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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燃烧吧!火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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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7-01




  冬天。巧眉有些感冒,入冬以来,她的鼻子就塞寒的,头也整天昏昏的,而且总是咳嗽。她没有说什么,她不喜欢全家为她小题大作。可是,兰婷已经觉察出来了,又是康得六百,又是川贝枇杷膏,中药西药的喂了她一大堆。她也照单全收,从小,她就是好脾气的给她什么药,她就吃什么药。说真的,从六岁起,她就几乎和医生、药品结了不解之缘。

  这晚,家里有点特别。卫仰贤夫妇有个必须两人一起参加的应酬,随着工业社会的发展,仰贤的事业做大了,应酬也多了。兰婷不喜欢他常常和客户去酒家,就尽可能的参加他们的宴会,反正,她最近比较放心,两个女儿都各有所归,晚上常是笑语喧哗的,不必担心巧眉会寂寞,也不必担心嫣然会失意。他们夫妇很早就出门了。

  接着,嫣然打电话回来,说她今晚要办点事,会晚一些回家。嫣然不回来,当然安公子也不会来了,他们要办事总是在一起办的。巧眉知道,最近嫣然常去安家。安家二老,也来卫家拜访过。看样子,嫣然和安公子是好事已近。本来嘛,过了年,嫣然就二十四了,也该论及婚嫁了。想到婚姻,巧眉就不能不惊悸着想起凌康。

  为什么男女交朋友,最后总会交到结婚的路上去呢?巧眉不安的想,这些日子来,她、凌康、嫣然、安公子四个人在一起,玩得多开心呀!她生命中最开心的一段时间,最喜悦的一段时间,最幸福的一段时间。可是,她知道这种四人小组的局面已面临破碎,接下来必然变为两人小组。嫣然和安公子已在巧妙的回避他们,而凌康——凌康也刻意和巧眉单独相处了。前不久,凌康和巧眉谈起过婚事,巧眉在惊慌失措中逃开了话题。她不能想像,离开父母,离开姐姐,住到凌康家去,还要应付凌康的父母——那对父母还是在三年前,来卫家礼貌的拜访过,听声音,似乎是对很能干,很精明,很有权威感的夫妇。三年之中,却没再来过。巧眉不相信自己能适应婚姻,更不相信自己能适应凌康的家庭。一听到凌康提起结婚,她逃避得那么慌张,她猜想当时她大概脸都吓白了。因此,凌康立即搁下这问题不再提起。随后的日子,他也很小心的不再提起。不过,巧眉知道,这问题迟早要逼到身边来的,迟早要面对的……她真怕,没有人了解她有多怕!

  这晚,父母不在家,嫣然和安公子也不在家。她就有些心慌慌的,单独面对凌康,很可能就又要面对她所害怕的问题,凌康追了她快六年了,不会停在这个阶段。唉!她心里深深叹气,做人,好累呀!你不止要扮演自己,还要扮演别人期望中的女儿,妹妹,爱人……甚至妻子!如果她能看,如果她像嫣然一样正常,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知道“眼睛怎么讲话”。能工作,能看那么多那么多的书,能畅谈哈洛罗宾斯、维多利亚荷特和被安骋远崇拜的薛尼薛登,或者,她就不会那么无助,那么驱除不掉自己的自卑感了。唉,嫣然。她多么羡慕嫣然,多么“嫉妒”嫣然啊!如果六岁那年……噢,不不,怎么都不能嫉妒嫣然,怎么都不能责怪嫣然。命里该发生的事总归会发生,嫣然是出于一片好意。有嫣然这样的姐姐是你的幸福,你如果有一丝一毫责怪嫣然的心理,你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而且永世不得超生!

  晚饭是巧眉一个人吃的,连凌康都没有来!巧眉真的有些落寞和消沉,这些日子来,她已经习惯于大家吵吵闹闹笑笑唱唱的生活了。饭后,凌康来了个电话,只是简短的交代了两句:“巧眉,我今晚大概要晚一些才能来了,我有些重要事情要办,如果时间太晚就不来了。”

  就这样不凑巧,忽然间,大家都有重要事情要办,忽然间,家里就剩了巧眉一个人。不过,她也透了口气,最起码,凌康不能缠着她谈婚姻问题了。

  百无聊赖。窗外又在下雨,是雨季了。瑟瑟的雨声使她更加情绪低落,她觉得感冒加重了,头昏而且发冷。走进琴房,打开琴盖,她把自己的“孤独”托付给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好久没弹过悲怆这支曲子了。不知弹了多久,她忽然听到小坦克那“,其其”的声音。嫣然和安公子回来了。她没动,继续弹着琴,不必去打扰他们,或者,他们也需要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或者,她已经过份参与到他们的生活里去了。她不能再参与进去,不能再“深入”进去。她忽然加重了手指的力量,重重的敲击着琴键,弹完“悲怆”,再弹“命运”,六岁那年的一个早晨,她的命运已定!逃不掉的无边黑暗,走不出的无边黑暗,无尽无止的无边黑暗……不许自卑,不许自怜!凌康说的,他能说,因为他不是瞎子!她飞快的弹着琴,手指在琴键上奔跃过去,琴声如万马奔腾,如狂风骤雨,如惊涛骇浪……然后,进入一段暴风雨后的宁静——还剩下一点微风,吹过劫后荒原,发出轻柔如低叹的音浪……然后,是完全的静止。

  她身后有人发出一声惊佩的、长长的叹息。

  她猛吃了一惊,平时有人走入琴房,她一定会知道的,他怎么会不声不响进来了?

  “安公子?”她问。“是。”他简短的回答。

  “姐姐呢?”她再问。“不知道呀,”安骋远说:“我正要问你呢,她怎么不在家?”

  “她不是和你一起办事去了吗?她打电话回来说,要办点事,我以为——她去你家了。”

  “没有呀!”安公子不很介意的说:“我们今天公司里聚餐,老板请吃尾牙酒,我下午就告诉嫣然了。她大概去买东西了,她知道我最怕陪她逛百货公司。”安骋远四面张望。“凌康呢?”

  “也有事,大概也在吃尾牙酒吧?”

  “你一个人在家吗?”安骋远有些怜惜的。“伯父伯母也出去了?”“嗯。”她哼了声。“不过,没关系,我弹弹琴,时间很容易打发的。”

  他仔细看她,她有些苍白,有些娇弱,有些病容,眼角眉端,有种淡淡的愁,淡淡的寂寞,淡淡的哀伤。她轻轻的咳嗽了,用手蒙住了嘴,她的手指纤柔修长,像中国古画里的仕女。“你冷了。”他说,望着她,她只穿了件深紫色的家常服,一件绒的长袍子。那瘦瘦的肩膀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他回头四面找寻,看到沙发背上搭着件白色镶紫边的粗毛线外套。他走过去,拿起外套。他知道突然的举动会吓住她,所以先说:“你的外套在沙发上,我来帮你披上。”

  “我不冷,”她局促的说,不知道为什么局促。

  “你咳嗽了!”他简单的说:“从冬天开始,你的咳嗽就时好时停的没有断过。你该爱惜自己的身体,已经看不见了,别再弄出别的病来!”他把毛衣搭在她的肩上,半命令的说:“穿起来!我讨厌你糟蹋自己!”

  她顺从的穿上了毛衣,一边穿,一边勉强的解释:

  “我没有糟蹋自己!”“还说没有!”他粗声责备,帮她拉好衣领,他的手停留在她肩上,他握了握那瘦弱的肩头。“你瘦了,你不好好吃东西,不好好睡觉,生了病,不好好看医生。你什么都被动,这么冷的天,连件外套都不穿,而你说没有糟蹋自己!你怎么敢说没有糟蹋自己!”她的背脊不知不觉的挺直了!全身心都感到那压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的份量。她的头更昏了,眼眶有些发热,她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去,轻触着自己肩上那只手,一碰到那结实的手背,她周身像触电般掠过了一阵颤栗,她轻声的、叹息的说:“就算我糟蹋自己,关你什么事?”

  “当然不关我事!”他的声音更粗了。“已经有一大堆人在照顾你了,已经有一大堆人在关心你了!你瘦也好,胖也好,生病也好,咳嗽也好,关我屁事!我只是受不了你……受不了你……”他顿住了,说不下去。

  “受不了我什么?”她轻轻的、柔柔的、幽幽的、如梦如歌的问,脸上绽放着一片醉死人的光彩。

  “受不了你虐待自己!”他冲口而出。“受不了眼看一朵小花在我面前开花,又在我面前凋谢!你必须爱护自己,你必须关心自己,因为没有别人能代你活下去!我……”他咬牙。“他妈的!”他大声诅咒。“我才不要管你的事!决不管你的事!决不管!”他的手要从她肩上抽开。

  她忽然死命握住了这只手。仰着脸,她转过身子,面对着他,仰着脸,她就那样仰着脸面对他,那大大的眸子,简直是在“看”他,“看”得深刻,“看”得迫切,“看”得狂热。他凝视她,像被魔杖点过,他一动也不动。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的呆在那儿,好一会儿,两个人都不动,两个人都不说话。一阵急雨扫着窗棂,带来一阵瑟然声响,室内是死一样的寂静。

  然后,她的手指加重了份量,她紧紧的、紧紧的握着那只手,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然后,猝然间,他无法思想的把她的头拥进了怀中,心痛的、震动的拥住她。她低喊了一声,就把面颊埋进他那粗糙的毛衣里。他抚摩她的头发,抚摸到她脑后的一块疤痕,他的手指停在那疤痕上。他听过那故事,那久远的年代里的故事,那春天早晨的故事。他的手指轻抚着那疤痕……在一片迷乱的怜惜的震痛的情绪中,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苦恼的想着,这疤痕破坏了一份完美,这疤痕也创造了一份完美!如果不是双目失明,她能这样纤尘不染的美好得让人心痛?她能这样狂猛的弹奏出生命中的呐喊?想着,他嘴里就喃喃的说了:“不,不,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无助,不能这样无可奈何的活着!不能让你的灵魂滴着血去弹琴,不能让你自杀,不能让你把生命撞死在冰冷的琴键上……不,不,不能这样……”她更紧的依偎着他,泪珠涌出眼眶,透过了毛衣,灼热的烫痛了他。她的手指更紧的攥着他,像浮荡在茫茫大海中,紧握着最后一块浮木。她嘴里沉痛的、昏乱的、狂热的、呓语般喊着:“别说!别再说!别再说一个字……”

  他不会再说一个字了。因为,琴房的门蓦然被推开,嫣然怀抱着大包小包无数的包裹,兴冲冲的嚷着:

  “巧眉,来试试我帮你买的衣服,天气凉了……”

  她顿住,呆站着,手里的大包小包全跌落在地上。她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拥抱着的两个人。在这一刹那间,她心中掠过一声疯狂的呐喊:

  “我宁愿是瞎子!可以看不见这个!”

  她以为她只是在想,事实上,她喊出来了。喊得又响又急又猛烈又悲切又疯狂。这声喊叫吓住了她自己,震惊了她自己。于是,她掉转身子,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她狂奔出琴房,穿过客厅,冲出花园,雨雾扑面而来,洒了她满头满脸……她继续跑,打开大门,她一头撞在正按着门铃的凌康身上。凌康伸手抓住了她,惊愕的喊:

  “嫣然,你干什么?”她用力推开凌康,继续往前跑。同时,安骋远已经追到花园里来了,他气急败坏的大叫:

  “凌康,拦住她!”凌康拦不住她,她狂乱得像个疯子。奔过去,她看到停在街边的小坦克,她跳进车子,发疯似的想发动车子,偏偏车上没有钥匙,她又跳下车子,转向凌康的野马。在她这样折腾中,安骋远已经追了过来,他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急切的喊:“嫣然!嫣然!不要这样。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嫣然!嫣然!”嫣然拚命的挣扎,要挣脱他的手臂。她面颊上又是雨又是泪又是汗,头发散乱的披在脸上。她咬紧嘴唇,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允许自己哭出来,她只是发疯般要摆脱安骋远。安骋远也发疯般抱紧了她。要把她拖回家里。她死命用力的咬住嘴唇,嘴唇破了,血滴了下来,滴在他白色的毛衣袖子上。他惊悸的看着,狂乱的说:

  “嫣然,嫣然,我错了!我错了!打我,骂我,我错了!错了!错了!”

  嫣然闭上眼睛,泪珠终于成串滚落。她更用力的咬嘴唇,血沿着下巴流下去。那痛楚无以填塞心中的绝望,她骤然把自己的手腕送到唇边,张嘴一口狠狠的咬了下去,牙齿深陷进肌肉里,她用力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安骋远又惊又痛又慌又昏乱。“嫣然!”他大叫:“随你怎么惩罚,随你!”

  凌康莫名其妙的跑了过来,紧张的喊:

  “怎么回事?嫣然!你疯了?安公子!你打她一耳光,打醒她!她没理智了!你打呀!打醒她!”

  安骋远摇头,他打不下去。一弯腰,他把嫣然整个横抱了起来,嫣然踢着脚挣扎,他紧抱着她,往屋内走。这一走,嫣然忍无可忍的张开嘴,哭着说:

  “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

  “好,”安骋远把她抱回小坦克,急促的说:“不回去!我们开车去别的地方!”凌康看呆了。安骋远把嫣然抱进车子,倏然回头,对凌康大喊着说:“进去!凌康!去守着巧眉!快去!”

  凌康一震,怎么?难道不是嫣然和安骋远吵架,而是姐妹两个吵架了吗?他大惊,而且,心底有阵恐慌飞闪而过,他转过身子,立刻奔进大门里去了。

  安骋远发动了车子,盲目的往前开去,小坦克居然立刻发动了,冲向雨雾蒙蒙的街头,向前面缓缓的滑行。嫣然经过这样一番挣扎和折腾,已经筋疲力尽,她瘫痪在驾驶座旁的位子里,靠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车子驶向忠孝东路,转往中山北路,经过圆山大桥,上了内湖公路……安骋远没有目的地,只是机械化的开着车子,一路上,嫣然都紧闭着嘴不说话,安骋远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弥漫在车内。车子继续往前走,到了郊外的一条小溪旁边,安骋远停下车子,熄了火。

  他把额头抵在驾驶盘上,心里像浇了一锅热油,五脏六腑都在痛。他知道必须向嫣然解释,却不知从何解释,今晚发生的事,再回想起来,像个梦,像个不该发生的梦。他深抽了口气,一时间,无法分析自己,抬起头来,他在那路灯黝暗的光线下去看嫣然。她靠在那儿,发丝零乱,衣衫不整,满脸的雨和泪,嘴唇肿了,还在流血……从认识以来,从没看到她如此狼狈过。他在一种绞痛的情绪里,体会出一件事实,不管今晚发生了什么,他不能放弃嫣然。他爱她,他疯狂般爱着她!尽管他今晚曾把另一个女孩拥在怀中,尽管他为那个女孩也震动也怜惜……他仍然爱着嫣然。看她这样狼狈而无力的躺在那儿,他觉得每根神经,每根纤维都在痛楚。他爱她!从在图书馆里和她谈屠格涅夫、杰克伦敦的时候起,他就爱她!可是,在这样执着的爱情里,怎会发生巧眉的事?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而发生过的事,是已经发生了,是无可挽回的发生过了。“嫣然,”他轻声的、痛苦的喊了一声,伸出手去,他去抚摩她的面颊。她用力一甩头,把他的手甩开。

  他凝视她,用手抵住了额,苦恼的闭了闭眼睛。半晌,他振作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干净的白手帕。他试着要去擦拭她唇边的血渍。她伸手一格,把他的手格开了,她转开了头,眼光迷蒙的看着车窗外面。

  “嫣然,”他低声说:“我试着告诉你今晚的事,我不想逃避或推卸什么,我必须坦白告诉你,在那一瞬间,我情不自已。她像个沉在黑暗浪潮里的孩子,马上就要淹没。她孤独而无助,她的琴声像生命的冲击,像呐喊,像悲歌。她穿得很少,又一直咳嗽,我走过去给她披一件外套……”他停住,看她。“你懂吗?就是这样。然后……”

  她转回头来了,她的眼光落在他脸上了。她的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但是,却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和悲痛。“不用解释,”她终于开了口,声音虽然沙哑哽咽,却非常坚定。她的神智恢复了,她能够思想,能够分析了。“什么话都不用对我说,也不要再告诉我那一切,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好,”他沉痛的看她,想看到她内心深处去。“我再也不提这件事,我保证以后也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你能原谅而当作它没发生过吗?”她注视他,慢慢的摇了摇头。

  “骋远,”她清清楚楚的说。“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是自由的,可以自由的追任何女孩。”

  他瞪着她,呼吸急促。

  “你有权生气,”他低语。“你有权骂我责备我惩罚我。可是,我们之间不能结束,我不会让它结束,我爱你,嫣然。”他伸手去托她的下巴。“我发誓我爱你,我发誓我爱你,我发誓我爱你,我发誓我爱你……”他一叠连声的重复着,额上冒出了冷汗。“说什么话都是多余,我知道这件事对你的打击有多重,我不敢再请求你原谅我,我只告诉你一句话:我发誓我爱你!”她定定的看了他几秒钟。

  “送我回家吧!”她冷冷的说。“总之,那是我的家,我还是要回去。”“去我家。”他小心翼翼的说:“好不好?你不想回去,暂时不要回去,到我家去,我家里有客房,你可以住在客房里。”

  她又定定的看了他几秒钟,眼神古怪而冷漠。冷漠得像冰块,坚硬而有棱角的冰块。

  “送我回家!”她简短的说。

  他不动,心脏紧缩成了一团。

  “我怎样才能弥补?”他问。

  “不要弥补,”她短促的说:“没有什么可弥补。在十六年前,我造成了一个错误,到今天都无法弥补。已发生的事从来无法弥补!”他凝视她,眼里蒙上了雾气。千言万语,全不知如何说起。低下头,他想吻她,吻去她唇边的血渍,吻去她心上的伤痕,吻化那坚利的寒冰……他俯下头去。她迅速的打开车门,跳下车子去了。他大惊,慌忙也跳下车子,她正想往公路上跑,他死命抱住了她。“不要这样,嫣然,求你!”他喊着。“上车去,你冷得在发抖了,上车去!”“你答应不碰我吗?”她问。

  “好,我不碰你!”他咬牙说。

  她上了车子。他回到驾驶座,关好了车门。他再定睛看她,忽然间,他明白了一件事,她那么绝望,那么严肃,那么冷峻,她不是在说气话,她真的在结束这件事,真的在结束她和他这段感情,她已经把她的心死死的封起来了,密密的封起来了。他浑身掠过了一阵寒颤,心脏往下沉,往下沉,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井里。

  “嫣然,”他困难的开口,努力试图挽救。“不要让我们这么久的感情毁之一旦!想想看,我们那些值得回忆的日子,想想看!嫣然,想想淡水的海鲜,想想海边的渔火……我……我……”他再看她,忽然在她那冰冷的眼光下崩溃了,他大声喊了出来:“你到底要怎么样?我错了!我不该一时忘情,我错了!我承认我错了!你还要怎么样?不要这样冷冰冰!你发火呀!你骂人呀!不要这样冷冰冰!我告诉你,我是决不会结束这段感情的!”她张大眼睛,声音僵硬。

  “你是逼我下车了。”她又去开车门。

  “好,好,好!”他屈服的喊,关紧了车门。“我送你回家,你现在在气头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我送你回去,等你睡够了,我们再慢慢谈,好吗?”

  她一语不发。他发动了车子。

  车子又往回程的路上驶去,他全心悬在她身上,甚至没有去想,在卫家,另一个女孩和男孩,又会怎么样?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7-01




  嫣然走进家门的时候,她仍然狼狈万状。头发是湿的,纷乱的披挂在面颊上,嘴唇上血渍犹存,衬衫又湿又脏又绉,手腕上,被自己咬得一片片瘀紫红肿……她知道自己这样走进去,父母一定会吓一大跳。当小坦克越来越接近家门时,她也越来越体会到,今晚的后遗症相当可怕。她不知道凌康会怎样想?巧眉会怎么说,甚至父母会怎么判断和反应……但是,当车子停在家门口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一件事:她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了。不在乎巧眉怎么说,不在乎凌康怎么想,不在乎父母的判断和反应……什么对她都不重要了。她只想好好的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到床上去睡一觉。

  客厅和花园里都灯火通明。

  她走下车子,回头对安骋远说:

  “你回家吧!不必进来了!”

  “我送你进去。”骋远说,望望那灯火通明的花园和房子,惊怯的体会到这屋内可能会有的风暴。祸是他闯的,他不能逃避,不能再让嫣然受委屈。他必须进去,面对屋里的每一个人,因为,以后是一条长远的路,这些人将来都和他有密切关系,他迟早要面对凌康和巧眉。巧眉,哦,巧眉!他心里沉痛的想着,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分析不出来,他也拒绝去分析,可是,他的良知在告诉他,当他拥她入怀时,他确实被她的柔弱无助美丽哀戚所震动。他命令她不可以糟蹋自己时,他真的为她那下意识的“慢性自杀”而生气。他不该拥她入怀,不该去给她披衣服,甚至不该悄悄走进那间琴房……无论如何,他还能在自己痛楚得要死掉的感觉里,体会出谁也无法取代嫣然!他或者会对巧眉“一时忘情”,他对嫣然,却是揉和了崇拜、爱慕、渴望、欣赏、依恋、宠爱……的种种复杂的感情。这感情太深了,太切了,太神奇了。神奇得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

  天!不管他对嫣然的感情有多神奇,多深切,他却让巧眉的事发生了。现在,他要走进卫家的客厅,他该怎么说?怎么对凌康说?怎么对卫氏夫妇说?甚至,怎么对巧眉说?或者,他应该听嫣然的话,回家去!等风波平息了,等时间冲淡了一些记忆,等他的脑筋再清楚一些……然后再回来面对卫家这一切。但,来不及了,大门洞开,来开门是兰婷自己。

  “哦!”兰婷吐出一口长气来。“你们可回来了!嫣然,你怎么弄成这样子?你摔跤了吗……”她停住,瞪视他们两个,花园里细雨纷飞,寒风刺骨,嫣然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连大衣都没带出去。这儿不是谈话的地方,她关上院子的大门,说:“不管怎样,你们先进来再说!”

  嫣然和安骋远走进了客厅。

  出乎意料之外,客厅里非常安静。仰贤沉坐在一张沙发中,正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凌康坐在另一张沙发里,也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这还是嫣然第一次看到凌康抽烟。至于巧眉——巧眉根本不在客厅里。

  嫣然和安骋远一走进门来,两个男人都抬起了头,望着他们。仰贤眼里有关怀,有疑问。凌康却苍白、疲倦、而脸色古怪。“你们总算回来了!”凌康先开口,他盯着嫣然看。“你们哪一个可以告诉我们,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嫣然惊愕得瞪大眼睛。原来他们都不知道!原来巧眉没有说!她不信任的看着凌康,半晌,才哑声问:

  “你没有问巧眉?”“巧眉不说呀!”凌康又猛抽了一口烟。吸得太猛,以至于呛得大咳了一阵。“你们走了之后,我进房来,就看到巧眉在琴房里哭,我问她什么她都不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哭。我问秀荷,秀荷说她和张妈在厨房里聊天,什么都没听见,只听到你最后大叫了一声,她们跑出来,你已经冲到院子里去了。我再问巧眉,巧眉就哭得更凶了,后来,她干脆跑进自己的卧室,锁上门,到现在都没出来过。卫伯母他们回家,伯母在门口叫了几百声,巧眉也不理,伯母急了,用备用钥匙开门进去,巧眉已经睡在床上了。我也顾不得礼貌,冲进去看她,她蜷在床上,脸朝着墙,既不肯回头,也不肯说话。伯母问急了,她才闷着声音说了一句:‘去问姐姐!’好,我们只得退出来,你知道巧眉那个性,如果她不肯说,她就怎么也不会说的!现在,嫣然,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嫣然听着,听着。然后,她侧着头沉思,接着,她就歇斯底里的大笑了起来,不能控制的大笑了起来。巧眉巧眉,她心里嚷着:你真聪明,你什么都不说,把难题再抛到我身上来!巧眉巧眉,我欠了你,该了你,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去问姐姐!你要我说什么?说我“看到的”,还是说我“受到的”……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安骋远冲上前去,脸色煞白。他抓住嫣然的胳膊,摇撼着她,呼唤着她:“嫣然!不要这样子!嫣然,嫣然!”他沉痛的一仰头,坚决的说:“她不说,你也不必说,让我来说!”

  嫣然立刻止住笑,抬头看他。她眼里亮着泪珠,神经质的点着头:“好,你来说!”她扫视室内。“你们都听他说,只有他说得清楚!他是从头演到底的一场戏,我的角色只在门口大叫一声。让他说!让他说!”

  凌康再抽口烟,面色更灰败了,他站在那儿,深刻的注视安骋远。“好,安公子!请你说!”

  “我看,今晚什么都别说了!”兰婷忽然惊悸起来,她那母性与女性的本能,和她那洞察人性的能力,使她惊觉到可能发生的事。她急促的拦了过来,急促的阻止即将爆发的另一场风暴。“今晚什么都别说!大家都累了。嫣然,你又湿又冷,如果不赶快去洗个澡上床,你一定会生病!安骋远,你的气色也好不到那里去,回家去吧,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凌康,你也回家。我保证你,明天是另外一天,什么事都会过去的……”“不!”嫣然喊着,推开了母亲,脸上有副坚决的、狂野的神气。“让他说!你们都听他说!让他说!”

  “嫣然,”卫仰贤插了进来,和兰婷一样,他开始体会到事态的严重。“不要任性了,你需要休息,我们也都累了,不管你们是怎么回事,我们都没力气管了……”

  “他必须说!”嫣然打断了父亲,固执的嚷:“你们真奇怪,为什么今天的伤口,要留到明天来处理!壮士断腕,也是在一瞬间决定而执行!你们现在都在场,他正好说给每一个人听!安骋远!”她狂烈的喊:“你说话呀!说呀!”

  “喀啦”一声,里面有间卧室的门开了,大家都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巧眉穿了件睡袍,正稳定的、坚决的,一步一步的走了出来。她面色凝重,神态庄严,眉端唇角,有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她站在客厅中间了,抬着头,她用沉静的、坦率的、清晰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你们都不要说!还是我来说!”

  “巧眉!”兰婷想阻止。

  “妈,”巧眉坚定不移的。“你别阻止我,姐姐说得对。今天的伤口,不能留到明天来处理!该开刀就开刀,该缝线就缝线,该锯胳膊锯腿就锯胳膊锯腿!”

  大家都呆住了,大家都望着她。她站在那儿,白皙的面颊,乌黑的长发,淡紫的睡袍……美丽得像个仙子,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我要告诉你们今晚发生了些什么。”她继续说:“但是,说以前,我要先说一些我心里的话,一些你们都不了解我的地方。”她舔了舔嘴唇,眉头轻蹙,神态更庄重更严肃了。“我是个很虚荣的女孩。我不知道别的女人怎么样,我承认我是虚荣的,我有占有欲,我有征服感。我六岁失明,从此看不到这个世界,也看不到我自己。悲哀的是,我如果一出生就失明,我对颜色、光线、美丑可能都没有概念,我就也不会这么痛苦了,也不会虚荣了。六岁,我已经知道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树是绿的,花是红的。姐姐是可爱的,而我自己——巧眉是美丽的。这些年来,我虽然生活在黑暗里,我仍然记住一件事,我没有失去我的美丽。小时候,我学琴学得又疯狂又专注,我不相信有别的瞎子像我这样用功,去整章整段的背乐谱,摸索着练琴,而我做到了。因为我虚荣,我希望我除了美丽以外,还有别的吸引人的地方。姐姐,”她转向嫣然的方向,面对嫣然,她的方向感是非常正确的,她坦率的面对着嫣然。“姐姐,我们两个都不敢说破,两个都生活在一种虚伪的境界里。姐姐,你知道我多恨你吗?你知道我多嫉妒你吗?每个早晨,我被鸟声吵醒,我就清楚的记起那个早晨,那飘荡到天空里的秋千。我记得我说,姐姐,我们去滑滑梯好不好。你说,不好不好。于是,我上了秋千,于是,我摔了下来,于是,我从此失去了视力。”

  嫣然凝视着巧眉,听得呆了,痴了,入神了。

  “姐姐,我现在并不是责备你,我知道这件事带给你痛苦并不亚于我,我只是说出一件‘事实’。我的潜意识在恨你,怪你,嫉妒你,因为你没有瞎,而我瞎了。我的明意识却不许我有这样的思想,我的良心和良知一直在提醒自己,姐姐没有错,姐姐爱我,保护我,照顾我……事实上,这些年来,你确实努力照顾我,我吃的、我穿的、我用的……全是你在做。我想,别的姐姐不会这样照顾妹妹,你对我,除了本能的手足之爱,还有‘赎罪’,你在‘赎罪’,为你十六年前的一个无心之失‘赎罪’,我想,你和我一样矛盾。潜意识里,你大概也恨我,因为我的存在,时时刻刻在提醒你的过失。而明意识里,你的良心和良知也在提醒你,你应该爱我,照顾我。我想,我们两个都一直生活在过去与现在的痛苦里,也生活在爱与恨的矛盾里。尽管我们嘴中都不会承认,我们却确实在恨对方,爱对方。而且,也在暗中竞争。”

  卫仰贤的香烟几乎烧到了手指,他慌忙熄灭了烟蒂。呆望着巧眉。兰婷靠在一张沙发中,眼里凝聚着泪,喉咙中梗着硬块,无法出声。凌康专注的看着巧眉,忘形的一支又一支的接着抽烟,安骋远始终站在嫣然身后,带着种崭新的感觉,惊奇的听着看着。嫣然是一尊石像,她站在那儿,不笑,不动,不说话,就像一尊石像。

  “姐姐,”巧眉顿了顿,换了口气,声音更诚挚了。“我们在竞争,一直在竞争,但是,每次都是你输了,不是你打不赢我,而是你很容易弃权。只要你发现我们在竞争,你立刻就弃权,让我不战而胜。想想看,是不是这样?小时候,我们一起学钢琴,你能看谱,比我的进度快,学得比我好,可是,你半途而废,让我学,你不学了。你那么爱音乐,宁可去学吉他或电子琴,你就是不碰家里的钢琴。因为,你的良心在告诉你,妹妹已经瞎了,难得她对钢琴有兴趣,让她去学吧,你弃权了。小时候,是学习上的竞争,大了,就牵涉到男朋友了。”嫣然震动了一下,仍然不说话。室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巧眉低低的叹了口气,她挺了挺背脊,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勇敢的。“凌康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她清楚的说。“你的错误是太早带他回家,太早让他见到我。我那时才十六岁,几乎是个孩子,说真话,我并不想抢你的男朋友。但是,十六岁的少女也已懂得虚荣。姐姐,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失明让我很无助,这份无助,柔弱,悲哀和无可奈何,……加上我本身的气质,我弹琴的技术,我想,我会变得很有吸引力,很惹人怜爱的。唉,姐姐,我并不是有意,我是不知不觉的在利用我这份柔弱和无助,利用我的失明,来引起别人的注意。一定的!”她侧着头沉思,侧着头分析自己。“一定是这样!”她重复了一句。“于是,凌康转移目标了,于是,你就像练琴一样,立刻弃权。你根本不和我竞争下去,因为,你的良心又在告诉你,妹妹已经瞎了,如果凌康爱她,你只能从旁协助,而不能从中破坏。于是,你退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让凌康和我接近。可是,在潜意识中,你很介意凌康这件事,这伤到了你的自尊和骄傲,你很伤心。所以,我一直不想和凌康好的,我一直在抗拒他的,我的良知也在责备我自己,责备我抢你的男朋友……但是,唉!”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们现在不要谈凌康,让我说到主题上来,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停住了,低下头去,沉思着。嫣然又颤栗了一下,凌康整个人都从沙发深处挺直了起来。安骋远咬住嘴唇,困惑的着巧眉,似乎忘记他自己是今晚故事中的男主角了。卫仰贤和兰婷都集中了精神,呆呆的注视着巧眉。

  “今晚,实在是太不凑巧!”她又抬起头来,又继续说了下去,她脸色更坚定了,在坚定中,还有种特殊的勇敢和美丽。“今晚我相当消沉,我想,大概是天气的关系,又冷又雨,我又有些感冒。然后,全家的人都不在家,只剩我一个,我就更加消沉起来。当我消沉的时候,我会把所有不愉快的事都想起来。我去弹琴,弹悲怆,弹命运……我觉得悲怆加命运,就是我自己。对不起,凌康,”她对凌康的方向点点头。“我又自怜起来,不可救药的自怜起来。这时候,安骋远来了,我没听到他什么时候进琴房的,我太专心在弹琴和自怜上。等我弹完了,他叹了口气,我才发现他在房间里。唉,姐姐,”她的脸直对着嫣然。“不瞒你,自从你把安骋远带回家来,我那卑鄙的‘虚荣’也曾作祟过。在我身体里,一直有两个自我,一个是又好又善良又纯洁的。一个是又坏又虚荣又卑鄙的。这两个自我常常打架,打得我头昏脑胀。安公子来我家后,我那个坏的自我一度蠢蠢欲动,只是被那个好的自我给压制住了。而安公子虽然注意了我,却完全没有被我娇弱无助的那一套迷惑住。直到今天晚上。今晚,由于家里没有人,由于我确实消沉,由于我弹出了我的悲怆和命运……安公子听到了,他想安慰我,他走过来给我披上一件毛衣,他说:‘我讨厌你糟蹋自己!’唉,姐姐,我那个坏自我立刻作祟了,我知道他在可怜我,我马上就利用起来,他给我披衣服那一刹那,我抓住了他的手,而且投进他怀里去了。”

  全屋子的人都呆着。凌康的背挺得笔直笔直。眼睛瞪得像两个龙眼核。

  卫仰贤张着嘴,兰婷蹙起了眉。

  嫣然依旧是尊石膏像,只是眼睛变得深不可测了。

  安骋远惊悸的震动了一下,深思着。

  “姐姐,”巧眉又开了口,声音哑哑的,说了太多话,她又咳起来了,她控制住了咳嗽,继续说:“这就是你今晚看到的。你气得尖叫着跑走之后,我那个好自我也气得快疯了,因为我那么虚荣那么卑鄙!所以,我哭了。所以,我现在出来,向你们招供所有的事实。同时,我有句必须要说的话,安公子!”她喊。安骋远惊跳了一下,瞪着她。“请你千万别自作多情,今晚,不管是阿猫阿狗来给我披衣服,我都会投到他怀里去,这只是情绪加上虚荣的后果,与爱情毫无关系。”

  安骋远静静的站着,他轻蹙了一下眉,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他不说话,只是深深的透了口气。

  “姐姐,”巧眉又面对着嫣然了。“我知道你的感觉,易地而处,我可能比你更生气。你恨我。本来,你潜意识中就恨我,现在,从潜意识转为明意识,你看透我了!你看到那个坏的我了,虚荣,卑鄙,利用自己的失明,去诱惑别人,恨不得让天下男生,都拜倒在我的面前。你已经认清楚了我,所以,我不向你道歉,也不求你原谅——”她仰了仰下巴,有股坚强的傲气。“你欠了我,姐姐。”她低语。“现在,你的债已经还完了。你可以继续恨我,你也可以继续爱我,我不在乎。”她微笑了一下,那微笑飘忽的从她唇边掠过,几乎难以觉察。“你也可以——像以前一样,又恨我又爱我。我不在乎。至于你和安公子之间,是你们的帐,事情经过,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怪他恨他,甚至为这件事和他断绝来往,我都管不着了。反正,我也无法让发生过的事变成没发生过。现在……”

  她停住了。然后,她转过身子,非常准确的走向凌康,停在凌康面前了。“轮到你了,凌康。”她说。

  凌康昏乱而迷惑的凝视她,脸上一股迷失的神气,像个陷在浓雾中,找不着出路的孩子。

  “凌康,”她的声音放柔和了,柔和到了顶点,柔和得像春天的微风,薰人欲醉。她脸上有种奇异的光彩,充满了感情,充满了坦荡。“你应该认清我了,你曾经叫我不要自卑,不要自怜,你不知道自卑和自怜一直是我的武器,你也是被我这武器所俘虏的。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这劣根性会不会再发作。我对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所以,你要想清楚。我当着我父母的面问你,你还要不要我?”

  凌康怔住,呼吸不稳定,他直直的看着她,困惑已消,浓雾已散,他眼神热烈而带着点鸷猛。

  “问题不是我要不要你,是你要不要我?”他说。

  “你知道我要你。”她低而清晰的说,语气既坚定又温柔。“我一直要你。那个坏的自我为了虚荣和征服感而要你,那个好的自我为了你的善良、热情和才气而要你。我一共只有两个自我,这两个自我都要你!”

  “那么,”凌康粗暴的说,粗暴中夹带着凶猛的热情。“你问我干什么?你以为我会为了你扑进安公子的怀里而不要你吗?那你就太小看我了!别说你只是一时忘形,就算你真的爱上了他,我也要把你抢回来的!所以,我要你,要定了!”

  “连我的虚荣都要吗?连我的缺点都要吗?”她的脸发着光,嘴唇润润的。“连我的自卑自怜都要吗?而且,记住我是看不见的,我不可能当一个好妻子!”

  “管你的缺点,管你的自卑自怜!”凌康语气激动。“我要这个完整的你,包括你所有的一切!”

  “如果我以后再犯了毛病呢?”

  “我不会允许你再犯毛病!”他稳定坚决的说:“当你的征服感已经完全满足的时候,你就不会再想征服。我会让你满足,我不会让你的心灵再有空隙!不会让你再消沉落寞!”

  “好!”巧眉把双手伸给凌康,凌康立即接住这双手,紧紧的握住了。“好!”巧眉再说:“凌康,前两天你跟我谈到婚姻,你知道,我很怕结婚,那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怕我不能适应婚姻生活。可是,现在,我答应你,我努力的去学着做个好太太。我希望,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嫁给你!我不在乎排场,反正我看不见!”

  “巧眉!”凌康惊喜交集,紧握住她。他脸孔发热,眼睛发光,但他仍然很理智的问了一句:“你突然决定结婚,是因为爱我呢?还是因为今晚的刺激?”

  “都有。”她答得干脆。“我承认,我急于结婚,因为——

  我急于安定下来,急于把自己完全的付托给你!”

  “好!”凌康转向卫仰贤夫妇。“伯父,伯母,你们允许我们尽快结婚吗?”兰婷满眼眶泪水。“我会舍不得巧眉。”她说:“可是,我想,这不是失去而是获得。凌康,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婿!”

  卫仰贤只是颔首不语。他不断的颔首,轻轻的叹息。

  于是,巧眉依偎在凌康怀中,轻声说:“那么,一切都弄清楚了。我很累很累,我要去睡了。凌康,你也不用避嫌疑了,你来陪陪我,好吗?到我卧室里来,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好吗?”

  凌康没说话,只用事实来答复,他对卫氏夫妇点点头,再对嫣然和安骋远深刻的看了一眼,就挽着巧眉,很庄严,很稳重,很坚定的走开,走进巧眉的卧室里去了。

  暴风雨并没有来,暴风雨的气息也已过去。

  室内静了一会儿。终于,嫣然筋疲力尽的跌坐在一张沙发里。

  兰婷拉了拉卫仰贤的袖子:

  “我们也去睡吧!”她说,看看嫣然,再看看安骋远。对他们说:“我把客厅留给你们两个。嫣然,不要太倔强了。放宽了心胸,你自己会快乐,你身边的人也会快乐。幸与不幸,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兰婷和卫仰贤也走了。

  室内剩下了嫣然和安骋远。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7-01
10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嫣然沉坐在那沙发中,不动,也不说话,她在沉思。安骋远望着她,她的湿衣服已经干了,脸色非常白,眼珠非常黑。她依然狼狈,狼狈而疲倦,她看来已毫无力气。一时之间,他不敢对她说什么,只怕张开嘴来,什么话都是错的。然后,他去浴室拿了她的毛巾,打开热水龙头,他扭了一个热毛巾出来,递给她。她顺从的接过去,擦干净了自己的脸和手。他拿走毛巾,再为她递来一杯热茶,她握着茶杯,大大的喝了口茶,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她凝视着茶杯中袅袅上升的雾气,出着神。她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但她的神智,却深埋在一个他接触不到的世界里。

  他又心慌起来,本能在告诉他,虽然巧眉说了那么多,嫣然可能会原谅巧眉,毕竟她们是亲姐妹,毕竟她们一向相亲相爱。可是,他呢?嫣然凭什么原谅他呢?他叹口气,拉了张矮凳,他坐在嫣然的对面。好吧,今天的伤口,不要留到明天去处理,该开刀就开刀,该缝线就缝线,该锯胳膊锯腿就锯胳膊锯腿!他再叹口气,从她手中轻轻的拿掉茶杯,再把她的双手紧握在自己的双手中。

  她颤栗了一下,但她没有动,没有挣开他,没有抗拒他。她很柔顺,太柔顺了。他不安的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睫毛低垂着,眼光望着下面。她仍然停留在那个他所接触不到的世界里。“嫣然!”他柔声低唤,握紧她。“嫣然!”

  她震动了一下,似乎回过神来了,她抬眼看他,深深切切的看他,眼光沉痛而悲哀。这种悲哀打倒了他,他恐惧的拿起她的手,把嘴唇炙热的贴在她的手背上。

  她依旧很柔顺,一点都不抗拒他。

  他放下她的手,忽然觉得,她这种沉默的、柔顺的悲切,比她刚刚在街上又哭又叫又发疯更让他心惊肉跳,他觉得她在远离他,像一艘黑暗中的小船,正无声无息的从他身边飘开,把他孤独的留在暗夜的茫茫大海中。

  “嫣然,”他震颤着低喊:“你说一点什么,随你说一点什么,让我知道你怎么想!”

  她再度抬眼看他,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紧张的摇撼她,焦灼的问:

  “你说什么?”她努力振作,挺了挺背脊,她看来不胜寒瑟。终于,她开了口,她的声音沙嗄喑哑,低柔无力:

  “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他急切的说,急切的看她,只要她肯开口,什么都好办,他现在才体会到,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沉默,那使他陷入困境而手足失措。“巧眉今晚说了很多,”她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提到“巧眉”两字,她浑身都痉挛了。“我从不知道她有这么好的口才,也从不知道她有这样深刻的思想。她说的故事很完整,很可信。不过,我有一点怀疑,请你坦白的回答我!”

  “好。”他说着,心脏却由于紧张而痛楚起来。“你问,我一定坦白回答。”“巧眉说她投入你的怀里去了,”她静静的盯着他,静静的说:“是她主动投入你怀里的,还是你主动去抱她的?”

  他凝视她。嫣然嫣然,他心中在低叹!你为什么要这样敏锐?你又为什么要继续追究呢?你难道不了解,人生许多事,糊涂一点反而幸福吗?他侧着头看她,眼前浮起巧眉侃侃而谈的样子。巧眉,你聪明绝顶,你仍然骗不了嫣然。

  “我已经问了,”她睁大了眼睛:“你为什么不回答?不愿意回答?”“愿意。”他低沉而坦白的。“是我主动。”他答得非常简短。她点点头,对这答案一点也没有意外。然后,她又开始沉思,又进入那个他走不进去的世界。他坐在那儿,忽然感到很绝望很无助,他觉得现在自己像囚犯,只等她来宣判他的刑期,死刑,无期徒刑,或是流放到蛮荒里去。

  “你——爱她吗?”她忽然问,问得温柔而清晰。

  他惊颤着看她。她的眼睛静静的瞅着他,黑白分明,朗如秋月。他咬住了嘴唇,想着这问题。然后,他很真挚的看她,很恳切,很诚实的回答:

  “我不知道。我想,我很被她吸引。像她自己说的,她柔弱无助,她勾引起我心里的一种很难解释的感情;有怜爱,有惋惜,有同情。我永远不太可能分析出这种感情,算不算爱情。可是,嫣然,我对你是不一样的,我对你没有惋惜,没有怜悯,反而,有种近乎崇拜的尊敬,你让我从心底折服,从心底渴望,从心底热爱。这种感情很强烈,简直是有震撼和摧毁力的,我无以名之,我只能称它为——爱情。”

  她深深切切的看他。“你知道吗?安公子?”她挑起眉毛,眼里有了泪水。“你的说服力很可怕,难怪巧眉……”她咽住了,再定睛看他。“好,”她终于说:“我相信你!”

  他感激的长叹,把脸埋进她的手心中。

  片刻,他抬起头来,发现她仍然若有所思的坐着,仍然陷在那陌生的世界里。“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她疲倦而安静的说:“给我一星期的时间。”“一星期?”他愕然的。“什么意思?”

  “一星期之中,不要来找我,不要打电话来,不要到图书馆,也不要到家里来!给我一星期时间,让我冷静下来,让我想清楚,以后该怎么办?”

  “嫣然!”他又惊又惧又悲痛。“你说你已经相信了我!”

  “我确实相信你,可是,我现在不相信自己了!”

  “什么叫不相信自己?”他的嘴唇发白了。

  “不相信我还能爱,不相信我还有力量抓牢爱情。骋远,”她幽幽叹息,脸上的倦意更重更重了。“巧眉说她自卑自怜,其实,真正自卑自怜的是我。她不了解,她使我自惭形秽。她不能看,却处处赢我。我不再相信自己了,我必须要好好的想一想。请你放掉我,一星期后,我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

  “怎么叫肯定的答覆?”他的血液全往脑子里冲去。

  “是聚还是散。”她清楚的说。

  他不能呼吸。然后,他握紧她的手,凑近她,他去看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脸孔悲切,她的眼神绝望。他心中一阵剧烈的抽搐,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失去所有的信心了,失去一个女人对自己基本的信心了。他恨自己的坦白,恨自己的诚实,他该告诉她,是巧眉主动的,可是,如果他那样说,他一定会更恨自己的卑鄙。他心痛的凝视嫣然,在这一刹那,他心中对她的感情竟更大的迈了一大步。他刚说过对她没有怜惜,这一刻,他对她却充满了怜惜!他知道他不能失去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不能失去她!这样想着,他就迫切的把她拥进怀里,低头找寻她的嘴唇,他把唇紧压在她的唇上。

  她没有挣扎,没有动,也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更加心慌意乱。“嫣然,”他低语,沉痛而狂热。“我无法等一星期,我在这一星期内已经死掉了。”

  “你不会死。”她疲倦的说:“不过,假若你不肯等这一星期,我也可以马上作决定……”

  他立刻用手蒙住她的嘴,睁大眼睛,惊惧的看她。

  “好,”他短促的说:“我等。”

  “这一星期里,希望你完全不要打扰我,让我们彻底分开一段时间。同时,你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的想一下。”

  “我不要想!”他郁闷的说,郁闷中带着几分怒气。“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彼此?我不懂你为什么失去信心?我已经这样强烈的向你表白过了,我爱你要你,你为什么还没信心。哦!我懂了……”他咬牙说:“今晚我才知道,凌康原来是你的男朋友!或者,你根本没爱过我,或者,你始终爱着凌康……”她抬起头来,惊愕的看他,眼神古怪,绝望透顶。她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往卧房走去,嘴里简单的说了两个字:

  “再见!”他飞快的拦住了她,哀求的看着她。

  “我又说错话!”他昏乱的说:“你弄得我六神无主,弄得我快发神经病了!不不,”他叹气,注视她。“都是我错。我不怪你,我听你的,我会等一星期。不要这么绝望,也不要这么绝情……”他深刻的看她:“你记住,你妈说得好,幸与不幸,都在你一念之间!我会等,我不打扰你。”

  “我累了。”她说:“放开我!我要睡觉了。”

  他不由自主的放开她,她确实好累好累了,她苍白得让人心痛。“再见!”她再说,走进了卧室。

  接下来的一星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非常难挨的一星期。嫣然和巧眉之间的那份亲爱与和谐,已完全破坏了。嫣然避免和巧眉见面,一大早,她连早餐都不吃,就跑去上班了。晚上也不回家吃晚饭,整晚和方洁心罩得住混在一起。要不然就一个人跑去看电影,连看两场,深更半夜才回来。回了家,就把自己关进卧室,锁上门,即使兰婷叫她,她也不开门,只说“睡觉了!”她不止在逃避巧眉,她也逃避凌康,逃避父母,逃避每一个人。

  巧眉不说什么,却积极的筹备着婚事。双方家长也正式见面,凌康的父母对这门亲事显然极端不满,凌康是独子,父母都知道他和卫家姐妹来往密切,都以为他追的是姐姐,怎么也没想到要娶妹妹。娶一个瞎眼的儿媳妇,两位老人家心里是万分的不甘愿,可是,凌康以一种坚决得近乎拚命的神气,宣称“娶巧眉娶定了!”两老害怕失去儿子,只得勉强接受这个准儿媳。于是,订戒指,做礼服,印请帖,把凌康的卧室改为洞房,油漆粉刷,添购家具……再怎么不排场,不铺张,结婚总是结婚,总有那么多事要做。巧眉也忙得团团转。何况,她的感冒一直没好透,再一忙,就发起烧来,于是,兰婷又请医生,给她吃药、打针……生活中是一片忙碌、零乱,和各种复杂感情下造成的“僵局”。

  安公子很守信用,他一星期没有找嫣然,不去图书馆,也不去卫家,甚至不打电话。但是,第一天下班的时候,嫣然收到一束红色的秋牡丹,是一家花店的孩子送来的,上面附着一张短笺:

  “他们说秋牡丹代表期待,

  记着我在期待期待期待,

  每一秒钟是一万个期待,

  请计算一天里有多少期待?”

  第二天下班时,嫣然收到一束黄色的黄水仙,同样,附着一张短笺:

  “他们说黄水仙代表希望,

  记着我在希望希望希望,

  第二天比第一天更加难挨,

  苦难里唯有希望希望希望!”

  第三天,是一束紫色的郁金香,短笺上写着:

  “紫色郁金香象征永恒的爱,

  难道这永恒竟会变为短暂,

  无论如何我献上这束鲜花,

  也献上我的歉意和无尽的爱!”

  第四天,是蓝色的三色堇,短笺上写着:

  “请想念我!三色堇这样说!

  请想念我!我不敢这样说!

  第四个日子里有多少煎熬,

  请原谅我!我只能这样说!”

  第五天,她收到了白色的千日莲。

  “这花的名字叫千日莲,

  它代表着深深的盼望,

  可是它说不清我的盼望,

  我早已被盼望烧得疯狂!”

  第六天,是一束红玫瑰。

  “第六个日子里只有爱,

  所有的痛苦但愿快快结束,

  爱你爱你爱你只是爱你,

  信与不信,幸与不幸,

  都在你一念之间!”

  第七天,她下班时,没有人送花来了。走出图书馆,她就一眼看到了那辆小坦克。安骋远从车子中走下来,手里拿着七朵花,七种颜色,像一束彩虹。他停在她面前,憔悴,瘦削,两眼深陷。他一语不发,只把那束花交在她手中。她看看花,看看他,眼眶发热,喉中梗着硬块,她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他也不问什么,只是深深看她,深深看她,用那阴鸷忧郁憔悴而热烈的眼神深深看她,看得她心都碎了。然后,他揽着她,走向那辆小坦克。两人都始终不说话。她默默的上了车,他发动了车子。她把七朵花送到鼻尖去,才发现上面挂了张小小的问候卡,写着:

  “七朵花有七个颜色,

  七个日子有七种相思,

  终于挨过了这漫长的七日,

  从今而后是崭新的开始!”

  她看着,眼泪滴在花瓣上,像一颗颗晶莹的露珠。

  他不看她,只是闷着头开车,车子一直往郊外驶去,她茫然的瞪着车窗外,泪眼看出去,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最后,车子停了,她定睛一看,是淡水郊外的海边!在这儿,他们倾心相许,在这儿,他们庆祝过第五十三个纪念日,在这儿,她为他献上了初吻。他熄了火,没下车,转过头来,他终于面对着她,终于慢吞吞的开了口:“刑期已经满了,是不是?”

  她掉泪,不说话。他拿出手帕,用手托住她的下巴,细心的、仔细的拭去她的眼泪。他再用唇轻触她的面颊,吻掉那些眼泪,然后,他低声问:“你想过了?”她点头。“是聚还是散?”他屏息的。

  她抬眼看他,柔肠百折。然后,她扑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她把满是泪的脸紧偎在他脸上,用手紧紧紧紧的抱住他的腰,她哭着喊:“你以后再也不可以去拥抱别的女人!再也不可以!哦,骋远,”她泪如泉涌:“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她一连串喊出十几个“恨你”,直到他用唇狂热的堵住了她。他吻着她,疯狂的、野蛮的、强烈的吻她。花束落到地上去了,他们的拥抱挤碎了花瓣,七种相思都纷纷飘散,七种相思都在这一吻中成为过去,而在记忆中成为永恒。

  嫣然和安骋远讲和了,又恢复了往日的感情,而且,他们变得比以前更好了,更密切了,更相爱了。但是,每当面对巧眉和凌康的时候,尴尬仍然存在。他们都有了心病,都小心的保持距离,往日那种四个人在一起又谈又笑又叫又闹的日子不再来临了。至于在老爷车上大唱“口克口克咔咔嘭嘭,其其”的情景,更成为了历史上的陈迹。

  巧眉和凌康的婚期订在二月五日,时间很急促,兰婷整天陪着巧眉买衣料,做衣服,买首饰,买鞋子。妹妹抢在姐姐之前结婚,原有些怪异,尤其嫣然也有男朋友。但是,兰婷知道,这婚事还是越早办越好,免得夜长梦多。虽然家里在筹备喜事,气氛却很低落。这是第一次,嫣然对巧眉的服装、饰物一概不闻不问,她仍然早出晚归,连星期天都不在家。她和巧眉间,已经僵到不讲话的地步。兰婷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她知道两个女儿的个性都很强,看样子,无法让她们再相亲相爱了。兰婷把希望寄托在巧眉婚后,等尘埃落定,时间会缝合伤口。而且,两个男孩子应该比较洒脱,或者会成为姐妹间的桥梁。

  离巧眉的婚期只剩三天了。

  这晚,嫣然照例又是很晚回家,安公子把她送到门口,也没进来坐。她几乎立刻就进了卧房,到浴室去洗了澡,她上了床。门上有轻轻的敲门声。

  是母亲,她想。母亲一定受不了她和巧眉的冷战了。

  “门没锁。”她喊,天气太冷,她不想从热被窝里面爬出来。

  门开了。她看过去,吃了一惊,巧眉只穿着件睡袍,走进门来。她反手关上房门,立刻走到床边来,站在床边,她低头对着嫣然,急促的说:

  “姐姐,能跟你说两句话吗?”

  “你说!”她简短的答。

  “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气,”她困难的说,咳了两声,她的咳嗽还没好。“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你不理我,如果我们就这样不讲话,让你一直恨我,我……我实在无法安心。你知道,我……我也快离开这个家了。你能……让我没有遗憾的离开吗?你能原谅我吗?哦!姐姐!”她忽然在床前跪了下来,泪水夺眶而出。“原谅我!姐姐!”

  嫣然跳起来,去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冻得冰冷,嫣然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直拉到床上。她哽塞的说:

  “快到我被窝里来,你都冻僵了。马上就要结婚了,还是不会照顾自己!”巧眉钻进了她的被窝,嫣然用棉被把她和自己一起紧紧裹住,她用双手环抱着巧眉,抚摩着她瘦瘦的肩膀和背脊……突然间,她忍无可忍,拥着巧眉,她哭了。她哭巧眉的瘦弱,她哭巧眉的失明,她哭巧眉终于要离家而去,她哭自己的残忍,她哭那些失去的欢乐,她哭那份被破坏的手足之情……她这一哭,巧眉也哭了。蜷缩在嫣然怀中,巧眉哭着把头依偎在嫣然肩上,喘着气说:

  “姐姐,我并没有真的恨过你,不管怎样,我爱你绝对超过我恨你!那天晚上,我是鬼迷心窍……”

  “嘘!”嫣然轻嘘着,阻止她再说下去,她紧紧的搂着她,用自己的身子熨暖了她的身子。她抚摩她,不停不停的抚摸她,两人的泪水沾湿了枕头。“别说了!”她低语:“都过去了。巧眉,都过去了。坦白说,我也没恨过你,这些日子来,我只是拉不下面子跟你讲话……我们再也不要提了,巧眉,你还是我唯一的、最最亲爱的妹妹!”

  巧眉深深吸了口气。“姐姐,有你这句话,什么都够了!”

  这夜,她们就紧拥在一张床上,直睡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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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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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眉和凌康终于结婚了。

  婚礼简单而隆重,一点也没铺张,双方都只请了至亲好友,填了结婚证书,走过红色毡毹,交换了结婚戒指,掀起了遮面的婚纱……礼成。亲友们大吃一顿,鞭炮放得震天价响,然后,巧眉就成了凌康的新妇。

  凌康家境不坏,他们住在仁爱路一栋公寓大厦里,高据第十一楼,大约占了八十坪左右的面积,这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八十坪的大厦住宅已经算很大了。当然,它不能和卫家的花园住宅相比,毕竟,在工业社会迅速发展下,台北没有太多的花园住宅了。巧眉婚前,已经和凌康来过凌家两次,每次以作客的身分,停留的时间都很短,可是,一下子,她就由卫家那娇滴滴的小女儿,变成了凌家的儿媳妇,住进凌家来了。巧眉和凌康占有一间很大的卧室,是间套房,有自用的浴室。这卧室中,除了床以外,还有一架簇新的钢琴。钢琴是卫家的陪嫁,卫家把原来的旧琴保留在琴房里,以便巧眉回娘家小住时弹弹,而且,那间琴房的一桌一椅,那钢琴的每个琴键,都有巧眉的影子,他们舍不得送走这架琴,也舍不得破坏这个房间。所以,他们买了架更新更好的琴给巧眉。凌家把琴放在卧房而不放在客厅,也用心良苦,他们知道巧眉不会喜欢在凌家川流不息的商场朋友,或凌太太的牌友间表演弹琴。凌家有五房两厅,客厅餐厅以外,凌康的父母拥有一间卧室,一间客房兼娱乐(麻将)间。凌康除了卧室外,还有个小书房,因为他爱书成癖,又办了个杂志社,所以,书房必不可免,书房中,堆满了书籍报纸,书桌上堆满了文具稿纸剪贴簿和校对稿,这是整个家庭里最乱的一间房间。然后,还有一间是秋娥住的。秋娥是凌家二十几年都没换的女佣,相当于卫家的秀荷。新婚,巧眉曲意承欢,凌康爱护备至,两老也诚恳的迎接着新妇,他们的生活相当和谐。当然,对巧眉而言,毕竟有许多不便,他们没有出去度蜜月,因为巧眉反正看不见什么,名山大川对她都没有意义。而凌康的杂志每月出一本,工作天天堆积如山,主编离开,杂志一定脱期。所以,他们几乎一结婚就进入了家庭生活。凌康追了六年,总算娶到巧眉,他已心满意足。巧眉初进凌家,事事不便,头几天,她总是摔跤,不是被椅子绊倒,就是被桌角绊倒,甚至,被地上无意放着的靠垫、矮凳、书籍、摆饰……滑倒绊倒。凌家没有把东西放在固定位置的习惯。几天下来,她膝上手腕上,都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凌康的母亲是个好人,心地善良却大而化之,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她略带骄气。凌康是她心中的宝贝,全世界没有第二个男孩可以和凌康比。巧眉双目失明,居然掳获了凌康,对她而言,巧眉是太太太“高攀”了。因而,对巧眉摸索的行动,她看来不惯,对巧眉一天到晚摔跤,打破东西,她惊奇而懊恼。每次巧眉一摔,她就提高了八度的嗓门,惊愕的嚷:“怎么?又摔跤了哦?秋娥!秋娥!赶快扶她起来!我看,得给她雇个小丫头才行,整天扶着走。唉唉!巧眉,你在娘家是怎么过的呀!也是这样东倒西歪的吗?”

  巧眉不敢说什么,不敢告诉婆婆家里没这么多家具,地毯从头铺到底,所有的东西都有固定位置……而家中每一个人,对她的行动都关怀备至,从不“允许”有东西绊倒她。她什么都不敢说。凌老太太的大嗓门和经常夸大的呼叫,以及爱说话爱命令的习惯,都使她陌生而惊怯。于是,她每次摔跤,自己就先吓得要命,只是一叠连声的抱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没注意这张椅子!”

  凌康是不同的,她摔了,凌康心痛得要死,第一个反应就是骂秋娥:“秋娥!这张椅子明明在餐厅的,怎么搬到客厅里来了!秋娥,跟你讲了几百次了,东西的位置要固定,你怎么总记不住!秋娥!秋娥!这老虎皮从哪儿冒出来的……”

  秋娥可真委屈,在凌家做了二十几年,没受过这么多吆喝。于是,有一天,秋娥忍无可忍的叉着腰对凌康吼了回去:

  “你可是我从小抱大的,二十几年来,连先生太太都没吼过我,你现在娶了媳妇神气了。天下女人几千几万,你偏偏选一个会摔跤的!怪我东西没放对,怎么你们从来不摔呀!再骂我,我就不干哩!”结果,凌康反而对秋娥道歉。“好了,秋娥!你又不是不知道,巧眉看不见吗!好了,好了,不怪你,我来想办法。”

  办法是无法可想的,人类几十年的生活习惯也不会因为巧眉的加入而改变。巧眉呢,怕透了凌康为这个发脾气,弄得家里大小不和。她学会了掩饰,学会了撒谎。凌康不在家时,她从不承认自己摔了,凌康看到了,她也急急忙忙的说:

  “是我错!我走得太快了!”

  夜里,凌康常被她身上的伤痕所震惊,他心痛的搂紧她,在她耳畔辗转轻呼:“巧眉,巧眉,我一心想给你一个温暖而安全的窝。可是,我真怕适得其反,让你受苦了。”

  “哦,没有,没有。”她急切的说,勉强挤出笑容,悄悄挥掉泪珠,她把脸孔紧偎在他怀里。“凌康,我觉得很幸福,真的。能够嫁给你,我很幸福。至于摔一两跤,那真不算什么,这是适应问题,突然改换生活环境,总会有些不习惯,我保证,再过几天,等我把什么都摸熟了,我就不会再摔跤了。”

  真的,日子继续过下去,巧眉确实很少摔跤了。凌康要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他看不到巧眉整日的生活,发现她身上的瘀伤减少,不再听到母亲呼叫……他就放心了,巧眉说得对,这只是适应问题。事实上,巧眉学乖了,她紧缩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几乎从早到晚,就呆在自己的卧室里,反正卧室是自己整理,她可以固定每样东东的位置。除了每日三餐,晨昏定省,她成了一间卧室的囚犯。

  凌康的父亲学的是文学,却学非所用,干了房地产的生意。台北的房地产一直是最好的投资,人口膨胀,造成房地产的不够分配而急速上涨,因而,凌家生意做得很大。虽然经商,凌老先生依旧保持着书卷味,偶尔也和儿子谈谈左拉,谈谈哈代,谈谈“凯旋门”和“黛丝姑娘”。父子间在一块儿的时间极少,却还颇有默契。对巧眉,他最初很反对这婚事,当凌康坚持时,他让了步。和巧眉几次接触后,他更让了步。但,他对凌康说过一句话:

  “巧眉像个玉娃娃,精工细琢而成,不是凡品,而是艺术。只怕太精致了,只能供人欣赏,而不能真正做个妻子和母亲。凌康,你的婚姻,是个冒险!。”

  “爸爸,”凌康答复:“婚姻本身就是冒险,任何人的婚姻都一样。”巧眉娶进门了。凌康的父亲太忙了,他根本没时间,也不太去注意巧眉。但,妻子耳边唠叨,秋娥背后埋怨……他感受到了压力的存在,叹口气,他说:

  “只要凌康快乐就成了!”

  凌康快乐吗?是的,有一阵,他真的又快乐又幸福又满足,他已拥有他最想要的东西,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开始体会到父亲那句话了。巧眉,是个精工细琢的艺术品,欣赏起来美透美透,生活起来总缺乏了一些什么。她很少说话,几乎不出门,要出门,最有兴趣的是“回娘家”。她不下厨房,完全不会做家务,缝纫烹调,一概免谈。她经常坐在钢琴前面,一弹七、八小时而不厌倦。大厦隔音设备并不完善,她弹起琴来在楼梯口就可以听到。是的,她的琴音美极了,但是,现在这个社会,能欣赏的人却太少了。凌康和巧眉婚后的第一次吵架,就为了这架钢琴。

  那天,他下班回家,照例听到琴声,走出电梯,隔壁的赵老太太正好要进电梯,见到他就把他在电梯口拦住了。很直率的说:“拜托你一件事,告诉尊夫人,下午不要弹琴好吗?自从你夫人来了以后,我们左右邻居都不能睡午觉了!”

  该死的公寓房子,该死的大厦!不懂欣赏的邻居!他当时心里就诅咒着。并不想把这话真说给巧眉听,巧眉已经够寂寞了,如果不让她弹琴,漫长的下午,让她做什么?他走进家门,琴声叮叮咚咚的响着。母亲来了朋友,是孙伯母,和母亲是二十几年的朋友了。孔伯母坐在客厅里聊天,琴声叮叮咚咚的响着……孙伯母看到凌康,劈头就是一句:

  “好福气哇!娶了个钢琴家呢!她这样练琴,是不是准备要去演奏呀?”她问得很认真。

  “她只是弹着玩,”凌康据实回答:“打发时间而已。”

  “哦,”孙伯母愣了愣。“她可真空闲啊,弹了一个下午呢!”

  “凌康,”母亲忍不住说了:“叫巧眉别弹了,吵得我们说话都听不见。如果真喜欢玩乐器,有没有声音小一点的?昨天楼下的罗家,也打电话上来抗议了!大家都说,巧眉有表演欲呢!”他有些气愤,对邻居气愤,对母亲气愤,对孙伯母气愤。走进卧室,他关上房门。巧眉的琴声停止了,回头对他微笑。

  “下班啦?凌康?”说完,她又回到钢琴上去了。不知道是萧邦还是莫札特的作品,协奏曲听多了,你会把它们弄混。

  他走过去,站在巧眉身后,把双手放在她肩上。“巧眉,别弹了。”他说。“我有话跟你谈。”

  “哦!”她顺从的停下来,等待着:“谈什么?”

  “你……”他看着她。“这样天天弹琴,不累吗?”

  “习惯了。”“能不能——”他考虑着用辞。“另外找一些娱乐呢?你觉不觉得,我们生活有些单调?我们也该出去走走,交交朋友,打打桥牌,看场电影……”他顿住,惊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巧眉转向了他,脸色立刻暗淡下去,笑容从唇边消失,她低声的、敏锐的问:“有谁不满意我弹琴吗?我妨碍了谁吗?”

  “嗯,唔,没,没有。”他口是心非。“我只是怕你太累了。”

  她沉默了,低下头去,她好久没说话。然后,她转过身子,用力把琴盖阖上,回头说:

  “好,今晚我们去‘看电影’!”

  他一震,抓住了她的手。

  “我说溜了嘴,你不必抓我的漏洞!”他凝视她,有些心痛,有更多的隐忧。忽然体会到,生活就是生活,生活很现实,两个共同生活的人,不是整天对说“我爱你”就够了,还要有共同的兴趣,共同的目的,共同的享受,甚至共同的“患难”!而他和她之间,“共同”的东西实在太少,现在刚结婚不久,还可以在彼此的爱和新奇中去寻求满足。以后,还有那么长远的岁月,仅仅靠爱和新奇,还能维持多久?想到这儿,他觉得真的该和巧眉好好谈一谈,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深入的谈一谈,为他们的未来谈一谈。他拉住她,把她从琴凳上拉起来,一直拉到床边,他让她坐在床上,他拉了张凳子坐在对面,用双手阖住她的手,诚恳的望着她,诚恳的说:“巧眉,我们要共同生活一辈子,是不是?”

  她惊愕的仰着头,脸上有股惊怯得近乎痛苦的表情。他吓住了她,这样严重的“起头”真的吓住了她。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被动的坐着,等待着。

  “你瞧,”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你不能永远坐在钢琴前面,弹一辈子的琴。”

  “或者,我——可以。”她轻声说:“我不会厌倦!我——

  可以弹!”“但是,”他冲口而出:“别人不见得愿意听!楼上楼下,左右邻居……都不是音乐家!”

  她的脸蓦然转白。“我懂了。”她慢吞吞的说,极端痛苦的。“你也不是音乐家,你父母也不是,你的亲戚朋友也不是!我——”她重重的吸了口气:“该知道这一点,该体会这一点!但是,你以前曾经整晚整晚听我弹琴,赞美我的琴美妙得像诗像文学像生命……哦,”她点头。“那是婚前!我早就不信任婚姻,我知道婚姻是最残忍的东西。诗也好,文学也好,画也好,音乐也好……婚姻会谋杀它们!最后,你会发现,你要求的妻子,不是诗,不是画,不是音乐,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他瞪着她,被她那敏锐的体会能力震惊住,也被她那很“残忍”,却不无道理的分析所“触怒”了。她等于在说:你只是个庸俗的人,你要求的也只是个庸俗的妻子!他并不承认这个,这对他是“侮辱”,如果他要个平凡的妻子,他不会追求她达六年之久。可是,一时之间,他竟找不出话来驳她,甚至,找不出话来解释自己,这使他有些恼羞成怒了。

  “不要怪罪婚姻!”他大声说:“你应该了解,人是群居动物,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也不是只有你和我!我欣赏你的琴,欣赏你的人,欣赏你所有的一切!所以我娶了你……但是……”“但是,”她接口:“你已经不再欣赏我的琴,我的人,我所有的一切了!”“胡扯!”他喊:“你故意歪曲事实,你故意歪曲我!我和你谈话的目的是想增加彼此的了解,而你却任性的否决一切!想想看,巧眉,”他摇撼她。“我只是希望你除了钢琴以外,再学一些东西,最起码,去喜欢一些东西,让我们有一些共同的兴趣,甚至,你可以试着了解我的工作,真正走进我的生活……”“我知道你的工作,”她悲哀的说:“我可以走进你的生活,你要我帮你核稿呢?还是编辑呢?是画版面呢?还是挑选彩色页?”她摇头,低呼:“凌康,凌康,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什么意思?”他又急又怒又心痛。

  “你不该娶一个瞎子当太太!我早就说过,你的世界我走不进去,我的世界你也走不进来!你不相信!现在,你要求我走进你的生活,我怎么走进去?”她的声音提高了,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难道你不明白,我非但走不进你的生活,我连这房门都不敢走出去吗?因为我一出去就会摔跤,我已经摔怕了!怕你母亲惊叫,怕你父亲叹气,怕你高声骂秋娥,怕秋娥为我受委屈……我连卧房都不敢出,除了弹琴,你要我干什么?”她低下头去,用双手蒙住了脸,苦恼的、辗转的摇着头,喃喃的说:“错了!错了!错了!什么都错了,大错特错了!错了!错了!……”

  他震动而慌乱了,她的眼泪使他心碎,她喃喃的自语使他恐惧而懊悔了。他不该说这些,不该对她再有要求,她就是她呀!那个晚上,他说过,要她的缺点,要她的优点,要她的自卑,要她的自怜,要她的虚荣,要她一切的一切!曾几何时,他竟要求她往他的模子里跳进去,去适应他的生活,他的家庭,甚至他的“左右邻居”,他的“亲戚朋友”……老天!人类是多么善变而自私呀!人性是多么可怕而冷酷呀!他扑过去,把她拥进了怀里,他抱紧她,摇撼她,抚摩她,像在安抚一个婴儿。他嘴里急促的、不停的说:

  “你没错,你没错,你没错。是我不好,我太不体贴你,太不为你着想,太苛求又太自私!我不好,我不好,巧眉,别哭了!再哭,我的心都碎了。”

  巧眉紧偎着他,抽噎着擦干眼泪。

  然后,她不再说什么,一场小小的争吵就此结束。生活仍然继续过下去。可是,巧眉不再弹琴了。那架钢琴放在那儿,从那天晚上起,琴盖就没再打开过。她不碰琴,也不出房门,每天呆呆的坐在卧房里,一坐好几小时。然后,凌康惊觉的发现,她以惊人的速度,在憔悴下去,消瘦下去。结婚时她就很瘦弱,现在,她是更瘦了,更苍白了。她在枯萎,在很可怕的枯萎下去。他震惊得全身心都为之痛楚了。他打开琴盖,把她勉强的拉到钢琴前面去。

  “弹点什么!”他哀求的对她说:“弹点什么!弹你喜欢的火鸟,弹悲怆,弹命运,弹点什么!求求你!”

  她摇着头,一语不发的阖上琴盖。

  “巧眉!巧眉!”他每晚搂着她瘦峋的身子低叫:“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做什么可以让你快乐起来?做什么可以让你恢复生命力?巧眉!告诉我!”

  巧眉依偎着他,很柔顺的依偎着他,低语着说:

  “我很好,我真的很好,你不要心理作用,我从小就瘦。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但是你不快乐,是吗?我不能让你快乐,是吗?。”

  “哦,我快乐的。”她低叫,把头埋在他胸前。“我很快乐,能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快乐!我只是……”她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呢?”他追问。

  “只是怕你不满意我,”她轻哼着。“我很无能,很无用,又——走不进你的生活,我很怕,怕你不满意我,怕以往的山盟海誓,都成虚话!”“噢!巧眉。”他沉痛的叫:“我满意你,我爱你,我要你快乐!不要怕,永远不要怕!忘掉我那天说的那些鬼话,好不好?人,有时会受环境和情绪的影响,说些不该说的,做些不该做的!你忘掉它!好不好?”

  “好。”她顺从的。“快乐起来?”他再问。

  “好。”她更顺从的。“恢复弹琴?”“不。”她坚决的。“为什么?跟我生气吗?”

  她摇头。一直摇头。“那么,为什么不弹琴了?”

  “不想弹了。”她勉强的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在跟我呕气!”

  “不是呕气。”她无力的说,声音轻得像耳语。“琴,是弹给知音听的,如果大家都认为那是噪音,不弹也罢。而且……我最近很累,累得不想弹琴。”

  就这样,随凌康怎么说,她都不再碰琴了。她确实想“快乐起来”,一听到凌康回家,她就会提起精神来笑着。但,她并不快乐,不真正的快乐。她更憔悴了,更消瘦了。这样,有一天,凌康正在杂志社里上班,嫣然忽然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把他拉到办公厅外,嫣然含着满眼眶泪水,怒气冲冲的嚷:“凌康!你这个混蛋!你看不出来,巧眉已经快要被你们全家闷死了吗?”“嫣然!”他苦恼的喊着。“我知道她不快乐,知道她无法适应我的家庭和生活,我每天都在想,我该怎么办?”

  “我不管你怎么办,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办!”嫣然气极的喊:“我刚刚去看了她,她那么瘦,那么可怜……凌康!你混蛋!你真混蛋!你在做什么?你在谋杀她吗?我告诉你,我要接她回家,妈妈也这样决定了,我们接她回家,等她身体壮一些了,再把她送还给你!”

  凌康正色看她。“不行,”凌康严肃的说:“你们不能接她回家!”

  “为什么?”嫣然愤然问。“因为我是她的丈夫,因为我爱她,因为她要跟我生活一辈子……我可以把她送回去一天两天,总不能永远把她送回去……她最终还是要跟我生活在一起。不行,嫣然,你们不能接她回家。她不快乐,是我的失败,她的憔悴,是我的责任,我会——”他咬牙沉思。“想办法让她快活起来,她必须快乐起来!否则,我跟她之间,就没有前途了。如果我今天让你们带她回家,那等于……是我放弃了她!你懂了吗?嫣然?”嫣然瞪着他,有些迷糊,有些明白,凌康那一脸的庄重和严肃,不知怎的,竟令她满怀感动,感动得想掉泪。

  “如果你还不懂,我再说明白一点,”凌康更严肃了,眼睛深沉恳切。“她现在是我的妻子,不再是卫家的小姐了,我和她休戚相关,荣辱与共,欢乐和愁苦都糅和在一起,我不能把她交给你们——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一大关键,我预料,如果我放她回去,我就——真正失去她了。所以,不行!嫣然,不行!”嫣然眼中弥漫着泪水,她一向知道凌康对巧眉用情之深,直到此刻,她才衡量出那深度——简直是深不可测的!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7-01
12



  五月二十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天气已经很热,台湾的夏天比什么地方都来得早,嫣然早上上班的时候,注意到花园里的一棵石榴花,已经灿然怒放了。阳光很好,把石榴花照成了一树火般的红。

  照例到办公室上班,嫣然今天有些心神恍惚。昨晚母亲又去看过巧眉,回来之后只是摇头叹气,不用追问,嫣然也知道巧眉不好,凌康也不好。因为凌康的好与不好,都牵系在巧眉的好与不好上。怎么办呢?人生就有许多打不开的结,就有许多无可奈何,两个相爱的人结为夫妇,该是欢乐的开始,怎会变成欢乐的结束?难道婚姻真是爱情的坟墓?所以,嫣然不敢结婚,虽然安骋远旁敲侧击到正式提出,嫣然只是逃避,巧眉的例子使她触目惊心,使她烦恼、牵挂、担忧,而无法帮忙。到了办公厅,方洁心只是冲着她笑,笑得又神秘又暧昧,有什么好笑?方洁心倒是个乐观的女孩,成天爱笑,心无城府,这样的女孩有福了。嫣然往柜台里一坐,才发现桌上有一瓶翁百合,插得好好的一瓶翁百合,而且是极稀有的橙色的!她心中一跳,拂开百合,果然,有张卡片落下来,她拿起卡片,是张有银边和银色暗纹花的纸,雅致无比,上面写着:

  “别忘记这个日子,五月二十日!

  三百六十五个欢乐,三百六十五个爱,

  一年里有多少故事,多少悲欢,

  加起来仍然等于一句:我爱你!

  这个日子当然值得纪念,是吗?

  这个日子可否得到答案?是的!

  我听到你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让我们把过去三百六十五个日子,

  变成未来百年相聚的基石!”

  嫣然抬起头来,发现方洁心在笑,罩得住在笑,新来的李小姐在笑,管理处的张处长在笑……老天,她猜,全办公厅,全图书馆都看过这张卡片了。安公子啊安公子,你永远不管别人会不会尴尬吗?她想着,脸涨得红红的,假装若无其事,她整理着借书卡,整理着图书目录,整理着书籍损耗单,整理着会员资料卡……整理许多她不需要整理的东西,以掩饰她的羞涩。但是,在这羞涩的底层,她心头却酝酿着某种甜蜜,某种满足,某种喜悦,某种酸楚的温柔——加起来仍然等于一句,她爱他!那个安公子,那曾让她笑,曾让她哭,曾引起姐妹间的轩然大波……她的手指停止翻弄借书卡,她又想起巧眉。想起琴房里的一幕,巧眉紧偎在安公子怀中,她闭着双目而泪流满面。嫣然心脏一紧,本能的甩甩头,不,今天不能想到这个,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今天绝对不想这个!今天,五月二十日,相识一周年,今天,生活里不能有巧眉。

  快下班了,她低着头在填一张借书卡。

  “喂喂!小姐,小姐!”有人在柜台前呼叫着:“借书出去可以吗?我可受不了在图书馆里看书!”

  她抬起头来,安骋远咧着嘴在对她笑。她心里暖烘烘的,眼里湿漉漉的。这就是他第一次来时说的话!她故意板着脸,故意装着不认识他,故意问:

  “你要借什么书?”“借一本很复杂很难读的书——书名叫卫嫣然。我等不及要看,能马上借出去吗?”

  “恐怕不行,”她一本正经。“我记得,这本书你常常借,怎么还没看够?”“永远看不够。偏偏这本书只有贵图书馆有,唯一的珍本,害我整天跑图书馆,我正预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本书偷回家去藏起来……”“哼,咳!咳!”嫣然慌忙咳起嗽来,注意到方洁心、李小姐等都竖着耳朵在听,而且个个在笑。不能和安公子乱盖了,这家伙口没遮拦,想什么说什么,再说下去,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抓起桌上的皮包,她急促的说:“好了,好了,走吧!”走出图书馆,坐上安公子的小坦克,嫣然说:

  “我对你这辆车子很好奇,最初看到它的时候,我认为它顶多三个月就会报销,没想到它咳呀咳的,居然也不出大毛病,用了这么久!”

  安公子不说话,还没发动车子,就把她拥在怀中,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吻。她推开他,面红耳赤的说:

  “你怎么搞的吗?大街上也不安分!那么多人看!”

  安公子发动了车子,一面开车,一面说:

  “嫣然,你知道你的毛病在什么地方?你太介意别人对你的看法!你们姐妹都一样,好像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要求合乎礼节,合乎教养,合乎别人的要求。于是,你们活得很累!活得很辛苦,何必呢?……”嫣然瞪着街道出神。是的,这就是巧眉不快乐的原因,做一个好媳妇,做一个好妻子……她说她有两个自我,一个好的自我,一个坏的自我。而今……她一个自我都没有了,迁就别人,符合别人的要求。她成了一个空壳,比空壳还糟糕,空壳可以没思想没感情,她却不能没思想没感情。她咬着嘴唇,沉思不语。“怎么了?”安公子看她。“想什么?生气了?今天不许生气!今天是纪念日!”唉!每天都是纪念日!她笑了,回过神来,看着安公子,他对着她笑,眼睛里柔情万缕。

  “我们去哪儿?”她问。

  “我正要问你!”他回答。“每次都是我决定去哪里,今天由你决定!要怎么庆祝?到什么地方去吃饭?或者去跳舞,或者去海边赏月?或者到深山里去?或者去你家坐一个晚上……什么都由你,你说怎么过,就怎么过!”

  她挑起眉毛,深思着。“全由我决定吗?”她问。“我怎么说就怎么样吗?你完全没有异议吗?”“是的。”他爽朗的说。“今晚我是你的奴隶,女王怎么吩咐,小奴隶就怎么做!”“那么,我说——”她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我们去接巧眉和凌康出来,四个人去吃一顿,聚一聚!”

  “吱”的一声,小坦克在街边急煞车。

  安公子回头瞪着嫣然。

  “你真想这样做?”他问,眼神里明写着困惑。“我以为……今晚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我真想这样做。”嫣然回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实上,在图书馆里的时候,她曾经连想都不愿去想巧眉,现在,却觉得迫不及待的要见她!她忽然强烈的怀念起过去,怀念起四个人在一起唱“口克口克咔咔”,和大谈“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日子。“骋远,”她凝眸问:“你有多久没见到巧眉和凌康了?”“很久了。”安骋远低声答,巧眉的名字仍然勾起他心底的创痛。“我想……”他哼着。“我们还是两个人单独过比较好……”“怎么?”嫣然尖锐起来。“你还是怕见巧眉吗?”

  “嫣然!”安骋远低呼了一声,点头说:“好,我们去接他们!不过,总不能这样闯了去吧!或者他们有事呢,总该先打个电话问一问。”“你开到路边电话亭停一下,”嫣然说:“我打电话去问!”

  安骋远不再提任何意见,车子往前开去。在路边的第一个电话亭停了下来,嫣然下车去打电话,安骋远有些心神不定的坐在车内,心想,今晚是完蛋了!他本想在今天晚上,逼嫣然答应婚期。而现在,加入了凌康和巧眉,还能谈什么?他不懂嫣然为什么要约巧眉和凌康,难道,事到如今,她还要证实一些什么!他不安的蹙眉,不安的用手摸着方向盘,不安的等待……嫣然说了很久的电话,可能凌康夫妇也不想出来,本来嘛,人家还在新婚燕尔的阶段,谁要和你们共度良宵!嫣然打完电话回来了,坐进车子,她简单的说:

  “好,他们在大厦门口等我们,去吧!”

  怎么?他们竟没有拒绝?安骋远无可奈何的往仁爱路开去,一面问:“你的计划是怎样呢?”

  “去法国餐厅吃牛排,然后去海边赏月!”

  “嫣然,”他小心翼翼的问:“巧眉能去法国餐厅吗?能用刀叉吗?能去海边吗?能赏月吗?”

  “哦,她能!”嫣然肯定的点头。“她必须能够!否则,她就成了凌家那栋大厦公寓的囚犯!走出那监牢的第一步,是适应正常人的生活!”骋远深深的看了嫣然一眼。她用了两个很刺心的名词:“囚犯”和“监牢”。他不知道这两个名词的意义,直觉的感到,巧眉和凌康可能不大对劲。这里面有问题,他不敢问,自从发生巧眉的事件后,他就再也不敢问有关巧眉的任何问题了。当他们接了凌康和巧眉,当他们终于坐在法国餐厅里的烛光下,当骋远不可避免的再见到巧眉,他终于明白嫣然的意思了。巧眉坐在那儿,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她苍白得像半透明的,瘦削的下巴,空洞的眼神,勉强的微笑,惊怯的表情……她本来就有些虚飘飘的,现在看来更不实在了,她憔悴得像个幽灵。他心悸得不敢去看她,转眼看凌康,凌康也不见得好到那儿去,瘦了,深沉了,会抽烟了,他总是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牛排送来了,四个人间仍旧很沉默,谈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谈话,天气,工作,物价,时局。牛排来了,在每人面前冒着烟。嫣然看着凌康,稳定的说:

  “凌康,你帮巧眉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巧眉,你右手是叉子,左手是刀子,你不必用刀子,因为凌康已经帮你切好了。你可以用左手扶着盘子,当心,盘子很烫。好了,拿起叉子,你可以吃了。多吃一点,在台湾,没有人死于营养不良症!”巧眉吃了起来,骋远惊奇的看嫣然。在这一瞬间,他觉得爱透了嫣然,恨不得再当众吻她一次。也在这一瞬间,他知道嫣然为什么要把巧眉约出来了。她在想办法救她,救这个已站在死亡边缘的女孩。

  凌康的精神来了,神情迅速的变得充满生气与活力。他和嫣然交换了一个视线,完全领悟了嫣然的用心。他熄灭了烟蒂,帮巧眉切肉,拌生菜沙拉,递叉子,铺餐巾,送餐巾纸,一面做,他一面轻快的说:

  “巧眉,这家餐厅气氛很好,很欧洲味。你一定不懂什么叫欧洲味?欧洲是古典的、艺术味很浓的。这家餐厅也是,我们顶上有一盏花玻璃的吊灯,光线很弱。窗子上也是花玻璃,所谓花玻璃,就是彩色玻璃拼起来的,你可以想像那样子,是?我知道你还有颜色的记忆。我们桌子上,铺着红白格子的桌布,你摸摸看……”他握住她的手,去抚摸桌布。

  “是麻布的。”巧眉低语,脸上已漾起一丝红晕来了。声音里微微带着颤音,兴奋而好奇的颤音。

  “对,是麻布的!”凌康说:“我们桌上还有个杯子,里面点着一支蜡烛。还有个小小的银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红玫瑰。”他把玫瑰递到她面前去,让她用手摸那瓶子。“这瓶子有长长的颈项,有一个弧度很好的柄,像一个茶壶一样,是不是?”

  “是。”巧眉说,嗅着那玫瑰。“我闻到玫瑰的香味了。”她轻触那花瓣。“好嫩好娇的花瓣啊!”放下花瓶,凌康把叉子塞进她手中,她又开始吃起来,一面吃,一面问:“这是很高级的餐厅吗?”“是的。”嫣然抢着回答:“是第一流的!它们的大蒜面包很有名,你非吃一点不可,凌康,你帮她涂奶油。巧眉,你不必担心有人注意你,这家餐厅讲究气氛,光线很暗,我们坐在一个角落上,谁也看不到你。也没有人来看你。这儿有几样名菜,今天我们吃牛排,下次,可以让凌康带你来吃法国田螺。那是一种有壳的,像贝壳一样的食物,非常好吃!”

  巧眉吃着脆脆的烤面包,吃着香香的牛排,吃着新鲜的生菜沙拉……她眉端的轻愁渐渐隐去,脸上的落寞跟着变淡,面颊上居然也浮上了红晕……安骋远惊奇的看着,内心深处,涨满了一种崭新的感动。不甘寂寞的,他对侍者低语,于是,侍者拿来了一瓶法国红酒,注满了每个人面前的酒杯,安骋远举着杯子,正色说:“凌康,巧眉,你们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凌康不解的问:“你的生日?”

  “今天是我和嫣然认识一周年纪念日,”安骋远说:“记得我们四个人第一次见面,曾经喝掉整瓶红酒吗?那天——”他回忆。“也是纪念日,第五十四个纪念日!今天已经是第三百六十五个纪念日了!来,让我们为这个纪念日干一杯吧!”

  大家都举杯,巧眉也举杯,大家都喝了酒。酒一下肚,安公子的本性就全回来了,他握着杯子,兴致越来越高亢,心情越来越激动。“凌康,巧眉!”他热烈的说:“今晚,你们根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是嫣然坚持要请你们出来的!我本来很懊恼,我希望和嫣然过一个安静的晚上!可是,现在,我觉得,再也没有比我们四个人重聚更开心的事了!凌康,我知道,我们都有心病,自从去年冬天那个下雨的晚上开始……”

  “咳!”嫣然咳嗽了。阻止的喊:“骋远!”

  “别阻止我!让我说出来。”安骋远喝了一大口酒,激动的说:“这件事憋在我们四个人心里,使我们大家都尴尬,大家都忌讳,大家都别扭。现在,事过境迁,本来不该提了,但是,不说穿了,我们四个还是要继续别扭下去。所以,我说了,那晚的事情,只证明了一件事:证明人性很贪婪很脆弱,证明我们都是些平凡的人,会发生一些平凡的事……唔,”他再喝口酒:“糟糕!”他说:“嫣然,我怎么有些辞不达意,你帮我说下去,好吗?”混蛋!嫣然心里在暗骂。谁要你发表演说?她有些气,有些懊恼,但是,她啜了口酒,涨红了脸,却很坦然的说了出来:“证明我有个人见人爱的妹妹。凌康,证明你有个人见人爱的太太!这对你是种恭维,对不对?再有吗?……”她沉吟片刻。“证明我有个很糟糕的男朋友……”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安公子拿了一块面包,及时喂进了她嘴里,硬塞住了那句话。凌康再也熬不住,他笑了起来,对安骋远举起了杯子:“安公子!”他诚挚的说:“我真的没有办法跟你生气!我一直想揍你,可是又一直有一百个理由原谅你!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今晚,我们把以前的老帐一笔勾销,大家都不许再有心病了!我提议,从今天开始,我们四个每星期一定要有一晚聚在一起!像那一阵,又弹又唱又乐的!安骋远,你还记得你的和尚脸盆吗?”

  “不许说!”安骋远叫着。给凌康杯里倒满了酒,挥手让侍者走开,他们不需要侍者。“喝酒吧!”他注视巧眉。“巧眉,你别呆坐着,如果你不干杯,我不会饶你!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无可奈何,你如果不振作起来,你如果继续糟蹋生命,你对不起凌康,对不起嫣然,对不起你的父母!说真话,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糟蹋自己,因为他要为爱他的人活着,这是义务,不是权利!人可以放弃权利,不能不尽义务……糟糕,”他又回头看嫣然。“嫣然,我是不是话太多了?”他呻吟起来:“上次,就是这句话闯的祸!”

  “安公子!你多喝酒,少说话!”嫣然说,注视巧眉,在巧眉脸上看到了感激、感动、感情,和那久已消失的生命力。在这一瞬间,她对那天晚上的事,才能更深的体会出来。体会出骋远当时的感觉,体会出巧眉当时的心情。那一个“拥抱”是人与人间至情至性的表现啊!她觉得自己的眼眶不争气的在发热,她暗中握紧了安骋远的手,心内有几百种柔情,像蚕丝一般,全绕在安骋远身上。凌康干了杯子,盯着安骋远,他惊奇的说:“你这家伙很怪异!”“怎么?”“你把我要说的话抢先说了!真气人!嫣然,你想办法堵住他的嘴,我怕他接下来会对巧眉说他有多爱她了……”

  “我本来就很……”安骋远接口。

  这次,是嫣然把面包塞进他嘴里,去堵住他了。

  凌康转向了巧眉,他的手紧握着她的。

  “巧眉,你听到安公子的话了?这话也一直是我想对你说的!你知道你又瘦又弱又苍白吗?你知道你使每个爱你的人都很痛苦吗?你知道你根本没有权利让我们大家痛苦吗?你知道你必须从内心振作起来,你才会有救吗?”他越说越激动了,越说越有力了,越说越强烈了。“你知道,你再这样消沉下去,你会失去我们每一个人吗?你知道要爱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是件多痛苦的事吗?你知道我们在你身上,都已经尽了全力了吗?你知道——”他深深吸气,终于强而有力的说了出来:“我对你的爱——已经快要让我死掉了吗?你知道,你在自杀,而我在陪葬吗?”

  巧眉紧闭上眼睛,强忍着泪水,然后,她毅然的一甩头,把手中的一杯红酒,一仰而尽。她另一只手,被凌康紧握着,放下了酒杯,她把这只手去盖在凌康握她的手上,她就用双手阖着凌康的手。仰着头,她坚决的对桌上所有的人,铿然有力的说:“今天是纪念日!以前的巧眉死了!多愁善感的巧眉死了!我答应你们每一个人,新的巧眉从今日起重生!姐姐,凌康,安骋远,你们每一个都是我的见证!但是,重生需要的不止是勇气毅力决心,还有技术问题!你们要帮助我,做我的眼睛,做我的手!让我能看能走能独立!明天,我去报名,我要重回盲哑学校,去念书,去学习生活的能力!姐姐,你会帮我找到点字的文学著作,是吗?第一件事,帮我找一本唐诗三百首!那么,当凌康再念‘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的时候,我最起码该知道这个‘楚狂人’是姓楚还是姓李?我要走进他的生活,走进他的兴趣,走进他的世界……”她提高了声音,更有力的说:“我们以一年为期!今天是五月二十日,明年此日,我给你们一个全新的巧眉!”

  “哇!”安骋远眼眶红了。又举起杯子来。“为火鸟干一杯!”他自顾自的干了杯子。“火鸟?”凌康喃喃的问。激动无比的握着巧眉,他满脸都被兴奋烧红了,他的眼睛明亮闪烁如星辰。他的眼光盯着巧眉,眼里心里,都被巧眉占满了。火鸟,他不知道什么是火鸟。但他看到,巧眉的脸孔那样光彩的红着,像朝霞,像“火鸟”。“火鸟,”嫣然清楚的说,满眼眶都是泪,满胸怀都是激情,她不由自主的述说“火鸟”的故事,从安骋远那儿听来的故事。“相传有一种鸟叫火鸟,它是永生不死的。但,它的生命只能维持五百年,到五百年的时候,它就把自己投身到烈火里烧成灰烬,这灰烬就变成一只重生的火鸟。”她啜了口酒,脸也红了,红得像酒。“火鸟,”她重复着:“不经过烈火燃烧,不经过烧成灰烬的苦楚,怎么能得到重生?”她举杯。“为火鸟干一杯!”她也自顾自的干了杯子。

  “哦!火鸟!”巧眉听懂了,她被那崭新的、醒觉的自我“燃烧”着,被凌康那火般的热情“燃烧”着,被姐姐和安骋远那强烈的鼓励与爱“燃烧”着……她知道,她一定要经过这一关,投身到烈火中,烧成灰烬,再“死而复生”!她点头,重重的点头。从凌康那儿抽出手来,她找寻自己的酒杯,凌康把杯子递到她手中,为她注满,也为自己的杯子注满,他和她碰杯,杯子的声音“铿”然而鸣,她说:“是的!为火鸟干一杯!”凌康凝视着她。“燃烧吧!火鸟!”他说:“燃烧吧!我愿意陪你,一起投入烈火,一起重生,再一起飞向永恒!”

  他们都干了杯子。“好一句‘一起飞向永恒’!”安骋远说,热烈的握住嫣然的手。“我们也一起飞向永恒吧!”

  这一刻,天醉了,地醉了,夜醉了,人,当然醉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7-01
尾声



  一年后。五月二十日。这晚,卫家在大宴宾客。

  大概,二十几年来,卫家都没有这种盛况,偌大一个客厅,挤满了人,衣香鬓影,筹交错。人太多,只得把客厅通花园和阳台的门通通大开,让部分宾客疏散在花园和阳台上。尽管如此,客人们仍然多得挤来挤去,笑语和喧哗声填满了整幢房子。这个宴会,是嫣然和安骋远夫妇,巧眉和凌康夫妇所发起的。两对小夫妇坚持不能在五月十九日,也不能在五月二十一日,一定要在五月二十日举行。嫣然是在年前和安骋远结婚的,婚后没有和父母同住,效法骋远的哥哥姐姐们,组了个小家庭,小俩口过得十分愉快。两对夫妻都坚持,五月二十日是个纪念日,兰婷不知道孩子们间有些什么帐,但她倒非常热心而喜悦的举行了这个宴会。

  宴会地点没有选在凌家,也没有选在安家,却选在卫家。兰婷和仰贤都感光荣,也体会出,这是两对小夫妇刻意安排的。他们四个头一天晚上就来布置了一个晚上,把客厅里到处挂上彩带彩球,到处插满鲜花,甚至,连壁炉的炉台上,都插了好大一盆“翁百合”。老实说,这花名还是嫣然告诉兰婷的,因为兰婷一直叫它“红喇叭花”。嫣然忍不住了,才说:

  “妈,这花的学名叫翁百合,为什么要加个翁字我也不懂,大概要大家百年好合,直到成老公公老婆婆的时候还要‘百合’吧!反正,它是翁百合。翁百合有它的意义,事实上,每种花都有它代表的语言,翁百合的意思是‘爱你入骨’。”

  “哦,”兰婷怔着:“这翁百合说得可真不含蓄!那么,那盆紫色小菊花也有语言吗?”

  “哦,妈,那不是紫色小菊花,那是紫菀。”

  “哦,紫菀说什么?”“紫菀说‘相信我吧,我爱你永远不变!’”

  “噢,”兰婷惊异万状,不知嫣然是在乱盖呢还是说真的,有个安公子那样的女婿,夫唱妇随,嫣然越来越被安公子同化了。“玫瑰呢?玫瑰说什么?”

  “玫瑰说‘我爱你!’”

  “剑兰呢?”“剑兰代表坚决,坚决的爱。”

  “哦!”兰婷笑了。“反正每种花都代表爱就对了!不是爱你入骨就是爱你不变。”“并不是每种花都代表爱,有些花是不能随便送人的,代表恨,代表绝交,代表嫉妒,代表报复……都有。不过,我们的纪念日里只有爱!妈妈呀!”嫣然热烈的拥抱兰婷,像多年前那个天真的小女孩。“我们的纪念日里只有爱!爱和胜利!”“胜利!”“是呀,妈妈,你没看到我把每个屋角都放了一盆棕榈树吗?棕榈代表的是胜利!”

  “啊呀!你什么时候变成花树语言专家的?”兰婷惊问,实在不大相信她。“她啊!”巧眉细声细气的接口了,笑得像一朵“翁百合”。“都是跟安公子学的!那安公子啊,是该懂的不见得懂,不该懂的都懂。”四个人哄然大笑,看他们四个再无芥蒂,如此恩爱,兰婷感动得眼眶发热。就这样,满屋子的花,满屋子的彩纸,满屋子的闪烁的小灯,满屋子的活力,满屋子的喜悦……迎接了满屋子的宾客。来宾分为好几种,有安家、凌家、和卫家三家的亲友,两对小夫妻似乎要补足结婚时的不周到,几乎把三家亲眷全部请到。除了三家亲友,当然,凌康的父母、骋远的父母是必到的。还有凌康的年轻朋友们,整个杂志社的人大概全到了,还有安骋远的朋友们,还有嫣然在图书馆的朋友,快乐的方洁心,罩得住,李小姐,张处长……反正,图书馆的职员们也来齐了。这么多人,卫家的客厅怎能不挤?怎能不充满笑语,充满喧哗呢!安骋远和凌康热心的招待每一个人,客人太多,大家只能吃自助餐,自助餐以后,是鸡尾酒会。卫家姐妹也不管合不合礼节,也不管酒会和餐会能不能合一,她们准备了好几大缸的鸡尾酒,而且,是货真价实的掺了好几瓶真正的红葡萄酒,孩子们对红葡萄酒似乎有特殊的爱好。

  大家吃着东西,喝着鸡尾酒,客人们的兴致居然高昂。大家热心的谈话,热心的相聚,到处有开怀的笑声。

  人群中,最出色的就是卫家姐妹了。

  兰婷几乎不太相信,这周旋在众宾客之中,不断送点心,斟酒,停下来谈话,笑得像两朵盛开的花朵的少女,是她那心爱的两个女儿!是那一度绝交到不讲话的女儿!而其中一个,甚至是瞎的!今晚,嫣然和巧眉的服装都非常出色,姐妹两个一定有过协议而定做的,她们居然都改掉了往日执着的颜色,巧眉没有穿深紫浅紫,嫣然没有穿纯黑纯白,她们两个都是火般的、鲜艳欲滴的红色。真丝的质料,大领口,小腰身,直垂到地。两人脖子上都挂着个很别致的项链,一只红宝镶钻的小鸟,一只在飞翔的鸟。她们像两团火,在室内轻快的飞卷,两人之间准有默契,她们相隔不远。嫣然不时在提醒巧眉,或掩饰巧眉。“李伯伯,巧眉在跟你打招呼呢!”嫣然喊。

  “巧眉,你没忘记张翔吧?”

  “方洁心,瞧瞧,这是我妹妹巧眉。哦,不行不行,罩得住,你走远一点,我妹妹已经名花有主了!”

  “什么?卢中凯!你一定要请我妹妹跳舞,好呀,等会儿我们放音乐!巧眉的舞跳得第一流,如果你没把握,最好别请!什么?你问巧眉最会跳什么舞啊?探戈!她会十几种花样,狄斯可?你一定不够瞧!她参加过五灯奖,连报名跟她竞赛的人都没了,全不敢来了……”

  嫣然顺口胡诌,说得跟真的一样。巧眉只是笑,不停的笑,对每个人颔首为礼。她和嫣然总在一块儿,以惊人的领悟力,和嫣然握住她手给她的暗示来和每个客人谈话。她那么活泼,那么愉快,笑得那么甜,应酬得那么得体……你绝不会相信,她就是一年前,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苍白、无助、憔悴着“等死”的巧眉!凌康今晚比谁都高兴,他和每个人打招呼,因为客人的来源不一,他有大部分都不认识。事实上,今晚的客人,彼此不认识的太多了。但,他们都很开心,在主人如此殷勤招待下,怎能不开心?喝着那么名贵的“鸡尾酒”,怎能不带着醉意?凌康被人潮都挤得出汗了,他就舍不得走出客厅去透透气,就舍不得把眼光从巧眉身上移开。天哪!她笑得多美!她对答如流,她举动轻盈……怎能相信呢?这就是巧眉,真的是巧眉?在客厅一角,凌康亲耳听到两位中年贵妇在谈话:

  “你信不信?这姐妹两个中有一个是瞎子!”

  “别骗人了!”另一个接口:“绝不可能!”

  “真的!我认识卫家十几二十年了,那个妹妹是个瞎子,不过她的眼睛也跟正常人一样好好的,你如果不知道,就看不出她是瞎子!”“哪一个是妹妹?”那位太太着脚尖去打量姐妹两个,嫣然在和方洁心碰杯子喝酒,巧眉被卢中凯缠着在谈狄斯可的节奏。“拿酒杯的那个吗?”

  “不,那是姐姐,另外那个。”“不可能!”那位太太惊愕的大叫。“我刚刚还和她说过话,她又笑又点头,还夸我的耳环好看,她如果是瞎子,怎么知道我戴着耳环?你弄错了,她绝对不瞎!”

  凌康倾听着,忘形的握着酒杯,忘形的微笑起来。耳环,准是嫣然给她的暗示。“或者,”另外一个太太也有些搞糊涂了。“瞎的是姐姐吧!拿酒杯的那个!”“你别胡说八道了!我打赌两个孩子都是正常的!一个瞎子,不可能应付这么大的场面!不可能和每个人点头说话。不可能在客厅里穿来穿去不摔跤!反正,瞎子就是瞎子,瞎子不会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打赌,她们两个一样正常,顶多,有点近视而已!”凌康一个人站在那儿笑起来,举着酒杯,他看着杯里的酒。燃烧吧,火鸟!让我陪你一起投入烈火,一起挨过燃烧的痛苦,一起烧成灰烬,一起重生,再一起飞向永恒!燃烧吧!火鸟。他啜着酒,虚眯着眼睛,似乎看到这一年来的奋斗、挣扎,和烧灼成灰的苦楚。

  一年,这一年,对凌康和巧眉实在是艰苦备至的一年,是充满奋斗与挣扎的一年。第一件必须面对的事,凌康决定带巧眉搬出去住。他很爱父母,也很愿意孝顺父母,但他深刻体会到,和父母住在一起,巧眉永远无法为所欲为。正像巧眉说的,连房门她都不敢出,家里的东西从无固定位置,母亲的尖叫,父亲的叹气,连秋娥的埋怨……都造成她的压力。搬出去可能有搬出去的不便,无论如何,会比住在这十一楼的大厦中,动辄得咎好。他的提议,预料中的,造成家中的轩然大波,母亲又哭又叫又骂:“这就是养儿子的好处!这就是养儿子的好处!把他带大了,给他娶了媳妇……他要娶谁就娶谁,我们做父母的不敢吭气。巧眉进了门,我们欺侮过她吗?我们责备过她吗?我们骂过她吼过她吗?我们把她供得像个神似的,连杯茶都没叫她倒过。搬出去!还是闹着要搬出去!凭什么要搬出去?凌康,你眼里也太没有父母了!”

  和母亲是讲不通道理的,她只是又哭又叫又大喊大闹。巧眉吓得不敢出声,甚至劝他算了。但,凌康没有屈服,他转向父亲求救,理智的分析给父亲听。孝顺,不一定要住在一起,帮助巧眉,唯有先独立!终于,父亲同意了,母亲也无可奈何了。他们搬到一幢很小的四楼公寓里,住在楼下,免得巧眉爬楼梯,有个小院子。巧眉又可以弹弹琴了,楼上的人家有四个孩子,整天又跳又叫,可比巧眉的琴声吵多了。刚搬去,巧眉不能烧饭烧菜,不能上街购物,面临的困难更多。兰婷助了一臂之力,把秀荷拨过来帮巧眉了。这一下,巧眉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秀荷看着巧眉长大,看着巧眉失明,爱巧眉就像爱自己女儿一样。她不嫌小屋简陋,先负起了清洁打扫烧饭洗衣等日常工作,然后,巧眉进了“盲人特殊训练班”。巧眉非常用功,她念点字,学习能力惊人的强。靠一支盲人杖,她逐渐走出了家庭,她自己挤公共汽车,上课下课,自己去菜市场买菜,去超级市场选购家用物品,甚至于,她陪他去“看电影”了。她看不见画面,但她能听,听对白,听音乐,听效果……她也能把故事完全听懂。他会再把一些画面解释给她听。他们开始谈论小说,谈论文学,谈论人生了。

  她第一次为他烧了一桌菜,用电锅和微波烤箱做的。因此,都是蒸的、烤的东西,虽然如此,她仍然把手指烫起了泡,是开烤箱取盘子时烫的。他吃得津津有味,生平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抚摩巧眉烫伤的手指,他心痛得不停吻她,而她笑着说:“这有什么关系?不是要投进烈火去燃烧吗?燃烧都不怕,还怕这点儿烫伤!”真的,她像只火鸟。燃烧吧!她忽然变得那样坚强,那样肯吃苦,那样坚毅的学习,那样固执的去独立,有时,简直让人心痛。他必须很残忍的克制自己,不因为同情和爱而让她松懈下来,这种“克制”,比跟她共同吃苦还痛苦,而她能了解。嫣然和安骋远也能了解。

  嫣然和安公子成为他们夫妇精神上最大的鼓励,实质上最大的支持。他们四个人常一起出去,吃小馆子,逛街,看朋友。嫣然从各种日常生活中来教育巧眉,从餐桌的礼貌,刀叉的用法。到衣物的选择,甚至凭嗅觉来辨别植物。于是,巧眉也会插花了,也会使用洗衣机了,也会用吸尘器了,也会交朋友了……她和邻居都成了朋友,而且,她收了好几个学生,都是邻居的孩子们,她教他们弹琴,教得又好又有耐心,她常鼓励那些信心不够的孩子:“我瞎了,都能弹,你们能看谱,能看到琴键的位置,你们一定能弹,能成为钢琴家!”

  逐渐的,凌康发现,孩子们崇拜她,邻居们喜爱她,她建立起自己的王国来了,她有了信心,有了快乐了。她不再处处倚赖凌康而生活了。她变得很忙碌,忙着学习,也忙着把自己的所长,去分散给周围的人。

  就这样,一年下来,她活了。

  她活了!以前的她,只有小半个是活着的,大半个是死的。现在的她,是活生生的,健康的,愉快的,充满了信心和生命力的!她已重生,从灰烬中重生!

  火鸟。凌康听着那两位太太争执巧眉是否失明时,他就在自我举杯。哦!多感谢一年前那个晚上!多感谢那个纪念日!五月二十日!哦,为火鸟干杯!他自己举杯,自己干掉杯子。客厅里依旧人声喧哗,有些年纪大的客人已经散了。年轻的一伙不肯走,打开唱机,放着唱片,他们有的跳起舞来了。安公子排开人群,找到了凌康,他一把抓住凌康,怪叫着说:“不得了!不得了!”“怎么了?”凌康笑着问,早已习惯安公子的“故作惊人”之举。“那姐妹两个啊,”安公子瞪大眼睛说:“完全忘记她们是已婚妇人了,正在那儿大大诱惑年轻小伙子呢!而那些小伙子啊,也入了迷了!快快!我们不去保护我们的所有物的话,说不定会被别人抢走!”“放心,”凌康一语双关:“女人偶尔会‘虚荣’一下,男人偶尔会‘忘形’一下,这只证明女人的可爱,男人的多情,并不会有什么大妨碍的。安公子,我是过来人,别紧张,让她们去‘任性’一下吧!”

  安公子满脸通红,又习惯性的对凌康一揖到地。

  “你是不是预备记一辈子?”他问。

  “哦,”凌康笑着。定睛看安骋远。“我们都会记一辈子,当我们老了,儿孙绕膝了,我们还会记住那件事。瓜棚架下,我们还会和儿孙谈那个故事。不过,我也要坦白告诉你一件事……”“什么事?”“我——也非常喜欢嫣然,她本来是我的女朋友,如果没有你老兄介入,我可能——一箭双雕!”

  “嘿嘿!”安公子干笑起来。“男人,真是贪心透顶!怪不得嫣然常说,天下男人,乌鸦一般黑……”

  凌康的眼睛,不由自主的被那姐妹二人吸引住了,她们正和两位男士跳着舞,那两位男士都要命的“风度翩翩”,而两位女士都要命的“娇媚迷人”!

  “等等,安公子,别谈乌鸦怎么黑了,”他把酒杯放在桌上。“谈谈火鸟怎么红吧!看样子,你的‘紧张’有点道理,这姐妹二人好像安心要把天下男人,个个燃烧起来!她们——

  简直在放火呢!去吧!安公子。快去抓牢我们的两只火鸟吧!”

  他们走了过去,很礼貌的,很优雅的,双双对那两位男士一个深鞠躬:“请把你们的舞伴让给我们好吗?”

  两位男士让开了。安公子拥住了嫣然,凌康拥住了巧眉,他们翩然起舞。唱片上是支老歌“你照亮我的生命”,他们舞着舞着,紧紧的拥抱着,紧紧的依偎着,紧紧的脸贴着脸,心贴着心,一直舞着舞着舞着……。

  兰婷夫妇和安家二老,以及凌家二老站在一块儿,三对老夫妇,眼光都跟着那两对年轻人转。终于,凌康的母亲,对兰婷由衷的、羡慕的说:“你真有一对太出色的女儿!”

  兰婷微笑起来,心思飘到久远以前,一个春天的早晨上。她笑着,静悄悄的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曾经失去一个儿子,我一直在怀念那失去的男孩。可是,今晚,我认为,我实在太富有了!富有得没有丝毫遗憾了。”夜深了,深了,深了。

  客人终于都散了。兰婷夫妇也去睡觉了。

  两对年轻人还在室内。灯光仍然在闪烁,酒香仍然在弥漫,满房间的鲜花仍然在诉说着爱意。

  凌康紧握着巧眉的手。

  “巧眉,”他说:“记得我们以前,四个人常常又弹琴又唱歌吗?”“是的。”“我想听你弹琴。”于是,四人都进了琴房。于是,钢琴声又叮叮咚咚的响了。于是,嫣然找出她久已不用的吉他。于是,他们又唱起歌来了:“小雨细细飘过,晚风轻轻吹过,一对燕子双双,呢呢喃喃什么?不伴明窗独坐,不剩人儿一个!世上何来孤独,人间焉有寂寞?唱醉一帘秋色,唱醉万家灯火,日日深杯引满,夜夜放怀高歌,莫问为何痴狂,且喜无拘无锁!”

  唱完了。四个人欢呼着,又叫又闹又笑着。安公子把一瓶没喝完的红酒拿进来,倒满了大家的杯子,四个人举杯相碰,“铿”然有声,大家参差不齐的,笑着,欢呼着叫了出来:

  “为火鸟干一杯!”“为重生干一杯!”“为燃烧干一杯!”

  “为永恒干一杯!”

  —全书完—

  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二日黄昏初稿

  完稿于台北可园

  一九八一年八月四日深夜修正于台北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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