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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一鸣天下》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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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7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楔子

 

  最后,他在偏僻的侧院里找到她。
  她身着紫绸短衣嫩黄湘裙,黑亮亮的青丝扎着同色缎带,正规规矩矩的坐在椅子上。
  这身打扮他见过,就在前两天,她穿给他看过。他以为女孩贪漂亮,常换新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男孩的乌瞳轻瞇,走到画师身后,盯着跃然纸上的妙龄佳人。
  「怎样怎样?像我吗?」公孙要白秀眸闪闪发光。
  男孩面色无波,多看画师两眼,状似自然地来到她的身侧。
  她连动也不敢动,维持着最最优美端丽的姿态。
  「妳干什么妳?明明才十二岁,找个画师拟画妳二十岁的模样做什么?」他斥声责怪,漆黑的瞳眸隐忍着怒意。
  「再一个月我就十三,不小了呢。」她抗议,小嘴撇了撇,马上恢复含笑姿态。她轻声道:「还有,对我客气点,虽然不是亲的,但名份上我是你姑姑。」
  他充耳不闻。
  「我知道你不服。明明我们年纪只差两根指头,但辈份上你就是差上这么一大截……咳咳,画师画师,请不要把我刚才的神情画进去。」她要她的画美美的,像仙女一样,不能太骄傲的。
  画师微笑地点头。「如公孙小姐所愿。」语气含温,十分有礼。
  男孩不动声色扫过四周,暗自打量看似斯文的画师。他低声问着身侧的姑姑:
  「怎么挑上这里作画?妳挑的,还是他挑的?」
  「我挑的。」公孙要白早觉得这个侄子老是防东防西,一点柔软的情调也没有。她淡色小嘴努努天边变化多端的云朵。「我想,画人像总要好几个时辰,呆坐着好闷,干脆出来晒晒太阳。你看,那朵云像不像鱼在天空飞?」
  他抬头看看天空那朵只像云的白云,决定不要理会她过头的想象力,又问:
  「怎么院子里没人?」
  「再两天就是傅哥哥的生辰,庄里来来去去许多人,戏班子、厨工、杂耍团,大伙忙里忙外,我便挑了这处安静的地方。」她明白他言下之意,小声再道:「画师也是庄里人请来的,本来是为傅哥哥绘人像,我先抢了人来。你放心,庄里请来的人都是经过身家调查的,画师的名气也是长年累积,绝不虚假。」
  男孩闻言,遂不再多话。反正他无事,就陪陪她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过了一会儿,她果然耐不住寂寞,追问着他道:
  「你刚才看过那画,美不美?美不美?」
  「丑。」
  小脸一沉,又勉强挤出微笑,黑不溜丢的瞳子拐到眼角瞪着他。
  「哪丑?哪丑?你懂不懂敬老尊贤,就算丑……我是说,假如真的丑,你哄哄我会怎样啊?」
  他连看也不看的,直视前方。「我哄小孩,不哄长辈的。」
  她很想咬牙切齿,但面皮必须保持美美的,只能忍气吞声,好想把她的拳头送到他身上喔,她忍忍忍。
  画师听他俩斗嘴,笑道:
  「公孙小姐,小人画人像也有好几年了。虽然小姐尚未及笄,但月蛾星眸,清丽脱俗,似一世也难得一见的絮白雪梅,」几不可见地顿了下,继续笑道:「如此绝颜风采,不出五年,怕是天下男子都要踏破『云家庄』的门槛了。」
  她闻言,俏脸浅红,垂下眸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察觉她的侄子盯着她看,才扮个鬼脸,跟他挤眉弄眼道:
  「管谁来求亲,我都不嫁。显儿,到时你帮帮我说好话,我就待在公孙家里,当个数字公子,等将来你娶妻生子,让个娃娃奉养我就好了。」
  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像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卯起来还会跟晚辈耍无赖。
  明明大他两岁,却比他还孩子气,身子也弱得令人害怕,害他每每以为这个小姑娘不是他姑姑,而是他得时时看顾的侄女。
  他低声说了句:「胡来。」随即闭口,不再跟她斗嘴。
  「公孙小姐生在云家庄,与江湖密不可分,将来长大了,必入江湖美人册里的第一人。」画师插嘴笑道。
  她闻言,本来灿烂的笑靥剎那冻结。
  男孩瞇眸,凛声道:
  「上什么美人册,江湖的美人多半无脑,如果妳真入了美人册,我可不认妳是公孙家的人,丢人现眼。」
  她绷不住小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画师眉目含笑,听着这两个小孩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他不间断地拟绘她双十娇容,直到残阳西下,他下笔更是奇快。当天色第一抹黑影落地时,他笑道:
  「差不多了。明天再修几笔就好了。」
  她面色一喜,冲动地起身道:
  「我能不能先看一眼,哎哟……」惨叫一声。腿麻了腿麻了。
  男孩非常忍耐地扶住她的小腰。他不敢使太大力,这个小姑姑年纪是比他大,但身骨实在是……有时候他一碰,真怀疑她身上到底有没有骨头。
  「小姐不必急于一时,这画总要十全十美的才能交给妳。」画师卷起画,上前递给男孩。「画摆在我这里,难保小姐不会偷看,不如摆在小少主那儿才安全。」
  男孩一怔,直觉双手接过画卷。画师的语气带笑,说得也很有道理,但莫名地,他背脊竟打起寒颤。他眼角一瞟,瞧向身边笑瞇眼的要白。
  一切如常。
  她很安全,也没有任何不适,这才让他放下心来。
  然后……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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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7
第一章

 

  ──公孙家史·春香公子
  最近江湖事件很多。
  打打杀杀、争排名、夺异宝,连各门各派新旧交替都挑上这个时机。
  谁最累?
  不是正在厮杀对决的人,也不是为了抢门派之位,设下层层杀局的弟子们,而是云家庄的数字公子们。
  没有这些数字公子,就算争到排名,天下人谁知道?没有这些数字公子,就算坐上掌门位子,也只有自家人知道,天下谁知道?更甚者,夺了异宝,想要炫耀一下,人嘴只有一张,要多少年才能传遍天下?
  换言之,这些数字公子身负重任,记载着江湖上大小事件,他们神出鬼没,无孔不入,哪怕是去年有人抢走邪教秘笈,打算躲起来练个十年、八年,一举夺下闻人盟主之位,结果──抢走秘笈的当月十五,云家庄的数字公子忠实公告天下,同时将这一段过程记录在江湖秘笈册后,收录在云家庄汲古阁里。
  这名盗秘笈的无名小子,连秘笈都还来不及瞄上两眼,就正式进入逃亡末路。
  这就是江湖上的云家庄。
  忠实的记录江湖每一件人事物,不偏不倚,公正无私,留传后世江湖。
  江湖夺宝册、江湖美人册、江湖掌门册……应有尽有,光看云家庄汲古阁里的书籍已破十万册,便可知其详尽的程度。
  因此,江湖上有一句话──
  皇帝老子的史官,写的是宣扬皇帝老子的史册;云家庄的公子们,写的是真实江湖。
  绝无虚言。
  说起公孙显,江湖中人总是不约而同想起一句话──时也、命也、运也。
  他年仅二十三,相貌偏俊,骨骼奇佳,武艺冠群,具备江湖最正派的血统,照说,人中之龙,前程不可限量,如果潜心修练,未来成为一代宗师也不无可能。
  可惜,他体内有一半是魔教血统。
  他的父亲公孙云,为历代云家庄中最为博学多闻的公子,别号「闲云公子」,在二十七岁那年,被某个太识货的魔教女人看中,将他囚禁在天壁岸上三天三夜行非常彻底不道德之事──白玉遭玷,依旧不减其辉,公孙云本着一派高风亮节,正派磊落风范──即使是受害者身份也要负起男人该担的责任,与魔教祸害拜了天地,从此退出江湖,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至今,许多已婚的江湖大婶想起这事,无不捶胸顿足,泪干肠断。
  而公孙显,即为他们独子。
  曾经,江湖上名门宗师愿收他为徒,引导他步向光辉灿烂的正派之路,但遭他推辞。
  他五岁入庄,十七岁离庄,二十一那年再度归庄,这其间他踪迹何在,一直是个谜。
  如今,他年二十三,功夫超群不凡,可惜武习旁门邪道,唯一喜好便是收集稀有毒物的知识,离一代正派宗师之路愈来愈远……
  时也、命也、运也。
  每当江湖人说起云家庄的公孙显,内心总是浮现这么一句话。
  有点惋惜,有点感叹,也有点……幸灾乐祸。
  「公孙先生,请。」天罡派的大弟子程琤接过烛台,走进昏暗不明的密道。
  公孙显一语不吭,跟随在身后。
  程琤心跳如鼓,第一次跟传说中的公孙显如此接近。
  平常江湖发生大事件时,十之七八都是数字公子出动,少少几次事关重大才由公孙显出面,这一次还是掌门师父六十寿诞,他才有机会近身与公孙显近身接触。
  他偷瞄公孙显一眼。此人肤色浅蜜,长相生俊,但面廓偏冷,眼神蕴冽,连带着,连偏黑的嘴唇都是带冷的。乍看之下,给人一种他浑身上下无一不冷的错觉。
  程琤有些紧张,来到阵阵寒气的密室门前,解释道:
  「里头是冰窟,得先将烛火熄了。」语毕,吹熄烛火,四周霎时陷进黑暗里。
  他身后的公孙显呼吸平静,似乎毫无防备。程琤推开密室大门,将四颗硕大的夜明珠一一摆至四角,才回头看向公孙显,客气道:
  「家师吩咐,公孙先生只能内看,不便带出。」
  「这是自然。」公孙显淡声道,跟着步入寒气逼人的冰窖。
  冰窖四墙皆是寒冰天然自成,袅袅白烟几乎影响视线,没有一定的内力抵寒,只怕出了这扇门就会大病一场。
  公孙显瞥了眼四角无比珍贵的夜明珠,没有多说什么,便跟程琤来到角落里。
  「公孙先生,这就是金绵绵。」程琤指着一块块排列有序的小冰石。
  公孙显凛眸轻瞇。这块冰石跟一般冰块并没有什么差别,他正要伸出手──「等等!」程琤急声道:「公孙先生,这不能碰。人的体温会影响到寒石里的金绵绵,要有差错,我无法面对家师!」
  「金绵绵真在寒石里?」
  「正是。家师说,金绵绵遇热即醒,所以终年以寒石镇压。我们肉眼看不见,但事实上,它是在里头冬眠着。」
  公孙显沉目不语,思量着这句话的真实性。
  程琤注意着他漠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家师吩咐,如果公孙先生执意要它,这金绵绵也不是不能交给公孙先生。」
  公孙显抬眸注视着他。
  程琤回避他清冷的目光,轻声道:
  「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公孙先生喜闻毒物,愈是稀有的您愈是兴趣,放眼中原,公孙先生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拥有金绵绵的人了。」
  公孙显还是没有作声。
  程琤只得硬着头皮再道:
  「家师说,云家庄主子成双,公孙先生正是其一。金绵绵送给您,您绝不会挪作害人之物,只要您答允三件事……」
  「请说。」
  程琤见他终于开口了,喜色跃上年轻的脸庞。
  「家师乃江湖上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师,曾有意传授公孙先生武艺,无奈您与他老人家没有缘份,他至今引以为憾。今日金绵绵算是再度结缘,其实三件事很容易,只要您答应有生之年,绝不透露金绵绵来自何处、不得作为害人之物,还有……还有……」说到这第三件事,程琤不由得吞吞吐吐着:「此次家师寿诞,承蒙公孙先生与八公子前来祝贺,敝派实感荣幸……说起云家庄,向来以忠实记载江湖事件为己任,从不徇私,这个……」是不是他看错了?公孙显俊美的脸庞似乎出现青筋?
  「程兄但说无妨。」声音还是一贯的清冽。
  程琤深吸口气,趁着勇气还没有背叛前,一鼓作气道:
  「家师明年年初将传位于门下弟子,从此云游四海不问世事,唯一心中挂念不下的是……是……」欲言又止。
  公孙显耐心等待下文。
  程琤暗恼他不肯接话圆场,咬牙道:
  「四十年前家师曾做过一错事,至今仍耿耿于怀,所以……所以,如果公孙先生能将云家庄汲古阁内有关家师错事的部份删去,家师便能留下千世佳名。」
  「公孙虽是云家庄里的人,但向来不写史,你该找的是春香公子。」公孙显平静回复。
  「云家庄主子成双,春香公子写史,公孙先生护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今天只是删,并非写,公孙先生……一定能明白一个人名誉的重要性。」他暗示着。
  春香公子出身名门正派,必然循规蹈矩,公平公正;而公孙显身份特殊,行事也不见得正当,一定好谈,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冰窟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过一会儿,公孙显才徐徐开口道:
  「在下曾听说金绵绵接触人体后,可以使人痛不欲生,它以人体为食,逐日吞噬?」
  「正是。金绵绵入体之后,会以宿主的肉体为食,由内食外,直至破体而出,前后只须三日。」
  公孙显面色罩上寒霜,再问:
  「金绵绵如何接触人体?」
  「金绵绵为活物,放入温酒供其滋生,于午后饮之,毒性最强。」为了师父声誉,他如实告知。公孙显到底想拿它去害谁?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不是它。」
  「什么?」
  公孙显恢复神色,道:
  「令师正当寿诞,公孙理应上楼祝贺,多谢程兄带公孙一睹金绵绵真貌。」
  「公孙先生不要金绵绵吗?」
  「公孙从未说过要它。」
  程琤完全傻眼,追问:「那、那家师的请求……」
  「云家庄内,负责修改江湖史册的并非公孙,公孙无能为力。」
  「公孙先生喜闻毒物,金绵绵已是中原上等毒物,您绝对找不到更厉害的。」
  公孙显闪过一抹难掩的恼恨,随即隐去,反身走出冰窟。
  蓦地,身后传来程琤一句──
  「公孙先生不想独占云家庄,独霸先生与公子之名吗?」
  公孙显脚下一顿,慢慢转身,薄美的俊皮如同人皮面具般,连点细微的表情都没有。
  程琤脸色发白,掩着不安,供出师父教的最后一招,道:
  「云家庄重文公子不重武先生。春香公子以及手下数字公子们,专录写江湖史,而公孙先生虽是主子之一,却因血统之故,无法承袭闲云公子之名,如果您愿意,天罡派可以暗中助你除掉春香公子,并推举你成为云家庄唯一的公子与先生,从此公孙家独霸云家庄,再无分支了。」
  公孙显垂眸不语。
  冰窟彷佛连降几度,程琤实在熬不住这种气氛,遂轻声叫道:
  「公孙先生,等你能成为『公子』后,就算你假造你的背景,删去令母的出身,也不会有人发现,后世江湖只知有个出身名门正派的公孙显,不会知道你正邪难分的难堪背景!」
  公孙显闻言,终于正视他。
  接着,转身就走。
  程琤立时傻眼。这是什么意思?话多一点给个答案会死人吗?这是不是表示……交易破裂?
  甫入江湖门,便知江湖事;一成江湖人,终生江湖味儿。
  她深吸口气,举步一跨──
  跨过城门那条线,便是江湖城,再次吸气……嗯,跟刚才的空气没有什么不同,照样是一般百姓呼吸的新鲜空气,但一股熟悉感打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里。
  不行,连深吸口气也绝不能忘记喂食自己。她捧着一篮小枣子,挑了一颗酸酸甜甜小枣,小口小口享用着。
  「胖子,别挡路!」有人喝道。
  她闻言发窘,连忙侧身让开,让刚进城里的江湖人通过。
  她力持镇定,低头看看自己稍胖的体形。其实,她只是有点肉,多点点点肉而已,也用不着叫她胖子吧……
  她含怨打量着这些江湖人。这些江湖人特色非常好认,不是身上携着枪刀,就是虎背熊腰肌肉偾张到可以吊十个小孩还能行动自如,跟某人完全不一样。
  「姑娘,妳挡住我卖菜啦!」身后有人抗议。
  她吓了一跳,赶紧再闪到一旁,继续用一双眼儿感受这座江湖城,同时,不忘再接再厉,绝不容许自己停下吃食的动作。
  那卖菜的看她一身江湖儿女的打扮,司空见惯地问道:
  「姑娘第一次进城?」
  「是,我第一次来。」她腼腆道。
  「妳也是江湖人?」
  「我……我是江湖人没错。」她承认,嘴角有点傻气地上扬。
  「那一定是没有名气的江湖人!」卖菜的打包票。
  「……」有点难堪,但确实如此。
  「姑娘是来凑热闹的吗?」
  「凑热闹?」
  「天罡派老掌门寿诞,连开三天宴席,广邀各方豪杰,不请自来的江湖侠客实在过多,便临时在宅门外那条街再加桌席,只要是江湖人都可以入桌。」卖菜的见她不停吃喝,好心道:「姑娘可以上门去饱食一顿。」
  有点肉肉的脸红了。她点头浅笑:「多谢。」她以食为命,继续吃,反正脸皮厚点,什么都当没有看见。
  江湖人不约而同打一处而去,她闲来无事,不如去开开眼界。
  来得早不如赶得巧,有机会可以一睹江湖盛会,她一定不能错过。错过这一次,她肯定自己这辈子再也没有这个机缘了。
  她极力要维持符合她年纪的沉稳,但实在没法克制自身的好奇,黑色的眼瞳溜来转去,忙着打量这个江湖城。
  江湖城并非朝廷命名,但地方官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百姓叫去。这座城里一般百姓也不少,但多半是做生意的,店面摊子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简直是专门来诱惑她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来到大街上,她更是傻眼以对,第一次瞧见如此壮观惊人的场面。
  大街川流不息,各地雄壮威武的英雄豪杰齐聚一堂。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偶有光秃秃的头顶闪闪发亮,人人寒喧相互引见,如果不是确定这些人是江湖人,她真会以为她走错街。
  这……跟她想象中的好像不太一样。
  有人不小心撞到她,她一时重心不稳,怀里的小篮子腾空飞了出去,连带着枣子散落一地被人践踏。她面色微白,硬是在人群里挤出去,看见角落有空位,及时扑前入座,抢过一碗饭,埋头就吃。
  八宝饭的主人,连头也不抬,疾笔振书,道:
  「在下不介意分食,女侠不必吃太快,反正这桌没什么人,妳可以慢慢吃。」
  心跳声逐渐平稳,她觑向身边的白衣少年,同时暗暗把桌上点心扫到自己面前,确定无人会抢,这才安心下来,小口小口吞食着。
  这少年生得十分清秀,可以说是非常赏心悦目……至少,很养她的眼。她养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瞄向桌上的册子,上头写着:
  「天罡派掌门人六十寿诞,英雄豪杰齐祝贺。」她念出声。
  然后,她看见少年收了笔。
  「你……」她打量这少年一身读书人的扮相,腰间还挂着很眼熟的牌子,上头刻个「八」字。她心一跳,喜叫:「你是云家庄数字公子里的八公子?」
  「正是。女侠如何称呼?」
  「我、我复姓公孙。」弯弯的眼儿惊喜交加,难掩兴奋崇拜。「传说云家庄数字公子神出鬼没,江湖上没有任何一个秘密可以逃过你们眼下。请问、请问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少年微笑:「公孙姑娘绝不是第一个问,在下答案也只有一个,恕难奉告。」
  「喔……」也对,庄里绝学怎么能让外人得知?连她几次追问某人,某人也是拒绝回答。她闷闷吃着饭,又忍不住好奇问道:「数字公子专记载江湖大小事件,八公子既然出现,那天罡派掌门寿诞算是大事了?」
  「可以这么说。」
  「既然是大事件,为什么只有两句话就收笔了?」不是该洋洋洒洒、巨细靡遗,至少写上千字文吗?
  少年一怔,笑道:「虽然只有两句话,但这两句话是收录在一代宗师册里,这已是至高光荣了。」见她始终没放下筷子,他再道:「妳慢慢吃吧,江湖英雄来此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是外桌,没人会抢的。」语毕,衣袂飘飘潇洒离去。
  她有点失望地目送他的背影。数字公子呢,在她认知里,他们应该是视记载江湖大小事件为毕生己任,翔实描写当时盛况,哪像这个八公子,随便两句话就结束一切,一点也不尽忠职守。
  「……公孙显……」
  有人提到云家庄的公孙先生,她心一颤跳,毫不考虑捧着一碟酸梅糕凑过去,假装自己也是很有门道的江湖中人。
  「……公孙显这小子不简单,才二十出头,就已经让老掌门奉为上宾,真了不起!」某位江湖人道。
  她闻言,赞同地点点头,暗自与有荣焉,非常骄傲。她嘴里是酸酸的糕点滋味,心头却是甜滋滋的,某人果然闯出名堂来了!
  「因为是云家庄,天罡派当然要细心招待。听说公孙显浑身是毒,走的也不是名门正派风,如果不是有云家庄当靠山,只怕他在中原混不下去,得回去他那个魔教娘的怀抱里呢。」
  说话的是初入江湖的年轻少侠。他话一出口,正等着人附和呢,哪知在场的江湖豪杰个个沉默,随即当作什么都没有听见,纷纷背身另成一圈继续喝酒。
  留下他跟她面对面。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比较小眼,嘴里还塞着酸梅糕的那个开口了:
  「公孙显浑身无毒,练的是纯阳正派,少侠你不要误会他。」
  「敢问女侠名号是?师承何处?」
  「没有师父,也没有名号。」她话尾才落,就见这名少侠迅速转身,也将她视作隐形人。
  没名号这么可怜?她暗自委屈,只觉这些江湖人跟她幼年所见大不相同。
  她闷不吭声,正想退出人群,忽地有人瞪着她,脱口:
  「云家庄九公子?」
  她一愣,瞧见方才背对她的所有江湖豪杰——包括那少侠,又很一致地回到她面前,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
  她退了一步,澄清道:「我、我不是……」
  一名江湖人朗声大笑:
  「九公子,别瞒了,妳的腰牌露馅啦!云家庄果然厉害,数字公子一向都是男子,不曾有过姑娘家,这一次云家庄真是用尽心机,让九公子混进咱们之间,厉害厉害!」
  她低头看看腰间刻有「九」的腰牌。她真的不算是数字公子,这是某人送给她的……她挂在身上睹物思人用的。
  「九公子,先前多有冒犯,请多见谅。」刚才跟她对话的那名少侠面色青白。
  「不会。」她尽力保持她年纪该有的老练,但,在众目睽睽下,继续食着糕点,真的有点小丢脸。
  「九公子在人群里,可记到什么?」有人试探地问。
  「呃,记了点记了点。」她有点心虚。
  「愿闻其详。」不知道有没有将自家门派还有他的名号一块记进册里?
  「这个……天罡派掌门六十寿诞,英雄豪杰齐祝贺。」借用借用。
  「然后呢?」大伙兴致勃勃。
  还有然后?果然两句话是不够的。「呃……天下英雄们千里迢迢来到天罡派祝贺,于是其它地方很缺乏各位英雄行侠仗义,导致宵小之辈乘机坐大……」如果是她,她大概会这样写吧。
  每双眼珠都瞪着她。
  「妳哪来的腰牌?」人群里,有人诧异喊着,这人正是那位八公子少年。他一脸错愕,执起她腰间系着穗子的腰牌。「数字公子有九位,但这一代只到我而已,妳哪来的?是春香公子,还是公孙先生给的?」
  「我……」
  「公孙显就在前头,妳跟我来!」少年愈想愈不对劲。腰牌分明是真物,想要拿到它,不是从春香公子就是公孙显手上,后者机会绝少,因为公孙显向来少管庄里的数字公子。
  他一把攥过她的手,挤进人群里。人群如潮,一见腰牌,纷纷上前打招呼。
  她那碟酸梅糕落了一地,要弯身去捡,但被围上来的江湖人给踩烂在脚底。她蓦地一寒,哑声道:「等等,别踩!我要吃……」
  那少年只当她贪吃,不肯放手,一径拖着这个小胖子走。
  「贵派还有事要忙,程兄不必再送。」公孙显随着程琤跨出门槛,冷声辞别。
  「那我就不送了……公孙先生今晚还是住在龙升客栈里?」
  「嗯。」
  「那……如果公孙先生临时改变心意,随时可差人传话,程某立即送上金绵绵。」程琤低声说道。
  公孙显抿嘴应道:「公孙记下了。」
  程琤再把握最后机会,道:
  「还盼公孙先生能够改变主意,这对你与敝派百利而无一害。」他往前来祝贺的人群看去,骄傲道:「您瞧,家师数十年的名望,中原哪个势力不卖几分薄面?现在知道家师四十年前那桩丑事的前辈皆已仙逝,只剩汲古阁内那册子,如果外流出来,对家师的名号固然是一项打击,但何尝不也破坏了江湖平衡?它日如有门派再起争执,天罡派即使有意维持公道,但谁还会再卖咱们薄面呢?」
  话中的威胁明显可见。公孙显顺着程琤的目光,居高临下,将街上一切尽收眼底。终于,他说话了:
  「就算江湖平衡瓦解,也不干公孙……」黑眸遽瞇,注意到人群里起了小小的骚动。一抹小白影是庄里的八公子傅玉,他一眼就能认出。
  还有一抹白,有点圆有点矮……是个姑娘,被傅玉拖着走。
  拖着拖着,那女子系着长发的发带滑落,一头黑亮秀发如丝绸,在阳光下散了开来,那女子的身形愈来愈低,往下滑去——
  那头发、那头发……俊颜立变,疾奔跃起。他的轻功偏邪,身无扎实之势,但快若疾电,眨眼间,他已掠过重重人群,挤身在傅玉身侧,施掌逼傅玉松手,同时勾住女子的腰侧,一看她苍白的圆脸,清冽的脸庞抹上铁青。
  「公孙先生,你这是……」傅玉有点火,正要开骂,但下一幕令他目瞪口呆。
  公孙显抢过外人怀里的饼,毫不怜惜地撬开她的嘴,然后用力塞进去。
  「吃啊!」
  她慢慢地、细嚼慢咽着,一口、两口、三口……她吞进腹里,才逐渐回神。
  「妳来这里做什么?」他咬牙,面色不豫。
  「我……」她心虚。眼角直观着他,两年不见他,他似乎成熟许多。
  「她是谁?」傅玉上前质问:「她有九公子的腰牌,又姓公孙,是你给的?」
  「是我给的。」
  傅玉毕竟少年心性,忍不住满腹疑惑,当着众人面前问起自家事来。他道:
  「为何你要给她?在云家庄的数字公子都是长年训练,我自入庄后,从未见过她,就算她是你的亲人……不对,公孙家一向一脉单传,要白小姐也失踪多年,你哪来的血脉亲人,为何她会复姓公孙?又跟你如此亲密……」灵光乍现,脱口:「公孙显,难道你成亲了?」
  公孙显冷然的俊颜突地抹上异色,直觉将她往身后塞塞塞。
  好像想把她塞到不见一样,可惜公孙显身形偏属修长,实在遮不了身后的胖姑娘。同时,那一双向来如寒冰的黑瞳,正以犀利尖锐的怒光钉住傅玉,仿佛恨极他说出事实来。
  「我、我不知道你成亲了……前两天你才说你还不想谈婚事,谁知道你早就已经、已经……」
  一个男人绝口不提自己已有妻子,多半是不满意这桩婚事,不愿公诸于世,而他现在不小心代公孙显公开,这个……傅玉瞄着四周的江湖人。
  完了,他想,最晚明天,城里的每一个江湖人,都会知道云家庄公孙先生已婚,而且不是很喜欢这个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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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7
第二章

 

  ——云家庄史·八公子
  门轻轻被推开了。
  她坐在床缘,吃着杏仁饼,见他端着果盘进来,她垂下脸,含糊嘀咕着:
  「陈世美。」
  即使听见了,他也未作辩驳。盛满鲜果的果盘放在床侧的茶几上,他覆上丝帕后,才将注意力转向她,淡声道:
  「三更天,该歇息了。」
  她振作起来,暗暗吸口气,笑道:
  「你说的对,该睡了。」请吧。她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剑眉微不可见地拢了下,他神色不动地注视她,沉声道:
  「把衣服脱了,进去。」
  她闻言一愕,故作沉稳的面具立时垮了。「脱、脱什么衣服?」
  「妳身上衣服有几件就脱几件。」
  他像一座山杵在面前,她的气势很没用地全军覆没,只能满面晕红,迅速脱下短衣长裙,钻进棉被里,继续委屈地啃着她的杏仁饼。
  接着,不出她意料,他未脱衣衫跟着上了床,然后,又出乎她意料的,他竟然从身后抱住她的腰。
  她屏住气息。
  「为什么要出岛?」他问。
  鼻间满满是他的气味,她不受控制地轻抖,发现自己被搂得更紧。
  「我……想你两年没回岛上,所以、所以……」
  「所以,就来找我吗?」
  她垂下眼,模糊地应了声。
  男人温热的掌心,顺着她嫩白的背脊,滑至肚兜的细绳,停留半天,最后移到她右下方的「红色胎记」上。
  「妳回到中原有多久了?」
  「半个月而已。我想,不会有人认出我的。」她细声道。是她身子太燥热,还是他的掌心太高温了?
  背后的男人缄默不语,她只好主动打圆场转话题,低声问:
  「那个……这两年你过得还好么?」
  「嗯。」
  「有没有……有没有……」
  「没有。」
  她话都还没说完呢,他就抢答了!她只是想问,有没有遇见好玩的事儿,有没有新起的江湖女侠……有没有稍微顺眼的姑娘……而已。他抢话这么快做什么?
  「有事明天再说,我要点妳睡穴了。」
  「等等,等等!」她不敢回头,吞吞吐吐:「你、你最后一次碰、碰……跟女子同居一室是什么时候?」她很含蓄地问。
  背部顿时惨遭两道高温烘烤,她想如果她不马上解释,她很快就会被烧出两个大窟窿,今晚死不留尸了!
  「咳,我是说,你毕竟年轻,那个,我一睡着,你、你不会……不小心梦游到我身上吧?」她说得够白了吧?这种事,要她启齿,真丢脸。
  她皮肤白,一发窘,耳根、颈项,雪白的肌肤便泛着桃色的光泽,从不例外,这他是最清楚的,他盯着她的嫩背半晌,才道:
  「妳可以放心。」
  他说的话她能放心,那今天也就不会是这种局面了。她食不知味地嚼着饼,轻声咕哝:「明明辈份不一样的……」她却像是那个矮人一截的。
  「我点穴了。」他自认已做到警告,于是毫不留情动手点她睡穴。
  她眼前立时一黑。失去意识的剎那,他竟埋进她的颈窝,彻底利用她取暖……真过份,他老是欺她无法反击,接下来他还会做什么她可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她内心微恼,但其实还是有些雀跃的,他能认出她呢,不管她变化多少,他总是能在第一眼就认出她来。
  这让她腮面不自觉发烫,很安心地入睡去。
  每一天,每一天,神智一清明,就要吃。
  吃得她天昏地暗,吃得她食无味,但她还是得清醒,还是要吃。
  当意识聚集时,她知道一天又要开始了。她摸索着床侧茶几上的鲜果,一股压力隐隐袭面,紧跟着,有人吻上她的嘴。
  她一怔,倏地张眸。「陈世美」近在咫尺,正吻着她的唇,趁着她唇瓣微启要说话,以舌尖递过一口瓜果。
  她傻眼了。
  眼前的男子,漂亮剑眉入鬓,面色承袭他的亲娘,带着天然健康的蜜色,发色浅淡,衬着他那双夜瞳异样的璨亮,只是他的神色依旧清冷,细密的视线停驻在她的脸上,完全感觉不出他的投入,鼻尖几乎相贴了……等等,她的脸比他还大耶!
  一想到这,她慌乱地推开他。
  他定定凝视着她,同时端过果盘,平稳地开口:
  「还要喂吗?」
  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她不知该羞该怒,闷着气抢过沉重的盘子,低声答着:
  「我自己来。」埋头吃着,不敢正视他。
  「今天起程回云家庄,妳跟我一块回去吧。」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她迟疑一会儿,又听见他冷漠的问话:
  「妳有别的地方要去?」
  「没有。」她答得很快:「我跟你一块回庄。」
  在她面前的男人一直没有动作,她不敢抬头迎向他的审视,只能瞪着他的衣角跟他耗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收回视线,下床更衣去。
  她默默吃着当季盛产的瓜果,听见他衣料摩擦——中衣、长衫,腰带……换得这么慢,害她连头都不敢抬。
  忽然,他又开口道:「出发前,我带妳到城里走走。」
  闻言,她惊喜抬眸,撞见他正拢着外衣系着腰带子。她红着脸转移视线,轻咳一声:「好啊。」
  幽深的黑眸定定注视她半晌,才道:
  「晚点,我过来接妳。」
  等他一离开,她立即跳下床,边吃边换衣裙。
  这些年她早就练成单手换衣的好功夫。铜镜里的女子紫色短衣长裙,依稀可见她十二岁那年的影子,就是有肉了点……过往的回忆,让她秀眸起雾,带点圆的手指头不由自主摸过唇瓣。
  她二十岁成亲,那时他才十八,直到他离岛前,两人一直没有太过亲热的举止,这种嘴碰嘴的舌吻是头一遭。唔,是她的第一次、他俩的第一次,是不是他的第一次,她就不清楚了。
  只是,男人的唇都是这么冷的吗?他的唇色偏黑了点,唇温比她吃的瓜果还要寒凉……她小有疑惑但很快抛诸脑后,此刻惦在心里的是刚才他吻着她时的影像。
  她抚着滚烫的双颊,自言自语着:
  「也对,今年他也二十三了,这种冲动绝对会有。」这种事她还懂得的。她十二岁开始与世隔绝,但在那之前她也是很有少女情怀的。这两年他在外奔波,见识自然不同他年少那样清纯,不像她……
  她神色有点落寞,顺手推开窗。从窗口往下望,就是大街。
  一早,已有贩夫走卒,有粥摊设在窗口的正下方。一勺米、些许盐,来回搅动着,粥贩子手肘斜抬,两指紧扣勺柄,非常有规律地搅拌稠汤汁。
  她心不在焉,看着粥贩的一举一动,过了一阵才惊吓回神,马上关窗捣眼。
  她没看见她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呜,刚才的粥贩竟然在她脑海重复煮粥,有没有搞错?她跟这粥贩很熟吗?十年之内,她会很刻骨铭心记住他的一举一动。
  她咬着唇,非常不甘心,突然发狠开窗,瞪着楼下的粥摊。
  干脆把煮粥密技全记下来,下次煮给某人吃好了!
  她记她记她记……实在太容易记住了。反正她一生是没有什么精采的日子可以永记不忘,不如就把过目不忘用在这上头好了。
  某人对她有情有义,她当然懂得知恩图报。
  她又想起他之前的「喂食」,不由得傻气偷笑,而后神色逐渐发软,低低叹息呢喃着: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啊……」
  马车跶跶跶的,离城了。
  说什么带她到城里走走,也不过就是从客栈徒步到干粮店,把老板叫出来,跟她详细介绍各式各样的点心,全是她没有见过的。
  这十年来她未曾踏上中原一步,真的错失好多哪……结果,车内堆满几天份的干粮,当时老板瞠目结舌的表情令她觉得好丢脸。
  她也不是很想吃,但她必须吃一定要吃啊!她恨恨地咬着据说是这几年风行的豆沙角翅,什么东西在她嘴里吃来都是一个味道,哪来的特殊风味?老板骗人!
  车外,偶有私语飘来。她撩开车窗一角,首先入她眼的,当然就是有情有义的某人。他身着淡纹黑衫,腰间系着暗色扣玉带子,虽然离虎背熊腰还有漫漫长路要走,但她力挺自家人,公孙显绝对是最出众的那个。
  与他并骑的,是天罡派的首席大弟子程琤,坚持率人护送他们一段路。
  她还记得,某人介绍时,程琤的神情很震惊,仿佛某人的老婆不该像她这样。
  不像她这样,要像哪样?她下意识摸摸圆脸,含怨瞪着某人的背,试着以灼热的目光烘烤他的背,最好烧出两个洞来。
  他背后长了眼睛,回头冷冷瞥她一眼,她吓得缩回车里,泄恨地吃着点心。
  驾着马车的傅玉,将一切看在眼里,更笃定这对夫妻有问题。他趁着公孙显与程琤在前头领路交谈时,半拉布帘,侧身问道:
  「公孙夫人,妳……」
  「叫我山风就好。」
  「呃,妳是什么时候嫁给公孙先生的?」他不是包打听,实在是公孙显成亲一事保密得太神秘,令人起疑。
  有人跟她说话,她绝不拒绝,尤其对方是她崇拜的数字公子。她坦白告知:「算一算,今年正好第五年。」
  「五年?」傅玉回头仔细看她面容一阵。「敢问公孙夫人今年芳龄?」
  「二十五了。」
  傅玉震惊地松了缰绳,幸亏马车走的是平坦道路才没有出事。他甩甩头回神,拉回缰绳,一时口舌不顺道:「我、我以为妳才二十上下……」
  「我哪这么小!」她有点不悦,最恨有人暗示她的孩子气。
  「这么说来,九公子的腰脾就是公孙给的定情信物?」傅玉试探问道。
  原来,这就是定情信物啊!她恍然大悟。她记得,她收到宝贝小腰牌时,天天配着它睡觉,虽然醒来后腰骨酸痛,但她还是乐得好几天都忘了自己的惨况。
  「妳在傻笑什么?」
  她面色一正,道:
  「我哪傻笑?我二十五,很沉稳了。」索性爬到车前跟他共坐。前头的公孙显背后真的长了眼睛,忽然又回头赐她一记冰冷的眸光。
  她视若无睹视若无睹,眼儿闪闪发亮对着傅玉崇拜道:
  「八公子,既然我们都是自己人了。请问,数字公子到底是如何神出鬼没的?我曾听说每回江湖有大事件发生时,数字公子总是及时出现在现场,从不例外。」
  这种单纯的崇拜,让傅玉很受用,他微微一笑:
  「这很简单,不就是……等等,公孙先生没跟妳提过吗?」
  「他天生话少,总说我以后就会知道了。」
  「呃,是啊,以后妳就会知道了。」他盗用公孙显的话敷衍她。公孙显不说,他也不能说。傅玉见她一脸失望,遂道:「妳对数字公子了解有多少?」
  她笑瞇瞇的,略带得意地说:
  「云家庄挑选的数字公子都是些没势力没背景的人,以防记史有所偏颇,这一直是江湖公开的事实,并藉此婉拒各门派送上门的弟子。」
  他点点头,道:
  「妳倒是了解不少。这一代的数字公子加妳就是九人,大公子云游在外,不定时寄册回庄,自我入庄后一直没看过他,但二到七公子妳迟早会见着的。另外,如果我们数字公子要放弃名号,只有两种原因,一种是死,一种是自动放弃,腰牌自然回归给云家庄主子。」傅玉瞧见她一脸认真聆听,不由得大为满意。
  他排行数字公子里的尾巴,难得有机会逞逞师兄威风,感觉实在很好,虽然这个九师妹年纪老了点。
  他再细说道:
  「我们这一代的数字公子,有老也有少,就是这个原因。历代,大部份的数字公子一过四十,就放弃名号归隐去,至今没有人明白这些人为何甘心放弃这得来不易的名号,而绝少部份的几人不肯颐养天年,死霸着这个名号。上一代的数字公子们,年纪轻轻便随闲云公子归隐,唯一一个守着名号不放的,就是早过天命之年的三公子,以后妳也会有机会看见他的。」
  「三公子吗……真希望能早点见到他呢。」她轻声道。
  「还有啊,云家庄的数字公子,清一色绝对面目清秀,上得台面,学富五车,各有长才,在历代的数字公子里,还曾有进士身份的呢。」重点来了。「好了,现在告诉我,妳有什么才能?天象?易容?才女?饱读诗书?曹植之才,七步成诗……厨工?」他等着等着,等不到答案,转头一看她,她正装模作样左顾右盼。
  他瞇起眼。
  她装不下去了,就指着天边的云,道:
  「那朵云挺像是马车的,对不?」迅速埋头啃食。
  「……」不用说,此女一点长才都没有!公孙显到底是被灌药了,还是瞎眼了?
  傅玉吸气再吸气,干笑道:
  「公孙夫人,偶尔,妳也可以停一停,一刻不吃不会死人的。」
  「……我也想停下来啊。」她有点委屈。
  「那就停下啊!」他忍不住破口低斥:「妳没有看见先前程琤的眼光吗?」
  「看见了。」而且看得很明白。人人一知她是公孙显的老婆,就露出同样眼神,她想忘也忘不了。
  「妳知道为什么吗?」
  「……你可以不用说。」说出来就太伤人了。
  傅玉送她一记白眼,说道:「那是因为人人都以为公孙显眼光极高,至少得挑一个不输他姑姑公孙要白的姑娘才是。」
  她一怔,直觉抬眸看向公孙显的背影。
  「公孙先生可跟妳提过他有姑姑?」
  「……有。」她低声道。
  「那妳也知道云家庄汲古阁里有公孙小姐的画像?」
  「画像?」她疑声道。他没提过啊,
  「哎,一见妳的表情就明白妳被蒙在鼓里。算了,当我好心,先给妳心理准备,免得妳回庄后羞惭至死。公孙要白是公孙显的姑姑,虽然是姑姑,但也只长他两岁,十二岁那年被人偷袭,生命垂危,幸得天降奇缘,有高人在场相救。」
  「……」她听到傻住。有高人相救?她怎么一点也不知情?
  「高人脾性都是古怪的,当晚他老人家就带走公孙要白,从此不知所踪。这十几年来云家庄始终寻觅未果,当年春香公子非常疼惜她,于是绘下她的画像。」
  春香公子为她绘像?某人也没告诉过她啊,怎么她全一无所知?
  傅玉再道:
  「春香公子以她十二岁相貌,拟画出她双十芳华的倾城美貌,就挂在汲古阁的第一扇门后。江湖人一向可以自由出入第一扇门后的汲古阁,所以,这十多年来,适婚的英雄豪杰都在期盼她能早日现身。算算年纪,她今年二十多,还不算老,只要她没成亲,各方少侠都是有机会的,我也坦白告诉妳,那画像我看过,就算是列入江湖美人册的首位,也绝无人抗议的。」说到最后,就连才十几岁的傅玉也忍不住一脸梦幻,只盼在公孙要白年华老去前,能一睹她的美貌。
  「拟画,都是假的。」她语音低微,只有自己听见。
  傅玉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再叹:
  「其实公孙小姐天生病弱,乃是朝露之骨,公孙家极力为她延长年命,谁知这一切费心费力全灭在她过目不忘的长才上。当时,江湖闻名的暗杀组织血鹰看上她的长才,本要趁着春香公子生辰掳走她的,哪知公孙显在场,她才逃过这劫数,只是,也正因公孙显在场,公孙要白替他挨了一掌,这才致生命垂危了。」
  一听到血鹰,她浑身开始发抖。
  「别看现在江湖很平静,其实近年朝廷跟江湖关系紧绷,这几年血鹰连杀数名朝官,让朝廷瞧江湖瞧得很不顺眼。」他咬牙:「云家庄的弟子可以神出鬼没在任何地方,偏就是无法渗透血鹰,唯一得知的,就是暗杀者身上必有老鹰血痣。」
  「山风!」
  清厉的低吼,震回她的心思。她浑身一颤,连忙塞食物进嘴里,回神瞧见傅玉正一脸疑惑,而她的某人相公不知何时来到马车身侧,正盯着她吞下东西。
  「我……我没事了,只是突然有点不舒服。」她结结巴巴。
  「既然不舒服,就进车里去,别在外头吹冷风。」他冷声道。
  她依言乖顺的爬进车内,手一抹,满面都是冷汗。原来她的胆子还是很小,一听见「血鹰」两个字,就打从心里发抖惧怕。
  她真没用真没用真没用,有什么好怕的?不过就是一个杀人组织而已她的目光落在正要送进嘴里的豆沙角翅。里头包的是豆沙,外头裹着面粉,吃起来真的很无味,但她必须吃,一直吃,吃到死为止,而这一切都是那个杀人组织害的,所以她害怕应该是理所当然,不算胆小吧?
  「公孙先生,嫂夫人还好么?」程琤的声音近在车外头。
  不知是不是怕她再出马车,公孙显始终不离车侧,他淡声道:
  「可能是她一夜没睡好,受了凉,不碍事的。」
  没睡好?她被点了穴,要睡不好才是奇事呢,她心里嘀咕着。
  「坦白说,公孙先生成亲,真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这喜酒是一定要补请的啊。」程琤笑道。
  「若有机会,定会补请。」语气不甚热络,甚至算是冷淡了。
  程琤压低声音又道:「公孙先生成亲一事传出去,只怕许多姑娘要失意了。」
  他的声量虽低,但她又不是耳聋,分明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嘛。她很不甘心地从窗缝里偷瞪公孙显,哪知他早就料到她的举动,精锐的黑眸定在她的脸上。
  她心虚了虚,默默拉妥帘子。他了不起,只要用那双漂亮的眼瞪瞪就能震住她!她也太没用了点吧,明明辈份上他比她还小的。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吃定她了?
  她满腹委屈,躲在车里吃吃吃,任着外头的男人们在闲聊,忽然间,一阵爆裂巨响,震得马车剧烈晃动,车内包好的食物四散,砸在她的身上。
  「山风!」
  她挣扎地爬起来,拉开前头车帘,狼狈道:
  「我没事。」
  公孙显正帮着傅玉牵制住马匹,看她没事,这才瞳眸微松,抬头看着不远处七彩缤纷的烟火。
  「是这烟火吓到马了吗?」她讶道。
  「这是云家庄的求救讯号!」傅玉叫道:「公孙先生,就在前头!」
  公孙显抿起偏黑的嘴,当机立断道:「傅玉,你跟山风在这里等我。」
  「可是……」
  「你去只是累赘。」公孙显直言,看了山风一眼,迅速撇开视线,转向程琤道:「程兄,事不宜迟。」
  程琤神色严肃,留下一名弟子后,快马策奔,领着自家弟子追上公孙显。
  很快地,一干人马消失在林子里。山风爬下马车,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刚才他的眼神……没人发现吗?虽然一闪而逝,却是可怕的势在必得,他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
  傅玉有点焦躁,但还是安抚她:「妳放心,公孙显功夫奇高,不会有事的。」
  「这种事常发生吗?」她细声问。
  「也还好。云家庄在江湖上的地位众所皆知,除非不是正道……血鹰虽是暗杀组织,但真正负责暗杀的,多半是各行有长才的人物,功夫都不算最佳。」
  听到血鹰,她还是会微微发着抖,于是她抱紧怀里装满点心的小篮子。
  「我听过。正因各行各业的长才,才不会有人怀疑,下起手来更方便。」
  「是啊,当年就是一时不察,让一个天下闻名的画师走进云家庄,才害得公孙要白命危。」傅玉见她垂首轻轻踢着地上石头,似乎神游他方,遂建议着:「哎,咱们慢慢走过去,妳意下如何?」
  「好啊!」正合她意。她也等得有点急了,他是云家庄武先生,一定会有跟人打斗的时候,这她都是知道的,但以前在岛上她会担心,却不会像现在亲身面临后,手足无措,内心不安。
  眼珠老是不受控制往林子瞟去,期盼尽头能早早出现他的身影来。
  「妳懂不懂武?」傅玉突然问道。
  「不懂。」她摇头。
  「那妳到底是怎么跟公孙显认识的?」
  「唔……这不太方便说……」
  「咳,妳是公孙显认可的九公子,即使没有长才,但只要他不反悔,云家庄也没有权利反对,说起来,妳算是我师妹,妳该称我一声八师兄才对。」
  「……八师兄?」不好吧,辈份好像有点错乱耶。
  傅玉笑容满面。「乖。九师妹,师兄我就不要妳行揖了,来,师兄的话师妹一定要听,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快,告诉我,妳到底是怎么认识公孙显的?」
  「……就是有一天,我看见他,然后上前抱住他软软的身子……」
  傅玉瞪大眼。
  「……然后就一直在一块到现在了。」她非常坦白。
  「那……公孙显没有抗拒?」
  她想了下,回忆让她的眼儿弯弯。「我想,当时他没有办法抗拒吧。」
  这一次,傅玉不只瞠目,连嘴巴都扭曲难以说话了。公孙显功夫奇高,在江湖上早是一流高手,怎么可能没法抗拒?除非被下药了,或者被威胁了……
  公孙显成亲,果然是被迫的!
  前头林子有了声响,她又急又喜,眼巴巴地盯着林子。未久,公孙显一干人等果然出现在林子的那头。
  他果然平安无事!
  这念头才浮现,她又发现归来的人里多了一男一女,男的坐在程琤背后,而女的,则跟有情有义的某人共乘一骑。
  「是老七!」傅玉急步上前,喊道:「七师兄,出了什么事?」
  山风慢腾腾地踱过去,目光始终不离公孙显,可惜他背着光,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也看不见那女子的长相。
  那坐在程琤身后的陌生青年一跃下马,好奇看她一眼,笑道:
  「几名盗贼而已。幸亏有程少侠跟公孙显先生及时相救,否则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一定保不住公孙小姐呢。」
  公孙小姐?谁?山风先前的注意力全放在公孙显身上,现在才发觉不管是程琤或傅玉,甚至天罡派的弟子都有些失神……而且,面容都有些绯色。
  「这位就是公孙夫人吗?刚才我听程少侠提了,夫人,我是傅棋,在数字公子中排行老七。」青年笑得爽朗,向她抱拳作揖。
  明知她应该回礼,但她就是忍不住瞧向那个有情有义的某人。某人下马后,竟然主动扶着那女人下地,即使不小心碰到那女子的身子,他也不怎么避讳。
  一对未婚男子有这样的举动,这叫郎才女貌,未来可能有点佳偶天成的谱了,但一个已有老婆的还不避讳,就未免太……
  她迅速扯离目光,非常专注地盯着左边的草地,仿佛那里生出奇珍异草来。眼不见为净,有谱最好有谱最好有谱最好……
  不知为何,她的牙儿发痒,好痒好痒,只能发泄在不知叫什么名称的甜食上。如果这是某人的背,她咬下去一定很过瘾。
  「山风,妳过来。」某人的声音,似有不悦。
  她本想充耳不闻,但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只好不情愿地上前。
  走近之后,她才看见这名女子半面蒙着紫纱,仅露出一双似水翦眸。
  蓦地,她心脏猛地一缩,瞬间心冷。
  这女子的眼眸如清晨朝雾,璨光耀人,面形姣美,明眼人一看都知道面纱下必是动人的容颜,连同是女子的她,也不由得心跳加快,何况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呢?
  某人在看她,她知道。她暗吸口气,灿烂朝他笑道:
  「这位姑娘是?」她非常乖巧地等着介绍。
  公孙显眼神复杂,注视她半天,才淡淡说道:
  「山风,妳可还记得我跟妳提过,我有个失踪多年的姑姑要白?」
  她一怔,瞪着他。
  他平静道:「傅棋,也就是妳七师兄找到她了。」
  「哎,不算我找到。」傅棋笑容满面的:「是我运气好,公孙小姐刚入中原,正要回云家庄就教我遇上。」
  「公孙要白?」粗哑的声音出自她的。怎么可能?
  公孙显微地颔首,目光不离她。「她跟画像中的女子十分神似。」
  画像?山风对上那女人的眼。差太多了吧?明明公孙要白的眼眸不是这样的!
  「是是,没错!」傅玉终于找到他的舌头,热情地说:「我天天看画,这眼睛简直跟画中人如出一辙。没有想到要白小姐能在我有生之年出现,这实在是……」
  胡扯胡扯!她看着公孙显,企图在他的眼里寻找答案,但他眼如深夜汪洋大海,不见真意。
  突然间,有人拉住她的右手,她直觉想抽手却发现对方力气比她还大!
  「妳就是显儿的媳妇吗?」那女子开口,语气有些低哑。
  显儿?这女人怎么知道公孙要白都是这样叫公孙显的?她简直一脸茫然了。
  「山风,妳不必先叫她姑姑。」公孙显语气微温道:「等回云家庄,春香公子跟三公子认定后,才能确定她的身份,到时妳再叫不晚。」
  「其实用不着确定了。」傅棋笑道:「我都一一确认过了,公孙小姐的眼睛跟画像一模一样,连右掌心里有一颗红痣都分毫不差。」
  红痣?山风低头一看,看见那女子摊开的右手掌心里,确实有一颗朱红小痣,而她自己……她慢慢打开,掌心有点胖,白里透红,却是一点小痣都没有。
  四周似乎还有人在说话,但她脑袋热轰轰的听不真切。
  哪里来的红痣?公孙要白根本没有红痣!
  哪里来的画像?公孙要白根本不是长这样!
  哪里来的女人?公孙要白根本一直在这里啊!
  她才是真正的公孙要白,才是公孙显的姑姑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7
第三章

 

  成亲后数年,她反复思量,从未有人如此为她出声,十之八九,公孙显当时已有不良情意。
  ——云家庄第十代先生公孙显情史·九公子
  此文后经公孙先生之手,收于汲古阁第三道门后,永不见天日。
  有没有搞错,她才是正牌的公孙要白啊!
  目前唯一有力证人阵前倒戈,支持那个假公孙要白,明明两人相貌不同……
  借着十五月光,她看着湖面里的倒影。有点肉肉的圆脸,眼眸是圆的,跟那女人细长的水眸完全不同,光看眼形也知道那女人绝不是公孙要白,为什么这些人如此笃定她就是公孙要白?
  就因为画像吗?
  傅玉说,她失踪不久后,春香公子以她幼年相貌为底,拟画她成长后的秀颜,但,就算春香公子把她的模样忘了大半,也不可能完全画成另一个人吧?
  想了想,始终没有一个结论,再看看自己肉肉的模样,跟那个美人胚子的假货天差地远,她心里颇恼,于是搅乱湖面,脱鞋泡脚去。
  未久,系着暗色扣玉腰带的黑衫男人,无声无息地落坐在她身侧。
  「妳累了么?」
  她抱着她的食篮猛啃,没抬头看他。「不怎么累。」
  他静静地注视她泡在湖里的雪足,淡声道:
  「有外人在,下次别这样。」
  她愣了愣,回头看看离湖畔甚远的篝火。程琤回天罡派了,而他们赶了一阵路,不及进城,只能露宿野外。傅玉跟傅棋忙着跟另一个公孙要白说话,谁会来偷看她泡脚?
  她实在满腹疑惑,不由得低喊:
  「显儿……」
  「现在别这样叫我。」
  是是是,另一个女人可以这样叫,她就不行。她暗自恼他,但又不能作声,只能闷着气继续吃。
  「妳别跟她太接近。」
  她扁扁嘴。「她是你姑姑,我跟她接近也不是坏事。」
  「妳别跟她太接近。」他再度重复,语气有了严厉。
  「不接近就不接近吧。」她咬咬唇,瞄他一眼,他的黑眸带着一贯的漠然,但在看她的眼里却多了点热度。
  她垂首,想了想,咳一声,吞下喉间的涩感,笑瞇瞇地问他:
  「那个要白小姐……你跟她很熟?」
  他盯着她,不回答。
  她舔舔唇,眼神游移,看看天上的圆月,又笑:
  「我觉得呢,不管她是公孙要白也好,是其他姑娘也好,正所谓那个……该出手的时候就要出手,如果错失了就真的太可惜了。」
  湖畔一阵寂静,完全没有人回答她。她实在忍不住,偷瞄他一眼,他还是在看着她,但眼里的温度已经消失无踪了。
  她心虚地来回抚着篮子,轻声说:
  「窕窈淑女,君子好逑,天经地义,其实你跟我的情……也还好……不是很……很……」心口有点酸凉,实在说不出她背好的台词。
  「别泡在水里太久。」他突然道。
  她迟疑一会儿,点头。反正她还有时间,多多凑合他跟其他女人的机会还是有的。
  于是她缩起赤裸的双足,正摸来绣鞋要穿上,他又道:
  「脚湿穿鞋不舒服,要我抱妳回去吗?」
  「不,不要!」她勉强笑道:「我现在比那时还胖了点,我怕你抱不动。」
  「是吗?」他没有多说什么。
  她一直低着头,不想看他。鞋子拢在赤足前,她正要套上,视线内突然出现男人的手,一把拉过她的足踝,拖她过去。
  她吓了一跳,连忙手肘撑地,止住滑动。「你干嘛啊?」
  他神色自若,拿出帕子,冷冷瞄她一眼。「擦脚。」
  擦谁的脚?那是她的脚耶!她轻轻施力想抽回来,他的力道却恰到好处,让她的脚卡死在他手里。
  她满面通红,低声叫着:
  「公孙显,你这是做什么?」万一真的有人来,那真是丢脸丢死了。
  他没理会她的抗议,慢吞吞地擦拭她的雪足,慢到她以为他在擦拭什么奇珍异宝,慢到她以为他是故意整她。
  如果现在有地洞,她一定把自己的脸埋进地洞里,但她又无法控制地偷瞄他。他俊美的脸庞毫无表情,如同石雕,但半垂的眼眸在月光银辉跟微卷的睫毛下,显得十分神秘,带抹清冷中的妖魅。
  她微地一怔。这真不是她的错觉,自从他俩成亲后,偶尔她会觉得她这个辈份小一截的丈夫带点逼人的妖气,让她在遍体生寒的剎那,又无法克制心脏的跳动。
  他面貌似大嫂,但出身魔教的大嫂从未给人这种邪魅的感觉啊……
  他擦了一阵,终于放下她的脚,她连忙缩回双足入裙,准备当个缩头乌龟,往后退去。哪知,他动作极快,一眨眼就压住她可怜的裙襬,非但如此,他一腿压在她的双腿间,如毒蛇般窜到她的面前。
  她吓得手肘一软,整个身子摊软在草地上。她瞄瞄抵在她两侧的双臂,再抬脸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吞了吞口水,结巴道:
  「……显、显儿,不,某人,也不对,公孙显,有人在,你不要乱来啊!」
  他俊美的脸庞微微俯下,她屏住气息,双眸大瞪,直到他的鼻尖几乎碰到她了,他才止住来势。
  「我想怎么乱来?」他开口了。声音带点沙哑,冷漠的瞳眸专注地盯着着她。
  「也、也没什么乱来……是我说错了是我说错了。」她闷闷啃着蜜饯枣子。
  「山风,这次妳出岛,变得安静了。」他说话清冷冷的。
  她沉默一会儿,想要撇开视线,但他完全拢住她的视野,她只好改瞪着他的耳垂,轻声答道:
  「我年纪也不小了,总要学会沉稳的。」
  「那个老是爱撒娇的丫头,哪可能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他慢条斯理说道。
  她立即瞪着他。
  他嘴角轻掀,又道:
  「我跟那个公孙要白很熟吗?」
  「我怎么知道!」她扁嘴。
  「我跟马车里的公孙要白很熟吗?」他语气加重。
  她头皮微微发麻,抿抿嘴,仍是嘴硬说着:
  「我想,是很熟,非常熟,熟得都可以生米煮成熟饭了。」
  他瞇起黑瞳,无形的怒气自他身上散发,她啃着蜜饯枣子啃得有点发抖了。
  「我、我觉得再怎么熟……生米也不见得要煮成熟饭……」真恼,她气得差点扔了维持生命的食物,但在他的逼视下,她只能恨恨缩回手,咬牙道:「公孙显,你在做什么,明明有个大美人在身边,你不去把握,缠着我做什么?你的眼长到哪了?」
  「她不是我妻子,妳才是。」
  「又没圆房,什么妻子!」她耍赖。
  「妳想圆房,我可以成全妳。」他答得极快。
  「我不要!」她回得比他还快。
  「我的妻子是谁?」
  「……」
  他只手抚过她的额面,引起她的轻颤。「今晚并不冷。」
  「什么?」他的抚摸异样的轻柔,令她有些不安。
  他嘴角竟然浮起诡异的笑来,柔声道:
  「咱们走远点,找处隐蔽的地方,就地圆房也是可以的。」
  他说得理所当然,她听得满面通红,连忙道:「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他故作无知,黑眸不再深不见底,反而带着令人生惧的寒意。「咱们成亲五年,早该有个娃儿了。没有圆房,这反倒是我的不是,方才不是有人说,该出手的时候必要出手,省得错失良机吗?」
  「……」
  「我的妻子是谁?」
  「是我。」她叹道,静静地瞅着他。「你真是死脑筋。」
  公孙显对上她的视线,寒意略减。「现在,妳可以选择做一样事情。」
  「我……想抱抱你。」她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渴望,轻声说道。
  他神色柔和,取过她的枣子,任着她环住他的腰,然后一口一口喂她。
  虽然被这样喂着很没气氛,但她还是闭上眼,感受他的体温。没道理白天让假货这样近他身,她却只能跟他保持距离吧。
  他身上的气味令她留恋,他的体温令她安心,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还能让她放不下心的,就只有她的显儿了。
  甚至,她有点儿怀疑,当年他是为了让她心有牵挂,才把他自己送上门的。
  「想睡了,我就点妳睡穴。」他温声道。
  「不不,再一下,再一下,我很久没抱你了。」她乖乖张嘴,像只小雏鸟般被喂食。
  然后她侧脸贴在他的左胸上,低声问道:
  「显儿,我想,如果真的找不着,你就用不着再多费心思了。」
  他的身体微硬,连语气也变硬了:「只要有人,就一定找得着。」察觉她的不安,他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量道:「这十几年来,不只是云家庄在找,血鹰如江湖芒刺,哪个人不想找?它是个组织,不是一个人,必有疏漏之处。山风,妳认为连云家庄都找不着的组织,是三头六臂的怪物么?」
  她一怔,直觉答道:「这世上哪来的三头六臂怪物?」
  他微微一笑。「是啊,又不是神怪。只要是江湖人,只要是市井平民,云家庄皆有眼线,这妳是知道的。妳说,除此外,还有什么能从云家茌的眼皮下脱逃?」
  她傻眼,不由得看向他。「是……是……京师那个……」不会吧?
  他点头。「闻人盟主跟春香都有同样推论。朝廷跟江湖的关系一向微妙,国泰民安时削减江湖势力;天下大乱时反倒靠咱们。每六年一次武科举,这十几年来却再无下文,而近几年间,朝官因血鹰而死有十名,我怀疑血鹰背后是高官主使,前杀江湖人只是混淆视听,后杀朝官才是真正目的,到头来嫁祸江湖,一举数得。」
  她闻言一阵寒凉。「那、那……不就没希望了吗?」
  他凝视着她,柔声道:
  「谁说没希望?被我揪出了这条线索,接下来,我想要的一定会拿到手的。」
  她默然不语,将他抱得更紧。
  「想睡了么?」
  「还不想。」她喃道。
  「那妳就想想,咱们的未来好了。」
  她跟他的未来?她偶尔会偷想,但不敢深想,只当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梦。她会想,等他跟她有孩子承下云家庄的重担后,她就可以跟他回岛上,跟着兄嫂一块过隐居生活。每次想到这里,她就傻笑一阵,然后眼泪就掉下来了。
  也偶尔,她会想,梦想不能太大,否则老天爷是不理的。那只要,显儿带着他的妻小回岛,让她看看他,玩玩他小孩,过几天平静的日子就好了。
  公孙一家能够平安最重要了。
  虽然每次想到这个梦想,心头肉总是会一阵阵的痛到难以自制,但她宁愿实现这个梦,不想再毁了他的未来。
  突地,她腰间一微疼,意识顿时扑灭,双手缓缓地摊软垂地。
  公孙显望着她的睡容半晌,才起身替她穿妥鞋子。
  他就坐在她身边,凝望夜色,直到夜里冷风遽起,他才抱起她走向营地。
  不知何时,傅棋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他迎面而来,立即道:
  「公孙先生……你真娶妻了吗?」
  「嗯。」
  「可是……」他瞄瞄正在熟睡的山风。「公孙小姐该怎么办?」
  「那干我什么事?」
  「听说,先生与公孙小姐青梅竹马……」傅棋搔搔头,爽快地笑道:「傅棋本以为先生有师娘的血统,不管辈份呢。既然你娶妻了,那就是说,公孙小姐……云家庄人人都有机会了。」他可是跃跃欲试呢。
  「随你。」
  公孙显正要走过他时,傅棋又有点担心地说:
  「现在公孙小姐出现了,消息势必很快传出去,万一血鹰不放弃她,这……」
  「如果再让他们得逞,云家庄也不用在江湖立足了。」语毕,举步回营地去。
  傅棋摸摸鼻子,咕哝:
  「听起来,好像有点杀气……你功夫虽高,但他们也不是好惹的啊。」
  他叹气,跟着回到营地。
  公孙显似乎不打算让他妻子跟公孙要白共睡一辆马车,只从车内取出薄毯,又跟公孙要白说了几句话,两人客气中带着几分熟悉,这一切全落入傅棋眼里。
  后来,他又看到公孙显拿着薄毯回到树下,妻子就睡在他身边动也不动的,一篮食物摆在她的面前,这女人……被点穴了吧?
  被强点的吗?为什么?他正满腹疑问,听见傅玉轻喊:
  「七师兄,还不快养神,明天还要赶路呢。」
  傅棋笑着点点头,跑到小师弟身边坐下,一块闭目养神。
  「老八,公孙显跟他老婆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傅棋非常好奇地问。
  傅玉瞄瞄那对夫妻,回以同样的低音道:
  「我瞧不算好,这里头应该是有什么内幕,至少,公孙显不太高兴她出现。」
  「哦……」傅棋正要闭目,忽地瞧见公孙显疾身而起,朝他们摆了个手势,他愣了下,赶紧推推傅玉。「快起,有人来了!」
  他用力瞇着眼,黑暗里的林子毫无动静,完全察觉不出有任何人正在接近,这让他背脊起了阵阵寒意。公孙显的武艺远在数字公子之上,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公孙显身后的妻子上头,而后,他又移向载有公孙要白的马车上头。
  这两者间,为什么维持一段安全距离呢?到底是谁在受保护?
  一觉醒来,身在异处。
  她早见怪不怪。显儿在岛上的那几年,不管她睡在哪儿,隔天保证她只穿着中衣在床上醒来。
  但这一次,她面色微异,啃着食篮里的水晶糕,垂目看看自己整齐的衣衫,再瞧瞧坐在床缘的蒙面女子。
  「侄媳,妳醒了啊,真准,显儿说妳这时候醒,果然他料中了。」
  「嗯……」她实在喊不出姑姑那两个字。「请问……公孙显在哪儿?」
  蒙面女子掩嘴在笑,笑得眼儿弯弯,笑得她脸红心跳。显儿到底在哪儿认识这样的姑娘,连同性都迷,显儿这种年轻男人没有入迷,真是……可以当和尚去了。
  蒙面女子浅笑道:「昨晚有人夜访显儿,也难怪妳不知道,那时妳睡得正熟,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就妳还在睡呢。」
  她闻言,薄面更加红透。「我……一睡就沉了……」
  「看得出来。显儿抱妳上马车时,妳连动都没动,那时我还以为妳是不是昏迷了,吓我一跳呢。」
  山风掩嘴咳了咳,转移话题:「这是哪儿?」不像客栈,更不像是云家庄。
  「我听傅棋说,这是铁拐魏林的府邸,侄媳妳听过吗?」她亲热地问。
  她摇摇头。
  蒙面女子一笑,柔声道:
  「铁拐魏林在三十年前小有名号,后来退出江湖,不再过问江湖事。我想了一夜,为什么魏林会找上显儿?就是想不出个答案来。等他回来后,咱们就知道答案了。」语毕,突然抓住山风的小胖手,道:「我叫妳山风,可好?」
  「……好啊。」她暗自想抽手,但真的不是她错觉,这个假公孙要白的手劲不小。「是公孙显请妳陪着我吗?」
  「是啊。我瞧妳跟我年纪差不多,让妳叫我一声姑姑,想必妳也不甘愿,这样好了,我小名延寿,妳叫我延寿就好。」
  山风怔住。她的小名正是延寿,是显儿的爹取的,希望她能延长年命,她嫌太难听,从不允庄里的人这样叫她。
  这女子连她小名都知道,可见显儿下足了功夫,决心拿公孙要白诱出血鹰来。
  他一向过份小心。只要一出岛,绝口不提她的下落,不提他心中关于公孙要白的那部份,不提他的计画,甚至,即使是面对她,也绝口不喊她的真实闺名,不把她当真正的公孙要白看待,因为他怕隔墙有耳。
  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找人冒充公孙要白,此人必得他无比的信赖,才会……
  她咬咬唇,偷偷打量眼前的女子,不料对方目光微厉也在观察她。她暗暗受惊,勉强笑了笑。
  清厉的目光立即隐去,延寿装作无事笑道:
  「显儿自幼跟我亲近,我一直以为他不喜女色,要论婚嫁恐怕得凭媒妁之言,哪知他早成亲多年,你们……你们夫妻感情挺好?」
  「……还好吧。」她很含蓄地答。
  延寿拢起细眉。「只是还好?那妳……是不是真心喜欢显儿?」
  山风眨眨眼,有点惊诧她的问题,但还是答道:
  「嗯,我喜欢他。」
  她闻言,既高兴又失意。「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显儿真是好福气呢。」
  山风就算再粗心,也听出那浓浓的失意。那失意分明是对着显儿的,只怕这女子早就喜欢显儿,却没料到他早已成了亲。
  延寿浅笑,又道:「显儿话不多,却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呢。」
  山风注视着她,慢慢点头,突然间她笑颜灿烂道:
  「妳说得对。只要他娶了妻便会一心一意的对待她,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他又娶妻了也一定会一心一意的待另一名女子,这一点请妳一定要记住。」
  延寿闻言,美目流露惊愕。「山风,妳在说什么啊?」
  她扮个鬼脸。「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说一点点实话而已。妳别瞧我有点圆儿,可我身子不太好,这种事很难说的。」
  「那也别把这种话说出口,多秽气。」延寿紧紧握住她胖胖的手。
  山风笑着点头。
  两人闲聊着,多半是绕着铁拐魏林请显儿过府的原因打转,但山风隐约察觉这名女子似乎很喜欢跟她相处,哪怕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一阵,这女子也引以为乐。
  这么开朗又大胆的女子,应该很适合显儿的……
  「妹妹,我叫妳妹妹好不好?」延寿突然道。
  她瞪着她。
  「妳是显儿的妻子,照辈份于理不合,尤其云家庄最重伦理辈份,但妳我一见如故,我叫妳一声妹妹,妳还是喊我一声延寿就好了。」
  山风简直傻眼。有没有必要跳级跳得这么快,就算对显儿有情,也用不着这么快以姐妹相称吧?她还没死耶……
  延寿见她没有拒绝,开心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妹妹,以后无论如何,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让我喊妳一声妹妹,绝不能反悔。」
  「……」这女子的意思是,在她还没死前就出手抢显儿,也请她见谅就是了。
  「妹妹?」
  「……说不得妳年纪还比我小呢。」山风低声咕哝着。
  「不管谁年纪大小,妳瞧起来就是比我小,喊妳一声妹妹也理所当然。」
  换句话说,这女人就是想当大的。以后公孙家的牌位上,她也要排在这女子的后面就是……有没有必要这样逼她啊?
  牙又开始蠢蠢欲动,很想奔去咬显儿的背,让他知道她的心有多痛:很想推开这女人的手,要她懂得先来后到的礼貌。她人还活着,就要跟她抢显儿,是不是有点过份?
  正当她闷啃着食物时,叩门声遽起,延寿立即捏捏她的小胖手,要她小、心点。
  「请进。」延寿道。
  推门而入的,是魏府的仆役。「公孙先生请公孙小姐过去书房,有事相谈。」
  「是吗?」延寿沉吟一阵,笑着对山风道:「妹妹,妳还是跟我一块过去吧。昨晚显儿跟魏老爷进书房,就没再出来过,我想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他把妳交给我,现在我不能让妳独自一人,总得把妳交还回去才是。」
  「当然。」山风听出她的弦外之意,连忙下床抱过她的食篮。同时,她注意到延寿转身取出另一篮食物,以备不时之需。这女子,真细心,细心到……她很想开门见山地问:妳这么照顾我,是不是对公孙显很有意?
  她能问吗?就算她能问,她也不想听,至少,不想这么快听到。
  铁拐魏林的府邸如同普通富户,没有沾染半分江湖气息,一路行来,府内竟然没有半个寄住的江湖人物,甚至仆役也不多见。
  「铁拐魏林果然已经成为一般平民百姓了。」延寿低声道。
  两人跟着仆人来到书房,还没有敲门,就听见傅棋气恼地喊道:
  「我不同意!这般危险的事,托给公孙小姐去做,公孙先生未免太过薄情!」
  屋外二人对望一眼,都是一脸疑惑,延寿轻轻在她耳畔道:
  「那公孙小姐指的是我,不是妳。妹妹放心,凡事有我挡着呢。」
  山风有点愕然。人家是乌云罩顶,她是雾水淋了一身,这女子总在言语间对她很好,但实在太过亲热了点吧?
  她不及回答,魏府家丁已报声道:
  「老爷,公孙小姐来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7
第四章

 

  这名老人家,拄着铁拐,眉目依稀有着江湖尘味,体态比她还圆润可亲,可以想见这三十年来的百姓生活,让他过得十分安心无忧。
  她与延寿一进书房,正好听见这名老者道:
  「老夫不在江湖多年,但也听说过公孙小姐的事,今日有缘目睹小姐芳容,也算是老夫运气……」笑着往门口看来,一怔,目光在她俩脸上来回游移。「早……敢问,哪位是公孙小姐?」
  傅棋跟傅玉同时背过身咳了咳,公孙显眉头微地一拢,神色自然道:
  「山风,妳过来。」
  山风慢吞吞来到他身旁。那名老者还在盯着她直看,让她尴尬不已。
  「这是内人山风。」公孙显状似随意的介绍,指着蒙面的延寿又道:「这位姑娘才是公孙要白。」
  「原来公孙先生已成婚了,老夫还以为有两位要白小姐呢。」魏林哈哈笑道。
  山风听见傅玉又掩嘴咳一声,更加发窘,不由得偷偷狠瞪傅玉一眼。
  傅玉朝她扮个鬼脸,那表情像在说:魏林人老眼花,竟把妳误认成公孙要白!
  真是过份,她记得上一代数字公子个个温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哪像这一代,连遮掩一下情绪也不肯!
  她眼角瞄到傅棋,本以为他也在忍笑,哪知他正打量她,眼神古古怪怪的。
  众人重新落坐,公孙显清冷的声音响起:
  「魏老爷,我也不瞒你。公孙要白失踪时,我年仅十岁,对她印象并不深,现在这真假之分,恐怕还是要等三公子跟春香亲自验证了才算数。」
  傅玉低声叫:「公孙先生,要白小姐在场呢!」这样岂不是会伤人家心吗?
  延寿微微一笑,道:「真金不怕火炼,要白是不介意的。何况,我此次重返中原,也没有要贪图云家庄什么,只是拜访故人而已。」
  傅玉噫了一声,道:「云家庄算是要白小姐的家,怎么不留下呢?」
  「我十多年来长居海外,早已习惯那样的生活,再者……」她苦笑:「我十二岁那年发生过什么事,在座各位是清楚的,如今血鹰未除,实在难保我的安危。」
  山风低头默默吃着她的枣儿糕,再翻翻篮子里各式小糕点都有。嗯,交错吃好了,她刚才没听见血鹰,没听见没听见,没什么好怕的……
  桌上轻微的声响引起她的注意。她抬眸平视桌面,有人正拎着茶壶倒水,那位子应是傅棋,他就坐在延寿身侧,茶水果然移到延寿面前,接着,细白的玉手伸出,将那杯茶水改挪到她的面前。
  山风暗诧,抬头看向身侧的女子。延寿朝她笑了笑,她的脸又不争气的红了。
  魏老爷一句话抛了过来。他道:
  「这么说,公孙小姐果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喽?」双目微亮。
  延寿闻言,美目透着苦恼道:
  「这得看魏老爷的过目不忘是指什么了。江湖传言夸大,若要强记几页书文,要白是做得到的,但江湖传我一见招式,即能默写口诀,这就真是无稽之谈了。」
  「老夫也认为如此,可惜血鹰误信江湖传言,这才连累了小姐。」瞄一眼公孙显,魏老爷起身作揖道:「还望公孙先生成全,保全魏府一家老小。」
  公孙显跟着起身,抱拳道:「公孙尽力便是。」
  「显儿,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延寿好奇问道。一个个望去,除了山风闷不吭声的吃东西外,人人都神神秘秘的。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谁说大不了?」傅棋难得与公孙显起冲突。他语气不悦道:「要保住魏府一家老小,有许多方法,何必连累要白小姐?」
  公孙显定定地注视他,黑眸内完全读不出任何情绪来。傅棋咬咬牙,终于闭嘴愤而坐下。
  公孙显跳过坐在他旁侧的山风,视线落在公孙要白,平静道:
  「今年年初,朝廷命官遭毒杀,尸身上绘着红色的老鹰,这已经是第十个惨遭血鹰暗杀的朝廷命官。这名朝廷命官姓齐,与魏老爷交好……」
  「今日之事,请在场诸位切莫外传。」魏老爷急声说道,等到众人一一点头,他才松口气。
  公孙显再道:
  「齐大人与魏老爷交好,这事鲜有人知,才能在一时间保住魏家老小。我也不遮自家丑,云家庄虽能掌握江湖大小消息,但恐怕远不及血鹰,也许,正在当下,早有人潜伏在魏老府里。」他接过傅玉递来的黑玉扁盒,盒子中有一锁孔,又道:「他们为的恐怕是盒里的名单。」
  名单?山风终于抬起圆脸,诧异地瞪着那黑色的扁盒。
  「齐大人在临死前半年,托人秘密送来这扁盒,并在书信上提及他若出事,这盒内之物就是杀他之人。在他死前几个月,府里曾数次遭窃,料想正是血鹰图谋此物。现在魏老爷乃一介平民,此物绝不能久留府里,这才连夜请我过来密商。」
  「是是是,」魏老爷插嘴道:「这盒子没有钥匙,我连开都没有开过,里头不论是什么东西,老夫从未看过,这点公孙先生自是清楚。」瞧见众人看他的异样眼神,他撇开目光当作不知。
  「显儿,你要我做什么?」延寿小心翼翼地问。
  公孙显沉默一会儿,不看向山风,专注地望着延寿道:
  「我要妳,将盒子里的东西记得清清楚楚,一个字也不能遗漏,回庄里之后,再行默抄。」
  「我不明白,盒子带着走就好了啊。何必让公孙小姐惹祸上身?」傅玉忍不住插嘴。
  「盒子是一定要带走的。到时放出风声就说这盒子在我身上,但盒内之物定要销毁。」
  「为什么?」傅玉不解。
  「如果此物真是血鹰名单,你道有多少有心人要抢它?仇人也罢,血鹰也好,只怕人人都想抢到它,到时名单一搬上台面,必掀江湖大乱,朝廷师出有名,你说,武林中人最后的下场会是什么?」
  傅玉一怔。
  傅棋接口:「我总觉得不妥。或者,秘密将盒子送回云家庄,也是个方法。」
  「不,不成!」魏老爷道:「我找公孙先生来,正是盼他能在世人眼下带盒子离去。只要传出风声,说这盒子打不开,没人得知内容,公孙先生带回云家庄去解锁,从此与魏家毫无关系!」
  傅棋瞪他一眼,骂道:「你魏府的人命是人命,咱们就不是人命么?」
  公孙显道:「也不必带回云家庄。过几日,平宁城有一场平宁大会,以盟主为首,在闻人庄举办,到时武林人士必会到场,咱们明的把盒子带给盟主,私下再请要白默写交给盟主,云家庄可省了麻烦。」公孙显看着延寿道:「妳可要试试?」
  「公孙先生!」傅棋抗议。「如果要白小姐背了名单,那等于是增加她的危险,你这分明是逼要白姑娘上绝路。」
  「不必等三公子跟春香验证,公孙要白是真是假,现在即能验实。」公孙显话一出口,傅棋便闭上嘴了。
  延寿终于勉强笑了笑,低声道:「如果能揪出当年害我之人,我当然愿意。」
  「那好。老七,开锁。」公孙显注意到山风惊诧的表情,道:「数字公子各有长才,傅棋的长才是开锁,这是他的天份,也可以说是天下没有他开不了的锁。」
  傅玉点点头,随口道:
  「要真有傅棋开不了的锁,那铁定是他徇私。」遭来傅棋狠狠一瞪。
  傅棋专注在开锁上,魏老爷暗吁口气,瞧见山风还在吃,不由得笑道:
  「夫人胃口真好,这枣泥糕打哪买的,瞧妳吃得起劲,可否分老夫一块?」
  「这……」食篮只剩几块,延寿那里还有一篮,只是不知够不够撑她回房?
  公孙显面不改色地说:「这种小玩意,女人家贪爱,不合魏老爷的口味。」
  魏老爷也没生气,看看山风,忽道:
  「夫人是不是生病了?」
  山风一顿。
  傅棋跟傅玉闻言,好奇地回头看着她。
  「哪来的病?」公孙显不经心道:「就是贪嘴了点。」
  「老夫指的就是这事啊,夫人可不是得了暴食吧?」
  山风圆脸微红,嘴角勉强掀了掀:「我只是贪嘴了点,跟暴食无关。这世上好吃的美食太多,若是一天漏了不吃,我总觉得遗憾呢。」
  魏老爷点点头。「能吃就是福,可惜夫人若是瘦了些,定是倾城佳人呢。」
  「是魏老爷谬赞了。」山风满面通红,尴尬到底了。
  「是不是美人都是小事,身体健康才重要。」公孙显闲聊道。
  「哈哈,这几年老夫几乎不涉江湖,但多少也听说云家庄有个少年英雄,想不到这个少年英雄年纪轻轻,择妻竟不论美丑。想当年,老夫娶妻非得娶个大美人才甘心,可今天呢?她老了丑了,我也老了。」魏老爷看向延寿,再道:「如果老夫再小个三十岁,定想看看公孙小姐的相貌。」
  「可惜魏老爷生不逢时,要白这面纱,不想在外头取下,省得招惹麻烦。」延寿微微笑道。
  她话才说完,就听见「喀」的一声,傅玉叫道:「打开了打开了!」
  傅棋面色不豫地拿了过来,扁盒里果然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公孙显取出后只翻了第一页,立即合上。
  「是名单吗?」傅玉心跳加快。
  公孙显点头,道:「去取笔砚来。除了公孙要白外,谁也不准看。」
  傅棋瞠目,道:「为什么……」
  「想保命就不准看。」
  傅棋脸色沉下,盯着公孙显道:
  「公孙先生,你这是怀疑我们会传出去?还是怀疑在场的人里有血鹰暗桩?」
  「公孙并无此意。这是不是血鹰名单还有待确定,但你们敢说,你们看了后,走出这扇门,瞧见名单上的人,脸色不会古怪?不会一时脱口而出?」黑眸变得深沉冷厉。「血鹰虽然杀人,但也不会无故屠杀,即使在场真有血鹰的人也或者隔墙有耳,在看见你们未碰到这名单后,自然不会伤你们。」
  傅玉吞了吞口水,一一扫过魏老爷、山风跟延寿,结巴道:
  「公孙先生说得极是。但我想,应该没有卧底的细作,隔墙有耳倒是有可能。」语毕,取过笔砚后摊在桌面后,拉着傅棋退离三步远的距离外。
  「有劳妳了。」公孙显将薄册递给延寿。
  山风看着那薄薄的册子,突地伸手想抢过来,但公孙显动作极快,手腕一翻,紧紧扣住她的皓腕,制住她任何可能的举动,接着,薄册落入了延寿的手里。
  从头到尾,山风就在他的右侧,不到半臂距离,只有延寿目睹她抢册的一幕。
  延寿看了公孙显一眼,抿嘴笑道:
  「你们这样看着我,倒让我紧张了。」语毕,慢慢翻开薄册。
  薄册约有十来页,她翻得速度较常人快上许多,但还不及一目十行的功夫,令在场的人深深觉得谣言的夸大。等她合上册时,山风已经吃完一块红豆糕了。
  公孙显见她已默背完了,遂道:「请试默吧。」
  「好啊,显儿想我默第几页呢?」
  傅棋脱口说道:「就第七页好了。」
  延寿一连默写了好几个名字才停下,吹干墨迹。
  「公孙先生,我可不怕血鹰找我麻烦,我来对!」傅棋冲动道。
  公孙显看着他,沉默地翻开第七页,傅棋默记了几个名字,与延寿刚写的姓名相对半天,才道:「一字不差,连顺序也一样。」
  公孙显取出火折子,直接烧了延寿记下的人名,再一并烧掉薄册,直到烧为灰烬,不留任何蛛丝马迹后,才沉目扫过傅棋跟傅玉,严厉道:
  「从现在开始,这盒子就在我身上,与魏家无关,懂吗?」
  傅棋二人点头。
  延寿的脸色有些发白,双手也开始发抖。「我想,我先回房好了。」
  「这是当然。傅玉,你送要白回去休息吧。」
  傅玉领命,小心翼翼地护送出门。
  「魏老爷,晚点公孙还有事请教,但最迟傍晚一定走。」
  魏老爷苦笑:「就算公孙先生住上个二、三日,老夫也不敢多言……但你愿意提早走,老夫感激不尽。」
  「这也不算什么。魏老爷如今不算江湖人,还愿意将这扁盒交给云家庄,实见魏老爷依旧如当年铁拐魏林一样,为正道行正义之事。」公孙显淡笑道。
  这句话为魏林留下十足面子,但两人心知肚明,魏林选择将它交给云家庄,是看中云家庄百年来不偏不倚,从不贪及江湖利益,如果交给其他江湖人,难保魏府一家平安。何况,宁愿交给公孙显而不交给春香公子傅临春,一来是公孙显功夫高超;二来是公孙显血统并非完全正派,若要私下说项,成功的机会也大了些。
  「傅棋,你去准备马车,下午就守在那,不准外人接近。」
  「等等,既然夫人爱吃点心,我吩咐厨房多做几道,让夫人在路上带着吃吧。」魏老爷讨好道。
  「多谢魏老爷美意。」公孙显婉拒:「车里多的是内人爱吃的点心,再添下去,可就要浪费了。傅棋,还不快去?」
  傅棋迟疑一下,点头离去。
  魏林见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留下的只有公孙显的妻子,硬着头皮道:
  「公孙先生可会将此事记载下来?」
  「魏老爷请放心,这事将收入汲古阁第二道门后,只允数字公子进入,不会有外人看见。」见魏老爷欲言又止,他又道:「但这毕竟涉及魏府一家老小安危,我不会让公子在册里提及魏府只字片语,也不行暗示之语。」
  魏老爷闻言,大喜笑道:
  「多谢公孙先生了,它日如有老夫帮忙的地方,但说无妨。」
  公孙显微地颌首,拉着山风要走出书房。
  魏老爷又叫住他,道:
  「公孙先生,你可会瞧不起魏某?」
  山风一怔,抬眼瞄向公孙显。他回头看了魏老爷一眼,静静说道:
  「魏老爷所作所为都是为一家大小,公孙自认如果遇上相同的事,定会先保自家亲人,公孙又怎会瞧不起魏老爷呢?」
  一回到客房,山风便把门窗全打开,一回身正要问清楚,哪知他已半褪外衫坐在床缘,两人四目交集,她圆脸泛红,把视线调开。
  嗯,她觉得窗外景色也不错啊……
  「山风,妳开窗做什么?」
  「唔,也没有。」怕他着凉,她只好合上门窗,咕哝道:「小时候,五叔不是教过咱们,要防隔墙有耳的方法,就是把门窗打开,谁要进来院子一目了然。」
  公孙显凝视她一会儿,嘴角若隐若现的扬起。「我还记得。不过他忘了告诉妳,若是有人躲在屋顶偷听,那该如何是好?」
  这话是在取笑她,她还听得出来。她恨恨瞪他一眼,恼声道:
  「我孩子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算你倒楣了。」
  「山风,妳过来。」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妳过来』,这话我常听,明明是我年纪长些,辈份也高些,但总要听着你的话。」虽然在抱怨,还是走到他的面前。
  他眉头轻拢,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是妳相公,妳自然该听我的。」顿了下。「以后别在外头提什么辈份的事了。」
  她随口应了声。相公大如天,她当然知道,从她嫁了之后,她就发现,她的相公理所当然放弃了侄子之名,彻底实行相公权利,不像以前任她耍赖撒娇。
  她内心正腹诽着呢,突地感觉腰间被他的双臂抱住,而后他微微施力,逼得她往前两步,完全陷进他的怀里。
  她站得笔直,他抬眼看她,道:
  「要让人听不见秘密,还有个方法,我教妳,妳弯下身来。」
  她一时掩下住好奇,弯着身与他平视。
  他的脸庞抹着倦意,但黑眸燃着高温,轻轻压下她后脑勺,在她耳畔轻声道:
  「山风,妳道咱们这样说话,有人听得见么?」
  她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他的声量极轻,她没有仔细聆听是听不清楚的,但他几乎是咬着她耳朵说话,这又让她怀疑他居心叵测。
  「魏府不管谁给妳食物,都别碰。」
  她心下一凛,听出他言下慎重之意。
  「我们在明敌在暗,魏府至今无事,不表示无人在暗处监视。如果真如我与春香所料,血鹰是朝廷某名高官饲养的组织,那么绝对得高估对方势力。」公孙显发觉她浑身僵硬,淡声道:「我说过,魏林想保住一家老小,这无可厚非,我要是遇见相同的事,首要便是保住我的妻小,多余的事我顾不了,魏林得自求多福了。」
  她垂下视线,低声问道:「我都有些迷糊了,你到底安排了什么?」
  「我只安排一个诱饵,魏林之事跟妳的出现,在我意料之外。」他静静地说。
  那就是,只有延寿才是他安排的。她跟铁拐魏林都打坏他的计画吗?
  「一开始,你就要延寿出现在江湖城,让天下江湖人都知道她出现,是不?」
  「我本意确实如此。哪知傅棋先一步找到她了……」语毕,他微有沉思。
  「延寿她……真能过目不忘?」
  「她确实过目不忘,但那是长年练来的,三刻钟内不默下,她定忘掉五成,一日再不默下,她只能详记一成。」
  所以刚才延寿才找借口匆匆离去吗?这对延寿来说太危险,没有一定的交情或者爱慕,是无法付出这么多的吧?山风默然不语。
  「她身为诱饵,随时有危险,妳别跟她太靠近,除非我不在场,妳才能跟她求助。我妻子的真正身份,除了三叔跟春香外,没有其他人知道,妳也暂时别告诉她。」
  这话听起来真冷漠,当延寿是工具似的一样利用,她听了百味杂陈,不知该喜该忧,难道在他眼里,真的只有她吗?心口有点甜又有点酸涩。
  「山风,现在咱们已经进了一大步,有名单又有公孙要白,也许下一刻就是妳的解药,妳该感到高兴才对。」
  「嗯……」她轻轻应着。
  他目光一厉,忽道:
  「如果妳出岛,是为了以身引血鹰,同归于尽,那妳可以停止这个想法了。妳要敢破坏我的计画,我绝不原谅妳。」声音虽轻,却是十足的警上口。
  她心头一跳,没想到他竟然看穿她的心思。她只是想,拖了这么多年,没有结果,不如由她牺牲,反正她也不想撑了……难道她就这么藏不住心事吗?
  「山风?」声音更为严厉。
  「真的……会有解药吗?」她嗫嚅着,不敢看他。
  「这是当然。」他斩钉截铁道:「若没有解药,我何苦布局这么多年?」
  她低低应了一声,小小的希望在圆脸萌芽。「如果有解药……如果有解药……」那该多美好啊!她的未来可以继续跟他交融在一块,如果有解药的话……
  见她拾回一点信心了,他柔声道:「想休息一会儿吗?」
  她摇摇头,微笑道:「现在还不到中午呢,我不困。」
  「那好,我有些累了,妳别离开我。」他在她耳畔轻呵着气。
  「你快睡吧,我就坐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你不必担心我。」她本要站直,后而发现他竟然开始吻着她的耳轮。
  她面色淡酡。「显儿,你不是要睡了吗?」
  「嗯。」
  还是吻着她的耳朵。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耳畔的热气蔓延至侧颈,她有点恼他老是趁其不备,于是轻轻俯前,用力咬了一口他的耳轮。
  他显然怔住了。过一会儿才让她退离自己的怀抱。他瞅着她,摸着自己的左耳,年轻的脸庞抹上真心俊朗的笑意。
  「妳咬得真狠,我当妳是想咬下我的耳朵泄恨。」
  她满面通红,不敢抬头了。
  他又是微微一笑,拉过她空着的小胖手,这才躺下。「妳有事叫我一声。」
  「好。」她坐在床缘,舔舔唇道:「那个……你、你觉得延寿如何?」这话很杀风景,她知道。
  本要闭目的公孙显忽地一张,注视着她。
  「我、我是说,延寿真是漂亮。我也是个姑娘家,一见她的眼儿,我也会脸红心跳。」
  公孙显脸色一沉,冷声道:「也不过是一双招魂的媚珠子,妳脸红心跳什么?」语毕,闭目养神,不再搭理她。
  有必要这么气吗?她连话都还没说完呢。她沉默一阵,也不敢乱动,就这样发呆似的看着他的睡颜。
  当然,还是要一口接着一口塞食物……嘴里不知在吃什么,毫无味道,能看看心爱的男人当佐料也是不错。
  心爱的男人啊……她偷偷傻笑,她很难得看着他入睡呢。往日他在岛上时,怕她药物服久无效伤身,都是点她睡穴作为一日结束。
  她想半夜醒来看看他的睡颜都不成。
  现在,她可以看个过瘾,等将来……如果她不幸薄命,至少还有个美好回忆。
  至于延寿对他的情意,就暂时让她视若无睹吧。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7
第五章

 

  江湖儿女本不拘小节,又确认是姑侄关系,所以……
  她当然很明白显儿在延寿房里做什么,也很信任他目前一心只在血鹰上头,对延寿还不怎么有兴趣。只是……
  「都一刻钟了,是吧?」同房的傅玉道。
  「嗯。」她心不在焉,坐在窗槛上面向房内,看着自己裙襬下轻踢着的双足。
  「都已经确定是姑侄,江湖儿女也不拘小节,但是不是待得稍微久了点?」
  「会吗?」她不在意地应着。现在他们在做什么呢?
  他允诺傍晚出发,为的就是让延寿在第一时间内默写名单,现在快傍晚了,他转醒后,硬是留下她,自己去延寿房里。
  显儿要的只有那份名单,那现在延寿是在用什么眼光望着他呢?迷恋的,还是心酸的?
  一只手突地偷袭她两块糕点,她惊吓回神,立即抬头叫道:
  「还给我!」
  傅玉舔舔手指,笑道:
  「味道挺甜的。九师妹,妳成天吃吃吃,偶尔也要跟人分享一下嘛。」
  她瞪着篮子里最后两块糕点。从来没人跟她抢食物,在岛上谁都知道她以此维生,即使吃到哭出来,她还是必须吃,显儿很少跟她共食一篮的食物,怕她临时出意外,少了几口就等于少掉一条命。
  她紧张地跳下地,结巴道:「我、我回马车那拿!」
  「咦,干嘛?妳少吃点会怎样?」傅玉瞪着她。
  「我一定要回去拿!」她脸色开始发白,转身往门外走。
  「好好,我帮妳拿我帮妳拿!」傅玉一头雾水,但还是推着她回房。「妳就在这里等我,要有事喊一声,公孙先生就在隔壁院子。」
  她迟疑一下,点头。见他要出门了,连忙道:「拿两篮,两篮好了!」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叹了口气,道:
  「好。」
  她有点发抖,死命抱着那小篮子,双脚有些站不稳,但还是焦虑地来回走着。
  她就讨厌这样就讨厌这样!她怕得这样吃一辈子,更怕有一天她食物没了的恐惧感,显儿没有明言,但她很清楚他不愿她出岛,就是怕外头意外太多,永远不知道明天她会不会连一口食物都吃不到。
  剩下两块,她珍惜点吃……也不能吃太小口,喂不了她肚里的虫子。忽地,她想起上午延寿带了一篮点心上书房,但回来时是两手空空的……
  魏府的食物不能碰,更显得车里的食物弥足珍贵,傅棋守在那里等着出发,现在仔细想想,车里的食物应该可以再撑个几天,但如果临时出意外,食物不足呢?
  她愈想愈害怕,决定回书房找那篮食物。她速去速返,一篮食物都不要浪费,才是保命之道。
  现在她非得保住命不可,显儿已经拿到名单,她有机会跟平常人一样活下去,所以,现在她得好好保住自己。
  她几乎是奔到书房的。
  书房内无人,她边吃最后的糕点,边四处寻找,桌下也没有,椅下也没有,她确定延寿忙着记名单,忘了拿篮子出去。那会在哪呢?
  她紧张兮兮地找了一会儿,终于看见篮子的巾角,她一喜,忙爬到角落的矮柜后,果然不知是谁踢到篮子,篮子便滚到这里,里头的糕点散了一地。
  还好,当初她买时,显儿让店家两块一份用油纸包着,她连忙一一拾起,率先拆开一份,塞进嘴里就吃。
  还在轻颤的手指这才稳了下来。
  忽然间,门「喀」的一声,有人进来了。
  她面色一窘,不知道该不该起身打招呼。她躲在人家书房里吃东西,真有点丢脸……还是,等来人走后,她再赶紧离去吧。
  「……应该还有。」
  来人不止一人,因为有人开口了,其声音低微异样,像是刻意改变语气,她一愣,只觉这声音有点耳熟……
  她是过目不忘,但听力则是一般,如果可以让她看见那人的身影,她多半可以认出来是谁的。真是奇了,她认识的人并不多啊!
  她小心探头,从矮柜边冒出一双眼,只见有两名蒙面黑衣人在寻找什么。
  「……我确实看见……魏林从这拿……公孙显得到的名单,不算重要,我自会对付……」
  这身影……这身影……
  是他!
  他在这里做什么?像个小偷一样在魏府书房!
  「找到了……那姓齐的书信正是这封……」另一耳生的蒙面男子一喜。两人凑在一块迅速读着书信上的文字。
  「奇了……怎么只是普通书信?」耳熟的声音疑惑着。
  「会不会是那姓齐的临死前,将两份名单分送两人?我在这里三年多,很清楚铁拐魏林胆小怕事,却又处事谨慎的个性,这次如果不是他找来公孙显,我还真看不出他竟藏着名单。」语气有点咬牙切齿。
  「铁拐魏林确实胆小怕事,趁着公孙显路过此地,将他请了来,就是要不动声色地把这大麻烦托给公孙显,他若有两份名单,应该一块递交才是……」话还没说完,轻微的滚动声勾起他们的注意。
  那耳熟的黑衣人循声看去,瞧见一粒饱满的芝麻球从矮柜那里滚了过来,滚啊滚的,仿佛滚了一辈子,终于停在他的面前。
  他伸手拾起,然后慢慢抬起一双俊目,看向躲在矮柜后的山风。
  此刻她脸色惊惧,几乎是像软绵绵的白糖球。第一次看见她,他不明白公孙显的择妻标准,但铁拐魏林的老眼看见他所看不到的事实。
  汲古阁后的天仙画像是死的,他们所找到的公孙要白则让那幅画的艳美活了起来,即使蒙着面,但那双勾魂媚眼如画中人一样,让他们脸红心跳起来。
  而公孙显之妻,如蒙尘珍珠,再瘦一些,就是货真价实的似水美人,只是……这样的美色,他几乎不曾在年长姑娘身上见到……啊,是了,因为那些薄面美人如朝露,少年皆因身弱而逝,不见白头,正是老天爷心怜,留下她们最美的一刻。
  而公孙显之妻,则是个例外。
  山风见他直勾勾地瞪着自己,心一颤,立即缩回矮柜。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浑身发抖,拚命吃著害人命的芝麻球。她该不该出去,该不该?还是、还是她要呼救?
  她再怎么求救,书房离延寿那儿有一段距离,显儿再怎么功夫高强,也是听不见的。
  一道冰冷的视线蓦然由上落下,淋在她的头顶上,她僵直无比,不敢抬头。
  她根本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却感受到有人正站在矮柜后看着她。
  恐惧之中,她瞄到身边地上的影子。
  影子有她,还有另一个人的,离她非常的近。那影子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如果不注意,几乎要以为那只是像人形的某个摆设而已。
  他、他到底想怎样?
  她听到了这么多不该听的事,还有命在吗?
  仿佛呼应她内心的疑问,她看见那影子徐缓地抽出腰间软剑,高高举起来。
  她用力地闭上眼。
  算了算了,就这样死吧,好过她毒发而死!
  不不,现在她不想死!她还有美梦,就快找到解药了,那时她可以活下去,可以跟显儿一块,跟他生儿育女,跟他一块归隐,跟他一块白头相见,她还不想死!
  「嗤。」低微的笑声,刺耳地划破她紧绷的恐惧。
  那笑声似是不屑,又寒凉如冰。
  接着,门轻轻地合上了。
  她以为自己听错,强迫地张开眼,瞄向身边的影子。
  影子只剩一个,一个正在发抖的圆影子,是她自己。
  她傻眼半天,而后不受控制地软摊在柜旁。
  一抹圆脸,全是冷汗。为什么他会放过她?因为他蒙着面,不怕她认出他来?还是他认为她不足为虑?
  她一时不解,只能盯着自己紧抱的篮子。连生死瞬间,她还是不忘往嘴里塞东西,她真是怕死到连自己都羞愧了。
  难怪他不下手,他觉得她是个废物,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吧。
  房内有些热了,她记得黄昏时阵阵大风,吹得她都冷了,书房怎会热成这样?
  她双腿还有些虚软,只得扶着矮柜起身,一回头,随即呆住。
  她想,她知道为什么他不一剑杀了她了。
  橘红色的火焰,从易燃的书籍、桌巾开始烧起,当她发现时,已经烧了大半,她直觉奔向房门,却发现门把一阵高温,怎么推也推不开来!
  她呆了呆,看见地上门缝钻进一丝黑烟,下面镂空的门板已有着火的迹象,而且迅速往上窜烧。
  她吓得退后几步,踩到刚才他们看的书信。她蹲下拾起读着信,这封信是齐大人写给魏老爷的,写得十分隐晦,说是有重要证物可以证明凶嫌……
  「好烫!」她连忙松开篮子,看见火苗窜上她的篮底。她顾不得疼痛,用手拍着篮底,里头油纸包着的糕点全散了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捡起放进怀里,能捡多少是多少,嘴里鼓满糕点,有点噎,但顾不了了。
  眼角瞥到丢在地上的书信也遭火苗侵蚀,她愣了愣,看见那信纸忽然出现密密麻麻的小楷字来。
  才这么一眼,她发现信中有异,尽是人名,要踩灭火苗,哪知薄纸烧得透快,一眨眼就烧成灰烬。
  「……救命……」她低低叫着,而后大声喊着:「救命救命!显儿!显儿!」她用尽全身力量大叫着,随即喉口呛住,拚命咳着。
  火花溅上她的外衫,她惊跳地扯下来,怀里的食物又散了一地。
  「显儿!显儿……」热气熏上她的圆脸,她赶紧蹲下再捡起没着火的油纸包,眼前有些昏、有些雾气。「显儿……」
  一次喊得比一次还小声,不时咳着,浓烟让她喉口像火烧的,火势愈来愈大,她最后只能抱着保命的糕点,缩在角落的柜壁上。
  「显儿……我在这里……」她小声喊着,眼泪掉了出来。
  她想,她以后不必再害怕食物够不够吃了,也不用烦恼她在死前要不要凑合延寿跟显儿了。如果她走了,显儿还年轻,理应再娶的,但她又自私,多希望他能一直记着她,现在可好,什么也不必烦了……
  「等等……」还不行,她至少得帮上显儿一个忙。云家庄已经有血鹰的人渗入,即使不为她的解药,也要铲除血鹰,否则难保哪日不会危害她心爱的人。
  她视线模糊,扣着柜上不知什么东西,正要藉力起来,去寻找能留字的笔砚,哪知她才起身,就随着柜子的倾斜,整个人狼狈斜扑上去。
  她太重了,所以连柜子都被压倒了吗?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接着,她想起柜后头是墙壁,除非是纸糊的,不然她再胖也不可能压垮墙的。
  迎面扑来的凉气,让她本能地深深吸气,而后猛咳起来。她发现眼前一片尽黑,直觉回头一看,她的下半身还在书房内,火苗快要烧到她的裙襬。
  她迅速爬进疑似密道的地方,内心还有点茫然。刚才,她也看见那两个蒙面人在这附近找书信,怎么就不见他们寻到这密道?
  倏地,她脑海浮现魏老爷颇有重量的虎躯……该不是她的重量救了她一命吧?
  这密道不知通往哪儿?但有命就好!她吃力地爬起来,摸黑往前走。
  「咚」的一声,她撞上墙。
  这一次,她紧紧守住她宝贵的食物,宁愿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要再丢掉一包食物了。等她出去后,把她看见的另一份名单背给显儿,一定大有帮助,说不得能早日拿到解药……这次能够死里逃生,老天爷是眷顾她的,她的梦还没有碎。
  思及此,她定定神,回头看看那仿若隔世的火场,然后摸着墙,低低咳着,顺着路慢慢地往前走去。
  密这是弯弯曲曲的,中途还有岔路。
  她记住分岔口,选择其中一条往外走。如果这是魏老爷的逃生之路,她得说,这个魏老爷真是下了重重设计,先是重量够才能开密道,密道内又有岔路,即使敌人来寻也能拖住一时半刻。
  她走了一阵,忽见前头有月光,不由得心跳加快。
  她有点开心,明亮的月光仿佛暗示她的未来,只要有解药、只要有解药,就算短几年寿命都无所谓,不不,她还想活久一点,她比显儿大两岁,如果她再短命几年,搞不好显儿五十几,她就走了,那多亏啊……再多一点点就好……
  前头已经脱离密道,借着光她看见密道的尾端是假山内壁,一出去,就是魏府的院子。
  她才来到假山内侧,正要出去,一个耳熟的声音令她毛骨悚然,立时止步。
  「……公孙显进去救人了,可能救得了吗?这火势可大了。」耳熟的声音近在咫尺,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轻轻跨了半步,从假山后探出一双眼。
  随即屏息。
  有必要这么有缘吗?那黑衣人已换上平日穿的衣服,就站在假山面前,正背对着她,距离近到她可以细看他衣袖的绣工。
  她立时捣住口鼻,强压住喉口涌上的咳声。
  她该不该回去走另一条岔路?
  正这么想的时候,她又看见这人像是下意识地抚着上臂的某个地方,问道:
  「下半年的解药你拿了吗?」
  「拿了。」这是在书房内另一名黑衣人的声音。
  「是吗?这次出来,正逢平宁大会,屠大人也会到场,我本想暗自去领解药的,没想到会遇上公孙要白……这次,我定会带回她请功的。」语气略带异样,似乎希望借着这次机会,能换得多份解药。
  她听见「解药」二字时,欣喜若狂,这表示世上真的有解药!血鹰下了毒,就一定有解药!她可以熬,只要有解药,再熬一、两年都不是问题!
  「公孙要白看起来没事,想必当年混进云家庄的画师来不及在她身上烙画。真是可惜了,要不,要带走她太容易,只要她不想死,一定会一块走。」
  那耳熟的人浅笑:
  「如果她真中了血鹰,一年内没有拿到解药,之后,就算解药到手,也无法控制她体内的虫子,等同无效了。但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中血鹰者未有解药,不及一年即死,哪有例外?」说到这里,语调似有悲凉。「咱们下场不也如此?年年有解药,却是治标不治本,一辈子都得靠它活命。公孙要白运气好,当年来不及在她身上植入血鹰,但从明年起,她就会跟咱们一样,一生一世离不开它了。」
  假山外头一阵闷人的沉寂。
  那耳熟声音又道:「差不多了,我功夫没公孙显好,离书房又远,这时算来是应该发现火灾了。你这暗桩继续待在魏府,等朝中大人通知吧。」
  不知过了多久,山风才被阵阵冷风惊醒,她茫然若失地环顾四周,终于回到现实来。
  「不能从这里出去,他会知道的。」她起身往回走,又撞上石墙,本想摸着墙走去另一条岔路,哪知等了半天,她的手竟然没有反应。
  她低头看着紧抱食物的双手,有点迷惑,试了好几次手臂才伸出来,摸上冰凉的石壁。
  怀里的食物掉在地上,她又看了半天,才讶一声,自言自语道:
  「不行,会被发现的。」她一一捡起后,有些恍惚地走回密道。
  黑漆漆地,路好短,一会儿她就回到岔路口。得选择另一条,她告诉自己,然后下意识地往另一条通路而去。
  黑暗暗,就这样一直走着,没人发现,似乎也不错……
  才走几步,她就听见有人喊道:
  「山风!」
  她转身循声看去,只知那声音来自书房密道的方向,但实在太黑了,她看不见来人是谁。
  「山风!」
  迎面有风,随即她被人狠狠抱住。熟悉的气味逐渐渗进她的鼻间、她的五脏六腑里,让她想起人生里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原来,她真的有过最快乐的日子。
  「妳没事么?」
  她仰头朝他灿烂笑道:
  「我没事。你怎么也进密道了……你来救我吗?那多危险啊。」
  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在远方响起,但她想,可能是在密道里讲话的关系。她见他没有回答,又安抚地笑道:
  「我真的没事,幸亏魏老爷有设密道,不然我一定死在里头。」她想了想,又笑着:「但你真的不该进来救我,我离开书房前,那里几乎烧个尽光了。」
  她看不见他,却觉得他一双漂亮的眼睛一直望着她。
  「你怎么了?」
  「山风,妳浑身湿透了。」那声音,极其轻微,怕吓碎了她似的。
  她噫了一声,摸摸自己的颈子,讶道:
  「真的耶。」她有点不在意,偎进他的怀里,笑瞇瞇地:「大概是刚才我在书房被吓坏了。」忽然间,她无法满足这样偎着他,干脆任着满怀食物落地,用力抱住他的身躯。
  「山风!」
  她不肯放手,闭着眼甜甜笑道:
  「显儿显儿,我好爱你,我好爱你,我这辈子没这么爱过一个男人,我想每天抱着你每天想着你……」愈说愈轻声,整个人逐渐往下滑去。
  公孙显动作极快,托住她的腰身,踢起刚掉落的糕点,就往她嘴里塞去。
  她也不拒绝,忙着狼吞虎咽,直到腹部没那么痛的时候,才抱怨道:
  「有沙子。」
  「山风,到底出了什么事?」深沉的声音,在密道里显得格外沙哑。
  「没事……」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显儿,你叫我一声要白,好不好?一声就好。」
  他凝视她一会儿,轻轻环住她的身子,而后猛地用力抱紧,不理她是否被勒得疼了。
  「要白,妳的路,我一直在走,如果妳放弃了,那就是否决我过去的努力!」他在她耳畔咬牙说着,声量极轻,却是十足的戾气。
  她轻笑:「我知道。现在咱们进一大步了,只要有名单,就有希望;只要有解药,我就不用再过这种日子。我很期待,真的。咱们快点出去吧,要不,延寿他们会担心的。」
  公孙显细细审视着她的面容,最后,他抹去她脸上的污渍,脱下外衣让她穿着,代她拿起剩下的食物,拉着她朝其中一条岔路走。
  「不,我想走另一条。」她轻声着。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地走进她选择的岔路。
  「是谁放的火?」他问。
  「我不知道。」她道:「我回书房拿点心,突然有两个黑衣人进来,他们在找某样东西,后来就发现我了。」
  「妳看不出是谁么?」
  不知为何,她觉得显儿的声音有些冷意。他对她说话,向来不是这语气的。
  「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看不出来。他们本来要杀我的,后来决定放火……」她再补充一次,笑道:「幸亏我跟魏老爷一样圆,不然肯定是逃不了的。」
  前头隐约有摇曳火光,显然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我进书房前,魏林提到这密道,若妳还活着,就从密道出来。」他淡声道。
  她好奇问:「如果我已经被烧死了呢?」
  他顿时停步,转身面对她。
  他们已经接近出口,火光照亮了他的俊脸,她惊愕地发现他左颊上有点烧伤,一身衣衫也是狼狈不堪,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男衫,衣角竟是烧掉了一部份。她自密道逃生时,火势猛大,几乎把书房烧掉大半,他一进来,要面对多大的火难?
  突然间,她瞥见他拉着她的手背有些泛红,甚至起泡,她吓得要抽手,他却紧把着不放。
  「显儿,你的手……」那握着她的掌心好像有点凹凸不平,有些湿滑。她喉口想要滚出声音,却发现涌上来的是层层的酸涩。
  「如果妳被烧死了,如果妳被烧死了……」他沉着声,静静地说道:「这问题,我永远不答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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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7
第六章

 

  书房起火跟那两个黑衣人的事,当然是她这个当事者一一翔实回答,不管回答魏老爷、延寿,或者傅玉、傅棋的,一律都是公孙显所听到的答复。
  魏老爷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到底在找什么?我府里还会有什么?」
  山风偏头想了下,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连魏老爷都不知情的东西,也或许东西根本不在您身上,才索性一把火烧了书房,不留任何证据。」
  傅棋点头。「这倒是有可能。名单已在公孙小姐心里,我们也已经安排好,只要我们离开魏府,就会传出名单落在公孙先生身上,而后直奔平宁城。」
  傅玉道:「公孙先生,还是咱们兵分二路?看看是我或傅棋先秘密送公孙小姐跟九师妹回庄吧。」
  傅棋沉吟道:「这倒是。毕竟,如果名单属实,在到达平宁城之前,血鹰定会以先生为目标,到时我们可顾不了公孙小姐了。」
  自始至终,山风总觉得她相公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不,一块走。」公孙显声如清冽,也毫不考虑。「天罡派已经知道公孙要白出现了,你们能确定血鹰放弃十三年前的行动吗?」冷寒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埋头啃吃的胖姑娘身上,接着,他语气略沉:「只要人在我眼前,我就有法子护住她。」
  胖胖的山风,手上一顿,而后继续吃着。
  她跟延寿共坐在马车内,傅棋挂起车灯充当车夫,公孙显跟傅玉则各骑着马跟着车尾。
  马车里,延寿看着她半天,柔声开口:「妳要不要睡了?」
  山风笑道:「我还不困。妳要睡可以先睡。」
  「嗯……」温柔的眸子带点异样。「如果我在车内睡了,妳也跟着睡了……我想,显儿会不太高兴吧。」
  山风愣了愣,又笑:「是吗?」
  「妳不问为什么吗?」
  「是因为……」山风寻思一阵,随口道:「可能是因为两个人睡在车里,太挤了吧。我睡时,不太作梦也不太翻身,不会惊动妳的。」
  「不作梦?」
  山风微微一笑,道:
  「是啊,我也觉得好奇怪。我不作梦的,眼睛一闭就睡着,时候到了就转醒,有时候想想也算是件好事,让我先习惯这样的感觉,以后就……」她及时住口。
  「就什么?」延寿皱起眉头。
  山风扮个鬼脸,没再说下去,掀开车帘,对着公孙显喊道:
  「显……」虽然时常喊溜嘴,但记得时还是要改口的:「显郎,」她声音充满笑意。「显郎,我还不困,跟你共乘一匹好不好?」她回头对着延寿笑道:「姐姐,妳可以先睡,我不打扰妳了。」
  延寿被她这声「姐姐」吓到了,直觉道:「我也不困……」
  公孙显已策马到车尾,一把托过她的腰身,让她侧坐在他的前面,同时接过延寿递出的食物篮跟斗篷。
  猩红的斗篷完全罩住她的头身,正好让她躲在里头吃东西也没人会看见。
  她从缝里看去,正好瞧见延寿还在盯着这方向。
  眼不见为净,她将脸再侧些,避开延寿的眼神。至少,现在名目上她还是他老婆,借一下胸膛应该不为过。
  「妳还不睡么?」
  枕下的胸膛有些震动,她笑瞇瞇听着他稳定的心跳,道:
  「显儿,今晚我想试试能不能作梦。」
  「……」公孙显本要答她太危险。但自她从火场逃生后,情绪似乎有异,他遂道:「好。今晚不点穴不服药,妳自然睡。快睡着时,暗示我一声,我来喂妳。」
  她闻言点头,嘴角含着笑。
  「妳想作什么梦?」他又问。
  她想了下,道:「作一个……云家庄的梦。」
  「妳很快就能回庄了。」他声量低微,像怕惊动她一样。
  「唔,是啊,我近乡情怯嘛。」她没抬头,闭眼吃着毫无味道的点心。「我想梦到三叔、傅哥哥,我想看看我房前那株红梅还在不在?我还想梦见我在庄里的房间,我记得那天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在床柱子上划了一笔,是我十二岁时的身高,不知道磨损了没有?」
  「妳的房间,没有变动,一点地方都没变。」
  她闻言,笑出声。「真好。」顿了下,她又笑:「真希望我有机会能再看见。」她有点困了。
  「山风。」
  「嗯?」他的心跳真的是催眠最佳利器呢。
  「那间房里,有一个秘密。」
  她发呆一阵,勉强回神,抬起脸,对住他俯下的视线。他的黑眸总是深得令她留恋,每次对上他的眼,她总是骄傲地想着:这是她的显儿,这是她的显儿。
  「秘密?」很重大的秘密吗?
  他神色平静,但嘴角轻轻掀起,柔声说道:
  「如果妳想知道,就得回到庄里,回到那间房里才看得见。」
  她张口欲言,而后有点迷惑,疑声道:
  「到底是什么秘密?为什么现在不能说给我听?」
  「说了有什么意义?妳得看到才有意义。」
  一间房里,会有他什么秘密?总不可能私藏女人吧?还是里头藏着谁的尸体?她愈想愈紧张,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答案来。
  「等到庄里后,妳自然明白。」他有意无意强调着这句话。
  她咬咬唇,重新枕回他的胸前。「跟我有关吗?」
  「跟我有关。」
  「跟你?你在里头藏了什么?武功秘笈?春宫书册?还是你在那屋里藏着女人衣物,方便你男扮女装?」
  「妳想得太离谱了。」他仿佛在笑,掌心轻轻捣住她的双眼。「不是藏。妳可以慢慢想,但我想妳不会猜出来的。」
  他愈这么说,她就愈是想猜出来。不是藏,跟他有关?那到底是什么?
  遮在她眼上的右手,是他没受伤的那只,带着温凉的体温。她内心好奇,又有点想睡,真是可恶,竟让她这样分神!
  她神智有些迷糊,每次一停下吃食的东西要入睡,腹部就开始痛起,惊得她又清醒过来。
  就这样来回几次,她隐隐察觉他又要点她穴了。这人,老是在骗她,她想,就算哪天他得知世上没有解药可以解她的毒,他也会骗她:药,一定有。然后耗尽他的一生来为她寻药吧。
  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了,只想,作一次梦,一次就好。
  她的身子缩了缩,他以为她冷,硬将斗篷盖得她密密实实的,连点缝也不留。
  他俯下头,靠近她的头顶低声说:
  「山风,睡个好觉,一切有我。」
  是啊,正因为有他,她才害怕……她紧紧偎着他,任着他点她睡穴。
  立时,她进入意识顿灭的天地里。
  天色微亮,当她恢复意识时,直觉摸向身上的背包。
  自从在魏府里差点为掉落的食物而丧命,延寿就送给她一个斜带小包,一次能放三块糕,让她危急时可以救命。
  当她吃下第一口时,忽觉有人以袍袖遮住她的脸,她愣了下,张开眼,低头看见长裙上尽是鲜血。
  她转头看见她的丈夫正勾住她的腰身,右手执着长剑,剑上也是沾着血。
  「傅玉!」
  「没问题!」傅玉急叫。
  她还来不及说话,就见她的相公托住她的腰一转,让她飞进傅玉的怀里。
  延寿立刻拿过篮子,奔到她的身边,道:
  「山风,妳受惊了。」
  山风一时呆住,瞪着公孙显一身黑衫,执剑杀人。
  「哼,都是一些小贼!」傅玉不屑道:「也不看看他们想招惹的是谁!」
  一个、两个、三个……简直是杀人如麻,不对,是……山风傻眼,无法移开视线。「为、为什么他、他下手……这么歹毒?」他的招式阴狠偏邪,完全不像她曾看过他练的功夫。
  傅棋上前一脸疑惑。「夫人不知公孙先生练的功夫吗?他功夫奇邪,讲究轻巧致命,这全是他娘亲传授的。」
  大嫂传授的?大嫂离岛两年的原因就是为他?她当时还为此烦恼一阵,以为大哥跟大嫂要仳离了。
  「公孙先生走的是旁门走道,听说极损经脉呢。」傅玉叹道。
  这就是他功夫奇高,年仅二十三就能成为一流高手的原因?因为他不打底功,不走扎实的纯阳内路!
  她瞪着他杀了最后一个人,轻而易举的。难怪这几天遇城镇不停,夜宿野外,他当时说了句:入城镇太麻烦。
  原来是这个原因。
  在城镇里杀人,太麻烦。
  她傻傻地看着他拭去剑身上的血色后,往她走来。
  他的眼目带冷,落在她的脸上,然后依着她的视线往他自己的袍袖看去。
  是方才他替她挡住飞溅的血。
  「只是不入流的贼人。」他答。
  「……喔……」
  公孙显又看她一眼,道:
  「你们准备准备,城门一开,我们直接进城。我去换件衣物。」语毕,他回马车取了换洗的衣衫,便往林子里去。
  傅玉、傅棋回神,忙着准备上路。
  延寿蹲在她身边,轻声说:
  「山风,这几天晚上妳睡得熟,都没让人惊动,这一次来的人多了,便让妳看见了,其实……这在江湖很常见的,妳也别怕。」
  「我没怕,我只是吓了一跳。」山风看看自己裙上也有血,连忙爬起来,对延寿道:「我也去换裙子。」
  延寿点点头,帮她拿了件新裙,顺便在她背包里再补足干粮。
  她有点跌撞地追进林子里,看见他正背着自己脱下长衫。
  她放慢脚步,抿起嘴,走到他的身后,哑声问:
  「这几天到晚上都是这样吗?」
  「嗯。」他头也不回。
  她沉默一会儿,又道:「是血鹰的人吗?」
  「不是。」他换上新的长衫,系上腰带后,才转身面对她,状似不经心道:「我不会滥杀无辜。来的人,有的贪慕公孙要白,有的想要素讨血鹰名单为家人复仇,我杀的不是这两种人。刚才那些人都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人,他们要血鹰名单藉此谋利害人,他们的人品都详细记载在汲古阁里的书册里,妳要不信,等妳回庄后,我可以一一拿给妳对照。」
  「虽然你常骗我,但我还是信你。」她有点恼他平静的语气,却又忍不住问道:「我记得你当年习武,跟傅哥哥是同一门纯阳内路的。」
  「他心思清明,是那路的天才。」他也烟一白。「我心眼多,习另一派路的更好,也更快些。」
  她咬咬唇。「傅玉说,你因此损及经脉。」
  「那是大部份人以为,并不代表我确实如此。山风,妳吓到了么?」
  她当然吓到了啊。就算他没说,她也知道他不扎实一步一步学习的原因啊!
  「显儿,你这样……不是让我一直欠你吗?」
  「那妳就还我啊。」公孙显等着她抬头,直勾勾地望入她的眼,深沉地说:「妳就用妳下半辈子还我啊。」
  她肺里的空气几乎没了,被迫必须用力吸气,她眼眶微红,闷不吭声地咬着点心,试了几次才忍住给他承诺的冲动,道:
  「我裙上沾血了,你替我遮一下,我换个裙子。」
  她走到他的背后,解下腰带,更换衣裙。他没有转身,就那么背着她站着。
  冷风一直吹,她打了个冷颤,连忙贴近他的背。
  「妳换好了吗?」
  「嗯。」
  他点头,还是没回头,大步往马车方向走,但他斜跨一步,落在她的左侧,挡住大部份的冷风。
  傅玉正收拾车里滚出的食物,傅棋充当车夫,延寿则在车边等着。
  公孙显自车里取出斗篷,正要递给山风,山风看了延寿一眼,垂着视线吞吞吐吐道:
  「姐姐也很冷吧。」
  公孙显死盯着她。
  「唔……」山风接过斗篷,硬是塞进僵直的延寿怀里。「我先上马车,里头比较暖和。」语毕,要狼狈地爬上车里。
  身后,有入托住她的腰身,让她一举上了马车。她要爬进里头些,哪知好心托她上车的人,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害得她差点倒进他的怀里。
  「山风……」她身后的男人,冷声道:「妳想推我走,也要看我允不允。」
  她含糊地说:「我没有……」不敢往后看。
  手臂一凉,发现他竟拉开她的衣袖。臂上顿时剧痛,她惨叫出声。
  「公孙显,你做什么你!」延寿叫道。
  傅棋傅玉循声回头,面露骇然。
  公孙显正狠狠咬住山风的臂肉。
  一排齿印混着血迹,就这样烙在她的臂上,她痛得掉出眼泪,他连看她也不看一眼,便把她推进车里头。
  他抹去嘴角的鲜血,冷声道:
  「准备出发。今天初三,正好赶上平宁大会。入了城,直接上闻人庄。」顿了下,没等到傅棋的回应。「傅棋?」
  傅棋回神,连忙点头。「没问题。」忍不住偷瞄一眼山风。好惨!
  延寿赶紧上了马车,轻轻托住山风那只被咬得狠毒的藕臂。
  「我帮妳上药吧?」真狠,真狠。她站得近,亲眼目睹公孙显口下多不留情。
  「不用了。」山风答道,语气有些发颤,臂伤痛得她眼泪狂流,但她一点也不怪他,真的。
  「咬得这么深,会留伤疤的。」驾车的傅棋撩开车帘,瞄一眼伤口,低声道。
  「不碍事,留了伤疤,也好。」她忽然笑出声。「至少,我心甘情愿留住这样的伤疤。」留住它,就想到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他。
  这就是显儿的用意吧,只是,他咬得她好痛好痛,她怀疑他是故意让她感受这程度的疼痛。
  延寿还是取来干净的白布,想为她包扎,山风腼腆地笑了笑,迅速将衣袖拉好,遮住那还流血的伤口。
  「真的没有关系。」她嘿嘿傻笑两声。「大部份的人没办法选择留在身上的印记,但这齿痕,我可以选择要不要留下。」她笑得有点开心,也有点傻气。
  「夫人,这样子一来,妳可不方便提笔写字了。」傅棋说道。这几天她在马车上,无聊时就边吃边在傅玉给她的空白册子里写字。
  他瞄过一眼,她那页写的是天罡派掌门寿诞的盛况,写得密密麻麻的,他非常想告诉她,如果一件小寿诞得用好几页来形容,那汲古阁早就该扩建了。
  思及此,他又看见在前方领路的公孙显,随意说道:
  「这次入平宁城,把名单交给闻人庄主之后,我们应该就会打道回府了。云家庄虽在江湖占有一席之地,但此事如果真跟朝廷有关,那还是不要多生事端的好,默默的做,默默的离去。公孙小姐,妳心里那名单还记得周全吧?」
  「这是当然。」延寿答道。
  「七师兄。」山风忽然道。
  「夫人请吩咐。」
  「麻烦你帮我拿那本册子好吗?」
  那册子,放在靠近车前的食篮堆上,离傅棋近些。除了她外,没人去碰过,傅棋分一半心神,伸手勾过那册子。
  她笑着去接,但右臂那齿痕作怪,让她痛得松手。
  册子落了地。
  傅棋微笑地去捡,直觉瞄了眼摊开的那一页。
  而后,他缓缓抬起俊目望着她。
  她回望着他。
  「夫人,册子可别乱丢,很麻烦的。」他语气如常。
  「我知道。」她笑瞇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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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7
第七章

 

  朝官屠三珑曾为江湖人,后封武状元,自动请缨,接手调奋一血鹰之事。至此之后,不论朝野,皆有人陆续死于血鹰之毒,死后肚破肠流,尸身腐烂沾毒。
  七年后,血鹰之名,渐淡。
  屠三珑功不可没。
  江湖大事记·春香公子
  平宁城·闻人庄
  「事情好像挺麻烦的。」傅玉自门外进来,瞧见傅棋悠闲地啃着瓜子。
  「怎么了?你偷看到什么了?」傅棋笑问。
  「谁说我是偷看?」傅玉叹口气:「原来这次平宁大会,有朝廷命官来了。」
  「朝廷命官?咱们跟朝廷命官向来是表面三分礼,私下各走各道,每年举办的平宁大会,都是以武林盟主为首,商讨江湖一年大事,这干朝廷命官什么事?」问归问,傅棋却没有多大惊讶。
  「还不是血鹰杀官员的事。原来不只咱们这样认为,连朝中都有人怀疑血鹰的头儿是朝廷同僚,所以京官千里来了。」傅玉喝了口水。「公孙小姐呢?」
  傅棋闲闲道:「在隔壁房默着名单呢。是哪位官员来闻人庄的?」
  「说别的你可能不认识,但这个你一定认识。你可记得二十几年前朝廷选拔的最后一任武状元屠三珑?」
  「记得。」傅棋微笑道。
  「就是他。以武状元之身入朝,干了二十几年的文官,也够闷了。他还算有点良心,愿意为江湖出一份力,揪出血鹰之首。七师兄,你不知道刚才我在门外看,公孙先生拿出扁盒时,在场有好几个人脸色微变呢。」
  傅棋哼笑:「这些人真不会作戏,看来十有五六都是中了血鹰毒的人。」
  「七师兄……你瞧,山风是不是有点古怪?每回她睡觉都得靠公孙显点穴,她不像贪嘴的人却又不停的吃。上回在魏林府里,我抢了她两块糕,她紧张个半死。」
  「是吗?」
  傅玉看他一眼。「七师兄,你……」
  「嗯?」
  「你看起来非常愉快。」
  傅棋摸上脸,笑道:「我不就是这样吗?天生开朗是我的本性啊。」
  「上回在魏林府里,我帮山风回车里拿篮子,你不在,照理你该在那里守着马车,防人下手的,你去哪了?」
  傅棋笑道:「我是去上茅厕了吧。对了,我去看看夫人吧。」
  「我跟你一块去吧。」傅玉道。
  傅棋点点头,来到门口时,他忽然说道:
  「对了,你可知为何公孙小姐在默名单,公孙显却不在场?」
  「自然是公孙显要引开旁人的注意力了。现在由他亲呈名单给盟主,没人会想到真正名单还在公孙小姐脑子里呢。」
  「错。」傅棋笑道:「公孙显独留公孙要白一人,正是个诱饵!本来我也没想透,但现在还不算晚,这一路上公孙显等的就是血鹰上门抢人!」
  「咦!」傅玉骇然:「七师兄,你说的可是真的?这不是在害公孙要白吗?」
  傅棋耸肩。「公孙显的算盘是打错了。那份名单只是混在市井江湖中的人名,不算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公孙山风那册子里的官员名单,不,应该叫她公孙要白才对。」他头也不回,叹道:「老八,其实在云家庄十年,我真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真的,如果她没让我瞧见那册子,我想,我还是能拖一日是一日,可惜,真是可惜,失礼了,老八,以后……各自为主,你保重了。」语毕,突出重击。
  傅玉一脸错愕,缓缓滑落倒地。
  傅棋头也不回地拢门离去。
  闻人庄的庄园平静如昔,前头还在聚会。还聚什么会呢?市井江湖的名单确实是真,里头也有他的真名,但,出来混江湖的谁肯用真名?要一一对出来,那耗费的时间可不是用几天来算的。
  反倒是公孙山风册里那份官员名单。朝官不比江湖人,人名皆属实,一经公开,那非得掀起大浪来,到时真出了事,他连解药都拿不到了。
  只是,他不懂公孙显是云家庄人,这么执着血鹰做什么?只要公孙山风永远不揭其名,谁会知道她是过目不忘的公孙要白?
  有什么自他脑中一闪而逝,他一时抓不稳,但他一点也不烦心。
  忽地,迎面有人走来。此人是陌生的,外貌约是三十出头,一双眸内敛稳重似比外貌年龄还要老熟,经过他时,他闻到淡淡的药味。
  「兄台!」傅棋忽然叫住他。「你是闻人庄里的人?」
  那男子回头看他,微微一笑:「七公子,你要找闻人盟主吗?」
  「你识得我?」他瞇眼。
  「云家庄数字公子谁人不识,今早你一进庄时,大伙都是看见的。」
  「你是闻人庄的药师?」
  那男子微微点头,气质颇为出众。
  傅棋见他底盘不算高手,稍卸心防,再问:「公孙先生呢?」
  「尚在前厅。」
  「闻人盟主呢?」
  「前厅还在开会呢,七公子怎会不知?」
  傅棋点点头。「我明白了……公孙夫人被安置在哪个庭院?」一入庄,公孙显便将她安置到偏远楼院,真是保护得够彻底了。
  那男子闻言,道:「七公子要找公孙夫人?」
  「嗯,我有事要找她,你引路吧。」
  那男子迟疑地点头,便转了个方向,带他往另一偏僻处走去。
  傅棋走在他身侧三步,打量着他,又问:
  「你身上药味颇重,想必长年浸在药物里吧?」
  「是啊,我是药师,唯一专长就是药物,以前,我常照顾兄弟们的身子,可惜,现在我唯一想救的,却一直救不了。」
  傅棋皱眉。「你药理若是不佳,自然救不了人。」
  「我长年学医,还是比不过一个老神医,我确实药理不佳。本来这次我偕同岛上兄弟前来,就是想赌上最后一个法子救我侄女,不料,她的相公竟然有可能找到解药,这让我们欣喜若狂,她这十几年来过得不快乐,我们这些叔伯自然也不好过……七公子,云家庄数字公子再不才,也不会为虎作伥,你再不住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傅棋本是愈听愈诡异,听到最后一句,他脸色遽变,不花时间质问此人,先下手为强,袖中闪光一现,似是没入对方的心肺。
  他看着那人倒地不起,撩过衣角奔进院子里。
  公孙山风正坐在亭子里,提笔写着字,瞧见是他,微笑道:
  「你来啦。」
  傅棋沉默地看着她,同时搜寻四周。静悄悄地,连个人影都没有……公孙显极端保护他的妻子,怎会连个人都没有?
  「公孙要白,妳到底想怎么样?」
  她讶了声,笑道:「我被你认出来了吗?我不想怎么样,只想趁着我还活着,把你这个暗桩自云家庄里拔除而已。」
  傅棋瞇眼,冷笑:「哼,带妳回去复命后,我也不能再回云家庄了。妳当山风当得好好的,偏要在我面前露馅,好,就带妳回去让妳尝尝我受过的苦,从此咱们是同一船上的人,谁也别想离开血鹰!」
  「唔,我早就离不开了。」她笑道,又重复一次:「我早就离不开了。」
  傅棋微愕,但身后细响,让他不及深思,一转身——
  「屠大人!」他脱口惊喊,看着屠三珑带着随身护卫入院。
  屠三珑年约五十,但外型约莫三十出头而已,他一身文人锦服,行路有风,一进院先是看见傅棋,再移向亭子里的山风。
  「是姑娘找我吗?」屠三珑打量她。
  「正是小女子。」山风笑容可掬,也没起身行礼,合上册子,捧着食篮吃着她的保命食物。「大人已来,那就是看见我写的条子,上头的人名大人一定很熟。」
  屠三珑微笑:「是很熟。」他完全没有设防的打算,径自入亭落座。「我过来时,假称我舟车劳顿,先回房休息会儿,闻人不迫跟云家庄的公孙显没察觉异样。姑娘可满意吗?」
  「满意满意。」
  「好了,姑娘,敢问妳是哪位?」
  「我复姓公孙,」山风还是笑盈盈着。「本名要白,我大哥见我薄命,便为我取了延寿小名。」
  屠三珑一顿,诧异地打量她。「妳就是公孙要白?公孙云的义妹?」
  「正是。大人跟我大哥相识吗?」
  「当年闲云之名,谁不识得?」屠三珑又恢复可亲的笑容。「妳找我,到底想做什么呢?妳大可把名单呈了上去啊。」
  「其实一开始我不知道找谁,别说京师路途漫漫,连入了皇城,要见到京官也是不容易,我一介小女子能做什么呢?正好,您来闻人庄,我这才有了眉目,不然,我还想,要引傅棋出面抢我真是不容易呢。」她冲傅棋笑笑。
  「在魏林书房里,我蒙着面妳怎么认得出?」傅棋沉声问。
  山风苦笑。「你忘了我过目不忘吗?」
  傅棋冷声道:「那么,我早该在那一次就亲手杀了妳。」
  屠三珑摆了摆手,示意傅棋住口。他专注地盯着山风,问道:
  「姑娘不把官员名单交给公孙显,是怕牵连他吧。我也是名单上的一名,为何妳还要交给我呢?」
  「我大哥曾说,武状元屠三珑出名的不是功夫好,而是高洁的心志。江湖本都是些随心而为,不受束缚的人,偏偏出了个屠三珑,心甘情愿入朝为官,系起江湖与朝廷的和平。」
  屠三珑沉默一会儿,笑道:「闲云如此看重,屠某倒是负疚在心了。既然如此,我也不瞒姑娘了。」他卷起衣袖,有块血红的老鹰展翅在他的臂肘上。
  「我也有啊。」山风言笑晏晏。「不过恕我不便给大人看。十二岁那年始,我便有了这不想要的烙记。」她下意识摸着右臂的齿痕。
  傅棋瞪着她,脱口:「不可能!绝不可能!如果妳真烙了这老鹰,没有解药万万不可能活到现在……」他瞪着她还在吃食,脑中蓦然想起傅玉说起她的古怪。
  屠三珑平静的眼眸抹过激动。「姑娘如何解毒的?」
  「当年老神医试过各种方法,最后改变我的体质,以每日食不停,喂养腹中虫子。我一清醒它便醒而讨食,我一入眠它也跟着睡眠,我一死它便破体而出。」
  屠三珑猛然起身,厉声问:「神医呢?就只有这种方法吗?」
  傅棋也一脸震惊。
  「神医未试完全,便已仙逝。」山风淡淡答道:「我五叔自那时接手,可惜,至今毫无进展。」
  屠三珑脸色一变,咬牙:
  「如果我记得没错,妳五叔正是前任五公子。前任五公子专才药理,奇智颇高,连他也没有进展……如果有解药,五公子能研究药方,依着多配几副吗?」
  不止她一愣,连傅棋也是呆了呆,他期期艾艾地说道:
  「屠大人,你这不是……」想背叛血鹰吗?
  「你就没想过吗?每年定时领药听令,要你去做不甘愿的事。」屠三珑冷笑,话锋一转:「我原道云家庄公孙显承父之名,武艺必是超群,哪知前厅几个比试,竟小输本官,我正为闲云感到遗憾呢,不料,他竟能不动声色跟着我来,果然虎父无犬子。可别告诉我,连闲云都专程为姑娘回到江湖上呢。」
  「家父不问世事多年,如果大人肯惠赐解药,让前任五公子研究药方,救回内人一命,公孙必感激不尽。」
  山风猛地抬头,吓了一跳。
  傅棋转身,面色亦是骇然。
  蝴蝶拱门前,公孙显一身黑衣飘然,手执无鞘长剑,浑身戾气未收,显然方才杀气凛凛,一有差错便会出剑相搏。
  屠三珑一怔,回头看看迅速垂下脸的山风。「姑娘是公孙显的妻子?」
  「嗯。」她轻声应着。
  「我与要白,并非亲姑侄,屠大人不必惊怪。」公孙显稳步走进院里,无视傅棋的存在,停在屠三珑的面前。
  屠三珑微微笑道:「江湖人不拘细节,但贤侄也要小心有心人胡乱放话。」脸色一敛,道:「血鹰是个组织,人物遍及朝野,齐大人是血鹰里的人,他忍受多年,终于是忍不住了。贤侄,我此次前来,表面是奉血鹰之命,特来观望情势,实则想与盟主闻人暗地联合瓦解血鹰,但这事关重大,光是名单里就有一品官,这一折腾下来,恐怕几年也不止。」
  公孙显毫不考虑道:
  「大人如需云家庄,尽管吩咐。闻人庄也定会配合,务必铲除血鹰。」
  「好,很好。那我更不能瞒你了,今年年初制药者病亡,照说应该有药方子,但药方子紧扣在首脑手里,要多拿实在不便。每年药包数量固定,每人一帖足撑半年,这一次我带了几包药来,就是分赐在我名下的人。」
  公孙显不语,等着他的下文。
  忽然间,屠三珑袍袖一挥,身后三名护卫立时毙命。
  屠三珑掏出三包药来。「如此一来,这三包药无用,就请贤侄代为转交。不求真正解药,只求找出成份量数,依着仿调药包,让许多可怜人不再受到控制。如果还是不够……」他往傅棋看去。
  傅棋面色如纸,连退三步。
  公孙显竟不作声,无视傅棋的性命。
  一声叹息忽地响起,清朗高声,自高处传来——
  「三包已够,傅棋毕竟是云家庄之人,显儿,你未免太过狠辣,还请屠兄放他一命,让小弟带他回岛管教吧。」
  屠三珑惊喜交集,抬眼往屋顶望去,屋顶无人,但——
  「闲云,你果然出现了。」
  「十多年不回中原,中原早已物是人非。舍妹离岛多日,小弟心有不安,便重回江湖,哪知遇上这事。屠兄若不嫌弃,可愿与小弟共饮一杯?五哥正在门外候着,屠兄若有药理之事,尽管详问。」
  「这真是极好。」屠三珑收起山风那册子,道:「云家庄不涉入是正确的。姑娘,妳最好也忘了妳曾看过的名单。」
  「我会忘的。」山风笑得很美丽,柔声道:「很快很快就会忘了。还请大人,务必一定要完成要白的心愿,让这世上再也没人受血鹰之害。」
  屠三珑盯着她半天,又看见公孙显紧扣住那解药,仿佛怕一不注意,就会失去似的。
  他迟疑一会儿,道:
  「贤侄,这解药……只能应付每年定时服药的中毒者。」见公孙显猛然抬头瞪他,屋顶上也是静默一片。他叹息,不得不再说着:「就算是我,明年若无解药续命,侥幸活过一年,这解药对我也再无用处,依那老神医所为,应是冒着喂食姑娘腹中虫子的危险,让宿主与虫子共存,姑娘今年不小了,喂养十多年的虫子,其烈毒已非解药可以控制,只怕……药石罔效了。」
  「嘿嘿。」一见他进房,她立时下床,面带孩子气的笑颜。
  公孙显看她一眼,嘴角浅浅扬起,道:「我当妳不回房了。」
  「不会不会,晚上有点冷,我要再陪着大哥他们,那肯定会受风寒。」她扮个鬼脸,笑道:「不如回房抱暖炉。」
  「妳很冷吗?」指腹抚上她圆滚滚又有弹性的颊面。她的脸颊比他还暖呢,哪会冷?他也没戳破她的谎言,看她上了床,他也跟着上床放下床幔,道:「明天一早,我请五叔跟咱们回庄。」
  「喔……」她一躺下就偎进他的怀里。「大哥他们来……你都知情?」
  「嗯,一进闻人庄就知道了。」
  他知道却没告诉她。什么也不肯告诉她。她有点恼他,却又生不了气。
  「回庄之后,你要做什么?」她低声问着。
  「我?自然是陪妳一阵了。」
  她眨眨眼,抬眼对上他深暗的俊眸。
  「公孙显,你老是在骗我。你又要去寻解药了吗?」她蓦地闭上嘴,深吸口气,展开笑容:「成亲五年,前三年你留在岛上,但大半日子都跟着五叔,听到哪有解毒圣方你便寻去;后两年你回到云家庄,以先生之名奔走江湖,为的也还是治我身上的毒。你这样……我、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就好了,你不要再为我忙了。」
  公孙显静静地抹去她的眼泪,淡声道:
  「我心甘情愿,妳嫌什么呢?」
  「我才不是嫌呢。我只是想……想日子好好过,你别老忙着替我找药,哪怕你是好好过一个晚上都好。」顿了下,她含泪笑着,有点腼腆。「如果可以,我是说,今晚上,如果你有、有那个……兴趣,我们可以试……圆、圆……但得把烛火熄了,不准嫌我胖!」
  他盯着她半天。
  「嗤」的一声,烛火忽然灭了,房内沉进一片黑暗里。
  她深吸口气,屏息以待。好,来吧!
  他精实的身躯覆了上来,隔着薄薄的中衣,他偏凉的体温传了过来。
  她是傻子,以前一直以为是他体质,现在才明白是他练功所致。
  他吻着她的嘴,舌尖递过嚼烂的食物,她才一口吞下,他就加重了这个吻。
  又深又重。
  无法喘息。
  她下意识抱住他的腰身,承受他的热情。她十二岁出事,今年二十五,她后半段的生命里与食为伍,断不了断不了,十二岁前正常人的生活她早忘光了,就连想跟心爱的男人正常的相吻,也只能偷偷幻想一下。
  现在,她才算真正体会这种奇异的感觉。
  她的身子微微拱起,本来抱住他腰身的十指控制不住地勒紧他的衣衫,痛到眼泪狂喷也要忍下去。
  模糊的意识里,有人撬开她的嘴巴,塞进甜甜的东西来,她马上吞入腹中,现在连吃,她都是靠本能了。
  淡凉的吻落在她的眼上。她吸吸鼻子,讨好再道:
  「其实,不吻也行……咱们再试试。」
  「要白,妳想试试么?」黑暗里,他的声音好沙哑,却不是跟激情有关。
  她点点头,开心笑道:「我们可以再试,只是你别笑我,若是在紧要关头,我还在吃,你也不能笑我丑的。」
  她笑着伸出手,摸上他的脸庞。他右脸颊有轻微突起的伤疤,这是他为她受的火伤,就只为她只为她。
  「会很疼吗?」她怜惜地问。
  「没感觉。」他取过食物,一口一口喂她。
  「才怪呢,你咬在我臂上的疼痛远不如灼伤的疼,我都疼得哇哇叫了,你会不疼吗?」继续摸着他的脸,虽然眼睛已经永远记住他的长相,但就是想摸着他。
  「我真这么使劲的咬?」
  「都留伤了还不算使劲吗?」
  「留了才好,妳才会时刻惦记着我。」他的声音极轻,竭力隐忍着什么。
  「以后我不敢说,现在我是非常非常爱你呢,显儿。」摸着摸着,指腹停了下来。
  他的脸……是湿的。
  「显儿……我的眼泪,怎么落在你脸上了呢?」
  「是啊。妳的眼泪落在我脸上了。」他柔声道。
  她嘴巴紧紧闭着,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真要眼泪鼻水齐流,难以抑住了。
  他忽然想起身,她连忙用力抱紧他的腰身。
  「我不重吗?」
  「不重不重,我喜欢,我很喜欢的。」她笑瞇瞇地,泪珠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没有再说什么,就这么轻轻压在她的身上。
  「要白,妳真的想试么?」他又重复问了。
  「想想想,相公你不嫌弃就好了。」
  「不。」他淡淡笑道:「圆房这种事,要做也是可以,但现在总不是时候,得等妳真正好了之后。」
  她一愣。「我不可能好了。」他还在奢想什么?还没从梦中醒来吗?
  他停顿稍久,才轻声道:
  「这几年,我陆续送各式珍奇药材回岛上让五叔研究。先前,天罡派送我金绵绵,它的毒性跟血鹰很像,我本来没挂在心上,后来一想,就算跟血鹰无关,但既然是剧毒之物,总有相通之处,五叔也可加以研究。方才五叔找我谈过,金绵绵极为毒悍,至今世上未有解药,但它未必不能相克其它毒物。」
  「你、你是说……」
  「以毒攻毒。金绵绵与血鹰毒性相仿,但其毒远胜血鹰,妳体内的血鹰养了十多年,不是傅棋他们的血鹰可以相比。如果妳真想试……」
  「我试我试我要试!」她脱口道。
  他没有答话。
  黑暗里一阵沉寂。
  「妳真这么累了么?」他声音粗哑,难掩语气里的疼痛。
  「……显儿,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找上那个画师,我的未来会是怎样的幸福呢?我已经想象不出来了,我已经不知道普通生活要怎么过了,我在岛上,看着大哥跟各位叔叔们,他们随心所欲,肚子饿了才吃,要做什么便去做,要出岛就出岛,谁会阻拦?那是什么感觉呢?我竟然记不起那种感觉了。」顿了下,她的脸颊来回蹭着他的指腹,低声道:「有时候,我又想,该不该恨显儿呢?本来,我已经没有牵挂了,偏你来岛上,故意成为我的牵挂,我想日日夜夜都看着你,可是,我也日日夜夜想着,如果能一觉不醒,就好了,如果能一觉不醒,就好了。」突然间,她笑了下。「那天我在假山后听见傅棋说,根本没有我的解药时,我傻了,心里想着,原来都是梦,我作了这么多年的美梦,终于醒了,那显儿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做他才会抛弃那个永远不会成真的美梦呢?」
  他沉默一阵,哑声道:
  「五叔提议以毒攻毒时,说妳这几年始终不快乐,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今天妳瞒着我主动引来傅棋跟屠三珑就是一例,若是我扣着金绵绵不肯让妳试,妳迟早会发狂的……」到最后他咬牙咬得滋滋作响。「妳要试便试吧!」
  「显儿……」
  他呼吸沉重,压抑着某种腔调,再道:「妳生死都是公孙家的人。」
  她闻言,猛眨回眼泪笑着。「那当然,我嫁人了嘛,以后我的牌位是要跟你放在一块的,不准让人抢我的位子……唔,等我们很老很老以后,老到你牙齿掉光光,还得背着我天天到屋外晒太阳。」
  「好。」
  她简直笑瞇了眼,用下巴蹭着他的胸前,像满足的猫咪一样。
  「还有,还有,以后你的小孩都由我来生。」
  「好。」
  「嗯……你最好吃胖点,才不会老是有人说我不配你。」
  「妳确定?」
  「这……我想,我不是很喜欢魏老爷那样,大哥比魏老爷年纪小一点,但他外貌跟二十年前一样年轻好看,你还是跟你爹一样好了。」比较赏心悦目点。
  「好。」
  「还有啊,等我好了后,你总得偶尔听我几句,别老是欺压我。」
  「我是妳相公。」
  她扁扁嘴。「显儿,我睡不着,咱们再聊聊,好不好?」
  「好。」
  「那个……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别当真。」她笑嘻嘻,语气带着难掩的认真。「只要一件事允我就好,以后不管你的小孩是谁生的,第一个……取名公孙白,好不好?」这样子一来,他看着小孩,偶尔会想起曾有个短命老婆,那也是很好的。
  忽地,他有了动作。
  她吓得连忙抱住他,不让他动作成真。
  「不来不来了,我是说笑的,你别点我穴别点我穴。咱们再聊,再聊。」
  「聊什么?」他平静地问。
  「聊……聊,显儿,我有没有告诉你,你十七岁那年来岛上找我时,我想着,这是哪家俊秀的少年,让我脸红心跳的呢,根本没想到你会是那个小小的显儿。」
  「没有,妳没说过。」他轻声道。
  「唉,你生得这么好,就这样被我独霸,我真是有些过意不去,大哥大嫂心里不知怪不怪我,公孙家到现在都还没后。」
  「他们再生也是可以的。」他不是很在乎。
  她愣了愣,脱口:「那不是老蚌生珠吗……没没没,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你别告诉大嫂!」她太对不起大嫂了!
  「将来妳七老八十还想有孩子,我也不拒绝。」
  她噗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我才不想呢。」顿了顿,再重复:「我才不想呢。」手指摸到他的掌心,慢慢与他十指交缠,她傻气地微笑,柔声道:「那时,我要跟你在岛上享清福,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我要守着你,看着你、爱着你,不管你听不听得见我说话、看不看得见我的魂魄,我都会一直喊着你,等着你。就算你人生里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会忘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等我们再见面时,你就会想起我,我们再一块走。」扬起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的方向,然后,慢慢地,她脸色变了,委屈地说道:「显儿,是我错了,别点我穴道,我们可以改聊别的……你作主就是了。」
  一夜未眠,她精神出奇的好。
  她的视线一直胶在不发一语的显儿脸上,不时地抚着他在她臂上留下的齿印。五叔说些什么,她全然记不住,只想一直一直看着他。
  「山风?」前任五公子柔声叫着。
  她回神,接过温酒的双手竟然有些发颤。
  她傻笑:「我有点紧张……」又朝公孙显笑着,把一脸笑容送给他,让他记忆里留下她最好的一面。「显儿……」
  「有什么事,等妳好了再告诉我。」他语气平静道。
  「……好。」她低低说着:「等我好了我再告诉你。」她的目光有些迷蒙,注意到他扣住桌缘的手劲有多强。
  她抬头看了五叔一眼。前任五公子微地颔首,明白她未出口的心意。
  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即使她真出了什么事,有大哥跟几位叔叔在,多少能安抚显儿的,思及此,她又深吸口气,对着公孙显灿烂笑着:
  「显儿,我喝了。」
  公孙显目光不离她,没有答话。
  她把食篮扔到地上,然后一饮而尽那杯温酒。眼角瞥到他动了动,她连忙道:
  「我没事没事,只是有点呛。」
  公孙显紧紧扣住她的手。
  她心跳如鼓,直看着他。
  「山风,」五叔的声音有些远:「我不在酒里下缓剂,怕金绵绵一入腹中便被血鹰食了,刚开始也许妳会不舒服,但妳忍一忍,能……能熬过一个时辰,再服一帖药,闲云跟屠三珑会以内力让妳药效迅速散发,以保住妳五脏六腑为主……」
  她点点头,用力感觉一下。「我好像还没有什么感觉呢。」只是,五叔的声音有点模糊,让她听不真切。
  「以后每隔一天,闲云、闻人庄主都会轮流助妳,等到血鹰跟金绵绵两败皆亡,我会放药,让他们顺利自妳体内排出。」
  她还是只能点头。五叔说的,都是最美好的结局,不管是哪一个阶段出了差错,后面的都不必再做了,但无论如何她还是想试一试。
  她轻轻反握住公孙显的双手,朝他开心地笑着。
  其实,她一直有句话想告诉他却又不敢。
  她不想他做陈世美,就算她走了,也不想他去喜欢其他女人,可是,她更不想他过得太苦。自始至终,她只喜欢过一个男人,无法了解喜欢第二个、第三个男人需要花上多少时间,但至少想着她几年吧;至少,心里只有她几年吧,她真的想这么说,却忍着不敢说。
  他会听着她的话,然后就这么孤独几年,那她罪过可大了……她真的很害怕很害怕……
  「妳为什么不说话?」公孙显忽地厉声问道。
  她紧紧抿着嘴,握着他的双手一直在发抖。她好怕好怕……
  一道血泉自她鼻间滑落,她用力抹去,眼睛还是盯着他,嘴角含着傻气的笑。
  紧闭的嘴角无法挡住涌上的热流。她又开始用力抹着嘴角流出的红色鲜血。
  好像有人在她耳边说话,她听不见,好像有人在抓着她的肩,她也没有感觉,她直勾勾地望入她一辈子的显儿眼里。
  他脸色遽变,她想要告诉他,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会像平常服药后入睡那样,世界黑漆漆的,眼一闭,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所以,不要太难过了。
  不要太难过了……
  她想要这么说,嘴巴一张开,不受控制地喷了他一脸的血。
  她浑身一软,往后倒去。好像有人抱住她了,是显儿吗?
  十二岁那年她赌赢了,痛苦地活下来了;现在她赌输,未尝不是件好事,所以……
  所以……
  别舍不得她,别不甘心,她很高兴能有他相伴,能成为公孙家的人、成为他的妻子,就算再来一次,让她痛苦这么多年,她还是心甘情愿。
  真的,就算再来一次,她还是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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