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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版《兄弟连》:穿越死亡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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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4楼 发表于: 2007-08-31
穿越死亡 第一部九
为两位记者准备的下榻处是营地南侧崖壁下三个自然天成的喀斯特岩洞中较小的一个。洞内空地呈圆形,两间房大小,洞顶很高,从上往下悬着一只三百瓦的灯泡,将每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一线泉水从山体内流出,在空地中央形成一个脸盆样的泉池,水深盈尺,清澈见底,一条暗溪将它引向洞口,因此池中水永远不会少,也总也不会溢出来。洞内已分开左右安排好了两张行军床,每张床前各放了一张折叠桌,一把折叠椅,挂着一方可展开和收拢的帘布(实际上是两块方形军用雨布)。空地中央还放着一张折叠桌,桌上有一部电话,旁边是一只空军用罐头盒,里面插着一大把刚从山林里采来的红的、黄的、粉的野花。

  正是这些被青翠可人的绿叶衬托着的、看上去有些凌乱的野花,使整个岩洞里有了一种活泼、新鲜的生气。

  走进岩洞之前,白帆的心境就是愉快的,现在一眼看到这些野花,目光马上亮起来,叫道:

  “啊,真漂亮!”

  肖群也望见了这些花,脸上露出了满意的、感激的笑容。就因为这一把山花,他再次体会到了主人接待他们的周到和细心。

  “谢谢江团长为我们准备了如此优雅的工作环境。我和白帆只有努力工作,才能对得起这么好的一个住处!”他感动地说。

  江涛大方地做了一个“这不算什么”的手势。

  “两位别客气!我这里条件有限,只要你们还满意,我就放心了!”

  在刘二柱和警卫排长的帮助下,两位记者很快安顿下来。尹国才又派人送来了茶水,江涛一直陪记者待在这个岩洞里,事无巨细地关照着安顿工作。肖群忽然意识到:如果他想写那篇从战争角度论部队改革的文章,现在就应当抓紧时间采访江涛。明天拂晓战争打响后,江涛可能就抽不出时间了。

  “江团长,我们现在就想请您介绍一下明天的战斗,”终于坐下来后他对江涛说,“然后再介绍一下自己!”

  “肖记者肯定是一位视记者职业为第一生命的人。”江涛开口说,让人觉察出了其中的敬意。虽然他相信自己已与女记者建立了相当融洽的个人关系,但肖群刚开口,他就明白更应把注意力放到哪位记者身上了。“……好吧,”他大声笑着说,“既然你们抓得这么紧,我只能遵命了。请吧,我先带你们去看一样东西!”

  他把他们带出岩洞,带到指挥帐篷里的作战沙盘前,今天早上以来第二次举起了沙盘示意棒。

  “为方便二位尽快进入情况,我先把整个公母山地区收复战斗的作战方案大致介绍一下。”他用一种权威性的、铿锵有力的声调说,随后把001号高地和骑盘岭地区的地形粗略地陈述了一遍。“公母山地区收复战斗总共包括两部分,其一是B团的001号高地进攻战斗,其二便是本人率领的A团的骑盘岭进攻战斗。从沙盘上你们可以看清,001号高地及周围小高地仅占整个公母山地区面积的九分之一,骑盘岭及附近有关高地则占它的九分之八。实际上我团负责攻占的正是这九分之八中所有的高地、山腿和突出部。”他用沙盘示意棒沿骑盘岭山脊线由西向东缓慢有力地划拉了一下,同时抬起眼睛深深地望了肖群和白帆一眼,以加重他们对自己的话生出的印象。然后他流利地讲述了A团明天的作战方案,怕两位记者听不出这个方案的妙处,他又详尽地做了一番解释。

  “记者同志,我认为公母山地区收复战斗的主要内容就是骑盘岭之战。我们团明天将用一个漂亮的歼灭战来完成祖国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最后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自己的话做了结论,为了显示自己的不偏不倚,也没有忘记补充下面的话:“当然001号高地进攻战斗也是很重要的,B团是一支有光荣传统的部队,柳道明团长肯定也能取得辉煌的成功!”

  如果说走进指挥帐篷前他还只是一位好客的主人,此刻在肖群和白帆心目中,他却已经是、也只是一位即将投入战争、神情坚定激烈、对胜利满怀信心与渴望的步兵团长了。——无论对于他们中的哪一个,江涛此时的形象,都更符合他们原先的想象。

  走出指挥帐篷,江涛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两位记者那儿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他对明天骑盘岭之战的介绍,显然给军事素养不足的白帆和肖群留下了深刻印象!

  午饭时间到了,为了表示对两位北京客人的欢迎,江涛在记者们“下榻”的岩洞里举办了一次小小的宴会。虽然摆在餐桌上的全是热的冷的荤的素的罐头食品,两位也算见过世面的记者却发现许多菜竟是他们闻所未闻的,主人为招待他们倾尽了自己的所有。

  正是这一桌显尽主人真诚欢迎态度的饭,让肖群和白帆心中持续了一上午的感动达到了顶点,也融化了他们对这位优秀得几乎无可挑剔的步兵团长的最后一点戒备之心。

  “江团长,我得承认,记者当了这么多年,见过各式各样的盛筵,但今天在这里见到这样一桌饭,让我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感动!”肖群真诚地、老老实实地说。

  “我也是!”白帆忙忙地跟上来说,“江团长,谢谢你的厚意!”江涛注意到,这一刻女记者那双美丽的、含笑的大眼睛里,竟闪烁起了亮亮的一层泪光!

  江涛心中那点不断高涨的快乐,也几乎要把自己淹没了。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5楼 发表于: 2007-08-31
 “今天我能在自己生命的重要时刻,在我的前沿指挥所里,用这样一桌粗陋的军人的饭菜款待你们,既感到惭愧,也充满骄傲和荣幸!”他应和着他们的话语、更是应和着他们的感情说道,“招待你们这样想请也请不来的贵客,应当去北京饭店。可这儿不是北京。不过没有什么,只要我没有以身殉国,战争结束我回北京补请你们二位!……现在请举杯,为了胜利,干!”

  他站了起来,肖群和白帆也举杯站起。由于刚才一席话部分地传达了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思想与感情,他的话和说这话时的表情就不由自主地将其中的那部分诚恳与真挚泄露了出来,令肖群和白帆再一次感动了。

  “来,为明天的胜利,也为江团长的成功,干杯!”肖群说。

  “干杯!”白帆也说。

  一种格外真诚的和令人感动的气氛左右了这顿饭,让主人和客人都多喝了几杯“蝴蝶泉牌”汽酒。饭后等肖群不失时机地请江涛介绍一下自己,岩洞里的每个人恰好正处在微醉的和过度兴奋的心境里,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思想却在极为愉快和舒适的感觉中变得异常活跃。虽然,江涛并不认为自己的头脑仍然十分清醒,似乎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清醒过。

  “好吧,尊敬不如从命。我就讲讲自己……”江涛开口说道。从今天早上做出那个决定后他就一直盼望着这个时刻,肖群和白帆的主动配合更给了他一种接近成功的愉快感觉。他的自述很快使两位记者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充满激情的倾听状态:生在天津战役的炮火之中;在严厉的父亲管教下长大;五年级就从父亲的书房里偷出了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来读,自此便生出了对军旅生涯的向往;十六岁参军后经历的一些有代表性的事件,它们足以说明一名天资聪慧的军事指挥员在部队生活中受到的锻炼和他的成长过程,后者还可以表明他永远是一名生活中的强者。江涛还着重讲了自己三次进军校深造的情况,认定它们分别从传统军事学说和现代观念两方面给了他不可缺少的滋养。他用肯定而清楚的语言讲A团这些年的“改革成果”,用淡漠的语气含糊地讲自己因“改革”受到的非议,似乎它们很可笑,从没对他的生活和信念产生过影响。他还没有忘记向记者们介绍自己破裂的婚姻,用真诚的语气称赞尤莉娅和大胡子画家的勇敢,表示自己不仅不恨他们,反而对他们那种爱情至上主义的精神深感钦佩。他甚至问白帆和肖群知不知道京城美术界有一位小有名气的大胡子画家,“这个人的画多次到国外展出过呢!”他说。对于白帆提出的他与某一位女军医的关系是否如别人言传的“那么浪漫”的问题,他粲然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要做什么,只要不伤害第三者,都是不应当受到指责的。但现在的问题是,有些人常常用些无中生有的谣言来伤害一个想做些事情的人。“我的意思你们当然明白。”他最后说。

  他也没有忘记讲自己的理想。“我认为我们这一代人不该再隐蔽自己的思想、追求和信仰。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们,我终生的梦想就是做一位伟大的军人。如果我生在历史发生巨变的年代,我的理想是做拿破仑或者库图佐夫,巴顿或麦克阿瑟。但我现在生活在和平的中国,和平的年代,我的理想是抓住一切机会,使自己成为一名成功的军人,我的意思是使自己迅速登上更高的阶梯,一旦祖国需要军人的时候,我能够统率千军万马,建树伟大的功勋。”

  “现在谈谈我的业余爱好。它同你们的职业相近:我喜欢文学。当然不是什么狗屁小说都读。我喜欢的是那些描写战争的大家的传世之作,譬如荷马史诗和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只有这些作品才能让你对战争的本质和特性有一种广阔的透彻的理解。荷马认为特洛伊之战是奥林匹斯山上诸神争斗的结果,托尔斯泰则把一八○五至一八一二年的俄法战争看成是欧洲大湖里两股今天你荡过来明天我荡过去的大潮的一次往返运动。”他知道自己讲到最精彩的地方了,目光变得更加明亮和富有激情。“明天发生在公母山地区的固然是一场正义的战争,因为我们要夺回自己的国土,维护民族的尊严,但从军事学的角度上看,它差不多不能被看成一场真正的战争,它的规模、地域、气魄都不够大。不过身为军人的我们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和平时代,就是这类算不上战争的战争对我们也是很重要的。我个人认为这场战争的另一层意义是,它将使一批有理想有才华的新人脱颖而出,崭露头角,以期在战后漫长的和平岁月里不被埋没,能顺利地走上我军的高级统帅位置,一旦将来异族将战争强加给我们,他们就能不负众望地承担起卫国战争的重责,击败强大的侵略者,也使自己作为最伟大的军人留名青史!”

  他讲完了。从记者们脸上高度亢奋和聚精会神的表情中他明白自己今天真正成功了,两位记者尤其是男记者已被他从现实世界引入一个关于他的神话世界,并把它看成了比现实世界更真实的世界,以后他和白帆就只能在这个世界里兜圈子了。江涛并不认为自己对记者们撒了谎,他只不过稍稍改变了001号高地战斗和骑盘岭进攻战斗在全局中的主次位置,除此之外他觉得自己讲出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包括他对这场战争的看法,他的理想和梦境。随着谈话的深入,他自己还率先进入了“角色”,真实地激动起来。不,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那个终极的目标,只要那个目标是有价值的,他做的一切就都是有意义的,正确的。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6楼 发表于: 2007-08-31
 但他也意识到该收场了。“蝴蝶泉牌”汽酒的力量正在消退。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清醒的,现在尤其清醒。文章做到了高潮处,得给两位记者尤其是男记者留下点咀嚼消化、领会文章重心的时间。江涛庄重地笑了一笑,站起来,眉宇间闪过一个沉思的表情,对客人说:

  “今天咱们只能谈到这里,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二位如果还有什么要求,就请现在讲出来!——战斗一打响,我恐怕就很难照顾到你们了!”

  两位记者交换了一下目光。半天来他们一直全身心地感受江涛,江涛觉得文章做到高潮处时,他们觉得自己对面前这位团长的认识也达到了全新的高度。但这时他们的心情却是不一样的:开始时白帆的神态如果还可称之为平静,那么到了此刻,她脸颊上早就有两片火焰在燃烧了,那双因倾心投入而显得极为专注的漂亮大眼睛里,也毫无知觉地泄露出了那么多钟情和置身梦境般的亮光;江涛的长篇自述进行的时候,肖群一直保持着最初那个斜身倾听的姿势,一动不动,这时的他不但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甚至也意识不到江涛的存在,存在的只是一个声音,一个故事,一篇他一直渴望写出的“大文章”的重要章节。江涛的自述不但给了他许多又新鲜又强烈的冲击,也越来越多地带给他一种深山寻宝者长年跋涉后终于发现一座金矿一般的喜悦和激动。肖群现在甚至十分感谢当初师前沿指挥所和B团团长柳道明对他和白帆的拒绝了,正是因为他们,才使他和白帆——首先是他——有了机会结识面前这位“藏在深闺人未识”的军内改革家。无论如何,明年的“中国新闻奖”他是非拿不可了!想到这里,他的两只眼睛也炯炯地放光了。听到江涛最后一句话,肖群的思绪马上越过千山万水,径直转到一件很具体的事情上。

  “请问江团长,团里有没有可与北京联络的传真机?”

  “没有。”江涛说,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明白肖群需要什么了,目光暗淡一下又亮起,“不过我可以给你们接通一条直达北京的电话专线,保证你们及时向后方传送前线的消息!”

  “那太好了!”肖群叫道。

  五分钟后,江涛就用岩洞里那部电话机,通过军司令部的何晏,为两位记者安排了一条直通北京的电话专线。肖群刚刚报出报社总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电话就接通了。接电话的正是总编本人。

  “总编,是我,我是肖群!”“我是白帆!”两位记者争先同自己的上司通起话来。

  一时间白帆和肖群都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要同万里之外的“家里人”说。他们已经费尽周折在战区前沿安顿下来,他们遇到了江涛这样一位尊重、理解和愿意帮助他们的人;明天拂晓公母山之战就要打响,他们无法不感到兴奋,等等。这段时间,肖群已通过总编向报社发回了第一条战地新闻——《公母山地区收复战斗准备就绪,我军官兵士气高昂枕戈待旦》。肖群对这场战争的描述是以江涛的介绍为蓝本的:全部战事由两部分组成,一是由L师A团团长江涛指挥的骑盘岭进攻战斗,一是由该师B团柳道明团长指挥的001号高地进攻战斗,战斗的重点在骑盘岭地区。现在他和白帆就在江团长的前沿指挥所里,从这里可以了解到明天战斗的全过程。肖群要求总编留人昼夜值班,他们可能会随时利用某军司令部提供的这条电话专线向报社报道战场新闻。短短十几分钟里,江涛就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两位记者提到了十几次,他忽然想道:至少在这家具有巨大权威性的报社的总编那儿,A团的骑盘岭之战现在就已成了公母山之战的重心所在,而他的前沿指挥所则成了这场战争的中心!

  十分钟后江涛离开了记者们的岩洞,他的心情舒畅极了。收获是多方面的:他成功地把两位记者“请”上了猫儿岭,赢得他们的尊敬;只要明天拂晓的战斗打响,岩洞里那条电话专线,连同与它相连的一部完整的庞大的舆论机器,就会隆隆开动起来,按照他的意思,向首都、向全国、向那些关心这场战争的领导人物,报道他在骑盘岭的胜利!这样,他的名字、他的功勋,以及骑盘岭战斗本身,就不会再被埋没在B团的胜利之中!战争尚未打响,他已在军师首长和柳道明那儿争取到了第一个主动!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7楼 发表于: 2007-08-31
穿越死亡 第一部十
这种愉快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很久,就被破坏了。他刚刚走下记者们“下榻”的岩洞洞口的斜坡,就看到了匆匆赶来找他的尹国才。他忽然想到:从午饭后到此刻,尹国才已经第三次来催他与C团的副团长见面了!

  “团长,刘副团长等你好久了,不好意思再让人家等下去了!”看到他从岩洞里走出来,尹国才脸上现出一点焦急和不满意的表情,压低嗓门说。

  “我这就去见他!”江涛的好心绪受到了损害,一边回答,一边快步走向指挥帐篷。

  他知道尹国才为什么对他不满意:C团带该团三营配属A团作战的一位副团长午饭后就到了猫儿岭,人家是正式受领任务来的,他却一直待在记者的岩洞里不出来;C团的这位副团长所以此时还要到A团前沿指挥所跑一趟,又是因为数天前在师里接收C团三营后,他一直没有给这个营明确作战任务,尽管尹国才提醒过他。江涛飞快地想着这些事情,脑海里又一次很自然地浮出了对尹国才的一种潜藏得很深的看法:参谋长人虽然精明能干,却不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原因就在于他总是不懂得在许多事情中,什么是最重要的。比方说今天,他或者能够猜测到自己热情接待两位记者的真正原因,却不能认识到两位记者在明天战斗中的作用要远远大于C团的那个营。江涛之所以一直没给这个营下达作战指示不是出于疏忽,真正的原因是他一开始就对师里加强给他这个营并不高兴。师首长没有给打主攻的B团加强一个营,却给了A团一个营,不能不让他生出一种A团的作战能力受到了怀疑的想法,而他向来对此类事情异常敏感。他曾向师长提出不要这个营,师长却把它硬塞给了他。说穿了,从那一天起,他就压根儿不打算使用这个营!

  两人走近指挥帐篷时,尹国才疾走几步,赶在江涛之前掀开了门帘。江涛弯腰进去,立即看到作战沙盘旁的空炮弹箱子上坐着一个人。——说他坐着是不确切的:他只是将屁股贴在炮弹箱的一只角儿上,两条长腿成直角竖着,向两侧大大展开,膝部紧张地前倾,裤腿高高挽起后裸露出的小腿部的肌肉一条条硬绷绷地用力;上体大跨度地朝前方弯曲,脑袋似乎要直伸到沙盘那边去,一根下半截沾满干泥浆的竹棍子被他双手紧紧握住,干净的一端抵在胸口,和两条小腿一起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在头颈部重量的压迫下,两肘难受地向外侧平平地拐出去。这最后一个动作使他的整个坐姿在别人看去犹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笨拙的大鸟。——此人正专注地盯着沙盘沉思,一动不动,给江涛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仿佛自从三小时前走进帐篷,他一直都这样坐着,一直都在聚精会神地、目光阴郁地研究着沙盘上的每一道沟壑。

  江涛脑海里忽然亮了一下!正是此人这种特殊的、让自己和别人都不舒服、却又僵硬有力的坐姿,使江涛在对方没抬起头时就想到他是谁了。

  坐在沙盘边的人这时也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过脸来。一双细眯的眼睛开始还保持着沉思的神情,一旦看清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江涛,目光立即变得明亮、锐利,充满了生气和戒备的神情。他慢腾腾地从空炮弹箱上站起来。

  “……老刘,是你?!”

  “江团长,是我!”

  一点模糊的尴尬神情在江涛眼睛里持续了半秒钟,又消逝了,对方明显不友好的态度使他的目光欻然间变得高傲和冷峻。江涛将胸膛挺直,用不满的、盛气凌人的语调说:

  “老刘,你好像来迟了!我认为你和贵团三营早该到我这儿受领任务了!”

  他采取的是奇兵突袭先发制人的战术,力图在对方猝不及防之际将其精神中的攻击意识击溃,至少也要稍挫其锋芒,令其处于守势。他注意到这个做法最初是有效的:客人听到他的话之后全身很厉害地一震,脸上现出一瞬间的吃惊表情。但他马上就重新镇静下来,紧紧盯住江涛的眼睛,目光里陡然增添了讥讽与憎恶。他用一种缓慢、沉着、略带轻蔑的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江团长,我们昨天早上六时就已按师部命令到达芭蕉坪待命,那时起我们就在等待你的指示。师里命令上说的是由你们派人来跟我们联系。我是在一直没等到你的人和你的指示的情况下才一步步找到这里来的!”

  他特别加重了最后那个“找”字的分量。而仿佛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字,使一向口若悬河的江涛一时竟语塞了。

  尹国才一直站在江涛身后,感兴趣地注视着这两个人之间突然发生的唇枪舌剑。他觉得自己是理解团长的:面前这个汉子正是江涛平日最瞧不起的那类军人中的一个。C团的这位副团长看上去比江涛还要高几厘米,一副干巴瘦的身板,左肩怪模怪式的向上斜耸着,皮肤烧炭工一般黑,直接贴在骨头架子上似的;一套邋里邋遢的军装,上面印着块块白色碱迹,浓烈地散发着士兵的汗臭和劣质烟草的呛人的气味儿。上衣前胸半敞着,裸露着细长的脖颈和嶙峋的胸骨。下面两条裤腿挽到膝盖,小腿和解放鞋上沾着半干的泥浆和一些碎草叶,让人联想到他刚才用力说出的那个“找”字的全部含意;此人还有一张丑陋的长脸,眉毛疏淡,眼窝和两腮凹陷,额头和颧骨凸出,肥厚的嘴唇忧郁中透着倔强,目光愤懑而又锋利刺人。——这是一个出身卑微的人,不幸醒目地从他身体的每一部位溢出来,他不但不去掩饰,不以为耻,相反那张黧黑难看的脸上的神情还是格外倨傲、坦然、目空一切的。他站在这儿,仿佛要说:尽管我生来倒霉,将来还会倒霉下去,可我就是不买那些自以为比我高贵的人的账!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8楼 发表于: 2007-08-31
“现在请你给我们明确明天的任务。”短暂的沉寂过后,黑瘦汉子意识到自己在与江涛的精神对抗中占了上风。面部没有现出得意,眉毛相反还厌恶地颤了一颤,似乎觉得眼下发生在自己与A团团长之间的冲突不仅是丑恶无聊的,还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玷污了一样令他难受,以致他生出了尽快结束这次会见的念头。“我还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回芭蕉坪招呼部队,做好战斗准备。”他再次加重语气说,没有从江涛脸上移开自己锋利刺人的目光,“你为我们留下的时间不多了!”

  两块不自然的红白色块在江涛脸上快速交替出现着。C团副团长当着指挥帐篷内所有人的面公开对他表现出的敌意和轻蔑,已经让他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他意识到如果不用更生硬、更不客气的态度同对方说话,自己就要在部下面前丢脸了!

  “好吧!刘副团长,现在我把你们的任务明确一下!”他换了一副更高亢、更严厉、而主要是上级命令下级那样直截了当的声调说道,脸上又现出那种高傲的神情,用一个更正式的称呼代替了刚才的“老刘”,以此让面前这个人也让周围的人不要忘记了由暂时的隶属关系构成的、他对黑瘦汉于拥有的居高临下的权力。

  他清清楚楚地觉察到自己的新态度给对方带来了屈辱感。但黑瘦汉子忍住了,江涛觉得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不得不如此。江涛也就在这时快步走到了沙盘另一侧,今天早上以来第三次举起了沙盘示意棒,目光落到沙盘上,大脑却充分利用这短短的几秒钟飞快地思索着——

  由于他从没打算用C团三营,所以至今没有为它在战场上做出安排;

  不仅仅觉得师里加强给他一个营是怀疑A团夺取胜利的能力,是对他的污辱,内心深处还潜藏着另一个念头:明天的仗很好打,他不想让别人分享A团的胜利与光荣;

  他原本还是为C团三营暗暗做了一种安排的:骑盘岭战斗胜利结束之后,由它负责A团一二三营阵地上烈士伤员的转送工作以及弹药食品的补给。他是个有实战经验的指挥员,明天这项工作与前沿的胜利与光荣不大沾边儿,却又相当艰巨和重要;

  ……

  几秒钟过后他已在大脑中明确了自己现在要为这个营做的唯一的事情:给它指定一个今夜靠近战场隐蔽待命的地点,以便明天战斗结束后马上投入战场转运工作,但眼下又不能把话说透。他心到眼到,手中的示意棒已在沙盘上找到这个点了。

  “刘副团长,我命令你带C团三营,于今晚二十四时前赶到342高地北方的黑风涧集结待命,”他开口说道,将示意棒的尖端指向骑盘岭中段北方大山坡下一道深深的沟壑,无论语气和动作都没有任何破绽,好像这件事不是他临时决定的,而是一种深思熟虑后早已做出的安排。“你们明天的任务是担任我团的预备队,随时准备支援各营战斗。”他抬起眼睛来用力盯了黑瘦汉子一刹那,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让对方记住自己的命令。“这个位置距离我团二营负责攻击的骑盘岭中部的342高地最近,又等距离于一营要攻击的骑盘岭两端的164高地和三营负责拿下的东端的631高地,是最合适不过的待命地点。”他停顿下来,从沙盘中央那道名唤黑风涧的沟壑上方收回示意棒,军刀一样有力地拄在地下,嘴角边出现了一丝坚硬冰冷的微笑。这一刻里他觉得自己无法抑制内心中腾起的一种冲动,要将沙盘对面那个注意力已全部转向“黑风涧”的人轻蔑一番。“不过我想,明天没有你们,A团也能打胜仗,”他用一种明显要使对方感到丢脸的、讥讽的、盛气凌人的语气说,“贵团三营和刘副团长此次很可能没有机会参加战斗了。由于你们目前暂归鄙人指挥,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们注意防炮,也不要让人员乱跑踏中了地雷,因为战后你们的伤亡数字也是算到我团账上的!……当然,明天骑盘岭战斗结束后我或许会麻烦到你们,为阵地上做一些与战斗无关的事情。”他忍不住补充了一句,略略泄露了一点暗藏在心中的秘密,以期让它进一步刺伤对面那个人的骄傲和自尊。忽然他又觉得自己话讲得太多了,作为整个骑盘岭进攻战斗的指挥员,他没有必要降尊纡贵地同一支根本没仗打的加强分队的副团长多耽误时间。这样一想,他的脸上马上现出另一种不耐烦的神情。江涛直视着对方,用一种公事公办的、上级对下级的冷淡口气说:

  “刘副团长,我看咱们就谈到这里吧!其他事情你可以问我的参谋长。……请问你现在还有不明白的事情要我回答吗?!”

  “我想是没有了!”黑瘦汉子从沙盘上抬起头,郑重地、同时又是讥讽地回敬了江涛一句,用那种锋利的蔑视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瞅了对手一秒钟,似乎要让后者明白,他方才那样装腔作势对他是无用的。然后他并不理会江涛话中含有的赤裸裸的赶他走的意思,又把眼睛低下去,两腿半蹲,继续仔细琢磨那道叫黑风涧的沟壑,目光中的敌意和锋芒顿失,它们又像江涛刚刚走进帐篷时那样专注和阴郁了。

  他以这种姿势在沙盘旁边半蹲了至少有十分钟,才像蹲下时一样慢吞吞地起立,目光无动于衷地越过江涛——好像他是不存在的——落到尹国才脸上,又用那种最初给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沉着、迟缓的语调一字一字地说: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29楼 发表于: 2007-08-31
 “请尹参谋长将明天骑盘岭战斗的实施方案给我讲述一遍。另外,我需要知道我与你们保持通信联络的具体方式、骑盘岭沿线展开的各前沿包扎所和弹药补给点的位置、我分队受命支援战斗时同原执行攻击任务的分队之间的指挥关系,我在战斗中呼叫炮兵和增援的程序。”

  尹国才愣了一下,接着便像每次遇到智力挑战的机会一样,简明清晰流畅地回答了他的问题。随着这场不愉快的会面的时间的延长,A团参谋长越来越觉得C团这位其貌不扬的副团长其实不可小觑,从他提出的问题可以认定,这家伙是一位相当有修养的军事专家。

  黑瘦汉子并不以尹国才的回答为满足,他眯细眼睛,又慢吞吞地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请问,有没有想到战斗过程中可能出现意外情况?……我是想说,有没有为应付这些意外情况拟订的补充方案?”

  同黑瘦汉子谈话过后一直站在原地、准备走开却没有走开的江涛勃然变色。他方才还以为自己在与客人的舌战中赢得了胜利,现在才意识到那胜利是虚假的,黑瘦汉子仅用上面的一个问题就把他重新推回到一个大可怀疑的位置,这是他格外不能容忍的。

  “我团的作战方案是经过对敌情的周密细致的思考,估计到各种意外情况发生的可能之后制订的,并受到了军师两级首长和作战机关的严格审查,实施过程中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因此也就不需要什么补充方案!”江涛抢在尹国才之前,尽力压抑着心中的大怒,高傲地、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的声音很大,怒意到底还是因话音的抖颤泄露了出来,这使他越发恼怒了。

  黑瘦汉子迎着他的目光,默默地与他对视了一秒钟。就是这一秒钟,江涛迅速觉察到对手也被激怒了,猜疑、憎恶、轻蔑等等感情一同回到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并且被两片火焰般的亮光从内向外照耀着。随即,A团团长听到一个低沉的、不屑再顾的声音:

  “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得到江涛肯定的、毫不迟疑的回答,他转过身子,举起手中做拐棍的竹棍,微跛着一条右腿,大步走出了帐篷,没有片刻的耽搁,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再朝任何人瞧上一眼。

  然后他就顺着营地前的斜坡,一步步走下山去,很快就成了远方急造公路上一个不停蠕动的小黑点,继而消逝不见了。

  江涛随着他走出帐篷。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尹国才发觉团长的情绪不仅没有好转起来,反而彻底变坏了!

  下午四时的太阳正从西天高处一大团银灰色的云丛背后向大地山川迸射出万道耀眼的光芒,那随着山势连绵起伏的郁郁苍苍的南国热带雨林在阳光下显出一种呆板的静谧与无奈。江涛眯细眼睛望云丛下的阳光,忽然觉得心绪恶劣极了。他不愿承认他的情绪变化同刚刚下山的刘宗魁有关系(那太抬举这个不知何时成了C团副团长的人了),却不能不清醒地意识到,进入战区后一直潜藏在他心底的一点模糊的不安,却因为这个人刚才的一番话重新浮上他的脑际。他不愿意承认这点不安的存在,于是就去想下山的那个人。二十余年的军旅生涯中,他同刘宗魁只打过两回交道,每次给他带来的都是不愉快。使他恼怒的是,刘宗魁甚至不是柳道明那类可让他视为对手的农家子弟,而是部队里他既无法理解又难以把握的另一类农家子弟。他们人数众多,对人生好像并没有什么企求,不论战功、晋升、远大前程等等对他们都没有吸引力,性格又桀骜不驯,内心里认定一种自己的生活哲理(他至今也不懂那都是些什么样的“哲理”),在这种哲理面前,无论你的职务多高,权力多大,对他们的心灵和关键时刻的行为都不具有真正的约束力。他们活着,仿佛只是为了无目的地显现自己的顽强。但也就是这个刘宗魁,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勇敢和由实战经验培养出来的特殊的军事才能。在内心深处,他甚至认为刘宗魁作为一名军事专家要比尹国才、比他的副团长赵勇更胜一筹。那种模糊的不安又从意识深处冒出来了,使他在一惊之中想到了另一件事:明天的战争打响之后,他亲自为两位记者安排的电话专线,既可快速向后方报道胜利的喜讯,也可以同样的效率传递失败的噩耗!

  “国才,叫人把我的车开过来!你在家守着,我再到各营看一看去!”他突然下了决心,大声说道,脸色变得比乌云密布的天空还要阴沉可怕。

  尹国才很快为他喊来了车,目送他上了车,一路黄尘而去。这之后A团参谋长久久地站在原地,心情沮丧:怎么搞的,今天这是第一次,他居然没有跟上团长的思路和情绪!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30楼 发表于: 2007-08-31
穿越死亡 第一部十一
刘宗魁赶回芭蕉坪,寨子内外已经暮色苍茫了。他一口气没喘,立即要三营营长肖斌通知各连的连长、指导员,到营部所在的寨边的一棵大桉树下开会,同时让教导员陈国庆就地铺开一幅公母山地区的地图。

  借助他的警卫员魏喜从老乡家找来的一盏马灯的光亮,他在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等高线的曲折里找到了江涛为他们指定的那条叫黑风涧的沟壑。他在心中粗略地计算一下,芭蕉坪到黑风涧的山路至少也有四十华里。

  现在是晚七点,距离江涛为他们规定的抵达时间还有五小时,加上山地行军实际路程要比地图上多出百分之三十,扣除途中休息时间,今夜部队的行进速度不得低于每小时十二华里。

  这不是正常行军速度,这是急行军速度!

  各连的军政一把手到齐了。刘宗魁没有让他们蹲下,自己也站起来,铁黑着脸,一句多余的话没讲,也没同肖斌陈国庆商酌,立即命令:

  “全营马上出发!七连做前卫,其次八连、营部,九连后卫!七连连长注意掌握行进速度,不得少于每小时六公里!”

  他报出了黑风涧的图上坐标,让各连指挥员在自己随身携带的折叠地图上标出今夜的行军路线,没容他们照例议论上几句,就挥了挥手,大声说:

  “马上行动!”

  这以后他才立于寨子边路口,就着魏喜打来的山泉水,抓紧时间啃一块硬邦邦的压缩干粮充饥。

  “副团长,A团到底给了我们什么任务?”意识到刘宗魁不动声色中含蕴的沉重与压抑,又熟知他与江涛之间存在着芥蒂的肖斌走到他身边,谨慎地问了一句。这是个精干瘦削的二十八九岁的南方人,有着两广人特有的凸额高颧深目阔口,黝黑的皮肤下的骨头里却凝聚着过人的力量。

  “没有任务。他只是要我们到黑风涧待命,做A团的预备队。……途中休息时咱们研究一下明天的行动方案。”刘宗魁简短地回答了肖斌。他的心境仍旧十分恶劣,觉得有些事情还要深思,因此不愿细说。

  肖斌回过头去,同站在他身后、一副书生模样的陈国庆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肖斌弯下腰,打开地图,用一支小小的钢笔手电照着亮,研究着今晚的行军路线,语调里多了一些兴奋,骂道:

  “江涛这小子也太损了!也不早点通知我们,现在让我们去什么黑风涧,还不把人走死!”

  一块压缩干粮还剩下半口,刘宗魁就觉得肚里饱了。他没有说什么,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卷,点燃了抽起来。因为肖斌话语中的一点兴奋,还因为方才肖斌和陈国庆听了他的话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他那颗本来就异常沉重的心更加沉重了。

  仅仅三个月以前,假若有谁说他不久后就会升任副团长、带领本团的一个营参加明天公母山地区的收复战斗,刘宗魁准会认为他是痴人说梦。早在三年前的夏天,他的第一份转业报告就打上去了,好歹熬到去年元月,终于得到了批准,从此他被列入编余,等待军地两方为他确定好具体的接收单位。只是由于故乡那个县负责军转工作的部门作风拖拉,他直到去年十二月底还没有走成,妻子徐春兰偏于此时病入膏肓住进了地区肿瘤医院。接到电报后他请假回去照顾妻子,部队却在下个月接到了执行作战任务的命令。本是简编团的C团要重新扩充为满编团,已确定转业的战斗骨干一律不准再走。消息传到刘宗魁耳朵里,军党委关于他担任C团副团长的命令已经下了。

  如同许多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一样,刘宗魁虽然已有了十五年军龄,仍旧不能说是个彻底的军人。他们哪怕少小离家,远涉万里,几十年不见故乡,故乡仍会清晰地留存在他们的心底,成为他们精神世界里最重要最有活力的风景。那是一种铭心刻骨的记忆,最具腐蚀力的时光对它也无可奈何。对于刘宗魁来说,故乡就是永远留在记忆屏幕上的一棵高大的钻天杨,一孔烟熏火燎的土窑洞,一座太行山区的偏僻的小村子,村子甚至穷到三孔窑洞里只有两口铁锅的程度。小时候除了自家窑洞前那棵钻天杨,他在村前村后的沟沟坎坎看到的全是清一色的土黄。稍大一点他开始读书,才明白那是一种极端贫困的颜色。他一直认为,自己先是对这棵大杨树,后来又对徐家垴的徐春兰无来由地生出痛心彻骨的眷恋,皆是童年时期故乡给予他的绿色太少的缘故。徐春兰是他小学到初中的同学,无非是在长达九年的同窗生涯中有了些默默的好感,彼此并没有说过多余的话,但仅此就使渐渐长大的他对她暗暗怀有了温情和幻想。毕业那年他如愿以偿地参了军,军装是绿色的,让小伙子有了胆量去找他心中的朱丽叶,并于一个风雪弥漫的黄昏在村外荒凉的黄土垴上私订了终身。起初女方家庭不同意这门亲事,因为刘家也像她家一样穷得只有一张三条腿的方桌两口盛粮食的矮缸,外加一孔熏得焦黑的土窑。徐春兰自己也无可无不可的,刘宗魁带着遗憾坐上火车,走进了祖国南部边陲的军营,看到了满山遍野莽莽苍苍的森林,越发痛切地意识到故乡是多么缺少绿意,包括徐春兰在内的家乡人活得多么可怜。

  一个苦水中泡大、很小就懂得自立、有强烈的上进心、为此不怕受苦遭罪、内心视野却相对狭窄的农村青年开始了自己在军营里的奋斗。主宰他思维和行动的与其说是知识和理性,不如说是求生的本能,以及一种农民式的、在他心中潜藏很深的、一般被人称为“良心”的东西。后者构成了他整个世界观和人生论的基础,他灵魂深层最有力最不可悖逆的道德律令。当战士时他想到的只是好好干,争取当上副班长和班长;当上副班长和班长之后,他想到的才是当排长。当了排长,成了一名月薪五十四元五角的军官,他的奋斗就似乎到了头。新的军官身份使他告别了复员回去做农民的命运,他可以找一个城市姑娘为妻,建立一个以收入固定工资和食用商品粮为特征的家庭。但那种被称为“良心”的东西却把他内心的眷恋重新引回到故乡当农民的徐春兰身上,尽管此时他就隐隐听说她身体不好,还听说她家遗传着一种可怕的妇科病。做了军官的刘宗魁骨子里仍是一个农民,他的军官身份不仅没给他带来欢乐,却给了他一种面对故乡人和那个农家姑娘的内疚与不安,仿佛当他们还在故乡一贫如洗忍饥号寒时,他在军营里过这种可算做丰衣足食的日子是应该感到羞愧的。与徐春兰结婚满足的不仅是他对自己初恋的眷念,还具有在故乡人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之间找到一个新的契合点,以使自己的心能获得相对安宁的意思。他的想法是:他当然不可能让每一个故乡人都过上他今天的好日子,但至少可以让一个生命中初露不幸端倪的农村姑娘过上这种日子。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只看该作者 31楼 发表于: 2007-08-31
 婚后六年内他没能做到这一点。与徐春兰的夫妻生活还不到三个月,她就在地区肿瘤医院检查出了那种农村称之为“倒开花”的不治之症。开初两年刘宗魁带着她四处求医,去过北京,到过上海,等徐春兰的病情相对稳定下来,他已负债累累,并且明白了对妻子的病已无可指望。他对她的热情也下降了,徐春兰的病使他们长年间不可能有正常的夫妻生活,当然不可能生儿育女。他对她并没有变心,但情绪却沮丧到了极点,他已为她竭尽全力,更多的事情是做不到的。然而徐春兰和岳父不这么看,他们有自己农民的想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徐春兰嫁到刘家,就是你刘家的人,她一天不死,你刘宗魁就得弄钱给她治病!

  已经当了连长的刘宗魁就在这种窘境中率领自己的连队参加了前些年春天的那场边境战争。从头到尾二十多个昼夜里,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中,他见惯了活泼泼的生和猝然而至的死,精神境界提高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躲在堑壕里再想妻子的病,竟淡淡地觉得不那么揪心了。生死寻常事,人本应对它持一种更镇静更超然的态度。班师回国后休探亲假,他重新站在徐春兰的病床前,脑海里竟冒出了一个她这样痛苦地活着倒不如早一点死了好的念头,从此对病中妻子的爱恋就变得平常了。

  不是平常了,而是他更能默默地忍受了。

  刘宗魁忘不了三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情。

  去年十二月底的回家探亲是岳父连续五封病危电报追催的结果。近两年里,他甚至对妻子病危的电报也习惯了,无非是岳父逼他弄出钱来供女儿住医院。可他即将转业,还账之外转业费所剩寥寥;考虑到离队前还钱的希望渺茫,找个借钱的地方也不容易了。但连续五封电报报病危的情况也是不多见的,他不得不相信这次真是自己同妻子诀别的时刻到了,好歹向一位老乡借了一百六十块钱,买了火车票,又给徐春兰买了一件花格子的卡上衣(他想这可能是他给她买的最后一件衣服了),回到县城只剩下三十块钱。他没有回家就直接赶到地区肿瘤医院,妻子还清醒着,这时他才知道岳父已做主把他和徐春兰新婚时盖的三间瓦房卖了三千块钱,正用它给女儿每天打一针收费一百五十块的延命药水。女婿进了病房,老头儿就不再让他出门,自己提一根桑木棍坐在门口,声称刘宗魁若要从这间屋出去就跟他拼命!我女儿一昏迷就是大半天,已活不了多久,好的时候她没有享到你的福,死的时候你得在她床前守着,一直守到她咽气!她死后我还要你这个解放军的营长给她一个好发送哩!

  刘宗魁进了妻子的病房就没打算再离她而去。他心中明白,徐春兰这次是一定要离他远去了,她在人世间的罪受到头了。现在回过头去想他们的恋爱和婚姻,他发觉自己心里还是一直挚爱着她的。他对她情感的淡薄并不是由徐春兰本人而是由她身上的癌引起的。徐春兰多年来不仅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生活甚至生命的一部分,她的垂垂将死也真切地让他有了一种自己生命的一半即将死去的痛楚。他和她在这个世界上作为夫妻相伴而行,弥近弥亲,相濡以沫,前面那个世界却一片漆黑,透不回半点信息,在永诀的时刻到来之际,无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他都要最后送她一程。

  以后的一个星期,刘宗魁全是在妻子身边度过的。他不分白天黑夜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她的床前,照顾她吃喝拉撒的每一件事情,实在坚持不住了就趴在妻子床边睡一会儿。这些日子里他做了许多梦,好几次都梦见新婚时的徐春兰,明眸皓齿、花枝招展向他走来,一点病人的迹象也无,有一次还眉开眼笑地对他说:“宗魁,我要去了!”一惊醒来,方知是南柯一梦。然而不知是“活命药水”起了作用,还是他的归来重新给了徐春兰活下去的信念,她的死期竟然一天天地拖下来了。一个星期就要过去时,刘宗魁心中甚至悄悄浮出一线希望:谁知道呢,或许这一次她也能熬过去,像以往每一次病危一样!

  就在这时部队来了第一封令他火速归队的电报,岳父当即在门口把它撕成了碎片。第二封电报是翌日黎明送进病房的,刘宗魁看过后自己用火柴把它点燃了。徐春兰连续一天一夜昏迷不醒,他再次预感到她或者今夕或者明朝就会撒手西去,他不能走开。再说自从被批准转业后,他已习惯于不把自己看成部队上的人了。第三封电报和一封团长的亲笔信是半夜送到病房来的,读完它们后刘宗魁才知道了战争的消息和自己当了副团长,这下他明白他是非回去不可了,岳父却仍像防贼一样堵在门口,不放他出去。闺女生命垂危,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他要的只是你守在妻子身边,等着好好为她操办一场丧事!刘宗魁无计可施,深夜两点才趴在妻子病床边睡了过去,这一觉居然睡到第二天清晨七点半钟。

  这是一个奇异的清晨,在刘宗魁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他不是自己醒的,是北方冬季那罕有的清丽婉转的鸟鸣把他唤醒的。睁开眼,他首先看到一道红亮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射进病房,徐春兰的床头突然变得亮堂堂的。不知何时徐春兰已经醒了,瘦削的脸腮上红扑扑的,艳若桃花,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眼泪汪汪,含情脉脉,整个人仿佛从没如此美丽过。她正像个健康人一样躺在那儿读团长的信。一刹那间刘宗魁心惊魄动,猛然觉得:这是他回乡一个星期里徐春兰第一次真正苏醒过来了,而随着这次长时间的昏迷过去,她身上的病全好了,剩下的只有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刘宗魁坐在妻子床前的小凳上,一动不动,他怕眼前这幅梦境般的景象会转瞬即逝!须臾,他听到了徐春兰微弱得像蚊子飞过似的声音:
永远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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