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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版《兄弟连》:穿越死亡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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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0楼 发表于: 2007-08-31
“我看是不是这样,”陈国庆插进话来,主要对着程明,仍像惯常那样平静,“咱们现在抓紧时间开个干部会,统一一下思想,互相之间的意见暂时放下,大家团结一心把明天的战斗打好,有什么问题等战后再具体解决!”

  “也只有这样了!”刘宗魁赶在程明之前粗声粗气地表态,同时第一次想道:陈国庆这个沉默寡言的书生,倒善于从乱麻团般的纠葛中找到最简单最关键的解决办法。

  程明只好带着他们两人往坡下走,神情突然变得异常沮丧。

  顺着那条发白的林间小路往下走,刘宗魁心中对自己要做什么事已经明确了:明天他只能尽量避免让九连参加战斗而不能保证其绝对不会参战,因此目前连里两名主官表现出的怯战和试图诿过于他人而为自己找退路的思想苗头是格外危险的。他必须现在就彻底消除他们的上述念头,让他们明白除了大家拧成一股绳把仗打好,之外没有任何退路!

  一个高挑个儿、麻秆儿腰身的年轻人,立在一片林子边迎接他们。他有二十七八岁光景,周身显出一种与瘦削的体格不相称的轻巧与活力,一张清癯的、月光下可以看到点点褐色斑块的长条脸上的神情表明,他是很相信自己的智力比旁人略胜一筹的。

  这就是九连指导员梁鹏飞。他也像程明那样背一只作战图囊,又背一支士兵的冲锋枪。望着自上而下大步走来的刘宗魁和陈国庆,他的目光和态度是镇静的,不过那是一种做作的、努力掩饰着内心紧张情绪的镇静。远远地,他便冲刘宗魁恭敬地喊了一声:

  “副团长——”

  “马上通知全连干部到这儿开个短会。”还没有停住脚步,陈国庆就赶在刘宗魁之前,对梁鹏飞说。

  连部通信员吴彬(一个十六七岁,身高只有一米五五的小战士,目前负责跟随连长行动)和号兵赵健(个头比吴彬高出一大截、年龄在二十岁上下,眼下被指派给指导员做通信兵)很快分头把干部们找来,围成一个圈站着。副团长、连长、指导员脸色都不好看,其中原因大家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气氛一开始就比较紧张。教导员陈国庆刚把开会的意图讲了一遍,梁鹏飞面部的几条肌肉便颤动起来:这个会分明是连长刚才单独和团营两级首长谈话的结果,而且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当然不能无动于衷,就动了动身子,抢先开口道:

  “好吧,既然要统一思想,团营首长也都在这儿,我就先给连长提点意见——”

  程明的嘴唇打起了哆嗦,沐浴在月光中的脸色煞白。方才他找副团长告指导员的状,无论哪一种目的都没有达到,现在梁鹏飞又首先向他发动攻击,他当然无法忍受也不愿意忍受。他马上激动地插上去,打断了梁鹏飞的话:

  “你你你不要恶人先告状!我要先问问你,为什么到处说我的坏话——”

  此前刘宗魁一直努力压抑着的怒气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他发作起来,声色俱厉地打断了程明和梁鹏飞的争吵:

  “你们俩想干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互相拆台?!……今天我不是来让你们发扬民主的,我是来提醒你们,眼下这种精神状态是不行的!你们都是连的干部,排的干部,应该多想想怎样完成明天的作战任务!……今天我要对你们重申一下纪律:如果明天哪个排打不好,排长就准备上军事法庭!你们这个连没有完成任务,你连长指导员就准备上军事法庭,两个人谁也跑不掉!”

  九连的干部们都低下头,静静地听他大发雷霆。刘宗魁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大战在即,临时调换这个连的干部已不可能。程明、梁鹏飞的争吵倒给了他一个机会,使他能用这种方式严肃地给他们一番训斥。临阵怯战者无非是贪生怕死,贪生怕死者往往害怕战场纪律,包括军事法庭。作为上级指挥员,他目前能为他们做的就是这些事情了,至于到了战场上他们究竟会如何表现,就不是他能够把握的了。不过他此刻还是宁愿相信自己的一番话会发生良好的效果:程明和梁鹏飞像他一样也是中国军人,一个中国军人起码应该懂得,你上了战场,除了誓死完成任务之外,不应有任何别的选择!

  前面的队伍又动起来了。这个短会只能到此为止。至少他自己应当马上就走,剩下的工作由陈国庆去做。刘宗魁想到这里,就要转身离去,目光却又被人圈中那个大孩子模样的青年军官吸引住了——后者逆着月光站在程明身边,个头不算高,一米七○的样子,肩和胸还很单薄,头部和躯干相比稍大了些,帽檐下的暗影没能完全遮住他那张有着端正的五官的孩子气的圆脸,尤其是那双女孩子一样睫毛长长的眼睛。他感觉到副团长正在注视自己,下意识地逆着对方的目光抬起头,像每个他这种年龄的人在成年人面前那样不自觉地、有一点羞怯地微笑起来,而此刻从高空中水一样泼洒到他脸上、肩头和身上的月光,则整体地明亮地烘托出了残存在他生命中的全部稚气。

  一种模糊的痛楚的感觉让刘宗魁停住了脚步,问这个年轻的排长:

  “你就是上官峰?”

  “是的。”小伙子说,话语里保留着某些没有完全消退的清亮的童音。

  “听说你只有十七岁?”

  “谁告诉你的?”小伙子像个被大人戳穿了谎言的高中生一样惊慌起来,笑容从眉眼间淡开,脸色渐白,过了一会儿才勉强恢复平静。“副团长,谁说我才十七岁?”他争辩了一句,并不自信,“我都二十二岁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41楼 发表于: 2007-08-31
“据说你十二岁就上了军校,”刘宗魁跳过他设下的篱笆,单刀直入地将问题提了出来,“十二岁你怎么能上军校呢?”

  “我早长。十二岁我就像现在这么高了。”小伙子中圈套了,认真了,睁大眼睛盯着副团长,瞳孔里浮现出两片阴翳。“不是我自己要上军校,那一年高考我五个志愿填了四所地方院校,最后一个志愿填的才是陆军学校,没想到就被录取了。”

  身边的队伍也开始运动了。刘宗魁忽然对自己的好奇心生出愤怒的自责:什么时候了,你还对这样一个人感兴趣!再有一小时部队就要到达黑风涧,战斗打响前他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向肖斌和曹茂然通报九连的情况,让他们心中有数;在保持无线电静默的前提下同A团指挥所沟通联系,派人去同342高地下的A团二营、距黑风涧不远的一个师医院野战包扎所和一个弹药保障点接上关系,等等。他还要抽时间再去七连和八连,详细地检查一遍战斗准备情况,从冲锋枪手榴弹炸药包直到开辟雷区用的“一条鞭”爆破带,都要绝对可靠,万无一失。明天的战斗就靠这两个连了,他是一位有战场经验的指挥员,明白战前的工作做得越细,战士们生命的牺牲就越是有可能减少。生命,还有胜利,他又想到这两件事了,现在他也只应该考虑这两件事情!

  他离开了九连。这个夜晚的最后一段路他一直走在一道光秃秃的大岭脊上。月光随着子夜的来临越发皎洁,从岭脊两侧谷地里耸出来的、海浪一样起伏不定的林梢在月光下一半闪烁出墨绿的光辉,一半却处在沉沉的黑暗中。夜行军开始后有过的那点兴奋情绪并没有恢复,明天的战争在他的意识中又紧紧地成了一种沉重的、不得不如此的和令人厌恶的事物。他一直不愿意再想九连那个有着一张孩子脸的排长,然而由上官峰带给他的一点非常不舒服的、痛楚的和惊悸的感觉却老是在意识中存在着。刘宗魁只愿想自己的队伍,想明天的战事,脑瓜里却冷不丁地冒出了下面的思想:世上的人可以分为三类,一类如江涛,是天生的战争人才,因为他可以把战争本身单纯地看成某种事业和艺术,根本注意不到它的沉重与苦难的一面;第二类如他自己,本不是战争人才,却出自谋生的需要走进军营并逐渐学会了打仗,也成了战争人才,虽然他对战争是憎恶的;第三类如上官峰,天生就不是打仗的料,他身上具有的一切轻柔、脆弱、单纯、稚气等等特征都是同战争的沉重、威猛、暴烈、残酷相悖逆的。当初收他进军校的人无疑是做了一件错事,上官峰这样的小伙子不该来打仗,他只配去读大学,本科读完读硕士、博士,出国留学,一辈子钻到书本和实验室里探索原子的奥秘,或者坐上宇宙飞船,到太空中去研究天体物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42楼 发表于: 2007-08-31
穿越死亡 第一部十五
  九连的干部们原地站着,面面相觑。刘宗魁那番话的效果此刻才显现出来。

  梁鹏飞摸摸索索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烟,没让任何人,点上抖抖地抽一口,心里想的是:妈拉个?菖的,这回老子要完了!

  任何人都有一个人生故事,梁鹏飞也不例外。他是一名部队中常见的由连部文书、营报道员、团新闻干事、师组织干事一路升上来的政治军官。战前他之所以主动请缨下基层参战,原因并不复杂。他是某省省城人,妻子在市缫丝厂上班,带着一个两岁的女孩,厂里住房紧张,离家又远,只好自费到市郊租菜农的房子住。该厂对军人家属分房有规定,只有男人是副营职以上军官,厂里才考虑给予排队等房的待遇。梁鹏飞正连职还没干够一年,正常情况下调副营职还得两年。部队接到参战命令后实施扩编,他马上想到这是个提前晋职的机会。当时基层大量需要干部,他本可直接从师部下到某营当一名副教导员,干部部门也有了安排,但当他打听到让他去任职的B团一营是师团决定的主攻营时,心里就犹豫了。梁鹏飞当年走进军营是为了解决待业问题,今天下基层是要使老婆在单位有资格排队等房子,因此B团一营是不能去的。他关于个人利益算盘一向打得很精。马上找到师里管干部的首长,谎称自己没在连队当过主官,一下去营里任职怕不适应,为使自己在战争中受到锻炼,他要求不当副教导员而到连队当一名指导员。梁鹏飞很快如愿以偿地到了C团三营这个预备队中的预备队。他的如意算盘是:这场收复国土的战争规模不大,时间也不会长,上下都没准备让九连打仗,但照过去的老习惯,战后如他一类主动请缨下基层的干部铁定会官升一级,因此与其现在冒生命危险去B团一营当副教导员,不如先在不打仗的九连当指导员,稳稳等候战后提升更安全可靠。

  他怎么也没想到部队进入战区后,事情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九连不仅要参加战斗,还要第一批参加战斗!从那一刻起,巨大的恐惧就悄悄攫住了他的心:入伍后他没有真正在连队当过兵,班排长也没干过,几年前那场战争又因阑尾炎手术给耽误了,让他带兵打仗是不行的;连长程明是个刚改行的司务长,军事指挥能力可想而知,一旦上了战场,九连完不成任务不说,他自己能否活下来就是个问题!束手待毙不是他的性格,梁鹏飞在近乎绝望的境地里寻找,竟被他找到了一线光明。九连去打仗而连长却不懂军事指挥,事情提到哪一级都不能不说是个严重问题。九连已上了战场,退出去是不现实的,不打仗却可以努力争取到!他应当让目前这支小部队的最高首长刘副团长在战斗打响之前明确一件事:“九连是不能打仗的!”他的设想是:一旦刘副团长明白了这件事,上战场后使用九连就不会没有后顾之忧;而只要刘副团长有了后顾之忧,他们连直接投入战斗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他还想到了,事情要想办成并达到最好的效果,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就成了关键所在。早了不好,早了上级有时间把程明换掉,九连还是要打仗,但也不能拖到战斗打响之后,最佳的时机是战斗行动开始之后而战斗又没打响之前,此时上头已来不及撤掉程明,刘副团长唯一的选择就是不让九连打仗。今晚部队离开芭蕉坪,梁鹏飞马上明白时候到了,为不使自己显得孤立,他先在干部中做了些鼓动,等教导员陈国庆来到九连传达营首长碰头会精神,他便又以连党支部书记和指导员的双重身份正式向上级反映了“干部战士对连长不信任”的问题。事情的唯一漏洞是他私下的活动被程明察觉了,竟借题发挥同他闹起来。闹的结果是那位他不熟悉的、铁面阎罗似的副团长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他们两人一起猛训了一通。最令梁鹏飞心惊的是:刘副团长不但没有领会他今夜的一番苦心,还粗暴地用战场纪律和军事法庭完全堵死了他和全连的“退路”!

  现在刘副团长走了,他的心境却完全改变了!梁鹏飞抖抖地抽了一口烟,乜斜着眼睛望了望程明,心里突然想到:他没有了退路,程明也同样没有了退路!现在他们之间只有共同的命运,任何分歧都不存在了!

  这一刹那间,站在斜对面的程明也看了梁鹏飞一眼,并且读懂了指导员目光的变化。

  过去在团部当司务长,团首长中程明最佩服的人是团长,因为只有团长看透了他虽然表面上土里土气,粗鲁莽撞,骨子里却颇有心计,这也是团长敢于让他做九连连长的原因之一。同梁鹏飞一样,出身闽北山区农村的程明也是为找一条出路才来当兵的,但在为人处世方面,两人却有着很大差别:家境的穷困窘迫,一副标准的农民相,货真价实的小学文化,在梁鹏飞一定会视为羞耻,程明却不忌讳这些,相反还标签一样贴在身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命运没给他别的馈赠,他只能用自己拥有的东西打天下。不久他就机敏地发觉,命运的酸涩的果实对于他潜藏的进取心还是一种掩护,在竞争激烈的军营里,它们使他不会被人视为对手,领导考虑用人时,他那农民的忠厚老实乃至文化程度低却又成了让人放心的“优点”。程明的精明之处正在于他甚至能利用自己的“短处”谋取好处,入伍十年,入党,提干,由连队炊事班长调到团部小灶当司务长(别的司务长都是排职,他居然给自己闹了个副连职)。更大的收获是他还深得团长赏识,部队刚要扩编,便想到给他弄个连长干干,打完仗再提个副营,将家属迁出农村,年把地再安排他转业——程明在部队不会有远大前程,这种结局对他已很圆满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43楼 发表于: 2007-08-31
 程明开初对于这种安排是满意的。参过战的连长就是战斗骨干,而战斗骨干非有特殊原因总会提升和留用,这样战后他将老婆孩子转为商品粮户口不再有问题。程明当司务长期间已悄悄做了许多铺垫工作,只等老婆随军,自己就转业到驻地附近的一座中等城市去,那时他们一家就会成为真正的城里人,再也不用回农村。不过程明是不会公开表示自己明白这种安排的用意的,他对别人“装傻”的功夫已到了连自己也常常浑然不觉的程度。团长正式同他谈话时他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不会打仗,这怎么办?团长笑笑说我把你安排到一个不大可能打仗的连队去,但你不要忘了,你在连队当炊事班长前当过步兵班长,还到军教导大队学过单兵到班排连的战术。我不会跟别人讲这些事,因为那对安排你到九连当连长不利。你越是不懂打仗指挥员就越不会让你去打仗。何况我就是你的团长,到时是我指挥你。程明到九连后没跟任何人讲他曾学过步兵战术,他的目的是在九连“过渡”完这场战争而不是真去打仗,他需要的是更多的人知道他根本不懂打仗。

  后来就发生了老谋深算的团长也没有预料到的事:九连要最先开上战场。听到消息后程明大惊,忙去找团长。团长这时却冷了脸,明确表示已不能为他做任何事情。九连要打仗了再把你单独调出来,别人会怎样议论?团长说你好自为之吧,你不是学过全部步兵战术吗?程明当时的感觉是如坠深渊,如雷殛顶,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回我死定了!

  他就带着这种必死无疑的惊恐意识和另一种同样强烈的逃避死亡的冲动走进了公母山战区。它们共同在他生命中形成了一种狂躁、阴郁的兴奋与愤怒。程明觉得委屈,气愤,他恨团长在关键时刻抛弃了他,后来又恨连队的每一个人,因为他觉得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连队同自己一样不能打仗。他一直想跟什么人闹一场,却苦于找不到机会,抓不住一件可以利用的事端。今夜行军途中,他偶然从几个战士口中(那时天还黑着,月亮尚未出来,他们没有注意到他的走近)听到指导员正在班排骨干中散布对他指挥能力的怀疑,即刻意识到这个机会可以利用。他先是顺水推舟地向指导员发难,后来又在刘副团长面前怨气大吐(过去他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心里真正想说的却是:要我带九连打仗是不成的,这个连不能打仗!毕竟上了战场不打仗也是一条逃避死亡之路!

  程明没有想到,他和梁鹏飞要在刘宗魁那儿达到的目的其实已部分地达到了。然而刘宗魁给予他们的却是严厉的战场纪律和比它更严厉的军事法庭。那一刻程明惊惧地想,如果战后上了军事法庭,就是没被敌人打死,他也完了!不但不能把老婆孩子弄出农村,自己也极有可能变成阶下囚,服刑期满后回去当农民!程明方才还在同指导员明争暗斗,此刻一眼望见梁鹏飞脸上那和自己类似的心思,却冲动地想:其实眼下我们俩的处境是一样的,我们都没有了退路,不该再勾心斗角,而是应当合为一股,想想如何带这个连去打仗,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就等着战后糊里糊涂地上军事法庭吧!

  这一会儿,还有第三个人注意到他们俩目光中含意的变化,那就是教导员陈国庆。他不动声色地说:

  “好了,我们继续抓紧时间把会开完。我认为刚才副团长的一席话只是要我们更好地团结,共同完成明天的作战任务。现在各位还有什么要说的?”

  程明心里一时又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了。无论如何,明天不打仗是办不到了,可是即使自己想把仗打好,连里的其他干部能听自己的招呼吗?……他抬起头,没有仔细思考,就粗鲁地把脑海里刚刚冒出的念头拐着弯儿讲出来。他没好气地说:

  “我有一个提议,大家都表个态,把责任再明确一下!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明天谁把仗打砸了,谁没有完成任务,他就得把责任担起来!我程明家里有老婆孩子,绝不会替别人上军事法庭!”

  梁鹏飞明白连长这一会儿真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接着补了一句:

  “我同意连长的提议,大家都应当有个态度!”

  沉默了一分钟。一排长林洪生突然怒冲冲地对程明和梁鹏飞说道:

  “连长,指导员,我觉得咱们这态也没有多大表头儿!你们对我们既不理解,也不信任!……既然要表态,我就先表一下!我林洪生也是七尺男儿,热血汉子,人生父母养,明天如果我们排完不成任务,我根本不打算上军事法庭,我手枪里早给自己预备好了一颗子弹!”说完,他用力拍了拍腰间的手枪枪套。

  “你这是什么态度?!”梁鹏飞严厉地说,为程明也为自己打圆场,“咱们这是干部会!”又怕林洪生跟自己干起来,忙转过脸看其他人,“下面谁说?”

  副连长姜伯玉和二排长岑浩会意地看了一眼。姜伯玉回头,也语气很冲地对梁鹏飞说道:

  “我和二排长的任务是带二排打主攻。我们也保证完成任务!如果仗打糟了,我们也不准备上军事法庭!”

  副指导员和司务长看看教导员,跟上来说:

  “我们俩负责战地救护和担架队,保证部队打到哪儿我们跟到哪儿,让每个伤员都得到及时救治,不丢下一具烈士遗体。——我们也不打算上军事法庭!”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44楼 发表于: 2007-08-31
 程明把目光移向上官峰,现在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上官峰了。一时间他又觉得自己今天的不幸全是因为连里居然有这样一个年仅十七岁,仗打糟了却要他来负责的小排长了!程明恶声恶气地冲上官峰喊道:

  “三排长,你呢?你怎么不说话?你准备怎么办?!”

  “我也保证完成连首长交给的任务。”原本低着头的上官峰此时抬起眼睛,看了看他,回答说。

  不知是他的态度真有点儿犹豫,还是程明觉得他的态度有些犹豫,话刚落音,程明就更凶了,大声呵斥道:

  “你要明白,你既然当了排长,就得把你那个排带好!把仗打好!军事法庭也对你开着门呢!”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大人训斥孩子的蛮横味儿,且明显借题发挥,要找个对象发泄心中的怨气和惊惶,上官峰感觉到了,脸色马上变得惨白,嘴唇抖了抖,没有找到合适的话回敬对方,泪水却涌上了眼帘。一排长林洪生看不下去,抢上来截住了程明的话头,道:

  “连长,别光是我们说,你和指导员也该对我们表个态!如果因为你们指挥失误把仗打糟了,我们也不会替你们上军事法庭的!”

  程明被这些话噎在那儿了。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转向了他和梁鹏飞,他明白一排长的话说出了众人对他们的不满与不屑。程明这一会儿想到的都是别人应当怎么做,根本没有想自己该做什么,一时竟没能说出应当说出的话来。倒是梁鹏飞,意识到一旁教导员正用一双沉静有力的目光注意自己,心里乱了一刹那,立即明白过来,抢先开口道:

  “我先表个态……身为指导员,我的责任就是做好全连的思想工作,积极协助连长搞好战场指挥,我一定努力完成自己的任务!”

  现在所有的目光都只望着程明了。方才梁鹏飞与他合作得不错,这次梁鹏飞抢先表态,程明心里又生出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他们之间有限的合作已经结束,程明又恨起指导员来。

  林洪生在一旁等不下去了,“哗啦啦”地弄响装具,用轻蔑的语调大声说:

  “连长,指导员已经做了保证,你也该做个保证!”说到这里他转身欲走,“我看会就开到这里吧!要说的都说清楚了,我回排里还有好多事情呢!”

  大家都动了动,做出要散的样子,却又没散,齐刷刷地看着程明。一刹那间,他们注意到连长脸上现出了一种不正常的,并非由皎洁的月光造成的灰白。

  使程明在这一刻没有说出一番豪言壮语的原因是:方才他出于对全连干部的不信任才提议让大家表态,但当大家都表了态后,他却意识到心底原有的沉重与惊惶并没有消除,对他来说更重要的问题却又被林洪生讲出来了——他真有能力指挥好明天九连的战斗吗?万一因为自己指挥不当造成全连战斗失利,他能逃脱军事法庭的惩罚吗?——但是让全连军官用一种鄙夷的目光审视着毕竟是不愉快的,程明脸上火辣辣地烧起来,气急败坏地用一声叫喊将胸中的全部怒意和怨气发泄了出来:

  “我的事情我自然会负责!——散会!”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45楼 发表于: 2007-08-31
穿越死亡 第一部十六
 干部们散去之后,上官峰仍在那片林子边上站着,等担任全连后卫的三排上来。这一会儿他眼里的泪水干涸了,并且终于想起了一句可以用来回击连长的话:古人云,士可杀而不可辱!

  月色越发空阔明丽,给人一种置身白昼的异样感觉;重重叠叠高低杂错的森林大半被均匀地涂上了一层白亮的光辉,看上去倒像是森林正用自己的辽阔深蕴自下而上吮吸着月色的精华;岭脊线和远处几座山垭口上,强劲的东南风将林梢吹得抑扬起伏,银光摇移。他眺望着这一切,忽然想到自己刚才回答连长时确实迟疑了一下子。身为一名军人,他当然相信自己不怕死,但是哪怕到了今夜,他已经走上了去战场之路,要他直接说出那个字眼仍旧是困难的。

  今天在他身上发生的是一个老问题:别人走进战争似乎只需举步之劳。在他却如同要经历千山万水。部队早在三个月前就抵达南疆,投入了战争准备活动,但将近一百天过去了,他的心灵仍旧执拗地滞留在战争与和平间的虚空里,无法前进或后退,并对身历的一切是否具有真实性持有深刻的怀疑。

  这种与战争——归根结底是与军人的职业——格格不入的感情,早在进军校时就植根于他的心底了。

  数年之前,上官峰走入军校,确实就像一场玩笑。十二岁那年他提前完成了高中学业,不仅自己没想到要做一名军校生,他的父母——西南某中等城市一所重点中学的两位模范教师——也没有类似的精神准备。他们在聪慧过人的独生子身上寄予的是年轻时没有实现的梦想:北大数学系、清华空间物理系。高考前上官峰所以又在志愿书上填了一所省城大学、一所中专和一所陆军学院,除了响应学校号召的原因外,还有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理由:他必须把表上的五个志愿栏全部填满。父母没有阻止儿子这样做的原因是:儿子成绩好,铁定了要被第一志愿栏填写的大学录取,做样子填一所陆军学院看来并无多大危险。他们一点不知道当年大学的招生条件中多了一条内部规定:凡在五个志愿中有一个报的是军事院校,考生都要由军队院校优先录取。接到录取通知书全家都傻了眼,可一张这样的通知书就是一道国家的指令,违抗者日后将不得再报考任何一所别的大学。一向洁身自好的父母有心去省城的陆军学院讲出儿子的实际年龄,以此为理由让校方放弃录取,又怕被冠以舞弊的罪名,只好万分不愿意地收拾东西送儿子去报到。上官峰还小,只觉得事情荒唐,可父母的主意毕竟仍旧是他的主意,去就去吧。

  走进军校的第一天他就感到了强烈的不适应。校园内直线加方块的建筑风格。陌生而又让他兴味索然的教学内容,军营式的管理方式,大运动量的体能训练,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生活节奏,都让他难以接受。不到一个星期,他就自作主张向区队长讲了自己的真实年龄,希望校方让他退学。学校调查后发觉情况属实,有放他走的意思,可这时正值每年新生的退学高峰期,校长担心放他走会引起更多人思想波动,说等一阵子再说吧。过一段时间重提此事,教员却异口同声反映这个十二岁的孩子早熟,接受能力特强,门门功课优等,并对战争理论和战争史兴趣颇浓,一篇五千字的论文就要在校刊上发表。校长说那就算了,不让他走了,内地的大学不是开办了少年班吗?我们就留下他做个试验,毕业后他要是不适合去部队工作,就留校任教,搞理论研究,咱们校不是正缺乏这方面的尖子人才吗?

  上官峰离开军校的努力失败了。无论是教员们还是校长,都并不理解他的天性就是对一切抽象的事物感兴趣,到了军校他不能钻研纯数学或天体物理,当然就去研究战争理论和战争史。四年军校生活中上官峰一直是优等生,发表在军内外报刊上的十几篇学术论文也使他在全校有了名气。毕业前夕有人记起那位已离休的老校长的话,提出让他留校任教,不巧军区这时来了一个“红头文件”,说鉴于近年军校毕业生走后门逃避下基层的现象日趋严重,军区首长严令今年的毕业生一律不准留校,必须统统分到作战部队去。没有人再提上官峰留校的事,也没谁再想起他的真实年龄,于是他便被分到军区主力师之一的L师A团三营,先在八连当了半年战士,然后就在这个连当了排长。

  一名军校生毕业后被分到部队做基层军官,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上官峰对此没有异议。四年军校教育不仅让他精通了初级指挥知识和步兵的战术与技术,还在灵魂深处内化了他的军人意识,后者就包含了对军人职业、责任、使命、荣辱等等命题的确定的和随俗的领悟。但他走进军校毕竟不是自愿的,四年间所以在军校待了下来,除了那些使他不能不待下去的外部原因,他心底还一直暗藏着一个孩子气的想法:进军校是别人强加在他生命中的一个荒唐的举措,它既然是一个错误,有一天就总会得到纠正。他的年龄还小,读完军校再考地方大学也还来得及。但是现在他的这种幻想被打碎了,那个错误不但没被纠正,还化作一种无法回避的命运,真实地在他未来的岁月里继续伸延下去,他无法一眼望见它的尽头。十六岁的上官峰心底的一双眼睛猛然睁开了,他感到失望,感到愤怒,虽然那是一种无力的失望和愤怒,却真实地左右了他对新生活的态度。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46楼 发表于: 2007-08-31
 此后一年多他在A团的生活遭到了很大困难。连队与军校居然有天渊之别,这是他没想到的;在军校是别人管他,在这儿当了排长的他却要管别人;以前都是别人主动来解决他的思想问题,现在他的责任之一就是去做别人的思想工作;他十六岁的生命基本是在家里和一所又一所的学校度过的,他的知识结构也基本是校园和书本式的,然而在连队当排长却需要另外一种知识,后面这种知识他的有限的阅历还没有来得及教会他。误入军校的玩笑终于变成了无法逃避的、每一日都异常单调繁琐的军营生活现实,最后的一点幽默感也离他而去,代替它的是莫名的烦躁和不适应感,它们同心底原有的失望与愤怒会合在一起,化作盲目的怨气和怒意,不由自主地向着周围的目标发泄出来。

  有一天他把它们发泄到团长头上,自己也在团里出了大名。

  去年秋末,八连在团部担负施工任务。星期六晚上放电影,司令部不是按惯例通知特务连派人负责维持礼堂门口的秩序,倒把公差推到他们连头上。他是值日排长,连长自然把差事交给了他。战士们因为对团里有意见和看不上电影心怀怨气,身为排长的他怨气尤其大,电影一开演,他马上把手下的兵放进礼堂,按规定关上大门,带两个班长守在门口,不放任何迟到的人入场。

  不想这时就大步流星地走来了团长江涛。

  上官峰不认识江涛。到A团一年有余尚不认识团长,说起来不大可能,但他确实不认识江涛。不过就是认识江涛,照他幼稚的想法,团长迟到了也是不能进场的,规定就是规定,首长更不能例外。上官峰还有别的理由不放江涛入场:按通知军人应着军装入场,江涛下身穿一条毛料军裤,上身却穿了一件棕红耀眼的皮夹克。

  团长的到来使原先被上官峰堵在礼堂门外的一大群迟到者眼里闪出了光芒。他们主动为江涛让出一条路,并且认为:一旦那个把门的一脸倔强的小排长放团长进去了,就没有理由不让他们跟进去!

  这天晚上江涛脸上红扑扑的,两眼放亮。晚饭时他陪军里来的工作组喝了两杯葡萄酒,回到宿舍又接到了张莉从师医院打来的电话。明天是星期天,张莉约他到附近一个风景点玩一天。江涛因为工作组在团里不能去,但周末接到这么一个电话却是愉快的,两个人就扯得长了些。之后他脱掉军装换便装,按自己的做派打扮起来,又用去一些时间。部队看电影必须着装整齐是他亲自规定的,但此项规定唯独对他本人无效。没有平地不显高山,任何事物中都有特殊,他的目标就是要在这个团、这个师乃至这个军里表现和保持一种独领风骚式的特殊。

  他旁若无人地走上礼堂门前的台阶时并没想到会受到阻拦。他当然不认识上官峰,却不认为后者不认识他,一旦自己走过去,那个小排长背后的门就会自动打开。江涛并不关心礼堂门外的那些人,许多人堵在这里当然是不正常的,不过处理此类事情是军务部门的职责。

  就是那些围观者也没想到上官峰不认识团长,于是江涛径直走过去谁也没提示性地发一声喊。上官峰看到的只是一位他不认识的、既迟到又不按规定着装的首长,礼堂门外的人都瞪大眼睛望着他对此人的反应,他当然不能让他们看他的笑话,以为他不敢拦阻这位首长。

  江涛走近了。

  “首长,你迟到了。”他没有从入口处闪开,却直视着来人,说道。

  江涛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并没意识到自己被拦在了礼堂门口,还以为这个排长只是想和他搭讪,嘴里就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我有点事儿耽搁了。”

  上官峰还是没有闪开。“按规定迟到了就不能入场。”他说,目光坚定且隐含着大胆的责备,“你是首长,应该带头遵守纪律。”

  江涛不能不停下了,同时也清醒了。他先是惊讶:这是哪个连的排长,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中拦他?继而勃然大怒,冲着上官峰吼了一声:

  “滚开!”

  上官峰被“首长”的出言不逊惊呆了,脸色陡变。一种当众受辱的感觉即刻让他浑身发颤,不争气的泪水也一下涌上了眼帘,声音跟着变得又高又抖:“你骂谁?你叫谁滚开?你你……”

  围观者们此时才看出门道,乱喊:“他是团长!”“你把团长拦住了!”上官峰知道了面前的人是团长,但他已不能从“火线”上退下来了,团长不遵守规定,还张口骂人,这个团长就不值得他尊敬了!“团长怎么样?”他拖着哭腔喊,“团长就能骂人吗?”他干脆横下一条心,发狠道:“今天我就是不让你进!看你能怎么样?!”

  电影场内的八连连长和军务股长听到吵闹声跑出来,把他从入口处拉开,江涛才进了礼堂。散场时后者差不多把这件事忘了,无非是一个不懂事又不认识他的小排长给他制造了一点不愉快而已。上官峰却没有忘掉团长给予自己的污辱。江涛刚刚回到宿舍,门就被一个人敲开了。

  “是你?!”愣了一下,他才想起来这人是谁,脸色难看起来,转身往里走,一边问,“你有什么事?!”

  上官峰没有受到邀请,还是走进门,站住,不理睬江涛那虚假的要他坐下的手势,灰白的脸上努力保持着镇静和尊严的表情,不让眼泪再次溢到眼窝里。然后,他一字一字将心中酝酿得烂熟的一番话讲了出来: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47楼 发表于: 2007-08-31
 “团长,我是想来告诉你:你是一个履行军职的公民,我也是一个履行军职的公民,我可以而且必须接受你的领导,却没有义务也绝对不会接受你的污辱。今天晚上你已经骂了我,那么现在我也要回敬一句——你是个混蛋!”

  说完话,他没有理会江涛的反应,猛地转过身,走了。

  江涛又被弄蒙了,清醒后那个不知姓名的小排长已经走远。今天他是第二次被这个人的胆大妄为震惊了。盛怒之下他打电话给三营教导员,让他立即查明八连今晚在团部礼堂门口值勤的排长是谁,明天就让此人从A团卷铺盖滚蛋。“我不大认识他,可能是个刚分来的学生官儿。”他气得对着话筒大喘,一迭声地叫:“查清后立即把他退回陆军学院,我们不要这样的人!”身为团长,团里居然有人敢当面骂自己“混蛋”,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营教导员没有把上官峰退回陆军学院,因为那是办不到的,可还是亲自去八连严厉地批评了他。江涛后来虽然仍对上官峰耿耿于怀,却不好对别人再提此事。但是上官峰同团长“打架”的事却在全团传开了,渐渐被演义成某种类似武侠小说的东西。他还什么也不明白,就成了A团有名的“刺儿头”干部。

  有一天他终于想道:自己不能在这个团待下去了。

  去年冬末部队接到作战命令,紧急扩编,C团向全师要一批基层干部,上官峰听到消息,马上找教导员报名。不久他就知道了:即便他不主动报名,这次也要被“支援”出去,团干部股最早拟定的一份名单里,就有他的名字。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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