”

  红玉显然是看了太多的诗词,太多的言情小说。莫愁坐在那儿沉思这位深闺弱质,非常感慨,不禁五内俱热,她过去摸了摸她的脉。

  莫愁说:“四妹,平静一点儿。我念了几本医书,我觉得你是阳盛阴亏。人必须阴阳调和,才能健康。阳火上升,你身体的下部就太轻了,所以你觉得像飘浮一样。你需要的是把阴经提高。我想你若经常吃珍珠粉,按平常吃饭,想法儿叫血脉流通,很快就会好了。不要老是靠着药,人的身子是靠着吃五谷杂粮的。多喝粥,多吃青菜。咱们女人的根在肠子,男人的根往上,在心,肝,肺。这就是我为什么说女人要多吃蔬菜,男人要多吃肉的缘故。不过阴阳不仅仅是指身子,也指的是精神心思。男人有其当做的事,女人也有女人当做的事。看书太多,对咱们女人不好。什么都到了头上,就会阴亏。地为阴,是女人。脚要下地。咱们女人离不开的事是养孩子,做饭,洗衣裳。女孩子即使天生聪明,也要隐晦一点儿。看历史和诗当然好,但也不要太认真。不然,越看得多,和日常的生活离得越远。你病了,我劝你不要再看小说。可以编织点儿东西,对女人有好处。”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159楼 发表于: 2007-09-28
 红玉静悄悄地一言不发,听着莫愁的忠告,深为她的真诚所感。莫愁又接着说:“四妹,我还有另一件事告诉你。把一切事情看得开,比什么药都好。大概是这样儿,人越聪明,越缺乏耐性。我可不是当面儿奉承你,我说公道话,你的才气在我们姐妹之上。正因为如此,你就应当越发小心。你看了那么多才女美人的故事,她们之中有多少有好下场呢?古人说:‘红颜薄命’。不过我却说红颜不见得薄命,而是聪明多才才薄命。后人看起来,很难说谁聪明,谁愚蠢。在人这一辈子,要一切事情任其自然,把一切看淡,不必多费心机。你若


能学着对人生持这种看法,我担保你的病自然会消失于无形。”

  红玉的眼里现在有了眼泪。她说:“好姐姐,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话。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肺腑之言。”

  莫愁伸出一只手,放在红玉的肩膀上说:“要吃珍珠粉,这是阴性的精华。要吃好久才行。现在睡一会儿吧。”

  说完,莫愁就走了。

  红玉想睡,但是却无法入睡。莫愁的话像一帖镇定剂,她开始想莫愁每一句话的意思,好像每句话都具有深意。她又想,别人都来看她,阿非和丽莲却没有来,她于是一直醒着。她的心思却按捺不住,想东想西,把那一天每一件事情都想起来。她把《三国演义》上周瑜临死说的那句“既生瑜而何生亮”?改成“既生我红玉,何以又生丽莲”?

  她开始想在历史和小说上看过的美女,比如梅妃、冯小青、崔莺莺、林黛玉、鱼玄机、朱淑贞。这些故事之中,大都有一个不解人意的蠢汉子。阿非并不愚蠢。她知道阿非爱她,因为她和阿非是一齐长大,一齐青梅竹马玩儿惯的。她自己智慧开得早,阿非却不是。阿非也不是古代佳人才子故事里风雅才子那一型。所以她若是“佳人”,阿非却不是“才子”。他做一副对联都不会,嘴里说现代学校流行的怪话。电话、电影、英文单字,这些东西,他和丽莲都混用在嘴上,听来多么刺耳。

  红玉念书的那所教会学校以教英语会话出名,但是她的中文太好,而英语不够好,因为她心不用在英语上。她总觉得英语听来太古怪,她又过于敏感,她总怕发音发错。所以,虽然她很容易就学会念英语,也能懂英语的意思,但是从来不用心学说。脸皮薄的人是没法子学洋文的。在学校,同学们是以密斯某某相称的,她就独独反对这种称呼,她以为这样岂不等于说中文没有称呼小姐的办法吗?

  最后,阿非是晚到了。曾家走时,他要去送木兰和丽莲,在门前又逗留了一会儿,木兰说:“你最好快去看看四妹。她病了。”他才进去。

  所以阿非半个钟头之后才到红玉的屋子。他立在门口儿叫道:“四妹!”里面没有人回答。红玉在床上静静地躺着,脸背着他。他又叫,红玉还是不动。他用脚尖儿轻轻走进去,坐在靠近床的椅子上,静悄悄地等着。红玉一直一动不动,但是没有均匀的呼吸声,所以她不会是已经入睡。忽然她的肩膀儿抽动了一下儿,阿非听到她嘤嘤啜泣之声。立刻走到床前说:“妹妹,你怎么了?”她那啜泣之声提高到按捺不住的哭声,她猛然动了一下儿,把脸用枕头挡住。阿非搬她的肩膀,打算把她搬过来向自己。他说:“千不是,万不是,是我的不是。我原来不知道……”但没等他把话说完,红玉把他的手推开说:“别碰我,我不能像别人跟男孩子乱玩儿乱混。”

  阿非说:“好,我不动,”说着往后退一点儿。又说:“你看,我坐在这儿。可是你得跟我说话呀。我发现你走了之后,并不知道你不舒服。妹妹,好了。”

  红玉这时把脸转向他说:“你怎么会知道!别人可老早就知道了呢。”阿非脸上流露出无限的爱意,还带着一副可怜相,这样向红玉看着,直到红玉觉得怪不好意思。她原打算根本不和他说话,但是现在阿非不回答,又显得后悔,又显得可怜,她未免心肠软下来,她说:“二哥,这一整天你的魂儿都飞跑了。我没有力气跟着你到处跑。你不觉得累吗?”

  在红玉的话里,有对阿非关怀之意。阿非递给她一块手绢儿,红玉用手接过去,擦了擦眼睛说:“你不应当划船,我好为你担心。在水上多么危险。”

  “危险?有什么可怕的。明天我和你去划船。你静静地坐着,我给你划。”

  红玉说:“不敢当!你爱划船,是不是?”于是引用早晨丽莲说的那句话:“‘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的’,是不是?”

  阿非说:“不错呀。在船上看就是不一样啊。”

  红玉说:“是啊,‘在水上看是大不相同的,在岸上的人好像是在高楼上一样啊。’你倒玩儿得很开心!”

  阿非说:“你好坏。”

  红玉说:“说实话,我不适于那样跟你玩儿。可是,你为什么不能文静的坐下,像大人那么说话,就像立夫一样?你知道我不喜欢乱吵乱闹。自从在什刹海看见那个淹死的小姑娘我就一直怕水……没关系,将来我死了之后,还有人跟你玩儿,还有人爱划船,爱放风筝,爱电话,爱玩耍运动的呢。”

  阿非过去,举起手来,做出要堵住她的嘴的样子。他大喊说:“你若再说,我把你的嘴堵起来!”

  红玉用手去搪他,阿非一边要想胳肢她一边说:“你敢?你敢?”红玉开始求绕,说:“二哥,这一次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这时候儿,他俩可以说又成了小孩子,跟过去童年一起玩耍时一样了。阿非看见红玉因为笑而咳嗽得难过,就立刻停住。但是红玉说:“我去把这件事告诉‘密斯’曾。”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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