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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水云间》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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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1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民国十八年,杭州西湖。

  梅若鸿和杜芊芊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苏堤上面,那座名叫“望山桥”的桥上。事后,梅若鸿常想,就像白蛇传里许仙初见白素贞,相逢于“断桥”一样。这西湖的“望山桥”和“断桥”,都注定要改写一些人的命运。所不同的,白蛇传只是传说,女主角毕竟是条蛇而不是人。这“望山桥”引出的故事,却是一群活生生的,“人”的故事。

  那天,是“醉马画会”在“烟雨楼”定期聚会的日子。

  一早,梅若鸿就兴冲冲的,把自己的画具、画板、颜料、画纸……全挂在那辆破旧的脚踏车上。他这天心情良好,因为,天才破晓时,他就从自己那小木屋窗口,看到了西湖的日出。小木屋坐落在西湖西岸的湖边,面对着苏堤,每次,西湖的日出都会带给他全新的震撼。湖水,有时是云烟苍茫的,有时是波光潋滟的,有时是朦朦胧胧的,有时是清清澈澈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湖水都有不同的风貌,日出都是不同的日出。这天一早,梅若鸿就“捕捉”到了一个“崭新”的日出。他画了一张好画!把这张刚出炉的“日出”卷成一卷,他迫不及待的要把它拿给醉马画会诸好友看,尤其,要拿给汪子默和子璇看!于是,骑着那挂了一车琳琳琅琅画具的车子,胳臂下还夹着那张“杰作”,他嘴里吹着口哨,单手扶着车把,往“烟雨楼”的方向快速的骑去。

  那正是三月初,西湖边所有的桃花都盛开了。苏堤上,一棵桃花一棵柳,桃花的红红白白,柳树的青青翠翠,加上拱桥,加上烟波渺渺的西湖,真是美景如画!梅若鸿真恨不得自己有一千只手,像千手观音一样。那么,他每只手里不会握不同的法器,他全握画笔,把这湖光山色,春夏秋冬,一一挥洒。他曾写过两句话,贴在自己墙上:

  “彩笔由我舞,挥洒一片天。”

  可惜,他就是没有一千只手,怎么挥洒,也挥不出一片天空!这墙上的两句话,后来被子默在前面加了两句:

  “把酒黄昏后,醉卧水云间!”

  子默加得好,他太了解他了。所以梅若鸿常说: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子默也!”

  但是,子璇看了,却不以为然,又把子默这两句改成:

  “踏遍红尘路,结伴水云间!”

  多么灵慧的子璇!已经把梅若鸿这十年来的流浪生涯,作了一番最美丽的诠释。从此,梅若鸿就给自己那小木屋,取了一个名字:“水云间”!叶鸣和钟舒奇等好友为它加盖了篱笆,篱笆院有个门,门上,子默亲自为它题了三个大字:“水云间”。子璇又找来一个风铃,挂在屋檐下,铃的下端,吊了个木牌,上面也写着“水云间”。

  于是,对醉马画会来说,这木板搭成的、简陋的“水云间”,就和子默那幢有楼台亭阁、曲院回廊的“烟雨楼”有同等地位,也是大家聚集聊天的所在。但是,论“书室”的条件,那当然是烟雨楼好,何况烟雨楼每次聚会,大家都可以画子璇。可爱的子璇,从来不吝啬她的胴体、她的容貌、她的姿态、她的青春……好像这些都是画会所共有的!子璇真是个“奇女子”!就是可惜跟了那个全然不了解艺术的谷玉农!

  梅若鸿就这样,想着他的“日出”,想着子默的友谊,想着烟雨楼的聚会,想着子璇的潇洒……骑着车,上了苏堤。经过了第一座桥,又经过了第二座桥,这苏堤上有六座桥,梅若鸿从来记不住每座桥的名字。经过第三座桥的时候,他不知所以的感到眼前一亮,像是有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在桥上闪耀。他本能的放慢车速,定睛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橘红色碎花上衣、橘色长裙的年轻少女,正凭栏远眺。少女似乎听到什么,蓦然一回头,和梅若鸿打了一个照面。天哪!梅若鸿立刻被“震”到了,世间怎有这样绝色的女子!他脑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真该把她带到烟雨楼去,给众人开开眼界!他的车子已经经过了拱桥,往桥下快速的滑冲下去,他不住回头看美女,根本没注意到有个小男孩正扬着一个风筝,奔上桥来。那“美女”眼看若鸿的车子,对小男孩直撞过去,就失声尖叫起来:“小葳!小心自行车!小心呀!”

  惹鸿一惊,回过头来,这才看到已逼在眼前的小男孩,他吓了好大一跳,慌忙别转车头去闪避。这一闪,整个车子就撞上了桥柱。“砰”的一声,车子翻了,画笔画具散了一地,他摔下车来,摔得七荤八素。从地上爬起来,才看到那小男孩拿着风筝,对他着嘴张大嘴笑。他正想发作,却一眼看到自己那张杰作“日出”,已随风飞去。他慌忙伸长了手,要去抓那张画,追到了桥上,差点又撞在“美女”身上。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张杰作,竟飘落湖心去了。他急急的仆在桥栏杆上,对桥下一条游船大吼大叫:

  “喂!船上的人!你们帮忙接住那张画!看到没有?就是飘下去的那张画……”船上的游人,莫名其妙的往上看。摇船的船夫,依然从容不迫的摇着他的橹。而那张画,竟翩然的飞过游人的肩头,落进水里去了。“啊……啊……你们怎么不接住?”梅若鸿跺脚大叫,痛惜不已。“那是我的画,我最好的一张画呀!”

  “就算是抛绣球,也不一定要接啊!”船上的游人居然回了句话。画已随波流去,船儿也摇开了。

  梅若鸿又跺脚,又叹气,懊恼得不得了。一回身,却看到害他撞车丢画的美少女,正牵着那个“共同肇祸”的小男孩,都睁着大大的眼睛,希奇的看着他。

  “唉唉唉!”他对小男孩嚷开了:“那是我这一生中最满意的一张画,你知道吗?你怎么可以突然间冲过来?害得我的画飞掉了!哪里不飞?居然飞进西湖里,连救都救不了!”

  小男孩被他的“凶恶”状吓得退了退,抬头喊:

  “姐姐!”美少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一脸的啼笑皆非。

  “喂!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明明是你自己顾前不顾后,骑着车子东张西望……你凶什么?一张画飞了就飞了,有什么了不起呢?”她说话了,一说就是一大串。

  “你不懂!你完全不懂!”梅若鸿扬着眉毛,心痛得什么似的。“我好不容易等到这么美的日出,又好不容易有了那么好的灵感,‘日出’和‘灵感’都是稍纵即逝,可遇不可求的……这样的一张画,我即使再画几千几万次,也不可能画出来了!”那少女听着,脸上的“希奇”之色更重了,低头看了看她的弟弟,她微笑着说:“小葳呀,你知道我们杭州什么最多吗?”

  “不知道呀!”小葳眨着天真的眸子。

  “我们杭州啊,水多!桥多!树多!花多!还有呢?就是画家多!你随便一撞,就撞到一个画家!”

  有趣!梅若鸿惊奇的想着,没料到这样纤纤柔柔的女子,竟也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而且,她反应敏捷,毫不娇羞作态。这样的女子,他喜欢!

  “好吧好吧!你尽管嘲笑我好了!”他接口说:“你知道吗?就因为看到了你,我才顾前不顾后的……你有事没事,站在桥上干什么?”“咦,我站在桥上,也碍了你什么事吗?”

  “那当然。你没听说过:‘美人莫凭栏,凭栏山水寒’的句子吗?那就是说:美人不可以站在桥上,免得让湖光山色,一起失色的意思!”“真的吗?”她惊奇的:“谁的诗?没听说过!”

  “当然你没听说过,这是我梅若鸿的即景诗,等我把它画出来,题上这两句,等这张画出名了,你就知道这两句诗了!”他笑着,觉得该介绍自己了:“我的名字叫梅若鸿,你呢?”

  “我姐姐名字叫杜芊芊,我是杜小葳!”

  那少女——杜芊芊,急忙拉了拉小葳:

  “我们走!别理这个人!说话挺不正经的!”

  梅若鸿慌忙拦上前去,着急了:

  “不要误会!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从来不会随便和女孩子说话,就怕自己说出来不得体,今天不知怎么话特别多,想也没想就从嘴里冒出来了。你不要生气……如果你把我看成轻薄之徒,咱们这朋友就交不成了!”

  “朋友?”杜芊芊更惊奇了。“谁和你是朋友?”

  “是,是,是!”他热切的点着头:“不止我们是朋友,我还要把你介绍给我所有的朋友!你知道吗?我们醉马画会每星期一、三、五都在烟雨楼画画,你肯不肯跟我去一趟烟雨楼,肯不肯让大家画你?”

  “醉马画会?”芊芊的兴趣被勾了起来:“原来你是醉马画会的人?是不是汪子默的醉马画会?”

  “你认得子默?”“不,不认得,不过,他好有名!”芊芊一脸的崇拜。“我爹常买他的画,说他是杭州新生代画家里最有才气的!连外国人都收集他的画呢!”“是啊!他得天独厚,十几岁就成名了!”梅若鸿想着子默,语气就更热烈了:“既然你知道汪子默,当然就明白我不是什么坏人,走走走!跟我去烟雨楼,马上去!”

  “这不好!”芊芊身子退了退,脸色一正,眉尖眼底,有种不可侵犯的端庄。“不能这样随便跟着不认识的人,去不认识的地方!”“唉唉,”梅若鸿又叹气了:“你刚刚跟我有问有答的时候,可没这么拘谨!人,都是从不认识变成认识的,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我们又都在这风气开放的艺术之都!别犹豫了!快跟我去烟雨楼!你去了,大家会高兴得发疯……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一个要求:让大家画你!”

  芊芊有点儿愕然,瞪视着那一厢情愿的梅若鸿。

  “画我?”她睁大了眼说:“我还没答应你去呢!”

  “你要去要去,非去不可!”梅若鸿更热情了:“那是个好可爱的地方,聚集了一些最可爱的人,在那儿,随便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琴、棋、书、画、喝酒、唱歌、聊天、吹牛……哇,你不能错过,绝对不能!”

  这样热情的邀约,使芊芊那颗年轻的心,有些儿动摇起来。还来不及说什么,小葳已忍不住,又推又拉的扯着芊芊:

  “去嘛!去嘛!姐!回家也没有事情做!见到卿姨娘,你又会生气,还不是吵来吵去的……”

  “说得也是!”梅若鸿飞快的接了一句。

  “什么‘说得也是’?芊芊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看着梅若鸿那张年轻的、神采飞扬的、充满自信的、又满是阳光的脸,忽然就感染到了他那种豪放不羁的热情。心中的防备和少女的矜持,一起悄然隐退。父亲的教训,母亲的叮咛……也都飘得老远老远了。“烟雨楼……”她小声说:“就是西湖边上,那座好大的、古典的园林吗?”“对!那是汪子默的家,也是我们画会所在地!让我告诉你……”他一边说,一边收拾着地上的画笔画具,推起那辆破车:“子默的父母都迁居到北京去了,把这好大的庭院完全交给了子默和子璇兄妹,所以,我们就是吵翻了天,也没有长辈来管我们,你说妙不妙?”

  听起来确实很“妙”,芊芊笑了。

  她这样一笑,若鸿也笑了。

  “走吧!”若鸿牵住车:“我们慢慢走过去,半小时就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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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1




  就这样,杜芊芊跟着梅若鸿,来到了烟雨楼。那一天在烟雨楼发生的事,真让芊芊终身难忘。

  走直那小小的门厅,就是一条长长的、曲折的回廊,庭院里,有水有桥有亭子有楼台。整个烟雨楼分为好几进。梅若鸿边走边介绍:第一进是客厅餐厅,第二进是两层楼的建筑,楼上是子璇子默的卧室,楼下最大的一间是画室,其他是子默子璇的书房。第三进面对西湖,可览湖光山色,有个名字叫“水心阁”。水心阁外有大大的平台,紧临湖边,有小码头,系着小船,可直接上船游湖。

  芊芊惊愕的看着这些楼台亭阁、曲院回廊,真是叹为观止。心想自己家那栋花园洋房,在杭州已是少有的豪华,但和烟雨楼比起来,就显得俗气了。哪有这纯中国式的、仿宋的建筑来得典雅!人走进去,好像是走进一幅“清明上河图”,里,美得有点儿不太真实!

  跨进那间大大的画室,梅若鸿就高声嚷着:

  “各位各位!我给你们找来了一个很棒的模特儿!大家停一下停一下……我给你们介绍,杜芊芊!”

  芊芊定睛看去,只见室内有五、六位男士都竖着画架,正从各个角度,在画窗前的一位年轻女子。芊芊对那女子仔细一瞧,就吓了好大的一跳。原来,那女子长发披肩,胸前裹着一条白色的轻纱,整个人居然是赤裸的!她斜躺在一张卧榻上,那轻纱只能遮掩一小部分,她那两条修长的腿,就完完全全裸露于外。“天哪!”芊芊低喊:“原来‘模特儿’要这样子,我肯定是不行的!”她回头就想“逃”。“小葳,我们赶快回去吧!”

  小葳早看得目瞪口,张大了嘴,他惊喊着:

  “姐,她在洗澡□,在这么大的房间里洗澡,又开着窗子,不怕着凉吗?”此话一出,满屋子的人哄堂大笑。连窗边的裸身女子,也跟着大伙儿笑,笑得又潇洒又自然,没有丝毫的羞涩。

  梅若鸿已拦住芊芊的出路:

  “并不是每个模特儿都要供大家做人体画!你就是现在这种打扮,很中国,很东方。和子璇那种妩媚的、健康的美不同,各有千秋!”他说着,就去拉了子默过来,急急的问子默:“子默,你说是不是?”子默笑吟吟的,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芊芊,眼中满是赞美,唇边满带笑意。芊芊也不由自主的看着子默,没想到这已享盛名的画家,居然还这么年轻。他是满屋子男士里,唯一一个穿西装的。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他看起来恂恂儒雅,倜傥风流。“杜芊芊?”子默问:“难道你是杜世全的女儿?”

  “是啊!”芊芊惊喜的:“你认得我爹?”

  “不认识。但是,你爹在杭州太有名了!航业界巨子嘛!”“不是巨子,只是有几条船!”芊芊慌忙说。

  “哇!”一个瘦高个子惊呼出来:“原来是杜芊芊,杭州最有名的名门闺秀啊!若鸿,你怎么有本领把杜芊芊找来,实在有点天才啊!”说着,他就走上前来,仔细看芊芊。

  “岂止是天才?简直是优秀!”另一个穿红衬衫的人接口。

  “岂止是优秀?简直可以不朽□!”另一个穿灰布长衫的说。一时间,满屋子男士都围了过来。对芊芊评头论足,赞美的赞美,问话的问话,自我介绍的自我介绍。

  “我是叶鸣!”高个子说。

  “我是沈致文!”红衬衫说。

  “我是陆秀山!”灰长衫说。

  “不忙不忙,你们让她这样子怎么弄得清楚?”子默插了进来,对芊芊说:“让我好好跟你介绍一下!”他一个个指着说:“我是汪子默,那窗前坐着的是我妹妹汪子璇,我们这画会有六男一女,六男中,除了我和若鸿以外,剩下的四个人,我们称他们‘一奇三怪’。一奇是指钟舒奇,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个‘奇’字。三怪就是叶鸣、沈致文和陆秀山了。其实他们并不怪,只因为要和那一奇相呼应,就称他们为三怪。这一奇三怪中,钟舒奇最有原则,最有个性,你看他根本不为你美色所动,还在那儿埋头苦画呢!至于梅若鸿,他是我们画会中最有天分的一个,你已经认识了,就不用再介绍了。我们这个画会阳盛阴衰,大家画子璇,早就画腻了!欢迎你加入我们,成为画会里的第二个女性!”

  子璇坐在那儿,怕轻纱落地,不敢移动。见大家都对芊芊围了过去,她就微微一笑,拾起手边的一枝炭笔,对着子默弹了过去,炭笔不偏不倚,正中子默鼻尖。

  “这算什么哥哥,见了美女当前,就忘了手足之情!”

  大家都笑子起来。梅若鸿又兴冲冲插进嘴来:

  “你们看杜芊芊是不是很东方?很中国?又古典又雅致,配上咱们烟雨楼的楼台亭阁,就是幅最有诗意的仕女图,爱画人物的各位有福了!”子璇又一笑,高声的抗议了:

  “好了好了,杜芊芊登场,汪子璇退位!现在,即有东方的,中国的‘美’来了,我这不中不西的‘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子璇吃醋了!”那个被称为“一奇”的钟舒奇开了口。眼光始终停在子璇身上。“就是要让她吃醋!”梅若鸿嚷得好大声:“平常就是她一个女孩子,成了画会里的押寨夫人,简直给咱们惯得无法无天!”“梅若鸿,”子璇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可有良心?”

  “我什么心都有!黑心、苦心、痛心、爱心……就缺一个良心!”梅若鸿答得迅速。

  满屋子里的人全笑了,子璇也笑了。弯着腰,她笑得好开心,手捧在胸前,生怕那轻纱会落下来。芊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一群人,这么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她感染了这一片欢愉的气氛,对那个“压寨夫人”汪子璇,不禁油然的生出一种羡慕的情绪。她生活在这样一堆男士之间,是万绿丛中一点红,能得到这么多“画家”的“欣赏”,真是太幸福了。芊芊的“羡慕”似乎来得太早。大家的笔声尚未停止,忽然间,院子里就传来一阵大呼小叫。汪家的管家老陆扬着声音在喊:“姑爷!不可以这样啊!你不能带着这么多人来闹呀……姑爷!你干什么?干什么呀……”

  屋子里的笑声一下子全没有了。子默脸色僵了僵,对子璇迅速的看了一眼:“那个阴魂不散的谷玉农,就不让我们过好日子!”

  话未说完,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带着四个警察,竟一哄而入。那年轻人直冲到子璇面前,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他指着满屋的男士,咬牙切齿的吼着:

  “就是他们!诱拐了我的太太,在这里从事这种有违善良风俗、寡廉鲜耻的勾当!”

  芊芊愕然后退,忙把小葳拥在身前。她惊奇极了,原来,子璇是有丈夫的!“谷玉农!你这是干什么?”子璇跳下椅子来了,用白纱紧紧裹着自己,生气的大叫。

  “我才要问你干什么呢?”那谷玉农吼了回去:“光天化日之下,你在这么多男人面前这个模样,你还记得你是有丈夫的人吗?”子璇涨红了脸,又气又急又伤心的接口:

  “我早就要跟你离婚了!我们个性不合,观念不同,根本无法共同生活,我已经搬回烟雨楼,跟你分居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会么叫离婚?什么叫分居?我听都听不懂!”谷玉农喊着,伸手就去拉子璇:“你最好赶紧把衣服穿穿,跟我回家,免得大家难看!”“你这样大张旗鼓,杀进烟雨楼,你还有脸说什么难看不难看!”子璇气得发抖,一边说着,一边冲到屏风后面,去换衣服了。子默急忙往前冲了一步,拉住谷玉农,把他往外推:

  “玉农,这是我的地方,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最好不要惹是生非,赶快把你这些警察朋友带走!”

  谷玉农一把就推开了子默。

  “就是你这个哥哥在这边起带头作用,子璇才敢这么放肆!弄到离家出走,跑到这里来跟这些乱七八糟的男人鬼混!”

  “闭上你的脏嘴!”一个声音大吼着,芊芊看过去,是那个“一奇”,他冲上去,就扯住谷玉农的衣领:“你看看清楚,我们如果算是乱七八糟的男人,那么你算什么?你不懂艺术也就算了,对子璇你总该有起码的尊重,这样带了警察来,实在是太没风度了!”“我没风度就没风度,因为她是我老婆,等你娶了老婆,再来供大家观赏吧!”“如果子璇是我老婆,我巴不得大家画她!”

  “可惜她不是你老婆!”

  两个男人,鼻子对着鼻子,眼睛瞪着眼睛,彼此吼叫。子默又伸手去推谷玉农,若鸿也加入了:

  “走走走!”若鸿嚷着:“子璇是我们画会的成员,她参加画会活动,与你的家庭生活无关,你不能到我们画会里来,欺侮我们的成员!”“对!”沈致文叫着。“对!”叶鸣也叫着。一时间,群情激愤。所有的人都冲上去,要推走谷玉农。谷玉农放声大叫:“快呀!把他们统统抓起来!把我老婆带走呀……”

  谷玉农一面喊着,一面就迅雷不及掩耳的挥出拳头,“砰”的一声,打中了梅若鸿的下巴。梅若鸿毫无防备,整个人摔了出去,带翻了一个画架,颜料炭笔撒了一地。这一下子,“一奇三怪”全激动了,个个摩拳擦掌,又吼又叫,要追打谷玉农,房间里乱成一团。子璇穿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到这种情形,气得直跳脚:

  “玉农!你疯了吗?你这种样子,我一辈子都不要理你……”子璇话没喊完,两个警察奔上前来,一左一右,就抓住了子璇的胳臂,把她拖往门外去。

  “救命呀!”子璇尖叫起来:“哥!救我呀!舒奇,救我!若鸿,救命呀……大家救我呀……”

  顿时间,画室乱得不可收拾。钟舒奇和梅若鸿,都拔脚追出门外,去追那两个警察。子默忍无可忍,竟和谷玉农大打出手,两个人从室内也打到室外。叶鸣、沈致文、陆秀山这三怪,怎会让子默吃亏,全都追着谷玉农,挥拳的挥拳,踢脚的踢脚,乱打一番。另两个警察看到这等景象,就去捉拿三怪。谁知,那陆秀山颇有拳脚工夫,居然大吼一声,跳起身子,拳打脚踢的和警察干起架来。

  小葳何时看过这样精彩的好戏?追到院子里,他兴奋的跳着脚大叫:“打得好!左勾拳!右勾拳!打他一个落花流水!好玩!好玩!真太好玩了!”芊芊拼命去拉住小葳,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再也没料到自己初到烟雨楼,就目睹了这样精彩的一幕。

  院子里,四个警察加上谷玉农,和子默、梅若鸿等人分成了两组,打得天翻地覆。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忽然有个警察拔出枪来,对天空鸣了一枪。

  这一声巨大的枪响,把所有的人都吓住了,大家不约而同的停了手,彼此面面相觑。

  “混帐!”那放枪的警察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文化流氓!打着艺术的旗子,做色情的色当!分明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行为!现在还对警察动武,我把你们统统抓进警察厅去!”他握着枪,其势汹汹的指着众人:“一个个都给我住手!否则,我就对着人开枪,不怕死的就试试看!”

  梅若鸿就是不信邪,他往前冲去,减着:

  “你们警察,是要保卫人民,不是欺压人民……”

  那警察立刻扣动扳机,枪声骤响,枪弹呼的一声打梅若鸿头顶掠过。子璇心胆俱碎,惊叫出声:

  “若鸿!”梅若鸿被枪声震得呆住了。一时间,大家都安静下来,在枪口的威胁下谁也不敢再动。

  然后,警察拿出了手铐,把子默、若鸿和那“一奇三怪”全给铐了起来。谷玉农抓住了子璇,对警察们叫着说:

  “这些流氓你们带走,老婆我带回家了!”

  子璇奋力挣扎,又踢又叫,状如拼命:

  “我宁愿去坐牢,我宁愿去上断头台,我也不跟你回家!你放开我!放开我!”谷玉农脸色铁青,死死的瞪着子璇,被子璇那样冷冽的眼神,那样悲壮的神色给打败了。他把子璇重重的一摔,摔到了警察身边,气冲冲的说:

  “你那么想坐牢,我就成全了你!”他看看警察说:“把她也带走吧!”芊芊见情势不妙,深怕遭到波及,已拉着小葳,悄悄的退到了假山后面。躲在那儿,她眼睁睁的看着四个警察,像押解强盗般,把整个“醉马画会”的人都押上了三辆吉普车,然后就呼啸着,风驰电掣般开着车走了。

  对于杜芊芊来说,这“烟雨楼”之行,真是平静生活中,一个惊心动魄的遭遇。第一次认识了一大群艺术家,第一次看到“人体画”,第一次遇见敢于挣脱婚姻枷锁的女子,第一次目睹打群架,更是第一次看到警察鸣枪抓人……在这么多的“第一次”中,她也是“第一次”体会到,自己平日那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生活,实在是太贫乏、太单调、太不“多采多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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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1




  醉马画会的会员们,只坐了一天牢,第二天下午,就全体被释放了。当这群“共患难”的兄弟们,带着子璇,走出那警察厅,一眼见到的,竟是芊芊。

  “芊芊!”梅若鸿惊喜的说:“你在等我们吗?”

  “是呀!”芊芊的笑,灿烂如阳光。她开始去数人头:“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个都不少,对不对?”

  “嘿!”子默注视着芊芊:“原来是你!我说呢,怎么这么容易就把咱们放出来了?你用什么方法说服了那个冥顽不灵的警察厅长?”“真的是你吗?”梅若鸿不相信的。“我还以为是我对那厅长的一篇演讲,把他给感化了!”

  “我还以为是我陆大侠的‘英气’,把他给‘震’倒了!”陆秀山接口。顿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热烈的讨论起在警察厅的种种。芊芊只是微笑着,望着大家。子璇走了过去,热情的握住芊芊的手,感激的说:“若鸿真没有白白把你带到烟雨楼,第一次见面,你就肯拔刀相助,真是够朋友!”“你到底怎么做到的呢?”大伙儿问。

  “其实,你们应该去谢谢小葳!”芊芊笑着说:“他一回家呀,那份兴奋劲儿就别提了,绘声绘色,加油加酱的把你们这些英雄,怎样力战恶霸的情形,都告诉我爹了。我就顺势求我爹打个电话给警察厅长,因为他们是老朋友。我爹本来不肯,还训了我一顿。但是拗不过小葳,最后,还是打了。警察厅长接到我爹电话,松了好大一口气,说:嗬!这些艺术家够麻烦的,又会说,又会闹,歪理一大堆,已经弄得他头昏脑胀了,而且,他这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放掉算了,所以,你们就统统出来了!”

  芊芊一口气说完,大家这才明白过来。笑的笑,谢的谢,问的问,围着芊芊,好不热闹。

  钟舒奇的眼光,一直注视着子璇,这时,走到子璇身边,悄悄的问了一句:“他们把你关在另外一间,有没有对你怎样?”

  子璇愣了愣,就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有哦!”她夸张的说:“先是给我灌水!后来又夹我的手指甲,还用烧红的铁钳子烫我呢!”钟舒奇的脸色沉了沉,眼光阴暗下去:“我是真关心你!你不要嘻嘻哈哈的尽开玩笑,如果那些警察让你吃了亏,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为你讨回公道!”

  子璇看到钟舒奇那么认真的样子,感动了。

  “舒奇,你放心!”她说:“他们看到我有这么多‘男朋友’,吓都吓坏了,谁也不敢招惹我!”

  “我料想他们也不敢!”叶鸣走过来,毫不客气的挤掉了钟舒奇:“谁要伤害了子璇一根汗毛,我就和他没完没了!”

  芊芊惊奇的看着这两位男士,公然对子璇献殷勤,真是见所未见。想想看,子璇还有丈夫呢!那丈夫虽然有些蛮横,看样子,对子璇依然在乎,不能忘情吧!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呢?她看着子璇:弯弯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挺秀的鼻梁,小小的嘴,匀称的身材,修长的腿……天哪!她真美!

  “好了!芊芊!”子璇推了推她,嫣然一笑。“为什么盯着我看,你在我脸上找什么?”

  “我……”芊芊一愣,脸就红了。“我在想,你……你……你实在是‘与众不同’啊!”

  “岂止子璇是‘与众不同’的!”沈致文喊了起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与众不同’啊!”

  “真不谦虚呀!”陆秀山笑着说。

  “谁要谦虚?”梅若鸿豪气的问:“谦虚是什么东西?谦者,谦让也,虚者,虚伪也。这两样东西加起来,已经害了中国读书人几千年了……”“对!对!对!”众人大叫,吼声震天。

  “别喊了!别喊了!”子默伸手,作了个压制的手势:“你们再这么狂吼犯叫的,那位警察厅长又要给我们一顶‘扰乱社会治安’的帽子戴了!我看,大家兴致这么高,就去烟雨楼吧!为了庆祝大伙无罪释放,也为了欢迎杜芊芊加入本会,我们今晚吃它一顿,不醉无归,怎样?”

  “好啊!”众人欢呼起来,叫得好大声:“好啊!好啊!庆祝重生,不醉无归!”

  于是,芊芊跟着大伙,又到了烟雨楼。

  那天,大家真是快乐极了。他们在烟雨楼那临湖的平台上,升起了火,大家围着火坐着,吃烤肉、喝酒、聊天。人人兴致高昂,个个欢天喜地。谷玉农的阴影,已被抛诸脑后。夜色降临了,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月光照亮了每个人的笑。芊芊从没有参与过这样的“盛会”,喝了一点酒,就醺然欲醉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总是笑,不停的笑。子璇是海量,酒到杯干,和男孩子一样拼着酒,豪气干云。连喝了好多杯之后,她叫着说:“拿竹竿来!我要跳竹竿舞!”

  沈致文和陆秀山拿了四支长竹竿来,一奇三怪就在平台上拍打着竹竿,子璇脱掉了鞋子,赤脚跳了进去,一双白皙的脚,出神入化的在竹竿中穿梭,跳进跳出,煞是好看。芊芊简直看呆了。众人围在旁边,高声念着苏东坡的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大家用慢拍子念了一遍,再用快拍子念了一遍,竹竿配合着念的速度,由慢而快。众人越念越大声,越念越快,子璇也越跳越快……芊芊看得怦然心动,跳起身子说:

  “我也来跳!”“来来来!”子璇欢声说:“只要抓住节奏,不难不难!”

  芊芊也开始跳了,大家放慢了拍子,芊芊学习得很快,马上就熟了。两个女孩跳得裙摆飞扬,好看极了。芊芊有韵律的敲着,大家疯狂的念着: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念声越来越快,响彻云霄,两个女孩像花蝴蝶般飞舞着,已舞得上气不接下气,娇喘连连,惊喊阵阵,弄得男士们更加兴奋,最后,速度已快到没有断句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啊……”大家惊叫起来,原来芊芊的脚终于绊到了竹竿,整个人就站立不住,倒了下去。梅若鸿和子默同时抢上前去要接,芊芊倒进了梅若鸿怀里。子默接了个空。

  芊芊抬眼一看,和若鸿的眼光接个正着。两人都蓦然震动,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已在彼此眼中,读出某种令人悸动的情愫。这一下,两人都有片刻的惊怔与忘我,只是震动的看着对方。众人开始哄然叫好,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齐声吼叫着:“千——里——共——婵——娟”

  芊芊羞红了脸,慌忙从若鸿怀里站起来。众人又叫又闹又鼓掌,简直快疯狂了。子璇笑着看她,又笑着去看若鸿,笑个没停。大家都醉了。然后,他们围着火,玩“飞花令”,玩“接成语”,玩“接故事”,一直玩到夜尽更深。芊芊真是太快乐了,她把时间都忘了,家教也忘了,爹娘也忘了,整个人都融进这从未经历过的狂欢里。那夜,大家玩了很多的游戏,芊芊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若鸿不知道怎么跟子默较上了。他们比赛说出四个字的成语,一定要第一个字是“东”,第三个字是“西”。说不出来的要罚酒。于是“东拉西扯”、“东倒西歪”、“东藏西躲”、“东奔西走”、“东飘西荡”、“东张西望”、“东翻西找”、“东来西往”、“东哄西骗”、“东推西让”……全都出炉。芊芊听得简直入迷了,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的东啊西啊。脑袋就跟着若鸿和子默转,一会儿看若鸿,一会儿看子默。接到最后,两人都有点词穷了,众人起哄,不住罚两人喝酒。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还在“战”:

  “东逃西躲!”子默说。

  “东听西采!”若鸿说。

  “东闻西嗅!”子默说。

  “东风西渐!”若鸿说。

  “东扭西捏!”子默说。

  “东看西看!”若鸿说。

  “不算不算!”子默大叫:“这不是成语,罚酒!”

  “算!算!算!”子璇叫。

  “算!算!算!”芊芊也跟着叫。

  “好吧!”子默说:“你能东看西看,我就能东走西走!”

  “你能东走西走,”若鸿大笑:“我就能东跑西跑!”

  “那我就能东打西打!”子默说。

  “那我只好东拼西拼!”

  “那我就东捶西踢!”子默说。

  “好厉害!”若鸿笑得喘不过气来了:“我只好东逃西逃!”

  “你东逃西逃,我就东追西追!”子默说。

  大家已笑得七歪八倒,现场杯盘狼藉,一团混乱。芊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子璇笑得拼命揉肚子。“你这么追法,我只好东爬西爬了!”若鸿边笑边说。

  “你怎么就爬下了呢?”子默笑着问。

  “已经被你迫杀得东伤西伤了!”

  “我还没施出我的东拳西掌呢?”

  若鸿大笑,举双手投降:

  “我给你东拜西拜,别再东杀西砍了!”

  大家哄笑不断,搞不清楚他们到底谁赢了。他们也不需要大家搞清楚,自顾自的就灌起酒来。

  然后,当月已西沉,火也渐灭的时候,大家就决定,一起送芊芊回家。原来,汪家养了两匹马,还有一部西式的敞篷马车,平时,常常驾着马车,一伙人出游。现在,就全体挤进了马车里。子默驾着马车,踢踢踏踏,轱轱辘辘的驰向杜家去。众人在马车里也不肯安静,大家唱着一首节奏轻快的歌,那歌词是这样的:

  “山呀山呀山重重!云呀云呀云翩翩!

  水呀水呀水盈盈,柳呀柳呀柳如烟!

  结呀结呀结伴游,笑呀笑呀笑翻天!

  人呀人呀人儿醉,月呀月呀月儿圆!”

  大家就这样,带着意,带着欢喜,一路高歌着,把芊芊送到家门口。当福嫂踏着夜色,奔来开门,看到这样一辆马车及一车子疯疯颠颠的男士时,简直吓得魂都没有了。芊芊下了车,还拖着福嫂对众人介绍:

  “这是我奶妈福嫂!”众人齐声大叫:“福嫂好!”福嫂忙不迭地把门关上,把那一车子人都关在门外。抓着醉醺醺的芊芊,她紧张的、轻声的说:

  “快给我悄悄溜上楼去,千万别吵醒了老爷太太!我的天哪!喝得这样醉醺醺,还像个‘小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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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1




  芊芊就这样和醉马画会打成了一片,俨然成为画会里的一份子了。杜家是杭州的名门世家,杜世全虽不算杭州的首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拥有一家“四海航运公司”,说是说“航运”,主要走的是长江和运河线。只有内河船,并没有海船。做的是运输和转口贸易。在那个年代,从事这个行业的人真是凤毛麟角,能做得有声有色的更是少之又少。杜世全的名字,也就在杭州响□□。其实,这“四海航运”的总公司在上海,因为杜世全的老家在杭州,所以在杭州也有分公司。杜世全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虽然从商,自己却颇有书卷味,热爱中国的传统。他公司里的职员,大部分穿西装,他却永远是一袭长衫,连见外宾时都不变。他跨在一个新中国与旧中国的界线上,做事时颇为果断,冲劲十足,深受西方的影响。但是,在观念和思想上,他又很保守,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甚至是旧时代的中国人。因为事业成功,家庭富有,他身边自然奴婢成群。这,养成了他有些专横的个性,脾气非常火爆,全家对他,都必须言听计从,忍让三分。在公司中,他是老板,在家里,他是“一家之主”。这一家之主是相当权威的!但是,他对自己的一儿一女,却十分宠爱。因为过分宠爱,就也有迁就的时候,一旦迁就,他的“原则”就会乱掉。他就是这样一个半新半旧、半中半西、有时跋扈、有时柔软的人!当芊芊卷入醉马画会的这时期,杜世全刚刚娶了他第三个姨太太素卿。杜世全的大老婆意莲是个非常贤慧,知书达礼的女人,只生了芊芊这一个女儿,就不曾再生育。杜世全理所当然,又娶了心茹姨娘,生了小葳。谁知心茹并不长寿,两年前去世了。他忍耐了两年,终于耐不住了,就又纳了个上海女子素卿为三姨娘。这时,他才把这三姨娘带回杭州,以为意莲会像接受心茹一相接受素卿。谁知,意莲竟大受打击,闷闷不乐。芊芊已十九岁,护母心切,对这素卿也全然排斥。九岁的小葳,更站在姐姐和大娘一边。连一声“卿姨娘”都叫得勉强。偏偏素卿是个侵略性很强,占有欲也很强的女人,恃宠而骄,处处不肯退让。于是,家中随时会爆发战争,大女人(意莲)、中女人(素卿)、小女人(芊芊)就吵成一团。吵得这很有权威的杜世全也头昏脑胀。所以,当芊芊常常往外跑,又去参加画会,又去学画什么的,杜世全以为女儿就是不肯面对素卿,要逃离这个“家”。他教训了两句,就也没时间和心情来管了。就在这种情况下,芊芊才能常去烟雨楼,当然,也去了“水云间”。芊芊第一次去“水云间”,是子璇带她去的。

  子璇准备了一个食物篮,把厨房中陆嫂准备的熏鱼、卤蛋、红烧牛肉、蹄筋、干丝……等样样菜色,全都备齐,带着芊芊,散步到了水云间。

  那天的梅若鸿,正是一个很典型的“倒楣日”。

  早上起床后,就发现米缸已经空空如也,家里除了白开水,似乎找不到什么可以充饥的东西。算了,先画画吧!画到中午,太饿了,想起自己还养了只会下蛋的母鸡,几日来一定积了不少蛋,跑去篱笆院的鸡笼里一摸,嗨!一个蛋也没有!再画画时,发现画纸全用光了,颜料也所剩无几。决定出去想办法,卷了一卷画去城西那家字画老店“墨轩”,想用来抵押,赊一点画纸和颜料,谁知竟被那店小二骂了出来,说是前账未清前,决不再赊账!对他的画也不屑一顾,完全狗眼看人低。无可奈何,只得回家。归途中,骑车走在田埂上,居然和一个农夫各不相让,吵了起来,农夫挑着两桶水,硬是从他身边挤过去,把他给挤进了田里,跌了一身烂泥。回到水云间,想把老母鸡宰了充饥,伸手去鸡笼里一摸,简直不可思议,那只鸡竟逃之夭夭,“鸡去笼空”了。

  当芊芊和子璇结伴而来时,梅若鸿正趴在篱芭院里的草地上,在草丛中、杂物中找寻他的老母鸡,嘴里还在那儿“咯咯咯,咯咯咯”的唤着母鸡。

  “咯咯咯!你给我出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忘恩负义,蛋也不下一个就弃我而去?咯咯咯……”

  芊芊张大了眼睛,简直是惊愕得不得了。见识过了楼台亭阁的“烟雨楼”以后,她一直以为“水云间”也是座古典的“大建筑”,谁知竟是这样简单的一间“竹篱茅舍”!她来不及细细打量“水云间”,眼光就被爬在地上的梅若鸿给吸引了。她惊愕的问:“你趴在地上,在找什么呢?”

  子璇倒是见怪不怪,嘻嘻一笑:

  “若鸿,我真是佩服你,”她说:“你一个人也能自得其其乐!”若鸿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就求救似的说:

  “你们来得正好,快帮我找咯咯咯,突然不见了!还指望它给我下蛋呢?结果它竟不告而别!”

  “咯咯咯是你养的鸡吗?”芊芊天真的问:“一定长得很可爱吧?我来帮你找!”说着,她就在院子里到处张望,东翻翻,西翻翻,连水缸盖子都打开看看,好像老母鸡会藏到水底似的。“好了!若鸿,你别折腾芊芊了!”子璇忍住笑说:“你这一身泥,又是怎么弄的?”

  “倒楣嘛!”若鸿站起身来,开始述说:“先是鸡蛋没着落,再是赊账不成!接着嘛,在田埂上碰到一个凶农夫,把我给挤到田里去!回来一看,天啊,咯咯咯“鸡飞冥冥”,于是乎,就变成你们看到的这副狼狈相了!”

  芊芊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眨巴着她那双灵活的大眼睛,她只是对着他发呆。若鸿见她这样“惊奇”,就哈哈大笑了起来:“其实没什么,很普通的事,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上次我掉进西湖,差点没淹死,这次掉到田里,完全是小状况!”

  “你快去水缸边把自己清洗一下!”子璇对若鸿说:“那只老母鸡也别找了,不知道多久没喂了,八成自己去打天下了!”

  “我看,”若鸿悻悻然的接口:“准是耐不了空闺寂寞,四方云游,去找老公鸡了!”

  “那也不错!”子璇大笑:“有勇气去追求恋爱自由,是只难能可贵的老母鸡!应该颁发最佳勇气奖!”

  芊芊看着他们两个,那么融洽,那么知己,好像是家人一般,这种气氛让她深深感动了。他们一边说着,已经绕到水云间的正门。屋檐下的风铃迎风摆动,叮铃铃的唱着一首清脆的歌。她伸手去抓住了风铃下的小木牌:

  “水云间,好美的名字!”芊芊说,四面张望:蓝天无际,白云悠悠。西湖如镜,苏堤如链。远山隐隐,烟波渺渺。真是人在画中,这才领悟“水云间”的魅力。“为什么取名叫水云间?有特殊含意吗?”若鸿潇洒的一笑,指向水和天:

  “水是西湖,云是天,我的小木屋就在西湖与天之间,我梅若鸿就住在水和云之间,所以叫‘水云间’!”

  芊芊被这样潇洒的情怀,这样豪放的胸襟,这样诗意的环境,和这样萧条的现实所震撼了。带着种迷惑的情思,他们走进了小屋,一屋子的光线,在室内闪闪烁烁。原来木板与木板间有隙缝,阳光就从隙缝中射入,投射在床上、书桌上、画架上、墙架上……真是美丽极了。芊芊不得不想,下大雨的时候,这些隙缝会怎样?

  室内的东西很简单,整个就是那样一大间,靠窗是书桌兼画桌,旁边竖着个大画架。靠墙,有一排书架,上面除了书以外,也放了许多瓶瓶罐罐。瓶瓶罐罐里,有的插着画笔,有的插着剪刀画尺等工具,还有个茶叶罐,里面插着一束芦苇。屋角有个筒形的、巨大的藤篮,里面全是画好的画卷。至于画板,更是每个墙边都有,连那张木板床上,也堆满了画。屋子的转角处是厨房,有炉灶、有水壶、有简单的锅呀盆呀的炊具。子璇走到画桌前,把食篮里的东西一件件搬了出来,陈设在桌子上。若鸿洗干净了手脸,走过来一看,就忘形的大叫了起来:“子璇,你真是我的知音呀!”

  “是呀!”子璇笑着说:“我几里以外就听到你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了!本来我昨天就要来的,可是谷玉农又跑来了,缠着我要讲和,被他闹成那样子,怎么还可能讲和呢?就耽误到今天再来……喂!若鸿,不要这样虐待你自己好不好?我忙的时候,劳驾你去烟雨楼好吗?”

  “我已经一半日子都在烟雨楼了!”若鸿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开始狼吞虎咽。“哇!实在太美味了!你们也吃呀!不然我这秋风扫落叶似的,你们要吃就没有了!”

  “我早已吃过了!”芊芊连忙说,希奇的看着若鸿。

  若鸿吃得眉飞色舞。“嘿!有这么好的菜,怎可无酒?”他居然“得陇望蜀”起来:“子璇,酒呢?你没有给我带酒来?”

  子璇微笑着,从食篮里提出一小瓶绍兴酒来,往桌上一放。若鸿发出一声好大的欢呼,跳起身子,拉起子璇的双手,就在室内绕了圈子。他似乎恨不得想把子璇抱起来,举向天空。放开子璇,他眼睛里闪耀着喜悦,又感动又热情的说:

  “一个早上的霉运,都被你一扫而空!此时此刻,我真想拥抱全世界!想想看,我梅若鸿毕竟是个好富有、好富有的人!”芊芊注视着这个“好富有”的人,再注视那笑吟吟的子璇,心中非常感动。她突然了解到,子璇除了拥有谷玉农、钟舒奇、叶鸣等人的爱以外,她还拥有梅若鸿的“知遇之感”。他们两个之间,那种默契,那种和谐,不知怎的,就让芊芊那纤细的心,微微的刺痛了起来。

  几天以后,芊芊再到水云间来看若鸿。带来了一大篓的母鸡,有二十几只。“若鸿!你看!”她兴冲冲的说:“这么多只咯咯咯,就不怕它走丢了!”“老天!”若鸿瞪大了眼睛:“杜大小姐,你真是大手笔呀!难道你不知道,我一只老母鸡都养不活,把它养得离家出走了!你现在送一大篓来,你要我怎么养呢?”

  “哦!”芊芊一怔,自己也失笑了。“我没有想那么多!没关系,我会再送一袋米来,那么,你也有得吃,鸡也有得吃!”

  梅若鸿愣住了,脸色迅速的阴暗下去,眼底,有种受伤的情绪:“你在做什么?”他尖锐的说:“又送鸡又送米,你在放账吗?”“放账?”芊芊听不懂。“什么放账?”

  “你在救济我!”他叫了起来,脸涨红了:“杜芊芊,让我告诉你,我的生活是自在逍遥的,你不要用你杜大家族的施舍来侮辱我!”“什么救济?什么侮辱?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芊芊一急,眼中就充泪了。“我特地到菜市场去,特地去买这些鸡,提了这么大老远路给你送来,我是一片好意!你不接受也罢了,怎么发这么大脾气,故意扭曲我的意思!你……你太过分了!”梅若鸿呆呆站着,看着芊芊那对水□□的大眼睛。在那对大眼睛里,看到那种让他全心灵都惊悸起来的柔情。他震动着、慌乱着、退缩着、躲避着……不行!不行!美好如芊芊,完美如芊芊,会让他自惭形秽啊!

  “你走!”他狼狈的、昏乱的说:“带着你的鸡一起走!我梅若鸿……”他艰涩的吐出来:“无功不受禄!”

  “你不公平!”芊芊的泪,顿时间如决堤般滚滚而出。“我明明看到子璇为你送菜送酒的!为什么子璇可以,我不可以?”

  “子璇……和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逼近了,泪雾中的眸子,闪闪发亮。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对他压迫过来。

  “子璇和我,是同一国的人,”他勉强的说:“你不同,你来自另一个国度!我可以接受内援,不能接受外援!否则……”他说得语无伦次:“否则,我就太没格调了!”

  “好!我懂了!”芊芊一跺脚,回头就走,走到那篓鸡的前面,她气冲冲的打开鸡笼,把二十几只鸡全赶得满天飞。她对鸡群挥舞着双手,嘴里大喊:“去去去!去找自由去!去找大公鸡去!去去去!快去快去!快去快去……”

  一时间,满院子鸡,咯咯狂叫,飞来飞去,简直惊天动地。若鸿震惊极了,喊着说:

  “你在做什么?”芊芊瞪了他一眼,昂起下巴说:

  “我把所有的‘外援’,全体‘外放’了!这下子,你可以心安理得了!我这个‘外国人’,也撤退了,免得侵犯了你的‘领土’!”说完,她掉头就跑走了。

  “芊芊!芊芊!”他追了两步,又硬生生的收住了脚。心中翻翻滚滚,涌上一阵澎湃的心潮。这样的女孩,这样伶俐的口齿,他喜欢!他太喜欢了!

  不行!不行!他倒退着,一直退到水云间的墙上,他就靠着墙,整个人滑坐下来,用双手紧紧捧着头。他记忆的底层,有片阴霾正悄然掩至。不行不行!他有什么资格去追回她,去喜欢她呢?一种难以解释的挫败感,就这样向他淹没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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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1




  几天后,在烟雨楼的一次聚会中,这挫败感又一次淹没了若鸿。那天,大家都聚在画室,唯独芊芊没有来。子默三番两次去回廊上张望,终于引起全体的注意。这汪子默,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却仍然孤家寡人。平日,他常说他抱“独身主义”,不相信人间有“天长地久”,所以,也不相信婚姻。说来也巧,这醉马画会里的男士个个是单身,都二十好几了还没成亲。但,大家和子默不一样,都是“事业未成,功名未就”,都是穷得丁当响,又都是由外地来杭州求学,再留在杭州习画的,老家分散在全国各地。像梅若鸿,就是四川人,钟舒奇来自武汉,“三怪”中的沈致文和叶鸣来自安徽,陆秀山最远,是从东北来的。大家既不是杭州人,对未来也没什么把握,就都不愿谈婚姻大事。可是,这汪子默就不然了,又有钱又有名,又年轻又漂亮,是许多名门闺秀注意的目标,他偏偏不动心,简直是个怪人!而现在呢?他居然也有“望穿秋水”的时候!“你给我从实招来!”陆秀山盯着他说:“你这样魂不守舍,到底是在等谁?”“招就招嘛!有什么了不起!”子默居然潇潇洒洒的说了:“等杜芊芊嘛!”“不得了!”沈致文大叫:“汪子默凡心动了,杜芊芊难逃魔掌!”“什么‘魔掌’?”子默瞪瞪眼:“你少胡说!”

  “我是说‘默掌’,说错了吗?”

  大家都笑了。这醉马三怪,个个能说善道。

  “这不行!”陆秀山的脸一沉:“我陆大侠难得对一个女孩子动了心,你这个大哥拦在前面,我还有什么戏可唱!”

  “就是嘛!”沈致文接口。“太不公平了!”

  子默啼笑皆非的看看众人,举起手来说:

  “好好好,大家说实话吧!你们当中对杜芊芊有好感,想追杜芊芊的,请举手!我要先知道敌人在哪里,好对准目标一个个清除掉!”“我!”“我!”“我!”一下子举起三只手来,子默一看,除沈致文和陆秀山以外,还有一只居然是子璇的,子默笑着说:

  “你凑什么热闹?你是女孩子□!”

  “哇!那个杜芊芊,连我这女孩子看了都心动!我如果是男孩子啊,杜芊芊一定被我追上,你们都不够瞧!”

  大家发出一片哗然之声。

  子默看向若鸿。“你——不举手?”他盯着若鸿问。“我——”若鸿怔了怔,仔细的想了想,就慢慢的举起手来,举到一半,他又废然的缩回去了,对子默说:“我让给你吧!”“真的吗?”子默紧盯着若鸿,半认真半玩笑的。“这个杜芊芊,可是你带到烟雨楼来的,你如果弃权,我就当仁不让了!”“子默,我必须审审你,”若鸿提起神来,凝视着子默:“你不是抱独身主义的吗?这回怎么?是真动心还是假动心?”

  子默微微一笑,眼中的光芒是非常真挚的。

  “我也不知道是真动心还是假动心,但是,就有那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哗!”钟舒奇大大一叹:“连子默都栽进去了,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债!”说着,就情不自已的看了眼子璇。

  “好了!我明白了!”子默笑着说:“我们醉马画会,已被两个女子,双分天下,壁垒分明!好了,我知道我的敌人有些谁了,我们就各展神通,大家追吧!追上的人不可以保密,要请大家喝酒!”“好!好!好!”大家起哄的喊着,吼声震天。

  子默好奇的看了看若鸿,仍然有些不放心。

  “你到底是哪一边天下的人?我对你有点摸不清楚!”

  “我啊!”若鸿抬头看天,忽然就感到忧郁起来,那片阴霾又移过来了,紧紧的压在他的心上。挫败感和自卑感同时发作,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你们所有的战争都不用算我。反正,我啊……我是绝缘体!”

  “那太好了!”子默如释重负:“去除了你梅若鸿这个敌手,我就胜券在握了!”“咦!别小看人!”沈致文大叫。“还有我呢!”

  “是呀,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不到最后关头,谁都别得意,男女的事,比一部《三国演义》还复杂!”陆秀山说。

  “好吧好吧!公平竞争嘛!”子默喊:“也不知道人家杜芊芊,定过亲没有?”“算了吧!”叶鸣说:“成过亲的,我们还不是照追不误,定了亲拦得住谁呢?”大家都笑了。这是若鸿第一次听到子默坦承爱芊芊,这带给了他极大的“冲击”。他觉得无法再在画室待下去,就走到外面的回廊里,抬头望着西湖,心情十分紊乱。在那远远的天边,真的有乌云在缓缓的推近。他甩甩头,想摔掉一些记忆,却甩出了芊芊那雾□□的眼睛:几分天真,几分幽怨,几分温柔,几分深情……他再甩头,甩不掉这对眼睛。他不服气,再甩了一下头。“你的头怎样了?得罪了你吗?”子璇走过来,微笑的问。“别把脑袋甩掉了!感情的事,要问这儿,”她指指他的心脏,“不是问这里!”她再指指他的脑袋。说完,翩然一笑,她跑走了。若鸿有些眩惑起来。这两个女子:子璇和芊芊,都各有各的美丽,各有各的灵慧,真是平分秋色,各有千秋!

  下一次聚会中,芊芊来了。她看来有些忧郁,有些憔悴。原来,她和她家那位卿姨娘起了冲突,杜世全偏袒卿姨娘,狠狠的责备了她。芊芊到了烟雨楼,忍不住就把自己的烦恼和盘托出,她真恨这个“一夫多妻”制!真恨男人“得陇望蜀”、“用情不专”。一时间,这些走在时代尖端的、前卫的“醉马画会”的成员,人人都有意见,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好热闹,有的攻击中国的婚姻制度,有的说女性被压抑了太久,已不懂得争取平等!有的说芊芊的娘意莲太柔弱,有的又说素卿宁愿作小妾,太不懂得尊重自己……反正,说了一大堆,却没有具体的办法,来帮助芊芊。于是,子默提议,全体驾了马车出游去,让芊芊散散心!这提议获得大家的附议,于是,于行八个人,全挤进那辆西式敞篷马车里,子默驾车,就出门去了。他们离开了西湖区,来到一处名叫“云楼”的地方。这儿是一大片的竹林,中间有条石板路,蜿蜒上山。竹林茂密,深不见底,苍翠欲滴的竹叶,随风飘动,像是一片竹海,绿浪起伏。这个地方因为偏远,游人罕至,所以十分幽静。

  就是在这里,他们遇到了那个怪老头。

  怪老头是迎面出现的。远远的,他们先看到一个白影子,听到了一阵苍老的,嗓音却很浑厚的歌声:

  “问世间情为何物?真教人生死相许,

  看人间多少故事,是销魂梅花三弄!

  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

  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歌声反复重复,就这样几句。大家听得满入神。竹林、小径、马车、歌声……颇有几分诗意。然后,马车下了一个坡,再上坡时,陡然间,那老头就杵在面前了。他穿着白褂白裤,白发白须,面貌清癯,有那么几分仙气。手里握着一个骆驼铃,背上背了一个卖杂货的竹篓。

  “小心啊!”若鸿失声大叫:“老先生,让开让开!”

  “子默,快勒住马呀,”钟舒奇叫:“你要撞上他了!”

  “小心啊!小心啊……”众人一片尖叫。

  就在这尖叫声中,马车从老头身边擦过去,老头摔倒了,竹篓中形形色色的杂物,也滚了一地。子默急忙勒住马,大家又喊又叫的跳下马来,奔过去扶老头。

  “有没有摔着?有没有伤筋动骨?要不要擦药?”大家七嘴八舌的问,纷纷去搀扶老头。

  那老头却无视于众人,排开了大家的搀扶,他急急忙忙的爬在地上,去捡他散落了一地的东西,一边捡,一边哭丧着脸说:“糟了糟了!我的明朝古镜,砸了砸了!描金花瓶,砸了砸了!香扇坠子、宋朝古萧……”

  原来是个卖古董的!大家看着他满地爬着捡东西,手脚灵活,知道没有撞伤他,就都松了一口气。然后,大家都弯下身子,帮着他捡东西,帮着他收拾,也安慰着他:

  “你瞧!没砸没砸!”若鸿说:“香扇坠子,玛瑙珠子,都没砸没砸……”他忽然拾起了一样东西,好奇的细瞧着:“咦!一支簪子!用梅花镂花的簪子!好细致玲珑的东西!”

  两个女孩子都跑过来细看。

  “我从没看过梅花簪!”芊芊说:“我看过莲花簪、凤仙簪、孔雀簪……就没看过梅花簪!”她瞪视着若鸿手中的簪子,不知怎的,心底竟浮上一种异样的感觉。

  “若鸿!”子璇也发出一声惊叹:“这簪子倒像你家的图腾!”“是呀。”若鸿有一阵眩惑,心中像被什么隐形的力量给撞击了。“我姓梅,偏偏捡起一支梅花簪!可惜这簪不是红色的,否则,就应了我的名字了!梅若鸿,梅若红嘛!”

  “这支梅花簪啊,可大有来历了!”老头站起身子,看看簪子,看看众人:“它是前清某个亲王府里的东西,据传说,福晋那年生了个小格格,因为没有子嗣,生怕失宠,就演出一出偷龙转凤的骗局,把小格格送出王府,换来一位假贝勒。福晋生怕小格格一出王府,永无再见之日,就用这支梅花簪,在小格格肩上,留下了一个烙印,作为日后相认的证据。这位格格后来流落江湖,成为卖唱女子。假贝勒却飞黄腾达,被选为驸马,没想到,上苍有意捉弄,竟让这位真格格和假贝勒相遇相恋。从此,两人的命运像一把锁,牢牢锁住,竟再也分不开来!”“是吗?”若鸿好奇的问:“你是说,这梅花簪有关一位小格格的身世之谜,还有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是啊!”“是悲剧还是喜剧呢?”子默问:“那小格格和假贝勒,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吗?”“这个故事,传说纷纭,有人说,假贝勒在身世拆穿之后,就被送上了断头台,小格格就当场殉了情!也有人说,假贝勒临上断头台,被皇上特赦,但格格已经香消玉殒,贝勒就此出了家。还有一说,格格与贝勒,皆为了狐仙转世为人,到人间来彼此还债,贝勒处死之后,格格殉情,两人化为一对白狐,奔入山林里去了!”

  “啊!”若鸿有些怔忡。“我喜欢最后一说!最起码,这段爱情没有因死亡而结束!”

  “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死后幻化为一对蝴蝶!”子默说:“中国人喜欢在悲剧后面,留一点喜剧的尾巴!”

  “这支梅花簪,”芊芊有些着迷的问:“真的就是用来烙印的梅花簪吗?”“你们大家回去找一找,”子璇笑着说:“谁身上有梅花形的胎记,说不定就是小格格投胎转世!”

  “我不相信前世今生,”沈致文说:“这一辈子已经够累了,活好几辈子还受得了!”“我就希望有前世今生!”叶鸣又要抬杠了:“这样子,今生未了的希望,来生可以再续,希望永在人间!”

  就这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又热烈的讨论起“前世、今生”来。若鸿握着那簪子,忽然间心潮澎湃,生出一份强烈的“占有欲”来。“喂!老伯,这支簪子,你要多少钱?我跟你买了!”

  老头看看簪子,看看若鸿。

  “你买不起!”“你出个价,我要定了这支梅花簪!”若鸿急了,非要不可。“你说个价钱,咱们大家凑钱给你!”他又去看子默:“你帮我先垫,我将来再还你!”

  老头再深深的看了若鸿一眼。

  “你说你姓梅啊?”“是啊,这支簪子,跟我有缘嘛!”

  老头收拾好他的背囊,背上了肩:

  “既然你说有缘,这簪子,就给了你吧!”他潇洒的说:“钱,不用了,天地万物,本就是有缘则聚,无缘则散!这簪子,今天是自己找主人了!好了,我们大家,也散了散了!”

  老头说着,背着行囊,迈开大步,说走就走。嘴里,又唱起他那首梅花这样、梅花那样的歌来。若鸿还想追他,他却走得飞快,转眼间,就只剩了个小白点。大家怔怔的望着他的背影,都出起神来。“这个老人不简单,”钟舒奇说:“我看他一肚子典故,谈吐不凡,倒像个江湖隐士!”

  “确实如此!”子默点头:“这江湖之中,大有奇人在!”他掉转头,看头那拿着簪子出神的若鸿,忍不住敲了他一记,问:“你这样死气白赖的跟人家要了梅花簪,你有什么用处呢?”

  若鸿大梦初醒般。“是啊!我一个大男人,要一支发簪做什么?我就是被那个故事迷惑了嘛!”他抬起头来,看看子璇,又看看芊芊,再看看子璇,再看看芊芊,眼光就在两个女孩脸上转来转去。“这是女人用的东西,我看把它转送给在座的女性吧!”

  他的眼光又在子璇和芊芊脸上转,犹豫不决。

  子璇深刻的回视着他。

  芊芊热烈的凝视着他。

  “哈!”若鸿笑了起来,自我解释的说:“子璇太现代化了,用不着这么古典的发簪,所以,给了芊芊吧!”

  说着,他就走到芊芊面前,把簪子郑重的递给了芊芊。

  “你……把它送给我?”芊芊又惊又喜。

  “是啊!”若鸿说:“以后你心烦的时候,看看簪子,想想我们大伙儿,想想说故事的老头,想想故事里那个苦命的格格,想想那个梅花烙印……你就会发现,自己也挺幸福的!至于你爹娶姨太太的事,不就变得很渺小了吗?”

  “是呀!是呀!说得对呀!”大家都喊着。

  芊芊握紧了簪子,深深的注视着若鸿。一阵喜悦的波涛,从内心深处,油然涌出。把她整个人都吞噬了。她紧紧的,紧紧的握着这簪子,她像握住的,是她自己的命运。这是他的图腾,他却把它送给了她!

  她抬眼看竹林,看小径,看青山翠谷,觉得整个山谷,都为她奏起乐来,喜悦的音符,敲动了她每一根心弦!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1




  芊芊就这样,陷进了一份强烈的、义无返顾的、椎心泣血般的爱情里去了。她无法解释自己的感觉,也无法分析自己的思想。她只是朝朝暮暮,握着那支梅花箸,疯狂般的念叨他的名字:梅若鸿!梅若鸿!梅若鸿!梅若鸿……每念一次,眼前心底,就闪过他的音容笑貌,狂放不羁的梅若鸿、天才洋溢的梅若鸿、稚气未除的梅若鸿、幽默风趣的梅若鸿、热情奔放的梅若鸿、旁若无人的梅若鸿、充满自信的梅若鸿、充满傲气的梅若鸿、疯疯颠颠的梅若鸿、喜怒无常的梅若鸿!她脑中的每个思绪里都是梅若鸿,眼中看出去的每个影像都是梅若鸿。过去十九年的回忆都变成空白,存在的只有最近一个多月的点点滴滴,因为每个点滴中都是梅若鸿!

  梅若鸿的感觉,和芊芊并不一样。瑟缩在他的水云间里,他不敢去想芊芊,因为每想一次,就会带来全心的痛楚。那么美好的杜芊芊,是他不敢碰触、不敢占有、不敢觊觎、也不敢亵渎的!自从知道子默爱着芊芊之后,他更不敢想芊芊了。在他心目中,世上最完美的男人是子默,最完美的女人是芊芊。君子有成人之美,芊芊既不能属于梅若鸿,就该于汪子默!或者,老天要他认识芊芊,就是要借他作个桥梁吧!但是,他为什么那么心痛呢?为什么抛不开又丢不下呢?芊芊!他真的不要想芊芊!抓起一支画笔,他对着窗外的水与天,开始画画,画水、画天。糟糕,水天之中,怎会有个大眼睛、长辫子的少女呢?丢下画笔,他对自己生气,气得一塌糊涂。就在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把最后一张画纸也画坏了,最后一点儿洋红也用光了之后,芊芊来了。

  “若鸿,你瞧,我带什么东西来了?”

  她双手满满都是东西,高高的遮住了她的脸庞,走到桌边,她的手一松,大卷小卷的东西全落到桌面,露出了她那闪耀着阳光的脸庞。“画纸?”若鸿检点桌上的东西,不可思议的说:“西画水彩纸?国画宣纸?还有画绢?颜料、炭笔、画笔……你要我开文具店吗?”“还有呢!”她抓起一个大袋子:“这里面是吃的,有菜有肉有鸡翅膀,等会儿把它卤起来!”

  他的心飞向她去,芊芊啊,你让人太感动了!但是,他的脸色却和心事相反,就那么快的变阴暗了。

  “若鸿,你听我说!”她奔上前来,热情的抓住了他的双手,她眼中绽放着光彩,不害羞的、不瑟缩的、不顾忌的、也不隐瞒的喊了出来:“这一次,和上次送咯咯咯不一样!上次你说我是外国人,所以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可是,现在,我已经被你‘同化’了,被你‘征服’了,事实上,”她大大的喘口气,眼珠更亮了:“我已经弃城卸甲,被你‘统治’了,我不再有自己的国土,也不再是自我的国王,我愿意把我的一切,和你分享!你不可以拒绝我,也不可以逃避我!因为我和你是一国的人了!当你把那个梅花簪交到我手里的时候,你就承认了我的国籍了!你再也不可以把我排除到你的世界以外去了!”他瞪视着她,在她那黑黑的瞳仁里,看到了两张自己的脸孔,两张都一样震动、一样惊愕、一样惶恐、一样狼狈、也一样“弃城卸甲”了!“芊芊!”他热烈的轻喊了一声,双手用力一拉,她就滚进了他怀里。他无法抗拒,无法招架,无法思想……他的头俯了下来,他的唇热烈的压在她的唇上了。

  她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她那温热的唇,紧紧贴着他的。她的心狂跳着,他的心也狂跳着。他们在彼此唇与唇的接触中,感应到了彼此的心跳,和彼此那强烈奔放的热情。此时此刻,水也不见了,云也不见了,“水云间”也不见了。天地万物,皆化为虚无。片刻,他忽然推开了她。重重的甩了一下头,他醒了,心中,像有根无形的绳子紧抽了一下,他倏然后退。

  “芊芊!”他哑声的说:“不行!我不能这样……别招惹我!你逃吧!快逃吧!我是有毒的!是个危险人物,我不要害你!我不要害你!”“请你害我吧!”芊芊热烈的喊:“就算你是毒蛇猛兽,我也无可奈何,因为我已经中毒了!”

  “不不不!”他更快的后退,害怕的,恐慌的看着她。“如果我放任自己去拥有你,我就太恶劣了。因为你对我一无所知,你不知道我的出身来历,不知道我的家世背景,不知道我一切的一切,你只知道这个水云间的我……我不够好,配不上你……”“为什么你总是要这样说呢?你的出身是强盗窝?是土匪窝?是什么呢?”“不是强盗,不是土匪,只是农民,我父母都不识字,靠帮别人种田维生,我家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受教育……全家穷得丁当响。我十六岁离家,去北京念书,到现在已十年不曾回家,也未通音讯……你瞧,我这么平凡渺小,拿什么来和富可敌国的杜家相提并论!”

  “我不在乎!”她喊着:“我真的不在乎!不要再有贫富这种老问题来分开我们吧!”她又扑上前去拉他的手。

  “你不在乎,我在乎!”他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好像她手上有牙齿,咬到了他。“你饶了我吧!好不好?你每来一次,我的自卑感就发作一次。你看看我,这样一个贫无立锥的人,怎样给你未来?怎样给你保证?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知道了!”她张大眼睛:“你不想被人拴住,你要自由,你要无拘无束,你不想对任何人负责任……”

  “你知道就好!”他苦恼的喊:“那么,你还不走?”

  “你一次一次赶我走,但是,你从不赶子璇!或者,子璇才是你真正爱的人!”他掉头去看天空,不看她,不回答。

  “因为子璇有丈夫,你们在一起玩,没有负担,你不必为她负责,她也不会束缚你,是不是?是不是?”

  “或者吧。”他迅速的武装了自己,冷冷的说:“你要这么说也无妨!”“但是,”她提高了声音:“你把梅花簪给了我!你在两个女人中作了选择,你把你的图腾给了我!”

  “那根本毫无意义,你懂吗?”他大叫了起来,眼神狞恶的、冒着火的、凶暴的盯着她:“送你一个簪子,那只是个游戏,根本不能代表任何事情!你别把你的梦,胡乱的扣到我的头上来!难道你不明白,我一点也不想招惹你!”

  “可是你已经招惹我了!”芊芊的泪,终于被逼出来了。“那天在望山桥上,你死拖活拉,要我去烟雨楼,那时你就招惹了我!接下来每天每天,你都在招惹我,当你把梅花簪送给我的时候,你更是百分之百的招惹了我!而现在,你居然敢说,你不想招惹我!”“好好好,算我招惹了你,那也只是我的虚荣心在作祟!因为你是个美丽的女孩子,我的‘招惹’,只是男人劣根性中的本能!根本不能代表什么!”

  “原来如此!”她气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重重的呼吸着:“那么,你刚刚吻住我,也是你的劣根性作祟?”

  “不错!”他大声说。“你……你……”她被打倒了,身子倒退往门边去,含泪的眸子仍然不信任的瞅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的对待我?你不知道我已经抛开自尊心,捧出我全部的热情……”

  “如果你有这么多的热情,无处宣泄,去找子默吧!”他咬咬牙,尖锐的说。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身子重重的撞上了门框,她盯着他,死死的盯着他,脸然苍白如纸。“他条件好,有钱有名有才气有地位。”他继续说,语气急促而高亢:“他对你,又已经倾慕在心,他能给你所有我给不起的东西!你如果够聪明,放开我,去抓住他!他才是你的白马王子,我不是!”

  “好,好,好!”她抽着气,昂起下巴,恨极的说:“这是你说的!希望你不会后悔!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她一连串喊出好多个“恨你”,然后,一掉头,她夺门而出,飞奔而去。他震动的,痛楚的拔脚欲追,追到门口,他的身子滑落了下来,跌坐在门口的门槛上。

  “芊芊!”他把手指插入头发,死命的扯着头发,低声自语着:“不能害你,不能害你……因为爱你太深呀!我已经给不起婚姻,给不起幸福,我害过翠屏,不能……再害你了。”

  翠屏,这个名字从他心口痛楚的辗过去,一个久远以前的名字,一个早已失落的名字,一个属于前生的名字,一个好遥远的名字……瞧,芊芊的出现,把他所有隐藏得好好的“罪恶感”,全都挖出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芊芊和子默成双入对了。

  西湖,原来就是个浪漫的地方,是个情人们谈恋爱的地方,是个年轻人筑梦的地方,是个薰人欲醉的地方……子默就这样醉倒在西湖的云烟苍茫里,醉倒在芊芊那轻灵如梦的眼神里,尝到了这一生的第一次——“坠入情网”的滋味。

  一时间,画船载酒,平波泛舟。宝马车轮,辗碎落花。百卉争妍,蝶乱蜂喧……西湖的春天,美好得如诗如画。子默和芊芊,就在这个春天里,踏遍了西湖的每个角落:苏堤春晓、柳浪闻莺、三潭映月、九溪烟树……

  五月里,整个醉马画会已传得沸沸扬扬。沈致文和陆秀山两个,气冲冲的说:还来不及出招,就莫名其妙的败了!大骂子默不够江湖义气。叶鸣和钟舒奇,摆明了是追子璇的,此时隔岸观火,幸灾乐祸,把沈致文和陆秀山大大调侃了一番。子璇眉开眼笑,真正是乐在心头。梅若鸿的感觉最复杂,酸甜苦辣,百味杂陈,简直不知该如何自处,当大家又笑又闹又起哄时,唯独他最沉默。子璇爽朗的笑着,嚷着说:

  “好了!好了!我看啊,芊芊搅乱的这一湖水,终于平静下来啦!不过,”她看着若鸿,笑着问:“你怎么不讲话,难道在闹‘失恋’吗?”若鸿一惊。芊芊忍不住去看若鸿,两人目光一接,就又都迅速的转了开去。“在这世界上,有人‘得意’,总有人‘失意’!”若鸿苦涩的一笑,半真半假的说:“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子璇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敲着若鸿的肩说:

  “少来了!给你一根杆子,你就顺着往上爬!还‘斯人独憔悴’呢!君不见,今日醉马画会,‘人人皆憔悴’,‘个个都寂寞’吗?”子璇此话一出,大家叫嚷得更厉害了。叹气声,跌脚声此起彼落。最后,闹得子默摆酒请客才了事。

  那夜,子默在烟雨楼靠湖的那间“水心阁”里,摆了一桌非常丰富的酒席,实践当初“赢了的人,要请大家喝酒”的诺言,芊芊也参加了。酒席刚摆好,又来了个意外的穷人,那人竟是谷玉农!他带着一脸的憔悴和祈谅,低声下气的对大家说:“这样的聚会,让我也参加,好不好?给我一个忏悔的机会,让我了解你们,好不好?”

  自从大闹烟雨楼,害醉马画会的会员集体入狱以后,这谷玉农隔几天就来一趟烟雨楼,又道歉又求饶,希望能重新获得美人心。子璇对他,是几百个无可奈何。众人对他,全没有好脸色。但他这回改变了策略,一切逆来顺受,不吵不闹,这样的低姿态,使子默也没了辙。其实,这谷玉农也不是“恶人”,更非“坏人”,他只是不了解子璇,又爱子璇爱得发疯,才弄得自己这样做也不对,那样做也不对。

  结果,这晚的宴会,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状况,大家都酒到杯干,没一会儿就都醉了。正像沈致文说的:

  “今天完全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而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真的!若鸿一直闷着头喝酒,把自己喝得醉醺醺。芊芊心事重重,只要有人跟她闹酒,她就“干杯”,害得子默抢着去拦酒,抢着去干杯,喝得脸红脖粗。沈致文和陆秀山是“失意人”,自然“失意”极了。这钟舒奇和叶鸣,看到谷玉农加入,就都“不是滋味”。而谷玉农,见子璇对别人欢欢喜喜,唯独对自己就没好脸色,心情更是跌落谷底。

  这样的酒席,还没有吃到一半,大家已经东倒西歪,醉态百出,醉言醉语,全体出笼。但是,那夜的宴会,却有一项“意料之外”的收获。原来,当大家都已半醉的时候,钟舒奇忽然满斟了一杯酒,走到谷玉农面前,诚挚已极的说:

  “玉农,我代表全体醉马画会的会员,敬你一杯,我先干了!”他一口喝干了杯子,更诚恳的说:“这些年来,大家对你诸多的不友善,是我们不对!对不起!”

  “怎么,怎么……”谷玉农太意外,竟结舌起来。

  “玉农!”钟舒奇继续说:“看在我们大家的份上,请你‘高抬贵手’,放了子璇吧!”

  谷玉农大惊失色,还来不及反应,子璇眼眶一热,眼泪就成串的滚落出来。芊芊见子璇哭了,就奔上前去,用双手拥着她,眼泪也扑簌簌的滚落。所有的人都震动了,顿时纷纷上前,纷纷对谷玉农敬酒。

  “玉农,你就快刀斩乱麻,把这段不愉快的婚姻,斩了它吧!你还给子璇自由!”子默说。

  “结束一个悲剧,等于开始一个喜剧呀!”若鸿说。

  “长痛不如短痛,你们已经彼此折磨了四年,还不够吗?可以停止了!”叶鸣说。“就凭你谷玉农这样的人才,还怕找不到红颜知己吗?为什么要认定子璇呢?”沈致文说。

  “如果你肯放掉子璇,我们醉马画会就交了你这个朋友!”陆秀山豪气干云的说:“从此欢迎你,和你结成‘生死之交’!”

  “对!对!对!”众人齐声大吼。

  谷玉农四面张望,看到一张张诚挚的、请求的脸孔,再看到哭得唏哩哗啦的子璇和芊芊,他的心都冷了、死了。他激动起来,情难自已:“子璇,你说一句话!我现在要你一句话!你非跟我离婚不可,是不是?”子璇掉着泪,哀恳的看着谷玉农。

  “玉农,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你就让我去过我自己的日子吧!”谷玉农再环视众人,废然长叹:

  “好好好,看样子你们要剔除我的念头,简直是‘万众一心’!算了算了,子璇,我就成全了你吧!”他抬头大声的喊:“趁我的酒还没有醒,还不快把纸笔拿来呀!等我的酒醒了,再要我签这个字,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大家都惊喜交集,不相信的彼此互视。然后,好几个人同时奔跑,拿纸的拿纸,拿笔的拿笔,拿砚台的拿砚台,磨墨的磨墨……子璇怔怔的站在那儿,一脸做梦般的表情。谷玉农提起笔来,就一挥而就:

  “谷玉农与汪子璇,兹因个性不合,无法继续共同生活,彼此协议离婚,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他在证书下面,郑重的签下自己的名字。把笔递给子璇,子璇也签了字,然后,参与宴会的其他七个人都签名作为见证。等到字都签完了,子璇忽然就奔上前去,拥住谷玉农,感激涕零的说:“谢谢你!谢谢你这样心平气和的成全了我,放我自由,我说不出有多感激!玉农,我答应你,做不成天长地久的夫妻,我要和你做天长地久的朋友!”

  说完,她情绪那么激动,竟在他面颊上印了个吻。

  “结婚四年来,第一次看到你对我这么好……早知道这样,我早就该签字离婚了!”“谷玉农万岁!”叶鸣举手狂呼。一时间,众人响应,大家的手都举起来了,都高呼着:“谷玉农万岁!”

  谷玉农站在那儿,忽然间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伟大”的事,竟飘飘欲仙起来了。谷玉农和子璇的婚姻关系,就在这次宴会中结束了。子璇像飞出牢笼的鸟,说不出有多么快活。而谷玉农,在以后许多日子里,都怀疑这次“杯酒释夫权”是不是自己中了计?但是,子璇很守信用,从此,他在醉马画会中,从“不受欢迎的人物”,转变成“受欢迎的人物”,他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而且,萌生出一种新的的希望来:只要男未婚,女未嫁!他可以继续追求她呀!说不定,子璇兜了一个大圈子,还回到他怀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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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1




  那晚,宴会结束的时候,夜色已深,是子默把芊芊送回家的。芊芊已脚步蹒跚,醉态可掬。

  杜世全和意莲在客厅中等待着芊芊。见到芊芊发鬓已乱,满面潮红,眼角唇边,全漾着酒意。杜世全已经火冒十八丈,碍着子默在场,强抑着怒气。意莲又着急又担心,不住看看世全,又看看子默和芊芊,就怕杜世全会当着子默的面发作起来。子默倒是大大方方,彬彬有礼的。虽然也喝了过多的酒,但他对杜世全和意莲仍然执礼甚恭,而且是不亢不卑的:

  “杜伯伯、杜伯母,对不起,这么晚才把芊芊送回来。因为画会中有聚餐,大家都好喜欢芊芊,实在不舍得让她早回家。请你们千万不要责备芊芊,如果要怪罪,就怪罪我吧,是我设想得不够周到。”他凝视着杜世全,微微一弯腰,坦率的再说了几句:“最近,我和芊芊常常在一起,真佩服你们教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改天,我会正式拜访!不打扰你们了!”

  子默行了礼,转身就走了。

  杜世全怒瞪着芊芊,眼中冒着火。芊芊一看情况不妙,只想溜之大吉。才举步上楼,杜世全就吼着说:

  “你给我站住!”

  芊芊只好站住,被动的看着杜世全。

  “你说说,你最近到底在做些什么?”

  她张了张嘴。她想说:我爱上了一个男孩子,他的名字叫梅若鸿,可是他不要我,反而把我推给汪子默,所以,我的人和汪子默在一起,我的心想着梅若鸿。我已经掉入油锅里,快被煎透了,快被烤焦了,快被炸得粉身碎骨了……她当然无法说出这些话。咬咬嘴唇,她心中绞痛了起来,眼中就迅速的充泪了。一句话还没有说,泪珠已夺眶而出。

  “好了好了,”意莲急忙拦过来,用手搂着芊芊,对世全哀求似的说:“你就不要再说她了嘛!”

  “我说她了吗?”杜世全又惊又怒。“我一句话都没说,她就开始掉眼泪!”他瞪着芊芊:“杭州小得很,他们醉马画会又很有名,全是些放浪形骸,不务正业的疯子!你要学画,我没有理由不许,你如果想嫁给汪子默,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从今以后,你也不要再跟这些声名狼藉的艺术家鬼混了,免得弄得身败名裂!你还没许人家呢,这个样子,还有哪个好人家会要你?”“世全,少说两句吧!”意莲拉着芊芊,就把她拖上楼去,一边走一边低低叽咕:“汪子默好歹也是个知名画家,年轻有为,家世也不错,长相也满讨人喜欢……干麻发那么大脾气呢?”意莲一边说着,已拖着芊芊上了楼。走进芊芊的卧室,意莲就忙忙的把房门一关,对芊芊急切而安慰的说:

  “你不要急,你不要怕,快告诉娘,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了汪子默?你尽管告诉我,我会跟你爹去争取的!”“娘啊!”芊芊大喊了一声,就一把抱住了意莲,一任自己的泪水疯狂般滚落。她无助的、怕恐的、悲切的嚷了出来:“不是汪子默,是梅若鸿啊!”

  “梅若鸿?”意莲大吃一惊,见芊芊哭得如此悲切,吓得六神无主了。“谁是梅若鸿?他欺负了你吗?他占了你的便宜吗?他是什么人?”“他根本不屑欺负我,不屑于占我便宜,他不要我,他眼中根本没有我啊!”意莲怔怔的站着,听不懂,也搞不清楚,整个人都傻住了。宴会后的第三天,是醉马画会聚会的日子。芊芊没有出现,她家的管家永贵,送了一封信过来。信封上写的是:“醉马画会全体会员收”。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子璇急忙抽出信笺来,朗诵给大家听:

  “子璇、舒奇、致文、秀山、叶鸣、子默、若鸿,你们好!当你们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杭州,去上海了。我将在我爹的公司里,学习有关航运的事情,暂时不会回杭州了。你们一定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突然不告而别,我一时也很难跟大家说清楚我的原因。总之,太复杂了,剪不断,理还乱!”

  大家都一脸困惑,一脸沉重。子默皱紧了眉头,若鸿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子璇看了看大家,又继续念:

  “仔细思量,愁肠百折。只好抛下一切,离开一阵。也许一段时日后,再面对各位,已是云淡风轻,了无挂碍……我亲爱的好朋友们!我在这里诚心祝福你们在人生的旅途上,都可以追寻到你们所要追寻的!芊芊,五月十日于灯下。”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都迷糊了。只有若鸿,眼光落在窗外遥远的地方,内心思潮澎湃,激动而怆恻。子默脸色发青,眼神阴郁。“怎么会这样?”他大惑不解的。“什么剪不断,理还乱?什么云淡风轻,了无挂碍,简直像打哑谜嘛!”他抢过信来:“让我再看一遍!”“子默,”陆秀山说:“是不是你那晚送芊芊回家,让她爹娘有了某种看法……”“对了!”叶鸣接口:“她那个家庭,肯定对搞艺术的人有成见,所以,就把芊芊押到上海去了。”

  叶鸣这样一说,大家都认同了。立刻,大家讨论着各种可能性,也分析着各种可能性。都猜测芊芊是“被迫”带走了。子默把信来来回回看了五六次,脸色一次比一次凝重。最后,他长叹了一声,说:“她这封信,短短数字,欲语还休!她不是被迫走的,她是自愿放逐的!也许,我认识芊芊还很肤浅,我不曾深刻的了解她,不曾进入她内心深处……也许,她要给自己一段思考的时间……这表示她并没有完全接受我!否则,她至少可以给我一封私人的信,写得清楚一点!”

  “哥,不要泄气!”子璇热烈的说:“芊芊或者是被我吓住了,对婚姻大事,有些迷惑。家庭的阻力一定也同时存在,她毕竟只有十九岁,穷于应付,就暂时一走了之。好在,上海又不远,坐它一夜火车就到了。看你艺专教的课能不能找人代教,或者,等放暑假之后,你可以去上海找她呀!至于目前,你只好多写写信,发动情书攻势,我相信,真情可动天地!芊芊,她想明白了,就会回来的!”

  “是啊!”钟舒奇拍拍子默的肩:“我从没有看到你被任何事情难倒,这件事你一定会成功的!”

  “何况,”沈致文说:“还有我们这么多的好友,在支持你!”

  梅若鸿不言不语,仍然注视着窗外的云烟深处。那云烟深处,是茫茫的水,茫茫的天。

  一连好些日子,梅若鸿神思恍惚。他不眠不休的画着画,背着画架跑遍了整个西湖区。每夜每夜,他不能睡,点着灯,他从黑夜画到天明。几日下来,他已经把自己弄得满面于思,形容憔悴。这夜,他筋疲力尽,趴卧在床上,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闭上眼睛,他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睡梦中,他觉得有一双女性的手,缠绕着自己的脖子,有两片女性的嘴唇,温润的轻触着自己的额。他一惊,醒了,转过身子,他看到子璇笑吟吟的、情思缠绵的脸。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她温柔的问,怜惜的用手揉揉他零乱的头发:“我把你散了一地的画,都收拾好了!你需要这样没命的画吗?你知道吗?你把自己都画老了!”

  “别理我!”若鸿有气无力的说:“让我自生自灭吧!”

  “怎么了?在生气啊?”

  “嗯。”“跟谁生气啊?”“跟我自己生气!”他转开头去:“我这个人,莫名其妙、糊里糊涂、自命潇洒、用情不专、一无是处,简直是个千年祸害,我烦死我自己了!”

  “嗬!”她笑了。“你还真会用成语啊,四个字四个字接得挺溜的!”她低头凝视他,长睫毛扇啊扇的,一对妩媚的眸子里,盛满了醉人的、醇酒般的温柔。“你也知道你是个千年祸害呀?被你祸害的人还不少呢,是不是呀?”

  “我……”他愣着。“你到杭州来之前,祸害了谁,我管不着,到杭州之后,你一直在祸害我……”“子璇!”他惊叫,从床上坐起身子,真的醒了。

  “把你吓住了?”她笑着问:“别紧张,跟你开玩笑的!离婚是我自己的事,我早就要离婚了!我决不会把离婚的责任归给任何人!”她眼波流转,风情万种。“我知道,没有一个女人能留住你,也没有一个女人能拴住你。你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正是我向往的境界呀!现在的我,好不容易解脱了,自由了,这种感觉太好了!我这才深深体会出你的境界!哦,若鸿,让两个崇尚自由的灵魂,一起飞翔吧,好不好?好不好?”她俯下头去,将嘴唇贴在他额上,再贴在他眉尖,再贴在他眼皮上,再贴在眼皮上,再贴在他鼻尖……她的呼吸热热的吹在他脸上,她那女性的、温软的胴体,贴着他的肌肤。那强大的诱惑力,使他全身发热,每根神经,都紧绷起来。“不!不!”他挣扎着:“子璇,躲开我,躲开我……”

  “我不要躲开你,我这么喜欢你,怎能躲开你呢?你早就知道,我对你用情已深了。如今再无顾忌,我已经没有丈夫了。让我们大胆的、尽情的去爱吧!让我们享受青春,尽情的活吧!”她继续吻他,面颊、耳垂、颈项……

  “不要!子璇,”他情怀激荡,不能自已。“我只是个平凡的男人,现在的我,寂寞而又脆弱,寒冷而又孤独,你带着这么强大的热力卷过来,我……实在无法抗拒呀……”

  “那么,就不要抗拒,只要接受!”

  她说着,嘴唇已贴住了他的唇。像是一把熊熊的火,突然从他体内燃烧起来,迅速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觉得自己已变成一团火球,再也没有思想的余地。他的双手,他的双脚,全成为火舌,无法控制,就这样把她盘蜷吞噬了起来。

  他们相拥着,滚进了床内。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1




  六月,天气骤然的热了。芊芊离开杭州,已经足足一个月了。一清早,若鸿就背着画架,上了玉皇山。一整天,他晒着大太阳,挥汗如雨的画着画。画得不顺手,就去爬山。爬到玉皇山的山顶,他眺望西湖,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强大的哀愁,和强大的犯罪感。“梅若鸿!”他对自己说:“你到底在做些什么?既不能忘情于芊芊,又不能绝情于子璇,还有前世的债未了,今生的债未还,梅若鸿,你不如掉到西湖里去淹死算了!要不然,从山顶上摔下去摔死也可以!”

  他没有掉进西湖,也没有摔下山去,更没有画好一张画。黄昏时分,他下了山,带着一身的疲惫与颓唐,他推开水云间虚掩的房门,垂头丧气的走了进去。立刻,他大大一震,手中的画板画纸,全掉到地上去了。

  窗边,芊芊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披着一肩长发,穿着件紫色碎花的薄纱衣裙。一对盈盈然的眸子,炯炯发光的看着若鸿,嘴里透着一股坚决的意志。

  “芊芊!”他不能呼吸了,不能喘气了。“怎么是你?你从上海回来了!我……简直不能相信啊!”

  “是的,我来了!”芊芊直视着他:“我从上海回家,只休息了几分钟,就直奔水云间而来!你的房门开着,我就站在这儿等你,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我不明白,我不懂……”他困惑的,惊喜交集,语无伦次。“你不生我的气?你还肯走进水云间……”

  “我曾经发过誓,我再也不要走进水云间!”她打断了他,接口说:“但是,我又来了!因为,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在上海,不论是在街上、办公厅、外滩、桥上,或是灯红酒绿的宴会里,我日日夜夜,想的就是你!我思前想后,把我们从认识,到吵架,细细想过,越想我就越明白了!我不能逃,逃到上海有什么用?假若我身上、心上,都刻着梅花的烙印,那么,我怎样也逃不开那‘梅字记号’了!”

  “梅花的烙印?”他怔忡的、迷惑的问。

  “是啊!我们都听过‘梅花烙’那个故事,以前的那个格格,身上有梅花的烙印,那是她的母亲为她烙上去的,为了这个烙印,她付出了终身的幸福!而我的烙印,是我自己烙上去的,为了这个烙印,我也愿意付出我的终身幸福!”

  “烙印?”他呆呆的重复着这两个字:“烙印?”

  “每次看你为子璇作画,我充满了羡慕,充满了嫉妒!现在,我来了!我不想让子璇专美于前,所以……”

  她停止了叙述,盈盈而立。蓦然间,她用双手握着衣襟,将整件上衣一敞而开,用极其坚定、清脆的声音说:

  “画我!”若鸿震动的看过去,只见她肌肤胜雪,光滑细嫩。她上身还穿着件低胸内衣,在裸露的左边胸部,竟赫然有一枝娇艳欲滴的红色梅花!”“芊芊,这是什么?”他吓住了,太震惊了。“谁在你胸口画上一朵红梅?”“你看清楚!”她向他逼近了两步。那朵红梅离他只有几寸距离了。“这不是画上去的!这是上海一位著名的文身艺术家,为我刺上去的!”“什么?”他哑声喊,瞪着那朵红梅,这才发现,那红梅确实是一针针刺出来的,刺在她那白白嫩嫩的肌肤上,怵目惊心。“你……”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头都晕了,眼睛都花了。“你居然敢这样做!你……你……”

  “梅若鸿,”她一字字的念,语声铿然:“梅是你的姓,鸿与红同者,暗嵌你的名字。我刻了你的姓名,在我的心口上,终生都洗不掉了!我要带着你的印记,一生一世!”她深吸了口气:“现在,你还要赶我走吗?你还要命令我离开你吗?你还要把我推给子默吗?”他瞪着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他一动也不动的站着,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似乎过了几世纪那么长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内心深处“绞”了出来:

  “芊芊!,你这么勇敢,用这么强烈震撼的方式,来向我宣誓你的爱,相形之下,我是多么渺小、畏缩和寒伧!如果我再要逃避,我还算人吗?芊芊,我不逃了!就算带给你的,可能是灾难和不幸,我也必须诚实的面对我自己和你——芊芊,我早已爱你千千万万年了!我愿意为你死!什么都不重要了,我愿意为你死去!”“我不要你死去,只要你爱我!”她喊着,带着那朵红梅,投进了他的怀里。他紧紧的、紧紧的、紧紧的拥着她。泪水,竟夺眶而出了。这是他成长以后,十年以来,第一次掉眼泪。

  子璇在三天以后,才发现芊芊回来了。

  是若鸿亲口告诉她的,在水云间外,西湖之畔,他们站在湖边。他以一种坚决的、诚挚的、不顾一切的神情,述说了他和芊芊的故事,述说了芊芊的归来,述说了芊芊的那朵红梅。子璇倾听着,眼珠漆黑迷□,脸色苍白如纸。她不愿相信这个,她不能相信这个,她不敢相信这个,她也不肯相信这个……但她在若鸿那样认真的陈述中,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假不了!“你拒绝了芊芊,然后芊芊去和我哥谈了一场假恋爱,然后你再和我好,用我填充芊芊留下的空白,是这样吗?”她尖刻的问:“是这样吗?”“不!你不可以这样说!”他歉疚的、痛楚的说:“一切发展,都不在我们预料之中,就是这样发生了!子璇,我好抱歉……”“别说抱歉!”她大声的打断他,激动得无法自持。“你们玩弄了我的感情,也就算了,反正汪子璇犯贱,自作孽,不可活!但是,为什么去欺骗我哥?你难道不明白,他是认死扣的,你们会要了他的命的!”她愤愤的一跺脚,耻辱的泪,就不争气的冲进眼眶中。“梅若鸿,你是怎样一种魔鬼,你亲口说你不会追芊芊,你把我们兄妹全引入歧途……现在,你就这样轻松的来对我‘告白’,你一点都不怕伤害我?”

  他扯头发,敲脑袋,慌乱得手足失措。

  “我怕。我怕极了!”他坦率的说:“我怕伤害你,也怕伤害子默,但是,我已别无选择!逼到最后,我只能‘忠于自己的感情’了!”“好一句‘忠于自己的感情’!”她咬咬牙,从齿缝中迸出了这句,她的眼光死死的盯着他:“现在你会说这句话,一开始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逃避?为什么把她推给子默?”

  “因为我怕伤害芊芊呀!”他叫着说:“她那样完美,那样高贵……而我是这样放荡不羁,家无恒产,我又……我又……”他欲言又止,猛敲着自己的脑袋。“我怕带给他灾难和不幸呀!”“你现在就不怕带给她灾难和不幸了?”

  “我还是怕!”他诚实的说:“但是,爱和怕比起来,爱比怕多,我愿意去试,去试着给她幸福……”

  “好!很好!”她点点头:“芊芊纯洁,芊芊高贵,芊芊完美,芊芊还刻了你的印记出现……其他的人,全黯淡无光了!”她瞪着他,像瞪着一个来自外太空的怪物。“你怕这个,你怕那个,忽然间,你又不怕这个,你又不怕那个……怎样解释对你有利,你就怎样解释!脸不红,气不喘!你是个怪物!你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千年祸害!是个自私、虚伪、没有责任感的千年祸害!”喊完,她掉转头就飞奔着跑出那篱笆院。若鸿仍呆呆的站着,被她这几句“一针见血”的“指责”,刺得体无完肤,无法动弹了。

  子璇一路哭奔进了烟雨楼。她不想哭的,但是,她太激动了,太伤心了,太悲愤了,太羞辱了……她实在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这样一哭进烟雨楼,“一奇三怪”全吓傻了,奔过来围绕着她,东问西问。子默也被惊动了,跑到回廊里来抓住她:“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急切的问。

  “哥哥!”她痛喊出声了:“芊芊回来了!你还一点都不知道吗?她在她胸口的肌肤里,刺了一朵红梅回来!听清楚,是用针一针针刺出来的红梅花!你知道红梅的意义吗?红若梅,梅若鸿呀!”子默震惊的瞪着子璇,脸色立刻变得惨白,但他还没听懂,没弄明白。钟舒奇已摇着子璇说:

  “你亲眼看到的吗?你怎么知道?”

  “梅若鸿告诉我的!他亲口对我说的!他说芊芊用这么强烈巨大的震撼来震醒他,所以,他醒了,他和芊芊相爱了,他们什么都不顾了!哥,你懂了吗?别再作傻瓜了!别再作梦了!”说完,她甩开众人,奔进屋里去了。

  “我不相信……”他喃喃的说:“我要去问芊芊,除非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我不能相信……”

  子默立刻去了杜家,正好杜世全不在家,他顺利的约出了芊芊。驾着马车,他把车子直驰往郊区的一个树林里,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芊芊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心中七上八下,什么话都不敢说。

  到了树林里,子默停住马车。四野寂无人影,只有蝉声,此起彼落的在树梢喧嚣着。

  “好了!”子默阴沉的、冷冷的说:“你可以告诉我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芊芊无助的、哀恳的看着子默,眼中盛满了歉疚和祈谅,她的声音低低的、害怕的: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去上海……因为我不能再骗你,也不能再骗自己了……”“我不懂!”他瞅着她,越看就越激动,越看就越悲愤。“你说的什么鬼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他伸出手去,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襟:“你给我看看,你让我见识见识,什么刺青,什么红梅……也许看到了,我就明白了……”说着,他用力一扯,“唰”的一声,她左襟的衣服被扯开了。芊芊慌忙用双手护着胸口,哭着喊:“子默!你怎么可以这样……”

  “让我看呀!”子默的脸色,由苍白而涨红,目眦尽裂。伸出手去拉她遮在胸前的手:“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么强烈的感情,有多么深刻的爱!让我看啊,你怕什么?你一针一针刺在身上,不就是要向世人宣告你伟大的爱情吗?你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呢……”“好!”芊芊挣扎不开,就豁出去了:“你要看,就给你看!”她拉开衣襟,露出了红梅。

  子默瞪着那雪白肌肤上,殷红如血的梅花。像一个焦雷在他眼前蓦的炸开,炸得他四分五裂了。

  “果然是一朵红梅!”他呐呐的说:“怎会有个女子,愿在自己身上,刺一朵红梅……”他不相信的看她的脸:“原来,你爱他有这么深,这么深了……”

  “子默,”她流着泪,哀恳的瞅着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我用情已深,我几次三番要对你说明实情,却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但是,我现在想清楚了,我再不悬崖勒马不行了!趁着大家还没掉到谷底以前,赶快把真相告诉你……这样,总比大家都摔得粉身碎骨,来得轻微多了,是不是?”子默掉开眼光,不再看芊芊,而看着茂林深处,眼中,透着一股冷幽幽的寒气。尽管是六月天,芊芊却被这样的眼光,弄得全身冰冷,寒气透骨。

  “你认为我还在崖上吗?他冷幽幽的说:“你认为只要你‘勒马’,就没有人摔跤了吗?太晚了!来不及了!我早就跌落谷底,已经粉身碎骨了!”

  “来得及来得及!”芊芊哭着说:“请你原谅我!”

  “原谅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就和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梅若鸿一样!”他抬头看天,轻声念了两句诗:“我本将心比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跳上驾驶座,重重的一拉马缰。“走吧!我送你回家,这是我最后一次,送你回家!”

  马蹄响起,马车向前滚滚而行。芊芊握着胸前的衣襟,真是愁肠百折,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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