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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水云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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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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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芊芊和若鸿,就这样在西湖之畔、水云之间,完成了他们的婚礼,开始了他们的夫妻生活。这个“婚礼”,使杜世全的愤怒,高涨到了无法压抑的地步。再也没有想到,芊芊会用这样“儿戏”的方式,来处理她的终身大事。当芊芊和若鸿去禀告他这一切的时候,他咆哮着说:

  “不承认!我绝不承认你们这个婚礼!太可笑了!太荒唐了!我不可能承认,永远都不可能承认!”

  “爹!”芊芊诚诚恳恳,真真切切的说:“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我已经是若鸿的妻子,这是铁的事实,再也无法更改了!我已经满二十岁,有选择婚姻的自由。若鸿是我的丈夫,就像你是娘的丈夫一样!你承认,我可以同时拥有父母和丈夫,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你不承认,我就只有丈夫,没有父母!”杜世全瞪着芊芊,那么震动,那么痛心,那么生气,那么受伤,他一把握住芊芊的双臂,摇着她,大喊着:

  “你为什么这样执迷不悟?你为什么完全不能体念一个做父亲的心?自从你和这个男人恋爱以后,我为你们提过多少心?扛过多少责任?收拾过多少烂摊子?我并不是不接受他,我努力要接受他,给他安排工作,给他开画展……我尽了我的全力!但是,他这个人,注定要带给人痛苦,注定要带给人悲剧!我看透了!他已经不可救药,而你,却千方百计,往这个火坑里跳!啊……我要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并不是盲目的在阻碍你的婚姻,我实在是要救你,免得你有一天摔得粉身碎骨!”“爹!”芊芊固执的说:“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是,不管跟着若鸿,是怎样的火坑,我都已经跳下去了!请你以一颗宽宏的心,来接受我们吧!”

  “不接受!永接受!”杜世全指着大门:“你既然跟定了他,你就滚!我当作没有你这个女儿!滚……”

  “不!”意莲惨叫着:“世全,你不要女儿,我还要呀……她也是我的女儿呀!”她抓着杜世全,哀求着,哭着:“接受了他们吧!接受吧!”“不!永不!”杜世全甩开了意莲:“从今以后,不许接济他们,不许帮助他们,让他们在外面自生自灭!谁要是私下去帮助了他们,谁就离开杜家,再也别回来!”

  “伯父!”若鸿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拉住芊芊:“你放心,我不会让芊芊饿死!跟着我,或者没有绫罗绸缎、锦衣玉食,但是,快乐幸福,恩爱美满,是不会缺少的!”

  “好极了!那么,带着你们的快乐幸福,恩爱美满滚吧!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杜世全愤然说。

  芊芊对杜世全和意莲跪了下去,“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爹!娘!我从来不知道我在我的生命中,有一天要面临这样残酷的抉择!我必须告诉你们,今天我选择了爱情,并非舍弃了爹娘!在我心中,还是和以前一样爱你们!当你们有一天不再生我的气了,你们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爹,娘,我走了!”她站起身来,挽着若鸿,毅然决然的大步而去。把泣不成声的意莲,哭叫姐姐的小葳,和怒吼连连的杜世全,一起留在身后了。回到水云间,芊芊已不再有泪。她以无比的坚强,和充满了信心的眼光,热烈的看着若鸿说:

  “我们大风大浪的恋受,终于有了结果,从今以后,要从云端落到地面,脚踏实地的过日子!让我告诉你,你的责任就是画画!我不要你分一点点心,来担忧养家活口这些事情。目前,我还有一些小积蓄,是我日常零用钱攒下来的,我们省吃俭用,可以支持一段时间。到了此时此刻,你也不必再计较,这个钱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爹的,反正我们必须用它!等到用完的时候,我再来想办法,或者,那时你的画也有出路了!总之,你要画,画出你想要的那片天空!我嫁给你,为了爱你,为了支持你!我绝不允许自己变成你的绊脚石!我对你有充分的信心,你是画坛奇才,我要帮助你,打赢这场人生的仗!”他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整颗心都被热情涨满了,整个人,像鼓满风的帆船,恨不得立刻去乘风破浪。

  “芊芊,”他一本正经的,感动至深的说:“我了解了!我都了解了!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子默给我的侮辱,你爹对我的轻视,我都记在心头,一刻都不能忘!这场人生的仗,我非赢不可!不止为了我,而且为了你!”

  芊芊深深的点着头,投进他的怀里,紧紧紧紧的拥抱着他。就这样,芊芊和若鸿,开始了他们贫贱的夫妻生活。

  芊芊去买了许多母鸡,养在篱笆院里。她对于“咯咯咯”的记忆一直深刻。她又在篱笆院外的空地上,种了许多蔬菜。一清早起床,就除草种菜喂鸡洗衣服,偶尔还在西湖岸钓钓鱼,没多久,从煮饭不知道要放多少米,生火总是把满屋子弄得都是烟开始,到驾轻就熟,半小时就能做出三菜一汤。这之间,她足足用了六个月的时间,才锻炼成熟。

  他们的日子,居然也这样过下去了。芊芊脱掉了华服,每日荆钗布裙,忙着洗衣烧饭,忙着柴米油盐。忙着清洁打扫,还要忙着整理若鸿的画具画稿。她忙来忙去忙不完,小屋内永远维持纤尘不染。而若鸿,他确实不曾为养家活口担忧过、操劳过。他只画他的画,由早画到晚,由秋画到冬。

  意莲并没有做到和芊芊断绝关系,她常常偷偷来看芊芊,给她送些吃的用的。看到芊芊亲自洗衣烧饭,还要种菜养鸡,她真是心痛到了极点。每回,都要塞钱给芊芊,但是,芊芊严辞拒绝了:“当初被爹赶出家门,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穷死饿死,也不能再接受家里的接济,你就成全我这点自尊吧!何况,假若给爹知道了,一定找娘的麻烦,家里有个卿姨娘,娘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千万不能再为了我,和爹伤了和气!”

  芊芊变得那么成熟,那么懂事,那么刻苦耐劳,无怨无悔。意莲在几干几万个心痛之余,是几千几万个无可奈何。

  一奇三怪、子璇和谷玉农,都经常到水云间里来,有时,他们会带来酒来,大家聚在一起,大吃大喝一顿。自从烧画事件以后,若鸿没有再跨进过烟雨楼。他和子默间的仇恨,已经无法化解。尽管子璇常说,子默早就忏悔了,苦于没有机会对若鸿表达。若鸿却听也不要听,谁对他提“子默”两个字,他就翻脸。因此,大家也就不敢再在他面前提子默。

  子璇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她和若鸿芊芊,成为了真正的莫逆之交。芊芊私下里,又问过她有关孩子的事,她一本正经的说:“等孩子长大之后,我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谷玉农,因为玉农毕竟曾是我的丈夫,这样说,才不会让孩子受伤。我和玉农,都已经有了这个默契。至于孩子的爹到底是谁?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他不是梅若鸿!”

  “你这么说,只是出于对我的仁慈,对若鸿的宽容吧!”芊芊说。“不要把我看得太神圣,我没有那么好,我既不仁慈也不宽容!我讨厌大家抢着要做孩子的爹,那只是提醒我一件事,我曾经有段荒唐放纵的日子,现在,荒唐已成过去,放纵也成过去!以后,我会为我的孩子,做一个母亲的典范!所以,这种怀疑,再也不许你们提起,甚至,不可以放在心里,你了解了吗?”芊芊重重的点头,真的了解了。从此不再提对孩子的怀疑。子璇显然也把这篇话,对谷玉农和钟舒奇说过,这两个男人,也不再争吵谁是父亲,甚至彼此都不争风吃醋了。对于子璇,两人都竭尽心力的保护着,爱着。对那个未出世的胎儿,也很有默契的怜惜着。因而,谷玉农、钟舒奇和子璇间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他们似乎逐渐超脱了男女之情,走向了人间的至情大爱。大家都在努力适应新的自我,追求理想中的未来。但是,若鸿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从不停止的画画,变成为一连串从不停止的自我折磨。自从烧画事件以后,他的挫败感和自卑感就非常强烈,人也变得十分敏感和脆弱,他的自我期许那么严重,使他再也无法轻松的作画。和芊芊婚后,画画更成为一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重任”。他失去了一向的潇洒、一向的自信,他被这“重任”压得抬不起头来,喘不过气来。在这种情绪下画画,他几乎是画一张,失败一张。他永远拿烧掉的二十张画作为标准,常常悲愤的扯着自己的头发,痛楚的嚷着:“我再也画不出来了!我连以前的标准都达不到了!我最好的画已经被子默烧掉了,没有好画了,没有了!”

  一边嚷着,他就一边撕扯自己的新作,把一张张画,全撕得粉碎。芊芊每次都忙着去抢画,着急的喊着:

  “不要撕嘛!留着参考也好嘛!为什么仍然觉得失败呢?我觉得每张都好!”“你这个笨女人!你对我只有盲目的崇拜,你根本不了解画画!你错了……你不该跟着我,我已经一无所有……”他用手抱住头,沙哑的呻吟着:“子默不只烧掉了我的画,他确实连我的才气也烧掉了,信心也烧掉了……”

  芊芊见他如此痛苦,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紧紧抱着他,吻着他。却无法把他的信心和才气吻出来。

  这种“发作”,变得越来越频繁了。芊芊不怕过苦日子,不怕洗衣烧饭,却怕极了若鸿的“发作”。她对画也确实不懂,看来看去,都觉得差不多。因此,有一天,子璇和钟舒奇来了,若鸿正好出去写生了,她就迫不及待的把画搬给子璇看。子璇看了,默默不说。芊芊的心,就沉进了地底。钟舒奇纳闷说了句:“经过这么久,若鸿的手伤,应该完全复原了!”

  “哎呀!”芊芊一急,泪水就冲进了眼眶。“手上的创伤,是可以治疗的,心上的创伤,就是治不好!”她急切的看着子璇:“我好担心,我好害怕!若鸿……他始终没有走出子默带给他的阴影,他就是一直认为他再也画不好了!无论我怎么鼓励他,都没有用!”“不要急,不要急,”子璇安慰的说:“他的功力还在,只是缺少了他原先的神来之笔……”

  子璇的话还没说完,若鸿已从门外冲了进来,显然把这些对话全听到了。他奔上前去,铁着脸,把所有的画都抱起来,抱到篱笆院里,乒乒乓乓的堆在一起,就去找火柴,找到了火柴,就忙着要烧画。

  “烧了!烧了!”他嚷着说:“要烧就烧个彻底!烧个干净!再好的画,都烧了!何况是一批烂画!”

  芊芊冲上前去抱住若鸿,不许他点火,拼命抢着他手里的火柴:“不可以!若鸿!我不让你烧!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好的!你的画也是最好的!”“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你到底会不会分辨?”若鸿奋力推开芊芊,暴怒的吼着:“所以我说你笨,你就是笨!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幼稚的女人!”

  “随你怎么骂我,我就是不让你烧!”芊芊哭着说:“这一笔一画都是你的心血,一点一滴都是纪录!不管它好还是不好,我就是要留着它,我喜欢!我喜欢……”

  若鸿退后一步,用手抱住头,崩溃了:

  “停止停止!不要再对我说你喜欢,你的谎言像鸦片一样,只能让我越陷越深,让我上瘾,让我中毒……”

  子璇和舒奇,面面相觑。子璇忍无可忍,奔上前去,用双手护住芊芊,指着若鸿的鼻尖,大骂着说:

  “梅若鸿!你不要太没良心!你对芊芊吼叫有什么用?你画不好画,是你自己没本领!把你的一腔怨气,满怀怒火去对子默发作!不要对芊芊发作!你这样乱发脾气,烧画撕画,就能帮助你找回往日的才气吗?你就是逃避嘛!你用这样来逃避那个真实的自我……你太没出息了!”

  “是啊是啊!”若鸿跌坐在地上,痛苦得不得了。“你说对了!我就是个逃兵,可是芊芊不许我逃,我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我无处可逃,无处可容身啊……”

  子璇瞪着他,说不出话来了。这晚,她回到烟雨楼,对子默沉痛的说了几句话:“你成功了!你毁掉了若鸿,同时毁掉了芊芊!当若鸿不快乐的时候,芊芊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你已经烧掉了若鸿的才气、信心和骄傲,他终于被你打垮了!也烧掉了芊芊的幸福!这样的‘大获全胜’,不知你每天夜里,能不能安枕到天明?”子默颤栗的看着子璇,眼神忧郁到了极点。

  这天,子默来到了水云间。

  若鸿一看到子默,整个人都要爆炸了。芊芊吓了好大一跳,苍白着脸,对子默喊着说:

  “你来干什么?验收你的战果吗?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吗?你走!水云间永远不欢迎你!”

  “若鸿!芊芊!听我说……”子默力图平静,几乎是谦卑的开了口:“我们都不是完人,当我们面对爱恨情仇的时候,我们谁都处理不好!谁都有自私、偏激、不理智,甚至可恶可恨的时候……我这一生,做得最差劲的事,就是烧了那些画,这件事和‘死亡’一样,简直是无从‘挽救’的……”

  “我不要听你解释,我不要听你一个字!”若鸿双手握拳,扑上前来,两眼燃烧着怒火,他一把就揪住了子默胸前的衣服,吼叫着说:“这五年来,我把你当作我的良师、我的兄弟、我的挚友、我的家人!但是,我却被这样的兄弟杀戮得体无完肤!你的所作所为,对我而言,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午夜梦回,想起我们所共度的那五年,我都会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你以为你现在来对我说两句‘不是完人’、‘爱恨情仇’的鬼话,就能把你那种卑鄙的行为,一笔勾消了吗?门都没有!”说着说着,他所有的愤怒和耻辱,全都汇合成一把大火,在体内熊熊烧起,无法遏止。他对子默的下巴,就重重的挥出了一拳。子默被揍得连退了好几步。芊芊惊呼了一声,站在旁边不知该如何是好。若鸿扑上前去,又抓起子默,再是一拳。子默被打得跌倒于地,唇边,溢出了血迹。若鸿打得红了眼,扑上去,又对他踢了好几脚,再用膝盖抵住他的胸口,把他整个身子压在地上,他左一拳,右一拳,拳拳对他挥去。边挥边叫:“你卑鄙!你下流!你无耻!你混蛋!你没有人性!你冷血!你这样千方百计要毁灭我……你不是人,你是魔鬼……”芊芊害怕了,看到子默已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她扑过去要拉若鸿,喊着说:

  “别打了!若鸿!你让他去吧!别打了!”

  若鸿震开了芊芊,继续对子默挥着拳。子默闪避不开,又挨了好几下,子默喊着说:

  “梅若鸿!你打!你打!你如果非揍我几拳才能泄恨,那你就尽管揍吧!算我欠你的!”

  “我不止想揍你,我想杀你!我想乱刀杀了你!”若鸿双手,乱七八糟的对他又劈又砍,好像双掌都成了大刀似的。“你太狠了!太毒了!你明知道那些画是我的生命!你故意烧了它们!你这么阴险,要整个毁掉我的生命!我的艺术……”子默再也不能忍耐了,他用力推翻了若鸿,从地上弹起了身子,对若鸿挥舞着双手:

  “你有种就不要被我摧毁啊!你有种你就再画啊!你有种就不要中了我的阴谋啊……为了几张画,你就终日惶惶不安,失魂落魄,一蹶不振,信心能力全没有了,你真让我轻视呀……”若鸿像是挨了当头一棒,整个人都震动着,睁大了眼睛,他怒冲冲的瞪着子默。

  “每一个画家,无时无刻不是在想着,如何超越自己!只有你!成天只在追悼那过去的二十幅画!简直是毫无骨气!你要真是个男子汉,你就对我狂笑啊!对我说:汪子默,你别得意!你毁掉的不过是我最差的二十幅画!我梅若鸿往后的生命里,还不知道要画出多少旷世名作来呢!你对我吼啊,对我叫啊,停止追悼会啊!”

  子默喊完,掉转身子,大步而去了。

  若鸿完全呆住了,他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寒风之中,怔怔的看着子默远去的背影。芊芊站在一旁,也不敢移动,不知道若鸿会不会再大发作一番。

  若鸿没有再发作,似乎对子默的一阵拳打脚踢,已耗尽了他的体力。他这一整天,都非常安静,安静得没有一点点声音。当晚,他画了一张画,是烧画以来,最得意的一张。题目叫“灯下”,画的是芊芊,坐在一灯如豆的光晕下,为若鸿缝制着衣裳。脸上,充满了爱的光华。

  他,又能画了。
[ 此贴被清风明月001在2007-07-01 21:27重新编 ]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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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就这样慢慢的过去了。冬天,下了好大一场雪。西湖在一片白雪茫茫中,真是美极了。杭州人有三句话说:“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真是一点也不错。湖面的冰雪,蒸腾出一片苍茫的雾气。远处的山头,像戴了一顶顶白色的帽子。苏堤和那六座拱桥,是横卧在水面的一条白色珠练。而湖岸那枝枝垂柳,挂着一串串冰珠,晶莹剔透,光彩夺目。随意望去,处处都是画。难怪若鸿冒着风雪,也不肯停下他的画笔。

  二月初十那天,子璇在慈爱医院,顺利生产了一个儿子。醉马的一奇三怪,全是孩子的干爹。为了给孩子取名字,大家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最后,子默为孩子取名叫“众望”,他说:“这孩子在这么多的期盼、祝福中诞生,将来也会在这么多人的关爱中长大,然后,怀抱着众人的希望和梦想去飞翔,去开拓他的人生,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所以,就给他取名叫‘众望’,好不好?”

  大家都说好,众口一辞,全票通过。小众望在众多“干爹”的怀抱里,被抢着抱来抱去。大家嘻嘻哈哈,非常兴奋。醉马画会失去的欢乐似乎又回来了。

  若鸿和芊芊得到消息,也赶到医院里来看子璇和孩子。正好“干爹们”刚为众望取了名字,全部在场,子默也在,加上若鸿和芊芊,那间病房真是热闹极了。若鸿看着那珠圆玉润的孩子,心中十分悸动。他抬眼再看子璇,她靠在床上,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眼中,满溢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和一份前所未有的祥和。若鸿一直认为子璇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子,但,从没有一个时刻,她显得这样美丽!

  “哈哈!”谷玉农笑得合不拢嘴。“你们来晚了一步,没看到我们刚刚热烈抢着取名字的盛况,太可惜了!”

  “取名字?”若鸿心动的说:“怎么不等我们一下,结果怎么样?”“结果,舅舅做结论,取作‘众望’,我们这些干爹取的都自叹弗如,就都无异议通过了!”钟舒奇笑着说。

  “众望?”若鸿把孩子抱入怀中,紧紧的凝视着孩子,在全心灵的震动下,不禁看得痴了。“很好!很好!众望所归……众望所归……”芊芊挤在若鸿身边,也去看孩子。孩子浓眉大

  眼,长得非常漂亮,初生的婴儿,看不出来像谁。但,芊芊心有所触,百感交集。“子璇,”若鸿请求似的说:“可不可以让我也做孩子的干爹呢?”“太好了!”子璇笑得灿烂:“众望又多一个干爹了!他真是得天独厚呀!”“那么,”芊芊柔声说:“我就是理所当然的干娘了!他有好多干爹,但是,只有我一个干娘呢!”她从若鸿手中接过孩子,亲昵的拥在怀中,眼眶竟湿润了。把孩子交还给子璇,她情不自禁的握着子璇的手,感动的说:“子璇,我好钦佩你,我好敬重你!你实在是我见过的女性中,最勇敢,最不平凡的一个!”“嗬!”子璇大笑起来,拍着芊芊的手:“彼此彼此!这句话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呢!看样子,咱们两个,惺惺相惜!这巾帼双杰,非我们莫属了哦?我们两个,已把惊世骇俗的事,全做尽了!他们那一奇三怪,真是平淡无奇,都该拜下风,是不是呀?”这样一说,一奇三怪全鼓噪起来,怪叫起来。满屋子笑声,满屋子欢愉。子默就趁此机会,一步走上前去,对若鸿伸出了手,诚挚而歉疚的说:

  “若鸿!在这新生命降临的喜悦中,在这充满了爱,充满了欢乐的一刻,我们讲和了吧!看在众望的份上,让我们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随风散去了吧!”

  若鸿侧着头想了想,唇边已有笑意,但,他退后了一步,没有去握子默的手。他说:

  “我不能这么容易就算了,我偏不和你握手,我偏要你难过,偏要你良心不安,等我哪天高兴了,才要原谅你!”

  三月,又是桃红柳绿的季节。

  若鸿一早就兴冲冲的带着画架,骑上脚踏车,出门写生去了。他最近画得非常得心应手,常有佳作,兴致就非常高昂。出门时,他对芊芊说:“我觉得今天灵感泉涌,有强烈的创作欲,我要去画桥,画各种大小曲折的桥!”他注视着芊芊,热情的说:“你知道吗?‘桥’真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它躺在水面上,沟通着两个不同的陆地,把桥这一端的人,送到桥的那一端去!太美了!你和我也是这样,被那座望山桥给送到一起的!”

  说完,他骑上车就走,芊芊笑着,追在后面喊:“你得告诉我,中午在哪一座桥,我才能给你送饭去啊!”

  “我也不知道□,兴之所至,走到哪里,就画到哪里!不过,我肯定会去画望山桥!”

  若鸿走了。芊芊开始忙家务,洗好了早餐的碗筷,铺床叠被,把脏衣服收进竹篮里……再去整理若鸿散落在各处的画纸画稿,她心情愉快,嘴里哼着歌:山呀山呀山重重,云呀云呀云翩翩,水呀水呀水盈盈,柳呀柳呀柳如烟……

  忽然有人敲着门,有个外地口音的女人,在问:

  “请问有人在家吗?”芊芊怔了怔,又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问:

  “请问这儿是水云间吗?”

  芊芊纳闷极了,走到门边,打开了那两扇虚掩的门。于是,她看到门外有个中年妇人,大约三十余岁,手里牵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那妇人衣衫褴褛,穿着件蓝布印花衣裤,梳着发髻,瘦骨磷峋,满面病容,背上背着个蓝布包袱,一脸的风尘仆仆。那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大双眼皮的眼睛似曾相识,也是骨瘦如柴,也是衣衫破旧。背上,也背着个包袱。就这样一眼看去,芊芊已经断定两人都走了很远的路,都在半饥饿状态之中。“你们找谁?”芊芊惊愕的问,水云间不在市区,很少有问路的人会问到这儿来。“这里就是水云间!”

  “娘!”小女孩雀跃的回头看妇人,一脸的悲喜交集,大喊着:“找到了呀!我们总算找到了呀!”

  “是!是!找到了!”那妇人比小女孩收敛多了,她整整衣衫,有些拘泥,又有些怯场的看着芊芊:“对不起!我们是来找梅若鸿先生的,请问他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芊芊不知怎的,觉得背脊上发冷了:

  “是!若鸿就住在这儿,他现在出去了,你们是谁?”

  小女孩欢呼了一声,抓着妇人的手,摇着,叫着:

  “娘!找着爹了!找着爹了!”

  芊芊的心脏,猛的一跳,差点儿从口腔里跳出来。定睛看去,那妇人正在抹眼泪,那泪水似乎越抹越多,抹花了整张脸孔。芊芊颤抖的问:“什么爹啊娘啊?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是从四川沪县来的!”那妇人又激动、又兴奋、又虚弱的说:“足足走了三个多月才走到这儿,在西湖绕了好几圈,遇到个学生,才说这儿有个水云间!”她说得语无伦次。“我的名字叫翠屏,这孩子叫画儿,我们从若鸿的老家来的……我带着画儿来找她爹,只要让他们父女相见,我就对得起若鸿的爹娘了!”芊芊如同遭到雷击,顿时感到天昏地暗。她把房门一让,对那母女两个,匆匆的说了一句:“你们进去等着,我去找若鸿回来!”芊芊拔脚就冲出了房门,冲出了篱笆院。她开始沿着西湖跑,一座桥又一座桥的去找。幸好若鸿提到望山桥,她终于在桥边找到了他。不由分说的,她抢下了他的画笔画纸,气急败坏的说:“你跟我回去!你马上回去!”

  若鸿看到芊芊脸色惨白,眼神慌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吓了一大跳,直觉的以为,水云间失火了。新画的画又烧掉了!他顾不得画了一半的桥,他带着芊芊,两个人骑上脚踏车,飞也似的回来了。远远看到水云间依然屹立,他就松了一口大气说:“又没失火,你紧张什么?”

  “我宁愿失火!”芊芊大叫:“我宁愿天崩地裂!就是不能忍受这个!你进去看!你进去!”

  若鸿跟着芊芊,冲进了房门。

  翠屏带着画儿,从椅子中急忙站起。大约起身太急了,翠屏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差点儿晕倒。画儿急忙扶住了翠屏,母女两个,都那么苍白,那样的弱不禁风,像两个纸糊的人似的。站在那儿,两对眼睛,都直勾勾的看着若鸿。

  若鸿整个人都傻住了,他张大了眼睛,震惊已极的注视着翠屏,动都不能动。“若鸿!”芊芊喊:“告诉我,她们是谁?”

  翠屏见若鸿只是发怔,一语不发,就抖抖索索的开了口:

  “若鸿,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翠屏呀!”

  若鸿面如死灰!翠屏!这是翠屏!怎么可能呢?他的思想意识,一下子全乱了。瞪着翠屏,他仍然不动不语。

  “我是翠屏呀!”翠屏再说了句,情不自已的上前,用热烈的眼神,把若鸿看个仔细。“你长大了!个头变高了!脸上的样子也变了!变成大人样了……”她激动的说着,又去擦眼泪,擦着擦着,就去摸自己的面颊,羞怯的说:“你长大了!我……我变老了!所以你都不认得我了!我……一定老了好多好多……”“翠屏?”若鸿终于发出了声音,颤抖的,不能置信的。“你怎么会来杭州?太不可思议了!太突然了!我实在来不及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五年前,你有封信写回家,信上的地址是‘杭州西湖边水云间’,当时我们就请村里的李老师写了好多封信给你,都没有回信,这次我就这样寻来了!”她说着。“若鸿!”她又拉过画儿来,急急的解释:“这是画儿,是你的女儿!你从来没见过面的女儿!你离家的时候,我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画儿是腊月初二生的,已经十岁了。乡下太苦了,她长得不够高,一直瘦瘦小小的!她的名字,画儿,是爷爷取的,她爷爷说的,你自小爱画画,离开家也是为了画画,就给她取了个小名叫画儿,我……我好对不起你,没给你生个儿子……可画儿自小就乖,好懂事的……这些年你不在家,我还亏得有个画儿……”翠屏一说就没停,若鸿的目光,情不自禁的被画儿吸引了,画儿那么热烈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盯着若鸿看。瘦瘦的小脸蛋上,那对眼睛显得特别的大,漆黑晶亮,里面逐渐被泪水所涨满。

  “画儿……”若鸿喃喃自语的说,精神恍惚。“我有个女儿?画儿?画儿?”翠屏把画儿推上前去。“画儿!快叫爹呀!”画儿眼泪水滴滴答答滚落,双手一张,飞奔上前,嘴里拉长了声音,充满感情的大喊:

  “爹……”若鸿太震动了,张开手臂,一把就紧紧的拥住了画儿。画儿仆伏在他怀中,抽抽噎噎的说了句:

  “爹!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呀!”

  父女紧紧相拥,都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芊芊看着这一幕,已经什么都明白了。在巨大的悲痛和震惊之中,还抱着一线希望,这是个错误!不到黄河心不死,她要听若鸿亲口说出来!

  “若鸿,”她重重的喊:“你告诉我,你必须亲口告诉我!她们是谁?你说呀!你说呀!”

  翠屏惊吓的看了一眼芊芊,似乎此时才发现芊芊的存在。画儿怯怯的紧缩在若鸿怀中。若鸿苦恼的抬起头来,在满怀激动中,已无力再顾及芊芊的感觉。

  “芊芊,没办法再瞒你了,翠屏她……她是我家里给我娶的媳妇儿,那年我才只有十五岁……乡下地方流行早婚,所以,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和翠屏拜了堂……”

  芊芊睁大了眼睛,拼命吸着气。半晌,才悲愤交加,痛不欲生的大吼了出来:“梅若鸿!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总算认清你了!你停妻再娶,到处留情,到今天已经是‘儿女成双’了!梅若鸿!你置我于何地?”喊完,她掉转身子,就飞奔着跑出房门,跑过院子,跑出了篱笆院……狂奔而去。

  “芊芊!芊芊!”若鸿推开画儿,拔脚就追:“芊芊!你等等!你听我说……”翠屏看着这一切,小小声的说了句:“这是你的新媳妇……糟糕,我气走你的新媳妇了!”说完,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就摇摇欲坠。“爹!爹!”画儿大叫着:“娘不好了!娘晕过去了!你快来呀……”若鸿大惊,又跑了回来,翠屏已晕厥倒地。画儿仆在她身边,着急的摇着喊着。若鸿扑奔上前,狼狈的抱起翠屏,感觉到她身轻如燕,心中不禁紧紧一抽。把她放在床上,他心乱如麻,头昏脑胀。只见翠屏气若游丝,面白如纸。他更是惊慌失措,觉得自己的世界,已整个大乱。乱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此时此刻,实在是没办法去追芊芊了。

  若鸿正在惊怔中,画儿已经急急忙忙的解开了自己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瓶药水来,又拿出自备的小匙,就走到床边,对若鸿说:“爹,你不要着急,娘就是这样子,常常走着走着就晕倒了,我们一路都配了药,熬成药水随身带着!来,你扶住她的头,我来喂她吃药!”若鸿慌忙扶起翠屏的头,画儿熟练的喂着药,不曾让一滴药溢出。喂完了,让翠屏躺下,画儿说:

  “我看到水缸里有水,我可以舀盆水给娘洗脸吗?”

  “当然,你可以!可以!”

  画儿去舀水,舀着舀着,发出一声惊呼:“爹!你有白米□!好多白米□!”接着,她一抬头,发现架子上有一碗鸡蛋,这一惊更非同小可。“爹!你这儿还有鸡蛋!”她舀了水过来,熟练的用一条冷毛巾,敷在翠屏的额上,就用闪亮的眸子,渴望的看着若鸿说:“我等下可不可以煮一锅白米饭给娘吃?我们有好久没吃过白米饭了!还有那些鸡蛋……”她大大喘口气:“可不可以吃呢?”

  “可以!可以!可以!”若鸿一迭连声的说,心脏就绞痛了起来。“你们一路都没有东西吃吗?”

  “在家乡就没有东西吃了!两年前,一场大水,把什么都淹掉了……”画儿正说着,翠屏已悠悠醒转。看到自己躺在床上,看到若鸿焦急的眼光,她就急忙起床,整整衣襟,四面张望了一下,不见芊芊。就羞怯的,抱歉的说: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若鸿伸手去拦她。“你起床干什么?刚刚才晕倒,还不躺下休息!”

  “不要紧!不要紧!老毛病,现在已经缓过气来了!好多事要跟你交代呢!不说不行呀……”她摸索着下了床,穿上鞋,走到桌边去。“娘!我去煮饭!”画儿兴奋的说:“我再蒸一大碗鸡蛋给爹和娘吃!”说着,就跑到灶边去,非常利落的找米下锅,洗米煮饭。若鸿看得傻住了。

  翠屏把自己的包袱打开,恭恭敬敬的从里面捧出了两面小小的牌位,双手捧给若鸿:

  “若鸿,我终于把爹娘的牌位,交到你手里了,这样,我离开的时候,也就没有牵挂了!”

  若鸿如遭雷击,双手捧过牌位,浑身都发起抖来。

  “牌位?”他喃喃的说:“爹娘的牌位?他们……他们都不在了?怎么会?他们还年轻,身体都硬朗,怎么会?怎么会?”

  “就是两年前,家乡那场大水灾,田地都淹没了,没吃没喝的,跟着就闹瘟疫,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爹就在那次天灾里,染上痢疾撒手归西了,大哥和小妹,也跟着去了……”若鸿瞪大眼睛,也无法承受,剧痛钻心,眼泪直掉。

  “家里的日子,真是不好过,”翠屏继续说:“二哥三哥见没法营生,就离开家乡走了。娘受不了这一连串打击,没多久也卧病不起了。最后,只剩下我和画儿了!”

  若鸿惊闻家中种种变故,真是心碎神伤,无法自已。将牌位捧到画桌上并列着,就崩溃的跪了下来,对着牌位磕头痛哭:“爹——娘!孩子儿不孝,你们活着的时候,我未能在身边尽孝道,死的时候,未能赶回家乡送终!家里发生那么多事,我却始终不知不晓,不闻不问!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们了!你们白白给我受了教育,我却变成这样不孝不悌不仁不义之人了!爹娘!你们白养了我,你们白疼了我!”

  翠屏见若鸿如此伤心,也陪在旁边掉眼泪。掉了一阵泪之后,她才振作了一下,又对若鸿说:

  “娘走了之后,我的身子就越来越差了,去年年底,大夫跟我说……”她压低了声间,不让正在烧饭的画儿听到。“我挨不过今年了。所以,我再也没法子了,我必须把画儿和爹娘的牌位交给你!……所以,我们才这样山啊水啊的来找你了……”“什么?”若鸿大惊,抬头看着翠屏。“不会!不会!”他大声说:“你已经到了杭州了,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吃最好的药!不管你生了什么病,我会治好你,我一定会治好你……”他喉中嘶哑,各种犯罪感,像一把利刀,把他劈成了好多好多碎片。“翠屏,你找到我了,你不要再东想西想,让我来吧!”“可是,你已经有了新媳妇了!”翠屏温婉而认命的说:“她长得好标致,跟你站在一起,真是再搭配也不过了!我……我又丑又老,又生病,我这就收拾收拾回乡下去,不打扰你们了!画儿,就交给你了!”说着说着,她就开始整理包袱,把画儿的衣服拿出来,把自己的再包回去。

  “你要做什么?”若鸿问。

  “我马上就走,再耽搁,天就黑了!”

  画儿已淘好米煮上了,一转身,听到翠屏的话,吓得魂飞魄散。奔过来,她就一把抱住了翠屏,哭着大喊:

  “娘!你去哪里?你去,我也跟你一起去!”

  “画儿!”翠屏扯着她的手。“娘把你交给你爹了,以后跟着爹好好过日子,要孝顺爹,要听那个什么什么阿姨的话……”“不要!不要!”画儿狂叫着,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若鸿:“爹!求求你不要叫娘走!求求你!爹!你知道我们这一路怎么走过来的?多少次我和娘都以为永远走不到了!我们的脚磨破了,脚跟起水泡了,好几天饿得没东西吃,上个月遇到大风雪,把我和娘刮到山崖底下去,晚上又冷又饿,娘只能抱着我,两个人一起发抖到天亮……每次走不下去了,快要死掉了,娘就和我说:没关系,快找到爹了!找到爹就好了!……爹,我们终于找到你了!可是,你怎么不要我们呢?”

  “画儿!”若鸿掉着泪痛喊:“爹没有不要你们!爹要的!要的!一定要的!”他扑上前去,一把就扯下了翠屏手中的包袱:“你哪里都不许去!你给我躺下,好好静养,好好休息,什么话都别说了!”“可是,若鸿,你那个新媳妇会生气的……”

  “那……那是我的事!”他注视着翠屏:“你听我还是不听我?”“听!听!听!”翠屏慌忙说,一直退一床边去坐下,眼光怔怔的,温驯的凝视着若鸿。那种“丈夫是天”的传统信念,使她什么话都不敢再说了。

  画儿定了心,就忙忙碌碌的去摆碗筷。那米饭的香味,弥漫在室内。若鸿看着碗筷,想到芊芊了。芊芊这名字,又是一把尖利的刀,刺进内心深处去。芊芊,芊芊,我用什么面目来见你呢?用什么立场来对你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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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芊芊已经无家可回,也无处可去,她只能去一个地方:烟雨楼。因而,这天下午,整个醉马画会,都知道梅若鸿的事了。大家都那么惊奇,因为和若鸿认识五年来,从来没人听说过他在老家有妻子。见芊芊哭得像泪人一般,不禁人人痛骂若鸿。谈起芊芊和若鸿“结婚”的经过,更是群情激愤。子璇拥住了芊芊,不住拍着她的肩,说:

  “不管怎么样,我们会支持你!相信我!这儿全是你的朋友,我们会帮助你,不会袖手旁观的!你先在我这儿住下来,看若鸿要怎样给你一个交代,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不敢相信这件事,”陆秀山跳起来说:“我要去水云间,看看若鸿那个老婆和孩子!”“我跟你一起去!”叶鸣说。

  “我也去!”沈致文说。

  “要去,就大家一起去!”子默说。

  结果,醉马画会全体会员,包括了谷玉农,全都去了水云间,把芊芊留在烟雨楼照顾众望。他们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人人脸色沉重。他们没有告诉芊芊,因为翠屏又晕倒了,所以大家忙着找大夫、治病、抓药、熬药……忙了大半天。大夫说,翠屏已经病人膏肓,不久人世了。画儿天真的以为,有大夫了,有白米饭了,有爹了……娘就“一定一定”会好的!那种天真和喜悦,使每个人都为之鼻酸。而若鸿,眼睛红肿,眼白布满了血丝,头发零乱,神色仓皇,真是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他追在大夫身后,不住口的说:

  “你救她!你治她!不论要花多少钱,我去赚!我去拉车,我去做苦力!我给她买最好的药!你不要管价钱,你只要开方子!你一定要治好她的病!”

  医生开了方子,又是射干,又是麻黄,又是人参……子默一看,就知道药价不轻。当下,就拉着众人,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凑给若鸿先应急。若鸿此时,已不再和子默闹脾气,也不再推三阻四,拿了钱就去抓药。翠屏勉强支撑着虚弱的身子,还想起身招待众人。画儿倒茶倒水,又照顾爹又照顾娘,像个小大人似的。众人原是去水云间,准备兴师问罪的,结果,看了这等凄惨状况,竟无人开得了口。最后,子璇才对若鸿说了一句:“今晚,你最好抽空来一趟烟雨楼,芊芊在我那儿,以后到底要怎么办?必须好好的谈一谈!”

  晚上,若鸿赶到了烟雨楼。走进大厅,只见众人都在,只是没见到芊芊。“芊芊呢?”若鸿痛苦的问:“她不要见我,是不是?”

  “芊芊太生气了,她实在没有办法面对你!”子璇说:“我们都曾亲眼目睹,她为了和你这段感情,怎样上刀山,下油锅,拼了命去爱,现在,你如果不给她一个合理的交代,我们都为她抱不平!”“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子默问:“你为什么要隐瞒家里有老婆这件事呢?”“我不是故意隐瞒!”若鸿心慌意乱的说:“我只是以为,翠屏属于太早的年代,去提它,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那年,我才十五岁呀!十五岁根本是个孩子,家里弄了个大姑娘来,叫我拜堂,我就拜了堂!十六岁我就离开家乡,这才真正开始我的人生!我一直认为,十六岁是我生命中的一个分水岭,十六岁以前和十六岁以后,完全是两个时代!两个时代怎么会混为一谈呢?十六岁以前,遥远得像上一辈子,是我的‘前生’,十六岁以后,才是我的‘今生’呀!我怎样都没想到,‘前生’的翠屏,会跑到‘今生’来呀!”

  众人听提一愣一愣的,都瞪大了眼。

  “所以,你就把翠屏完全给忘了?”子璇问。

  “也不是这样,她常常在我脑中出现,她的名字,也常常冲到了我嘴边,几次三番都想对芊芊说,又生怕造成对芊芊的伤害,就咽下去了。你们记得,以前大家说要集体追芊芊,只有我退出,我说我是‘绝缘体’,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说自己是‘绝缘体’,就因为翠屏在我的记忆里呀!”

  “原来,‘绝缘体’三个字,代表的意思是‘我已经结过婚了’,这种哑谜,我想全世界没有一个人猜得透!”钟舒奇跌脚大叹。“现在,弄成这样的局面,你到底要怎么办呢?”

  若鸿痛苦莫名,喟然长叹,咬咬牙说:

  “弄到这个地步,我已经里外不是人,怎么做都是错!我完全不敢奢望芊芊的谅解,因为,仅仅是谅解还不够,你们都见到了翠屏和画儿,病妻弱女,饥寒交迫的来了!翻山越岭,千辛万苦的来找寻我这个唯一可依靠的人!我这一生,过得如此自私,不曾对父母兄弟、朋友、家人……负过一点点责任……此时此刻,我如果选择了芊芊,遗弃翠屏,那我还算个人吗?还有一点点人性吗?”

  “这么说,”叶鸣冲口而出:“你选择了翠屏,放弃了芊芊吗?”“你要芊芊到哪里去呢?”陆秀山急急接口:“她已经山为证,水为媒,被我们这些脑筋不清不楚的大小‘醉马’,作傧相、作人证的嫁给你了!你现在可不能说不管就不管!”

  “我给你一个建议,”谷玉农往前迈了一大步,认真的说:“你学我吧!你赶快和翠屏办个离婚手续,离了婚,你还是可以照顾她,就像我还不是照顾子璇,爱护众望……离婚手续也很简单,像我上次一样……”

  若鸿挺了挺背脊,痛楚的吸了口气。

  “我如果和翠屏离婚,那比杀掉她还残忍!她脑筋单纯,会以为被我‘休了’!她代我尽孝,侍奉双亲,代我抚育画儿,十年茹苦含辛,我不能恩将仇报,去休了她!何况,她现在病成这样,哪里禁得起这种打击?而芊芊……”他顿了顿,心痛已极的闭了闭眼睛,咽了一口口水。

  “她毕竟年轻、健康又美丽……”

  芊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房门口,面色惨白如纸。

  “所以,我禁得起打击!”她冷冷的、凄厉的接口:“我对你无恩无义,所以,你可以把我休了!”

  众人都惊讶的抬头,看着芊芊。

  若鸿大大一震,深刻的注视着芊芊,无尽的哀求,无尽的祈谅,全盛在眼睛里。但,寒透了心的芊芊,对这样热烈的眸子已视若无睹。她点点头,冷极的说:

  “我懂了!我都明白了!这就是你的选择,你的决定!选择得好,决定得好,有情有义,合情合理,我为你的选择喝彩!”“芊芊,不是的!”若鸿沉痛的说,千般不舍,万般不舍的瞅着芊芊。“我不是在做选择,我对你的爱,早已是天知地知,人尽皆知!现在不在考验我的爱!追随自己的爱而去,好容易!追随自己的责任感,好艰难!”

  “太好了!”芊芊更冷的说:“你终于有了‘责任感’了,我为你的‘责任感’喝彩!”

  “芊芊!”子璇急了,忍不住插进嘴来:“你不要生气!现在生气没有用,要好好谈出一个结果来呀!”

  “可能有结果吗?”芊芊掉头看子璇:“他现在的想法是,芊芊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包容,永远会支持他,维护他!所以,芊芊可和翠屏和平共存,以完成他梅若鸿的‘责任感’,成全他梅若鸿不遗弃糟糠之妻的伟大情操!他就是这样一厢情愿,只为自己想的一个人!他根本不管我的感觉和我的感情!对这样一个男人,我的心已经彻底的死了!”

  “你是这样想的吗?”子璇问若鸿:“你希望‘两全’,是不是?你希望芊芊包容和原谅,是不是?”

  若鸿呆呆站着,凄然不发一语。

  “如果不能‘两全’呢?”子默着急的问。“如果芊芊能原谅你,但做不到二女共事一夫,你只能在两个女人中选择其一,你选择谁?”

  若鸿怔怔的看着芊芊,仍然不发一语。过了好半天,才伤痛的说了句:“这不是选择题,如果我有权利选择,我所有的意志和感情,都会选择芊芊,问题是我已无权选择!”

  “你现在才知道你无权选择!”芊芊大声的痛喊着,“你十年前,就已经没有权利选择了!”她咬咬牙,横了心。脸色由愤怒而转为冷峻。“好,好,好!好极了!从今以后,我跟你这个人一刀两断,永不来往!你的前生也好,今生也好,来生也好,随你去自由穿梭,都和我了无瓜葛!我再也不要听到你的名字,再也不要见到你的面孔,再也不要和你说任何一句话!再也不要接触与你有关的任何一件事情!”她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来,是她和若鸿的结婚证书,她举起证书,说:“这是我们的结婚证书,在场诸人,都是我们的见证!现在,仍然天地为凭,日月为鉴,仍请在场诸君,作为见证……”她三下两下,把证书撕了。撕得好碎好碎,跑到窗前去,往窗外一撒,碎片如雪花般随风飞去。“爱情婚姻,灰飞烟灭!我把结婚证书撕了,从此结束我们的婚姻关系,斩断我对你的痴情!”大家都怔住了,被芊芊这份坚决和气势震慑住了,大家看着芊芊撕证书、撒证书,竟无人阻止。

  若鸿神情如痴,双眼发直,身子钉在地上,像一座石像。他注视着窗外那如雪片般飞去的碎纸,喃喃的说:

  “撕不碎的!烧不掉的!斩不断的!风也吹不走的……”

  芊芊震动了一下,神色微微一痛,立刻就恢复了原有的冷漠。她高昂着头,不再留恋,不再迟疑,她大踏步冲向门外,绝尘而去。满屋子的都震慑着,也没有人要阻止她的脚步。

  芊芊当晚就回到了杜家。在全家人的惊愕与悲喜中,她毫不犹豫的跪倒在杜世全面前:

  “爹!你说的种种,都对了!我用我的生命和青春,证实了你当初的预言!现在,我回来了!请你原谅我的年轻任性,一意孤行!我已经受尽苦难,万念俱灰,唯一可以投奔的,仍然只有我的爹娘!爹,不知道你还肯要我吗?还愿意收回我吗?”杜世全看着那饱经风霜,身心俱疲的芊芊,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把她紧紧紧紧的搂在胸前,眼里,溢出了两行热泪。

  一边站着的意莲,早就哭得唏哩哗啦了。

  三天后,芊芊随着杜世全和意莲小葳,全家都去了上海。她给子璇的信上,这样写着:

  “心已死,情已断,梦已碎,债已了!所以,我走了!水云间里的点点滴滴,一起留下!烟雨楼里的种种情谊,我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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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7-01
20



  芊芊走了,把欢笑也带走了。

  若鸿从他的“天上’,又落到“人间”来了。忽然之间,他的身边,有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妻子,有个年幼而营养不良的女儿。家庭的责任,就这样沉甸甸的对他压了过来。翠屏的病,需要庞大的医药费。食衣住行,以前都有芊芊打点,不要他过问,而今才知道,柴米油盐酱醋,居然件件要钱。他不能一天到晚靠子默他们帮忙,他必须靠自己!这是继“上班”之后的另一次,他开始为生活“出卖自己”!也和“上班”的情形一样,他弄得自己焦头烂额,狼狈不堪。

  这次,是“墨轩”字画社的老板,受不了他一天到晚拿着画来“押钱”,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既然会画画,何不到西湖风景区去摆个画摊?给游人画人像!现在的西湖,正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游人如织的时候,生意一定不错!若鸿考虑了两三天,在生活的压力下低头了。摆画摊就摆摊吧!总比上班好!上班要和船名货名打交道,摆画摊还不离本行!于是,收拾起自己的骄傲、收拾起零乱的心情、收拾起对芊芊椎心刺骨的相思和罪疚……不能想,什么都不能想了,唯一能想的,是怎样才能治好翠屏的病?怎样才能给画儿一个安定的家?他去摆画摊了,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一天工作八小时,这才知道,摆画摊也是一门学问,常常枯坐在那儿一整天,乏人问津。他只收费一张画像三角钱,居然有游客跟他讨价还价,好不容易画了,对方还嫌画得不好!前几天,他完全不兜揽生意,采取“愿者上钩”的方式,竟然没有“愿者”!然后,他只得采取“叫卖”的方式,竖着“人像速描”的牌子,摆着画架,嘴里还要吃喝着:

  “画人像!画人像!嘿!一张三毛!不像不要钱!”

  这种生活,不是若鸿的个性所能忍受的。什么骄傲自负,壮志凌云,不可一世,海阔天空……全都烟消云散。一文逼死英雄汉!他这才体会“一文逼死英雄汉”这句话的意义。

  若鸿的人际关系,本来就很糟。自从摆画摊之后,和游客间的纠纷,真是层出不穷。有的游客画了像,不肯付钱,硬说画得不像。有的游客付一张画像的钱,来了一家妻儿老少七八口!有的游客说把他画得太丑了,有的游客说把他画得太胖了,有的又说他画得太瘦了……从没有一个人夸赞他一句,说他画得好。他这样画着画着,越画越自卑,越画越没兴致,越画越萧索……最怕是碰到熟人,惊讶的说一句:

  “梅先生,你现在……在干这个啊?”

  怎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呢?更糟的是,碰到另一种熟人,对他左打量右打量,问上一句:

  “你不是杜家的女婿吗?你……夫人可好?”

  每当这时,若鸿就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下去。觉得自己的尊严,已被人践踏成泥。自己的心,已经被乱刀剁成了粉。芊芊!芊芊啊!你可知我现在的处境?此生此世,还可能化解吗?……不行!他用力的甩甩头,不能想芊芊!想了芊芊,更无心摆画摊了,要想翠屏!翠屏是世上最可怜的女子,二十岁的青春年华,嫁给人事未解的他,不到一年,他就只身远去,让翠屏守了十年活寡。上要侍奉公婆,下要抚育幼女。再经过水灾、变故、死亡……种种悲剧,弄得自己百病缠身,还要千山万水的把父母的牌位,和无依的幼女给他远迢迢送过来。世间怎有这样的悲剧人物!老天啊!和他梅若鸿只要沾上边的女子,就是人间至惨的悲剧了!他真的是个灾难,是个祸害呀!若鸿就在这种身心双方面的煎熬中,去忍气吞声的摆画摊。总算,能多多少少赚到一些钱,来付翠屏的医药费。但他每次受了气回家,脸色就难看到极点。常常摔东西,砸画板,捶胸顿足,对着窗外的西湖大叫:

  “为什么我梅若鸿到今天还一事无成?为什么我沦落到必须摆画摊为生?为什么人生这么艰难?为什么人年纪越大,快乐就越少,痛苦就越多?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活着?为什么?为什么?……”翠屏和画儿都吓坏了,母女俩紧抱在一起,泪汪汪的看着若鸿发疯。翠屏虽是个乡下女人,没受过教育,但是,已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对人生的痛苦,体会得特别强烈。每当若鸿发脾气,翠屏总是谦卑的,手足失措的,在那儿不住的说“对不起”,这使若鸿更加毛躁,咆哮着大吼:

  “不要说对不起!我并没有骂你,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哭哭哭!你为什么老是哭!”“是!是!是!我不说,我不说……”翠屏手忙脚乱的擦泪。“我也不哭,不哭……我只是好抱歉,害你和芊芊姑娘分手,又要吃那么贵的药,花那么多的钱……”

  “不要提芊芊……”若鸿更大声的吼着,暴跳如雷了:“不要对我提芊芊!一个字都不要提……”

  “爹!”画儿冲过来,哭着推了他一把,生气的嚷着:“我和娘走了那么远的路来找你,可是你这么凶!娘已经生病了,你还要骂她!你不知道她多想讨你喜欢……你,你,你……你一定不是我爹!”画儿这样一说,若鸿整个泄了气。看着画儿那张虽瘦小,却美丽的脸庞,想着她小小年纪所受的苦难,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晚,他坐在屋外西湖湖岸的小木堤上发呆,画儿怯怯的走上前来,给他送上一杯热茶。

  “爹!我错了!我知道你好努力的去赚钱,要我和娘过好日子!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该说你不是我爹!如果你不是我爹,怎么会这样疼我们,照顾我们呢?”

  他把茶杯放在地上,把画儿紧抱在胸前。泪,竟夺眶而出了。画儿偎着他,非常懂事的,小声的说:

  “爹,你是不是好想好想那个芊芊阿姨?你去把她找回来,娘不会生气的!”他摇摇头,更紧的拥着画儿。他无法告诉画儿,芊芊的爱情观,是一对一的,最恨的事,是男人三妻四妾!而水云间,实在太小了,容不下两个女人!即使这些理由都不存在,芊芊也已远走,从他生命里,永远撤退了。留下的,只是刻骨铭心的痛,永无休止的痛……

  这天下午,若鸿在断桥边摆摊子。这天真是不顺利极了,整个上午都没有人要画像,下午,好不容易有个孩子觉得希奇,付了三角钱画像,画了一半,竟被他的娘一巴掌打走了,把三角钱也抢回去了。若鸿的愤怒和沮丧就别提有多么严重了。坐在断桥边,他弓着背脊,满脸于思,愁眉苦脸……自己觉得跟个乞儿差不了多少。此时,有两个女学生走了过来,对他评头论足了一番。“好潦倒啊!怎么胡子也不刮?头发也不剪,倒有点艺术家的样子!”“你看他挺落魄的,咱们算做件好事,让他给画一张好不好?”“不要吧!浪费这个钱,不如去买烤红薯……”

  “我想画嘛!合画一张吧!问问他合画一张能不能只算三角钱……”两个人推推拉拉,议论不休。若鸿一抬头,勉强压制着怒气,大声的说:“好了好了,坐下吧!合画一张,只要你们三角钱!”

  两个女学生嘻嘻笑着,正要坐下,忽然来了一个警察,手里拿着警棍,对若鸿一挥棍子,凶巴巴的说:

  “喂喂喂!风景名胜区!不准任意摆摊,破坏景观,快走快走!”两个女学生一见警察来干涉了,立刻跳起身子,坐也不坐,就逃似的跑走了。若鸿气坏了,对警察掀眉瞪眼,没好气的问:“我帮游客服务,增加游览情趣,怎么会破坏景观呢?”

  “我说破坏就是破坏!你不知道咱们断桥是西湖有名的风景点呀?你这样乱七八糟的坐在这儿……”

  “什么乱七八糟,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你不服取缔,还这么凶!”警察一凶:“你再不收摊,我就砸了你的摊子,把你抓到警察厅去!”

  他就这样和警察吵了起来,正吵着,忽然乌云密布,天空上,雷电交加,下起大雨来了。若鸿的画摊,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真的“乱七八糟”了。警察挥着警棍,躲进了警车,警车呼啸而去,又溅了他一身水。他气炸了,对着警车狂吼狂叫:“来呀来呀!要抓要宰,要罚要关都随你!脚镣啊,手铐啊,全来呀……”警车早就去远了。他收拾起破烂的画摊,骑上脚踏车,冒着倾盆大雨,回到水云间。一进房间,翠屏和画儿全迎了过来,拿毛巾的拿毛巾,倒热水的倒热水,心疼得什么似的。

  “看到下雨,我就急死了!”翠屏说:“生怕你淋雨,你还是淋成这样!怎么不找地方躲躲雨呢?”

  “爹!你快把头发擦擦干,我去给你烧姜汤!”画儿说。

  “你们不要管我!谁都不要理我!”他咆哮着,把翠屏和画儿统统推开:“让我一个人待着,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不然,我消失了也可以!”

  翠屏和画儿都惊怔了一下,知道若鸿在外面又受气了。翠屏找了件干衣服来,追着若鸿,追急了,就爆发了一阵咳嗽。若鸿一急,就对翠屏大吼着:

  “你下床来干什么?你存心要整死我是不是?我把什么面子、自尊都抛下了,就为了要给你治病,你不让自己快快好起来,你就是和我作对!”

  “我就去躺着,你别生气!你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好不好?”

  “湿了就湿了!”若鸿发泄的大喊着,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老天爷跟着大家一起来整我!不整得我天翻覆,老天爷就不会满意啊!最好把我整死了,这才天下太平啊!”

  “爹!你不要和老天爷生气嘛!”画儿又吓又慌的说:“下雨也没办法嘛,我和娘来杭州的路上,有次还被大雨冲到河里去了呢!”“是啊是啊!”翠屏急切的接口,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若鸿:“两年前,家乡淹大水,那个雨才可怕呢,比今天的雨大得多了,淹死好多人呢……”若鸿一抬头,怒瞪着画儿和翠屏,暴吼着说:

  “你们的意思是说,我还不够倒楣是不是?我应该被冲到河里去,被大水淹死是不是?”

  母女两个一怔,这才知道安慰得不是方向,两个人异口同声,急急忙忙的回答:“不是!不是!”“这是什么世界嘛!”若鸿继续吼着:“我已经走投无路,才摆一个画摊,居然被路人侮辱,被警察欺侮,被老天欺侮……回到家里来,你们还认为我的霉倒得不够?”

  翠屏倒退了两步,急得直咳,说不上话来。画儿眼眶一红,泪水就滚了出来:“爹!你又乱怪娘了!你就是这样,一生气就乱怪别人,乱吼乱叫,又不是我们要老天下雨的!”

  若鸿见画儿流泪,整颗心都揪起来了。满腔的怨恨、不平,全化为巨大的悲痛。他踉跄的冲到屋角,跌坐在地上,用双手紧抱住自己的头,绝望的说:

  “一个人怎么可能失去这么多呢?失去尊严、失去友谊、失去欢笑、失去信心、失去画画、失去芊芊……啊,这种日子,我怎样再过下去呢?”

  翠屏呆呆的注视着若鸿,她虽听不懂若鸿话中的意义,但,对于他那巨大的痛苦,却一点一滴,都如同身受。

  这天夜里,雨势仍然狂猛,风急雨骤,如万马奔腾。

  半夜里,翠屏悄悄的起了床,不敢点灯,让自己的视线适应了黑暗,才摸黑下了床。对画儿投去依依不舍的一瞥。再对缩在墙角熟睡的若鸿,投去十分怜惜的、爱意的目光。她心中有千言万语,苦于无法表达。走到画桌前面,在闪电的光亮中,看到了那儿供奉着的牌位。她对牌位恭恭敬敬的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爹!娘!请在天上接引我,媳妇和你们团聚了!就不知道若鸿明不明白,我多希望他过得好!我没有怪他,但愿他也不会怪我,我不能再让他为我受苦了!”

  她站起来,再对若鸿跪下,磕了一个头。

  “若鸿,画儿就交给你和芊芊了!”

  拜别已毕,她摸索着走到房门口,打开房门,笔直的走了出去。风强劲的吹着她,雨哗啦啦的淋在头上,她笔直的往前走,往前走……她再也不怕淋湿了,再也不怕生病了,西湖就横躺在水云间前面,闪电把水面画出一道道幽光,她走过去,走过去……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冰凉的水,立刻把她紧紧的拥抱住了。画儿被门声惊醒了,竖着耳朵一听,风吹着门,砰砰砰的打着门框,雨哗哗的响,被扫进了房里。

  “娘!”她叫,伸手一摸,摸了个空。“娘!”她大叫,咕咚一声滚下了床。若鸿惊醒了,跳了起来。

  “爹!娘不见了!”画儿尖叫起来:“外面好大的雨!娘不见了!爹!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若鸿跳起身子,对着大门就冲了出去,嘴里发狂般的惨叫着:“翠屏!你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要惩罚我!你回来!回来!回来呀!求求你!回来呀……”

  “爹!等等我!”画儿跌跌冲冲的奔过去,摸索到若鸿的手,她握紧了若鸿,对那黑夜长空,也发出了悲切的哀号:“娘!你回来呀!娘!你不要画儿了吗?娘!回来呀!回来呀……”若鸿和画儿,喊了整整一夜。把附近方圆几里路,都已喊遍,喊得喉咙哑了,无声了,翠屏不曾回来。

  第二天,风停雨止,阳光满天。翠屏的死尸,在水云间旁几步路之遥的地方,被村民们捞了起来。她面目祥和,双目紧闭,不像一般溺死者那么浮肿可怖,她,像是安安静静的睡着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7-07-01
21



  翠屏在三天后,就入了土。

  葬礼是子默和醉马画会安排的。参加葬礼的,也只有醉马画会这些人。子默请了一个诵经团,绕着墓地诵经,为翠屏超渡亡魂。画儿披麻戴孝的跪在坟前,哭得肝肠寸断。看到泥土一铲一铲的被铲进坟坑,画儿忍不住对坟坑伸长了手,哀声哭喊着:“娘!不要不要啊!你这样埋在地下,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娘!不要不要啊……”

  子璇走过去,把画儿搂在胸前,拭着泪说:

  “画儿,你娘活着的时候,病得好厉害,现在,她到天上去了,她就再也不会咳嗽,再也不会痛了!天上不会寂寞的,有你爷爷奶奶陪着她,还有好多好多可爱的仙子陪着她!你别哭了,你爹,还需要你照顾呢!”

  大家听着,人人都为之凄然落泪。但是,若鸿却无动于衷的站着,看着坟冢,不言不语,两眼呆滞,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他整个人都在另外的什么地方,只有他的躯壳参加葬礼。诵经团诵经,大家撒白菊花,烧纸钱,一□又一□的土,逐渐掩埋了棺木。画儿的悲啼,众人的劝解……离他都好遥远好遥远,他似乎听不到,也看不见。

  葬礼结束了,大家都回到了水云间,若鸿依然是那个样子,大家推张椅子给他,他就坐下,倒杯水给他,他就喝水。杯子拿走,他就动也不动的坐着,两眼痴痴的看着前方。周围的人物,外界的纷扰,仿佛与他都无涉了。

  大家都觉得不对劲了。画儿拉住子璇的手,用充满恐惧的声音问:“子璇阿姨,我爹怎么了?他为什么不说话,也不理人?他会不会是生病了?”子璇走过去,推了推若鸿。

  “若鸿!你还好吗?你别吓画儿了!你要不要吃一点东西?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我去下碗面给你吃,好吗?你说句话,好吗?”若鸿目光呆滞的直视前方,恍若未闻。子璇害怕的抬起头来,和大家交换注视,人人惊恐。

  “爹!爹!”画儿一急,扑进了若鸿怀里:“你不认得了我了吗?我是画儿啊!你看着我,跟我说话呀!你为什么不理我?”她害怕极了,哽噎起来:“娘已经走了,我只有你了,你不可以不理我呀!”若鸿终于皱了皱眉,转动眼珠子,迟缓的看了看画儿,但却是极陌生的眼神。“若鸿!”子璇蹲下身子,仔细看他,越看就越紧张,她摇着他,大声喊起来了:“你在想什么?你有多少悲痛,你有多少苦闷,你有多少委屈,你有多少不平,你都发泄出来啊!你不要这样子嘛,死去的人固然令我们伤心,但是活着的人更重要啊!你这个样子,叫我们这些做朋友的,看了有多心酸,你又叫画儿那么幼小的心灵,怎样承担呢?”

  若鸿仍然用他那陌生的眼神,看了看子璇,动也不动。

  “若鸿!”钟舒奇重重的拍他的肩:“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要振作起来,抚育画儿的责任更重大,现在完全落在你肩上了,你还有许多未完的事要做呀!”

  “哭吧!”叶鸣跳着脚说:“你大哭一场!骂吧!你大骂一场!甚至你要大笑一场也可以!骂这个世界待你的不公平!骂老天,骂上帝……你骂吧!”

  陆秀山抓住了子默,着急的说:

  “我看他不对,整个人都失了神,这样子,得请大夫来看才行!”子默冲上前去,把若鸿从椅子里揪了起来,大吼着:

  “梅若鸿,你看着我,我是你的仇人,你看清楚了,我烧了你的画,我是那个烧了你二十幅珍贵的好画的汪子默,我们之间有着生生世世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恨,你总不会连我也忘了吧?”没有用。子默的激将法也丝毫不起作用,若鸿仍然沉坐在椅子中,不言不语。一时间,个个人都激动起来了,大家围绕着若鸿,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提起往日旧事,想要唤醒他。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遥远了,他对所有的人,都不认识了。“爹啊……”画儿扑进他怀里,揉着他,摇着他,痛哭失声了:“你跟我说话啊!你跟大家说话啊……你听不见了吗?你看不见了吗?不要不要……爹,爹,爹……”

  画儿这样一阵哭叫,若鸿终于有了些反应,他抬起了眼睛,迷惑的看看画儿,又看看众人,就用一种很小心的语气,小小声的,没把握的问:“你说,我到底画什么好呢?”

  大家都愣住了。然后,子默急切的拿了张画纸和炭笔,塞进他的手里,说:“你还记得画画,很好!好么,画一张画儿!给你女儿画张速写!画吧!画吧!”若鸿小心的拾起炭笔,看看画纸,就失神落魂的让画纸和画笔,都从膝上滑落于地。他忧愁的说:

  “该去给翠屏买药了!”

  “爹呀!”画儿痛喊着,抱紧了若鸿:“娘再也不需要吃药了,她死了!她已经不喘了,不咳嗽了!神仙在天上会照顾她,你不要担心了……我们现在只要你好,求求你好起来,求求你跟我说话吧……”所有的人,都听得鼻酸,但,若鸿又把自己心中的门,紧紧关闭了。他不再说话,不再看任何人,他的眼光,落在不知名的远方。他把自己所有的思想意识,给囚禁起来了。

  接下来一个星期,若鸿的情形每下愈况。他什么人都不认识,常常整天不说话,偶然说一两句,总是前言不搭后语。他还记得画画这回事,有时会背着画架出门去,画儿就紧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但,他对着树发呆,对着桥发呆,对着水发呆,对着亭子发呆……他什么都没画。

  子默为他请了医生,中医说他“悲恸过度,魂魄涣散”,要吃安神补脑的药,但不见得有什么大作用。西医比较具体,说他就是“精神崩溃”,一种类似“自闭”的症状,目前,对这种精神病,还没有药物可医。不论中医西医,都有个相同的结论,他等于是“疯了”。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唤醒他的神志,他可能终生都是这样痴痴傻傻,而且会越来越糟。

  这样的结论,让子默子璇、一奇三怪、和谷玉农都忧心如焚。子默要把若鸿接到烟雨楼来住,但子璇不赞成,认为水云间里,有若鸿最深刻的记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与他息息相关,或者能唤起他某种感情。大家觉得也言之有理。于是,每天每天,众人都到水云间照顾若鸿父女,并用各种方法,试图唤醒他。当所有的方法都失效以后,众人心中都萦绕着一个名字,杜芊芊!最后,还是子默说出来了:

  “今天若鸿会变成这样,是各种打击加在一起所造成的!当初的烧画事件,也是其中之一!回想我所做的,我真是难过极了!人都会生病,那时的我,也病了!所幸我已痊愈……我一定要让若鸿也好起来,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芊芊!我要去一趟上海,我要和芊芊谈一谈!”

  “可是,”子璇担忧的说:“我们都看到一芊芊撕毁结婚证书的情形了!也都感受到她‘永不回头’的决心了,我担心的是,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她再回水云间了!”

  “我想,”子默坚定的点了点头:“我有办法劝回她的,除非,芊芊也病了,病得……心中没有爱了!”

  于是,子默去了上海。

  子默去了整整三天,这三天中,他是怎样说服芊芊的,谁也不知道。三天后,子默回来了。和芊芊一起回杭州的,还有杜世全和意莲。于是,这天,当众人都集中在水云间,做他们的“日常功课”,千方百计要唤醒若鸿时。芊芊和他的父母一起来了。

  这天的阳光很好,整个西湖,波光潋滟。远处的苏堤,长堤卧波,六道拱桥,清晰可见。因此,大家把若鸿的椅子,搬到屋外的草地上,把他的画架也竖着,画纸也放好,准备了各种能唤回他神志的东西。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谈起,把五年来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都快讲尽了,若鸿仍是无动于衷。这时杜家的汽车开来了,杜世全和意莲带着芊芊下了车。“我必须亲自来看看!”杜世全对众人说:“这个梅若鸿到底怎么了?我以为已经彻底摆脱他了,但是芊芊非走这一趟不可!真是冤魂不散……”他看到了若鸿,愕然的住了口。意莲也怔怔的呆住了。芊芊的视线,早就被若鸿所吸引了。只见若鸿枯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已经骨瘦如柴。他还是穿着他最爱穿的白衬衫和蓝色毛背心,衣服却空捞捞的像挂在竹竿上。他满头乱发,满脸胡子。憔悴得几无人形。最可怕的是他那对眼睛,眼神空茫茫,视若无睹。整个人好像根本不在这个世界,不知道在世界以外的什么地方。芊芊顿时间把对若鸿所有的怨恨都忘了,她直扑诚到他的面前,真情流露,悲恸的大喊:

  “若鸿!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芊芊呀!我来了,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看着我,你不会连我都忘掉,是不是?是不是?”

  若鸿茫然的看了看芊芊,眼光陌生而又漠然。看了片刻,就不感兴趣的去看着远方。

  “若鸿!不可以这个样子!”芊芊震动已极,痛喊着:“我知道翠屏去了,你不肯原谅你自己,所以你把你整个人,都关进监牢里去了!不行不行啊!你没有资格去坐牢,如果你觉得对不起翠屏,如果你充满了后悔和歉疚,你就必须从牢里走出来,抚养画儿,教育画儿……那样,翠屏才没有为你白白送掉一条性命!你听到没有?”她不禁推着、摇着、拉着他。“你不能这样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你给我醒来醒来!”

  大家听到芊芊这样说,个个都感动莫名。画儿伸手摸着若鸿枯瘦的手指,掉着眼泪说:

  “爹,我知道你好想好想芊芊阿姨,现在芊芊阿姨回来了,你怎么不理她呢?娘也好喜欢芊芊阿姨的,娘也巴望着芊芊阿姨回来的!一定是她在天上告诉了神仙,才让芊芊阿姨回来的!你要和芊芊阿姨说话呀!”

  杜世全和意莲面面相觑,都被这等凄惨状况惊呆了。

  芊芊看到若鸿仍然没有反应,心都碎了。

  “你怎么可以连我都忘了?就在这水云间,我们拜过天地,我们誓守终身!我们吵过架,我们和过好!在这儿,就在这儿,我们有多少共同的回忆,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都在这儿!记不记得你开画展以前,你画了好多画,我把它们排在地上,你躺下来高喊‘天为被,地为裳,水云间,我为王’!若鸿,你是水云间里的国王啊!你一直就是个感情丰沛,豪气干云的国王啊!那样的国王怎会丧城失地,丢掉了所有的天下?不行不行!你要醒过来!你要醒过来……”她又拉又扯,用双手扶住他的头,强迫着他面对自己。

  若鸿被这样的拉扯惊动了,忽然抬眼看着芊芊,没有把握的,犹疑的问:“你说,我画什么好呢?”

  众人都失望极了。若鸿又重复了一句:

  “你说,我画什么好呢?”

  画儿悲伤的看着芊芊,掉着眼泪解释:

  “他就是这样!他常常到处的走,就一直说这句话,他不知道要画什么?”芊芊紧紧的盯着若鸿,重重的呼吸着,思潮起伏。

  “你不知道要画什么吗?”她问:“你真的不知道要画什么吗?”她忽然站起了身子,退后了两步,她傲然挺立,面对着若鸿。骤然间,她双手握住自己的衣襟,一把就撕开了自己的上衣。她大声的,有力的,豁出去的,坚定的说了两个字:

  “画我!”这声音如此宏亮有力,使若鸿不得不循声抬头。一抬头之间,他触目所及,是芊芊半裸的胸膛,和那朵殷红如血的红梅!他震动了!他瞪着那红梅,张大了眼睛,恍如梦觉。红梅!那朵刻在肌肤里,永远洗不掉的红梅!他在一刹那间,觉得心中有如万马奔腾,各种思绪,像潮水,像海浪般对他汹涌而至。他张大了嘴,想喊,但不知要喊什么。

  所有的人,都震动到了极点。杜世全和意莲,尤其震撼。大家都屏住气,不能呼吸,不能言语。“画我!画我!”芊芊再说,一字一字,带着无比的坚定,无比的热力:“我带着你的印记,终生都洗不掉了!你欠我一张画,你欠我一个完整的梅若鸿!醒来!来我!画我!画我!画我!”若鸿的眼光,从芊芊的“红梅”往上移,和芊芊的目光接触了。蓦然间,他醒了!所有的悲痛,所有被封闭的感情,全体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他站起身,扑奔向芊芊,一把抱住了她,悲从中来,一发而不可止。他痛喊出声:

  “芊芊!芊芊!翠屏死了!她跳到西湖里,就这样死了!她不了解我啊……她怎么可以死呢?她怎么可以去自杀呢?我摆画摊,我放弃自尊,我失去了你……我那样痛苦的活着,全心全意,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她活下去!我那样诚心诚意的给他治病,她却选择了死亡!她把我所有的希望都带走了……我知道我不好,我做什么都失败,但我不至于坏到要逼死她!我要她活!要她活,要她活,要她活,要她活……”他一口气,喊了几十个“要她活”,声泪俱下。

  众人又惊又喜又悲又痛,简直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大家都目不转睛的看着芊芊和若鸿,人人落泪了。

  芊芊用力抱住了若鸿的头,一迭连声的嚷:

  “我懂!我懂!我懂!我懂……我们都懂了!你那么想给她健康与幸福,就是把全天下都牺牲了,你也在所不惜!”她推开他,用双手捧住他的头,热切的凝视着他的眼睛:“你醒了!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若鸿,过去了,所有的悲剧都过去了!你要哭就好好的哭吧!哭完了,就振作起来吧,清清醒醒的面对你的人生……你还有我,你还有画儿呀……”

  画儿拼命哭着,伸手去摸若鸿的手:

  “爹!你真的醒过来了吗?你认得我吗?”

  若鸿转头看见画儿,伸手将画儿一拥入怀。

  “画儿呀!爹对不起你啊……”

  “爹!爹!爹!”画儿又哭又笑,抱紧了若鸿,又伸手去抱芊芊,不知道要抱谁才好。

  芊芊张大了手臂,把若鸿和画儿,全拥进了怀中。她紧紧搂着这父女二人,掉着泪说:

  “翠屏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不要让她失望……我们三个,要好好的活,好好的珍惜彼此,珍惜生命,好不好?好不好?……”若鸿把头埋在芊芊的肩上,拼命的点着头。

  子璇拭去了颊上的泪,低语着:

  “芊芊毕竟是芊芊,她的力量无人能比啊!”

  杜世全擤了擤鼻子,看着泪汪汪的意莲:

  “这样子的爱,做父母的即使不能了解,也只好去祝福了!是不是呢?”意莲不停的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子默看着那紧紧相拥的三个人,感动到了极点。忽然间,他想起当日送梅花簪的怪老头,依稀仿佛,觉得今日一切,似乎是前生注定。他又想起那怪老头唱过的几句歌词,他就脱口念了出来: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就这样,在那西湖之畔,水云之间,所有所有的人,再一次为芊芊和若鸿作了见证:人间没有不老的青春,人生却有不老的爱情!十年后,汪子默和梅若鸿,在画坛上都有了相当的地位。子默专攻了国画的山水,若鸿专攻西画的人物。据说,当时杭州的艺术界有这样几句话:

  “画坛双杰,黑马红驹,

  一中一西,并驾齐驱!”

  ——全书完——

  1993年8月26日于台北可园

  1993年9月3日修正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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