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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燃烧吧!火鸟》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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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7-01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楔子



  那天假若不是星期天。

  那天假若不是晴朗的好天气。

  那天假若不是卫仰贤在高雄开会,没有回家。

  那天假若不是一群喜悦的小鸟,在卫家姐妹的窗前吱吱喳喳的喧闹,把那对小姐妹吵醒。

  甚至,那天假若不是春天,那种温柔的、宁静的、薰人欲醉的春天,连微风都带点儿酒意的春天,使人在房子里待不住的春天。绿树阳光原野白云都在对人呼唤的春天……那么,整个卫家的历史都要改写了。

  可是,偏偏就有命定的这样一个早晨;春风和煦,阳光明媚,绿树成荫,云淡淡,风微微,鸟声啾啾,蝶影翩翩……没有丝毫预兆,只是一个美好的、春天的早晨……事情竟然发生了。许多年许多年以后,兰婷还常常从梦中惊醒,愕然的望着一窗阳光发愣,愕然的记起那个早晨。

  “妈妈,妈妈,”八岁的嫣然光着脚丫,穿着件粉红色的小睡袍,怀中紧抱着她的小狗熊,一直奔跑着冲进兰婷的房间,直跑到床前,软软的头发拂在脸庞上,乱乱的,甜甜的。“妈妈,妈妈,”她嚷着,喜欢重复“妈妈”两个字,故意表示她的娇柔,表示她是个“小”女娃儿。“巧眉,巧眉,巧眉……”她又来了,故意重复“巧眉”,来表示她是姐姐,她是个骄傲的,有保护感的“大”姐姐。“巧眉不肯睡啦!巧眉醒啦!巧眉说你答应带她去公园看猴子……”

  兰婷倦倦的伸着懒腰,在慵散之中,充满了温馨的幸福感。这幸福感像一层暖洋洋的海浪,把她轻轻拥着,包围着,激荡着。她一把抓住嫣然,把头往孩子胸前揉去,手指顺势拂搔着孩子的腰间:“巧眉,巧眉,噢,是巧眉要去公园,”她逗弄着嫣然。“好,妈妈带巧眉去公园,不带嫣然去,嫣然和秀荷看家,等爸爸出差回来,好不好?”

  “妈妈——呀!”嫣然拉长了童稚的声音,不依的嚷着,接着,就被兰婷呵弄得咯咯的笑了起来,那笑声清脆,天真,一串接着一串,像风铃的撞击,柔美如歌。“妈妈——呀,”她边笑边说,认真的。“嫣然不去,巧眉怎办?巧眉怎办?”

  “巧眉有妈妈呀!”兰婷说,笑着,喜欢嫣然急切中用的省略字。她总说“巧眉怎办?”而不说“巧眉怎么办?”

  “不行不行不行的呀,巧眉要我!”嫣然坚决而肯定的说。“巧眉会怕!”“怕什么?”“怕猴子哇!巧眉什么都怕,在学校里,她连兔子都怕呢!她不敢摸小白兔,怕兔子咬她!”

  “是吗?”兰婷温柔的问着,从眼角,她注意到她那另一个女儿——六岁的巧眉,穿了件白纱的睡衣,像个踩着云雾飘然而来的小仙女。她着脚尖,轻轻悄悄的走来,白皙柔嫩的脸庞上,漾着迷人的微笑。唉!兰婷心中的赞美是一首诗。嫣然是支歌,巧眉是首诗,而她腹中还有个新的生命在刚刚孕育,那该是个小壮丁了。她和仰贤祈盼已久的男孩了吧!女孩子都是诗和歌,男孩子才是一本巨着……噢噢,新时代的新女性,怎能也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呢?她摇摇头,摇掉那微微泛上心头的犯罪感。专注的去看她的小女儿,巧眉。巧眉的脸蛋红扑扑的,眼光澄澈清亮,大双眼皮完全遗传自父亲,长睫毛自然鬈,双眸如水,翦水双瞳。古人真懂得形容眼睛,再没有更合适的字了。巧眉的眼睛是水汪汪的,从婴儿时代就是水汪汪的。“妈咪,”巧眉娇声呼唤着。“我们去公园吗?”

  “我们去,”兰婷笑着。“嫣然看家。”

  巧眉眼光顿时暗淡了,她伸手握牢了嫣然的手。

  “姐姐不去,巧眉怎办?”她天真的扬着睫毛,口气竟然和嫣然如出一辙。兰婷大乐。一把就抱住了两个女儿,把那两颗温柔而女性的小脑袋都紧拥在胸前。她喜欢两个孩子发际的幽香,喜欢那小手臂的环绕,喜欢那童稚的声音,喜欢那妩媚的依偎,喜欢那由心底漾出的母性的满足,喜欢那新生命在自己体内的悸动……哦,喜欢,那一刻,她喜欢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整个生命!“噢,孩子们!”她喊着:“我们都先起床,换衣服,然后去公园!”

  一小时后,她们母女三个在公园看猴子,喂松鼠,捉蝴蝶。两个孩子又跑又跳又叫又笑。兰婷始终记得那个早上姐妹两个的打扮,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白纱洋装,腰上系着粉红缎带,背后打上大蝴蝶结。裙摆短短的,白袜子,粉红色小鞋子。长发都披在脑后,只是,在耳朵上方各扎了两束小发绺,也系着粉红色缎带。

  两个孩子是引人注目的。漂亮的孩子走到那里都引人注目。她们娇小玲珑,快乐天真,再加上那份与生俱来的纯纯的、雅雅的、柔柔的感觉。她们真迷人呵!是全世界的珍宝都无法取代的东西。当两个孩子迷上滑滑梯和树荫下那大秋千的时候,兰婷在一棵合抱的大榕树下坐下来,靠在树干上,她听着姐妹俩的笑声,叫着,心里在模糊的沉思着生命的奥秘与玄奇。嫣然出世的时候,兰婷和仰贤都希望生个男孩子。女孩子使他们有些失望,但是,初为父母的感觉很快就把那层失望赶跑了。当嫣然被护士抱来的时候,那孩子抿着嘴,吮着自己的嘴唇,唇角漾着两个小涡儿。仰贤竟然坚持孩子对他“嫣然一笑”。兰婷无法嘲笑仰贤对女儿的“迷恋”和“自作多情”,但,她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嫣然”,使人人都知道,这孩子出世就会笑。嫣然两岁,巧眉出世,又是个女孩!兰婷不能掩饰自己的失望,孩子出世两个月,名字都没定。嫣然那时正牙牙学语,对巧眉最感兴趣,她常摇摇摆摆的走到摇篮边,轻手轻脚的去触摸妹妹,爱怜之情,已充溢在眼神和眉端。她摇着摇篮,用发音不正的儿语叫:“小……小……妹……妹……”

  居然喊成了:“巧……巧……眉……眉……”

  巧眉,巧眉,后来,全家学着嫣然喊婴儿“巧眉”,巧眉的名字就这样定了。等孩子再大了些,嫣然妩媚温柔,巧眉眉目如画,大家都说两个女孩的名字取得好,很女性,也很脱俗。却怎么也没料到,她们的名字是这样来的。兰婷每次听到亲友们说:“取名字也是学问,瞧人家卫仰贤夫妇,给两个女儿取名叫嫣然和巧眉,听着好听,写来好看,跟孩子的长相又符合,就知道人家是有学问的!”

  兰婷总会哑然失笑。有学问!真有学问!两岁的嫣然已经有学问了,给妹妹取名叫巧眉。不知将来会不会再给弟弟取个名字?弟弟?她深思的靠在树上,用全身心去体会体内的小生命;弟弟,她能断定是男孩吗?如果再生个女孩呢?女孩?她抬头迷惑的看着那姐妹二人,巧眉的头发散了,发结掉了,嫣然正抱着妹妹的头,用心的给妹妹扎头发呢!哎,如果再生个女儿,像嫣然和巧眉这样可爱的女儿,多生一两个也无妨!哦,她又赶快摇头,你不可能有比嫣然和巧眉更可爱的女儿了!她们两个,已经是全世界最可爱,最最可爱的了!所以,你必须生个儿子!那个早晨,她靠在树干上,注视着两个嬉戏的女儿,剩下的心力,就全用来渴望着那将来临的“儿子”上。嫣然把巧眉的头发扎好了,扎得自己浑身大汗,扎了一个歪歪的“蜻蜓结”。嫣然扎的结肥肥的像蝴蝶叫蝴蝶结,她扎的这个瘦瘦的只好叫“蜻蜓结”。她拍拍巧眉的肩,爱怜的说:“好啦!”巧眉摸摸头发,笑了,一对水盈盈的眼睛迎着阳光闪亮,闪亮出无数的光彩。她跑开,到了秋千架下面,她抓着绳子,不敢爬上秋千,她对姐姐害羞的笑。不说什么,嫣然和巧眉之间自有心灵的语言。嫣然走过去,把巧眉扶上秋千。

  “你抓好绳子,我来推你!”嫣然说:“你不能什么都怕!同学会笑你。”巧眉战战兢兢的坐在秋千上,双手紧抓着绳子。

  “姐姐,”巧眉细声细气的说:“我们去滑滑梯,好不好?”

  “不好,不好。”嫣然摇头,笑着喊:“抓牢了!”

  嫣然推起秋千,秋千荡了起来。

  巧眉的长发在空中飘着,她开始笑了,又笑又叫:

  “好好玩啊!好好玩啊!高一点!高一点!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嫣然拚命推送着秋千,和妹妹一起笑着。她奔来奔去的推秋千,长头发飞舞,裙子飞舞,笑声如银铃抖落。巧眉兴奋极了,快乐极了,高踞在秋千上,她随着那飘荡的弧度惊叫,惊笑,惊喊,惊唤。她的发结又散了,长发也飞舞着,裙子也飞舞着,笑声也如银铃抖落。

  “高一点!高一点!再高一点!”

  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高,越荡越高……

  兰婷忽然从她那“新生命”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似乎有什么第六感的东西刺痛了她某根神经,她抬头惊望,只看到那飞荡上天的秋千,她急呼着:

  “巧眉!小心!太高了!嫣然……”

  她的话没喊完,声音就冻结了。她眼光直直的瞪视着前面,只看到巧眉那小小的身子,不知怎么滑落了秋千,从高高的空中,重重的往下坠落……她跳了起来,狂呼着:

  “巧眉!”巧眉飞离秋千,摔落在地,似乎只是几秒钟间的事,兰婷的世界,却像在刹那间完全静止。她本能的奔过去,听到许多人在惊叫,在纷纷跑来,而这些跑来的人之中,有个最小的身影,以最快的速度,箭似的扑向巧眉……嘴里发出近乎绝望的悲切的歉疚的疯狂的呼唤声:

  “巧眉!巧眉!巧——眉——”

  那是嫣然。嫣然发疯般冲上去,发疯般抱起妹妹的头,发疯般俯身去亲吻巧眉的面颊,发疯般哭喊尖叫:

  “巧眉!巧眉!妈妈哇!妈妈!妈妈……”

  兰婷冲过去,一眼看到的,是巧眉后脑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嫣然雪白的裙子,而巧眉的脸庞,和嫣然一样,都像张白纸。兰婷的腿一软,不声不响的晕倒过去。

  这就是那个春天早上发生的事。

  这只是一件小意外,巧眉在送医院以后,治好了伤口,治好了小腿的骨折,她继续活下去,继续长大,只是,自从那天起,她的脑神经受伤,影响了她的视神经,她从此失明。她仍然有对漂亮的大眼睛,双眸如水,翦水双瞳……她却再也用不到她的大眼睛。兰婷在那个震惊下失去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儿子,她流产了,是个男孩,而且,医生宣布她再也不能生育。

  嫣然呢?嫣然有一段时间不再嫣然,她几乎不会笑,不知道什么东西叫“笑”,她只是紧握着妹妹的手,呆坐在病床前面,谁也拉不开她,劝不走她。当巧眉身体完全复元,当巧眉又会说又会笑了,嫣然还是不会笑。

  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家都尽量淡忘了往事。嫣然再会笑的时候,她的笑容里总带着点忧愁,带着点无奈,带着点早熟的悲哀。但是,她终于又会笑了。

  卫家和许多家庭一样,有他们的幸与不幸。

  卫家和许多家庭一样,带着他们的幸与不幸,度过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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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7-01




  图书馆里静悄悄的。嫣然坐在借书台的后面,眼睛迷惘的望着那大玻璃窗。早上出来上班时,天气还是好好的,而现在,却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了。雨珠一颗颗扑打着玻璃窗,发出细碎微哑的低鸣,把玻璃窗染上一层水雾,透过水雾,街上的树影、车影、人影都变得朦朦胧胧了。嫣然无意识的望着那片朦胧。

  室内很宁静,宁静中偶尔传来阵阵翻书声,或低低细语声。嫣然喜欢图书馆中这种气氛。当初考上图书管理系实在是误打误撞,反正现在考大学,在联招制度的志愿表安排下,每个人考中的科系都是碰运气。她碰进了图书管理系,不太喜欢,她本想学文学的。可是,没料到这一系还很吃香,一毕业就被介绍到这家半公半私,规模不算小的“砚耕图书馆”来做事,待遇不低,工作是从起码的管理员做起。她最怕毕业后没工作,虽然父亲事业不小,家里的经济环境,绝不在乎她工不工作,她却怕透了如果没工作,就必须天天待在家中的那份岁月。想起整天待在家里,让时间一分一秒慢吞吞的从身边流过……她就想起巧眉。不,不能想巧眉,不能让自己的思想永远围绕着巧眉转,不能。但是,唉!她仍然在想巧眉,下雨天,巧眉在做什么呢?“听”雨?“听”雨,“听”雨!而嫣然呢?嫣然在“看”雨!

  雨雾在窗玻璃上绘着图形,流动的、抽象的、变幻的图形,一片又一片。像树叶的飘落,像涓涓的细流,像各种形状的花瓣……像遥远的季节里,两个小女孩头发上的蝴蝶结,散开的蝴蝶结,滑落的蝴蝶结,散开的缎带,坠落、坠落、坠落……带着那缎子的光亮,蜿蜒滑落,像一条细细的蛇……

  她打了个冷战。五月的天气多变,似乎转凉了。

  “喂!喂!小姐!小姐……”

  有人在呼唤,她蓦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有个大男孩子正站在柜台前,用手指轻敲着桌子,似乎已经等了她好久了。她定睛注视,忽然觉得眼睛一亮,心中微微闪过一阵怦然。这感觉,就像她念大一时,第一次见到凌康一样。凌康那时念大三,是大传系的高材生,帅气,挺拔,神采飞扬,身边的女孩子围了一大群。时代变了,母亲常常说:以前男孩追女孩,现在女孩追男孩。凌康太优秀,太突出,他是那种永远逃不过女孩子纠缠的男人。凌康,唉!凌康!她心底幽幽叹息。“喂,请帮帮忙!”面前的大男孩说:“借书出去可以吗?”

  “哦,”她努力提起精神。“当然可以。”她注视他,蓝衬衫,蓝长裤,蓝外套,一系列的蓝,却蓝得不统一。衬衫是浅蓝,裤子是深蓝,外套是旧旧的牛仔蓝。真怪,不统一中原来也有谐调。他挺立在那儿,年轻的面庞,年轻的眼神,年轻的体格……他顶多二十五岁。在嫣然心目中,二十五岁左右的男人都是“男孩子”,超过三十,才能算男人。这男孩的眼神好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人类心理上的一种潜意识,她曾经在一本心理学书籍上念过。她不喜欢这种潜意识,这证明她内心的防线上还有空隙,有弱点。

  “你要借什么书?”她问,看看他的手,他两手空空,手中一本书都没有。“如果可以借出去,我再去找我要借的书,”他说:“不能借出去,我就不必找了,免得浪费时间。我才不想在图书馆里看书。”“图书馆里看书才是真正看书呢!”她不由自主的接口,看了那大大的“阅览室”一眼。

  “为什么?”“因为你无法躺着看,跷着腿看,窝在沙发里看,或趴在地毯上看,你必须正经八百的坐在那儿,你也就无法分心,就会专心一志的看下去了。”

  “哇!”他低呼一声,眉毛往上轻扬,好浓的眉毛,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以前,巧眉也有好黑好深好亮的眼睛。“我就是受不了正经八百的坐着看书,那样直挺挺坐在那儿,我看到的不是书,是我自己的鼻子。”

  她有些想笑,不自觉的看看他的鼻子。确实,以中国人的眼光看,他的鼻子算挺的,但是,他在夸张。不经心的夸张,不造作的夸张,自然而然的夸张。她喜欢他这种夸张。

  “好了,”他转开身子。“我去找书去!”

  “等一等!”她喊,拿出一张表格。“先填填表格,好吗?”

  他拿起表格,鼻子皱了皱,眉心皱了皱,嘴唇皱了皱。不太满意。“这感觉不好。”他说。

  “什么感觉?”“填表,我好像到了医院挂号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廉价的原子笔,他靠在柜台上,飞快的填着表格,一面填,一面说:“我们活在一个填表的世界里,上学要填表,毕业要填表,找工作要填表,生病要填表,报户口要填表,受军训要填表,考学校要填表……哇,我填了一辈子表。想看几本书,还要填表!”他把填好的表格交给她。她拿起来,看着:

  姓名:安骋远年龄:二十七

  籍贯:河北

  学历:成大土木工程系毕业

  职业:建安建筑公司绘图员

  婚姻:高不成低不就,未婚。

  家庭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地址:台北市忠孝东路四段×巷×弄×号

  电话:七七九一七七九(吃吃酒一起吃酒)

  她抬头看他,他在微笑。对着她微笑,那微笑里带着抹调皮,带着抹自信,带着抹天真。

  “我的电话号码很好记,我把谐音也写上,这样,如果我忘了还书,你只要想起那家伙是吃吃酒一起吃酒的酒鬼,就行了!”“安骋远,”她念着,也笑了。“我第一次遇到姓安的人。像小说里的……”“儿女英雄传里的安公子!”他接口:“我在学校里大家都叫我安公子,我起先很得意,后来把儿女英雄传找来一看,老天!那个安公子真窝囊,碰到几个小毛贼,吓得会尿裤子,气得我一星期睡不着觉,想了各种办法想改姓,我爸就是不肯。后来,我发现那个窝囊的安公子,居然先娶金凤后娶玉凤,想想,起码还有点美人缘,就忍下去啦!只是忍到现在,金凤也没遇到,玉凤也没遇到呢!”

  她凝视他。他说得相当有趣,她不自禁的微笑。

  “你看不出有二十七岁。”

  “哦?看得出多少岁?”

  “十七。”他脸色沉了沉,皱眉头。

  “谢了!”他憋着气说。“还好没说我只有七岁。对一个男人,你这句话有点侮辱性。表示我还没有成熟!好了,我不在这儿耽误你,有人来借书了,我先去找书去!”

  他转身,迈开步子,很快的消失在那一间间,一排排,一列列的书城中了。她摇摇头,在图书馆工作也有个好处,生活绝对不像想像中那么单调,你会碰到形形色色的人。例如,现在,她面前有个很可爱的小老太太,她是这图书馆的常客,和嫣然已经混得很熟了,姓莫,大家都称她莫老太。莫老太身材矮小,大概不到一百五十公分,已经七十岁了,脸上全是皱纹,却乐观无比,亲切慈祥爱笑。几年来,她几乎看完了整个图书馆的书,涉猎之广,令人惊奇。现在,她把两本书放在柜台上,嫣然接过来,一本是《你的星座》,一本是《紫微斗数》。

  “莫老太,”嫣然拿起借书卡,登记着:“你对算命有兴趣了吗?我记得您上次借的全是科学方面的书。”

  “科学是理性的,”莫老太说:“命运是非理性的。我看科学的书,是试着用理性来解释人生。可是,卫小姐,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看过了真实的人生,活过了大半个世纪,你就会知道,人生有许多事,都是非理性的。一个偶然,一个刹那,一件小小的事件,常常就决定了人一生的命运。我借这两本书,想研究研究中国人和外国人对‘命’的看法。”

  嫣然把书递给莫老太,目送那矮小的身子蹒跚的离去,她陷进了某种沉思中。命运,命运,命运是什么?命运是非理性的,是一种公式。她坐在那儿,拿着笔,下意识的在一张白纸上写:“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

  她对着这公式出神。许多年前发生了一件偶然,许多年前不该发生那件偶然……她的情绪沉落了下去,心情像窗外的雨雾,朦胧而迷茫。她从很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开始,就患上种时好时坏的“忧郁症”,这症状会随时发作,随时把她从欢乐或明快中一下子拉进晦暗和哀愁中去。事实上,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来,并没有什么真正明快或欢乐的日子。如果勉强要算有,就是刚认识凌康那段日子了。她记得第一次参加舞会,是凌康请她去的。第一次离家去溪头旅行,是凌康安排的。第一次坐在电话机前等待,是为凌康。第一次在父母面前有秘密,是为凌康……但是,凌康,凌康……她叹了口气,在纸上胡乱的涂抹着:

  “偶然偶然偶然偶然……=命运

  凌康偶然偶然偶然……=矛盾

  矛盾+凌康+偶然+命运……=?”

  她停下笔,用手托住下巴,出起神来。心情陷在一片迷惘的混乱里,悲哀乘隙而入,占据了她的心灵。有好一会儿,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只是深陷在那种凄然的虚无里。“喂!喂!小姐,书找到了!要不要登记?”

  她被唤醒了,回过神来,那“安公子”正把三本书放在桌上,眼光直射在她脸上,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

  “你经常这样子吗?”安公子问。

  “什么?”她困惑的看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有些——神不守舍。”他说,伸过头来,看她写的纸条。“矛盾加凌康加偶然……”他念着,她慌忙把纸条一把握住,绉成一团,扔进柜台下的字纸篓里去了。他点点头,若有所思,若有所知,若有所解的凝视她。“凌康是谁?”他问。

  “不关你的事。”她很快的说,去拿桌面的书。

  “当然不关我的事!”他的眼光闪了闪,笑意浮在嘴角上。“管他是谁,你已经把他和你的矛盾一起扔进字纸篓里去了。是不是?”她怔住了。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她几乎是漠然的低下头去,拿出一张新的借书卡,把他选的那三本书拉到面前来。他借了三本全是文学著作,一本“贵族之家”,一本“白痴”,一本“刺鸟”。她心中漾起一股奇异的情绪,这三本书很巧,全是她看过,而且很喜欢的作品。她登记了书名,把书递给他。他接过了书,站在那儿,有点失措的望着她。她沉默的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原子笔、订书针、登记表、书本……她不想再和他谈话。“怎么了?”他问。“我说错了什么话吗?你刚刚不是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喂,”他用手指敲敲桌面:“你姓什么?”她摇摇头,不理他。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一把抱起桌面的书,用力的摔了摔头,咬咬牙说:“好,我懂得什么叫不受欢迎,什么叫自讨没趣!我也不会厚着脸皮在这儿惹人讨厌!但是,小姐,让我告诉你一句话,是莎士比亚最最有名的句子,相信你也听过:笑容是美丽的女孩最美丽的化妆品,冷漠是美丽的女孩最大的致命伤。我把这莎士比亚的名言送给你!”

  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

  “莎士比亚?”她愕然的问:“莎士比亚那一本书里的句子?”“怎么?”他一脸的惊诧。“你居然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她有些懊恼。“我连莎士比亚是吃的东西喝的东西还是玩的东西都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莎士比亚!”他瞪她。

  “我只知道沙士汽水!”她哼着。

  他笑了。“你会说笑话,就还有救。”他说,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孤僻和傲慢是慢性的毒药,它一点一滴的谋杀人类。对不起,我爱文学爱之成癖,专门引用名言,这是屠格夫的句子。”

  “屠格涅夫,那本书?”

  “是‘罗亭’”。“胡说,我看过‘罗亭’。”

  “那么,大概是‘猎人手记’里的,或者是‘父与子’,要不然就是‘烟’里面的……”

  “我想,”她瞪着他。“是‘前夜’里的!”

  “对!”他恍然大悟。“就是‘前夜’里的!”

  她睁大眼睛,静静的看他,静静的摇头。

  “你专门冒充名人吗?”她问:“你怎么不再引用一点迭更斯、哈代、罗曼罗兰的句子?你知不知道杰克伦敦说过一句话,对你倒很合适!”“什么话?”他大感兴趣。

  “浅薄的人才用名言装饰自己。”

  “唔,”他哼着,脸有些红了起来。“对不起,我不认识杰克伦敦,他那本书里写了这句话?”

  “‘野性的呼唤’!”“胡说!”“那么,”她垂下睫毛,笑意不知不觉的浮上嘴角。“就是‘海狼’里面的,要不然,就是‘马丁·伊登’里的!”

  他着她,笑容逐渐充盈在他那黑而生动的眼睛里,他咧了咧嘴,他的嘴角很宽,笑起来往上弯,有种温暖而亲切的韵味。他对她看着,他们彼此看着,然后,不约而同的,两人都笑了。“好,”他说:“我承认莎士比亚和屠格涅夫都没说过那些话,那是安骋远说的!至于你那句什么浅薄无知的话,到底是谁说的?”她摇头。“不告诉你!”“你很天真,”他抱住书本,准备走了。“如果我想打听你的名字,实在太容易!再见!杰克伦敦!”

  他走了。大踏步的,他很踏实、很笃定、很自信、很轻松、很愉快的走了,消失在大门外的雨雾里了。嫣然坐在那儿,对他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的神。多么有生命力的一个男孩子!多么充满活力与热情的一个男孩子!多么会“利用名人”来装饰自己的男孩子!多么会卖弄——卖弄,真的,他在卖弄他的文学知识,屠格涅夫、罗亭、烟、猎人手记……正像她忍不住要卖弄杰克伦敦一样,扯平了。她和他是扯平了。她下意识的低下头去,找出他的资料:安骋远,河北人,二十七岁,未婚。下班的时候,雨仍然没停,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她只能用皮包顶在头上挡雨,真讨厌这雨淋淋的天气,它把天空都压暗了,灰灰的天,灰灰的云,灰灰的雨,灰灰的暮色……她往公共汽车站走。安公子带来的一些欢愉已经消失了,跟着灰灰的暮色和雨雾一起包围住她的,又是那随时发作的病症,灰灰的忧郁。忧愁夫人!德国苏德曼的作品,一本著名的小说;忧愁夫人!她看到了那位夫人,她正浮在空中,飘荡在雨雾里,像个灰色的幽灵。

  忽然间,有把伞遮在她头顶上,一个轻快的、男性的、熟悉的、愉快的声音嚷着:“哈!人生何处不相逢?又碰到你了!”

  她一惊,蓝衬衫,蓝长裤,蓝外套!她接触到他笑嘻嘻的眼睛。“你……”她怔着。“猜到你没带伞!”他坦白的笑了。“回家放下书,看到雨越下越大,心里一直在转念头,总不能才借了书又去还书,如果想再找个理由接近你,只有一个办法,带把伞出来接你!所以,就拿了把伞,冒冒失失的在街上等你了!你瞧,我没撒谎,老老实实的先招了!”

  她瞪着他,那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欢愉,充满了某种动人的温暖。他咧着嘴在笑。他有对会笑的眼睛,有张会笑会说的嘴,有份会笑会影响人的力量……她亲眼看到忧愁夫人被他赶得仓皇后退,退到云层深处去了。她继续瞪着他,心里涌上一层温柔,脸上的肌肉就放松了,她知道,她也在笑了。“你叫什么名字?”他再度开口,语气坚定。“我很不习惯叫人小姐,我喜欢一开始,大家就彼此称呼名字,我该怎么称呼你?”“卫,”她清清楚楚的说:“保卫的卫,卫嫣然,嫣然一笑的嫣然。”“卫嫣然。”他紧盯着她,重复着这名字。“卫嫣然,你有个很美的名字。只是,希望你经常都能够名副其实。”

  雨珠打在伞上,滴滴笃笃,瑟瑟……她想起一支英文歌,歌名叫“雨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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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16553  32355---

  音乐!是的,那雨是一串音符: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听那雨声如歌滴落!告诉我以前多么笨拙!告诉我以前多么笨拙!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7-01




  巧眉坐在钢琴前面。她纤长细致的手指灵巧的滑过了琴键,让那成串的音浪如水般流泻。美妙的琴音跳动在宁静的暮色里,把那阴暗的黄昏奏成了活的,生动的,跳跃的,悸动的,充满了生命力与幻想力的。她沉浸在音乐的领域中,专心的去抚动那些十几年来摸熟了的琴键,她长长的睫毛半垂着,眼珠在凝注不动的时候,她看起来像是在沉思,像个永远在沉思,永远在倾诉,永远沉浸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境界中的少女。

  真的,巧眉专心的弹着琴,对于周围的一切都不注意,她知道黄昏来临了,下午,她就已嗅到雨雾的气息,听到雨声的低诉。当你不能看的时候,你的其他感官的反应就会分外灵敏。假若她安心想去体会周遭的一切,她绝对可以知道这琴房中常常轻微响动的脚步声,是谁进来了,又是谁出去了。母亲,父亲,秀荷,张妈……他们总是轻悄悄的进来,再轻悄悄的出去。大家都不打搅她,尤其在她如此专心弹奏的时候。可是,她手边的茶永远是热的,一盘小点心总是在固定的位置,永远新鲜。奶油的香味和琴房中一瓶鲜花的香味,充盈在室内。点心、热茶、鲜花……,这些细碎的小东西加起来,是一个字:“爱”。她常常内心悸痛的去体会这个字,而觉得她承受得太多,却苦无回报。

  这个下午她把自己埋在贝多芬的“命运”中,在许多交响乐的主调里,她最偏爱三首:贝多芬的“命运”,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和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鸟”。每次弹这三首曲子,她都会进入一种完全忘我的境界。在这时候,脑中不想爸爸,妈妈,不想嫣然,不想自己的失明,不想过去,不想未来……只猛烈的抓住“现在”这一刹那,这一刹那是贝多芬的,是柴可夫斯基的。不是她的,不是卫巧眉的。她很久以来,就下意识的放弃了找寻自我。

  终于,她弹完了琴,让手指从琴键的最高音一下子滑到最低音,一连串流动的音浪瀑布般宣泻而过,然后,是完全的静止,完全的宁静……她垂下手,默默的坐着,心神在捕捉那宁静的一瞬,完完全全的宁静。

  一阵掌声从身后传来,打破了那份宁静。巧眉微微一惊,怎么,她居然不知道他来了,更不知道他从何时起已经坐在那沙发上了,他能这样悄无声息的进来,完全不引起她第六感的注意,实在是很奇怪的。她慢慢的从琴边转过身子,唇边漾起了一丝笑意。“凌康。”她说:“什么时候来的?”

  “下班以后。”“你下班了?那么,快六点钟了?”

  “是的。”“那么,”她侧耳倾听。“姐姐也快回来了。唉!还在下雨,应该让秀荷送把伞去。”“你不要担心嫣然,”凌康说,注视着巧眉。面前的少女雅致温柔,乌黑乌黑的长发直垂胸前,面颊白皙如玉,双眉清秀如画,那失明的双眸,虽然缺乏光采,却仍然动人心弦。他凝视她,每次凝视巧眉,他都觉得内心有种近乎痛楚的感觉,痛楚的怜惜,甚至是痛楚的依恋。认识巧眉已经五年了,五年来,这种痛楚感有增而无减,连受军训那些日子里,他都无法摆脱这份痛楚感。“你不用担心嫣然,”他再重复了一遍。“你姐姐会照顾自己,她独立而坚强。”

  巧眉面对着他,眉心轻轻的蹙了蹙,唇际有声几乎听不出来的叹息。这种轻颦轻叹,和她浑身带着的清灵纯洁,雅致细腻,都又引起他心中的痛楚。巧眉,巧眉……他心里有多少话想对她说,如果她肯“听”的话!

  “姐姐并不坚强。”她忽然说,从琴凳上站了起来,熟悉的走到沙发边来,他本能的伸手去扶她,她却已经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了。“凌康,”她静静的面对着他,静静的说:“你怎么不去接她?反正你要来我家,怎么不顺便去接她?你开车来的,是不是?”“是,”他有些结舌,有些狼狈。“对不起,我没想到这一点,我的办公室离砚耕图书馆还有段距离,现在,又正是车辆拥挤的时间……”“这……不成理由吧?”她轻声问。

  “是的!不成理由!”他的心脏怦然一跳,忍不住冲口而出:“真正的理由是,我根本没想到嫣然,我一下班,就……”“凌康,”她轻柔的打断了他的话头,就像以往很多次紧要关头,她都会及时打断他一样。“请你把钢琴边那杯茶递给我好不好?我渴了。”他咬住嘴唇,咽住了要说的话,走过去拿了茶,递到她手中。她紧握着茶杯,迭着腿,把茶杯放在膝上。她那秀气的手指,几乎是半透明的,玻璃杯里碧绿的茶,透过杯子,把她的手指都映成了淡绿色,像玉,像翡翠。她啜了一口茶,再倾听着。“几点了?”她问。“差五分六点。”他看看表,站起来打开了室内的灯。灯光下,她坐在那儿,一袭淡紫色的衣衫,领子上系着白色的小结。她看起来真像幅画!

  “姐姐五点钟就下班了。”她不安的蠕动了一下身子。“可能挤不上公共汽车。”“巧眉!”他喊了一声。“你不能永远这样依恋嫣然,你好像害了——相思病似的!你应该出去走走,到海边去晒晒太阳,星期天我带你去海滨浴场晒太阳好不好?”

  “如果下雨呢?”她微笑的问。

  “如果下雨,”他有力的说:“我就带你去淋淋雨!在雨里散步,也很有情调的,你信不信?”

  “我信。”她唇边漾开一个很动人很诚挚的笑。“你有没有和姐姐在雨里散过步?”她轻声而温柔的问。

  “我……”他怔住,瞪着她,几乎有些生气。可是,她那样柔美,那样纯真,那样温柔和宁静……他简直无法和她生气!“我没有。”他闷声说。

  “那么,何不从今晚开始?和她去雨里散散步?”她说,一副心无城府,纤尘不染的模样。

  “我告诉你,巧眉,”他忍无可忍,急促的说:“如果我要和嫣然去雨里散步,五年前我就可以和她去了!你懂了吗?”

  一阵寂静。她脸上掠过一抹惊惶,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她的眉头又轻轻蹙拢,嘴角微微痉挛了一下,她张开嘴,吸了口气,几乎是痛苦的问:“五年?我们认识你已经五年了吗?”

  哦,是的,五年!凌康苦恼的想着。五年是很长的岁月!他不自禁的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嫣然的情形,一年级的新生,头发还是短短的,唇角有两个小涡儿,不笑也像在笑,但是,笑容里总带那么几分无奈。或者,就是这点儿说不出来的“无奈”打动了凌康。那时,凌康在学校里办壁报,演话剧,参加辩论比赛,办活动,开舞会……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环绕在他身边由他挑选的女孩起码有一打。凌康知道自己的条件优厚,知道自己被女同学欢迎,也知道嫣然注意到了他,几乎所有的新生都注意了他。

  说实话,那时凌康交女朋友都没有认真过,大概他太顺利了,太没碰过钉子,使他对女孩子都是游戏态度。他很高傲,很自信,很坚强,他不让自己陷进去。对嫣然,他确实动过心,真正的动过心。他带她参加舞会,第一次和她跳贴面舞,她的清雅飘逸,灵秀妩媚就使他怦然心跳。第一次带她看电影,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她居然惊悸得手指冰凉……她那么纯,那个一年级的小女生。真的,嫣然确实吸引了他。假如——假如嫣然不那么快就把他带回家,那么快就让他见到她的家人,他和嫣然一定会继续发展下去。可是,嫣然做错了,或者做对了,他无法判定这对与错。嫣然把他带回家,让他见到了巧眉。第一次见到巧眉,他就知道他完了!他和嫣然之间也完了。那时巧眉才十六岁。一个十六岁,双目失明的小女孩,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牵引和震撼力,让他迷失了如此之久?

  那晚,巧眉也在弹钢琴。乌黑的长发直垂腰际,皮肤白嫩得像掐得出水来,秀气的眉毛下,是对迷迷蒙蒙的大眼睛。他这一生从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这样美丽的双眸居然看不见东西,他那怜惜的情绪就彻底的占据了他整个心灵,抽痛他每根神经。但是,那孩子并不悲叹什么,并不怨天尤人。她很可爱的微笑着,很可爱的弹着琴,很可爱的问他一些细细碎碎的小问题:“你念大传系?什么叫大传?”

  “你是不是很高?我觉得你的声音在我头顶上飘。”

  “你喜欢钢琴吗?你一定会唱歌!”

  那晚的他必然忘形。他记得自己为她唱了歌,一支又一支,从民谣到西洋歌曲。她侧耳倾听的样子可爱得像个梦。他完了!他被捕捉了,被无心的捕捉了!无心,确实无心,这孩子经过了五年,二十一岁了。你不能说二十一岁的少女还不解风情?但是,她仍然对他若似无情,若似无意,若似无心。这种无情、无意、无心的情形几乎要让他发疯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告诉自己:等她长大!等她长大!多么苦恼的等待!多么费心的安排哪!

  五年来,他让自己和卫家保持来往,逐渐成为卫家的一员,兰婷和仰贤待他如同待自己的儿子。卫氏夫妇都不问什么,不说什么,只是安详的接待他,自然的接待他,让他在卫家的大门中出出入入。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伤害过嫣然,嫣然太聪明了,太敏锐了。没有几天,她就把他看透了。嫣然悄悄的避开,不落痕迹的把自己放在一个超然的地位。她和他依旧有说有笑,有来有往。说的是巧眉,谈的是巧眉。

  而巧眉,巧眉隐藏在一片轻烟轻雾中,让他把握不住,让他焦灼苦恼,让他抓不住也看不清。

  “你在想什么?”巧眉忽然打破了沉寂。“你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了。”“想……这五年!”他喟叹着。“时间很快,是不是?你从小女孩变成大人了。”“你从学生变成编辑了。”她说。“可惜,我看不到你编辑的杂志。但是,姐姐把里面的小说念给我听过,她说你的选材都很好。”“她说?”凌康咬咬嘴唇。“你认为呢?你没意见吗?你没有自己的思想吗?”“我……”她嗫嚅着。“我是不太懂的。你知道,我几乎是很无知的。例如,有篇文章写云的颜色,写清晨的彩霞,我知道很美,可是,我就是无法具体抓住那种变幻的色彩,我对颜色几乎已经忘光了。”

  “哦!”他心中抽搐了一下。没有颜色的世界是什么世界?没有光线的世界是什么世界?他心痛的伸出手去,把手忘形的压在她的手上。她被这突然的接触吓得直跳起来,手中的茶溅了出来,溅得她和他满手都是。他慌忙从她手中取掉杯子,抓起一张化妆纸擦拭她手背上的手,她很快的缩回了手,把手藏在身子背后,急促的说:“以后不要这样!请你!”

  “不要怎样?”他恼怒起来。对自己生气,对她生气,对这五年的时间生气。他忽然觉得,他非要表白心事不可,他非要征服她不可。他今晚再不说清楚,他会疯掉!

  “不要再碰我,”她清清楚楚的说。“我并不习惯,你吓了我一跳。”“你迟早要对我习惯,”他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惊惶的后退,他握住她的手,坚决的叫:“巧眉!听我说几句话!”“不。”她很快的说,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脸涨红了。“请放开,”她低语,语气低柔而清晰。如此柔和的声音,却有极大的支配力量。“不要利用我的缺陷来征服我,”她说:“我看不见,这很不公平。请你放开我,不要吓住我,我对所有突然的举动都会害怕。你懂吗?凌康,不要吓住我!”

  他立即松手。是的,不能吓住她,决不要吓住她,否则,他永远都得不到她。他垂下手去,沮丧而懊恼。

  “巧眉,巧眉,”他低语。“我该把你怎么办?你脑子里到底整天想些什么?除了钢琴音乐以外,你生命里到底还有些什么?我真不了解你……”

  她退到窗子边,把脸转向了窗玻璃,像个孩子一样,她用额头贴着玻璃,似乎在倾听那雨的声音。

  “对不起,”她喃喃的说:“我想,我是无可救药了。”“什么无可救药了?”他听不懂。

  “我……我……”她嗫嚅着,脸色暗淡了下去。“我活在一个无色无光的世界里,那个世界你走不进去,而你的世界,我也走不进去。凌康,我是无可救药了。将来,有一天,你或者会了解我这句话……我努力想不自卑,努力想做个正常的、可爱的……瞎子,但是……”她迷蒙的眼睛里有了水雾,她的声音可怜兮兮的震颤着。“有时是很难很难的,要排除那种自卑和无助的感觉是很难很难的,要想不依赖别人也是很难很难的……我……我……我说不清楚,我……”她努力挣扎,泪珠仍然沿颊滴落。“不要说了!”他哑声制止,因为自己带给她的痛苦而自责,而内疚,而更加苦恼起来。他身不由己的走到她面前,想拥抱她,想安抚她,想拭去她的泪痕。但,他不敢碰她,怕再吓住了她,怕再冒犯了她,他就呆呆的站在她面前,束手无策的望着她。她很快的拭去泪水,振作起来。她勉强的仰起头,勉强的微笑了,那笑容虚飘飘的浮在她唇边,似乎很遥远,很不实际。“别理我!”她说:“我偶然会自怜一下!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噢,几点钟了?”她突然问。

  他下意识的看表。“六点十五分!”“哦!”她惊呼。“这么晚了?怎么姐姐还没回来?糟糕,她会不会出事?会不会遇到车祸?你刚刚说交通很挤,是吗?我要去问妈妈……”

  她的话还没说完,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惊觉的侧耳倾听,立刻,兰婷在客厅里叫:

  “巧眉,你姐姐打电话回来,说她不回家吃晚饭了,她问你要不要跟她讲话?”“要!要!”巧眉慌忙答应着。熟悉的穿过琴房的门,几乎是奔进客厅。凌康跟着从琴房走出来,他有时会对巧眉行动的敏捷觉得惊奇。但是,卫家非常仔细,每样家具的位置从来不移动。巧眉一直奔向了电话,从母亲手中接过听筒来。她面颊上的泪渍仍未干透,那脸色也依旧苍白。兰婷仔细看了她一眼,就若无其事的站在一边听着。

  “喂,姐,”巧眉对电话急切的说:“你不回家吃饭吗?为什么不回家吃饭?”“巧眉,”嫣然在说:“我碰到一个老同学,他要请我吃晚饭,我吃了饭就回来,你要我带什么东西不要?我给你买了新上市的枇杷,又香又大,你还想吃什么吗?苹果?哈密瓜?……”“不,不用了。”巧眉有点消沉。“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老同学带回家来吃饭呢?”“呃,”嫣然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好半天,电话对面哑然无声,然后,嫣然呻吟似的低语了一句:“不,再不会了。”“姐姐,”巧眉怔了怔:“你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哦,”嫣然醒了过来,提了提喉咙:“没说什么。你——

  你今天过得好不好?凌康——他来了吧?他在吗?”“在。你要跟他说话?”巧眉想移交听筒,一时间,闹不清楚凌康的方向,“凌康!”她叫。

  “哦,不,不,”嫣然慌忙说:“我并没有话要对他说,我只是……问一问他在不在。好了,我要挂电话了,对了……”她又想起什么。“你告诉凌康,他杂志上那篇‘泥人’棒透了,吃完晚饭,让他念给你听,一篇好精采的小说!”

  “哦,”巧眉细巧的牙齿咬了咬嘴唇,她抽了口气,很快的说:“姐,你必须在外面吃晚饭吗?在下雨是不是?整个下午都是雨声,你没带伞,一定淋了雨。你——不能早些回来吗?”她祈求的。“能不能?”

  “除非——”嫣然很犹豫。“你怎么了?你好像不大开心?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好,”她忽然下了决心。“我回家来!告诉妈妈等我回来吃饭!”

  “你的——那位老同学呢?”

  “让他去请别人吧!”电话挂断了。巧眉把听筒放好,转过头来,脸上有着静静的、柔和的微笑。“妈,姐姐要回来吃晚饭了,我们多等一下!”

  兰婷困惑而不解的看着巧眉,再无言的看向凌康,凌康满脸的沉思,眼睛里写着烦恼,嘴角带着忍耐——一种近乎痛楚的忍耐。而巧眉,她扬着脸庞,忽然有某种秘密的快乐,染亮了她的面颊,她很真挚的说:

  “凌康,姐姐要回家来和你讨论你的杂志,她说有篇什么‘泥人’,简直棒透了!”凌康呆着,像个泥人。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7-01




  清晨,嫣然,醒来,就听到琴房的琴声了。这么早,她看看手表,还不到六点钟!想必,巧眉又有个失眠的长夜!否则,她不会这么早就去弹琴。失眠的长夜?最近,巧眉是不太对劲,她显得苍白、沉默,比以前更喜欢待在琴房。她怎么了?嫣然张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在飞快的转着念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巧眉变得怪怪的了。嫣然搜寻着记忆,是凌康受完军训回来的时候?好像是。然后,有一天,她回家很晚,因为下雨,因为在图书馆耽误了……不,因为第一次见到安骋远,安公子……那个会说会笑会闹的大男孩!她闭上眼睛,安骋远的名字从她心底细细的划过去,细细的留下一道刻痕。认识安骋远快两个月了,两个月来,这大男孩总是想尽办法请她吃晚饭,她吃过三次,只有三次!因为她知道巧眉在等她回家吃晚饭,她不忍心让巧眉孤独。怎么?她蓦的睁开眼睛来,那该死的凌康,他居然填补不了巧眉心中的空隙吗?五年了!她从齿缝中吸气,五年了。凌康,你该死,你混蛋,你可恶?你招惹了姐姐,再移情于妹妹……然后,你让五年的时间荒度!为什么?为什么凌康态度模棱,巧眉日形憔悴!该死!她从床上惊跳起来,凌康或者有兴趣和一个盲女交朋友,但是,经过了五年的考验,他面对的不再是游戏,而是婚姻和成家立业,他会要一个盲女做太太吗?他会让一个盲女来妨碍他的前程吗?

  琴房里的琴声抑扬顿挫,荡气回肠—32165351655321531365---—……柴可夫斯基的悲怆!那凄凉的琴声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震痛了嫣然的神经。巧眉的琴实在弹得好,教她弹琴的陈老师就说过,难得她能仅凭记忆,背出那么长的谱,而弹奏时,连116音符的差别她都不会错。让她学琴,这是爸爸的主意,只有音乐,是可以用耳朵来听,来记忆。只有琴键,是触摸敲击就能发出声音。

  “学琴可以让她有点寄托!可以让她灰暗的生活里起码有音乐!”卫仰贤说。那是在巧眉看遍所有医生,断定无法恢复视觉的时候,那年巧眉八岁。八岁学琴,一转眼,也学了十三年了。最初,嫣然也跟着学,但,她的琴反而没有巧眉弹得好,巧眉心无二用,每天摸着琴,牢记那每个琴键的位置,不厌其烦的去一遍一遍的弹。她的领悟力太强,音乐的感受力更强。她抓住了琴键中的感情和生命。嫣然也爱音乐,也爱弹钢琴,她还去音乐社学过吉他和电子琴。在外行人耳朵里听起来,她的琴也能唬唬人了,只是,和巧眉一比,她就自惭形秽。

  “悲怆”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嫣然翻身起床,去浴室匆匆梳洗。然后,她悄悄打开卧室的门,往琴房走去。要到琴房,必须先经过客厅,她光着脚在地毯上走,不敢惊醒父母。但是,才到客厅,她就怔了怔,兰婷正一个人蜷在一张大沙发中,她在倾听那琴声,神情专注而沉痛,她的眼眶是潮湿的。

  “妈!”嫣然低呼一声,不由自主的奔过去,跪在沙发前面,抱住了母亲。“妈,你怎么——你哭过了!”

  “嘘!”兰婷低声轻嘘。把嫣然拥在胸前,她的下巴贴着嫣然那乌黑的头发。很久了,很久以来,母女之间没有这样亲昵的依偎过。“不要打扰她,让她弹,她需要发泄!”

  “妈,”嫣然抬起头来,凝视母亲。“她最近很不快乐,是不是?”“我……我不知道。”兰婷虚弱的说:“她一直伪装得很好,她已经尽了她的能力,在努力表现快活。可是,她……她……”兰婷忍不住冲口而出,“她实在可怜!”

  嫣然闭上眼睛,有一阵晕眩袭击了她,使她的心脏猛的痉挛成了一团。“对不起,妈妈,”她低语。“对不起,妈妈!”

  兰婷惊痛得颤栗了一下,怎么?她不该说这句话,太不该了!她不要嫣然伤心,她不要嫣然有犯罪感!她不要嫣然终身背负着这歉疚!她急切的搂住嫣然,急切的想安慰她:

  “不要说对不起,嫣然,没你的事!你千万不可以为巧眉太操心,你没有做错过什么……”

  “妈妈!”嫣然轻声的打断了母亲,抬头仔细的、深深的凝视母亲的眼睛,她用同情的、了解的、真切的、哀伤的语气说:“可怜的妈妈!你又要伤心小女儿的失明,你又要担心大女儿的犯罪感。哦,妈妈,你比我们更可怜!更可怜。”

  泪水一下子冲进兰婷的眼眶里。

  “不,我不可怜,”她急促的说。“我有两个这么优秀的女儿,这么善良温驯而可爱的女儿,如果我还不满意,我就太不知足了!”嫣然更深刻的看着兰婷。哦,妈妈!她心里在想着。你是可怜的,你也是不满足的!你永远在痛恨久远前那个春天的早晨,在那个早晨里,你失去了小女儿明亮的眼睛,大女儿活泼快乐的心境,你还失去了你渴盼已久的小儿子!一下子时间,你失去了三件珍宝!哦,妈妈,可怜的妈妈!这一切一切,只毁在你大女儿那双手上!

  兰婷伸手抚摸嫣然的头发,试着去读她的思想。

  “嫣然,帮我一个忙。”她说。

  “是的,妈妈,”嫣然顺从的回答。

  “你一定要快乐,要尽量去快乐。”

  “好的,妈妈。”嫣然说,从她身边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去琴房。”嫣然坚定的说。“我要去和巧眉谈一谈,我要找出她在烦恼什么。”兰婷沉思了片刻,她知道这姐妹两人自小就有种灵犀相通的默契。她点了点头:“去吧!我到厨房去帮你们弄早餐。”

  嫣然走进了琴房。巧眉穿着件淡紫色的长睡袍,坐在钢琴前面,披着一肩长发,巧眉的服装,都是嫣然一手挑选的,巧眉对颜色和式样一概无知。嫣然很细心的选了紫色系统来为巧眉妆扮。很早开始,嫣然就欣赏淡淡雅雅的紫,觉得再没有比这颜色更适合巧眉的了,它使她的黑发显得更黑,面颊显得更嫩,连那大大的无光的眼睛,都被紫色映得雾蒙蒙的,像湖面凌晨时分反映的曙光。因此,巧眉的内衣、睡衣、洋装、长裤、外套、毛衣……所有服装,全是深深浅浅的紫。而嫣然自己,从不穿紫色,最美的颜色该留给巧眉。她穿黑的、白的、灰的、咖啡色的……她生命里不该有鲜艳的颜色,因为巧眉的生命里没有!她最排斥红色,使她联想到多年前那个早晨……从巧眉后脑涌出的鲜血,溅满了她的手,她白色的衣裳。

  嫣然的脚步惊动了巧眉,琴声戛然而止。

  巧眉慢慢的从琴凳上转过身子。

  “姐姐?”她问。“是的,”嫣然走过去,把双手放在巧眉肩上,虽然她故意举动都带出了声音,巧眉仍然被她的手微微吓了一跳。她温柔的扶着巧眉的肩,低头仔细看巧眉的脸。巧眉瘦了,她心痛的发现她瘦而单薄。“巧眉,”她沉声问:“你昨夜没睡好?”

  “睡不着。”巧眉坦白的回答。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就是睡不着。我越想早点睡着,就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一会儿觉得棉被太热,一会儿又觉得太冷,反正就是睡不着。”“怎么不来找我呢?以前你睡不着,不都是来找我吗?聊聊天,讲讲故事,就睡着了。”

  “不行,”巧眉轻轻的摇摇头。“你现在要上班,早出晚归,很累很累了。凌康说,我不能总是缠住你,依赖你!”

  “凌康说?”她有些生气了。“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说……”她嗫嚅着。“他说什么?”嫣然追问。

  “他说我这样很不好。他说你有你的生活,我会妨碍你,牵累你!”“他这么说吗?”她更生气了。“他没有权利对你说这些话!他胡说八道!巧眉,你从来不会妨碍我,牵累我,你千万不要听他的……”“他说的有道理。”巧眉静静的接口,脸上浮起一层温柔的悲哀。“我确实在——妨碍你,前一阵,凌康和我谈起……姐姐,”她顿了顿。“你知道,你认识凌康已经五年多了。”

  嫣然微微一愣。“怎样呢?”她问。“姐姐,我们……都长大了,是不是?”

  “巧眉,”嫣然皱了皱眉头。“你想说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我想说……”巧眉迟疑着,欲言又止。

  “说呀!”嫣然鼓励着。“告诉我!我们姐妹间没有秘密。你说出来吧!免得憋在心里睡不着觉!”

  “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

  “我跟你生过气吗?”嫣然惊讶的问。

  “好,那我就说出来,我想问你,你为什么让凌康等了这么久?你预备一辈子不出嫁,守着我?”

  嫣然惊跳,她的手从巧眉肩上移开了,不自禁的,她退后了两步,打量着巧眉。巧眉扶着钢琴站起来了,她盈盈而立,面颊上,是一片坦荡荡的真挚。一片最最纯洁的温柔。

  “哦!”好半天,嫣然才呼出一口气来。“你怎么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你真……吓了我一跳。我不知道凌康对你说了些什么鬼话,他显然引你……”她咽住了,瞪视着巧眉,有些惊悸的想着凌康,他在干什么?他想摆脱巧眉了?他故意引她走入歧途!该死!她心中疯狂的转着念头:要找凌康去!要去问问清楚!“姐姐?”巧眉小心翼翼的问:“你生气了?”

  “有一些。”嫣然说:“不是对你,是对凌康!”

  “怎么呢?”巧眉不解的。

  “巧眉,”嫣然清清楚楚的问:“你喜欢凌康吗?”

  “姐姐,”巧眉清清楚楚的反问:“你呢?你喜欢凌康吗?”

  嫣然深抽了口气,注视巧眉。第一次,姐妹二人间有种奇妙的紧张。喜欢凌康吗?嫣然悸动的想着,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孩子!她为他心跳过,为他失眠过,为他脸红过,为他期待过……他和她之间,也有过一段很短暂的欢乐,像昙花一现就凋谢了,因为——那个凌康见到了巧眉,心神就全被摄走了!虽然,那时的巧眉,还只是个发育未全的孩子!

  “姐姐,”巧眉静静的开了口,带着种令人心碎的体贴。“以前,我只是一个小孩,我想,我的心智成熟得比较晚,一直到最近,我才慢慢体会过来,姐,你喜欢他,你不能否认的,是不是?你不能对我不诚实!”

  “我……”嫣然的脸涨红了,她结舌的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我……我跟你说……”

  “不,我跟你说,”巧眉打断了她,微笑着。“我喜欢凌康,但是,不是那种喜欢,不是男女间的喜欢……如果他成为我的姐夫,我会非常高兴!”“哦,老天!”嫣然啼笑皆非的喊着,头都搅昏了,思想都弄乱了,她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可是,她看到巧眉那纤长的手指,在琴盖上轻轻的颤动,抬起头,她凝视巧眉,巧眉的笑容多么虚幻!她在装假!老天!她在装假!她怕伤害姐姐吗?她怕的,她一直怕的!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了,这就是巧眉会失眠会消瘦的原因了!如果你爱上你姐姐的男朋友,你也会失眠的!她想通了,释然了,奔过去,她给了巧眉一个紧紧的拥抱,笑着说:“你真会胡思乱想啊,巧眉。我现在不跟你说什么,我要赶快吃点东西去上班,晚上,我回家再跟你好好谈!”她牵着妹妹的手,走出琴房,去吃早餐。

  这天上班的时候,她一直心神恍惚。中午,她拨了一个电话给凌康,凌康出去吃饭了,下午,她再拨一个电话到杂志社,凌康又出去会见一个作家了。然后,她忙碌了起来,借书还书的人一大堆。有个学生把整本“世界奇观”里的彩色页全撕走了,把剩下的文字部份拿来还给她,让她大费周折,她要取消那学生的借书证,学生却坚称那些彩色页“早就被撕掉了”。一件死无对证的事,最后,嫣然只得记下这学生的资料,以后借书给他,必须先注明页数和彩色页,真麻烦。

  下班的时候,安骋远出现了。

  “嫣然,我买了辆新车!”安骋远兴冲冲的说:“来,我带你去游车河,吃晚饭,我们开瓶香槟,庆祝一下!今天是个很伟大的日子!”“哦,不行,”嫣然记挂着巧眉和凌康的事。“我有事!明天再跟你吃饭!”“可是,明天不是我的生日!”安骋远憋着气说。

  “呃,这样的吗?”嫣然望着他,安骋远正皱眉头、皱鼻子、又皱嘴巴的,他那深黝的眼神带着祈求。她软化了。“好吧!让我先打个电话回家!”

  他伸手一把按在电话机上。

  “不许打电话!”他说:“你每次打电话回家,就会取消跟我的约会,你家里的人舌头上都有钩子,透过电话都会把你钩回去,我怕你家那些人,也怕你打电话!”

  他说得有趣,她笑了。

  “我家的人都很可爱。”她说。

  “我相信。”他回答。“能够出产你这种女孩的家庭一定不平凡!但是,你还是先跟我去吃饭吧!电话呢?吃饭的时候再打,好不好?不在乎这么几十分钟!”

  “好吧!”她笑着拿起皮包。

  走出图书馆,她就看到了他的“新车”,一辆油漆斑驳,颜色蓝不像蓝,灰不像灰的车子。前面安全杠是弯的,尾灯是破的,车门进去一大块,天线折断,车轮已经磨得纹路都没有了。她愕然的望着这个“小怪物”,说:

  “你从那一个垃圾场找来的车子?”

  安骋远走去开车门,手放在门柄上,他正视她,很严肃,很认真,很受伤的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辆车!我告诉你,我家不富有,我爸是个教授,我有兄弟姐妹四个,父母养活我们不容易。我二十岁就学会开车,一心一意想要辆车,直到现在,我工作了一年,积蓄了五万块钱,五万元台币买的车,不会很豪华,不可能是宾士或凯迪莱克,但是,对我而言,它是很珍贵的。”

  嫣然收起了笑,很感动。

  “对不起,我并没有意思嘲笑它。”

  他点点头,很严肃的一拉车门,门柄立刻脱落,他抓着光秃秃的门柄,后退了两步才站定,他举起那门柄来,不信任似的看着。嫣然瞪大眼睛,拚了命要忍住唇边的笑意。安公子低低叽咕了一句什么听不清的诅咒,他走过去,总算打开了车门。嫣然钻进车子。安公子坐上驾驶座,嘴巴里还在叽哩咕噜。嫣然怕伤他自尊,努力不去注意车子的破旧,也不去注意他的诅咒。安骋远发动了车子,车子发出一阵咳嗽: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车子在咳嗽中颠了几下屁股,就从咳嗽转为一声长长的埋怨:“气!气!气——”一“气”之下,车子就不动了。

  安骋远瞪着驾驶盘。“混蛋!”他对驾驶盘说:“你给我争点面子行不行?人家在女朋友面前献宝呢!你怎么耍个性呢!要闹脾气,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呀!”嫣然咬紧嘴唇,转眼去看窗外的街道。笑意已经压在齿缝中了。安骋远再发动车子,车子又开始咳嗽,咳得人心惊胆战。经过一番又咳又喘又叹气之后,它再度颠起屁股来,颠完屁股就从鼻子里喷汽,好像是水蒸汽龙头似的……然后,终于,车子“唿”的一声往前冲去了。安骋远欢呼了一声:

  “啊哈!会动了!会动了!”

  嫣然如释重负,回头看他。他转着驾驶盘,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说:“我的老天爷,不盖你,急得我冷汗都冒出来了!”

  被他这样一笑,嫣然也再忍不住,跟着一起笑开了。他们在车子里不停的笑着,笑得什么忧愁烦恼和心事都忘了。车子平稳的向前驶去,居然不再闹脾气,把他们安安稳稳的送上了北淡公路。“你要开到哪里去?”嫣然惊异的问。

  “淡水。我们去淡水吃海鲜,看渔船出海,看沙滩海浪和岩石。”“不会太远吗?”“远?什么意思?”安公子皱眉头。“从台北开车到淡水,来回也不过一小时!”嫣然耸耸肩,心里想:天灵灵,地灵灵,你这老爷车可别抛锚!否则,别说一小时,多少小时都没用!车子往前驶去,似乎听到嫣然的祝祷,它平平安安的到达了淡水镇。

  安骋远停好车子,和嫣然走进了一家靠海边、有阁楼的海鲜店,在靠窗的雅座上坐了下来。倚着窗子,可以看海,几艘渔船在遥远的海面飘荡,落日刚刚沉落,天空被彩霞染红了,连海水都红了。有几只白色的海鸥,在岩石上低低的飞翔。“这儿没有香槟,”安骋远说:“我们用啤酒来代替好不好?毕竟,今天是个不平凡的日子!”

  嫣然点点头。啤酒送来了。桌上还有新鲜的乌贼、虾、蛤蜊和红鱼,嫣然端起酒杯,对安骋远诚心诚意的说:

  “祝你生日快乐!”“呃!”安公子喝了一口酒,含笑看她:“谁告诉你今天是我生日?”嫣然大为惊讶。“你不是说,明天不是你的生日吗?”

  “是呀,”他扬着眉毛。“明天不是我的生日,并不代表今天是我的生日呀!我只说,今天是个伟大的、特殊的、不平凡的日子!”“哦,”嫣然瞪着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个纪念日。”“哦?”“我和你认识到今天,刚好是五十三天,”他看看表。“严格说,是五十三天零四小时又二十五分钟。那天是五月二十日,星期三下午两点半。我每星期三下午都放假,所以去图书馆借书,你那天穿了件雪白雪白的丝衬衫,领子上滚着大荷叶边,一件同质料的裙子。你坐在柜台里面,若有所思,眼睛望着窗子,窗玻璃上都是雨珠,你只是静悄悄的看着,眼光好温柔好温柔,神情好沉静好沉静,我必须鼓起勇气,很残忍的把你从遥远的世界中拉回到现实。我从不在刚认识的女孩面前失态,但,那天,你让我很失态,我记得,我拚命卖弄文学知识,只是想给你加深印象。而你回答了我几句话,却使我又惊奇又惊喜,我回到家里,傻瓜兮兮的拿了一把伞,又在图书馆门口站了足足一小时。从那天到现在,是五十三天四小时又二十五分,不,二十七分钟了。”

  她听着他这篇话,惊奇,感动,而迷惑。

  “五十三天!”她喃喃的说:“为什么五十三天是纪念日?”

  “因为它不是五十二也不是五十四!因为它正好是五十三!因为——每一个认识你以后的日子都是纪念日!明天我们庆祝五十四天,后天我们庆祝五十五天,大后天我们庆祝五十六天!”她凝视他,眼眶湿润。

  “你太会说话!”她叹息的。“你这种男孩子很可怕,请你坦白告诉我,你这一套纪念日,有没有和其他女孩子共度过?”

  他啜了一口酒,紧盯着她,眼光炽烈,神情虔诚,虔诚得像面对自己宗教上的神只。

  “我发誓,你是唯一的一个!”

  “哦!”她轻叹。眼眶更湿了,她大大的喝了一口酒。真的,这是个纪念日,纪念日应该干杯。这一刻,她忘了凌康,忘了巧眉,忘了打电话,忘了父母,忘了很多很多东西,她心目中只有面前这个人:安骋远。

  接下来,是一个最最难忘的晚上。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7-01




  那真是个充满了温馨,充满了激荡,充满了柔情的夜,令人永难忘怀的夜。吃完了海鲜,嫣然已有些薄醉,她坚称鱼虾中有料酒,这料酒加上两杯啤酒,就使她醉了。安骋远说他也醉了,他醉是因为她醉了。“你为酒醉,我为人醉。”他说。

  她摇头叹气,对他的擅长言辞而感到惊讶。然后,他挽着她,他们信步穿过淡水镇,沿着新建的滨海公路散起步来。海洋就在身边浩瀚的波动,浪花扑打岩石,发出汹涌澎湃的声浪,气魄万千。而天际,月亮只有一点小牙儿,还忽隐忽现的。但,星星呢,却满天满天的璀璨,在黑暗的穹苍里放射着迷人的光亮。水面,是黑色锦缎般的流动玻璃,彷佛有许多星星跌进了海里,跌碎了,就在海中也璀璨起来了,把海面点缀着无数闪烁的光点。

  他们终于在海边一块大岩石上坐下来了。海风扑面吹来,有些凉意,他把他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肩上。她微侧侧头,下巴就碰着外套的衣领,他衣服上有种男性的味道,她第一次接触这种味道,像海风的韵味,咸咸的,粗暴而又温柔的。他紧偎在她身边,用他大大的手掌握着她的手。他弓着膝,头半倚在膝上,半转向她。他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关我所有的一切?”他问。

  “你填过一张表,你陆续也说过,我想,我对你已经知道得很多了。”“哦,不不。”他静静的说,“那是太少太少了。让我告诉你,我是家里最小的儿子,我上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都已经结婚了。我妈四十岁那年才生下我,所以我父母都是七十岁左右的人了。我爸在大学教文学,母亲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他们中年得子,对我这个小儿子宠爱得无以复加,完全达到溺爱的程度。尤其,哥哥姐姐们结婚以后,都搬出去成立小家庭了,爸妈就更疼我了……”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轻声打断他,这夜色,这海边,这星光,这醉人的海风轻拂下,谈家世未免有些扫兴。

  “因为你需要了解我的家庭,”他清晰的说,抬起头来,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使她面对自己。“因为——我计划在这几天内,带你回我家去。”他紧盯着她的眼睛。“因为我也要我的父母认识你!”她有些不安,挣脱了他的手,她转头去看海。

  “你未免太急了吧!我并不想去你家,我并不想见你父母,我认为——我们认识的时间还太短,我觉得,我几乎还不太了解你!”“你刚刚才说,你对我知道得已经很多了。”

  “知道和了解是两回事,我知道海水是咸的,不了解它为什么是咸的。我知道蝙蝠洞里的蝙蝠昼伏夜出,不了解它们为什么昼伏夜出。我知道海滩都是细沙,不了解为什么都是细沙。我知道安骋远二十七岁,能言善道,未婚。不了解他为什么到二十七岁,能言善道,还未婚?”

  他注视了她好长一会儿。

  “因为以前没遇到你。”

  她涨红了脸。“外交辞令!你知道吗?当你撒谎的时候,你会讲得一点诚心都没有。而且,我提出这个问题来,并不是在向你……在向你求婚,你别自作多情呵!”

  他凝视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转头望着大海。

  “小时候,我是个很害羞的孩子,我不敢和女生说话,怕被哥哥姐姐取笑。进大学,我到了台南,第一次离开了台北的家。第一次学习独立,学习生活,学习接触同学。那时我和现在不一样,现在的我比较坚强,比较成熟。那时候,我仍然乳臭未干,我很想家,想父母,对住校极端的不习惯。这时,有位大三的学姐,比我大两岁,因为同系,她常常照顾我。有次我们去露营,带的棉被不够,我坐在火边发抖,她居然去偷了一条同学的棉被来裹住我。于是,我对她就大大的倾倒起来。”“哦,”她喉中梗了梗:“毕竟,你那套纪念日还是和别人先度过了的!”“我发誓没有!”他低嚷,有些急促。“我可以不告诉你这件事,你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件事,但我不愿对一个我在认真的女孩有所隐瞒。你听我说,我和那学姐交往了一阵。她比我老练太多了!她是系花,拜倒在她牛仔裤下的男生可以组成军队,她的恋爱故事足以写上一百万字。但是,我对她完全不了解,我很嫩,很幼稚,很傻。她教了我许多事,包括——接吻,和肌肤之亲。然后,她甩掉了我,又找上别人了,这让我痛苦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深抽口气,低垂下头去。“……这是我唯一的恋爱史,从此,我很怕女人,也不想追求任何女人,我有保护色,我怕再受到伤害,直到我认识你。五十三天前!保护色也不见了,害怕也忘了,什么话都敢说了……好像一只重生的火鸟。”

  “火鸟?”“相传有一种鸟叫火鸟,它是永生不死的。但,它的生命只能维持五百年,到五百年的时候,它就把自己投身到烈火里烧成灰烬,这灰烬就变成一只重生的火鸟,再活五百年。”

  “你是重生的火鸟?”“为你重生。要为你活五百年。”

  “你不怕又遇到第二次伤害?如果你和我也无疾而终,你就可以再烧一遍,变成第三次重生的火鸟。噢,”她微带伤感的低呼:“火鸟是永生不死的,你大可左烧一次,右烧一次!”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粗暴的拉向自己,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她,里面冒着炽烈的火焰。

  “我在向你诚心诚意的坦白我自己,这些事,我连对我的父母、兄弟姐妹、至亲好友,都没透露过一个字!你不能嘲弄我。你回忆一下看,我们认识以来,我都是嘻嘻哈哈的,爱笑爱胡扯的……我几时这么坦白过!”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她眼里有激动,有热情,有温柔,还有份令人难解的悲伤……这眼光使他心脏狂跳了,使他血液沸腾了。他无法思想,无法在这眼光下静止不动,他俯下头来,轻轻的吻住了她的唇。

  她不动,身子几乎是僵的,嘴唇抖索着,冰冷而无生气的紧闭着,鼻子里沉重的呼吸着,她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推开她,抬起头来,再度凝视她的脸庞,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他用手捧着她的脸,用大拇指抚摩着她那娇娇嫩嫩的皮肤。他眼里闪着受伤的困惑,低低的问:

  “你不愿意?如果你觉得这是一种冒犯,我不会勉强你。”

  她的眼睛大大的睁着,里而闪烁着一股无辜的委屈。

  “这不公平,”她从齿缝里轻哼着,面颊变得滚烫了,睫毛悄悄的垂下来,半掩住那纯净的眸子。“这不公平,你有接吻的经验,而我——没有。我嫉妒那个女孩!”

  他大大的喘口气,心中竟然被一种狂喜的浪潮所鼓动了。自私呵,男人!你因为她是这么“纯洁”而狂喜了,而意外了。他不由自主的,把她一把就揽进了怀中。用双手温柔的拥抱着她,让她的头埋在他的胸前。他把嘴唇贴着她的鬓边,在她耳畔低语:“你这么漂亮,在大学四年中,没有男孩子追过你吗?没有男孩子接近过你吗?”他想起一个名字,凌康?还是康凌?她曾在纸上涂抹这名字,凌康命运等于什么?凌康命运一定不等于嫣然!“唔,”她轻哼着。“有——男孩子追我,可是,我没有给他们这种机会。”她答得有些言不由衷,事实上,她愿意给凌康机会的,但,凌康没有选择她。

  他再度扶起她的头来,给了她一个长长久久的凝视。他的眼神那样专注,那样诚挚,那样热烈,那样温柔,又那样带着千万种细腻的真情……使她几乎被这眼光烧融了。她低声叹息,他再度捉住了那微张的嘴唇。

  她的身子不再僵硬了,她的嘴唇不再冰冷了,她不再颤抖瑟缩了。她的心思轻飘飘的,神志轻飘飘的,灵魂也轻飘飘的,耳边,只听到夜风亲吻着海洋的声音,幽柔如梦,美好如歌。这晚,在嫣然的生命中是崭新的一页。但,当她和安骋远在海边缠绵的时候,她却做梦也没想到,在卫家,巧眉和凌康终于掀起了埋伏五年之久的风浪。

  凌康是晚饭之后才到卫家的。

  一走进卫家客厅,凌康就感到气氛有点不大对。卫仰贤在不停的拨电话,兰婷不安的在沙发中等着,巧眉满脸的焦灼,不住口的说:“爸,你打电话给馆长嘛!给她那同事方小姐也可以!姐姐从来不会这样不打电话,也不回家的!”

  卫仰贤放下电话。“没有用!”卫仰贤说:“图书馆早就下班了,没人接电话了!”“怎么回事?”凌康站在客厅中问。

  “噢,凌康!”巧眉听到他的声音,如同来了救兵似的:“你是不是跟姐姐在一起?”

  “没有呀。”“那么,拜托你开车去一趟图书馆,看看姐姐为什么还不回家?”

  凌康蹙蹙眉,看着卫仰贤。

  “卫伯伯,有这么严重吗?”他问:“嫣然不是小孩子了,现在才晚上八点多钟,她很可能和同事去吃吃饭,看看电影再回来,我保证她不会失踪。”

  “真的,”卫仰贤接口:“我也觉得不会有事,那么大的人总会照顾自己!”“可是,”巧眉不安的蹙紧眉头。“她该打电话回来的!她每次都会打电话回来的。”

  “巧眉,”兰婷注视巧眉,又看看凌康,心中若有所思。“或者,你姐姐故意不打电话回来,她大了,独立了,不需要一举一动都向家里报告。何况,如果她打电话回家,你又会央求她回家来了!”“哦!”巧眉怔着,然后,慢慢的,她低下头去。好半天,她没说话。终于,兰婷忍不住说:

  “好吧,我有方小姐家里的电话,我打去问问吧!”

  她打通了方家的电话,找到了方小姐,也谈了好一些,然后,兰婷放下听筒。“安心吧,巧眉,你姐姐没失踪,她和一位朋友一起走了,方小姐说,好像是去参加那朋友的生日晚会!她听到那男孩子说过生日什么的。”“男孩子?”巧眉一惊。“是小男孩吗?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吗?”“不,好像是个二十几岁的大男孩!”

  “哦!”巧眉嗒然若失的应了一声,似乎非常不自在。兰婷和卫仰贤交换了一个视线,两人都显得心事重重。凌康耸耸肩,说话了:“好了,巧眉,你别再担心了。”

  “嗯,”巧眉哼着,往琴房走去。“我想去弹琴。”

  凌康不由自主的跟着她,走到琴房门口,巧眉倏然回过头来,问:“凌康?”“嗯。”“好吧!”巧眉咬咬嘴唇,语气柔和:“凌康,你进来,我想和你谈谈天。”凌康大喜过望,他回头看卫仰贤夫妇,他们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色。于是,他怀着又惊又喜又疑又兴奋又激动的心情,跟着巧眉走进了琴房。关上房门,巧眉没有到钢琴边去,却直接走往窗前的沙发,坐了下来。不但如此,她还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示意凌康坐下去。

  凌康坐了,他注视着巧眉,渴望而痛楚的注视着巧眉。可惜巧眉不能看,否则,这样的眼光会泄露内心所有的秘密,这样的眼光可以让人心痛心碎。

  “凌康,”巧眉的声音有些轻颤,她坐在那儿,紫色小碎花衬衫,紫色圆裙,像朵小小的菱角花。她双手在裙褶中互绞着,不安的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我可不可以跟你讲几句内心的话?”“唉!”凌康长叹。“你可以讲几百句,讲几千句,讲几万句。”“没有那么多,”巧眉垂下头去,手指开始缠绕腰间的丝带。“我只要说几句,是我早就想和你说的话,我是很诚心来说,你一定要听我!”“嗯。”凌康紧紧的注视她,发现她脸色变得苍白了,嘴唇的血色也失去了,他有些惊惧起来。“说吧!巧眉,我也会诚心诚意的听!”“凌——凌康,”她嗫嚅起来,困难的说:“你是姐姐的同学,是姐姐的朋友,五年以来,你出入我家,好像是我家的一份子,但是,你却和姐姐疏远了,为什么?”

  他静默片刻。“你知道原因,巧眉。”他苦恼的说,心痛的看着她。“你一直在逃避这原因,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不可能同时爱两个女孩。从你十六岁,我就在等你长大。你和我一样清楚,一样明白——”他开始激动,语气加重了,一句压抑了五年的话终于冲口而出:“我爱的是你!巧眉!我要你!我爱你!爱了五年了!”巧眉面颊上最后的血色也褪掉了,她像纸一般苍白。

  “你不能爱我,我是个瞎子!”

  “我能爱你!我不在乎你是瞎子还是聋子!我已经爱了你!而且,我要娶你!”她往沙发深处缩进去,他再也忍不住,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这举动又使她大吃了一惊,她惊惶得差点叫出来,奋力挣扎着想拔出自己的手来,他握牢她,不许她挣扎,不许她移动。“巧眉,”他急切的说:“听我说,眼睛失明并不是非常可怕的事,你不用自卑,不用害怕,你仍然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仍然可以恋爱和结婚。我会用我有生之年,来保护你,来照顾你,给你幸福和快乐……”

  “你……你不懂,”巧眉气结的挣扎,泪珠涌进了眼眶,她费力的想逃出他的掌握:“你完全不懂!”

  “我不懂什么,你说!”他按住她。

  “你不能爱我,因为你是姐姐的男朋友!如果我抢了姐姐的爱人,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大惊,死瞪着她。“巧眉,”他愕然的说:“我和你姐姐间早有默契了,她知道我是为你而来,她一直知道!”

  “所以,你让她痛苦,让她不愿回家,让她不愿面对我!你成了我和姐姐间的绊脚石!你离间了我们姐妹的感情!你!你先追姐姐的!你没有良心,你见异思迁!你怎么能这样对姐姐?”凌康又惊又急又恼又痛。

  “巧眉,你心里只有姐姐没有自己吗?你又怎么知道你姐姐为我痛苦?为我不愿回家?”

  “她说的!”“什么?”凌康大惊失色:“不可能!绝不可能!”

  “你这个混球!”巧眉大骂,泪珠滚出了眼眶。“今天早上,姐姐特地来琴房找我,就在这房间里,我们谈了好多话,她总算对我承认了,她喜欢你!你问我心里只有姐姐吗?我告诉你,一直不是我心里只有姐姐,而是姐姐心里只有我。从我六岁受伤失明,姐姐就背上了十字架,她一直在牺牲,她一直在为我做各种事,买衣服,买缎带,买棉被,买点字的书籍,买我爱吃的、爱玩的、爱听的唱片……她不知不觉的做这些,几乎变成习惯性的在做,你说我倚赖她,是的,我是倚赖她,因为只有她最了解我!然后,她发现你转移目标了,你居然喜欢了那个可怜的、失明的妹妹!于是,她除了退到一边默默忍受以外,她还能怎样?她只能把你让给我!那怕你是她的全世界,她也会让给我!你懂了吗?”

  “慢慢来,巧眉,”凌康努力整理着纷乱的思想。努力想去分析她的话。“你确定嫣然说她要我?”

  “她当然不会说她要你!”她气急的:“她以为我要你!她怎么还会说要你!”“那么,”他憋着气说:“那只是你的猜测!我或者伤害过嫣然,但,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巧眉,巧眉,你不要再作茧自缚了!你想得太多了!你知道,这五年来,我心里只有你吗?你知道我快被你折磨成粉成灰了吗?你知道我爱得有多苦恼和无助吗?……”

  她靠在沙发中,嘴唇颤抖,面色苍白,她努力呼吸,胸腔剧烈的起伏着,她那被泪水浸透的眼睛更雾了,一滴泪珠静悄悄的滑落到唇角,停在嘴角边颤动……这使凌康心动得要疯了,他不顾一切的仆过去,把嘴唇压在她唇边的泪珠上。

  巧眉惊跳起来,又怒又怕又恨,她说了那么多,他居然还胆敢来碰她,她想也没想,伸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那耳光清脆的挥在他面颊上,凌康怔住了。巧眉也怔住了,她并没料到自己这一耳光会打得这么准。而且,她生平还没打过人,这使她狼狈而自惭了。她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一直退到钢琴边去了。凌康呆呆的望着她,被她这一打而打醒了,他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仔细的注视她。

  “对……对不起。”终于,她吞吞吐吐的说。

  “不用说对不起,”他哑声说:“我想是我太鲁莽了!我必须学习对你慢慢来……”“你必须学习对姐姐快快来。”她轻哼着。

  怎么?又绕回老题目上去了。凌康用手撑着头,觉得简直要崩溃了。“巧眉,让我坦白跟你说吧,不管有你,还是没有你,我和你姐姐之间,都没戏可唱了!世界上,什么事都可以勉强,只有爱情,不能勉强!”她默然挺立,好一会儿,她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像。然后,她轻轻的开了口:

  “你知道爱情不能勉强?”

  “是的。”“那么,你又何必勉强我呢?”

  他的脸刷的变白了。“巧眉!”他低喊。“我不爱你,凌康。”她清楚而残忍的说:“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未来的姐夫,我对你的感情仅止于此。我想,我们以后,不要再纠缠不清了!”他有几秒钟不能呼吸,然后,他毅然的一摔头,走出了那间琴房,重重的带上了房门。

  他几乎没看到卫氏夫妇,穿过客厅,他僵硬的,径直的,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卫家的大门。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7-01




  嫣然当晚就知道凌康盛怒而去的事。

  她回家已经很晚了,但是,兰婷仍然待在客厅里没有睡,坐在沙发中,她怀里捧着本翻译小说“不饮更何待”,却一个字也没看,她在等嫣然。卫仰贤本也不想睡,但是第二天还要去南部的工厂,他一直在经营手工艺的生产和外销,这使他必须南部北部两头跑,工厂在南部,外销的办公厅却在台北。所以,他被兰婷逼去睡了。

  嫣然是被一辆像坦克车似的嘎嘎作声的怪车送回来的。兰婷克制自己不去花园里探看什么。嫣然走进了客厅,面色红润,眼睛闪亮,浑身绽放着青春的、醉人的、几乎是璀璨的光华。“噢,妈妈!”嫣然歉然的惊呼,这时才想起来,她整晚都忘了打电话,本来嘛,海边没有公用电话亭。“希望你不是在等我!”“我当然是在等你。”兰婷说,宠爱的看着嫣然。“看样子,你过了一个很好的晚上,方小姐说,你去参加朋友的生日晚会了。”“唔。”她含糊的低应,幸好方洁心看到她和安公子一起出去,她敢说,方洁心也很欣赏安公子。安骋远最近一直是“砚耕”的常客,借书还书的忙得不亦乐乎。方洁心曾经笑着对嫣然说:“如果你不要他,让给我啊!”

  “你不是已经有了罩得住了吗?”

  罩得住姓赵,是砚耕的图书管理组主任,他真正的名字叫赵德高,全图书馆的员工却都称为“罩得住”。他和方洁心早已出双入对,只差没办喜事了。

  “哈!”方洁心笑嘻嘻的说:“那安公子对我从没正眼看过,好像全图书馆只有你一个管理员。假若他也肯跟我谈什么沙士汽水、拖儿死太……我那个罩得住就怕罩不住了!”

  拖儿死太,这也是安骋远的绝事,有次他来借书,正好有个学生在和嫣然扯不清,那学生坚持要借一本“杜斯妥也夫斯基”着的“战争与和平”,说是学校里指定的“课外参考书”,要他们研究“俄国文学”。安骋远在一边听到了,忍不住就插了嘴:“杜斯妥也夫斯基最有名的作品是‘兄弟们’,他可没写过什么‘战争与和平’。那本‘战争与和平’是个可怜鬼写的,你只要记得那可怜鬼有一大群儿女却死了太太,你就不会忘记了,他的名字叫‘拖儿死太’!”

  当时,这事就让大家笑了个没停,只有安骋远这种人,才会把托尔斯泰翻译成拖儿死太,所以他有个“吃吃酒一起吃酒”的电话号码。嫣然想着,脸上就浮起了笑意。

  “想什么?”兰婷问,把嫣然拉到身边坐下。“晚会很热闹吗?很有趣吗?”“噢,”嫣然回过神来,慌忙说:“是的,晚会很有趣,非常——有趣。对不起,我忘了打电话回家说一声。”

  “没关系,只要你玩得开心就好。”兰婷由衷的说:“我希望你有正常的社交生活,希望你多交一些朋友。”

  嫣然怔了怔,母亲的态度有些奇怪,她似乎欲言又止,似乎在刺探什么,似乎在担心什么……不过,母亲这些年来,一直在担心,一直在忧愁。“妈!”她坦白的问:“家里有什么事没有?巧眉——怎么样?”“发生了一件事,一件我也不懂的事。”

  “哦?”“巧眉把凌康气走了。”

  “气走了?”嫣然怔住。“怎么气走了?他们——吵架了?凌康说了些什么鬼话是不是?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我该找凌康好好谈谈!哦,我真该死!我就记得今天有件什么事要办,找凌康!”兰婷仔细看嫣然。“或者凌康没做错什么。”她吞吞吐吐的说。“是巧眉把凌康拉到琴房,关着门吵,两人的声音都很低,我们父母总不便于偷听,然后,凌康就一怒而去。凌康走的时候,气得眉毛都直了,脸都绿了,认识凌康这么久,我没看他这么气过。等他走了,我去问巧眉,巧眉只是呆呆坐着,一句话都不肯讲,然后就在钢琴前弹了一个晚上的悲怆!”

  嫣然沉思,半晌,她问:

  “你有没有试着打电话去问凌康?”“我试了。”“凌康怎么说?”“他只说了一句话:‘去问嫣然!’就把电话挂断了。”

  “问我?”嫣然惊愕得张开了嘴。“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在场?”她转动眼珠,忽然想到了某一点,不禁出起神来。

  兰婷深刻的打量她,伸手握住了女儿的手。

  “你瞧,嫣然,我是真的该问问你了。”她说:“我直接问出来,你不要忌讳。我觉得,凌康好像成为我们的家庭问题了。”嫣然默默不语,深思着。早上,巧眉说过一句话:

  “如果凌康成为我的姐夫,我会非常高兴!”

  真的,这已经成为“家庭”问题了。

  “嫣然,”兰婷继续说:“我必须问你,凌康和你之间,是不是已经结束了?”嫣然很敏锐的看了兰婷一眼,母亲的话里有期盼的意味。幸好,她对凌康早就死了心,早就不在意了,幸好,她现在已经有了安骋远!假若自己真的一头栽进对凌康的感情里,现在会怎样?会被迫变成“牺牲”打。她悲哀的笑笑,幸好,在五年前,自己已经预见了这一日,已经退步抽身了。

  “妈,”她吐了口气,说:“我坦白告诉你,我和凌康之间,根本没有‘开始’过!他从一进我们家大门,眼睛里就只有巧眉了。”“是吗?”兰婷印证着自己的回忆。“我想,巧眉并不这样想。我想,凌康会被你们姐妹二人的谦让,变成个孤魂野鬼!”

  “噢!”嫣然直跳了起来:“我去找巧眉!”

  兰婷伸手想阻止。“她已经睡了!别去打扰她!”

  “我必须去打扰她,这件事比睡觉重要得多!”

  嫣然头也不回的说着,就径直冲进巧眉的卧室。

  巧眉正躺在床上,嫣然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关上房门,她直接跑到巧眉床边,在床沿上重重的坐下,她伸手摇撼着巧眉的肩:“巧眉,我知道你根本没睡着,你好好的告诉我,你和凌康为什么吵架?你说!”巧眉翻过身来,平躺在床上,她的头发缎子般披泻在枕头上,脸色很沉静。“我没有和他吵架,”她轻声回答。“我只是告诉了他一句话,一句早上我已经告诉了你的话。”

  “那句话?”“他如果做为我的姐夫,我会很高兴。”

  嫣然胸口像堵了个大硬块。

  “所以他气跑了?”她问,自尊颇有些受伤,该死的凌康,你尽管去爱妹妹,也不必把姐姐当成狗屎!不过……她耸耸肩,最起码,凌康对巧眉总算表明态度了!“我对你说,巧眉,”她豁出去了,很快的,很坚决的,很果断的说:“我们早上的话只谈了一半,你显然对我有些误会,我现在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不爱凌康,我已经另外有了男朋友。我喜欢凌康是真的,因为他诚恳,善良,有个性,有才气……是个真正优秀的男孩子。但是,那种喜欢……像你说的,不是男女间的喜欢。如果——他成为我的妹夫,我会非常高兴!”

  巧眉一动也不动的躺着,脸上有股奇异的表情,她微笑起来,那微笑也很奇异,有些悲哀,有些无奈,有些了解,有些迷惑……嫣然盯着她看,想看穿她的思想。要命!巧眉不相信她!巧眉以为她在骗她。从小,巧眉要的东西,她会让她,于是,她以为这又是一次忍让和“割爱”。

  “听着,巧眉,我说完了就走,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如果我真的爱上了凌康,我不会让给你!世界上什么东西我都可以让给你,只有爱情,我不会让!”

  说完,她站起身来,转身就走,巧眉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轻轻的叹口气,轻轻的自言自语:

  “姐姐,你会让的,你太不了解自己,只要我们中间真的起了冲突,你会让的!”嫣然听到了,回过头来,她愕然的瞪视着巧眉。后者躺在床上,依然带着那奇异的笑,半含悲哀半含恬静,半含温存半含寂寞……天哪!她真美!上帝夺走了她的视力,却给了她一颗最了解人的心。她会让吗?她模糊的想;巧眉可能是对的!她确实对凌康倾倒过,不是吗?她确实为凌康痛苦过,不是吗?她也确实“让”了。事实上,她咬咬牙,她也不能不让,那凌康,他以一种固执的忍耐的受苦的精神来爱巧眉,爱得深沉,爱得执着……她能不让吗?这根本不是战争!她走出了巧眉的卧室,客厅里,兰婷仍然独自坐着。

  “妈,”她拍拍母亲的肩。“去睡吧!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不会有事的!”回到卧室,她立刻拨了一个电话给凌康,虽然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但她赌凌康绝没睡。果然,接电话的是凌康本人。“喂?”凌康问:“谁?”

  “凌康,我是嫣然,”她很快的说:“我刚刚和巧眉痛痛快快的谈了一次。”“哦?”凌康简短的应着。

  “听好,”她说:“我已经跟巧眉谈得清清楚楚了,我告诉了她,我和你之间没有爱情,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事实上,我根本就有了男朋友。所以,你不要被巧眉气着,没什么可生气的。明天,你请天假别上班,到我家来报到,我包你一天云雾,都烟消云散了。”

  电话彼端是一片沉默。

  “凌康?”她担心的喊。“听到没有?”

  “听到了,”凌康短促的回答。“谢谢你打电话给我。不过,我想,我明天不会去你家。或者——我以后也不会去了。”

  “什么?”她低吼:“你就这样放弃了?你是男子汉吗?你是大丈夫吗?你有骨气吗?你追女孩子连一点耐性都没有!巧眉和你之间有很多误会,我已经把误会都帮你解释清楚了,你还有什么不开心?”“我只怕,我和她之间没有误会。”凌康闷闷的说。

  “什么意思?”她涨红了脸:“难道你也认为,我——爱上了你?”“不。”他叹口气,很疲倦的样子。“我们不要谈了!”他想收线。“喂喂,”她大急,喊着:“凌康,你怎么了吗?”“我怎么了吗?”凌康憋着气说:“很简单,失恋了。我告诉自己,失恋也比当个不受欢迎、摇尾乞怜的可怜虫好些。嫣然,你认识我很久了,我早已放弃了自己的骄傲,但是,我起码该维持一些仅余的自尊!”

  喀拉一声,凌康挂断了。

  “喂,喂!”嫣然对着听筒空喊了两声,终于放下了听筒,又气愤又懊恼。这人居然挂断电话,声称以后再也不来了。看样子,他和巧眉这场架,吵得比想像的严重。但是,巧眉是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的,怎么就会损伤了他的自尊了?凌康,她瞪着电话机想:你的自尊心也未免太强了!否则,就是你爱得不够深,如果你爱得够深,你就顾不到自尊心了!

  像是在答复她心里的问题,电话铃蓦然响了起来。她立即抓起听筒,对着听筒就又急又迫切又热烈的说:

  “听着,凌康,我刚刚就在想你那个见鬼的自尊问题!爱情的前面谈不上自尊,当你爱到极处,你就什么都顾不了了!收起你的自尊心吧!明天你一定要来我家,或者,来了之后,你又会找回你的自尊了!你来,好不好?你看,凌康,认识这么久了,这是我第一次对你这样低声下气……喂喂!”

  对方一片沉默。这人真犯了牛脾气了!嫣然心里冒火,什么时代?男人都这么有个性!

  “凌康!”她喊:“凌康!不说话你打什么电话!”

  对方终于慢吞吞的开了口:

  “我不是凌康。”她的心脏狂跳,血液一下子全涌进了脑子里。是安骋远!居然是安骋远!才分开没半小时,谁知道他会打电话来!而自己,对着电话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噢!”她深深的抽了口气。“骋远!是你?”她声音都软弱了。“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

  “对不起,”安骋远语气古怪,声音哑哑的。“我不知道这个时间你正在等别人的电话,我只是有些发疯……好了,不占你的线,早该知道你的生活不单纯,早该知道有这么一个重要人物名叫凌康!”喀拉一声,对方居然也挂断了!

  嫣然拿着听筒,不信任似的看着那机器。电话,电话,是谁发明的玩意儿,跟人开这么大的玩笑!但是……她脑子里发疯般的狂喊起来:不能有这种误会!不能有这种误会!老天!安骋远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吃吃酒一起吃酒!吃吃酒一起吃酒!赶快吃酒吧!她急急的拨号。

  对方很快的接了电话,怕这呆子又耍个性挂电话,她喘着气,近乎祈求的说:“不要挂断,骋远,你听我解释,我头都昏了……”

  岂知,对面竟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噢,你找安骋远吗?”然后,那“女性”扬着声音,又清脆,又调侃的在喊:“骋远!有个头昏的女孩子找你说话!”

  老天!嫣然跌坐在地毯上,脸孔整个都烧起来了。打电话第一要则,问清楚对方是谁!她把听筒压在耳朵上,连听筒带脸孔一起埋进了膝盖里。

  安骋远终于来接电话了。

  “喂?”安骋远在问:“哪一位?”

  “骋远,我是嫣然。”她咽了一口口水,忍不住问了句:“刚刚是谁接的电话?”“女朋友!”骋远没好气的说。

  “不开玩笑,骋远。”她忍耐的说:“我一回家就碰到一大堆事,我从没跟你谈过我的家庭,是不是?”

  “你一直避免谈,”骋远说:“你很神秘!你也很遥远,你从不打开你自己,我是本打开的书,什么都告诉你。你呢,你有很多秘密!”“没有秘密。”她软弱的说:“我只是不敢去谈。现在,电话里我也说不清楚,何况你又有‘女朋友’在旁边。我只解释一件事:凌康是我妹妹的男朋友,他们今晚吵架了,我妹妹把凌康气跑了,我正试着要让他们和好。”

  安骋远一句话也不回答。

  嫣然等了一会儿,心中蓦的涌上一股怒气和委屈。她对着听筒,哽塞的低喊了起来:

  “你不相信我!你不说话!好,我受够了!你们男人都有个性,都有自尊,先是那该死的凌康,现在又是你!不说话,不理我,大家就拉倒!我懒得去费力解释又解释!不理我,你就永远不要理我!”她把听筒“砰”然一声摔到电话机上。坐在那儿,用手抱着脑袋,手指插在头发里。

  电话铃又响了,发明电话的人该下地狱。

  她抓起听筒,嚷着说:

  “说了大家拉倒,又打来干嘛?”

  “怎么了?”对面一怔,老天,是凌康呢!嫣然简直要晕倒。“你劝了我半天,又叫我拉倒?”凌康莫名其妙的问。“嫣然,是不是你?”“是,是,是我,我是嫣然!”她慌忙接口,一叠连声的说,万一凌康误会接电话的是巧眉,那就真的完了,真的拉倒了!她深抽了口气:“怎样?凌康?”

  “我想了很久,”凌康说:“或者,我还是太顾全自尊了……”他忍耐的叹了口长气。“我听你的,我明天早上来你家,你瞧,爱情会让人变得懦弱!我轻视我自己这么没个性,没志气!”“哦,凌康!”她感动而热诚的说:“这不是没个性、没志气,我刚刚就要告诉你,当你真正在爱的时候,自尊和骄傲就都不重要了。有句诗说:情到深处无怨尤,我想,能做到无怨尤的地步,才是用情的顶点了。”

  “纳兰容若。”他说。“什么?”“情到深处无怨尤,是纳兰容若的句子。”凌康说:“不管怎样,谢谢你,嫣然。而且……”他迟疑了一下:“我有些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总觉得我有些……对不起你,我想,命运在折腾我,假若巧眉立志要让我受苦,我是应该受苦的。”

  “巧眉从不会立志让人受苦,”她接口:“你也不该受苦,不要向我……说对不起。每个人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你……没伤害过我,懂了吗?”“懂了。”“明天见!”她挂断了电话,松了口气。

  坐在那儿,她有好一会儿没有移动。纳兰容若!凌康知道那是纳兰的句子,他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说真的,他确有才气,说真的,他——确有动人心处。她瞪着电话机,潜意识中,若有所待。好一会儿过去了。电话机寂静的躺在那儿,她睁大眼睛,潜意识转为明意识了;电话啊电话,你该响的时候怎么又不响了呢!她用手托着下巴,死瞪着那电话机。安骋远,你混蛋,拨一个电话会折断你的手指吗?你真的预备永远不理我了?你真的预备就此拉倒了?你真的不相信我?安骋远,安公子……她看看手表,凌晨一时半。已进入第五十四天了。五十三是纪念日,五十四难道就成为结束日了?这太没道理,太没道理,安骋远,你打电话来吧,她祈求的看着听筒,内心在绞痛了。只要你一打电话来,我马上收回我说过的那些话。但是,你要先打电话!电话仍然没响。她终于从地毯上跳了起来。好!去你的自尊心,去你的骄傲!情到深处无怨尤,纳兰容若的句子。那个安公子有个很好记的电话号码:吃吃酒一起吃酒!他不打来,你可以打去!这时代男女平等,这时代男孩子都有个性!打吧!卫嫣然,拨一个电话号码也不会折断你的手指……

  她伸手去拿听筒。忽然,她听到静静的夜色里,有个熟悉的坦克车似的声音:“喀喀喀喀喀……”的由远驶近。她侧耳倾听,真的,她的心脏狂跳,从胸腔快跳到喉咙口了。真的,是那部可爱的,会咳嗽会叹气的神仙车呢!

  门铃刚响,嫣然已经大大的打开了门。

  安公子站在门口,门边停着他的小坦克。“你家电话一直在占线,”安公子一本正经的说:“我有点疯狂,觉得不跟你说话,我可能会死。既然电话拨不通,我就自己来了!如果在这种时间按门铃,会吵醒你的父母,惹他们生气,请你代我向他们解释,因为这有关生死,我非来不可!来问你一个问题!”

  她瞪大眼睛看他,心中一片欢唱声。

  “什么问题?”她轻声问。

  “我们庆不庆祝第五十四个纪念日?”

  泪水往她眼眶里冲去,她奔上前去,投身在他怀中,紧紧的用手环抱住他的腰,把面颊依偎在他那宽阔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她呜咽着低喊:

  “我们庆祝的!我们庆祝的!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每一个每一个每一个纪念日!”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7-01




  早餐桌上,嫣然宣称:

  “今天我请了一天假,不去上班。”

  “为什么?”兰婷奇怪的问。

  “因为——今天是纪念日。”她笑着,笑得又美好,又神秘,又欣慰,又喜悦。“事实上,今天有很多人都请假不上班,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巧眉仔细的倾听,深思着,她穿了件紫色薄纱的洋装,宽宽的大袖子,举动间轻飘飘的,她长发中分,自自然然的披垂在胸前,面颊澄静。清晨的她,看来清新如朝露。昨夜,她不知有没有失眠。“昨天晚上很热闹,”巧眉忽然说。

  “是啊,”卫仰贤接口:“我好像听到深更半夜,还有人按门铃。”“你听错了,”兰婷说:“不是门铃,是电话铃,电话铃响了好多次,嫣然忙得很。”

  嫣然吃着稀饭,微笑不语,面颊上有两片红潮。

  “我听得很清楚,有门铃。”卫仰贤仍然在说。

  “你做梦了。”兰婷说。“昨晚有电话铃,也有门铃!”巧眉端着杯牛奶,慢慢的啜着,神情是若有所思的。“还有一辆装甲车,半夜三更在游街。”“装甲车?”兰婷一怔。“对了,是辆坦克!”

  “你们母女疯了,”卫仰贤笑着。“装甲坦克全来了,又没有阅兵大典,还说我做梦,我看你们才做梦!说不定还梦到轰炸机呢……”门铃响。“哈!”嫣然欢声说:“我是第一个不上班的,现在,第二个不上班的人来了!猜猜看是谁?”

  不用猜了,秀荷带着凌康走进了餐厅。凌康今晨穿得很整齐,雪白的衬衫,黑色西装裤,居然还打了条红花的领带,他浓眉俊目,显得非常出色。尽管他脸上有着失眠的痕迹,眼底有着几分抑郁和迟疑,笑容中略带勉强……他却依然神姿英爽。兰婷一看到他,就从餐桌上跳了起来,掩饰不住自己的殷勤,她一叠连声的叫秀荷添一双碗筷,给凌康冲杯牛奶……“不用了,伯母,”凌康急急的说:“我吃过早饭了,在巷口吃了烧饼油条。”“再吃一点。”兰婷热心的说,看看凌康,再悄眼看巧眉,巧眉似乎有些不安,她白皙的面颊涌上了红晕,低着头,她专心的喝着那杯牛奶。兰婷心里叹着气,如果这孩子眼睛看得见,她决不会放掉凌康的,凌康除了内在的优点外,还有外在的。或者,对于一个盲人来说,外在的优点等于不存在?因为她看不见,她也无法知道。她再看凌康,凌康已经拉了一张椅子,在巧眉和嫣然的身边坐下,他有些不安的打着招呼:“嫣然,巧眉,抱歉一清早就跑来……”

  “不用说抱歉啦!”嫣然爽快的打断了他。“谢谢你今天请假不上班,来庆祝我们的纪念日!妈,你昨晚听电话铃响吗?这家伙要负一些责任,我说电话说得舌头都僵了,大概用了一箩筐的话,才让这位凌家大少爷回心转意,肯再上我们家的门了!”“哦,”兰婷一怔,知道嫣然在说实话,心里怦怦跳着。不能失去凌康,不能失去凌康……她心中飞快的想,巧眉虽然美丽过人,虽然会弹琴会唱歌,却毕竟是个瞎子!这年头,不会有几个优秀的男孩子,愿意追求一个瞎子的。她立刻转向凌康,给了他一个最慈祥和欢迎的笑。“凌康,别闹孩子气哦,我们家的两个宝贝女儿,都被宠坏了,你是堂堂男子汉,该有宽阔的胸襟,来包容一切!”

  凌康深深的看着兰婷。

  “伯母,”他诚挚的说。“我只怕早已不是堂堂的男子汉了,你知道我最羡慕怎样的男人吗?像日本电影里的仲代达矢,他眉头一皱,眼神凌厉,对女人只说虚字……”

  “虚字?”兰婷不懂,“什么虚字?”

  “虚字就是感叹号的单字,例如‘啐!’‘嗨!’‘哼!’‘哈!’‘嗯!’……之类的玩意儿,他不用嘴说话的,他用眼睛说话,那些女孩就跪在地上对他爬过去了。仲代达矢是男子汉,我呢……”他长叹一声。“我的棱角都被磨光了。我不配当男子汉!”“少胡说八道了!”嫣然气呼呼的接口:“你少拿那些中古时代的日本女人来衡量我们,男人哼两声就跪着爬过去!那些女人太没个性了!她们早已成为男人的奴隶,如果你希望找那样的女人,其实也不难,你去非洲,听说那儿有个部落,女人还停留在吻男人脚的阶段。不过,她们的男人你也不够资格当,那些男人是骑在犀牛背上猎老虎的。他们要一个女人,就送她十张老虎皮,三对象牙,一个犀牛脑袋。那女人就算是天仙,看到这样的礼物,也都会一路跪拜着拜到那男人怀里去。”“有这种事吗?”卫仰贤听得出神。“这部落叫什么?我以为非洲已经很进步了。”“这部落的名字叫‘烟造’。”凌康接口,从秀荷手上接过一杯咖啡,一本正经的喝着咖啡。“在非洲最南端一个小角落上。等于在失去的地平线上。”

  “烟造?”卫仰贤摇摇头。“很怪的名字。”

  “不怪。”凌康又喝了口咖啡。“这类的部落、民族、成语,在贵府算特产,烟造的正确写法是嫣然的嫣,捏造的造!”

  “噗”的一声,兰婷的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她去看嫣然,正看到嫣然微红着脸,似笑非笑的着凌康,哼哼着说:

  “算你反应快!这非洲部落固然是‘嫣造’,你那日本女人也只能算‘康幻’。”“什么康幻?”卫仰贤又不懂了。

  “她说我在幻想,”凌康说,看看嫣然,又看看巧眉。巧眉始终在倾听而没说话,脸色宁静。她听得很仔细,似乎在用心捕捉每一点细微的声音,去感应每一种她看不见的情形。凌康的心悸动了一下,他和嫣然谈得太多了。他转向了巧眉,经过昨晚的事后,他依然无法毫无尴尬的面对巧眉。“巧眉——”他犹疑的说:“你今天很安静,也很——”他由衷的说:“美!”巧眉放下了牛奶杯。“你刚刚提到一个日本演员,叫仲代达矢?”她问。

  “是的。”“他不用嘴说话,用眼睛说话?”

  “喂。”凌康哼着,心里开始诅咒自己。凌康啊凌康,你是世界上最笨的男人!在盲人面前提什么“用眼睛说话”?

  “你羡慕他?”她继续问。

  “嗯。”他再哼着。“凌康,”巧眉真诚的说:“告诉我,你是不是也有一对会说话的眼睛?最起码,我猜,你有对很漂亮,很有神,很富感情的眼睛!”“我……”凌康狼狈起来,尴尬起来:“我……”

  “巧眉!”嫣然急于解围。“你猜对了!凌康的眼睛很好,事实上,他是个满英俊的男人,就像你是个满美丽的女人一样!”“哦,好极了。”巧眉笑了笑,那笑容动人无比。“凌康,当你使用你那对仲代达矢的眼睛去说话,而对方居然看不见,你会不会觉得很扫兴?如果你不觉得扫兴,我也会代你扫兴……这就像,如果我弹一支钢琴协奏曲,给个聋子听……”

  “停住!”凌康忍不住叫了出来,放下咖啡杯,他从位子上直跳起来,在众目睽睽下,他冲向巧眉,他的眉头紧锁,眼光阴郁。整桌的人都紧张起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却一个箭步到了巧眉面前,伸手一把握住了巧眉的手腕,巧眉惊呼了一声,他没管,把她紧紧的握住,他急促的说:“我受够了你这一套自卑自怜自损自我逃避的鬼话!我知道你是瞎子!全家都知道你是瞎子!大家都忌讳在你面前提这两个字,大家都可怜你、爱护你,你反而利用自己的缺陷,去刺伤每一个爱你的人……”“凌康!”兰婷惊呼:“不要太残忍!”她想冲过去。

  “兰婷,”卫仰贤伸手压住兰婷,低语:“让他说!别管,让他说!”“妈妈!”巧眉开始求救的惊呼,挣扎着要脱出凌康的掌握。“妈妈!妈妈……姐姐!”她尖叫。

  “不要叫妈妈叫姐姐!”凌康大声制止。“她们不会跟住你一辈子,保护你一辈子!你够折磨人了!你够牵累人了!你是不是准备继续折磨牵累她们!你看不见,你就认为你无权恋爱,无权被爱,事实上,你根本不准备恋爱,你怕恋爱,你怕男人!怕恋爱后会被一个男人带走,让你离开你依赖已久的妈妈和姐姐!你像个寄生草似的攀在她们身上,你逃避追求你的男人,把他推给姐姐,你不抢你姐姐的男朋友!哦,巧眉,你早已抢了!你不知不觉的抢了,你下意识的抢了!你现在逃也逃不掉这个事实,赖也赖不掉这个事实!你可能并不爱我,你不爱任何男人,我也不准备勉强你来爱我!今天我当你家每一个人面前说这篇话,以后我不会说第二遍!你爱我也罢,你不爱我也罢,你都早就该站起来,走出你黑暗的监牢,去‘看’,你不能‘看’,那么,去接触这个世界,用你的手,你的心,你的智慧,像你接触音乐一样,去接触这个世界!去‘看’这个世界!如果你真的肯“看”,你也会看到我的眼神,即使没有仲代达矢那么凌厉,最起码也明亮也有光彩有神韵,也会说你‘看’得到的话!不信,你马上可以试验!”他抓起她的手来,把它放在自己的眉毛上,眼睛上,鼻子上,那发热的面颊上,那激动的嘴唇上,最后,压在他那怦怦然狂跳的心脏上。“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看到了吗?”他有力的问,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强烈:“告诉我,你看到了吗?”

  巧眉停止了尖叫,停止了挣扎,有一会儿,她在颤栗,在他那强烈的指责下颤栗,然后,她的眼眶湿润了,她的精神集中了。而当他把她的手拉到他的眉毛眼睛鼻子面颊嘴唇和胸膛上时,她的颤栗停止,面容郑重。她用种崭新的感觉,去接触那男性的眉眼和“心”。她一动也不动的站着,让自己的手贴在那颗生动的、狂跳的、充满活力的运动的心脏上。有片刻她不能呼吸,有片刻她不能思想,她只觉得室内好静好静,而她手底,那跳动的心脏在诉说一些令她惊颤的言语。

  “你看到了吗?”他再问。声音变柔和了,柔和得像一支温柔的歌:“看到了吗?”忽然间,巧眉所有的屏障全部瓦解,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泪水冲出眼眶,滚下面颊,滑落在衣襟上,她哭着扑过去,把面颊倚靠在凌康的肩头。她用手摸他的头发,摸他的肩,摸他那结实的手臂,摸他的手指,那男性的、有力的手指。“我——看到了。”她终于说,呜咽的说。“看到了!”

  “噢!”嫣然喜悦的喊了出来,奔过去,她忘形的在凌康面颊上吻了一下,又笑又带泪的说:“要命!凌康,你真让我心痛,你怎么不追我呢?”

  “哦!”兰婷用手背拭去眼泪,高声叫:“秀荷!秀荷!去拿瓶酒来,虽然是早晨,虽然中国人不习惯随时喝酒,我可忍不住想喝杯酒!去拿酒来!”

  “等一会儿!”嫣然急促的喊,侧着耳朵听:“坦克车来了。”

  真的,那咳咳咳咔咔咔咔嘭嘭嘭嘭笃笃笃笃的车声正喧嚣着驰来。卫仰贤惊奇的问:

  “这是什么?”“爸爸呀!”嫣然细声细气的说:“第三个不上班的人来报到了!”等不及秀荷去开门,嫣然自己反身就往花园奔去,一会儿,她牵着一个大男孩的手,兴奋的走了进来。

  “妈妈爸爸,我给你们介绍,这是安公子。”

  “安公子?”卫仰贤怔着,望着面前这个大男孩:浓眉,大眼,神采奕奕,不算漂亮,却充满活力与生气,颇有种特殊的吸引力,穿着件随随便便的蓝衬衫,牛仔裤,敞着衣领,半露着那晒成红褐色的肌肤。他挺立在那儿,高、瘦、腰背挺直。卫仰贤心中喝了一声采,看样子,今天真是个特殊的日子。“安公子?这是名字还是绰号?”

  “安骋远。”安公子微微弯了弯腰,唇边堆满了令人可喜的笑。“驰骋的骋,遥远的远。伯父,伯母,我早就该来拜访了,都是嫣然不许我来!”“哦!”兰婷瞪着安公子,又惊又喜又意外。原来嫣然已经有了男朋友,那么,就再也没有什么好操心了,就再也没有什么歉疚了,再也不用担心姐妹两个都爱着凌康了。她那母性的胸怀里,已立刻打开了欢迎之门,要接纳这个大男孩了。“嫣然为什么不许你来?”

  “她说我没资格来!你们不知道,要通过嫣然的资格考试是件很难的事,我等这个资格,足足等了……”他看表:“五十四天又……”嫣然把他一把拉到凌康面前来:

  “在他开始贫嘴以前,”嫣然急急的对父母说:“我要先把他给介绍完毕。”她拉住安骋远,停在凌康和巧眉的面前。

  “骋远,这就是凌康。凌康,这是安骋远!”

  原来这就是凌康了。安骋远敏锐的看着凌康,后者也敏锐的看着安骋远,两个男人静静的彼此衡量对方,凌康英爽中带着书卷味,安公子潇洒中带着玩世不恭。两人都在目光接触的瞬间,欣赏了对方,也估出了对方的份量。安骋远没有忽略那半倚在凌康怀里的巧眉,还好,他想:这个长得像劳勃瑞福的家伙不是他的情敌。凌康也在想:原来嫣然选择了你,不管怎样,你仍然让人嫉妒!让人羡慕,让人心服。凌康对安骋远伸出手去,两个男人的手有力的握住了。

  “凌康,”安公子笑嘻嘻的说:“你知道吗?你差一点造成我和嫣然间大大的误会。”

  “哦?”凌康诧异的。“昨晚我打电话给嫣然,她居然叫我凌康,对我温温柔柔的说了一套爱情与自尊的大道理…”

  “嗯,咳!咳!”嫣然咳起嗽来,安公子惊异的回过头,对嫣然说:“啊哈!你被我的车子传染了?怎么咳呀咳的?如果我说了不该说的话,你直接提醒就成了!”

  嫣然满脸绯红,又好笑又好气。兰婷和仰贤彼此会心一笑,原来昨夜的坦克车和门铃电话都不是梦境。

  安骋远定睛看着巧眉了。

  嫣然从来没有告诉安骋远巧眉是失明的,她最初是避免谈家里的事,尤其避免谈巧眉。昨晚到今晨,时间短暂紧凑得没有时间去谈。因此,安公子并不知道巧眉看不见,在外表上,巧眉的那对大眼睛,除了有点雾蒙蒙之外,是完全看不出有何异状的。而那份雾蒙蒙,却更增加了这张无比温柔、无比纯净、无比姣洁、无比细致的脸庞上一种令人震撼的美丽。安公子心里惊叹着造物主的神奇,这少女只应天上有,不属人间!好个令人羡慕的凌康!他对巧眉伸出手去:

  “我想,你是嫣然的妹妹了!”他说。

  巧眉没有看到那只手,她倾听着他的声音。

  “噢,骋远,”嫣然急忙抓住了他伸在半空中的手。“我没告诉你,巧眉——是看不见的!”

  “哦!”安公子大大惊叹,而大大惋惜了。他甚至不掩饰他的感觉。“你看不见?”他直问。“从小就看不见吗?”

  “六岁那年发生件意外,就看不见了。”巧眉回答。

  “哦!”安骋远吸口气。“你叫巧眉?巧眉!”他沉吟着,点点头。“巧眉,你不要为你的失明难过,上帝不会让每样事物十全十美,你知道你为什么失明?可能你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上帝都嫉妒了。你知道你很美吗?我这一生,还没见过比你更美丽的女孩!”“咳!”嫣然又咳嗽了。“安公子,”她警告的说:“不要对我妹妹献殷勤,她已经名花有主了。而且,当你这样夸奖巧眉的时候,请稍微注意一下,那个丑姐姐已经在吃醋了!”

  安骋远回头转向嫣然,给了嫣然一个最深挚,最热情,最无保留的笑。“你不会和巧眉吃醋!”他说:“因为你比巧眉富有。你拥有很多巧眉没有的幸福……”他低叹着。“我们都是!和她比起来,我们每个人都是富翁。”

  巧眉微微震动了一下,没人注意她的震动,除了凌康。凌康盯着安骋远,很快的说:

  “安骋远,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来治疗巧眉的自怜和自卑,我在教她怎么看,希望你不要让我功亏一篑!”

  “凌康,”巧眉开了口,她微笑着,笑得温柔幸福而动人。“我再也不会自卑了,再也不会自怜了。我向你保证!我也要走出那个黑暗的世界,去‘看’这个世界!凌康,谢谢你。”她转向安骋远的方向,收起了笑,她正色说:“安骋远,我能不能称呼你名字?”“当然。”安骋远说:“如果你要叫我安公子,也无所谓,谁叫我姓了安?儿女英雄传里有个很窝囊的安公子,我不会那么窝囊就是了!”“你一定不会!”巧眉感叹的说。“你有一颗很敏感很有了解力的心。”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然后,她向前跨了两步,伸手拉住了安骋远的胳膊,低问:“我可以‘看看你’吗?”“看?”安骋远困惑的。“你当然可以。”

  巧眉伸出手来,很快的摸了摸安骋远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她退开,退到凌康身边去。

  “凌康,”她说:“他是个漂亮的男人,是不是?我真高兴,我会有个又高又壮又结实又漂亮又会体贴人的姐夫!恭喜你,姐姐!”安骋远居然脸红了,他走到嫣然身边,对嫣然咧嘴一笑,嫣然也脸红了,回了他一笑,就把眼珠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秀荷拿着一瓶没开封的红酒出来了。

  “要开瓶吗?”秀荷问。

  “哦,真要喝酒哇?”卫仰贤叫着:“好,今天是个大日子,喂!”他转头看兰婷:“是什么纪念日来着?”

  “管他是什么纪念日,”兰婷感动得眼睛湿漉漉的。“值得喝酒庆祝就对了!”卫仰贤拿着瓶子,转动瓶塞,瓶塞“啵”的一声跳开,酒味浓洌的洋溢出来,大家欢呼一声,又鼓掌又笑又叫又跳。秀荷拿来玻璃杯,大家纷纷举杯,互相庆祝,嫣然啜着酒,眼光扫向巧眉和凌康,巧眉在笑,从没有看到她笑得如此幸福,凌康万岁!她想,对凌康遥遥举杯,凌康没注意她,他全心在巧眉身上,他望着巧眉。嫣然不自禁的又去看巧眉,巧眉在笑,幸福而温柔的笑。忽然,嫣然心底有什么东西惊悸的跳动了一下,为什么凌康眼神中有迷惑和担忧,她回头看安公子,后者正开怀的大笑着,边笑边举杯,豪迈的嚷着:

  “为天下苍生干一杯!为生命的存在干一杯!为这么美好的家庭干一杯!为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对姐妹干一杯!凌康,”他一把抓住凌康:“为我们两个所拥有的幸福干一杯!”

  凌康和他碰杯,杯子“叮”然一声,发出清脆的响声。巧眉很可爱的侧着头,倾听着那碰杯的声音。

  安公子一仰脖子,干了杯中的酒。

  秀荷再给他斟满,他连干了好几杯。

  “喂,”嫣然忍不住喊:“安骋远,你以为你在喝汽水吗?”

  “洒脱一些吧!嫣然!”仰贤兴致颇高的喊:“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有酒量,何况是这么淡的红酒,不会醉,难得今天大家都高兴!”“是呀!”巧眉居然接口,平常她是从不凑热闹的。她的脸上漾着红晕,手里举着杯子:“我也要干一杯!为——为——

  为这个早晨干一杯!”她干了杯子,阳光在她的水晶玻璃杯上折射着美丽耀眼的光华,映得她整个脸庞都是光彩。

  嫣然注视着巧眉,一时间,她觉得满眼满屋里都闪耀着那杯缘的光彩,像一屋子跳跃的星辰。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7-01




  接下来的日子,卫家的气氛完全变了。

  忽然间,这家庭就变得热闹起来了。每晚,琴声、歌声、吉他声,两对年轻人的笑语声,辩论声,叫闹声,甚至吵架声……都应有尽有。星期天,小坦克会呼啸而来,四个年轻人就都上了那令人担心万分的小车子,摇头咳嗽叹气浑身颤抖的闹上好半天,才跌跌冲冲的驶出去。事实上,凌康有辆很好的跑车——野马,性能极佳,几乎是全新的。凌康是家中的独子,父亲的事业做得很好,凌康在自己家里要什么有什么,大学毕业的礼物就是这辆野马。按道理,四个年轻人出去玩,怎样都该坐野马而不该坐坦克。但是,安公子坚称他的坦克“老当益壮”,“性能绝佳”,必要时还可以让大家运动运动(推车子),何况有“音乐效果”……反正安公子那张嘴,死的也能说成活的,他那个人又要强,觉得坐野马是对他的“小坦克”一种莫大侮辱,他的歪理是:

  “这就好像一个女人,遇到富有体面的男朋友,就把原来那个已订终身的穷小子给甩了!”

  反正,大家拗不过他的歪理,而一向不大出门的巧眉,也完全附和安公子。“那个小车很好玩,它真的会唱歌,一路唱着走,唱累了,它还会停下来,叹口气再走。它有生命,真的,它是活的!它的歌也很好听呢!”于是,四个年轻人还为这小坦克作了一支歌,歌词是安公子和凌康的杰作,歌谱是巧眉写的,嫣然做的总整理,加上了吉他和弦。他们四个每次爬上车子,就会跟着那车子的“口克口克咔咔嘭嘭其其”一起唱起来:

  “口克口克咔咔,嘭嘭其其,

  飞过高山,飞过平地,

  老爷车一日奔行几万里!

  口克口克咔咔,嘭嘭其其,

  又会唱歌,又会叹气,

  老爷车有情有意又有趣!

  口克口克咔咔,嘭嘭其其,

  任重负远,履险如夷,

  老爷车勇往直前不犹豫!

  口克口克咔咔,嘭嘭其其,

  有美同车,有情相聚,

  老爷车摇头摆尾真神气!

  口克口克咔咔,嘭嘭其其,

  口克口克咔咔,嘭嘭其其……”

  尾奏是在一连串“口克口克咔咔,嘭嘭其其”中重复减弱直至无声。别看这四个人都二十几岁老大不小了,他们又唱又闹起来,就完全像四个孩子。兰婷和仰贤是太高兴太高兴了,做梦也没想到有这样的幸福。尤其是听到巧眉又笑又唱的时候,怎么会想到那双目失明的巧眉,也会被日光晒得红扑扑的,也会笑得滚到地毯上去,也会在狂喜中去拥抱每一个人,也会丢开她的“悲怆”,而在琴键上敲击下无数喜悦的音符。

  转眼间,秋天来了。这晚,天气变了,打下午开始,天空中就飘起鹅毛细雨来,气温骤然下降了十度。晚上,四个年轻人在卫家相聚,都决定这晚不出去了。他们在客厅聊了一会儿,嫣然亲自煮了一壶咖啡,她说喜欢闻咖啡那股香味,有温馨,有宁静,有家的气息。花园里有棵芭蕉树,雨打芭蕉,尴尴瑟瑟,又很有中国人的诗意。“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凌康情不自已的念着前人的句子。“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嫣然笑着接下去。凌康也笑了,望着嫣然,他最近常想,如果当初嫣然不那么早把他带回家来,不让他见着巧眉,历史会改写。人生,每个偶然,都在改写着历史。

  “前人多事种芭蕉,”安公子冲口而出:“后人心绪太无聊!风风雨雨常常有,管它潇潇不潇潇!”

  “噢!”嫣然鼓掌,兴高彩烈。“骋远,”她由衷的说:“你就是这些小地方可爱!你思想敏捷,反应迅速,而且,你说得好!有时候,我就觉得中国古时的文人太酸了。仅仅一棵芭蕉,作了十万八千首诗。中国人喜欢芭蕉和梧桐,还有雨!提到芭蕉是雨,提到梧桐也是雨,什么梧桐树,三更雨,空阶滴到明。什么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中国人有很好的联想力。”凌康插嘴,不大服气。“你不能否认古诗词中这种联想和隐喻非常含蓄动人。尤其他们用植物来比喻的时候。其实,岂止芭蕉和梧桐?任何植物,都可成诗。例如‘牡丹带露珍珠颗,佳人折向堂前过……’例如‘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例如‘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例如‘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例如‘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例如‘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例如‘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例如……唉,实在太多了!什么牡丹、芙蓉、柳树、杨花、枫叶、桃李……全可以入诗,也全可以入画。”“你知道吗?凌康!”安公子慢吞吞的插嘴:“你很博学,听你把中国诗词倒背如流,让我觉得渺小起来了!明天我一定去猛K唐诗三百首!”“算了吧!”凌康席地而坐,半躺到地上去,他注视着安骋远。“安公子,别人说我博学,我会照单全收,因为我真的念过不少书。你呢?你说的话,我会认为你在讽刺我,那天你和嫣然谈哈姆生,谈散文小说,谈山林之神和葛莱齐拉的比较,听得我眼睛都直了!”

  “啊呀!”嫣然伸手去拉巧眉。“巧眉,我们走吧!这两个男生彼此标榜得真肉麻,他们再恭维下去,我的鸡皮疙瘩就都起来了。”巧眉笑了。坐在地毯上,她把下巴放在膝头上,笑容满溢在眉端唇角。“哦,”巧眉说:“我喜欢听呀!他们说得那么好,我不懂诗,不懂文学。小时候,真该多念两年盲哑学校,妈妈就怕我受罪,请了家庭教师来家里教,等我一学了琴,就什么书都不太肯学了。听他们这样谈,我才知道我真学得太少太少了。”她轻轻叹口气。“听起来好美好美,那些诗词!”

  “巧眉,”安骋远定睛看着她,认真的说:“你不需要了解诗,了解文学,你本身就是诗,本身就是文学!”

  “哦!”巧眉整个脸都发亮了。“别骗我,安公子,我会骄傲起来呢!我看不见自己,你怎么说,我会怎么相信!”

  “没骗你!”安骋远一本正经。“不信,你问凌康,她是诗吗?是文学吗?”“巧眉吗?”凌康叹息的说:“她不止是诗和文学,她是画,是歌,是音乐。”“嗯哼!”嫣然重重咳嗽。“巧眉,我走了。”她站起身子来。“你走到哪里去?”巧眉惊问。

  “这屋里又有诗,又有文学,又有画,又有歌和音乐,太挤了!这屋子挤得我都没地方呆了!所以,我走哩!走出去跟那个芭蕉一起淋淋雨吧!淋湿了,说不定身上也有点诗气了!可不是作诗的诗,是潮湿的湿!”

  大家都笑了起来。安骋远一把拉下嫣然来,嫣然站不稳,几乎滚进了他的怀里。安骋远就用手臂圈着她,看着她那红红的面颊,红红的唇,他差点想吻上去。嫣然挣扎了一下,他用力箍着她,他那手臂如此有力,又如此温暖,她也就放弃移动了,就这样半靠在他怀中。安骋远想着刚刚谈论的诗词,想着嫣然那调皮的“诗气”与“湿气”,忽然间,他大笑起来,不可遏止的大笑起来。“你笑什么?”嫣然用手推着他。“你笑什么?”

  “笑一件事,”安公子边说边笑,越想越好笑。“不能说!”

  “怎么不能说?”巧眉仰着脸蛋,被他的笑感染得也一脸笑意。“说呀!什么事那么好笑?说呀,姐姐,你让他说嘛!”

  “不能说,不能说!”安公子笑着嚷:“不太雅!”

  “少卖关子。”凌康拍着他的肩。“有什么笑话,说出来给大家听听,反正你笑成这副德性样,也是憋不住会说的!快说吧!”“说!说!”嫣然催促着。

  “其实,说出来也没什么好笑,只是想起来很好笑。我念高中的时候,学校命令背白居易的琵琶行。我想你们对琵琶行里的句子都很熟。有天下课时大家争先恐后去上一号,站在那儿一大排,个个急着放水。我有个同学突然间大笑起来,我们问他笑什么,他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啊哈!你们要想像那场面,那……”他笑弯了腰,“那‘大珠小珠落玉盘’哪!”

  嫣然第一个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凌康跟着笑不可仰。巧眉虽对诗词不熟悉,这笑话却还能体会,就也笑了起来,一时间,满屋子笑声,笑得屋顶都快震动了,笑得那故意躲在卧室中的卫氏夫妇,也相对而笑。嫣然是越想越好笑,越想越好笑,她是一笑起来就会停不住的,她笑得滚到地上去了。安公子笑着去扶她,她把安公子一拉,安骋远也滚到地上去了。凌康揉着肚子,边笑边追问:“你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我要去采访他,他真是——

  想像力太丰富了!”嫣然更笑了。一面笑,一面用手捶着安骋远。

  “你访问吧!”她又笑又喘的说:“什么同学不同学哩!这种想像力,只有安公子才有!他呀,他……”她笑得说不出话来,拚命用手敲安骋远。

  “喂喂,”安骋远笑着抓住她的拳头:“别敲我了,敲死了你就没老公了!”嫣然涨红了脸,却仍然忍不住要笑。她转向凌康,笑着说:“你知道儿女英雄传?我们这位安公子因为被同学称为安公子,不知道此公子是好是坏,就捧着本儿女英雄传大念特念,这本儿女英雄传有一大特色,对……对……”她几乎笑得说不出来。“对尿尿最感兴趣。那安公子遇到强盗就‘湿哩!’可不是作诗的诗,是潮湿的湿……”

  “喂喂,”安公子直着脖子喊:“嫣然,你帮我那位同宗留点面子好不好!何况我的外号叫安公子。你把他的糗事保留一下,谈谈他中状元,上京救父,还有……嘻嘻,娶了一对美女的事吧!”“算了,你以为别人没看过儿女英雄传?至于那对美女,哈哈!书里还特别有一段,描写她们两个如何……唔,喂,如何……”“你也有说不出口的地方吗?”安骋远笑着接口:“我帮你说吧,描写两个女孩如何撒尿!”

  嫣然大笑。巧眉听呆了,疑惑的笑着说:“乱讲!”“真的,真的。”凌康接嘴:“确实有这么一段,而且还是尿在人家和尚的洗脸盆里,不但如此,咱们的安公子,以为是洗手水,居然还拿来洗了手了!”

  “该死!”安骋远大骂。“凌康,知道你书念得多,别卖弄了,到此为止吧!”他磨了磨牙齿,又加了句:“那个文康该杀头!原来名字里也有个康字儿!”

  “文康是谁?”巧眉天真的问。

  “是儿女英雄传的作者。”安骋远说。

  “真有这么好玩的书?”巧眉大感兴趣。“我不相信,你们编出来骗我的!”“绝对没骗你,”凌康说:“那安公子的宝事可多了!他第一次遇到十三妹,以为是女强盗,想把院子里的石磨抬进房间来顶住门,免得十三妹闯进来。可是石磨抬也抬不动,搬也搬不动,正伤脑筋,十三妹走过来,用个小拇指一挑,就把石磨挑起来啦,挑在手上问安公子,要放在什么地方?那安公子就傻了眼了!”“噢,”巧眉越听越有趣:“原来安公子的典故如此之多哇?太好听了!还有呢?还有呢?讲给我听……”

  “够了!够了!”安骋远一叠连声喊:“你们大家有完没完?我们能不能谈点儿别的!”

  “还不都是你的大珠小珠落玉盘惹出来的!”嫣然说,躺在地毯上,瞅着安骋远只是笑。

  “你们讲给我听嘛,”巧眉伸手一抓,正好抓着安骋远的手,她轻轻摇撼他,讨好的,要求的,娇媚的仰着脸。“安公子,你讲给我听!”安骋远微微一怔,他本以为巧眉抓错了人,没料到她真对他而来的。他不由自主的注视那张柔美无比的脸庞,感觉到那握着自己的小手柔软而细腻,他居然心跳了一下,而脸孔发烧了。“唔,”他哼着:“巧眉,那故事又臭又长,并不好听!”

  “好听!好听!”巧眉一个劲的点着头。“姐姐,你怎么从没有念过这本书给我听呀!”

  嫣然从地毯上坐了起来,看看巧眉,看看巧眉握住安骋远的那只手,看看安骋远那有些眩惑的眼睛,再看看凌康,凌康也注视着巧眉,笑意正悄悄从他唇边隐去。

  “哦,巧眉。”她笑着站起来,走过去,不经心似的把巧眉那只手握进了自己的手里。“我不能念儿女英雄传给你听,因为会给你一个错觉,那里面的安公子可不是我们面前这个。那个安公子最可恶的一件事,是一箭双雕的娶了张金凤和何玉凤,我对用情不专的故事最恨了……”

  “噢,别太主观!”安骋远恢复了他的谈笑风生。“一个男人同时爱两个女人是件很可能的事,也很自然的事。何况那是一夫多妻的时代……”“自然你的头!”嫣然口不择言,瞪着安骋远,对他肩膀一拳敲去。“本来就很自然,”安骋远笑着嚷,抓住嫣然的手。“假若不是凌康捷足先得,我会追你们姐妹两个!不盖你,谁叫你们姐妹集天地之精英,各有可爱处……”

  “安骋远!”嫣然拦在骋远面前,鼓着腮帮子,似笑非笑的瞅着他。“你在讲真心话吗?”

  安骋远笑了起来,把双手都放在嫣然的肩上,直视着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

  “你问的是哪一句?”他说:“你们姐妹都可爱,绝对是真心话,至于追两个……嗬!”他笑得爽朗:“安家祖传,有书为证!”“你……”嫣然一转头,看到他搁在自己肩上的手臂,她张开嘴,想也没想,就一口咬了下去。安骋远疼得直跳起来,摔着手满屋子乱跳,一边跳,一边唏唏呼呼的直抽气。巧眉不知发生了什么,紧张的仰着脸,紧张的倾听,紧张的追问:

  “什么事?什么事?”“没事!”凌康笑着握住巧眉的手,望着安骋远。“安公子练箭,射到自己了。”“练箭?”巧眉听不懂。

  “是啊,他以为他的箭术很好,想小小表演一下,一箭射两只燕子,结果,射到自己哩!”

  “说实话,”安骋远跳了回来,停在嫣然面前。“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被咬一口,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怎办?”

  嫣然瞪他一眼,忽然转过身子去,亲亲热热的挽住了凌康,用双手抱着凌康的一只胳臂,脸颊几乎依偎到他的脸颊上去,她娇媚的笑着,吐气如兰:

  “凌康,”她温柔的说:“我们去琴房好吗?”

  凌康会过意来,他用手抚摩着嫣然的头发。

  “好啊!”他笑嘻嘻的,左手挽着巧眉,右手挽着嫣然。“我们三个去琴房,巧眉,你弹钢琴,嫣然弹吉他,我们来唱支‘与我同行’。”“好呀!”巧眉热心的说,并没有了解到个中的微妙。“我们可以合唱!”他们三个真的往琴房走去,安公子大急,追在后面,直着脖子喊:“怎么了吗?我也加入,我也会唱歌!”

  “你一个人在客厅里唱吧!”嫣然说:“我们三个正好,加了你就多出一个。”“怎么会?怎么会?”安骋远用手抓脑袋。“你们又不是在演电视剧三人行!”“我们不是演三人行,”凌康回头对安骋远微笑。“我只是忽然发现了你安家祖传的功夫很有用,要借用一下,你知道我认识她们姐妹五年了,你才认识五个月,怎么说,你都该让一步,再见!”安骋远追上来,一把就抓住嫣然,把她从凌康胳膊中扳出来。他对嫣然一揖到地,再对凌康一揖到地。嫣然用手蒙住嘴,笑了。凌康扬扬眉毛,耸耸肩,也笑了。巧眉没看到安骋远打躬作揖的哑剧,听到他们都在笑,也就不明所以的跟着笑了。一面笑,一面说:

  “你们饶了安公子吧,他也没有什么大错,他就是这样爱开玩笑的嘛!来!”她伸手去拉安骋远,嫣然很快的接住了她这只手。顺势的,嫣然把安骋远也挽在胳膊中。他们一起往琴房走去,巧眉好脾气的在说:“我弹琴,你们一起唱歌。”

  于是,他们全体进了琴房。

  巧眉打开琴盖,坐了下来。立刻,那美妙的琴音如行云流水般从她手底流泻而过,她的脸上燃烧着光彩,满脸的感情,满脸的喜悦和甜蜜。她敲击着琴键,让那活泼的音韵在夜色中跳跃。于是,嫣然忍不住拿起了她的吉他,和巧眉和着弦,姐妹二人,一个弹钢琴,一个弹吉他,声音配合得美妙无比。夜醉了。人醉了。然后,他们一起唱起歌来了:

  “小雨细细飘过,晚风轻轻吹过,一对燕子双双,呢呢喃喃什么?不伴明窗独坐,不剩人儿一个,世上何来孤独,人间焉有寂寞?唱醉一帘秋色,唱醉万家灯火,日日深杯引满,夜夜放怀高歌,莫问为何痴狂?且喜无拘无锁!”

  夜醉了,人醉了,欢乐的气息,从琴房蔓延出去!弥漫在整个秋夜里了。兰婷和仰贤在卧室中对望着。一对燕子双双,呢呢喃喃什么?兰婷双手紧握,只想握住这一帘秋色,只想掏牢这满屋幸福:她那一对女儿,正像一对燕子。不知怎的,她脑中浮起两句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微雨燕双飞,似乎很美!飞向谁家?飞向幸福吧!飞向幸福吧!她祝福着,虔诚的祝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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