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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于晴全集》之《家佛请进门》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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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七章

 

  眼前钟馗手持巨剑,即将要把她与佛哥哥劈成两半,劈得形神具灭,她也不肯拉开视线,不甘心地喊道:
  “这世间,战火连连,民不聊生,我马毕青若刻佛有功,我相公护平康县百姓免受战火长达数年,为何无功?为何无功?就因为佛为正道,人命可贱吗?就因为他不信佛吗?钟大师,你能给我答案吗?”
  一连串的“为何无功”,让巨剑中途顿了下,也出现了短暂的可乘之机。
  一抹白雾窜进马毕青的视线,她一怔,白雾在眨眼间扩及她整个视线范围,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整个后院弥漫着浓雾,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还不快走!”少年的声音细细地响起。
  马毕青毕竟曾走过大江南北,她的反应极快,拉着万家佛冲破雾气,直奔门外马车。
  “万家佛哪里走!”
  “左边出墙!”万家佛忽然低语,改抱住她的腰身。
  她毫不考虑,借斩妖剑之力,托着万家佛跃出右边高墙,随即踩上邻近树干,跳到马车顶上。
  “小四,走!”
  马车剧烈震动,往前直奔,她动作极快,先将万家佛护下马车内,然后跟着爬进车内的同时,马车突然一震,她低呼一声,整个身子滑了出去。
  “青青!”身在雾里,伸手不见五指,万家佛向前用力一抓,擦过她的手臂,他心知自己就坐在靠车门的地方,要抓不到青青,青青必会掉出车外,他奋力一扑,拉住了她的衣袖,随即紧紧拖住她的手臂。
  “青青,你怎么不抓着我?”
  “可是,斩妖剑……”
  “不要管它了!”他吼道。听见长剑落地的声音,他让青青抓着自己,硬是使尽力气将她拖上马车。
  远处传来声音——
  “哎啊,糟了,这可怎么得了?”冯二哥吃惊地叫道:“我泼错人了!严大爷,严大爷你没事吧?我原要将黑狗血泼向马毕青的,怎么泼到你了……全怪雾气浓全怪雾气浓,你可别怪我啊!我无辜的我无辜的——”
  “这怎么回事?搞什么?哪来的雾气……家佛呢?冯二,你搞什么鬼?”严仲秋恼道。
  “钟老爷离身了?那可好,大家可以安心跑路了!”马车内,少年松了好大一口气。
  万家佛眯眼,透不过白雾看见对方,脑中纷转,小心翼翼道:
  “恩公,你……”
  “恩公?岂止是你们的恩公,书生,就算你把整个人赔给我,都还抵不了我的救命之情呢!”那少年的声音好践。
  书生?万家佛确定自己与这少年并不熟识,先将青青拉到自己身边,问道:“兄台是打哪儿来的?”是人还是妖?小四在前头驾车,应该无事吧?
  “书生,你这么快就忘了我吗?昨天我被你妻子伤得好重,又临时找不着人附体,差点魂飞魄散,还好这副少年身躯的主子刚走,我勉强附身于此。”
  “你是媚鬼?”
  “书生,亏你还有点良心记得我。哼,原来钟老爷也不过尔尔嘛,我还当他老人家是什么三头六臂,瞧我一阵白烟就吓跑了他,下回我呢,随便出个几招不就可以称霸三界了?”嘿笑了两声。
  此时雾气渐散,万家佛先看向小四的背影,确定安全无虞之后,才移向坐在小四背后的少年。
  这少年生得奇丑无比,看起来约莫十四左右,束起的黑发带点蜡黄,整个人算是枯瘦如柴,令他注意的是这少年满脸全是冷汗,虽然说起话来得意洋洋,但嘴唇抖个不停,连双手都像是得了病直打着颤,看得出十分害怕。
  万家佛蓦地想起古籍上说媚鬼可男可女,但这副长相未免也太……
  “这是谁的身体?”他突然问道。
  “书生,你忘了大胡子还有个小弟吗?”少年指指自己。
  “你杀了他?”
  “谁杀了他,这个严小夏突然病死,我就占有他的身体,这有什么不对?”
  病死?是他这个半人半鬼害死严仲秋的小弟吗?他想救一个,却死了另一个,人终究还是违背不了天命吗?
  “相公!”马毕青紧握住他的手。
  他看向妻子,黑眸透着安抚,轻声笑道:
  “我没事。要不是媚鬼及时救了咱们,再差一点,我就是彻底的瘟鬼了。”
  “是啊,书生,你要是感恩,今天晚上就把你自己送给我好了……”顿时两道凌厉的目光看向自己。严小夏吞了吞口水,不知为何,自从被书生妻子砍伤之后,就开始有点怕她了。“我是说……我在外头偷偷瞧得很清楚,书生,你明明说左边出墙,钟老爷一剑砍向左墙,你妻子却从右边跃出来,这难道就是书上说的心有灵犀?”
  万家佛闻言,俊俏的脸庞抹上笑意,道:
  “我家青青向来最以夫为尊了,我要她往左走她必往左走。”看了青青冷漠的神情一眼,笑意渐浓:“我家青青什么都好,就是左右分不清,所以打小四能让咱们牵着走路后,要出门我一定站在她的右边,小四在她的左边。今天我站在她的左边,她必会直觉以为我站在右边,于是往另一边走。”
  在外人面前,马毕青的神色虽然还是较为冷淡,略红的眸瞳却流露出懊恼来。
  严小夏击掌,道:“我明白了,原来你是故意设陷阱给钟老爷跳进来的啊。书生,你虽然是半人半瘟鬼,可也挺聪明的,真是好可惜,你要是个人,说不定可以世间留名。”
  万家佛对这种马屁早已习惯,反倒问道:
  “倒是你,为什么要救我一家?”
  “嗯……理由很简单,我瞧你们情深意重,一时感动,所以就救喽……”“咚”地一声,头撞上车顶,马车微斜,他吓得连忙转身骂道:“小鬼,你是不会驾车是不是?我已经受了一次惊吓,你还来一次……等等,有没有搞错,你不懂转弯?老天,刚才是你在驾马车,我只剩这个身体啊,你害死我,我就玩完了!”吓得赶紧挤掉小四,自己坐在车夫的位子上。
  “佛哥哥……”
  万家佛连忙示意她别说话,低声叮咛:
  “别让那个媚鬼知道我不舒服。”等到她点头后,他再沉吟道:“既然钟馗出现在严府里,难保不会将严府妖魔鬼怪清个一干二净,我若被杀了,下一个就轮到他,他当然要逃!听他口气,是受了伤,要摆脱这少年身体不太容易,有可能藉咱们行他的诡计,青青,你闻到他身上有当天的异香吗?”
  “没有。”她轻声说。
  “果然。只怕他虽有媚鬼之名,但已没有能力变鬼了……青青,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她微笑,摇头。
  万家佛脸色有点古怪,想要说话,看见小四过来,他立刻看了青青一眼,她取过车内长毯,半掩二人沾着血迹的衣裳。
  万家佛绽开轻松的笑靥,要抱住有点傻瓜但很宝贝的儿子,儿子却扑进青青的怀里,他的脸色顿时凝结。
  “娘!娘!你跟爹都没事吧?都还好吧!”
  “小四,你瞧爹娘会有什么事。”她笑着在他额面香了一口,用力搂住他软软的小身体,柔声道:“我跟你约定了嘛,娘陪着小四一块老,小四你好聪明,娘一个眼神,你就知道要怎么做了。”
  “喂喂!”
  “娘,你的眼睛又大又好看,小四看得懂,爹就……”
  “我怎样?”万家佛硬是插入中间。
  马毕青跟小四眨眨眼。小四泪眼汪汪转向亲爹,小声道:“爹,你的眼睛没娘大,也不肯使眼色给我,还叫我滚,小四差点以为爹不要小四了!”
  万家佛轻笑出声:
  “你这小傻瓜,你娘只给我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要你,我上哪儿才能再找一个?”
  小四小心翼翼投进他的怀抱,不敢重重压着他爹,抬头看了娘一眼,娘也在微笑,好像天塌下来了他们都不会有事一样。他向娘伸手,她立刻笑着握住。
  “娘……以后还会不会有人追来?”
  “小四啊,这么艰深的问题应该问我吧?”万家佛轻轻敲了下他的小头颅,抱着他,充满信心地说道:“就算追来了又如何?你爹也不是好惹的人物;你娘呢,天生就是个母老虎;我家小四,更是佛赐的小孩,咱们万家人一向都能逢凶化吉的,绝不例外。”
  小四抓紧两人的手。“爹、娘,咱们逃久一点,别让严大伯他们发现,等再几年,小四长大了,就可以帮娘,娘就不用老带着爹逃命了……”
  “喂喂,什么叫你娘带你爹?”万家佛有点不高兴了,瞪向青青。“青青,你说,万家一家之主是谁?”
  她含笑道:“当然是相公。”
  “谁带谁逃命?”
  “当然是相公带我跟小四逃命。”
  “儿子,听见了没?男人保护妻小是天经地义的事,要是让妻子保护相公,那是绝对不可能在万家发生的事,跟爹覆诵一遍……”
  有没有搞错啊?
  严小夏难以置信,缓缓地把已经呆掉的视线从一家和乐的景象,移到前头的路况。
  他是没有搞错啊!他可以确定他们是在逃命,可以确定马毕青是阴差要抓的逃命鬼魂,书生是钟老爷要杀的半人半鬼,他们一家子是不是要稍微紧张一点,才合乎常理?
  直到现在,只要一想到他从钟老爷手下死里逃生,浑身还会打颤不止呢。
  这一家子……其实是根本没有逃过命的经验吧?
  有没有搞错啊!
  不是他胆小吧?严小夏确定自身跟一般妖魔鬼怪一样,钟老爷可以一口吞了他,道行高的妖怪可以吸食他好增加功力,所以一直以来,他必须仰仗十二万分的小心、仰仗大胡子的正气,才能存活下来,可以说他是一个活得非常辛苦的妖怪啊!
  书生这一家是不是……不太了解什么叫“辛苦的逃命”?
  严小夏茫然地站在湖畔,记得他们好像才逃了一天一夜而已。
  现在天色已暗,马车停在老树旁,书生的妻子生了营火,趁书生跟他儿子去捉鱼时,闷不吭声挑了根足以做木剑的木头,开始用雕刀俐落地削了起来,直到他们回来,她又接手烤鱼,忙得不亦乐乎。
  “小哥哥,爹要我问你,你需不需要吃东西?”小四捧着烤熟的小鱼过来。
  “废话!”严小夏粗鲁地抢过来。“我不吃,照样饿死!”
  小四用力点点头,默记他的话,然后跑回营地边,附在爹耳畔低语。
  “你做得真好,小四。”万家佛露出微笑。
  “爹,那小哥哥……是严大伯的人吗?”
  “不,小四,他现在是个废物了,你不要怕他。唔……你要欺负他,我也不反对,反正他跟你一样了,都是会生会死的人了。”见小四似懂非懂,一脸单纯,万家佛不由得叹了口气。他的儿子被青青教得真好,连落阱下石都不肯去做。
  马毕青看他陷入沉思,知道他在动脑,她也没有打岔,迳自帮他手边的鱼挑了刺,切了一口鱼肉喂他;他自动张嘴,理所当然地享受妻子服务,俨然是大男人姿态。喂他几口之后,鲜美的鱼肉再次递到他嘴边时,马毕青瞧见小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她朝小四展笑,然后将万家佛到嘴的肉移到小四嘴前。
  “呀——”她叫小四张嘴后喂食,笑道:“好不好吃?”
  “……”万家佛嘴巴半开。
  “娘,爹的鱼比较好吃耶。”小四讶道。
  “真的吗?”连鱼带盘移到小四面前,马毕青笑道:“那爹跟小四换好了。还要不要娘喂?”
  小四小脸红红,点点头。
  “……”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瞪着这对母子。“青青……”
  “嗯?”
  “……我饱了。”他有点赌气。
  “相公,你今天吃好少啊。”她惊讶。
  对对!他是吃很少!万家佛撇头哼声:“没心情!”眼角偷觑妻子。
  她皱了皱眉,对着小四柔声道:
  “小四,你别学你爹,要吃饱饱,长高高哦。”
  “……”俊脸微沉。
  “小四,要不要洗洗?洗干净点,晚上睡觉才舒服。”
  “娘,我可以自己洗啦。”稚脸红咚咚的。
  “天这么黑,娘不放心,娘可以帮小四洗背背哦。”马毕青从车上取出儿子的衣裤,牵超他的小手,往另一头走去。
  “……”沉下的俊脸已经充满不快了。
  直到妻子跟儿子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不可能看见他抱怨的脸色,他才微恼地敛起表情,起身走到马车取书出来。
  “书生,你放心让你妻子离开你的视线啊?”严小夏一见马毕青离开他身边,立刻靠过来。
  万家佛头也没回的,哼笑:
  “怎么不放心?我家青青功夫好,对付小贼子是绰绰有裕,何况……之前已经证实我心里的怀疑,青青一个人,我很放心。”
  严小夏一头雾水,索性绕到他的面前,藉着车上风灯,看见他正在翻书。
  “书生,我书读得可没你多,你就别拐弯抹角说,直接挑明了吧。”
  万家佛嘴角轻轻上扬。
  “我家青青体内魂魄较常人多出一半,之前那害死青青的瘟鬼曾说,阴差要带走青青,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则谁也没法拖动她,谁也唤不出她的魂魄,我本来怀疑他骗我,如今你无法上青青的身,阴差也勾不动她的魂魄,我安心了。”
  言下之意,像是心满意足了。
  严小夏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
  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了。这个书生嘴里老是“我家青青”、“我家青青”的,我家我家,怎么听都觉得很刺耳,差点以为他妻子姓我家名青青!
  可从来没人叫他什么我家小夏呢!
  啧,他用力打了下黄色的脸颊,他这个笨蛋,管她叫什么!那个我家青青不在,现在可是好机会,一想起书生纤细柔软的男体,口水就泛滥开来。
  他正要使出媚态勾引万家佛,见他正专注看着古籍……严小夏随便瞄一眼,随口说道:
  “我以为书生看的都是四书五经,原来也看神怪传奇啊。”在逃难的日子里,还抱着书不放,果然是书生。
  “说是神怪传奇,不如说是古人经历。若是没有经历,依前人所受的教育,绝不会有这种如真似幻的幻想,多半是不敢实话实说,怕被人当作疯子,才化为笔下故事。”
  “好像有点道理……”严小夏假装很热中地倾上前,打算抱住这个书生霸王硬上弓,等我家青青回来了,他也吃干抹净了,就可以逃之夭夭。正要付诸行动时,忽然又听见万家佛举了一个例子:
  “好比这一段就是假的。山不是山,有妖占此为王……”
  “嘿,书生,你才刚成妖怪,不知道妖魔鬼怪的世界吧?占山为王的比比皆是。”说那些神怪故事,不如跟他打滚一番还有点乐趣。
  万家佛不理,继续念道:
  “此妖占此山长达千年,后来,不知道何故,山明明消失了,可是山就是存在着,山内的妖魔鬼怪也还活着,却出不了山;外头的妖魔鬼怪也进不去,甚至连大罗金仙、地府鬼差也无法走进这座山……而且,书上写着这座山,是妖魔鬼怪的仙境,无论如何鬼怪在山里都能共存。小夏,这种呢,就是假的,世上纵有妖魔鬼怪,也没有这种说要消失就消失的山。”
  “怎么没有?它说的是驼罗山啊!”严小夏得意洋洋地说。
  万家佛内心轻震,不动声色笑道:
  “不可能的!你在说笑了,没想到一个媚鬼也懂说笑话啊!”
  就算蠢如猪,严小夏也听出他语气里的鄙夷,立时暴跳如雷,怒道:
  “谁说笑话了?好歹我也是个比你混得久的妖怪,好不好?书生,你仗着你人间知识多,就以为世上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眼下!哼,偏有你不知道的事,这座山就是驼罗山,在人间,只是消失了而已!外人看不见,里头的人也走不出来!”
  在人间!果然在人间!他心里默念了几次驼罗山,嘴里哼笑:
  “不可能,人间没有驼罗山这个山名,我很清楚。再者,若外人看不见,世上又怎么会流传这座山呢?”
  “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这座山消失了上百年之久,其间说不定有缘者走了一遭又出来,将它记载下来。世上无奇不有,我只知道驼罗山的主人死了,有妖怪想霸驼罗山,于是驼罗山就被封了。”
  “被封了?”万家佛重复喃道。
  严小夏耸肩:“就是你说的消失了,它是在人间,可也被封住了,你就算走过它,你也看不见。书生啊,说这种事多无趣,不如想想有趣点的事,这样吧,就看在我是你救命恩人的面上,让我碰一碰……喂,有没有必要一直默念封山啊?”
  万家佛匆地将马车上一堆古籍推下地,一本接着一本找,找到某本泛黄的书籍时,连翻了数页,念道:
  “……路过山间遇虎,幸而青年搭救。当晚,我住在山中木屋,观察此青年不食不睡,穿着新衣,胸前悬着一条银牙链子,似是动物的牙齿,此青年忽地看向我,笑道:‘老先生,你对我链子有兴趣?这是我主子的牙,也是我最后的保命符。’我满面错愕,他又笑:‘我住在对面的山里,老先生,你可知那座山叫什么?’我常年经商,必过此路,从来不知对面有山,也从不知山上有此屋,难道……”接下来的字因为年代太过久远,教书蠹给蛀蚀了。
  严小夏呆呆地听着他念,有点疑惑,也有点紧张了。
  万家佛不再看书页,直接看向严小夏,继续背道:
  “这青年笑说:‘山被封了,所以有事托先生。’。小夏,你知道这青年托了他什么事吗?”见小夏呆呆摇头,他黑眸闪着异样的神采,点亮了他绝世的相貌,笑道:“这青年说:‘我知先生平日闲暇以看闲书写闲文章为乐,若是想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请你写下这段奇遇,在文章卷末写着:狼的左边,偏她左右分不清,钟老爷回地府查究竟……七月初一鬼门大开断魂日,奈河桥下莲花若生,十五日,山现形,有缘者速来。’。小夏,你想不想去驼罗山?”
  “书生,你、你傻了啊……这、这是真的吗?是假的吧?你不也说,故事真真假假?”
  “是啊。小夏,可你不觉得挺巧的吗?书里的老先生以为自己就是有缘者,这青年才会故意漏口风,所以他剩下的三年,全在找这座山。这则故事出自先朝末年,现在快六月了,你要不要赌一赌?”
  严小夏吞了吞口水,结巴道:“书上就写这么多?”
  “当然不。”万家佛叹道:“中间好几页不是被蛀了就是糊了,这是我散尽千金买来的手抄书,字迹难以辨认的也有。文章卷末其实写得不止这些话,好比钟老爷回地府查究竟之后,就足漏了五、六句。小夏,若不是你说驼罗山被封了,若不是遇过钟馗,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来。”
  “……书生,这些书你都背起来了?”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小夏,它日若到驼罗山,你想学读书写字,我也可以默写四书五经让你学啊。狼的左边,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狼?那一定就是天狼山了。打我成媚鬼以来,天狼山的狼主已有千年修行,左边是一望无际的荒地……”严小夏有点恍神,不由自主地问:“书生,书生,我就算是笨蛋,也知道你在人间绝非庸才,为什么你要自甘堕落变成半人半鬼?你在人间,应该可以留名的。”
  万家佛看他一眼,眼神极为复杂,然后笑了:
  “小夏,小夏,严小夏。”
  “干嘛?”
  “你想想,等你死了七八十年后,还有人这样叫你,顺便流下两滴感慨的眼泪,你作何感想?”
  “我、我感想什么?我都死了,他叫我,我也听不见啊!”
  “这不就是了吗?我要留名做什么?”万家佛眸神放柔,低喃:“我一心一意,只为了一件事。我要做不到,留在这世间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严小夏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脱口:
  “你已经是妖怪了,我家青青也只是魂魄强附在身体里,不算是人了,书生,你有没有想过你儿子呢?他是人,以后他死了,投胎了,你跟我家青青还留在这世间,他再怎么转世也不再是你儿子了……”
  万家佛闻言,脸色突变,怒暍:“住口!”
  严小夏吓得几乎弹跳起来。
  “爹!”小四远远看见亲爹恼火,连忙挣脱娘的手,奔过来。“爹!小四洗好了!”投进他的怀里用力抱住他。
  万家佛闭上眼眸,抱住自己的儿子,抱怨道:“小四,你可好,还有你娘帮你洗背呢。”语气与之前的怒火冲天大不相同。
  “娘还不止帮我洗背,娘还陪我洗呢。”
  “……娘陪你洗?”
  “是啊,娘帮我洗,弄湿了她的衣裙,索性就一块洗了。”
  “……真好啊。”那声音有点泛酸。
  “爹,换你洗了。”小四连忙帮爹翻出衣物,嘴里说道:“娘也可以帮爹洗背啊。”
  万家佛立刻抬眼看向徐步走来的妻子,眼神充满贪婪。
  “好啊,小四说的,娘当然会做。”马毕青笑着接过小四递过来的衣物。“小四,要睡了,你要睡在车上还是树旁?”
  “今儿个挺凉的,我想睡到树边。”
  母子先合力铺好长毯,等小四睡在上头后再盖上披风。她亲了他小嘴一口,低声说:“小四真懂事。”
  小四轻轻搂了她的脖子,附在她耳际说:“娘,你今天不用陪我睡,你陪爹就好了。”
  马毕青摸摸他柔软的脸颊,等他乖乖闭上眼后,她起身向万家佛伸手,扬眉忍笑:“相公?”
  “我可没要求,是青青你自个儿……主动的哦。”万家佛有点拽。
  “是。是我好想帮佛哥哥洗背的。”在外人跟小四面前,她一向很给自家相公面子的。
  “既然是你求我的,我就勉为其难让你服侍一下好了。”他真的露出勉强的表情,任她拉着手,两人若无旁人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严小夏呆呆地站在原地。
  突然之间,看见树旁有个东西在蠕动,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看见小四努力地撑直身体、很像是一条硬挺挺的毛毛虫。
  “……你在做什么啊你?”
  “小哥哥,我在努力长大!”
  “啊?”这一家子是不是有点病?书生一眨眼就能笑颜迎人,儿子以为装得很像毛毛虫就能长大?
  “我努力地伸直,明天就可以长高一点,每天都长高一点,很快就可以长大了。”
  “长高……”如果这样子就可以长高,天底下就不会有矮人一族了。
  见小四还在努力地伸展,他耸耸肩,正要随处躺下来睡觉,听见小四说:
  “小哥哥,你要不要一块睡,我这儿有披风,很暖和呢。”
  “唔……也好。”严小夏立刻滚进披风里。“小鬼,你一个人睡很寂寞吧。”
  “没关系。”小四笑道:“今天娘要哄爹,我一个人睡也没有关系。”
  “哄书生?”书生要能随便被哄哄,今天他早就爬上他的床去翻云覆云了。“小鬼头,你们家真奇怪,明明在逃命,为什么不害怕?还成天黏来黏去的,很不合常理耶。”
  小四眨了眨眼,看着严小夏,说道:
  “我好害怕啊,好怕爹娘会不在。可是,爹从地府里救了娘之后,跟我说,咱们讨回娘,不是要让娘担心受怕的;咱们讨回娘,是让咱们能回到以前一家子快乐地生活。小四现在很快乐,有娘在、有爹在,虽然还是很害怕,可是,能看见娘会说话会动,小四就很高兴了……讨厌,小哥哥,爹跟我说,堂堂男子汉不能哭的。”拼命眨回泪。
  严小夏吞了吞口水,看他眼眶含泪。“小鬼,我不哄人的我不哄人的。”别缠他,拜托!
  小四用力抹去眼泪,咧嘴笑:
  “爹说,咱们在找个地方,找到了,以后就没有人追我们了!爹娘我都能在一块了,小哥哥也一起来嘛。”
  “……你眼泪没有必要这么快缩回去吧?”是不是小孩啊!这样会没人疼的吧!
  “小哥哥,明儿个早上起来你要帮我看,我有没有变高哦?娘每次都说有,可是,我怎么仰高头,爹一个手掌就把我压下来了。我怀疑娘的眼睛有问题。”
  “……”书生,你的儿子好像有点像小笨蛋耶。
  “爹现在还在生气吧,不过没关系,娘在他身边,爹可以把不快乐的事分一半给娘,爹就能开心点了。”
  “听不懂。”真的听不懂。书生的快乐不就是他一人的,怎么分?
  “娘说人人都是这样的。小哥哥,你一定也有的,对不对?小四得长大了才会有。”
  “我没有!我就没有啦,怎样!”心底无端火了,严小夏索性翻身背对小四,埋头就睡。
  小四无辜地看着他的背,虽然不明白今晚为何爹跟小哥哥都要生气,但还是乖乖地躺好……稍微移动一下小身体,跟小哥哥背靠背睡好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八章

 

  平康县。
  沿街走来,满目疮痍,战争虽然已经离开平康县,但要恢复大概也要好几年的时间吧。
  街上没什么人烟,多半不是去逃难就是躲起来。朝廷已派官员到平康县重建,不知道这一次派的是好官还是贪官?
  冯二哥走到万府前,看着这座府邸在短短半年多里已犹若荒宅。他走进府内,踏上长廊,摸索一阵,走到应该是万府主人的睡房。
  床缘斑斑血迹没有人清理,不知道是谁的……小青急病而死,应该不是她的。思及此,冯二哥想起那曾有一面之缘的万相公。是半年前他在小青尸身旁吐的血吗?
  他不敢再深想,沿着长廊,走到书斋。
  书斋里,看似长久未清,蛛网满布,书柜倒了一地,但遍地书籍,似乎没有缺本,再走到还没翻倒的书柜间,随便翻了本书,里头有万相公的字迹。
  “他看的书还真多……”
  瞄到柜后有个毫不起眼的木盒跟两卷画轴,他先打开画轴,一卷是钟馗和颜悦色、一团和气的丹青绘图,钟馗的头上还有只黑蝙蝠在引路,图的右上方写着“赠兄仲秋”,应是来不及寄出的画。
  冯二哥再摊开另一幅画,随即一怔。
  画里是他方才经过的地方,杨柳树下有个男人手捧蓝皮书,后头跟着个小孩子像摇头晃脑地跟着背书,旁边有个年轻美丽的妇人坐在树下笑看他们。
  “是小青……家有青青,家有佛赐,万家佛何求哉?”冯二哥念着上头的字句,想起他们如今的下场,不由得喉口紧缩。
  看着图好半晌,他才缓缓打开盒子,盒子内分成两半,各有书信放在里头。他随便抽起一封,一看,立时放下。
  “原来是小青跟万相公的信,这可不能看啊!”看到另一半最上方的信纸好新,像刚写的,他迟疑地拿起来,偷偷瞄上一眼。“没写给谁的?”
  他吞了吞口水,打开信,吓了一跳,信的边缘沾着血迹,像是写信的人流下血却没有注意到。
  冯二哥一看开头就提到小青,连忙低声念道:
  “青青已走七日,我在她身旁陪伴七日,原以为今晚可以见她魂魄回家,哪知换来措手不及的真相。世上无佛有鬼,今晚我遇见布灾苏城的瘟鬼,他说我与青青魂魄相连,我若肯变成瘟鬼,他便有法子让我下地府救青青,先变半人半鬼,再下地府救青青,回阳之后,他再将我变成瘟鬼以报答他的大恩大德。对谈半夜,赫然发现青青无辜枉死,竟是为我!他有心要将我变成瘟鬼,所以先教青青枉死,诱我成鬼,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我用尽心机保护的妻小,到头来却遭瘟鬼陷害,我的青青,我的青青……”接下来的字迹被血晕了开来,显然万家佛写到此处时痛不欲生,冯二哥连忙跳着看:“我已决定明日带青青的尸身,与小四前去当日立誓的庙宇,晚一日,青青一渡奈河桥,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她了。明日之事,我虽然毫无把握,心里却已平静如常,若救不了青青,一并魂归地府吧,唯一放心不下,是我儿佛赐,我若回不了阳,佛赐将无爹无母。将来若见此信者,如知我儿佛赐下落,请转告他,我跟他娘,虽无法牵手白发,也早已投胎转世,不必牵挂不必追寻:若是佛赐后代子孙见此信,须知世上有鬼无佛,防人防鬼保自己,切莫落得我这般下场,若是非万家子孙见此信者,世道贪乱纷争,想必万家佛已无子无孙,平康县我是顾不了了,朝官不换,圣眼不开,我也无能为力,若遇战争,府内有地窖,藏有数年不坏的腌制食物,可躲可食,随君取用吧。家中无佛,何来平安康泰,万年无事?万家佛于十二月十五青青头七日绝笔……”
  阅至此,冯二哥已然呆怔!
  “我的天……他真的曾下过地府?”冯二哥喃喃道:“下地府救小青吗?他、他连地府是什么样子也不知情,就有这胆子下去吗?”
  拿着万家佛临时亲绘的地图,他双手微微发抖,扪心自问,若是自己、若是自己,够不够胆在片刻之间决定下黄泉救人……他没那个胆,他很清楚。人死了,就该葬在土里,要他再下未知的地府救人……他不行。
  紧紧握着那卷钟馗保平安的画像。他将盒子收好,放回原处,又绕着万府走。
  来到一间旧屋子,他注意到院内地上异常干净,疑惑地推门而入,发现是万家摆着列祖列宗的牌位。
  牌位也是异样的干净整齐,毫无灰尘。他上前,呆了呆:
  “万家佛、马毕青……万佛赐?”这三人的牌位在此。那他在严府里看的又是谁?
  万家佛既然执意要救小青,绝不可能先立脾位……
  “万相公?”
  冯二哥吓了一跳,转身一看,看见眼熟的百姓。
  “是冯二哥啊……”有人认出了他是半年前来平康县的刀铺师傅。
  “你、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冯二哥,你回来干嘛?这里刚走了战争,一切还没有恢复正常呢。”
  “我、我是放心不下几个朋友,所以赶回来看看。”
  “就你有良心。”一名妇人拭泪道:“万相公自私自利,人走了,连平康县的人都不顾了……”
  “自私自利……自私自利……”冯二哥重复喃道。一心救自己的妻子,也算是自私自利吗?
  “他要不走,平康县今天不会落得这种下场。还好,他还算有点良心,将地窖里的食物留给咱们,要不然,凭咱们老弱妇孺出去寻食物,会有什么下场都不知道。”
  冯二哥注意到这几名都是上了年岁的妇人,其中一名还抱着一盆食物。他微讶:“你们看过那盒子里的信了?”
  “那盒子就摆在书桌上,来抢劫的暴民瞧它是木盒就没有理会,躲在地窖里的姑娘有几个识大字的,一一读了出来,咱们才有条生路走,现在县里的老弱妇孺都待在里头,等着朝廷新官过来。冯二哥,这半年多你在外头见多识广,有没有听过万相公的下落?”
  “他……”
  “信上说的事,太可怕了。如果万夫人真是被瘟鬼害死的,照理说,应该立刻火化才对,他那棺木放了好几天呢……咱们在想,万相公跟万夫人感情好得不得了,是不是他失妻后疯了,以为能救回他妻子?”
  “这倒是。”另外妇人低声接口:“当年我在街上办年货,万相公带着他妻小出门,我看过他妻子,不多话,儿子活蹦乱跳的,一大一小就走在万夫人的左右边,一家和乐融融的样子。万相公因丧妻而发狂,不是不可能的事,就可惜他家小儿一块被带走。冯二哥,你在外头有什么消息吗?他要神智还清醒,能不能让他回来啊?”
  冯二哥张口欲言,一一扫过眼前的脸孔,然后看向供桌上的牌位,最后,他低声说道:
  “我听说,万相公一家都死了……”不理会妇人们此起彼落地说“果然如此”、“太可惜了”等语,他摊开钟馗画像,目不转睛地盯着好一会儿,突然哽咽道:“人都死了,说不得将来一个魂飞魄散,一个独自走过奈河桥,还是没法在一块……他曾帮平康县保有这么多年的平安,受过他恩惠的人也不少,七月快到了,咱们也该烧纸钱,烧纸莲花给失去的家人,也多烧点给万相公,要不然忘恩负义的我们,也跟妖魔鬼怪没有什么不同……”
  语毕,他默默地将画轴挂在祠堂门口。
  “钟大爷,请您看看,这间祠堂里,有三个牌位,每天每天,平康县里都有人在这儿清理上香,人世间绝不会有人为那些无恶不作的人上香,您一定明白的吧……”冯二哥双手合十地,诚心祈祷。
  “爹!爹!你看!你看!”小四不停地转圈圈,转到万家佛头昏眼花,索性一掌定住儿子的头。
  “爹,好不好看?”
  “……不就是一件衣服吗?哼,谈什么好看不好看?”
  “是娘做的耶,娘帮我做的耶!”
  “……我的呢?”
  “没有。”小四扮了个鬼脸,腼腆地笑:“娘说,布料还有剩,可是没爹的份,要再帮小四做件大一点的,因为小四长得快。”
  “……”万家佛立刻起身,对着正在喂马的青青喊道:“娘子,相公有新家训,快过来聆听受教!”
  马毕青微一愣,应了一声,无视严小夏好奇的眼光,慢慢走到万家佛面前,跟小四对看一眼。
  “好了,万家家训第十三条,从今天开始,儿子有一件衣服穿,一家之主一定有两件。来,覆诵一遍。”
  “咚”地一声,远处严小夏倒地不起。
  马毕青眨了眨大眼,终于明白第十三条家训为何产生了。
  “佛哥哥,你身子又没长高,穿以前的旧衣也没什么不好。”她忍笑道。
  他瞪着她。“万夫人,你太久没有聆听夫训了,是不是?你成亲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问我要不要新衣,小四出生后你第一件事就是做小四新衣,好了,现在呢?你说啊!”
  “相公,是我错了,下回我一定先做新衣给你。”马毕青恭敬道:“现在,在就寝前,请妾身为你重新包扎伤口吧。”
  万家佛眯眼注砚着她,好半晌才满意地点头,马毕青立刻去马车里取出包袱。
  “小四,你要再敢在我面前炫耀,你娘就没法陪你睡了!好了,滚去睡觉,今天晚上你娘是我的了。”他低声说道。
  “又是爹的?”小四惨叫。
  万家佛轻轻弹向他的额头,得意笑道:
  “没办法啊,小四抱着新衣就能睡,爹只能穿旧衣,只好抱着你娘将就点睡,记得啊,下回不要再故意在爹面前嚣张成这样。”见马毕青走来,他又一脸严厉,故作不悦。
  “相公,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勺些水,你可以顺道洗脸。”
  万家佛应了声,见青青前去溪边取水,他又对着小四说:
  “记得了,不要来打扰我跟你娘。”语毕,竟然狂奔到稍远的树下等着青青来哄人。
  小四呆呆地看着爹,呐呐道:
  “爹,难怪娘常偷偷说,万家有两个小孩,她很辛苦的……”算了,不跟爹争了,慢慢走回马车,看见严小夏,立刻眉开眼笑,道:“小哥哥,你看,新衣耶!我的新衣耶!”转个圈圈,再转一圈。
  严小夏嘴角抽动。“不稀罕。”连你爹我都不稀罕了,简直是返老还童的书生,跟书上写的真的不一样啊。
  小四看他也不捧场,扁了扁嘴,然后坐在严小夏身边,小声说:
  “娘亲口跟我说,今年年底还要一件哦,明年也有,后年也有……小哥哥,我娘说爹好像找到容身之处了耶!等我们到骆驼山,又可以一家在一块,不必再怕人追了。”
  “那叫驼罗山。”这小鬼老爱缠着他,烦不烦啊。
  “对耶,是驼罗山,小哥哥也要去吗?”
  “想去啊。”想去得要命,如果书生真是书上那个有缘者,那他是书生的救命恩人,应该也能进去吧?进去了就不怕什么道士、天劫跟抢地盘的大只妖怪,多美好的远景!
  “到时候咱们加上小哥哥,都会在一块。这样好了,等娘把我年底衣服做好,我叫她帮你做一件,你也有新衣穿了。对了,小哥哥,今天晚上要不要再来背靠背睡,很暖哦,而且小哥哥的背跟娘还有爹都不一样耶。”看见娘亲路过,他立刻露出一个很大的笑颜。
  马毕青也朝他笑了笑,冷淡地看了严小夏一眼,一转头,讶异地看见她相公在有段距离外的树下。
  她双肩微抖,忍着一脸狂笑的冲动,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
  “相公,请把右手伸出来。”
  “哼。”伸出右手。
  她含笑地拉开他手掌上的长布,露出几乎没有完整肉皮的掌心,眸瞳微缩,她默不作声地为他重新上药,然后打开包袱,取出新的白布包扎上去。
  “都一个多月了,不疼了。”万家佛突然说道。
  “相公,你很怕疼的,就算轻轻抓过你的手臂,留下血丝你也好疼的。”她柔声说道。
  “都说不疼了,你这当妻子的还要跟我说反话吗?”他抱怨:“我是不是愈来愈没有一家之主的尊严了?”
  她小心翼翼把他手掌捧到自己的脸颊,轻声说:
  “佛哥哥,下一回,你不要再这样了,我是宁愿我受伤,也不要你伤到半分。明明你没法拿那把斩妖剑的,你这样我好心痛啊。”
  万家佛无所谓地笑:
  “青青,你把我这个男人看轻了,这点小伤我要是喊半句疼,你生小四的痛又算什么?”
  “我说过我不怕疼的。”
  “大夫跟我说过,生产就像是一千根针,狠狠地扎进皮肉里,疼得想死,你要不痛才有问题。”他耸肩:“还好这种生小孩的疼不是男人来受,所以,我勉勉强强受这么点皮肉之苦,也不算什么啦。”
  “佛哥哥,你不是自己拿了一千根针扎自己吗?”
  俊美苍白的脸色立刻扭曲,瞪向她。“你怎么知道?”
  “我怀小四的时候,半夜醒来看见你坐在桌前,桌上有一排针,你一次拿上一根,试着扎自己,边扎边……流露出非常可怕的表情。”她柔声说道。
  “万夫人,你不是说你记忆力不好了吗?”他抱怨道。这种事也让她看见,他这个一家之主还要不要做?还有没有脸啊?
  她嘴角扬笑:
  “有些事我记得模糊而已,可该记的事我还是记得很清楚,就像洞房花烛夜那晚,我绝对不会忘。”永远也不忘。
  “……我记不得了我记不得了……”万家佛面无表情地喃着。
  “其实,那天晚上我紧张得要命,你跟我说,我没有爹娘,自然不懂洞房,一切都交给你就好了。”
  “……我年纪轻轻竟然重听了,我听不见了,我失聪了……”他还是喃着。
  “佛哥哥,我真的不懂洞房,那一个晚上,我一直惦在心里呢。”
  “……还是忘了比较好吧……”他继续嘀咕着。
  那种记忆还是丧失的好吧。青青不懂圆房,他当然懂,也看过书,只是稍微缺乏了点经验,但他向来聪明自负,每件事落在他手里,纵然没有经验,也能顺利结果。只是,他忘了,他面对的是自个儿喜欢的女孩子,光是一件一件脱了她的新娘嫁衣,就让他心跳不已,到头来两人面红耳赤的,青青愈紧张脸愈红,他就愈冲动……总之,年少克制力太差,隔天他起床懊悔个半死。
  “好好的一朵鲜花,被我躇蹋得这么惨……”亏她一觉醒来,还是笑容满面,害得他又心虚又怜惜,只能暗自庆幸她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可能误以为洞房花烛夜是必须要壮烈牺牲的。
  “佛哥哥,你别老是自说自话嘛。那一夜后,我就是万家的人了,是佛哥哥的人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了,我快乐得想笑、满足得想笑,真的。”
  他闻言,扬起骄傲的英眉:
  “即使……很疼?我很粗鲁?没有男子气概?”
  她眨眨眼,笑道:
  “我不怕疼的啊,你碰我时,就像你的温柔流进我心口一样,让我确切地知道你绝对不是我自幼的幻想。我的快乐是你无法想像的,这种感觉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还有,佛哥哥,你别套我,在我心里,你是很有男子气概的,而且一点都不粗鲁。”
  “晤,青青,口说无凭,这样吧……”俊脸带着几分诡诈跟情欲。“青青,我跟你提过,什么叫夫妻吧?夫妻夫妻,夫在前妻在后,丈夫先说了什么,妻子就得依样画葫芦。青青,现在我光靠着你,我就开始想入非非,情不自禁,满脑子都是你一丝不挂的邪淫思想,好了,以夫为尊的青青,你可以说了。”
  她闻言微启唇瓣,一时呆住,而后见他十分坚持,她只好在心里默念:万家第二个小孩万家佛,万家第二个小孩万家佛,我是娘,我是娘……
  “青青,我耳朵很灵敏,正在洗耳恭听呢。”
  “佛哥哥,我现在光拉着你的手,我就想入非非……”桃子般的颊面酡红了:“情不自禁,满脑子都是你、都是你一丝不挂的模样……”言语是有渲染力的,当她说出口后,脑中果然勾勒出他一丝不挂的模样,桃颜开始发起热,有些口干舌燥起来了。
  “好吧,既然青青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化身为野狼了。
  “等一下!”马毕青赶紧低叫,忙避开他的吻,明明气息被他弄得紊乱,嘴角又忍俊不住了。“别闹啦,佛哥哥,我记得上回你就是在这种地方想……结果有条蛇缠上你的大腿,你吓得抱住我,到头来我还得边拖着你没力的身子边打蛇,你还记得吧?”
  “……我失去记忆了。”
  她噗哧地笑了出来。“好啦,你起来啦,晚上风大,你把衣服脱了,换上厚点的衣服才不会着凉。”
  万家佛叹息,起身任她脱下他的衣服。
  “青青?”
  “嗯?”
  “接下来,咱们应该可以顺利到驼罗山。”
  “是啊。”她帮他换上衣服,拉好衣襟,系上腰带,东看西看,觉得他的腰身变得更细了。记忆里,她相公的身子柔软又舒服,这半年间的流浪,让他开始变得结实,唔,摸起来还是小四好摸,但绝不能说出口。
  万家佛有点心不在焉,说道:
  “阴差没抓你,我可以理解,但却没有人来追捕我,这倒是有点奇怪了。”那本书上说,钟老爷回地府查究竟,查什么?后头五、六句话又写了什么?
  “那一定是菩萨见咱们可怜,决定让我们一家厮守,既然咱们要进的是妖怪共存的仙境,你也不会再传病给其他人,菩萨自然保佑咱们了。”她含笑道旷“菩萨?世上就算有神佛,也是专来抓我这种妖怪的,哪会怜惜世人……”见她瞪着大眼,他立刻改口:“是是,是我说错了。菩萨见我们可怜,决定让我们一家厮守,反正我进了驼罗山,就算主瘟也没有用了,是不是?”这一次改成“妻夫”,妻子说什么他完全配合就是。
  她抿嘴一笑,退后一步,问道:
  “佛哥哥,合不合身啊?”
  他一愣,低头看着自己一身土黄色的新袍。
  “我本来是想在衣服上绣点花样再拿出来的,可惜有人大发脾气,只好先拿给你穿了。”
  “唔……谁发脾气?小四吗?”万家佛转了一圈,无辜问道:“青青,我要不要再学小四,转个几圈让你头昏眼花?”
  “别别别!”她快要捧腹大笑了,连忙拉住他。“佛哥哥,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觉得,我有两个小孩,别再逗我了啦!”
  万家佛见她真心笑着,心里发软,更加不后悔在半年前硬将她拉回阳间。拉着她的手坐下,拍拍自己的大腿。
  “来,躺下吧。”
  她瞄他一眼,想要说她一睡着就会浑身冰冷,他一定会因此而受寒,但当他再度拍着大腿,露出小四般的表情时,她很识时务地躺下,乖乖枕在他的大腿上。
  他面露浅笑,用她没看见的柔情轻轻梳着她乌黑长发。
  “佛哥哥,我一直没问过你……半年前,我只记得我忽然失去意识,阴差来带我,我明白我失去意识代表什么,虽然心里好遗憾,但还是跟他走了,可进了鬼门关之后,我记忆有点模糊……你到底是怎么把我带上来的?”
  “你记不得了吗?”他随口答道:“我一找着你,罚你背了万家家训三十遍后,你终于记得你是谁了,然后哭着抱住我,我就乘机带你上来了。”
  马毕青心知他在胡谑,也没有多加追问。能下地府已是万难,带回一个无助魂魄更是比登天还难。她轻轻蹭着他的大腿,低声说:
  “佛哥哥,为什么你要让媚鬼跟着咱们?”
  “因为他才知道天狼山在哪里…再者,他要跟咱们一块去驼罗山,就绝不敢玩花样。”
  马毕青总觉得不止于此,却知道再多问,他也不见得会多说。
  “那个,青青……咳咳,在严府里冯二爹跟你说了什么?”
  “冯二爹?”她失笑:“佛哥哥,他姓冯,名二哥,不是冯二爹。”
  他管他叫什么?他哼声:
  “看得出来他对你别有居心。”随即吞吞吐吐地问:“那个,他跟你聊平康县的闲事?”
  “是啊。”
  “聊到我?”
  “是啊。”
  “聊到我在平康县的所作所为?”
  “……是啊。”她话一出,颊面下的大腿肌肉顿时紧绷起来。
  “青青……我……那个……”生怕她认定他是人性险恶里的一员。他的确是,却不愿妻子这样看他。
  “佛哥哥是个好人,在我心里一直都是。佛哥哥是一个很善良、很疼惜妻小的好人,你从来都不说你在外头做了什么,我也从不问,因为我心里的佛哥哥不管做什么,必定是为了保护我跟小四。这一回,我是想着,以后再也不会回平康县了,我想知道你做了什么,然后告诉小四,就算有一天……我们离开了小四,他也会知道他爹曾做的努力。”
  万家佛默默注视她的背影,拿过他换下的黑色外袍盖在她单薄的身子上。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
  “是啊,小四总该知道他的爹做过什么。青青,小四终究是人,你说,咱们能陪他多久呢?”
  “我一直以为,无论如何,当爹娘的,都会比孩子早死。”
  “这倒是。”那是说,如果一家都是正常人的话。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小四比咱们还老还早死,我真希望我能把性命分给他,若是被迫生离死别……我们该给他的,都给他了。”那声音微微发着颤。
  他垂下眸,轻轻来回抚着她的脸颊,叹息:
  “是啊,你说的都对。他是我儿子,当爹娘的,不就是把所有的一切都教给孩子吗?我也自认我该给的,一样也不少,即使现在离开了,我也能确定他将来必是好男儿。青青,我的身教还不错吧?”
  “是啊……”这个万家第二号小孩真的很爱转移话题,逗她笑。
  “那重点来啦,有一天,你必须选择,你会选我还是小四呢?”
  她闭眸忍不住笑出声。“你跟小四,我都要。”
  “哼。”连点好听话都不肯说。果然当了娘,自家相公就不是唯一了。他静静梳着她的长发,她像要睡着似的也不发一语,享受一会儿空气流动的宁静后,忽然听她低声询问:
  “佛哥哥,我记得我七岁时开始在马车上生活,你想,如果当时我爹娘没死,我会变得怎么样呢?”
  他连想也没想地答道:
  “那还用说?你必定跟小四一样,受尽爹娘的宠爱。你忘了吗?天下父母心,你也当了娘,自然明白对孩子难以割舍的爱。”
  “是啊。”她满足应声,然后渐渐沉浸在温暖的梦乡,身子也慢慢降温,终至冰冷。
  他神色温柔地注视她,柔声道:
  “青青,咱们一家都是在一块的,就算你爹娘来不及给你疼爱,小四爱你,你的佛哥哥也爱你,唔,我绝对是比小四那小家伙多的。我,万家佛,于此时此地起誓,今生与马毕青纠缠不休,唔,你是我妻子,妻以夫为首,我自然能代你起誓,你,马毕青,在我之前,绝不准离世。”
  所以,谁牺牲了都无所谓,只要她跟小四安在,他一点也不在乎是谁死了。
  七月初一鬼门大开断魂日,谁断魂都好,就是别要她跟小四,所以,他以驼罗山为诱饵,让媚鬼跟着,若是有了机会,就让媚鬼去替死吧!
  人性险恶……其实,就算青青不这么认定他,他也早就成为其中的一员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九章

 

  先是意识清醒,而后感到四肢冰冷,僵硬得有些发疼。马毕青忍着微疼,暗暗运气让身子微暖后,才缓缓张眸。
  她咬着牙,小心翼翼起身,看见佛哥哥背靠在树干闭目沉睡。他一向浅眠,尤其这半年为了逃避阴差,他更是一有动静就清醒,好难得看他睡得这么熟……轻轻将盖在身上的黑袍,覆在他的身子上,就蹲在他面前看了他好一会儿。
  桃颜漾着柔情,倾前轻轻地吻上他的唇瓣。
  真的好难得啊,这样也惊不醒佛哥哥来。平常她要敢主动,一定会被他纠缠得又想笑又得安抚他这个大老爷的孩子脾气。
  “佛哥哥,你一定很累了吧……”她轻声低语:“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能够一家进了驼罗山,不再受累受怕,你也用不着跟人尔虞我诈,那该有多好?”再默默地瞅着他俊美的睡颜,心头暗自起誓,只要她眼睛还能张着,她的眼瞳里就只会有万家佛。跪地举起右手,轻声说道:“天上的神佛,请保佑万姓一家,我不求来世,只要今生跟我相公、儿子一块就好了。”
  她回头看了眼万家佛,心含满足地起身。走到马车前,看见小四睡倒在树下,小嘴微张,像个呼噜噜的傻小子。她忍笑,赶紧帮儿子盖好长毯,再在他红嘟嘟的小嘴上亲上一口。
  她眼角瞄到跟小四背对背睡的严小夏,神色蓦地淡了下来,盯着他一会儿,才在回马车取木剑时,多带一条长毯盖在他身上。
  她转头看见拂晨的雾气渐渐发浓,要是不早点准备早饭,佛哥哥他们很快就要醒了。
  在野外无中生有,于她是常事。顺着草地向前走有溪,她可以熬点野菜汤;运气好点,溪中有鱼,可以捣碎鱼肉,小四也可以吃得快乐。这对父子啊,每回啃着馒头时,老是同时露出吞咽很困难的表情来逗她笑。
  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想笑。
  忽然间,溪水声没了,她顿时停步,注意到雾气以奇怪的角度散开,她心知有异,以不动为万变,眼观四方,握紧手中木剑。
  白雾散尽,她不由得倒抽口气,瞪着只有几步距离的小庙。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是……当年我跟佛哥哥起誓的庙啊……”
  纵然多年不见,她也不会忘。这间庙好阴啊!当年不懂事,不觉得这间庙有什么问题,现在一看,庙身全黑老旧,从正面一进去,不到两步就是破旧的供桌,上面奉着……
  她的心一凝,立刻撇开视线。
  那不是神佛像,绝不是。
  天下绝没有这么巧合的事,她记得当年是在北方跟佛哥哥相遇,现在他们则是一路往南走,怎么会在这里遇上这间庙?
  四周的空气有些阴冷,她暗自调匀呼吸,覆诵佛哥哥说过的话。
  谁也带不走她,只要她不是心甘情愿,她体内有佛哥哥一半的魂魄,谁也拖不动她,她还是可以留在阳间,与他们一块生活。
  视而不见地转身,要回头找马车所在之地。
  忽地背后响起——
  “青儿?”
  霎时浑身冒出冷汗了。
  “青儿!”呼喊声有些凄楚。
  马毕青缓慢而僵冷地转回庙前,大眸连眨也没眨的,瞪着庙前迹近透明的一男一女。
  男的约莫五十出头,有点老态;女的才四十多,貌色慈祥,有点眼熟,尤其女的眼眸几乎跟她一模一样。
  “青儿,你还记得我跟你爹吗?”那声音沙沙的,带点阴凉。
  她的唇掀了又掀,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干涩的声音:“爹、娘?”
  “青儿果然还记得咱们!当年你才七岁,我跟你爹就走了,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马毕青难以移开视线,下意识低喃:
  “很好……很好……我很好……”会叫青儿的,只有她的爹娘。明明她七岁时,爹娘被乱石砸死,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青儿,你过得一点也不好。”马母的魂魄飘移了过来,老脸充满哀伤。“这些年娘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过得很苦。”
  “不,不会……”她有佛哥哥跟小四,怎么会苦?
  “尤其这半年,你一定很难受吧?明明不必受这些苦的,为什么你相公要硬生生把你拖回来?”
  “这是我心甘情愿的。”
  “青儿,跟咱们走吧。”马父开口了,带点微不可见的怜惜。
  她愣了下,视线从娘亲移到父亲脸上。
  “是啊,青儿,爹娘是不忍你受苦,专程来带你回去的。”
  马毕青定定看着他们,喃道:“受苦?我不觉得啊。”
  “你现在多痛苦,不能跟常人一般生活,还得东躲西藏,全怪你相公。爹跟娘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机会带你走了,咱们一家一块走,以后你再也不用害怕了,好不好?”
  马毕青注视着马母,绽出柔和的笑。
  “我不害怕,也不觉得在吃苦。”顿了下,喊出那个好陌生的称谓。“娘,我现在很快乐,真的。”
  “快乐?”
  “是啊,当初乱石砸中你两老,我被送到杂耍艺人那儿打杂,一直没有机会回去为你们上香。后来,我相公……对了,你们有女婿了。我相公在平康县的庙里,为你们办了场迟来的法事,每年祭日也特地带我去上香。还有,你们有七岁大的孙儿,取名佛赐。”
  “孙……孙儿?”马母跟马父对看一眼。
  “他好可爱好可爱,天上神佛来送子,我相公本来不信鬼神,但终究还是妥协为他取名佛赐,我跟他,都希望儿子一生顺遂,无灾无难,神佛庇佑。”
  “……可是,青儿,你毕竟阳寿尽了啊……”
  马毕青看着他们苍白中带点麻木的表情,柔声道:
  “我知道。”
  “你留在阳世,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跟爹娘一块走,好不好?别让爹娘再担心你了……”
  她默默垂下视线,轻咳一声,低声道:
  “我七岁失了爹娘,我曾私下承诺自己,绝不让小四七岁丧母,爹娘没法给我的,我一定要给他,我不要他变成我这样,我不要他亲眼看着娘离世而无能为力。当年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你们说,既然我到头来都得被人带走,我宁愿你们拿着钱回来好好过活,也不要你们在收了钱后死在乱石下,我没怪过你们,所以……”她露出笑颜,声音却是微微哽咽:“爹、娘,请放了我,好不好?”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是不忍心……”
  “我死过一次,明白身在地府的感觉。从有知觉到缓知缓觉,最后不知不觉,若不是佛哥哥硬将我带走,在那短短的时间内,我根本没有任何的感受。爹、娘,我是马毕青,是你们的女儿,是你们养了七年的女儿,请不要失去对我最后的感情,请放过我,让我想着我的爹娘其实心里还是有我的。佛哥哥是没法进庙了,如果你们肯放了我,我想办法带小四进庙为你们上香祝祷,求菩萨保佑你们早日投胎转世,好不好?”她哀求道。
  “青儿,你别这样,我们是你的爹娘,所作所为都是为你打算,你再留下,最后也不过是跟你相公一样魂飞魄散,不如跟爹娘走,爹娘真的很想你……”马父马母紧跟在她身边劝道。
  马毕青咬紧牙根,低声道:
  “我不走!”
  “青儿……”
  “我绝不走!我绝不心甘情愿跟你们走!”她大声叫道。
  正要撇身就走时,忽然听见身后诡异阴森的声音——
  “父左母右,父系儿三魂,母系儿七魄,剩下万家佛寄在你身上的一半魂魄,我还推不动吗?平康县马毕青,享年二十四,自地府私逃,于今日七月初一缉捕过奈河桥,永不回头,拉!”
  马毕青闻言大惊,回头一看,果真亲爹站左、亲娘站右,紧紧勾住她的左右手内三魂七魄,随即魂魄用力被撕扯出肉体。
  不要!
  意识迅速消失,体内剩余的生魂重重地由后头推了出去。
  “碰”地一声,失去灵魂的身体毫无生气地倒卧在地。
  突如其来的劲风十分猖狂,扫过一大片青青野草,天上浮云也疾速地移开,接着,一切归于阗寂。
  啊,这是梦。
  万家佛很清楚地意识到自身处在梦境里。
  唯有在梦境里,才会回到在万府的少年时期。
  书房内,十五岁的他,正教着青青写字,他还记得青青快满十三,字迹已练得十分娟秀,偏他那时心里有诈,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握住她执笔的小手,俊脸微红,心跳加快,柔声道:
  “不对不对,该这样写的,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算吃豆腐不算吃豆腐,他默念。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跟着念,神态十分认真地仿他的笔迹。
  十三岁的青青,还是个外表孩子气很重的小姑娘,他心里暗喜得要命,他可不要她长得太快,到头被人抢走了。
  “这句话出自《诗经》,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咳!”拉过青青小小的双手,他浅笑:“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不管你我相距有多远,我都跟你约定,我要拉着你的手一块白头。”
  她年纪小小,对于情爱一知半解,桃脸微晕,轻轻反握住他的手。
  “佛哥哥,我喜欢拉着你的手,你的手好软好舒服。”
  “那……我就让你拉到一块头发白白吧,好不好,青青?”
  她想了下,点头,笑得很开心:
  “佛哥哥,头发白白还要很久很久呢。”
  “是啊,咱们还有很久很久的日子要一块共度呢。”本要开口问她饿不饿了,可以请厨房备饭了。她待在平康县内泰半时间还是得去打杂,是他跟收养她的温爷爷说,她每天才能得点空闲来习字。
  忽然间,她抽回手,桃脸展开不合年纪的笑,轻轻地说:
  “谢谢你,佛哥哥。”
  “啊?”不对,他记得接下来,是他拉着她一块去用饭啊。
  “佛哥哥,我很快乐很快乐哦。”她一直在笑:“所以,你别难受了。我其实真的很想陪你到老的。”
  “你……在胡扯什么?”
  她垂下脸,低声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老天还是没有听见我的愿望……”
  他微一愣,正要再拉她的手时,她转身走出书房。
  “青青!”他追出去,已无她的人影,突然间,遍地青青野草被一阵强风扫过,尽数消失在他的梦境里。“青青!”
  万家佛猛然惊醒。
  四周景色一如昨晚,青青已经没枕在他的腿上。他看着覆在身上的黑色衣袍,再看看天色已是大亮,不,分明是近午了!
  他立即起身,怕弄脏了青青做的新衣,于是将黑袍当作外衣穿上。走到马车附近看见小四跟媚鬼还在熟睡,青青跟木剑却已不见踪迹。
  想起不祥的梦境,他强压内心惊惧,摇醒小四,问道:
  “小四,小四,你娘呢?”
  小四睡眼惺忪,一时清醒不过来,直到万家佛大暍一声,小四才顿时来了精神,叫道:
  “爹,怎么了……娘呢?”
  “你也不知你娘上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啊!娘怎么了?娘去哪了?”小四赶紧爬起来,跟着万家佛四处寻人。
  严小夏伸了个懒腰,打个呵欠,咕哝:“奇怪,今天睡得好熟喔……”起身跟在万家佛的身后,说道:“书生,搞不好我家青青是去做早饭了啦,真是紧张兮兮,你干脆成天当她背后灵好了——”蓦地闭嘴。
  挡在他面前的书生,浑身僵硬无比,严小夏心知有异,从书生背后跨出一步,看见面前的大片草地上有一座庙。
  “咦……什么时候多了这间庙?”严小夏讶道。
  这间庙一看就知道好阴啊。
  “半年前,我救回青青后,明明将这庙给烧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万家佛喃喃自语的,心神既惊且惧,几乎不敢预期接下来会看见什么东西了。
  “书生,我、我有没有看错……那是什么?”严小夏不敢置信地问。
  万家佛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拉下视线,有抹眼熟的桃色长裙在长草间不住地被风扑打着。
  刹那之间,他浑身发颤,走前一步,发现自己摇摇欲坠,难以站稳,随即他咬牙定神,恼笑道:
  “青青昏倒了而已。这傻瓜,要倒也不叫一声。”
  他狼狈地走上前,看见他的青青无力地倒卧在地,木剑遗落在旁,她向来含笑的大眸还是张着,久久不肯合上……
  一阵麻感不停地窜上身体,他浑身不住战傈,双腿不由得发软,食指轻轻碰触她的鼻下。
  没有任何生息。
  “青青……”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已经僵硬的身子,轻轻喃着:“青青,你明明答应过我,绝不离开我跟小四,你说过你不走的……只要你不允,没人能带你走的……”
  “娘!”
  小四奔过来,惊骇无比。抬头看向爹,爹已经失了神,紧紧抱着娘无力的身子……娘看起来很不对劲,很像是半年前躺在棺木时的模样……不对!娘的眼睛还张着!娘的眼瞳还映着他跟爹的身影!
  小四连忙蹲下来摇着她,叫道:
  “娘!娘!快点起来!爹,娘怎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
  万家佛彷若未闻,一直抱着青青的身子。
  严小夏搔了搔头,看着小四猛摇尸体,他小声叫道:
  “小四,小四,别摇了,我家青青已经死了啦!”
  小四呆呆地看他一眼,小脸困惑,突然间看见马毕青滚落泪珠,他惊喜道:
  “小哥哥,你误会了!娘在掉泪,娘没死啦!爹,爹,快点,把娘抱回马车!娘你别哭,小四跟爹都在!”
  “小四!那是我家青青来不及掉下的眼泪啦!你知道吧,眼泪还蓄在眼眶里就断气了,书生这样抱她,才掉了出来……那个,真的是死了啦!”第一次跟小孩子解释这种东西,他很不舒服,非常非常不舒服!
  “……来不及?”万家佛喃喃着,盯着她滑落的泪。泪犹湿,眼不合,魂魄却已离体。青青她……既然心甘情愿回地府,为什么还会来不及掉泪、来不及合眼?她想看什么?
  他一定是将内心的茫然问了出来,严小夏想了半天,回答他:
  “是死不暝目吧……”
  “死不暝目?”万家佛重复了三五遍,俊美的脸庞更加迷惘:“既然是死不暝目,那就是青青被迫带走了?她不情愿,谁能带走她?谁能拖走她?谁能让她心不甘情愿地走!”呼吸随着一句接着一句的呐喊愈来愈急促,美丽苍白的脸庞开始泛着青光,抱着她身子的双臂青筋爆裂。
  严小夏暗叫不妙,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爹!”小四尚未察觉他的变化,还很有信心地说:“没关系!还来得及!上次爹你不是带着我跟娘的棺木,走了好几天才到这间庙的吗?就在这庙前你把娘带上来了啊!咱们找娘去!一找到娘,咱们就再逃跑就好了!”
  “怎么带?”万家佛嘶哑喊道:“怎么带?我下不去了!我下不去了啊!”
  强大的飓风吹来,几乎将附近整片草皮掀了过来,马车受不住劲风的侵袭,整个倾倒,嘶鸣不已的马匹失控地撞上车箱,最后被压死在车下头。
  严小夏还算机灵,眼明手快地抱着大树,才不会让这副瘦小虚弱的身子被吹上天空,他吓得大叫:
  “书生!书生!你不要变瘟鬼啊!咱们不是还要去驼罗山吗?驼罗山啊!咱们的梦想仙境啊!”半人半鬼跟纯然的瘟鬼差很多好吗?他还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啊!拜托,谁来阻止书生吧!
  “没有青青,还去什么驼罗山?没有青青,驼罗山对我有什么意义?”束带已断,万家佛一头黑色的长发不停地飞扬,身上的青光窜进地面成圆爆裂开来,他整张俊脸被青光冲击,覆着浓浓难散的诡青色,眼角四处沾着暗红的血迹,唇色化为死灰。
  “还有小四啊!书生!你还有儿子啊!儿子啊!你看见了没?你的亲生儿子啊!”严小夏吼道。
  万家佛的身子颤了下,强风微停,他缓缓地低下脸,看着抱住青青的小孩。
  那小孩泪流满面,面露惧意地注视着自己,好一会儿,万家佛才认出这小孩是自己的儿子。
  “爹……”小四伸出颤抖的小手,轻轻碰触万家佛脸颊上的血迹,忍住泪道:“你流血了,流了好多……”爹的眼瞳变青色了,从青色的眼里流出红色的血来。娘,小四还在作梦吧?你快点摇醒小四啊!等小四醒了,以后就不要再睡觉了,小四好怕!
  父子俩对看好久,万家佛再开口时已无先前的激动。他平静地说:
  “小四,你记不记得,半年前我决意救你娘时,曾跟你说过什么话?”
  “记得。爹说,娘在我这年纪丧爹丧母,嫁给爹也才八年,所以你要救娘,你要让娘一生一世的快乐,你要娘知道这一生有小四有爹……”
  万家佛仿佛没有看见小四的眼泪,继续问:
  “那你一定也记得,爹曾叮咛过,若我回不来,你该去找谁吧?”
  “爹!”
  “小夏。”万家佛头也没回地叫道。
  严小夏胆战心惊地靠近他,当作没看见他四周毫无生机的草皮。
  “书生,我在。”
  “这几日,我察觉咱们后头一直有马车跟着,我想应该是严仲秋来找你,你带着小四走回头路,跟他说明原委,请他代为照顾我儿子吧。”
  “爹!我不要!我要跟爹跟娘在一块!”
  “你娘已经走了。”万家佛平静道:“我也只有那么一次机会下地府救你娘,那次是万家祖先保佑,否则你爹现在不会在这里。爹无能,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下去救你娘了,我也无法回去了。”视线慢慢地放下,落在青青的眼眸。他轻柔地抚过她的眼皮,让她安息。“我在这里陪你娘,等着人来收我。”
  “我不要!我不要!”小四抱住他的腰,叫道:“我跟爹一块陪娘!要有人来带爹走,小四一块去!咱们一块陪娘!”
  “爹跟你娘要去的地方,不一样。不管是哪里,都不是你能走的地方。”他微微笑道:“当年你娘就跟你爹在这间庙前起誓,虽然拜错了庙,可半年前你知道爹有多高兴吗?拜错了庙,爹的一半魂魄给了你娘,我才有机会拉回她,直到现在,爹还是不后悔,你娘在这半年很快乐很快乐。”随即皱眉。“小夏,你怎么不带小四走?难道你也要留在这里等死吗?”
  严小夏赶紧抱起小四的小小身子,小心地与万家佛保持距离。
  他很识时务的,真的,媚鬼在瘟鬼面前,就像是小蚂蚁对大怪物一样,何况现在他被迫塞在这种身子里,他还不想被瘟鬼害死啊。
  “等等,小哥哥,等等,我陪爹,我要陪娘啦!”
  “书生……”不顾怀里的挣扎,严小夏直往后退去。“我不懂你干嘛留下,你大可不必的,你已经是妖怪了……没有人性了,你不必跟我家青青走,这不是妖怪会做的。”
  抱着青青的背影微咳几声,却没有说任何话。
  “小哥哥,放开我!”小四一直踢他。“你放开我!爹,你说过娘不愿意,是没人能带动她的!她还没死,一定还没死啦!”
  “小四!”严小夏低声骂道:“死了都死了,你说了算啊?阎王老大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你到五更?能留半年,你跟你爹很了不起了!这世上没有大老爷办不到的事,他要让跟我家青青有血脉的人上来带走她,我家青青能不走吗?”
  “你是什么意思?”背影忽然发声了,带着浓浓的哑意。
  严小夏没料到书生耳尖到这种程度,差点弹跳起来。他吞了吞口水道:
  “人都死了,也没必要追究吧……”
  “我一心一意要保住青青,为她算尽机关,她还是被带走了。至少,在我魂飞魄散前,我要知道在青青死前看见了什么。”平静地说完,又咳了几声。
  在严小夏怀里的小四,突然安静下来,目不转睛看着亲爹的背影,终于意识到这一次不管是爹或娘,都再也无法搭上马车了。
  “书生,都是我猜的啦……人不比鬼神,鬼神修行到一定程度摆脱一身皮囊,连带彻底切断皮囊内的血脉;人类就不同了,摆脱不了肉体,自然血脉相连,我先说都是我听来的喔,不干我的事。阴差抓错魂,放魂回去时,是由地府里的血脉亲人亲自推回去,要不,这身子还阳之后一定出问题,是不是真的,我就不清楚了,所以,我猜,真要带走我家青青,也只有这法子啦……”严小夏很没种地嚅嗫,很怕这个瘟鬼随时发飙。
  万家佛闻言,喃喃自语:“难怪,我带青青回世间,她明明活着,一入睡却如死尸,记忆也不如以往的好……”
  忽然间,他想到她是孤儿,地府要真有亲人,必定是——
  “青青,青青,你是被你亲生爹娘带走的吗?”抚着她冰冷的脸颊,他心口好痛。“真是被你爹娘带走的吗?连你走前都要逼你看着你爹娘背叛你吗?那我这些年来所作所为又有什么意义?你终究在怨恨中离世,哈哈……”他失控地轻笑:“百无一用是书生!果真百无一用是书生!你佛哥哥什么都不能做,我到底还能为你做什么啊……”蓦地,纤腰被一双小手紧紧抱住,他低头瞪着小四。
  小四也瞪着他,不肯松手。
  万家佛柔声道:
  “小四,你知道爹已经变成瘟鬼了吗?”
  “爹就是爹。”他含泪道。
  “你真的不肯离开?”
  “我要陪爹跟娘!等到了黄泉地府,我去跟阎王爷爷说,娘没有罪,爹也没有罪!请他老人家放了我们一家三口!爹,我知道你好喜欢娘,小四也好喜欢娘,外公外婆不要娘,我们要,好要好要的,等看见娘,我们跟娘这样说,娘就不会难受了!”
  万家佛闻言,缓缓地点头,温声道:
  “你说的对。即使你娘临走前不快活,我也要让她知道她还有咱们,她不寂寞,还有我跟小四疼她怜她。你去把纸笔拿来,有多少纸全拿来。”言下之意似乎已经答允小四留下。
  小四赶紧跳起来,奔到翻倒的马车内取出文房四宝。
  严小夏呆呆地看着这对父子。
  那他是不是可以不用管这些天跟他背靠背睡觉的小四,先溜好了?
  有没有搞错啊?他到底能不能先走?
  太过用力,手中的毛笔顿时断成两截。万家佛想也不想地扔了笔,嫌小四磨墨太慢,单手还是抱着青青不放,拾起青青身上掉落的雕刀,无视一块滚落在地上的小佛像,划破食指,开始在纸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字迹——
  《上卷完,下卷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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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7-06
《家佛请进门》上下卷之谜

 

  我还记得写《家佛请进门》的那一阵子里,每天到了半夜看着天空,总是会想:奇怪,明明我这一阵子很有灵感,也专心写稿,往往一眨眼天就亮了,为什么故事好像老是写不完呢?
  又想:好像有点问题耶,我记得不管《追月》或《花呆》,总是停停写写思考再三推演剧情,不像这一次《家佛请进门》满脑子聊斋推得很快乐,为什么这一次我花了两倍以上的时间还是没有完成呢?
  虽然是这样想,但我总是会很合理化地告诉自己,可能字数多了点吧,再加上我老是在删文,当然写不完。于是,再继续埋头写稿。
  我也提出心里疑惑,跟项姐说:
  “项姐,我对这次套书主题非常有兴趣,想写的点多多,所以字数好像多了点耶。”
  项姐的回应是:
  “没问题!只要十三万个字内全OK,不然排版太难看了。”
  我心想十三万字耶,我可以安心了!连忙拍胸保证:“安啦,十三万字那么多,我怎么可能写得到那个数字?”当时,我已经在大刀阔斧,一章一段落地直删,怎么可能到十三万个字?开玩笑!万盛字数最多的绝不可能会是我!当时我信心满满(这样的信心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搞不懂原因何在,像是被鬼迷心窍一样)。
  一直到写完后——
  因为作者第一次接触可以放手写的纯聊斋故事,于是“重金礼聘”只看BL小说的家人,认真地看一遍有没有过于恐怖的地方?
  结果看了四小时。
  那时的我,虽有疑虑一本小说是否真的得花四小时,但想对方可能看不惯言情小说,就不小心用了四小时的吧。
  所以完稿之后,我兴高采烈,在奉上稿件前拿出计算机,准备去电告诉项姐,没有问题了,保证十三万字内——
  一算之下,我的脸发青了。
  我心想有没有搞错?一定是我不小心重复算到字数了,再来一次……不对,再来一次……电脑计算机大概坏了,赶紧拿一台新的出来再算一次……
  我傻眼了!
  难怪不管我怎么写,都像是个无法跑到终点的选手一样!
  难怪得花四小时去看完!
  因为,我写的是两本的量啊!
  当时的我,迟迟不敢联络出版社,于是又重新回头看稿,试着找出还能删除的地方,最后没有办法了,小心翼翼地问项姐:
  “那个……十三万个字是不包含空白吧?”
  “当然有啊,什么都算进去共计十三万个字。”
  我认了。“项姐……今天天气好好,我看见远方浮云飘过,我不小心去散个步,回来之后,忙碌的小精灵为了报恩,把我的稿件加了一倍的量,怎么办?”
  “……”
  “那个……有没有忙碌的小精灵去逛过其他套书作者的家?”我的脸皮还没有这么厚,当然不敢说出这句话,只好再度认命,解释身为选手的我,为什么老是走不到终点理由。
  于是,项姐跟出版社的编辑努力地挤挤挤再挤——
  “没有办法!”项姐坦承:“二十万字完全挤不进一本书里!太难看了!”
  “那……抽掉番外篇?抽掉它好了。”算了算字数,就算抽掉,还是远超过十三万字啊。
  我一脸苦瓜。要是平常出上下集也就算了,这一次是套书,怎么能跟其他作者不一致?
  “不然,把套书所有作者的番外篇集结成一册?然后我再删正文字数?”我已经开始绞尽各种脑汁,让大家玩成一块众乐乐好了。
  “不是每个套书作者都有写番外篇的,没写的对她们就不公平了。”项姐答这。
  “那……项姐,我尽能力删了,剩下的先请编辑研究一下,如果可以删掉不影响剧情的,就尽量删去七万个字。”事实上,我已有心理准备了,也准备等候编辑通知,我好开始删稿。
  于是,稿件请编辑详看再详看,最后项姐通知我:
  “你的稿件……删了前面,布的局就不见了;删了后面,你布的局没有结果了。”项姐快刀斩乱麻,直接说出决策:“既然各种方案都设想过行不通了,就做上下吧。”
  电话彼端的项姐倒是很爽快地表示,删番外、删字数,挤排版等等各种方案全想过,不管选择哪一项,都会影响到读者阅读的权利跟作者要表达故事的整个意念,今天就算不是我,出版社还是会选择出上下,这是唯一的办法。
  虽然出上下卷了,出版社还是以超特惠方案处理,务必把每个作家的套书做到完美为止。
  已经不小心写错字数的我,只要出版社开口,我绝对配合,这是我应尽的赎罪之旅啊。
  其实,这算是我第一次出上下卷,完全是在我意料之外,当初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写两本的量,因为向来龟速的我,根本没有出现过这么“神圣奇异不可解之怪现象”。
  现在,请让我藉着这个机会,跟其他参与“七月鬼当家”的作者们,说一声抱歉。
  虽然我不认识你们,但我非常抱歉我这么脱线,写了这么多字数,还每天很悠闲地拿着项姐的十三万字当令箭,以为十三万字是非常多的字数,加上我是一章一段落的删,就以为字数达合格标准。
  真是十分的抱歉,在制作“七月鬼当家”的整部套书上,《家佛请进门》跟其它套书有所不同(双手合十,诚心道歉)。
  下次如果有幸再跟这次的套书作者们合作的话,我一定会拿计算机放在电脑上头,每一章都会经过详尽的计算,请原谅我这一次的出槌,下一次我一定会完整配合到底的。
  “七月鬼当家”,是我很喜欢的东方聊斋。项姐曾跟我聊到其它作品的优点,令我深觉现在的作者功力都是非常厉害,身为读者的我是乐于期待而且非常期待的(拜托,明年不要来西方的魔法精灵,是人都有弱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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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十章

 

  一进鬼门,就听见凄厉的哀歌传遍地府,再走几步,发现那歌声来自奈河桥下的死魂在哀唱,愈近奈河桥,歌声愈大,一分为二,二分为四,愈分愈多,彷佛齐声在哀唱。
  「平康县马毕青,你过了奈河桥之後,就算是你丈夫成了瘟鬼也无能为力了。」阴差说道,转身召来两只小鬼,同时看向手中罪簿:「下宁镇马家夫妇,我已修改罪簿,你俩功过相抵,还剩下五十年罪刑,带下去吧。」
  马毕青目不转睛地注视马父马母离去後,缓缓看向四周,有点陌生又熟悉,想不起来半年前在地府里,到底是被佛哥哥怎么救上去的。
  奈河桥下的哀歌不断,不停干扰她的思绪,总觉得在这里待愈久,她就愈容易忘记对佛哥哥跟小四的感情。
  垂下眼,看著自己的十指,一根一根吃力地数著——
  「第一年成亲,第二年有孕生子,第三年养儿……第八年……」
  夫妻缘份八年,明明说好,两人要到很老很老一块走的,却被自己的爹娘给毁了。对不起,对不起,佛哥哥,她答应的,却毁了约。
  阴差自奈河桥下走回,阴声说道:
  「可以过了。过了奈河桥,先拘你进枉死城,待锺老爷离去再行审理。」
  马毕青闻言,心里微疑,再往奈河桥看去,注意到死魂一批十人上桥,唯独她,独自一人,留在最後走。为什么?
  「走了。」阴差拉著她的枷锁,抱怨:「三不五时净出些乱子,人都死了还去看什么回溯镜,到头来还不是会怪下头的差役办事不力。」
  正欲上桥,忽然听见有小鬼喊道:
  「那是什么?」
  小鬼们个个举起火把仰望天上,马毕青不由得也跟著抬起头,看向黑漆漆的天空。
  天空上层,好像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了。愈飘愈多,远远看像是漫天飞雪,一近地面才发现飘下来的全是纸。
  好多好多的纸,纸非纯白,透著暗色的字迹,落到身边时,阴差随便抓了一张,马毕青注意到暗色的字迹原来是血书,当许多血书飘落到奈河桥下的水面时,薄纸迅速浸溶於水失去踪迹,鲜红的血却渗进了黑色的河里,迅速蔓延开来。
  一张接著一张都沉进水底,血却不停不停地从纸面浮了上来,逐渐覆盖整条黑沉的河面——
  半年前自她复生後,她曾看过许多形容阴曹地府的古书,从未提到过这种景象啊。
  「我妻青青……」阴差念道。
  马毕青立刻转头,瞪著阴差。
  阴差一头雾水,继续念道:
  「我妻青青於庚子年八月初八嫁於万府独子,年十六,成亲之日,我允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情未变,此誓不改。天不公,我妻青青七岁成孤,於此乱世生存,受尽苦难,未曾怨天;年值十六,我迎她入门,要她从此有家有夫有子有孙,共活於此乱世,如今天生瘟鬼来作祟,夺我妻青青之命……」阴差呆了呆,不再念下去。血书飘不完似的,放眼所及,地府如下大雪,他再抓一张,定睛读道:  「……天下公,我妻青青何辜?遭亲生爹娘拖下地府,天与我民五常,使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如今遭地府阎王所迫,父不成父、母不成母,累及我妻青青背负不孝之罪,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不公下正,不平……」
  阴差心一跳,再取一张,瞪著上头斑斑血迹!
  「又是天不公!哪来这么多不公?这书生根本在胡说八道!」他脱口道。立即下令:「快将所有状纸捡起,不得流出!快!你,去守在马毕青身边,千万别再教她逃离地府!」
  佛哥哥……马毕青看著四周忙著捡纸的小鬼跟阴差,整个地府一时之间闹轰轰的,奈河桥下的水变得好鲜红,鲜血流过之处,哀歌尽灭。
  天上还飘著血书,她慢慢举臂,任由其中一张落在自己双手里。
  她注视上头龙飞凤舞的字体,缓缓读道:
  「我妻青青自幼跟随杂耍艺人流浪大江南北,无力读书,每年她随团到平康县时,我教她识字读书。她聪明,可惜出生乱世,爹娘无力扶养,她不卑不怨,虽所学有限,仍然知足常乐。乱世,战争起,一国之君无能,民不聊生,京盛乡衰,我经年担心,於她年十六迎进万家,成亲之日,她辗转难眠,我以为她不习惯与人共睡,後而听她反覆低念:万家人马毕青。我方知她心里所想所念。我妻青青,於庚子年八月初八人万家门,生是万家人,拥有一夫万家佛,一子万佛赐,纵然死後亦是万家鬼。事实不改,情意下改,我入土之後,夫妻并葬,我妻青青可不惧不怕。」马毕青轻轻抚过上头的血迹。
  这不是状纸,这是写给她看的啊。
  她的佛哥哥伯她死後被怨恨所缠,被爹娘伤透了心吗?原来他也知道成亲那天她既高兴又害怕,难以入睡,想著从此她不必再东奔西走,想著她终於跟佛哥哥有个共同的家了。
  看著众家小鬼还在手忙脚乱,好像漏了一张就会被判下十八层地狱一样。她老觉有异却没有多作揣想。顺势又接住一张,依旧是他以血代笔——
  「……八年夫妻生活,极其短暂,其子佛赐年仅七岁,却遭生死别离,天虽不公,我不怨、子不怨,我妻青青也莫怨!我曾说过,纵有一天我不幸离世,我也不会担心佛赐,在这七年间,绝非空白度日,我要教的、我要让他明白的,我要让他体会的,七年够了。我妻青青,八年虽短,但我怜你爱你疼你怕你,佛赐敬你爱你惧你,在这八年内无不一日如此,你忆往即可明白。纵然……你我无再见一日,纵然你我无法头发白白,八年足抵他人一生。我,万家佛,於此时此地起誓,当年庙前立约,我未曾後悔:为妻下地府,我未曾後悔;仅有八年夫妻生活,我未曾後悔,此时此刻我心怀满足,天虽不公,却让你我相遇,生下佛赐,我满足,不怨,无悔。」
  马毕青慢慢地将他写的血书紧紧抱进怀里,原是迟缓迷惑的神色有些激动,而後渐渐舒笑。
  「佛哥哥……你用心良苦,要我不怨不恨,故意这样说……小四怕我也就算了,你偏要指我是母老虎,我哪儿让你怕过……」眼神迷蒙起来,回忆历历在目。
  是啊,亏得佛哥哥提醒她,这八年她好快乐好快乐,快乐到几乎忘了在成亲那日曾有那样的心情。
  这八年,她是真的当自己是万家的人,当自己的家就在乎康县的万家,即使这半年以马车为家,她也不以为苦,有他跟小四在的地方,不就是她的家吗?
  就算无法头发白白一块走,曾经有过这么快乐这么快乐的生活,足够让她心怀感恩了,即使遭亲生爹娘拖下地府,又如何呢?
  佛哥哥的温柔,小四的贴心构成了一个家,她应该感激的,好感激好感激在这种世道里,她曾拥有这么美好的人生。
  「那是什么?」看守她的小鬼叫道。
  奈河桥下血染河面,一朵接著一朵盛开的莲花顺著水势从末端流进地府之中,她心里更疑,确定绝对在人间书里没有看过这种景象。
  莲花只在鲜血上流动,细看之後,发现那是纸折的莲花。她虽然疑惑,但并没有任何的好奇心,反而是看守她的小鬼不自觉地离开她的身边,奔到奈河桥畔,叫道:
  「是平康县流过来的!是给万家佛夫妇的!」
  「又是他们?人都死了就不能安份点吗?到底还想怎样!快拾起来!快点!」
  马毕青不再注意眼前一片混乱,满足地抱著万家佛的书信,看向右腕红色老旧的细绳,哑声道:
  「我,马毕青,於此时此地起誓,生於此世,爹娘舍弃我,遇见所有不快活的事,我绝不怨恨:来世不再是马毕青,也没有万家佛,我也绝不怨不恨,我很满足很满足了……」忽然间,她看见红绳末端有些发亮,再一眨眼,绳子像是会生长似的,迅速蔓延没入身後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魂魄赫然被扯动了。
  她呆了呆,看见红绳不停地被拉动著,她抬起眼正好对上马母麻木中带著吃惊的眼神。之前押著马母马父的鬼役,正忙著捡佛哥哥的血书,所以他们一直站在远处等候——
  腕间红绳被扯动的力道更大了,几乎将她拉动了一步,她捣住嘴,目不转睛地看著马母的唇掀了再掀,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即她的身子迅速被拉进黑暗之中。
  过奈河桥下的魂魄她是最後一个,所以身後无魂,众小鬼在忙著毁尸灭迹,没有任何鬼役注意到她。
  阴差怒道:
  「全收拾乾净,一个也不准剩!这个姓万的书生,无论如何就是要跟咱们抢人就是了!哼,也得看他一介瘟鬼有没有本事能从我手中再次带走马——」转身一看,看见好不容易才拖下黄泉的马毕青竟然急速被拖出鬼门之外。
  两人一时之间互瞪,阴差立即回神叫道:
  「马毕青!」举步要追,黑暗之中已无马毕青身影。
  短暂的失去意识後,再张眸时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不知写了多久,一天一夜?还是两天?三天了?
  当他意识尚在时,埋头就是写写写,他心里已有决定,写到他的血流尽,写到有人来收他为止,现在他能为青青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头也没回的,平静地轻喊:
  「小四,你睡著了吗?」
  入了夜,小四会顾著火堆,烧著他写过的状纸与书信。也对,小四只是个孩子,终究不能久熬。
  轻咳一声,他要放下青青的尸身,起身生火,忽然察觉青青不在他怀里了。
  他错愕,叫道:
  「小四,你娘呢?」
  之前不在意外界变化,如今发现这黑暗连个星光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他如盲人直摸著地面,寻找青青,却发现地上带湿,有股腥臊的味道。
  青青呢?青青呢?
  这不像是他写血书时的荒郊野外,反而像是——
  是黄泉路上?
  是了!这种腥臭曾在半年前救青青时闻过的!
  他立刻大喊:「谁把我妻子带走了?带了她的魂,为何还要带走她的尸体?」
  「家佛?」
  万家佛闻言,抬起眼。阴森的黑暗依旧,但极远处开始有无数的小光在聚拢,接著,某个粗犷的身影逐渐现身,眨眼间已到他的面前来。
  「果然是你!我就听这声音像是你!」严仲秋惊喜叫道。
  「严大哥……你为何来这里?这是黄泉路上吗?」
  「黄泉路?不是吧,这不是我在作梦吗?」
  「作梦……」万家佛四周张望,腥臭依旧,却无小鬼的吵杂。「要是作梦就太好了……」等他醒来,青青还是在他怀里,不会连尸身都被小鬼抢走。「严大哥,你是来找小夏?」
  严仲秋看见他似乎无力起身,赶紧上前扶他一把。
  一扶起他,严仲秋就见他苍白的脸色上沾著大量血迹,连眼珠都……青色?青眸白唇,虽然还是纤细俊美的相貌,却给他一种已不是人的错觉。
  「我是来找小夏的,不过,我大概睡著了,不,我绝对睡著了……我一张眼,就看见四周尽黑……是作梦,绝对是作梦!」
  万家佛听他信誓旦旦,好像不愿承认到了诡魅的地方,他轻笑一声,十分平静地说:
  「是啊,是梦。咱们能在梦里相见不容易了。」
  「家佛,你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天我只看见一阵白雾。等雾散了,只剩一把斩妖剑落在门外,还是车夫告诉我,你带了我家小夏走,要不然我根本不知从何找起。」
  当天雾大,谁能看见马车离去?万家佛心有疑虑,却再也不在乎了。
  「严大哥,你车夫眼真尖啊。」他随口说。
  「就是他一路载我来追你们……家佛,是我误会了吗?你变成妖怪了?我以为是弟妹她……」
  万家佛微微一笑,柔声道:
  「我跟青青,都一样的。」自半年前被瘟鬼所害,到今天青青走上阴问路的事,简短地解释一遍後,对严仲秋一揖到底,温声说道:「严大哥,你追得正好,再过不久,我也将归於尘土,小四是人,将来还有大好前程,就请大哥照料了。」
  「你在胡扯什么?你人还好好的,难道要随弟妹走?你还有小四啊!」
  「我已经变瘟鬼,迟早会有人来收我。就算我带小四去驼罗山又有什么意义?当日是希望一家三口有个容身之处,如今青青不在,小四是人,我带他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严大哥,纵然你想要让我活下去,你也得看看有多少人会再被我害死啊。」他说得平静,毫无眷恋。
  严仲秋张口欲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确是无法眼睁睁看见万家佛无故害死人。
  「若真是如此,小四我必会照顾,绝不让他误入歧途。」最後,他只能如此保证。
  万家佛笑了声,说道:
  「严大哥,我对我家孩子可有信心得很,他要误入歧途,很难。」顿了下,又道:「请严大哥再答允我一件事。」
  「你说。」
  「我允青青,我若人上必与她并葬,偏我下场是形神具灭。请严大哥在我死後,取过我的衣物与青青合葬一处。」
  「……好,我必会让你俩合葬一处。」见他又要拜揖,严仲秋连忙拒绝,问道:「家佛,这是咱们兄弟的最後一面?」
  「也许。」万家佛不以为意:「所以,才会在这里相见吧。」
  「小夏他……身子可好?」家佛主瘟,小夏自幼病弱,要被传染也下意外。
  「小夏的身子的确很好。」万家佛只强调身子,却不提他有没有活著。「严大哥,带小四回去之後,他若哭闹,你不必理会。孩子小,再过两年他自动淡忘父母,他要问起你我跟青青的事,你也下用多提,就说我跟青青死於瘟疫,久而久之,他便记不得事实了。」见严仲秋冲动地跨前一步,他立刻往後保持距离,笑道:「我已是瘟鬼,严大哥你体质太过阳刚,专克小鬼的,像我这种妖魔鬼怪,最好别太近身,会伤到彼此的。」
  「你是个人啊!」
  万家佛只是含笑,并未多言。
  「难怪有人叫我往此处走,原来是要见你最後一面!」
  「有人?」谁算得这么准,能让他来得及交代身後事?他心里又疑,却也没多问,忽然看见严仲秋的视线越过他,瞪著他身後。
  他转身,瞧见不远处有个小木佛立在地面上。
  他一怔,喃道:
  「好眼熟……」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愿此户人家能受佛哥哥保佑。」细细稚气的声音在漆黑阴森的天地问轻轻回响著,随即有抹小身影出现在小佛像面前,认真地将它埋进土里。
  「是青青!」怎么回事?奔前正要抓住,小佛像与青青都已经消失。万家佛立刻转向严仲秋,问道:「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真像弟妹啊……」他不过妖怪则已,一遇好像什么都出现了。「怎么回事——」
  赫然住口,万家佛瞪著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小青青。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好不好?」她对他展颜欢笑著,捧著那小佛像到他面前。
  这小佛像很像他,笑颜迎人,面露慈悲,小小的,雕得好细致。是青青雕的吗?在她眼里,他就是这尊佛像吗?
  「好不好?」她笑著问,这三个字不停在天地间回响著。
  他看著她,不发一语。
  「家佛,弟妹在干什么?」
  「好不好?」她又问,笑颜灿灿,声音清亮,不卑不亢。
  「……青青,在你心里,我一直就是你的佛吗?就算我成了瘟鬼,你依旧如此认定吗?」他沙哑问。
  她没回答他,重复笑问: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好不好?」高举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青色的瞳孔紧缩了下,一颗薄泪在眸里打转,他目不转晴地盯著她看,然後轻轻一笑,柔声道:
  「好。」
  她笑著将高举的小佛像埋进他左边的心脏里,佛像融进他的体内,笑容满面的小青青也跟著不见了。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愿天下人家,都受佛哥哥的保佑……」童稚清亮的声音带著隐隐的回音,愈来愈远,终至归於平静。
  万家佛垂下视线,抚住自己的胸口。
  他不是已成鬼了吗?佛埋进他的心头,那他到底算什么?
  为了让青青能安心地走,他诓她他不怨不恨,其实他心里还是有恨。他跟青青原可过著平静快活的一生,偏逢变故,他可以为妻化作鬼,只要一家平安,只要一家平安啊!
  他有恨,有恨的鬼,心中怎会有佛?纵然他曾是家中佛,现在也早已沦落鬼道了。
  严仲秋突然出声:
  「家佛,你记不记得我还在平康县时,那时你才十三、四岁,路过学堂听见教学师傅说到鬼神,你年轻气盛,跟他辩了一阵,到最後你笑著跟他说:『世上无鬼神,纵然有,也不过是在你我身上,人可以是鬼也可以是佛。』。你还指著自己说,你现在是佛,下一刻也可以是鬼,鬼神是由传说构成,传说是人口耳相传的,那么,人又是从谁的身上看见传说的呢?到头来,不过是自己罢了。」
  万家佛缓缓抬眼,目不转晴地注视严仲秋正直的眸,良久,他才微笑:
  「那时,我年少轻狂,说的是歪理,胡让的。」
  严仲秋仍然坚定不栘地看著他。
  万家佛轻笑出声,闭上蒙蒙青眸,哑声道:
  「每个人心里住了鬼也住了佛。那教学师傅仙逝之际,曾握著我的手说,原来,世道乱成这样,是天下人看不见心里的佛,都成鬼了。我没料到教学师傅竟将我一时轻狂的辩词牢记在心。那时战争刚起,我一路走回家,看见青青跟才两岁的小四,我告诉自己,我要保住乎康县,保不住,我的妻小必会沉沦於乱世之中。我告诉自己,既然天上无佛佑众生,我可以为他们成鬼也能为他们成佛……哈,到头来,我终究化鬼了;到头来,其实我也能成佛,是不?」再张开时,看著手腕的红绳,深吸口气道:「我,万家佛,於此时此地起誓,纵然魂飞魄散,我也绝不恨。纵无来世,我也绝不恨。」
  青青,青青,她若在他身边,一定很高兴他的心里有她雕的佛像,家有一尊佛,他纵然已沦为鬼身,走不进她的黄泉路,他也不恨了,青青可以安心了……腕间红绳怱地紧缩。他微觉诧异,看见细绳迅速延伸至黑暗之中。
  「家佛,这又是怎么回事?」严仲秋自认已见怪不怪了。
  万家佛呆了呆,心跳如鼓,颤不成声道:
  「这是半年前那瘟鬼给我的,青青体内有我一半魂魄,这条绳子能拉动青青体内属於我的那部份,连带把她一块带回来,只是回来之後就断了,我杀了那瘟鬼,不知绳子竟能……」心脏愈跳愈快,不敢置信,迟迟不敢伸手。
  严仲秋立刻伸手拉扯,喊道:
  「有东西在对头!」
  「是青青!」万家佛叫道,赶紧偕同严仲秋用力拉回,愈拉愈近,愈近愈有奇异的杂音。
  「不妙,是小鬼在追青青!」更加死命地拉。这绳子极长,若不是有严仲秋在场,凭他一介书生,纵然能拉,也不见得能在小鬼之前拉回青青。
  严仲秋暴暍一声,收绳速度奇快,怱地黑暗之中白影跌出,万家佛立即抱住,狂喜叫道:
  「青青!」
  马毕青尚在惊疑之中,瞪著他的青眸,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来。
  「先走再说!」严仲秋说道,与万家佛同时张望四周可行之路。
  「马毕青!哪里走?」
  严仲秋听见黑暗的杂音愈来愈近,双臂挡在胸前,说道:
  「快躲到我身後!一切由你大哥来挡著!」
  「不,我跟青青不是人了,跟你太靠近,两者都有伤害。」
  「你不是说,你也能是佛吗?既然如此,我怕什么,你又怕什么?」
  万家佛怔了怔,见严仲秋万夫莫敌,不以为然的样子。他抱紧青青,低声说:「青青,你别动别说话。」
  马毕青闻言点头,回抱住他。
  万家佛小心翼翼地接近严仲秋,让自身挡在青青跟严仲秋之间,直到他与严仲秋的魂魄微微碰触重叠,一阵麻感袭来,让他差点松手,他咬牙忍住紧抱著青青的魂魄,过了一会儿,麻感渐退,并无其它异样。
  「马毕青!」无数狰狞小鬼现形。「人呢?怎么不见了?」
  万家佛护住马毕青的头身,看见小鬼明明从身边走过,却好像没有发现他们三人。
  不知道是不是灵魂彼此碰触到的关系,他隐约感觉到严仲秋有跟他同样的想法,故谁也没有开口动手打出重围。
  小鬼的脸突地逼近,在他面前张望,他伸手遮住青青的双眸,自己视若无睹,任由小鬼在眼前走动。
  「奇了,明明看她往这儿来,怎会消失不见?这马毕青真会惹麻烦!」
  「要找下著,大家都惨。锺老爷正在阎王身边看回溯镜,要让他发现地府被搞成这样,依他性子一定会追究到底,到头来倒楣的还是咱们!」
  万家佛闻言,心里微微起疑,又听那小鬼应道:
  「阴差大人利用双亲拉魂也是迫不得及,马毕青是难得一见的例子,不靠血亲拉魂,根本没法引她回地府,虽说是下下策,但也是唯一的法子,阎王爷应该不会太怪罪才是。」
  等等!万家佛脑筋转得极快,立刻明白小夏曾听地府血亲推回误抓的人魂,却从来不曾听过地府血亲拉下亲生子女,是因为从头到尾地府不会做出这种违背天道,造成父不父、母不母的事来!
  「上头要你做事,可不会管你做不做得成。做不成,罚;做成了有违原则,照罚!小鬼难当啊,尤其现在锺老爷在看万家佛的回溯镜,看了又有什么用?纵然他一句话要放了万家佛夫妻。也得考虑到万家佛这只瘟鬼留在世间,会害死多少百姓啊!」
  小鬼寻了一阵,找不著人,焦急地没入黑暗之中。
  万家佛心中多疑,依旧抱著青青不放,果然没有一会儿,小鬼又倒回来寻了几次。
  直到最後一次小鬼刚走,有个声音轻轻响起:
  「严爷,快醒来。」
  「是我车夫!」严仲秋暗喊声糟,立即转向万家佛,道:「我要醒了,家佛……」话才说完,身形忽然消失。
  「青青……」他俩已现形,小鬼若再来,就走不了了。
  「佛哥哥,我不怕。」马毕青含笑:「我一点也不怕,真的。」
  万家佛深深注视她,而後苦笑:
  「我的修行没你奸。」
  她用力摇头,低声说道:
  「我不怕,是因为我知道,就算我暍了孟婆汤,就算我投胎转世了,我一定不会遗憾,我背後一直有你。方才我念著你给我的信,想起了从我十岁之後,每年总有一个月能看见你;想起了我成亲的快乐:想起了怀小四的快乐。如果能一块头发白白,那一定是我连下辈子的福气都用尽了:如果不能再厮守,我也已经比其他人要幸运好多好多,因为我在那么小那么小的时候就遇见你了。」
  万家佛默默拉紧她的手,柔声道:
  「我若预知今日,必在十二岁那年就娶你回家,让你有更多美好的回忆。」
  马毕青噗哧笑出来:
  「佛哥哥,那时候我才十岁,还不懂什么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眼泪拼命涌了出来,因为知道他说的全是真心话。明明自己是那么地幸福,有幸遇见真心爱她的相公,明明心满意足了,但为什么她会一直掉泪?
  「青青,待会儿咱们要被发现,我跟你一块走,虽然咱们路的终点不同,但,我求阎王,让我目送你暍孟婆汤去投胎;小四你可以放心了,有严大哥会照顾他,我们家的小四,我有信心,将来一定是一个比他爹还要正直的好男儿。」
  她笑著点头,抹了泪,泪又落。
  万家佛神色温柔,正要替她拂去颊面泪珠时,啪嚓拍嚓的扑拍声自上空响起,两人同时抬头看,看见一只鳊蝠飞到他们身边。
  万家佛毕竟是画过锺馗像的,知道蝙蝠专为锺馗引路。他平静地说:
  「是锺馗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十一章

 

  「万相公好厉害,果然是回溯镜里那个保住平康县的万家佛。」声先到,後而惊人的身躯从黑暗中现形。
  其人五官说是像严仲秋,不如说外表的形象有些神似,只是眼前的锺馗多了点斯文的书卷味。
  万家佛一听他提及平康县事迹,又见他此回并非脚踏小鬼而来,暗自与青青交换眼神,随即拱揖道:
  「锺大师既然提及平康县,是要论功行赏,放了我与拙内吗?」
  锺馗目不转睛地看著他已成瘟鬼的貌相,缓缓摇头:
  「不能放。放了,天下苍生只会遭灾。」
  万家佛没有任何的反驳,只轻笑一声:
  「既然如此,那就是来收我的了?」
  锺馗没有回答,只道:
  「万相公,当日锺馗执意收你,是为了天下百姓著想,纵然知道你生前并非恶人,你也必须在这世上烟消云散。後来,一日我从万府画像现形,看看到底是谁在万府为万相公焚香念经,顺道走了万府跟平康县一圈,才下地府跟阎王借来回溯镜,看看万相公这几年到底是如何保住平康县的,这一看,就看了半个月之久。」顿了下,看著他,语带遗憾地说:「你这等人才,当年若能上京求个一官半职,能救的,绝不会只有平康县的百姓。」
  万家佛闻言,想起他看的书里提及锺馗生前曾有状元之才,难怪会语带遗憾。他有点好笑:「锺大师,我并非神人,能保平康县,不表示我能保住整个人间。国无道,坐在天赐皇位上的老人,已经听不见人民的声音了,纵然我求了官,又能照料到多少百姓?锺大师,你也曾是个官,理应明白。」
  锺馗缓缓点头,沉声道:
  「万相公说得也许有理,是锺某这半个月来,看著你如何避战火保家园而心生了感慨,既然老天让你在这世上出生,让你拥有了非常人的才智,理当为民尽心尽力,到头却让你落得这般田地……」
  万家佛知锺馗感慨绝非为了他,同时也是为自身未展抱负,就落得朝堂上断魂的下场。
  「万相公,锺某在回溯镜里曾看见你说过人可以是鬼也可以是佛,现在,你心中有佛了吗?」
  他微一怔,脑中立转,答道:
  「是有。」
  「纵然你心中有佛,锺某也无法放你回人间祸害百姓。」
  「我知道。」
  「不过,锺馗与阎王爷谈妥了件事……」锺馗见万家佛神色小心,哈哈一笑:「你莫急莫慌,万相公,你心眼儿多,这点跟我可不一样。我知道你们夫妻在找那隐藏上百年的驼罗山,所以特地跟阎王讨了个人情。」
  万家佛闻言,脸色力持镇定,握紧了青青的手。
  锺馗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七月十五,驼罗山现形,有缘人速来,是不?离七月十五,尚有十多天,万相公,锺某也跟你打个交道,若是十五那日,你与万夫人真是有缘人,那么一进驼罗山,苍生便不会因为你遭灾,我与阎王都可以放你一马。可你要知道一件事,天下间妖魔鬼怪甚多,有好的也有坏的,而驼罗山里,妖魔鬼怪也不少,没来人间作乱并非因为它们为善,而是它们出不了山,有朝一日若山开了……」
  万家佛立刻接道:
  「万某於此立下誓言,若有幸进了驼罗山,必定想尽办法在山开之後,让山内妖怪不到人间作乱,以报答锺大师再造之恩。」
  锺馗哈哈大笑:
  「万相公果然聪明。世道一乱,天下的妖怪是斩也斩不尽的,依万相公以一介书生与百官周旋的智慧,必能在驼罗山有番作为,何况你如今心中有佛……」话锋一变,厉声道:「七月十五,锺某与鬼役皆跟随你们之後,你们夫妻若是无缘入山,就休怪锺某痛下杀手了。」
  「锺大师对我们夫妻已是仁至义尽,要真无缘,我与青青绝不再逃,任凭锺大师处置。」万家佛与马毕青同时感激拜揖。
  锺馗笑道:
  「你们夫妻说要逃,还真的逃得很彻底,地府要抓,真不容易,多少也是因为你儿子之故……」遭来古怪的一眼,连忙咳了声,巨掌里蹦出莲花来。
  「天气热,万夫人离体太久必有损伤……锺某可以送你们一程。这莲花乃是平康县百姓所折,他们心念愈强,万夫人愈能早日回体。」
  万家佛察觉他脸色有些异样,小心翼翼问:
  「锺大师,青青她……魂魄若归体,可有异常?」
  锺馗不答,反对马毕青说道:「万夫人,先前你爹娘拉你下来,对你魂魄有伤,复体之後,多有不适。若能顺利进驼罗山,对你身子自然有益。」
  「没有关系。能跟我家相公儿子人间再见,就算有一辈子的不适,我都没有关系的。」她猛眨著泪,笑道。
  「好吧,那就让锺某送你们一程,脚踏莲花回阳世间去吧!」
  〓♀www.xxsy.net♂〓  〓♀www.xxsy.net♂〓第一个清醒过来的是万家佛。
  他突地张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伏在青青身上睡著了。万里无风,血书散落四周,七月初的日头好毒,他连忙伸手遮住阳光,让阴影落在青青苍白的脸上。
  以往在家里,盛夏一到,他这个没用的相公有点畏暑,青青总会想尽办法做些爽口清凉的饭菜逼他吃下去;若遇到他不得不出门的时候,青青没法跟著为他遮阳,只好允他许多稀奇古怪的要求,好让他心情愉快不易中暑,一年下来有三个月他能在家中横行霸道……
  蓦地,回忆停住,他目不转睛地瞪著青青微有起伏的胸口,赫然想起方才在梦里——
  不对!那不是梦!那是阴曹地府!
  「……小四……小四!」他失声叫道。
  趴在万家佛身边睡著的小四,揉了揉红肿的眼睛,茫然地抬头看著亲爹一会儿,忽然想起之前他累极睡著,他赶紧跳起来,说道:
  「爹,我再去生火烧信!」
  「不……你过来看看……你娘、你娘……是不是……要醒了?」
  小四闻言呆了呆,有点狼狈地爬行到马毕青的另一侧,看著娘像睡著似的,跟之前没有两样,再看看亲爹一脸紧张又期待。扑通一声,他心跳莫名加快,伸出小小的手指轻触娘亲的人中。
  倏地,他张大眼,颤声道:
  「爹!娘她……有呼吸!有呼吸耶!娘!娘!我是小四!」
  「小四,别摇著你娘!小力点,你娘会疼的!」万家佛轻暍。果然不是梦!果然不是他自作多情的幻想。双手微微发抖,暗自压抑,却还是抖得好厉害。
  父子俩屏息地注意她的动静。
  见她眼皮跳动,万家佛在她耳边轻唤:
  「青青,青青,我跟小四在这儿,你可以张开眼瞧瞧咱们。」声音微抖,一家之主的形象全无。
  「娘……」
  马毕青吃力地掀了掀眼皮,随即畏光地闭上,万家佛立刻替她遮阳,她再张眸时,才看见小四模糊的身影,小四就哭著扑进她怀里。
  「娘!娘!小四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你不在了,爹也要走了!小四好害怕!」
  万家佛见她神色略为吃痛,连忙斥道:
  「小四,你娘会疼的。」
  「……没关系……」马毕青气若游丝地说,缓慢地舒臂搂住儿子小小身子,弯眸费力地笑道:「小四,娘好想你好想你。」
  「娘想我,那就别走了!小四跟外公外婆说,娘还要看小四长大,你不能去陪他们!小四天天都在你眼前,你就不用想我了!」突来「哇」地一声,哭声更大,泪流满面,紧紧地抱著娘亲的颈子。
  马毕青轻轻磨蹭他柔软湿透的脸颊,视线慢慢栘到左边,看见她的相公正目下转睛地看著自己。
  在地府里果然没有看错,她的佛哥哥已经变成瘟鬼了。她泪眼婆娑,向他伸出手,他立刻握得死紧,一家三口抱在一块。
  「小四,你放心。你爹可是天塌下来也会替你俩顶著的一家之主,咱们会平安到驼罗山,以後还要靠你养咱们俩呢。」万家佛沙哑笑道。
  「我养我养!你们要等我养!爹、娘,咱们打勾勾,打勾勾好不好……」
  「当然,跟小四打勾勾……」
  在一旁的严小夏呆呆地看著这一家子。
  有没有搞错啊?
  有没有搞错啊!
  明明我家青青死了,明明事已成定局了,明明小四注定成孤儿了,他以为他得另谋生路了……可恶!他干嘛这么开心,干他屁事啊!严小夏用力抹去眼泪,好想跟著小四哇哇大哭。
  他干嘛啊!这两天根本没人要理他,他只能吓得躲在树下,看著这一对父子的疯狂举动……书上写的书生根本是骗人的!骗人的!
  「小夏!」身後有人在叫。
  严小夏一时回不了神,直觉转身,看见迎面而来的巨大怀抱!
  糟,是大胡子!
  他怎么来了?书生,救我……还来不及躲开就被正气袭击。
  「小夏,你吓死大哥了!」严仲秋紧紧抱住他弱小的身子。「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咦,小夏,你怎么昏过去了?小夏?」
  〓♀www.xxsy.net♂〓  〓♀www.xxsy.net♂〓「青青,吃饭了。」
  马毕青张开眸,看了下天色,有点虚弱地笑:
  「我以为我才眯了下眼而已。」
  将她抱到树下,万家佛坐在她身後,让她倚著自己,柔声笑道:
  「你是眯了下眼而已,只是睡得也沉……」看著小四小心翼翼捧著木碗过来,他道:「我跟小四煮的鱼汤,你可得暍光。」
  「你爷俩?」她吃惊。
  「是啊,娘!」小四把碗交给爹,然後蹲在她面前笑著:「爹跟小四去抓鱼哦,严大伯跟小哥哥都不懂做饭,他们吃乾粮,可爹说你身子虚,咽不下太乾的东西,娘,爹根本不会杀鱼,还是小四提醒爹要去鱼鳞的。」
  万家佛瞪了他一眼,恼道:
  「没事这么多话做什么?去去去!去把你的份给吃完,乖乖睡觉去。」
  小四轻轻抓著她的衣角,咕哝:「我想看著娘吃完。」小脸露出小狗般的表情,若不是马毕青双臂有些无力,真想把儿子抱个满怀。
  她向小四伸手,小四立刻高兴地握住娘的手,坐在她身边。
  万家佛轻轻吹凉了鱼汤,勺了一口到她面前,父子面露期待地看著她吞下。
  「娘,很好吃吧?我跟爹特地把鱼给打烂,就跟娘以前煮给我跟爹吃的一样,烂烂的,好入口!」
  「……打烂?」她保持微笑。
  「拿石头先打烂,鱼还喷水到我跟爹的脸上,爹一气之下,不小心把鱼头都打烂了。」小四噗哧笑著:「小四负责挑出刺哦。」
  「……」拿石头打烂鱼头……她咽了咽口水,暗自叹息。「你们吃过了?」
  「是啊!」小四竖起大拇指,小小得意:「爹跟我说,平常咱们父子没做过饭,竟然第一次就能做出绝佳鱼汤,果然是很聪明的天才呢。」
  马毕青特地微侧脸,看向自家相公的神情。
  万家佛俊美的脸庞虽带著温柔的笑意,青眸也流露出自负的模样,简直跟小四一个德性。
  「青青,好喝吧?」
  「……是啊,你们父子真是厉害,这鱼汤真的好喝。」原来,以前不是她煮的好才得这对父子赞美,而是从头到尾这对父子根本是味觉白痴。这一想,她有点心酸了。
  「既然好吃,青青你多暍一点儿,锅里还有剩。」万家佛殷勤地喂她。
  她吞了吞口水,看著糊糊脏脏的汤底……勉为其难多暍了几口,万一她肚子疼起来,那可就难看了。
  「娘,明天早上啊,我跟爹还会去抓鱼哦,到时再煮给你喝,爹说,鱼刚抓才新鲜呢。」
  「我煮就好。」她马上说。
  就算她是从小苦过来的人,她也不要再喝第二次了,她还有味觉啊,她还不想离开她的味觉。她嫁给佛哥哥後,就开始伺候他的三餐,小四出生後,他爷俩的饮食她全包了,从来不让他们走进厨房……她是不是做错了?
  小四用力摇头,露出好大的笑颜。
  「娘现在身子弱弱,小四跟爹做就好!等咱们进了驼罗山,要盖房子,爹说,盖一个大大的主屋,隔壁有个小屋子是我的哦,虽然没以前家里大,可是以後娘可以随时来小屋子陪小四睡。」
  「……谁盖?」
  「青青,你是挑战你相公的能力吗?我是一家之主,当然由我来啊。」万家佛眯眼。「等等,娘子,我发现你眼神在闪烁不定了,你是嫌我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好,小四,明儿个早上咱们爷俩让你娘瞪大眼看清楚,你爹可以打得下山猪的。」
  「相公,求你不要。」她脱口。
  小四小嘴微张,吞吞吐吐:
  「爹,山猪比你还重耶……」要在娘面前逞英雄也不是这种逞法吧?虽然他也很想啦。
  「小四,连你也不信爹?明天早上,爹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智取山猪!去去,去腾个位子,你娘暍完汤,要休息了。」
  「娘,今天晚上小四也跟你睡好不好?」当作没看见爹的明示暗示。
  「好啊。娘也想跟软软香香的小四一块睡。」她笑允道,无视佛哥哥毒辣无比的视线。
  小四闻言真,心里好开心,转身要先去帮娘亲打理,突然看见小哥哥跑到锅子前想偷吃。他大声叫道:
  「小哥哥,碗在我这里,我帮你盛一碗,别这样暍啦……咦,小哥哥,你怎么倒地了?」赶快奔去救人。
  「妖怪就是妖怪,有好东西也不懂得尝。」万家佛咕哝,慢慢地一口一口喂她暍。
  她无言,用力眨了眨眼,让奇异的汤汁滑过自己的食道。
  「佛哥哥,等到了驼罗山,还是我来弄三餐吧,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随便进厨房总是不好。」
  他看了她一眼,轻笑:「也对,你顾咱们爷俩的生活起居是理所当然,等以後每年你生辰日,我再下厨才显特别。」
  她闻言笑了声,然後垂下视线,低声道:
  「佛哥哥,今天初几了?」
  「初五了。咱们回魂时,是七月初三。」慢慢地拢缩怀抱,他笑道:「还剩十天。」
  「十天啊……小四知道吗?」
  「这半年来他长大许多,该懂的都懂了。我趁你睡著时,跟他说明白了。」
  「是吗?」
  「青青,我很感谢还有十余天能跟你们母子在一块,小四也是。我跟他说,若是咱们真上不了山,那他也不要恨不要怨,就在最後的十来天里把煎熬当珍惜吧,我万家佛这辈于呢,最得意的不是保住家园,也不是一身聪明才智,而是生了一个纯善纯良的儿子……唔,当然青青你也有份啦。」
  马毕青轻笑,双手虚弱地握住他当日被斩妖剑烧得皮绽肉开的手掌。
  「佛哥哥,你说的对。若是其他女人跟你生的,不见得能生咄像小四这么好这么好的孩子呢。」
  「……青青,我跟媚鬼之间绝对清清白白!」万家佛十分机灵,连忙道:「再者,他现在是男的,就算是……我也绝对没有兴趣。」
  她噗哧笑出来:「我说笑的,你也当真。」
  万家佛闻言,嘀嘀咕咕的:
  「不能不当真啊。我家青青的醋坛子可是天下之最,要让她起了这么一点点醋意,就算我清白守身,她也不肯碰我一下。」
  原本马毕青的视线一直跟著小四转来转去,後来听见身侧含怨,她缓缓转过头,看见她的相公果然是一脸哀怨,她眼角眉梢全在忍笑。
  「佛哥哥,那你说,你要我怎么道歉呢?」
  「怎么道歉才能弥补我受的委屈啊……」万家佛眨了眨俊目,吞下口水,轻轻磨蹭她带点凉意的颈子。「青青,你记不记得每年天气一热,我要什么你都允?就算我要你等小四睡著,再跟我一块沐浴你也很开心的同意?」
  「……」开心的不是她吧?光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想做什么,她连忙找藉口逃避:「佛哥哥,我有点困了。」
  「这正好。」他狡猾地笑:「我知道你身子无力,当然不会要你做些费力又劳累的事。唔,这样吧,我也不是要求,而是为青青你著想,我抱你上马车,帮你擦个身子,换件衣服才舒服。」
  「……我叫小四帮我换好了。」这佛哥哥,他是怕她担心小四的未来,才故意逗她的吧?
  他俊脸一沉,不太高兴地说:
  「青青,你是不打算弥补就对了。」
  马毕青忍笑,配合他道:「好好好,佛哥哥,你是咱们家的一家之主,你说要做我一定配合。」
  「好,既然青青你都允了,我就不客气了!」万家起身要抱她起来。
  她吃惊地脱口:「等等,佛哥哥,你不是在说玩笑话吗?」
  不要吧!就算只是换个衣服,她也会被佛哥哥吃掉吧!
  「谁在说玩笑?」万家佛哼声:「青青,你懂不懂什么叫珍惜?反正你眼里只有小四嘛,你不肯珍惜我,只好我珍惜你……严大哥!」有点赖皮的脸色一正,内心暗恼地放下青青,见她掩嘴偷笑,狠狠瞪她一眼。
  「弟妹身子还好吗?」严仲秋关心问道。
  万家佛微笑:
  「她身子有点虚,但一进驼罗山,我想她会好的。」回头看青青已在打盹,他示意严仲秋往前几步说话。
  「严大哥,其实你不必送我们上山的。」
  「咱们兄弟一场,不送你们,我一辈子都会後悔!」严仲秋看著他的青眸,微叹:「一想到数日後,你我永不再见,我心里总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呢?人世间下就是如此吗?」万家佛笑道:「不管是我进了山或者就此形神具灭,严大哥,我知道世间我有一个好兄弟就够了。对了,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那日你说有车夫驾车,怎么你来找我时,就只有你一人而已?」
  「我也觉得奇怪,那一天我醒来之後,车夫已经不见了。我只好自个儿驾著马车顺著小道前来,就瞧见你们了。」回头看一下跟小四玩在一块的严小夏,严仲秋虽有些疑惑但也面露高兴:「说起来,小夏也是一个奇迹。他躺在床上十来年了,如今能够活蹦乱跳,我该感激老天了……下瞒你说,我一找到小夏,原想让他先回家去,毕竟他身子弱,万一被你传染……那是没有活路的,偏偏他完全无病无痛,这也算是另一个奇迹了吧。」
  万家佛闻言,不由得想到严小夏跟在他们身边至少两个月,却没有任何得病的徵兆。
  严小夏身子太过赢弱,又是被阴气甚重的媚鬼所附,是根本无法与严仲秋这种鬼神畏惧的身体相比,为什么能一直跟在他身边而不受瘟气影响?
  突地,万家佛看见严小夏开玩笑似的勒住小四的脖子,不知在抱怨些什么,这一幕好眼熟……是了,小四心地纯良,怕严小夏自觉是外人被摒除在外,所以三不五时去找他一块玩。
  锺馗也曾说过他们一家逃难逃得很彻底,部份也是因小四之故……
  「家佛?」
  万家佛立刻回神,俊颜泛笑:
  「没事。我在想,一定是大哥你祖宗保佑小夏平安无事的。」
  心里隐约有了不祥之感。他慢慢走回熟睡的青青身边,轻轻握住她的小手,低声喃道:
  「还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呢?都到这节骨眼了,再不好的事下就是我形色具灭,你另行投胎,留下小四一人吗?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十二章

 

  一家子躺在树底下。
  「娘,我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喔。」小四窝进娘亲的怀里,用力抱住她的腰身,小脸蹭著娘亲软软的胸部。过了子时就是十五了,他一定要把所有的话都说给爹娘听。
  马毕青轻笑:
  「娘也好喜欢好喜欢小四,唔,不对,是最喜欢小四了。」
  小四闻言眉开眼笑,有点害臊,小声地问:「比爹还喜欢?」当作没有看见紧睡在娘身後的爹。
  「这是一定的啊。」她抱著小四,亲亲他的额头,小声地说出心底最大的秘密:「其实娘一直没跟你说过,每次做衣服,一定是先替小四做的,有多余的时间才会做你爹的。」
  「……」万家佛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衫。
  小四脸红,回亲了她一口,低声说:
  「娘,你太疼我,爹会下高兴的。」
  「你爹不会不高兴。」母子开始玩起亲亲,她又亲了小四的小嘴一口,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你最喜欢那件绿色衣服不小心弄破了,娘後来还帮你补好?」见他用力点头,她笑意更深:「其实,当时县内已经找不著一模一样的布料,娘是偷偷从你爹那件内侧剪了一块下来帮你补好的。你爹也从没生气过。」这是她心底第二大秘密。
  「……」万家佛掀开衣角内侧,果然看见一块很格格不入的淡绿,他以为那是青青的巧思,当时他还在想,这一年流行这种补钉的乞丐装吗?但因为是青青亲手缝制,所以他百般信赖,不怕人看见。
  小四噗地笑了出来,小脸红红,也跟著再回亲娘的嘴。
  「而且,娘再偷偷告诉你,娘帮小四做鞋子的时候,其实做了你的,鞋底已经不够做你爹的,所以,你爹的左鞋有点紧。」这是她心底第三个大秘密。
  「……」万家佛举起自己的左脚看个半天。
  小四一见娘的背後多了一只脚,连忙把小脸埋进娘的怀里。
  「娘,你别说了,爹会欺负小四的。」
  「我不会。」万家佛直截了当地说,越过青青,弹了下儿子的头顶。「你这小家伙吃好用好,我专捡你剩的,是不?哼。」
  「可是我还有好多秘密没有告诉小四……」
  「青青,如果你再说下去,身为万家的一家之主、身为你的相公,我会开始怀疑从你生了小四之後,就没有一天把我放进眼里过。」
  马毕青忍笑,跟小四笑眸对看。她的笑颜化作温柔,轻声说:
  「小四,就算将来你长大了,记不得娘跟爹了,娘也要现在告诉你,娘好高兴生了小四,好高兴小四是这么贴心,好高兴……我也会有一个这么好这么好的儿「娘!」小四的笑眸涌泪,强张著不肯落下。「我就算很老很老也不会忘记你跟爹的,何况,我们还能一家子在一块很久很久的,是不是?爹。」
  「是啊。」万家佛柔声道:「等上了山,爹呢,就要盯著你娘先做我的衣服,小四,以後你得排第二了。」语毕,伸臂环过青青的腰搂贴到自己身边。
  小四立即像只毛毛虫跟著移过去,紧贴著娘柔软的身子。
  「小四,你快睡,再晚点咱们要再赶一赶路,试看看能不能看见驼罗山。」她微笑道。七月十四了,驼罗山一点踪影也没有。
  小四用力点头,闭上眼,让娘再亲一口。身後蓦然多了一个紧贴著自己的身子,小四转过头,没有不耐,只是眨眼问:
  「小哥哥,你今天又要跟我背对著背睡啊。」
  「是是是。」严小夏胆战心惊地说:「我跟大胡子说了,我今天还是跟小四睡,跟小四睡我好入梦……」瞄了眼书生这对夫妻,他举手发誓:「我家青青,请你安心,我绝不会半夜偷摸到书生那头去,我……真的只跟小四睡。」他怕死了跟那大胡子在一块睡,他会受不了的。
  马毕青看他半晌,对著小四问道:
  「小四,小哥哥会不会让你睡不著?」
  小四摇摇头,小声说:
  「小哥哥只偶尔说一些梦,一下子大笑,一下子说『书生,看你还不就范,我剥光你的衣服了』。又说『我家青青,饶了我吧气……我有点迷糊,听不太懂。」
  马毕青摸了摸小四的头,看了眼脸色发绿的严小夏,笑道:
  「小四听不懂就不要理了,这全都怪你爹。乖,快睡。」
  别人在梦里对他流口水,也要怪他?万家佛不敢对妻子发威风,只好瞪了严小夏一眼,後者见我家青青没有反对,立刻跟小四背靠背的睡。
  等上了驼罗山,他非吃掉书生不可,现在只能拿小四当挡箭牌了,哼。
  「青青,你也睡一会儿,别怕睡沉,我会叫醒你俩的。」万家佛轻声说。
  她点点头,抱著小四很快就睡著了。
  突地惊醒,怀里的小四跟身後的相公同时跟著张眼。
  马毕青连忙压低声音说:
  「我没事,没事,我只是……内急。」
  万家佛闻言,立即起身,一看天色,远方已有微亮,他小心地扶起马毕青,见小四要跟著起来,他柔声道:
  「小四,你再多睡一会儿,我抱你娘去解手就好了。」
  「我也陪著娘……」
  马毕青又亲他软软的脸颊,笑道:「你离开了,小哥哥不就会冷了吗?」
  小四回头看了眼熟睡得像死猪一样的小哥哥,又看向娘,挣扎一番,轻声道:「娘,小四张著眼等你回来喔。」
  万家佛抱起她的身子,静悄悄地走向林间深处。经过严仲秋时,见严仲秋看了他一眼,他微笑点头,抱著青青走到连武人都听不见的范围外。
  「好了,青青,可以了。」放下她後,双手栘到她的腰带上。
  马毕青面不改色地压住他的双手,展笑道:
  「佛哥哥,自从我嫁给你之後,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很烕猛很威猛的丈夫。」
  他眨了眨俊目,带著浓浓的笑意,道:
  「这是事实啊。」
  「所以,像你这么威猛的丈夫,绝对不会在自己妻子解手的当口,在旁守著,这实在有违你的男子气概,是不?」
  「唔,这个……我看不出来我的男子气概跟你解个手有什么关系;至於我的威猛,通常是在床上才能见真章,跟你解个手也没有关系。青青,让我来帮个忙好了……」
  「佛哥哥。」她随意指向山坡上的某棵树,桃颜堆满笑:「你在那里等,好不好?」
  「……唔,我下放心……」
  马毕青深吸口气,拉下他的头,轻轻在他俊脸上吻一口,当作是吻小四。
  「就这样啊……好像不太值得,青青,这种亲亲跟你亲小四差不多……我要考虑看看……啊,我差点忘了,考虑可以放在後头,青青你内急,这比较重要!来,我来帮忙吧。」
  万家第二号小孩万家第二号小孩……马毕青在心头默念,然後用力再吻上他带笑的嘴。
  他眸里充满笑意,轻轻回吻她後,笑道:
  「好吧,就看在你相公很威猛、充满男子气概的份上,你自个儿来吧。」轻轻点了自己的唇,道:「这是甜点,正餐还没上,是你相公体贴,怕你太激动,那可麻烦了是下?你要好了,大叫我一声就好。」
  马毕青见他双肩颤动,忍著笑上坡去。她瞪了好半晌,才无奈地叹息,怱地胃部涌上酸气,她立即蹲下乾呕不止。
  呕了一阵後,她满头大汗,悄悄抬眼没有瞧见佛哥哥奔下坡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半年前她被带回阳问时还没有这么难受,这一次她回来之後老是迷迷糊糊在打盹,难怪锺大师说她身子会有不适……真的是含蓄过头了。尤其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难受得好想吐。
  还是……七月十五进不去驼罗山,不用等鬼役来抓她,她自动会魂魄离体?
  天旋地转又乾呕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身子下太稳地站起,要上坡去,却呆呆地停在原地。
  「刚才佛哥哥是往哪儿走……这边上去,还是那边上去?」左右左右,是哪边啊?
  她迟疑地选了一边,顺著斜坡往上走,走了片刻,眼前一片小林,她拎起裙摆,拂过迎面的矮枝,往前一看,突地呆在原地,久久难以动弹。
  「青青!青青!」万家佛原地寻不著人,知她一定又搞不清楚左右边,往另一头奔去找人,才奔一会儿就见青青僵在那儿。
  「青青,怎么了?」赶紧轻托住她的腰身,怕她一时不稳跌下坡去。
  马毕青眨了眨眼,头也没回地,颤抖地伸出手指,指向下远处。
  「佛哥哥……那座山……是驼罗山吗?」
  万家佛心一跳,顺著她的食指看去,看见不远处果然有一座诡异的高山,一会儿现形一会儿又不见踪迹。
  昨天马车经过下头小道时,并没有看见这座高耸入云的山,他虽心急如焚却也不能在小四面前表露出来,直到昨晚入睡,真以为七月十五是一家子相处的最後一日啊……
  「若隐若现,我还当自己看错了或者作梦了……佛哥哥,那真的是山吧?」她颤声问。
  「是驼罗山!是驼罗山!」万家佛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笑道:「青青,那的确是驼罗山,我是妖怪了,自然感觉得到那座山妖气甚重。」
  说妖气甚重,不如说是妖气冲天啊!
  「青青,看起来山在下远处,但事实上可能离咱们很远,咱们快去把小四叫醒,能早一刻赶到,你就不必再害怕了。」
  「好!好!快找小四!」她泪珠滚落腮面,捣住嘴道:「咱们打过勾勾的,能陪他到老了。」
  夕阳西下……
  「严大伯,快一点快一点!太阳快下山了!山快不见了!」小四紧紧抓稳马车,不停探头看著愈来愈近的驼罗山。
  大白天看见山现形的时间久些,愈近下山时分,驼罗山出现的次数愈来愈少,几乎要等好久才能看见短暂的现形。
  小四钻回马车,看向爹娘,抖著声问:
  「爹,咱们行吧?行吧?」
  「当然行。」万家佛微笑:「你记得,待会儿一下车,你跟著爹走,爹要抱著你娘,没法抱动你,你一定要跟好。」
  小四用力点头。「平常我跑得比爹还快,没有问题的!娘,娘,你清醒点,等上了山你就会好了,小四吃腻了爹做的菜,要吃娘做的。」娘早上精神好些,愈到晚上愈是昏迷不醒,好像快要燃尽的蜡烛,他好怕来不及。
  马毕青极力张眼,笑道:
  「好,以後你爷俩的三餐我全包了。」
  万家佛见车外夕阳即将落下,敏锐地感受到身後有无数鬼役在等著收青青的魂。一生之中,除了半年前下地府救青青外,就属这一次他心底紧绷难以克制。
  严小夏爬过他们一家三口,看著严仲秋的背面,紧张兮兮地说:
  「大胡子——不,大哥,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了。」
  严仲秋莫名其妙:「小夏,你在胡扯什么——」马车怱地停下,他讶道:「怎么回事?家佛,马不肯前进了!」
  万家佛顿时心凉了,想了想,当机立断道:
  「一定是驼罗山妖气太重,马不肯再走,小四下车!」
  小四连忙跳车,一等爹抱著娘下车,就跟著他们奔向驼罗山。
  严仲秋一见小夏跟著跑,愣了愣,叫道:
  「小夏,你跟著去干什么?」
  「再见啦,大胡子!」严小夏兴奋得难以自制,见小四微些落後,赶紧拉著他的小手,叫:「小鬼头,看在你对我还不错的份上,拉你一把啦!」鸵罗山,仙境!我来啦!
  「爹,爹!太阳下山了!下山了!」小四叫著。
  万家佛见只剩下几步距离,纵然他全身骨头要散了,也拼著命跨进驼罗山。
  天上的太阳终於要落下了,他几乎是扑身进入山的边界,一时之间冲力不止,与青青双双跌在地上。
  「青青,咱们进来了!你可以放心了!」那就是有缘人了!「小四——」转身一看,随即震惊不已。
  「爹……爹!」
  小四跟严小夏被无形的力道反弹在山外头。小四吓得赶紧爬过来,要再进一次驼罗山,却怎么也跑进不去。
  「爹!我要进去!我要进去!我要跟爹娘在一块!」
  「小四别怕,爹带你进来!」万家佛试著要拉儿子进来,赫然发现自己也被一股力道给弹回来。
  「进了山,就出不了山了。」一道冷淡平静的声音响起。
  万家佛转身,看见一名青年自山上走下来。青年穿著先朝的服饰,胸前挂著银牙链子,他微讶,想起古籍里那名老者在山里见的青年就是这模样……
  「是车夫!」严仲秋惊诧道。搞了半天,当初载他追家佛的车夫,也是妖怪了。世上还有谁不是妖的?
  「你是什么意思?」万家佛厉声道:「万佛赐是我亲生儿子,为何我进得了山,他却进不了?」
  「山是给有缘人进的。你家儿子进不了山,那必是他在人间还有事要做了。」青年神色一贯的平静,看看天色。「山要再度封起来了。」
  「爹!」小四惊惶失措地喊道:「爹!」
  「让我跟我妻子出山!快,趁山封起之前,让我跟青青出去!」
  「爹,不要!」小四闻言,终於哽咽出声,滑坐在地。「你跟娘出来,会死的……会死的……」
  青年耸肩。「我说过,除非山开了,否则无人能进出,你进来就出不去了。」注意到万家佛质疑的眼神,他握住胸前银链道:「我是唯一的例外,其他妖怪绝无可能走出山去。」
  「佛哥哥……咱们到了吗?」
  万家佛听见青青在叫他,立刻到她身边,轻声道:
  「咱们进来了。」
  马毕青费力地张眸,看他挡住自己的视线,有些迷糊疑惑:
  「……小四呢?」
  「他……」万家佛与儿子遥望,小四无声哭著猛摇著小小的头颅,他附在青青耳畔低声说道:「他当然也进来了,只是他傻气,跑太快撞晕了。青青,你别担心了,咱们一家都平安了。」见她终於安心睡著,他才起身,难忍悲痛地走到儿子面前。
  「爹……小四是不是以後……以後都再也见不著你们了?」小四泪流满面,却不敢发出任何哭声,怕惊动了娘。
  「谁说见不著?爹想尽办法也要让咱们一家再聚一块的。」
  「不要,不要!爹,你别想办法出来……小四宁愿你跟娘好好地活在小四见不著的地方,也不要爹死掉。」他用力抹去眼泪,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爹,等娘醒了,你告诉她,小四知道娘很喜欢很喜欢小四,所以,她不要一直一直想著小四……」眼泪又滚了出来。
  万家佛蹲下,俊眸微红,哑声道:
  「小四,爹在人间已经不能有任何作为了,所以才有缘进来,你不一样。瞧,你是个人,才七岁,也许将来在世间的成就过大,人间才割舍不了你……」喉口紧缩,他强迫自己微笑。「你一定要记得,就算你的未来有任何作为,一定要先保住自己。爹以前常被人说,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爹也很高兴能保护你跟你娘,可我们帮你取名佛赐,不是要你去保护别人,爹娘是要你成为连神佛都庇佑的孩子,这是爹娘的私心,你明白吗?」
  小四用力点头,见太阳落下了,爹跟娘的身影时有时无了,他一时害怕,叫道:「爹,爹!你别忘了我!别忘了我!你要好好照顾娘!小四每年都会来这里看你们!你不要欺负娘,你要保护娘,小四会天天跟神仙爷爷奶奶祈祷,祈祷我们一家能再见面!爹——」
  万家佛起身,微微浅笑,视线始终不离亲儿,他柔声说道:
  「万佛赐,你永远都是我最骄傲的儿子,唯一的,这个事实永远不改,爹永远不会忘记你。」身影逐淡,视线最终仍然定定地落在小四身上,不愿抽离。
  刹那之间,山消失了。
  小四呆了呆,扑向前,扑过之前没法跑过去的边界,却跌在荒芜的空地上。
  「爹!爹!娘!」他叫道:「我不哭,我不哭,小四一哭,娘会担心的,我不哭!」绝不哭了!
  「为什么……为什么……」严小夏喃喃自语:「小四是人,进不去还有话说……我不一样,我不一样啊!」书生是妖怪,我家青青也不是人了,而他是媚鬼,是一个比书生夫妻俩的道行不知高几百倍的资深老练妖怪,为什么他进不去?为什么?
  「小夏,你吓死大哥了!」严仲秋怒声骂道:「你跟著跑做什么?驼罗山本来就不适合人居住啊!」
  严小夏茫然地看著他。「你吓什么?我跟你又没亲没故的……」
  「胡说八道!你不是我家小夏吗?怎么会没有关系?」
  「我家小夏……我家小夏……」跟我家青青一样,他这种不知道亲人为何物的妖怪,也变成「我家」了,心里好生的复杂。抬头见小四站在那儿强忍著泪,他爬过去,用力抱住小四,爆泪大声哭道:「我不管!我也要进去啦!」
  「小哥哥……」小四拼命吸鼻子,很想吞回眼泪,可是严小夏的哭声触爆了他心里的难受,跟著抱住严小夏,放声大哭。「我要跟爹娘在一块……爹、娘,小四要跟你们走啦——」
  一大一小哭声响彻云宵,久久不断。
  马毕青忽然张开眼,看著阴暗陌生的木屋摆设·她动作极快地起身,发现身子不若之前难受,她呆呆地看著她心爱的相公趴在桌旁睡著,不由自主环视屋内,连细微处都不放过。
  她立即下床,走到屋外,看见木屋建在山上,放眼望去,绿水青山尽收眼底,她绕了木屋四周一圈,怎么样也寻不著小四……那就不是梦了?她是真的听见小四的哭声了……
  她失神地蹲下,豆大的泪滚落在绿茸茸的芳草间。
  「青青……」有人从她身後环住她,陪著她一块坐在草皮上,柔声道:「小四是人,不适合这座妖山的。」
  「……我跟小四勾手指约定过,陪他一块长大的。」
  「会的。说不准明儿个山开了,或者後天山开了,那时咱们一块陪他长大陪他到老。你要现在伤心欲绝,小四知道也难受的。」
  「他一个小孩在外头……」
  「有严仲秋照顾他。」万家佛轻声道。
  「……我答应他做很多很多衣服给他穿的。」
  他沉默,哑声道:
  「他跟著咱们,未必是件好事。咱俩都不是人了,他待在这种山里,长大了该怎么办?一生陪著咱们终老,不回世间吗?既然他无缘入山,那表示人世间还有他一定得做的事……青青,咱们儿子不弱的。」
  泪又滑落,她低声道:
  「如果可能,我真希望陪著他一生,就算他毫无作为不成材我都不在意。」
  「我知道。」
  「佛哥哥,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很疼很疼他的?」
  「……好像忘记了。」
  马毕青含泪转头看著他,他神色虽然平静,俊目却有微红。她的佛哥哥,无论如何,先挂念的必定是她跟小四,就连这时候也怕她伤心难过来逗她。
  她眨回眼泪,轻声道:
  「佛哥哥,咱们照旧,盖个大木屋旁边有个小四的小屋子,好不好?」
  「当然好。方才你睡的地方是别人的,咱们是该有自己的屋子,也一定会有小四的。」
  「盖在山下好不好?那儿离小四最近,山一开,就能去找小四了。」
  「好。」脸色有点古怪。
  「佛哥哥,你怎么了?你不想离小四近一点吗?」
  「也不是……青青,那个……我去借把锯子,你教我砍树吧?」见她一脸茫然,他问:「你懂不懂砍树?」
  她点头。
  「懂不懂建屋?」
  她迟疑一下,点头。「我没亲自盖过,但小时候曾跟人学过。」
  「床会不会做?」
  「会。」
  「椅子?好,你不用说了,我看见你在点头了。总而言之,你是万能妻子就是了。」
  「佛哥哥,我来吧,你毕竟是书生,一向不懂这些的。」她抹去眼泪。
  「我在小四面前放过话的,这种事一家之主做就好了,你负责敦我,唔……偶尔帮个忙倒是无所谓,要让我食言,以後见了小四,我这个爹就颜面无存了。」
  马毕青看著他,认真地问:
  「佛哥哥,咱们真的能再见到小四吗?」
  「当然能!你说,你相公够不够聪明?」
  她点头。
  「那你再说,世间有多少伟大的男人能够下地府救成妻子的?」见她泪眼又要迷蒙,他叹了口气:「你瞧,世人做不到的事我都做到了,要见小四,不是难事,让我好好合计一下。」
  「佛哥哥……」
  他微笑地拉她起来,牵著她的手走向木屋。
  「青青,你就当小四暂时上京,住到其他叔伯家了,思……自从生了小四後,你心神都放在小四身上,你闭上嘴,我都知道你凡事以小四为第一,接下来几年你就暂时把心放在你相公身上,然後等见到了小四,随便你怎么做,就算要彻底冷落我都成,现在把我当唯一,懂了没?」
  「……佛哥哥,我很爱很爱小四的……」
  「我知道。」
  「我也很爱很爱你的。」
  「嗯,总算有一句好听话了。」
  「……咱们在小木屋跟大屋里打个小通道,好不好?」
  「好。」
  「先做小四屋里的桌子、椅子、床、柜子、笔架、碗、杯子、筷子……」
  「青青……」
  「嗯?还有小凳子、砚台……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纸,做竹简好了……」
  「青青,你当我是神啊?」
  「在我心里,佛哥哥的确是啊。」她忍泪笑道。
  小四,你要好好地活著,咱们一家一定会再团聚的,你一定要等娘!马毕青轻轻握紧了心爱相公粗裂的手心。
  以後,一定会一家团圆的,娘跟你打勾勾。
  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在天狼山的左边没有尽头的荒地上,有一座人类看不见的驼罗山,山内放眼所及全是青山绿水,犹如人间仙境,山内的妖怪宁静度日,不曾感受到时间的前进,唯有一名桃颜少妇每天每天都细心刻著日子。
  「佛哥哥,今天腊月十八,是小四八岁的生日呢。」
  「是啊。」他怎么会忘记那个笨儿子的出生日呢?
  「今天咱们走到山的边界离小四近点,陪小四一块过完今天好不好?」
  「好,青青,在咱们见到小四前,每年都这么做吧。」
  然後,不老不死的岁月继续流转著……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7-06
第十三章

 

  严府。
  「谢谢师傅教导。」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十分恭敬地拜揖,目送老夫子离去之後,才抱著厚重的书本,往书房走去。
  「小四!小四!」
  万佛赐才转身,就见十七、八岁的少年像野马似的冲进院里,狠狠地抱住他小小的身子。
  「小哥哥,你念完书了啊?」他已经很习惯被小哥哥抱得死紧了。
  「念完?呸!我拒绝读书!真是混蛋,我是谁啊,竟然要我背三字经!小四,你真是愈来愈像小书生了,我一直在等你长大啊……细皮嫩肉,相貌绝品,简直是一级书生型的人物……」
  「小哥哥,你没吃早饭吗?口水流出来了耶。」  严小夏立刻擦掉泛滥成灾的口水,双眼亮晶晶的。
  「小四,晚上我陪你睡好下好?」
  「不好。」
  严小夏眯眼。「你瞧下起我?」哼,当年要不是受了伤附在这个臭身体上,他的媚香早就出来残害大众,这个小童竟然还无视他!可恶!
  「我没有瞧不起小哥哥,是冯二叔说,男孩子跟男孩子一块睡觉好像不太妥当。」
  难道被人发现他图谋不轨?严小夏脑中转了一圈,说道:
  「小四啊,那是那个什么冯二心里有问题!男孩子跟男孩子睡,有什么不好?好过男跟女睡闹出事来吧?」看小四一脸晕晕,听下懂他在说什么,他叹气:「也是啦,你这么小,怎么会懂呢?」
  语毕,无力地赖坐在地。他喜欢的是书生型的男子,严府根本从头到尾都找不到一,个书生,搞什么啊!他彻底明白什么叫「物以类聚」,走进严府的全都像那个大胡于,看了就倒胃口。
  其实,他对小孩子根本没什么兴趣,他有兴趣的是小四长大後,可以被他这个来那个去……用力抹去口水,开始幻想小四长大後跟他爹是一个模样了。
  「小哥哥,你又流口水了。」小四轻声说,有点发毛。
  「小夏,你在这里做什么?」暴喝声响起。
  严小夏立刻化为石像。
  严仲秋一脸下悦,拎著他的背领,怒道:
  「要你好好念书你不念,专来打扰佛赐,你都十七了,要是再一事无成,我怎么对得起严家祖宗?」一路拖他回去。
  「不要啊——小四,小四救命,我不要念书啊——」
  万佛赐默默注视著小哥哥被拖行千里,然後低声说:
  「小哥哥明明不太适合念书的。」这话已是很含蓄了。要是轮到爹来说,大概会冷笑两声,然後跟严大伯说,放弃严小夏吧,他这辈子能写字就很了不起了。
  真的,小哥哥一开始跟他一块念书,连有教无类的夫子到最後都连喷三口血,宁死也要放弃小哥哥。
  「佛赐!你果然在这!」冯二哥笑著走进来。
  「冯二叔!」
  「乖,你真是愈来愈像你娘了。」摸摸小四的头。
  是像爹吧?就冯二叔每回来住几天,一定认定他长得像娘。「冯二叔,以往你都七月才来,怎么现在就有空来看佛赐呢?」
  冯二哥搔搔头,说道:
  「有个孩子上平康县说是你爹的远亲,刚失了爹娘要去远方探亲,听说你也失了爹娘,想来看看你,顺道在应城住个两天。」
  爹有远亲吗?怎么都没听爹说过?万佛赐一脸困惑,看著冯二叔向门外招手。
  「进来吧。」
  一名约莫十二岁的男孩走进来,一身白衣,斯文俊俏又带点淘气,他一见万佛赐,立即眉开眼笑地拱手作揖,笑道:
  「佛赐堂弟,我是你堂哥,唔,叫我一声正之堂哥好了。」
  万佛赐偷偷觑著坐在隔壁的正之堂哥。
  真的好像啊……眼眉鼻嘴,无一不跟自己好像,只是正之堂哥高了点,更俊秀点,也更成熟点,尤其眉宇间跟爹那抹天生形於外的聪慧,简直是一模一样。
  怎么会有远亲比他遗像爹呢?
  万正之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道:
  「夫子啊,我是不是搞错了?一个上午你怎么老重复教的说的,全是往科举之路上走啊?」
  夫子有点不悦。「读书不就是要报效朝廷的吗?佛赐天生聪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要考官,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万正之转向万佛赐,失笑问道:
  「你要考官?」
  「我……我不知道。」
  「是啊,他都还不知道,你能不能稍微说一些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唔……好比偶尔研究一下夫子的胡子是怎么长的?要不,我来出个题目,让夫子写写看,要是能写出个所以然来,再来教咱们的佛赐怎么走科举路,不过前提是,夫子既然都有能力应考了,就由你先去报效国家,记得,哪天要莫名其妙被人打进牢里,别怨天尤人……喂喂,别走啊,是不是饿了?夫子你走了课怎么上?一块提早用午饭怎么样?这点人情世故我是懂的……」
  「夫子气走了。」万佛赐低声说。
  「这么容易就生气啊。为人师表,应该再气度些。」万正之拿了把小扇子不停地插啊扬的,看他一眼,笑问:「佛赐,你成天这样念书吗?」
  「是啊。」万佛赐对他很有好感。
  「这是你严大伯的主意?」
  「严大伯说我爹是书生,加上我身骨跟爹一样不能习武,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读书好。」
  「喔……你觉得呢?」
  「我?」
  万正之扬眉,问道:「喜欢读书吗?」
  「还好。只是夫子跟爹的教法差好多。」
  「是吗?」万正之微笑:「你年纪小,还弄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吧。没关系,再过两年,你会懂的。」
  万家佛闻言,目不转睛地看著他,总觉得这个堂哥说起话来好像爹喔。
  「正之堂哥,你、你今年十二,已经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了吗?」
  「唔,我十二岁的时候啊……好像明白了。」
  「你想做什么?」万佛赐好奇问。
  「我啊,想跟自个儿的意中人一块快乐生活,然後赶在十九岁前娶她过门,接著生子等孙,我这算盘打得很不错吧?」
  「就这样?」
  「是啊。你呢?真的还没有想到吗?」
  「……不管做什么,我都希望有一天能再见我爹娘。」他小声说。
  万正之摸摸他的头,笑道:
  「别太挂心你爹娘,你爹娘现在可乐得很呢。」
  万佛赐闻言微愣,不由自主地注视他。正之堂哥怎么知道爹跟娘现在怎么了?严大伯明明一律对外宣称爹娘因病去世,唯一知情的只有严大伯、小哥哥跟冯二叔而已啊,冯二叔跟正之堂哥提过吗?
  万正之看看外头的天色,拉起他的小手,笑道:
  「今儿个天气真不错,咱们去厨房叫厨婢弄点菜,到花园去走走好了。」
  万佛赐怦然心动,想起小时候爹老带著他到府里湖边读书,娘会做很多容易入口的小菜让他们父子吃得开心,那是他记忆里最美好的日子,他永远也不敢忘记。
  「喂,佛赐,你小脸苦成这样。开心点,你才十岁,十岁不就该是很开心的年纪吗?」万正之笑道,拉著他往外定。
  「小四!」一阵黄沙飘来,万正之皱眉,直觉护住万佛赐,低暍:「给我停下!」
  严小夏及时煞住,瞪著万正之,脱口:
  「小四,一夜之间你长这么大了?毛毛虫策略果然有用!快快,再大一点再大一点,到时你肯定比你爹还柔软,我等了很久……」
  「你流什么口水啊?」万正之眯眼。
  「小哥哥,他是我堂哥啦。」万佛赐难得开朗的笑,从万正之身後走出来。「很像吧?我第一眼就觉得他跟我好像喔。」
  严小夏瞠目,来回扫过两人,随即吞了吞口水,喃道:
  「两个小小俏书生啊……小四看起来纯了点,容易吃掉;这只大了点,生得真是让我心痒难耐……」
  真的,小四就像十岁大的孩子,虽然三年前曾失去爹娘,小脸老是带点愁意,可就是很秀色可餐:这个大的嘛,俊俏过人带著聪慧,比小四更像书生……与其说这只大的跟小四长得相像,不如说这只大的跟小四的爹一模一样。
  「原来是书生的野种啊……我家青青可冤了,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不是从自己肚子蹦出来的儿子……」
  「你在胡扯什么!」万正之喝道,转身对著万佛赐耳提面命:「夫子有没有教过你天地阴阳?」
  「啊?』
  「我怕你还没搞清楚男男女女,就被人一口吃掉。佛赐,你记得,男孩子是要娶媳妇的,媳妇绝不是像这种人。」扇柄往後击了几次,次次打中严小夏的脸。
  「这是男的,你要娶的,是像你娘一样的女孩子,懂不懂?」
  「喔……我明白了。」
  万正之见他一脸呆呆,低声咕哝:
  「一看就知道还下明白。都几岁了,这里的人怎么教他的?」
  「喂!」严小夏捣住万正之的嘴,对著万佛赐叫道:「小四,你的异母兄长是乱说的!这年头,只要两情相悦,有什么不可能?对了,也不见得一定要两情相悦,你照样可以成亲生子,我只要一夜,一夜尝尝小四的美味就够了……好痛!你踩我?」
  万正之用力扯下他的手,瞪著他,骂道:
  「你搞什么你?佛赐才十岁,你在跟他说什么浑话?」
  「你这个小四的哥哥,你爹也是一夜风流生下你吧?你在那里抗议什么?」
  「你再敢乱说话,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你想对我怎么不客气?剥我的衣服?还是打我一顿啊!小鬼头,你凶起来也是挺俊的,年纪也大了点,也好,我可以稍微幻想一下你已经十五了,怎样?哥哥我可以教你开荤好不好?」
  万佛赐闻言,眉头微皱。
  万正之冷笑,极其恶毒地批评:
  「凭你啊,瘦皮猴,去照照镜子吧,你脸黄肌瘦,头发生黄,摸起来肯定全是骨头,人矮肚子里又没墨水。好吧,你说你这种丑相,谁会看上你呢?」
  严小夏闻言深受打击。
  他是个媚鬼啊,竟然被一个小鬼说得如此不堪,他心里真的受到好严重的创伤。他也不愿意这样啊!这副长相他爱啊?这种身体他爱啊?这种身高他恨啊!
  「我好歹也是念过几年书的。」严小夏低声抗议。事实上,也只有这件事可以小小的抗议了。
  「哦?那好。来来,挑个你最爱的好了,花前月下,你看见一个秀色可餐的男人在你面前,唔……书生好了,你怎么形容打算对他做的事?」
  「上他!」
  万佛赐张大眼。
  万正之哼笑:
  「不成,再来一个。」
  「吸光他精气,夺光他阳息!」顺道告诉他,我家青青绝对不是最好的!
  「……这就是你能想到最好的形容?」
  「小鬼头,你不要太过份,小心天一黑我爬到你的床上把你吃掉。」严小夏咬牙切齿。
  「小哥哥!」万佛赐忽然插嘴:「这样不好。吃人不好。」
  万正之古怪地看他一眼,暗自叹息。
  「小夏!」像雷打的声音又出现了。
  严小夏一脸苦瓜相,喃喃道:「有没有必要一定要逼我为严家开创美好的未来啊?」
  严仲秋出现在门口,一见严小夏,喝骂:
  「是你赶走夫子的?」
  「没,我没有!我哪来这种本事啊!」大胡子,放过他吧,他也只是不幸被迫留在这种烂身体里。
  「那到底是谁气……」突然间严仲秋住口,瞪著万正之。
  「严大伯,他就是冯二叔带来的堂兄,他叫万正之。」万佛赐连忙介缙。
  「其实他是万家佛在外的野种,不是我家青青生的那个,换句话说,就是小四二娘生的;再换句话说,万家佛还有另一个秘密的娘子,一直没让我家青青知道。」严小夏微微靠近大胡子告密。
  「是家佛的儿子?」严仲秋吃惊道。
  万正之狠狠地瞪了严小夏一眼,恨声道:
  「我警告你,你要再坏佛赐亲爹声誉,我绝不放过你!」忍气吞声,对著严仲秋拜揖。「严大叔,我是佛赐的堂兄,这两天蒙你照顾了。」
  「客气了……你真的好像——下,简直跟家佛小时候一模一样。」
  「这纯是巧合罢了,我也没料到我会跟佛赐长得这么像啊。」他很无辜地说。
  「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啊……」简直难以置信。
  「唔,严大叔你记忆力真是好得让我头痛……我是说,总之我很无辜,我向来就是这么说话的。」眉一挑,看向严小夏。「这位小哥,你看起来年纪不大,应该也还在读书吧?」嘴角露著狡猾的笑。
  严仲秋闻言,立刻提起严小夏的背领,斥道:
  「你背书了没?」
  「背了背了,三字经嘛,小意思!」严小夏得意万分:「我背了啊,大胡子——不,大哥你听了可别掉胡子,开始了。人之初,性本善,我家有个小佛赐,天上神佛……」
  「你在扯什么?这叫三字经?回头再背!」
  「咦,这不是三字经?小四,你要我啊!你们一家不是老这样唱的吗?你是不是跟你爹一样狡猾……」严小夏大声抗议,愈拖愈远,忽然问他瞄到万正之胸前悬著一条银牙链。不对!这条链子很有妖气……「等等,等等,大胡子,让我再看清楚点!我的眼力不太好——」
  万正之叹道:「这种环境……」
  「小哥哥也挺可怜的。」
  「佛赐,别随便同情人。一同情了,你就容易心软了,在这世道不容易生存,你只要关心你以後真正在意的人就够了。」
  万佛赐似懂非懂地看著他。
  万正之又拉起他的手,展露宠溺的笑颜:
  「好了,咱们去花园玩吧。」
  「正之堂哥,你跟我爹好像喔……」
  「是吗?」
  「我爹吃饭一向只挑烂烂软软,容易入口的吃,所以我娘很常为咱们父子烦恼菜色呢。」
  窗外天色已暗,两个小孩并躺在床上。照说,万佛赐早该入寝,但他难得有同龄的人可以聊天,一时高兴,竟然合眼也睡不著。
  「我瞧你晚上吃的,倒也没怎么挑嘴。」万正之关心道。
  「我住在别人家里,当然不能挑嘴。」
  万正之皱眉。「严大叔对你不好吗?」
  「不不,我的意思是,毕竟是外人家,我还装作少爷样,那就太过份了,何况,我一直等著有那么一天,我跟爹还有娘,能有自己的家。到那时,哦天天赖著娘,她会帮我做很多很好吃的东西呢。」
  万正之沉默良久,才柔声道:
  「一定有那么一天的。」
  「正之堂兄……你真的是我哥哥吗?」
  万正之翻了个身面对他,笑道:「你希望吗?」
  他有点腼腆。「我也不知道,我爹跟娘感情好好,我实在想像不出爹还有其他儿子,他也说过今生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可是,你要是我哥哥,你就可以留在这里了。」
  「我只能在这里待上两天。」
  「我知道。」万佛赐勉强笑道:「我爹说过,世事很难两全的。你来看看我,我就很高兴了,至少在这世上我还有个堂哥呢。」
  「你对你爹的记忆还这么清楚啊。」
  「是啊,我一点一滴都没有忘记呢。」他很骄傲地说。
  万正之叹道:「那是我把你想得太简单了。」又有点带践地说:「也难怪。毕竟你是万家佛的儿子,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聪明不逊亲爹,就可惜太过良善,下懂怀疑。」
  「噗——正之堂哥,你说话的语气真像我爹,好拽喔。」
  万正之听他语气带笑,也跟著微笑。「快睡吧,明儿个早起,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爹娘的事,有些事是要有人倾听,心里才会快活的。」
  「正之堂哥,你……怎么知道我没跟外人提到我爹娘的事?」
  「唔,我这么聪明会不知道吗?这不必问吧?佛赐,你是不是太笨了点?好了好了,闭上眼睛,数一二三睡。」
  万佛赐被骂笨也不懂抗议,乖乖闭上眼。这种感觉真像睡在嗲身边,不过爹没这么矮,每次他都会睡在爹身上,想到就好快乐……
  逐渐沉浸梦乡时,听见有人在细声叫道:
  「小四……小四……」
  耶,是小哥哥吗?他睡眼惺忪,正要答话,万正之捣住他的嘴。
  「小四,我有件事告诉你……」严小夏摸黑摸上床,摸到软呼呼的身体,又要开始流口水了。不成,正事为重。「我发现……你那个爹在外头的野种,很有可能不是野种……」
  万佛赐一脸茫然。
  「他有可能是妖怪来吃你的,不然绝不会这么像你爹的。这世间俊俏的人儿有限,哪有可能一口气蹦出三个……小四?小四?不会睡得这么熟吧?」
  「妖怪是吗?」
  严小夏顿时无比僵硬。
  「小夏啊,你再说一次,谁是妖怪?我?还是……你呢?」万正之轻柔问道。
  严小夏立刻往後跳得老远,一弹就弹到门上去了。
  「你你你……把小四吃掉了?」
  万正之无力地叹口气,起身说道:
  「佛赐,我去跟你小哥哥好好聊聊。」
  「可是……」
  「你先睡吧,我去去就回。」万正之走到门口,冷冷地看了严小夏一眼,哼道:「我是妖怪啊……那就让我们进行一场妖怪跟妖怪的对谈吧,小夏,你给我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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