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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问斜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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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垂阳紫陌1314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晚上,在纪家,总是很热闹的。

  一屋子的客人,一屋子的笑语,把纪家的客厅填得满满的。何况,除客人以外,还有纪访槐和纪访萍兄妹两个所抖落的欢愉,散播在全客厅的每个角落中,把那初秋刚刚带来的几丝萧瑟感,全都赶出了室外。

  纪家是欢乐的。但是,纪访竹却不属于那间笑语喧哗的客厅。她独自坐在自己的卧室中,蜷缩在一张圆形的藤椅里。一盏落地的弧形吊灯,伸在她的头顶,一圈柔柔的光线,把她整个的笼罩住。她坐在那儿,怀里摊着一本书。她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静静的,深深的出着神。渐渐的,她的眼眶湿润,有两抹雾气在眼中凝聚,终于变成两滴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滚落在书页上,滚落在裙褶里。

  纪家人人在欢笑。纪访竹独自在流泪。访竹听不到外面的笑声,虽然客厅距离她的卧室也不过是几步之遥。这种新建的大厦,每个单位都是三房两厅或四房两厅,厅与房之间,就都只有个小走道而已。隔着设备绝对挡不住七、八个人的欢笑。但是,访竹就是听不到那些笑声,因为她正深陷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那么安静,那么专心,那么出神。以至于房门突然被冲开的时候,她都几乎没有被惊动。只是抬起那对泪汪汪的眼睛微带困惑的看着房门。

  访萍正带着满脸的兴奋和欢笑冲进门来,一眼看到泪眼凝注的访竹,笑容僵在她的唇边。她张开嘴,瞪大眼睛惊诧的嚷:“怎么了?访竹?”访竹用手背拭去额下的泪珠,对访萍微微的摇了摇头,大眼睛明亮的睁着,泪珠洗亮了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她有股天真的、无辜的神情,很悲哀的无辜,很沉静的无辜,好像访萍问了一个傻问题。“老天爷!”访萍喊,走进室内,从化妆桌上拿了一张化妆纸,递给访竹。“你又发生什么事了?全家在客厅闹得天翻地覆,你居然一个人躲在房里哭。是谁欺侮你啦?还是你生病啦?”访竹摇头,用化妆纸拭干净了眼睛。

  “是……是安瑙。”她轻声的说。

  “什么?”访萍完全没听清楚。“樟脑丸吗?樟脑怎么了?樟脑粉弄到你眼睛里去了吗?”

  “唉!”访竹大大一叹,那份天真的无辜就更诚挚了,使她的脸庞生动而纯洁。眉目间是一片动人的温柔。“我说的是哈安瑙。”她解释着。“哈安瑙是一个人名。”

  “哦!”访萍恍然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哈安瑙!是蒙古人吗?我认识一个蒙古人姓哈。这种怪姓也只有蒙古人有。好了,访竹。这个蒙古人怎么欺侮你了?”

  “唉!”访竹又是一声轻轻低叹。“哈安瑙不是蒙古人,她是英国人!”“英国人?”访萍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眼睛也睁得更大更大。“我的好姐姐,你说清楚一点行不行?这个英国人怎么会跑到台湾来,弄得你眼泪汪汪的关着房门。你告诉我,我找哈安瑙算帐去!”“你找不到她,她是十七世纪的人!”

  “啊呀!”访萍嚷着,跌坐在一张椅子中,呻吟似的说:“十七世纪的英国人,让我的姐姐哭肿了眼睛,哼哼,这笔帐怎么算?我是越搅越糊涂了!”

  “她真可怜极了,太可怜了,但是,她又那么勇敢,那么固执,那么坚强。”访竹看着访萍,一本正经的,热烈的,真挚的说:“她十九岁遇到理察,一见钟情。他们订了婚,可是,在结婚前,哈安瑙骑马摔成了残废,从此,她再也不肯见理察……”访萍越听越惊奇,越听越迷糊。忽然间,她有些明白了,跳了起来,冲到访竹身边,把访竹怀中那本沾着泪水的书“啪”的阖拢,看看封面,赫然是徐钟珮翻译的一本小说《哈安瑙小姐》!她这才真正的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来这个呆子姐姐是在为小说中的人物掉眼泪,居然还哭得那么伤心!她又好气又好笑,真不懂,访竹怎么会和她是姐妹。她是永远嘻嘻哈哈的乐天派,访竹却那么善感又那么细致。有时,访萍会认为自己是访竹的姐姐,而不是妹妹,虽然事实上她们也只差一岁。但,访萍乐观豪迈,有男儿风,访竹却“女性”得细嫩,嫩得就让人想保护她。

  “好了!好了!”访萍一叠连声的打断了访竹的叙述。“把你的小说收起来吧!跟我到客厅里去!你如果一天到晚为什么十七世纪的英国老太婆掉眼泪……”

  “她不是老太婆,”访竹耐心的解释:“她认识理察的时候才十九岁!和你现在一样大。”

  “但是,她现在已经三百多岁了!”访萍大声说。“哎呀!访竹!你不要发傻好不好?起来起来!把眼睛擦一擦,快到客厅里来!你猜,外面有谁来了?”

  “我知道。”访竹说。“是何亚沛!”

  “当然是何亚沛!”访萍不耐烦的跺跺脚,亚沛几乎每晚来报到,似乎从小就在追求这姐妹二人了。还用得着访竹来猜?“告诉你,亚沛带来了他的朋友,那个顾飞帆!”

  “顾飞帆?”访竹困惑的皱皱眉。“他是干什么的?我该知道他吗?”“哎呀!”访萍拉起了访竹。“就是那个在印度打老虎的人!你怎么忘了?那个传奇人物!亚沛一天到晚说他,他刚从印度回来!你快出来,听他说打老虎的经过!”

  “他真的打过老虎?”访竹不信任的问。

  “出来!出来!你听他自己说,才有趣呢!他差点被老虎咬掉一条腿呢!来,跟我来!”

  访萍抓住了访竹的手,把她怀里那本小说抢下来,丢在床上。不由分说的就把访竹拖出了房门,一直拖到客厅里去。

  “爸,妈!”访萍一边拉着姐姐,一边扬着声音喊:“我总算把咱们家的大小姐给请出来了!她正在为英国一个三百多岁的老太婆哭呢!喂!顾飞帆,你再说一次你打那只老虎的事,我姐姐没听到!”“访萍!”纪醉山回头望着那相偕而出的姐妹二人,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幸福和骄傲感,有这样一对女儿是值得欣慰的。访竹妩媚轻柔,古典纤雅,飘然如白云出岫。访萍却活泼明朗,现代热情,潇洒如玉树临风。这对女儿是他掌中珍宝,许多时候,他觉得自己爱两个女儿更胜过爱那独生儿子访槐。当然,访槐是很好的,优秀的,能干的。却没有这对女儿那种对比的美感,和那种贴心的亲切。他不知道,妻子明霞是不是和他有相同的感觉,母亲应该比父亲更和女儿亲近。但是,明霞是个极端理智的女人,她总是很小心的保持着公正,对儿女都“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纪醉山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手指头伸出来也各有长短,三个孩子中,他最宠爱访竹,却最欣赏访萍。现在,他瞪着那口无遮拦、大而化之的访萍,微笑就不由自主的涌上唇边。“你怎么和人家第一次见面,就连名带姓的乱喊?顾飞帆比你总大了十来岁,你该喊一声顾大哥才对。”

  “啊呀!爸爸!”访萍嚷着:“什么大哥小弟的最肉麻了,咱们家,连姐妹都叫名字呢……”

  “这就是你不对!”纪醉山笑着说:“从小,要你叫哥哥姐姐你就不肯叫,跟着我们喊名字……”

  “她小时候,”纪醉山的太太明霞忍不住接口。“连叫爸爸都只肯叫‘喂喂’,因为听我总喊醉山‘喂喂’!以为人人都该叫他喂喂!”“这还没关系,”访槐也插了进来,他高大,挺拔,眉目清秀,却是全家唯一一个近视眼。他比两个妹妹大了五、六岁,这是推行“家庭计划”的结果。“她到了进小学一年级,还不肯叫我哥哥,一直跟着亚沛那些小混混喊我四眼田鸡……”“嗯哼!”亚沛咳了一声,瞅着访槐:“我怎么成了小混混了?”“别装蒜!”访槐笑着嚷:“那时,咱们都是小混混,书不好好念,逃学去偷农人的鸡……”

  “哇!”亚沛大叫,兴奋得脸发红,手舞足蹈。“那才是我们的黄金时代,你记得我们吃叫化鸡的事?那农夫闻到香味赶来,我们还请他吃鸡腿,他吃得津津有味,直夸我们手艺好,后来才弄清楚是他家最肥的大母鸡,气得拿着鸡腿暴跳如雷……”“拜托拜托!”访萍打断了亚沛的叙述,清脆的喊:“你们那些偷鸡摸狗的玩意儿我早听够了!别说了,让顾飞帆讲他抓老虎……哎呀,人家抓老虎,咱们家的哥哥还谈他偷大母鸡的事!”全屋子一阵哄笑,连访槐和亚沛也忍不住笑起来。确实,这是个不太好的故事,尤其家里有那么一位“传奇”人物。这年代,几个人会捉过老虎?偏偏面前就有这么一个!捉老虎?顾飞帆的故事又岂止于捉老虎而已?

  “说吧!顾飞帆!”访萍怂恿着,把访竹直拉到一位陌生人面前。“顾飞帆,你还没见过,这是我姐姐纪访竹,她只比我大一岁,很多人都以为她是我妹妹呢!”

  访竹终于被动的站在顾飞帆面前了。她对“捉老虎”一点兴趣也没有,对这位“顾传奇”也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当她站在那儿,平视着顾飞帆时,她心底那一平如镜的湖面居然轻轻的、缓缓的跳动了一下,就像有一粒小沙子落进去似的,引起了阵小小的微澜。这个人,顾飞帆,也就是亚沛嘴中的“顾非凡”了!顾飞帆并不是漂亮英俊的男人,猛一看,他有些像南美洲的混血,因为他的眼睛比一般中国人凹,眼神几乎有些凌厉,而且是深不可测的。使人联想起奥玛雪瑞夫的眼睛。访竹是电影迷,生平最欣赏的两个男性的眼神,一个是奥玛雪瑞夫,一个是彼德奥图。前者深湛如黑夜,后者澄蓝如天空,而都有某种慑人心魂的力量。中国人是所有人种中最难描写的,永远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访竹常想,如果她是作家,她绝对会技穷于对人物的描写,她不能写郝思嘉眼珠的绿,不能写哈安瑙眼珠的蓝,不能写金发、红发、褐发、甚至银发。不过,顾飞帆虽然眼神深幽,却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他不漂亮,五官拆开来看,眉毛嫌太浓,鼻子略大,眼睛略凹,嘴唇……嘴唇是勉强通过的,不算大也不算小,那下巴就嫌方了点……对了!访竹对这张脸有了结论,这是张有棱角的脸,有个性的脸,极端“男性”的脸!这些五官并在一起,再加上他特别浓密粗糙的头发,和下巴上那胡子刮过后的阴影,以及那男人少有的黑睫毛,和那被太阳晒成红褐色的皮肤,使他就有那么种“与众不同”的味道。和他比起来,访槐太书卷味了,亚沛就太孩子气了。在她面前的,顾飞帆,是个成熟的、性格的,甚至是倔强而带点霸道的男人!这种男人……唉!她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这种男人是具有吸引力的。尽管他不英俊,他不唇红齿白,他却是有吸引力的!当访竹在打量顾飞帆的时候,后者也同样在打量访竹。他手中握着一杯茶,没有喝,他只是转动着茶杯,免得两只手闲着没事干。他今晚并不想到纪家来的,他的节目表和意识思想中,都从没有“纪家”这个家庭。他只是拗不过亚沛的要求:“去帮我做个决定,我是该追姐姐,还是该追妹妹。”现在的男孩子真奇怪,居然弄不清楚自己喜欢的是谁,还要第三者的意见!而他,有那么多“失败”(或者,该算“成功”的爱情历史,竟成为亚沛心目里的英雄!唉!人生是个有许多切面的玻璃球,每一面有每一面的光泽,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颜色。今晚,他已经看过访萍,接触过访萍,那圆圆的面庞,闪耀着光彩的眼睛浑身散发的青春气息,灵活的眼珠,顾盼神飞的韵味,和那亭匀的身材,略带鲁莽却十分可爱的谈吐……他已经代亚沛做了决定,追妹妹!这个妹妹是个不折不扣的可人儿,虽然她并不顶美丽。“美丽”两个字是很复杂的,审美观念因人而异。他相信很多人都会认为访萍“美丽”,他也不否认,访萍没什么可挑剔。仅仅是那热诚坦率的个性,已足以让人喜爱,何况,她又有张姣好的脸庞。对亚沛来说,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人选了。可是,现在,他看着访竹。

  从没有一个女孩,用这样一种坦荡荡而又静幽幽的眼光来凝视他。她在打量他,她在研究他,她在评价他!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成了印度那关在笼中的老虎,正等待顾客的待价而估!事实上,这种感觉是荒谬的,是不应该存在的。因为,访竹那微润的眼睛中,丝毫都没有不敬或让人不安的地方。她看得坦然,看得细腻,看得温柔。他心底有根细线蓦然一抽,他忽然想起久远以前,想起另一个女孩的眼光——

  微珊。他本能的挺了挺下巴,不想微珊,永远不能再想微珊!于是,他也定睛凝视起访竹来。这一凝视,他心中就响起一声绵邈悠长的叹息。唉!纪醉山何许人也?竟集天下之灵秀并有之。如果说访萍是“秀”,访竹该是“灵”了。

  访竹并不比妹妹漂亮。他想着。严格说,她不是美人,身材太苗条,不够丰满。眼睛太大,使其他的五官显得渺小。她不像妹妹那样均匀。但是,但是……但是她那白皙的皮肤,那安静的举止,那微闪着泪光的凝视……怎么?她会让人心痛。天知道,顾飞帆有一万年、一亿年没有这种近乎“心痛”的感觉了。在这种感觉下,他对自己有点儿恼怒,就像刚刚觉得自己是笼中的野兽一样,有种反抗的情绪。不,她没有妹妹漂亮。一定没有!“喂喂!”访萍打断了这段极短暂的安静,一把拉住访竹,她把姐姐拖到自己身边,在顾飞帆对面的一张沙发中坐下来,她用双手托着下巴颏,含笑的望着顾飞帆。

  “说呀!”她喊。“说什么?”顾飞帆似乎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着这姐妹二人,又在下意识的比较起她们两人来。

  “打老虎啊!”“你听不腻吗?”顾飞帆问,注视访萍。“我都说腻了。每次遇到朋友,就要问我打老虎的经过,我今晚说过一次,不想再说第二次了。”“可是,访竹没听到啊!”访萍不高兴的翘起嘴唇。“你说,你那些猎狗怎么样?”她想诱敌深入。“你有几只猎狗?五只?八只?十三只?”“六只。”顾飞帆中计了。“六只大型猎犬,它们凶猛无比,有次,活活咬死一条大蟒蛇,那蛇事后磅了磅,有八十三磅。那六只猎犬什么动物都敢斗,包括人。”他停了下来,沉思着,用手握着茶杯,望着杯子里飘浮的叶片,闻着那茶叶淡淡的清香。印度的丛林在这一刹那离他很遥远,丛林,蛮荒,蚊虫,猎犬,饥饿而贫穷的印度人,蟒蛇,老虎……太遥远了。他抬起头来,接触到访竹那专注而宁静的眼神,眼神里有着什么东西,他一时看不出来,他有些恍惚,有些迷惑。

  “后来呢?后来呢?”访萍追问着。“那六只猎犬怎么样了?”

  “访萍!”明霞在给顾飞帆解围了,她是个最懂得待客之道的女主人。“你不要一个劲儿缠着人家说不想再说的故事,反正,是六只猎犬遇到了老虎,吓得浑身骨头都酥了,伏在地上站不起来,顾飞帆就开枪把老虎打死了,就这么一回事。”

  “哎呀,妈妈呀!”访萍跌脚叹气。“人家好精采的一个故事,被你三言两语,平平淡淡的就讲掉了!早知道你要抢着讲,我讲起来也比你好听!唉唉!气死我了!唉唉!真煞风景,唉唉!”她那一脸的遗憾,一脸的懊恼,一脸的沮丧,弄得全家又都笑了起来。亚沛一边笑一边说:

  “幸亏不是你来说,如果由你讲,这打老虎的故事一定被加油添醋得神乎其神!”“对极了!”访槐一个劲儿点头。“访萍最会夸张,她说她们班上那个绰号小凤仙的同学美得可以当电影明星,什么林青霞、林凤娇都赶不上,害我花了两千块请她们吃牛排。说了一车子好话请她拉红线。结果,什么小凤仙!脖子长得像长颈鹿,眼睛像金鱼,手指像鸡爪……”

  “你们听!你们听!”访萍气呼呼的叫:“爸,妈,你们主持公道,咱们家谁最会夸张?小凤仙本来就很漂亮,很现代,人家还当过服装模特儿呢!只是瘦一点而已,现在流行瘦呀!被哥哥一说,好像是个混血野兽!要不然就是石器时代的大爬虫!”全屋子大笑特笑起来。访竹也笑,却笑得静静的,文文的,雅雅的。她的眼光仍然坦荡荡的停留在顾飞帆脸上身上,眼底仍然有某种东西,某种类似关怀与疑问的东西。顾飞帆觉得很难逃开这对眼光不如乾脆去正对它。他的视线和她的接触了。她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浮现的一瞬间,顾飞帆竟然轻微的震撼了。他想起久雨的丛林,到处是泥泞,到处是湿答答的树枝藤蔓,到处是吸血的蚂蟥,到处是阴森森的暗影,……然后,有一天,树隙中忽然闪现了一线阳光那么温暖、那么闪亮、那么惊心动魄的阳光……。

  “你在印度做什么?”访竹终于开了口。盯着他。

  他微微一惊。怎么了,今天自己如此容易被震动?他发现,还是她第一次说话。“在印度?”他无意识的重复,只是拖延一点时间去想答案。他想给她一个很光明堂皇的理由,例如,他是人类学家,昆虫学家,甚至是热带丛林研究家……但是,他什么“家”都不配!而这对润润的黑眸子,这对亮亮的眼光下,他无法说谎。“我在印度的丛林里住过一年,”他直视她,坦率的说:“什么都不做,只是游荡。”

  “哦。”她怔了怔。“你去逃避什么吗?”

  “噢!”他也怔了怔。“不。不是逃避。而是找寻一些什么。”

  她深深看他。“你找到没有?”她问。

  “没有。”访萍大感兴趣,她插了进来:

  “你去找什么?哇!很精采的样子,你让我想起基度山恩仇记,你有没有一张藏宝图?听说印度有些怪怪的宗教,还有什么蛊毒之类的事情,你有没有碰到过?”

  “没有。”顾飞帆转头望着访萍,微笑起来。“我会让你失望了,实在没有什么神秘,没有藏宝图,没有故事……除了打了一只老虎以外。”“我以为……”访竹轻声说:“印度在禁猎,听说,老虎都快绝种了。”“不错,政府是在禁猎。我不是到印度去打猎的,带猎狗只是为了防身,丛林里什么动物都可能有。那只老虎纯粹是一件意外,它窜了出来,我只好打死它。”

  “它先咬死了你的两只狗,又来咬你的脚……”访萍开始补充,彷佛她亲眼目睹:“你拔枪,它比你更快……”

  顾飞帆笑了,转头看纪醉山夫妇。

  “你们家的人都很有想像力。”他说。“她们生活面狭窄,只剩下想像力。”纪醉山笑着答。“不像你生活面太丰富,所以,都是实行力。”

  顾飞帆深思的看了纪醉山一眼,笑容从他唇边慢慢的,不落痕迹的隐去。“顾飞帆!”访萍喊:“你说你去印度找东西,你去找什么?”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本性又发作了。

  顾飞帆低头看看茶杯,他把杯子慢慢的放在茶几上,抬起头来,他看着那并排而坐的姐妹两个,清楚而缓慢的说:

  “我去找我自己。”访萍楞了两秒钟。“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丢了?丢到印度去了?”

  “唔。”他轻哼了一声,眼光深邃的越过了她们。“你们太年轻了,年轻得不会弄丢自己。我不同,我和你们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你们可以把我看成外星人。最近,有关外星人的传说很流行。外星人很容易失去自己。我……并不一定要去印度……”“你只是要去一个陌生而孤独的地方。”访竹不由自主的接口。“而且,最好是个危险的地方,有挑战性的地方,面对艰难困苦的地方……这样,你才能证实你自己活着,活着和——成就感。”他迅速的调过眼光来盯着她,不信任、怀疑、困惑、迷惘,和——震动。他很快的问:

  “你听说过我的故事?”

  “打老虎吗?”“当然不是打老虎。”“不。”她坦白的摇摇头。“我对你一无所知。”

  他对她紧盯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有些僵硬的站起身来,看看亚沛,又看看纪醉山夫妇。

  “我想先告辞了,我今晚还要办些事,谢谢你们的招待,这是个很值得的拜访。”“你急什么?”亚沛嚷着。“有谁在等你吗?”

  顾飞帆看着亚沛,又微笑起来。

  “可能。”他说,调侃的、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你知道我不会让自己寂寞,否则,我又会跑到印度去了。”

  “下一次,当你再失去自己的时候,你不必去印度,我介绍你去一个地方。”访竹说,自己也不明白热心个什么劲。“你去斜阳谷。”“斜阳谷?”顾飞帆呆了呆。“没听说过,它在什么地方?台湾的名胜吗?”“不,它只是一家咖啡厅。在南京东路。”

  “咖啡厅?斜阳谷?那里面有什么特别?”他困惑的问。望着访竹那对盈盈带笑的眸子。

  “没什么特别。但是,你可以去打蜜蜂,打鸭子,打火鸟,打飞碟,甚至打鬼魂。一直打到你有成就感为止。”

  他摇头。“你把我弄糊涂了。”“去了,你就懂了。”她说。

  “好,有一天我会去。”

  他走了。全家把他送到门口,目送他消失在电梯里,大家折回到客厅,立即,就都纷纷讨论起这个“打老虎”的怪人来。访萍议论最多,对他的“到印度找自己”颇不以为然,认为是“造作的哲学”思想作祟。访竹一向就比较沉默,对这人不加置评。明霞比较实事求是,她好奇的问亚沛:

  “你怎么会认识这个人?”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

  “他很有钱吗?去印度也不简单呢!”明霞说。

  “他有一笔遗产,他们家做纺织加工出口。”

  “他住在台湾?”“他全世界乱跑,在台湾的时间很少。不过,他是台大毕业的,国贸系。”“他多少岁了?”“妈,”访萍不耐的问:“你在对他作家庭调查吗?管那么多干嘛?”“好奇而已。”明霞笑了,继续望着亚沛。“他结过婚了吗?”

  亚沛大笑。“什么事这么好笑?”访萍问,瞪大眼睛。

  “他结过婚。”亚沛笑着说:“他是女人的毁星,正式结过婚的,有三个。”“什么?”明霞惊奇得眼珠都凸出来了。“他有三个太太?这不是违法吗?”“不是同时有三个太太,”亚沛热心的解释。“他结过三次婚,离过三次婚,现在,他一个太太也没有。第三次离婚之后,他就去了印度。”“噢,”明霞呆望着顾飞帆坐过的位子。“这种人,既然去了印度,居然打死一只老虎,而没被老虎吃掉,也实在是奇怪。”醉山掉头望着妻子,微笑起来。

  “女人的道德观。”他说:“因为他离过三次婚,你已经判决他是个坏蛋!”“他当然不会是个好东西!”明霞直觉的反应。“你一生认识的人里,有离过三次婚的吗?”

  “还没有。”醉山坦白的说:“也没有打过老虎的。”

  “所以,”亚沛点头说:“我才说他是传奇人物!”

  访竹悄悄的退回了自己的卧室。她对这传奇人物不想再多谈,也不想再多了解。一个陌生人,一个朋友的朋友,一个偶然的拜访,一个到印度找寻自己的人,一个结过三次婚,离过三次婚的人……怎么会有人结三次婚,离三次婚?怪事!还有些什么?这种男人必定会有无数的故事……不,她摇摇头。这确实是个外星人,和她的世界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外星人,连他的故事都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她不会感兴趣的故事。她喜欢痴情的人物——像哈安瑙。

  她拾起床上的“哈安瑙小姐”,蜷回到她的藤沙发里,很快就把自己交还给了哈安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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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30




  顾飞帆仰躺在床上,双手枕住头,眼光定定的看着那嵌着暗灯和彩色玻璃的屋顶。

  这是他的“家”。从印度流浪回来后,冠群就力劝他在台北安定下来,冠群是亚沛的大哥。如果说,在台湾还有人真正了解一些他的过去,还能和他谈谈、和他共饮西窗下,就只有冠群夫妇了。主要,冠群娶了微珊的闺中知己——白晓芙。有一阵,在那些沉落的、失去的年代里,他、何冠群、邓微珊、白晓芙四个,曾经多么幸福的把欢笑到处抛洒。那时的他,比亚沛还小。微珊和晓芙,不是姐妹,只是同学,但却有些像纪访竹和访萍姐妹两个。怎么?自从一个月前拜访过纪家,那个家庭就在他脑子里印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他几乎无法忘记那两个女孩;一个幽柔如涓涓溪水,一个明媚如朗朗秋月。但愿幸福属于她们!年轻的、青春的孩子们,她们都该有灿烂而温馨的未来。孩子?在他眼中,她们真的只是孩子,而他,却已苍老麻木得像老人,虽然,他也才只有三十二岁。几个三十二岁的男人,会经过那么多事故?不,他已经活了别人的好几辈子了。不行,不应该再去想纪家了。应该振作起来,面对一下自己的未来!就是冠群一再叮嘱的。

  “把你的精神放到事业上去,你的工厂和办公厅都需要整顿,如果你继续流浪,台湾这份产业迟早会被别的公司并吞!”

  这是实话,台湾这些年来进步很快,工业发展到惊人的地步。他听了冠群的话,确实下了一些工夫和时间在工厂上。但,工厂对他不是挑战,两个月时间,他已经让一切就绪,让外销订单增加了一倍。够了,他并不想成为商业巨子,太多的金钱对他并没有意义。很多年前,他就悟出一个道理:“赚钱的快乐在于能买到用钱的快乐”。而现在,他的问题是,他居然没有用钱的快乐!他凝视着天花板,有花玻璃的暗灯,像一屋顶的彩霞。房子是冠群帮他买的,晓芙帮他室内设计的。他们夫妇配合得很好,丈夫经营建筑,太太做室内设计。房子在“云峰大厦”十一楼,居高临下,可看到台北的车水马龙。但是……他环顾室内,多空旷的卧室啊!除了晓芙设计好的橱柜床椅之外,他没有在房里增加任何东西!墙上没有字画,桌上没有摆饰,架子上没有音响……这栋屋子,简直没有“人味”!

  就是这样,这屋子没人味!将近八十平米的面积,徒有三间卧室一间书房和一个大客厅,却只有顾飞帆一个人!不,他自嘲的微笑,他连“一个人”都算不上,他只能算半个人,另外半个,他还没找回来。他又想起访萍那天真而孩子气的问话:“找你自己?你把自己弄丢了?丢到印度去了?”

  丢到哪儿去了?他眯起眼睛感到胸口压着一样沉甸甸的东西,那东西厚、重、阴冷……他对这东西很熟悉,自从离开微珊,他就对这样东西熟悉起来,这东西无所不在,像影子似的追着他,追到美国、追到印度、追到台湾,追他一直追到海角天涯,它的名字叫“寂寞”。

  他叹了口气,下意识的看看手表,晚上八点钟。

  八点!正是台北灯火辉煌,家家欢聚的时刻。他这个“打老虎的英雄”却像僵尸一样躺在床上,陪伴他的,是那个最忠于他,永不会和他离婚的妻子:“寂寞”。

  他又微笑了,自嘲的微笑。想起亚沛,亚沛崇拜他,认为他是“情圣”。“人家追一个都追不到,他可以连娶三个,好像天下女人由他挑似的!”

  他很感激冠群夫妇,他们从不把他那些历史拿出来渲染,即使对自己的家人兄弟,他们也三缄其口,这使他免掉许多尴尬。因为,他最怕别人问他“结婚没有”。亚沛对他的事一知半解,这一知半解造成的效果竟是崇拜,这也是件滑稽事。人生,想穿了,滑稽的事实在太多!

  他沉思着,不想动,不想说话。晚上八点钟,台北华灯初上,歌舞喧哗……他却拥抱着“寂寞”,躺在一张精致而豪华的双人床上。门铃蓦然响了,清脆的“叮咚”声敲碎了一屋子的沉寂,他被这突然的铃声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早上,大厦管理员就通知过要来收公共管理费,因为他白天不在家,“家”里总是空无一人,他们很难收钱。他跳下床来,伸了个懒腰。信不信由你,“寂寞”也会让人疲倦!他真有倦怠感,累了!累了!这个“累”字,是难以解释的。

  他走出卧室,穿过客厅,到玄关去打开了大门。

  出乎意料之外,门外并不是管理员,却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冠群夫妇!“哈!是你们!”他有些惊奇的说:“怎么不先打电话?”

  “怎么?屋里有人吗?”晓芙伸头对里面望望,悄声问,笑意弥漫在眼底眉梢。顾飞帆不能不赞叹,当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晓芙仍然像当年一样,维持着那份天真和促狭的个性,也维持着当年的美丽。而且,她增加了一份成熟的韵味,就更加“有女人味”了。“我们出来散步,走呀走的就走到你这儿来了,根本没想到单身汉的晚上,可能另有节目,这样,咱们就告退了!”晓芙不由分说的,拉着冠群的手腕就往外走,好像他屋中真的藏了“娇”。

  “少胡闹了。”顾飞帆笑着说,伸手把冠群和晓芙拉进屋子里来。“家里除了我就是我,我正闷得无聊,你们能来,太好了!”冠群走进客厅,四面张望。

  “嗬!”他怪叫着:“你屋里怎么还是这样空荡荡的?住了两个月,好歹要添点东西呀!怎么连盏台灯都舍不得买?沙发上连个靠垫都没有!还好晓芙给你装潢的时候,买了沙发地毯,否则,你是不是预备席地而坐。”

  “可能。”顾飞帆回答。

  “这个人已经不属于城市了。”晓芙对他大大摇头。“他该待在印度那个蛮荒丛林里不要回来!早知道你对住这么不讲究,真冤枉我帮你设计一番!”“抱歉抱歉!”顾飞帆笑着对晓芙点头。“其实,你心里有数,你明知道我很欣赏你的设计。对好的设计,添东西反而是种破坏……”“别说恭维话!”晓芙打断他。“我认得的顾飞帆从不虚伪!”顾飞帆看了她两秒钟。

  “你认得的顾飞帆说不定早就死了!”他冲口而出。

  晓芙微微一怔,笑容顿消。室内本就空荡,这句话一出口,立刻,就在空荡之余,更增添了几许感伤。冠群敏感的咳了一声,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下来,大声说:

  “飞帆,给我一杯茶好吗?我们刚刚出去吃小馆,那粉蒸肉又咸又辣,现在只想喝水。”

  “哦!茶!”顾飞帆回过神来,转身往厨房走。“好,你们坐着,等我去烧开水。”“什么?你连开水都没有?”晓芙吸了口气,走过去拦住他。“我看,我去烧吧。不过——”她顿了顿,注视顾飞帆:“你家里有茶叶吗?”“哦!”飞帆醒悟过来。“没有。”

  “你平常喝什么?”“我在家的时候很少,需要喝的时候,喝酒——和自来水。”晓芙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

  “你知道你这个家里缺什么吗?”她口直心快。“缺一个女主人!”飞帆立即变色,眼神阴暗,嘴唇苍白。“晓芙!”冠群警告的喊。

  “我们为什么不打开窗子说亮话?”晓芙睁大眼睛说。“飞帆是缺一个女主人!他才三十二岁,为什么三十二岁的男人不能为自己再找一个太太,因为他离过三次婚吗?因为有三个女人离他而去吗?因为……”

  “晓芙!”冠群再喊,从沙发里跳起来,走过去拉住妻子。“你今晚怎么了?又没喝酒,怎么尽说些……”

  “不该说的话?”晓芙接口。“大家都避讳谈这个问题,于是,好朋友间都避重就轻,只谈天气石油物价和美国大选!”

  “这些事也是我们的切身问题呀!”冠群勉强的说。

  “不是飞帆的切身问题。”晓芙固执的。“他该有个女朋友,该再去学习爱人和被人爱!”

  顾飞帆的脸色更白了,他那深沉而凌厉的眼光就显得特别黝暗起来。“晓芙!”他开口,声音低沉、喑哑、诚恳、坚决,而有力。“你既然开了头,在我的伤口上来开刀,我也只有实话实说。在台湾,我只剩下你们这一对知己,我的事,你们最清楚。但是,我心里的感触,你不一定能深入。让我们今晚谈过这问题,以后不要再谈,好吗?”

  “你说!”“我这一生,再也不交女朋友!再也不谈恋爱!”飞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出来,那种坚决和那种意志力,是晓芙夫妇从没有感觉过的。“在经过那么多事情以后,在这世界上,不够水准的女孩,我看不上,好的女孩,我配不上……”“你是不是自卑感在作祟?”晓芙打断他,热烈的盯着他。“那几次失败的婚姻,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

  “别提它们!”飞帆喊,声音严厉了起来。

  晓芙吃了一惊,眼神立刻黯淡了,她有些受伤的低下头去,用手挽住冠群,轻轻对冠群说:

  “来得不是时候,咱们走吧!”

  飞帆很快的拦住他们,神情沮丧,眼光诚挚。

  “别走!”他轻声说。“晓芙,我知道你是好意。我……我……”他困难的吐出一句话来。“或者还有个机会,我能重建幸福。”“重建?”晓芙迷惘的。

  “微珊。”他费力的说出这个名字。

  “微珊!”晓芙轻呼,脸色有些发白。

  飞帆转开头,走到窗子旁边,用手支着窗格,望着窗外的街道。街上车子穿梭,来往如鲫,车灯在暗夜中连成一条条的光带。他不敢看晓芙,只死瞪着那些车子,低声说了一句:“我从来不敢问,她是不是还在恨我?”

  “我……”晓芙和冠群交换了一个视线。“我想,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至于了吧!但是,我不知道。”

  “你难道没有她的消息?”飞帆的手握着拳,手指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他的声音却是沉静的。“她好吗?她在什么地方?”“你都不知道?”晓芙无力的问。

  “我不敢去知道。”“她……”晓芙挣扎着说:“她很好,她又结婚了,三年前结的婚,对方是个物理博士。”

  “哦。”飞帆闭上眼睛,那些闪烁的车灯使他晕眩。他的背脊挺直,身体僵硬如一尊塑像。“她总算有了个好归宿!她在什么地方?台湾吗?”“不。她和她父母、全家移民到巴西,是在巴西结的婚。”一段短短的沉寂。飞帆睁开眼睛来,那些车灯仍然在闪烁,街车仍然在奔驰。人们,都在忙些什么?那些坐在车里的人,都要赶到什么地方去?他抬头去看黑夜的天空,几点疏星在对他冷冷的眨着眼睛他心底有个小声音在重复的说着:

  “幻灭,幻灭,幻灭……”

  是的,幻灭。这种彻底的幻灭感会让人发疯,会让人从心底寒冷到四肢百骸。永远坚强的顾飞帆!永远面对挑战的顾飞帆正在绝望的浪潮中载沉载浮。不行!他深呼吸。必须摆脱这些,必须摆脱这种绝望,否则,他立刻就会精神崩溃!他蓦的回过身子来,正视着冠群和晓芙。

  “冠群,你还没喝到茶。”他说。

  “算了!”冠群懊恼而急促的接口:“我改天再来喝吧!晓芙,走了!”“等一下!”飞帆很快的说:“我家里虽然没有茶,但是,在台北,要找个喝茶的地方太多了!”他抓起沙发上的西装上衣。“走吧!我请你们去一个地方,可以喝茶,喝咖啡,喝果汁,还可以打掉太空飞碟,打到你有成就感为止!”“你在说些什么?”晓芙不解的问,一面关心的研究着飞帆,后者的脸色已恢复了平静,除了眼珠特别黑,黑得像夜,深不见底之外,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你要带我们去哪里?”

  “斜阳谷。”飞帆笑了笑,望着冠群。“不要以为是什么山谷之类,那是一家咖啡馆。你知道我第一次知道斜阳谷,是从……你弟弟亚沛那儿听来的。最近,我有很多晚上,都消磨在那家咖啡馆里。”“哦?”冠群有些好奇。“那咖啡馆有什么特别吗?亚沛去的地方,不可能有多奇妙。”

  “确实,那儿并不奇妙。”飞帆自嘲的笑了笑。“那只是一家普通的咖啡厅,在那儿,你们可以喝到茶,我呢,可以发泄一些郁闷之气。”“我从不知道什么咖啡厅可以让人发泄郁闷。”晓芙转动着眼珠,眼光明亮。“但是,我猜到那咖啡厅里有什么东西了。”

  “什么东西?”冠群追问。

  “最近才流行起来的玩意:电动玩具!”

  “晓芙,”飞帆赞赏的说:“你是个天才!”

  “电动玩具?”冠群怪叫着:“飞帆,你不是说,你迷上电动玩具了吧?那是小孩子做的事!”

  “我确实说,我迷上了电动玩具,那并不是小孩子做的事。”飞帆从桌上拿起汽车钥匙。“我跟你打赌,当你在打那些小蜜蜂的时候,你只一心一意要射掉那些飞舞的东西,而没有心思想别的。”“老天!”冠群叹着气。“从打老虎到打蜜蜂,你可走了一条漫长的路!”“相当漫长,而且,是极端的不同。”

  他们走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进入电梯以后,冠群还在那儿叽哩咕噜的抗议:“电动玩具!飞帆,你简直是堕落了,堕落得一塌糊涂!我真不相信你会去玩一个玩具!你不要让我轻视你,打老虎的顾飞帆去玩电动玩具!”

  “你尽管轻视!”飞帆说,沉吟的看着他。“那些机器在进攻人性的弱点,每一种机器是一种挑战……”

  “我以为,你的挑战都在生命里。”

  顾飞帆嘴角的肌肉僵硬了一下,眼珠更黑更深更阴暗了。他们走出电梯,走向大厦停车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上飘起毛毛雨来了。空气里有着寒意,风吹过来是萧瑟而清凉的,凉得让人的心境也凄冷起来。

  一直走到车边,打开了车门,顾飞帆才回过头去,对冠群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话:

  “如果我以后的生命里,只要面对机器的挑战,那就是我的福气了!”晓芙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说话。

  “你为什么摇头?”飞帆问。

  “你还太年轻了。”晓芙说:“你的一切,都那么奇怪,命中注定,你一生要面对挑战。飞帆,我可以预言,你生命里,还有无数的挑战!”“请你别咒我!”飞帆钻进驾驶座,让冠群夫妇都挤在他身边的位子坐下,他一面发动车子,一面轻声说:“够了。我不希望再发生任何事故。我可以面对机器、丛林、野兽……只要不是人。”“不是女人。”晓芙加了一句。

  飞帆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扭开了雨刷,雨丝纷纷飘落在玻璃窗上,雨刷再把那些细碎的小水珠一扫而空,周而复始,雨刷做着同样的工作。飞帆摇头低叹,很多人,也像雨刷一样,不是吗?车子驶上了街道,加入了那些来往穿梭、勿忙奔驰的车海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30




  那些电动玩具的发明人一定是天才。

  电动玩具忽然间就在台湾流行起来了,连百货公司、超级市场、餐厅……很多地方都会放上一两台,以供客人娱乐。它们所占的面积不大,每一台都是个平面的小桌子,桌面是银幕,银幕上,会显现不同的画面,有的是飞碟,有的是怪鸟,有的是小精灵,有的是蜜蜂……桌子旁边有按钮和操纵杆,你可以按动按钮,发射子弹,再握住操纵杆,左右你自己火箭的方向。电动玩具的玩法大同小异,你射掉飞碟,你得分,飞碟也会还击你,炸掉你的火箭。每次Game以三架火箭为单位,如果三架火箭都被炸掉,一个Game就结束。每个Game只要丢五块钱的辅币。所以,对任何人来讲,它都不是一个花费很大的娱乐。但是,它却引诱你一次又一次的玩下去。这晚,斜阳谷的生意并不很好。

  天下着小雨,秋意已深。这种突然转凉的天气,人们大多待在家中。因此,斜阳谷的电动玩具桌,几乎有一半是空着的。但是,在一个不受注意的角落里,访竹已经坐在那儿,面对一架“火鸟”,苦斗了一个多小时了。火鸟以五十只鸟为一个攻击目标,打完五十只鸟,又会出来五十只鸟,再打完,它再出来……每次出来的方向、队伍、形状……都不相同。访竹一面射击,就一面在想,这发明家一定还有点艺术天才,因为,那些鸟扑着翅膀飞来,五颜六色,忽而成行,忽而分散,忽而绕圈子,忽而俯冲攻击……每个显像都是一幅画。有时,她停止攻击,只是呆呆的研究它们,看它们变戏法似的飞来飞去,惊奇着那电脑的“智慧”,更惊奇于“人脑”,怎会去创造出这些“电脑”?今晚,她原来的计划并不是一个人来玩的。访萍和亚沛说好了一起来玩,但是,临时,亚沛又提议去看电影,那影片访竹已和同学看过了,不愿再看,于是,她落了单。事实上,近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访竹心里有数,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在一起玩,总有一个会变成多余的。她并不在乎成为多余的一个。亚沛在她心中,只是个“中性”朋友,所谓“中性”,是引不起“异性”的触电感的。而且,许多时候,她觉得“孤独”也是一种享受,你可以坐在那儿,不受任何打搅,而让思想在窗外,在原野,在英国的大草原,或在古希腊的神殿中奔驰。这滋味也是很好的。“思想”是每个人最大的宝藏,没有人能侵占的宝藏。访竹很珍惜这份宝藏,虽然,偶尔,她也会对它生气,当一些冷雨敲窗,长夜漫漫,她看完了所有的小说,而又睡不着觉的时候。

  银幕上出现了一只蓝色大怪鸟,摇摇摆摆像喝醉了酒的老头,蹒跚着跋涉在黑色的天幕上。访竹瞪着它,看它迟缓而笨拙的行动……她的手指压在按钮上,却没有发射子弹,她在找寻那大怪鸟的眼睛,它有眼睛,真的。她看得出神,“轰”然一声,怪鸟撞上了火箭,来了个“同归于尽”。她摇摇头,对那大蓝鸟居然萌出一丝敬意,它那下坠的一刹那,简直“壮烈”!斜阳谷的电动门开了,有人进来。咖啡厅本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访竹下意识的抬起头来,不经心的对那几个走进来的客人扫了一眼。立刻,她心中微微一跳,她认出了他!那个有对“奥玛雪瑞夫”的眼睛的男人!他真的接受了她的建议,来这儿找成就感了?

  同时,顾飞帆一进门就看到了访竹。虽然她是坐在一个角落中,虽然斜阳谷的灯光并不明亮,虽然室内还氤氲着一层烟——客人大都抽烟,空气中总是烟雾蒙蒙的。但是,她坐在那儿,偏分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白皙的面颊带着种“遗世独立”的幽静,穿了件纯白色的洋装,脖子上系了条小小的红纱巾……她坐在那儿,安详自如,飘然宁静,却像个发光体般璀璨,散发着某种难以描述的韵味——属于青春的,属于女性的,属于楚楚动人的那种轻灵。忽然,他心里闪过一个思想。他顿时明白她何以吸引他了。她多像十年前的微珊!不是面貌长得像,而是那种韵味,那种你永远无法具体描写出来的韵味!他的眼光和她的几乎是立刻就接触了。访竹的眼睛闪耀了一下,对他微微一笑。他不由自主的还了她一个微笑,转头望着冠群夫妇。“冠群,咱们碰到熟人了。那边那位小姐,你们应该认识的。”

  冠群和晓芙对访竹看了过来。

  “噢,”冠群说:“是纪家的女孩!”他看晓芙,解释着:“记得吗?在爸妈那儿见过,是亚沛的朋友!”

  晓芙不太认识访竹。她和冠群婚后就组织了小家庭,没有和公婆住在一起。工业社会人人都忙,到婆家拜访成了每星期的例行公事。只有星期天,他们才去公婆家,而星期天,亚沛是很少在家的。但是,她知道亚沛和纪家来往密切,因为纪家有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

  他们本能的走向访竹。访竹站了起来,她身材修长,亭亭玉立。她望着冠群夫妇,哈,真巧,是亚沛的哥哥嫂嫂。不过,再想想,实在没什么“巧”,顾飞帆本就是亚沛带来的,本就是何冠群的朋友呀。“你们也来玩电动玩具?还是只来喝咖啡?”她问,眼光转向飞帆,微笑柔柔的隐在眼底。“你真的来了!”她说。

  “事实上,我来过很多很多次了。”飞帆坦白的说,面对访竹,后者眼底那簇小火花又引起他那股近乎心痛的感觉。“你推荐了我这个地方,我发现你自己并不常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你。”“我常在下午来。”她说:“下课以后,和同学一起来玩。”“哦,你还在念书?什么学校?”

  “在辅仁,明年就毕业了。”

  冠群和晓芙在隔壁一桌坐了下来,那桌面是一台小蜜蜂,许许多多蜜蜂状的小飞碟排队似的排在那儿。冠群对电动玩具没兴趣,只是望着访竹,奇怪亚沛那儿去了?“亚沛没和你在一起?”他率直的问。

  “他和访萍看电影去了。”访竹笑笑。“他们去看‘再见女郎’,我已经看过了。”“哦。”冠群应着,看样子,亚沛终于在姐妹中有所抉择,否则,他不会丢下姐姐和妹妹看电影。

  飞帆在想同一个问题,心里有些淡淡的歉然。是他给亚沛出的主意,是他劝亚沛选择妹妹,为什么?他也不明白,他只是直觉的认为访萍的个性随和,不拘小节,和亚沛比较相配。而访竹——访竹是一首李商隐的诗;费解,神奇,深奥,而清灵无比。他在访竹对面坐了下来,访竹也坐回位子上,望着桌面的“火鸟”。她的“火箭”都被“火鸟”炸光了。现在,银幕上,火鸟正在自己表演,飞翔、投弹、旋转、爆炸。亚沛看看她,看看“火鸟”,歉然的想着,是他让她这样孤独的坐在这儿面对一架机器的吗?不。他立刻获得了答案,她没有失落什么,她那么安详自如,那么坦荡荡,又那么幽静。他几乎有些嫉妒她的“飘然”,如此年轻!想必,从未尝过“愁滋味”。“喂,飞帆,”晓芙在隔壁一桌喊,两张桌子靠得很近,他们几乎是坐在一块儿,她正拿着饮料单研究,侍者在一边等着。“你要喝什么?”“哦。”飞帆醒悟过来,面对侍者。“给我一杯黑咖啡。冠群,你喝茶,是吗?晓芙……”

  “我要杯番茄汁。”晓芙接口,注意到访竹面前的杯子已经空了。“纪小姐,你呢?”

  访竹有些讶异的看了晓芙一眼,对侍者说:

  “再给我一杯柳丁汁。”

  然后,她又望向晓芙。

  “叫我访竹。”她说:“如果你叫我纪小姐,我会弄糊涂,不知道你在叫谁。”晓芙注视访竹。是了,访竹,这是她的名字,她妹妹叫访萍。晓芙望着那张年轻的脸庞,那大而灵秀的眸子,那对眼睛多妩媚!妩媚得好像可以滴出水来…她奇怪,这样的女孩子会一个人坐在咖啡厅里,她更奇怪,亚沛怎么放过了她?难道妹妹更加可人?“好的,访竹。”她微笑的说:“不要让我们打扰了你,你继续玩吧!”“喂,”冠群被桌面那一群小蜜蜂吸引了。“这玩意怎么玩呀?”“你要先去换五块钱的铜辅币。”飞帆说:“丢一个,你有三架火箭,如果能打到七千分以上,加一架火箭!来,让我示范给你看。”飞帆从口袋里找出几个辅币,把冠群挤往一边,他丢下辅币,开始射击。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子弹从火箭口连串的射出来,小蜜蜂一只只呻吟着消失在星光点点的天幕上。一些蜜蜂俯冲下来,带来无数子弹,扫射着火箭,火箭灵敏的徊避,打完了所有蜜蜂。新的一面“蜜蜂阵”又出来了,啾啾啾,火箭再度的攻击,嗯嗯嗯,蜜蜂再度的消灭……晓芙和冠群看呆了。终于,一只黄蜜蜂带着两个红守茏迅速的冲过来,火箭闪避不及,轰然爆炸。

  一个Game玩完,飞帆打了一万七千分。

  访竹望着他玩,等他玩完了。访竹看着他。

  “你确实常常玩,”她说:“你不是生手了。”

  “你能打多少分?”飞帆问。

  “不一定。”访竹玩弄着手里的几个辅币。“玩这个,需要熟练、技巧,加上运气,才能打高分,缺一而不可。”

  “你来试一下好吗?”晓芙说。

  “好,我试试看。”访竹开始玩。子弹箭一般的射击,啾啾啾……居然弹无虚发,领队的黄蜜蜂带着两个红守茏下来了,枪林弹雨中,访竹先射掉红的,再射黄的,银幕上映出八○○的数字。访竹解释着:“如果你先射中两只红的,再射黄的,加八○○分,要打出高分,必须这样打。”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射了一个八百分。

  “可是,”晓芙说:“那黄蜜蜂一飞起来就会丢炸弹呀!”“是的,所以你要冒险。”访竹说:“发明这玩意的人对人性的弱点早就抓住了。往往,被射杀只因为贪心。”她边说边射击,已打到第七面旗子了,银幕的右下角,一列的排出七面小红旗子,非常好看。“这是一个冒险,追杀,冲刺,死亡……的游戏。”她抬头看了飞帆一眼。“像人生,是不是?”

  飞帆怔了怔,不太信任的看她。她微笑着垂下睫毛去,继续追杀那些小蜜蜂,态度从容而镇定。他不相信的看着那低垂的睫毛,这只是个小女孩!这真的只是个不解人生的小女孩吗?“我每次玩这个,”访竹边说边玩。“就觉得不是我在玩它,而是它在玩我。因为,最后,永远是它胜利,不是我胜利。那些蜜蜂不是猎获物,我才是。”她又打了一个八百分。“但是,我仍然喜欢玩它,喜欢打出八百分的那种征服感和成就感,即使被那黄老头撞死,也有虽败犹荣的感觉,很壮烈……”轰然一声,她的火箭真的“壮烈成仁”了。她笑了。一个Game结束,她拿了四万八千多分。

  “噢,”冠群大感兴趣。“这很容易嘛!我换铜板去!最高能打多少分?”“我听说,”访竹回答。“有人打过三十万分,不过我不太相信,我自己,打过七万分!”

  “七万!”飞帆瞪着她。“你一定在这上面耗费过很多时间!”访竹笑了笑。回到自己的桌子上,端起那杯刚送来的柳丁汁,她啜了一口。她的嘴型小巧玲珑,带着天然的红润。她的面颊,因为刚刚的“战斗”而泛着微红。她喝着果汁,没看他,轻轻的说:“是消耗了很多时间。有时,觉得自己很傻,怎么会和一架机器缠斗不休。不过……”她顿了顿,眼光迷迷蒙蒙起来。“时间是很多的。每个人打发时间的方法不同,有人……去印度打老虎,有人在咖啡厅打火鸟。”

  他锐利的盯着她。她抬起眼睛静静的迎视着他。

  “你今晚很爱说话,”他说:“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好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你是哑巴!”“哦,是吗?”她有点惊觉,侧着头沉思起来。真的,今晚,自己有些反常。为什么说了那么多话?为什么把许多深藏在内心的感觉都说了出来?平常,自己确实是不爱说话的,尤其在“陌生人”面前。陌生人?她凝视飞帆,他是个陌生人吗?好像是的,好像不是……好像在几千几万年前的远古时代里,她和他认识过……算了,她猛的摇头,想起红楼梦中,宝玉初见黛玉,说:“这位妹妹我认识!”她的脸蓦的发起烧来,她相信自己一定脸红了。为了掩饰那心中那突发的、莫名其妙的羞涩,她低下头去,很快的说:“我们来对玩一盘火鸟吧!输的人付帐!”

  他盯着她的脸,为什么她的脸忽然红得像火鸟?那双颊的嫣红再度牵扯了他心脏上的某根神经,他不喜欢自己那种类似悸动的感觉,这种感觉,只对微珊发生过。微珊,嫁了!微珊,嫁了!嫁了!嫁了!他也低下头去。访竹的火箭正在毫不留情的屠杀着一群飞雁。

  隔壁桌上,冠群和晓芙早已玩起小蜜蜂来。冠群的火箭一再被击灭。轰轰之声不绝于耳,同时,冠群忘形的在那儿又吼又叫:“又炸掉了!又炸掉了!见鬼!它们会撞我!见鬼,怎么满场乱飞?哎呀,不得了!哎呀……全飞起来了……打死你!打死你!哎呀……他妈的,又炸掉了!”

  “冠群,”晓芙说:“你怎么玩得毫无风度?你那么用力干什么?把桌子都快掀了!”“轮到你了,”冠群说:“看看你的风度如何?”

  访竹听着,似笑非笑的牵动了一下嘴角。打电动玩具的各种“风度”,她都见识过了。不知道顾飞帆的风度如何?想到这儿,她微一分心,一只“萤火虫”炸掉了她的第一枚火箭。她看看分数,才两千多分,最近,她从没有玩过这么低的分数。轮到顾飞帆了。他开始发射子弹,很准,很稳,很专注……他打掉了第一面的五十只鸟,加了一千分,已超过访竹的分数。访竹注视着他的手,那是一双稳定,有力,手指修长的手。她有些眩惑,这样的手该属于艺术家的,绝不是一个狩猎者,或是——流浪者。她把眼光从他的手悄然移向他的眉端轻蹙的眉端,有着浓浓的落寞。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哈安瑙小姐”中的男主角——理察。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有没有失去过他的哈安瑙?哦,不会!他结过三次婚。一个结过三次婚的男人,如果不是太多情,必定是太无情!“想什么?”他打断了她的思潮。“该你了。”

  “哦。”她又脸红了,慌张的去发射她的子弹。

  他们玩了将近两小时,几乎是势均力敌。然后,访竹看看手表,居然十点多钟了,再不回家,妈妈会诉说一个晚上。她回头看看冠群夫妇,冠群正玩得面红耳赤,激动无比,那操纵杆差不多要被他拔断了,他嘴里就没停过咒骂和低吼: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哎呀!就剩这一只,怎么打不死!你瞧你瞧,它把我撞死了,它还停在那儿扇翅膀,对着我笑!你瞧你瞧!它真的在笑……”

  看他玩得那么起劲,访竹对飞帆说:

  “我要先走一步了,你们继续玩吧,我回去晚了,妈妈爸爸会说话。”“噢!”飞帆看看表。“我们也该走了!”

  晓芙去抓桌上的皮包。

  “够了,冠群,走吧!”

  “不行,不行!”冠群死盯着那些蜜蜂。“我不走,我和它们干上了!晓芙,你坐下别动,看我射那只黄老头!飞帆,你要走你先走……哎呀!糟糕……”

  飞帆站了起来,低头看着冠群,微笑着。

  “冠群,这是孩子玩的玩意儿!”

  “少废话!”冠群头也不抬的说,又投下五块钱。

  “冠群,你简直坠落了!”飞帆继续说:“坠落得一塌糊涂,别让我轻视你……”“你走你走!”冠群对他不耐烦的挥挥手,忙不迭的又去发射他的子弹。“瞧!就是你在一旁多嘴,害我被炸掉了!”

  晓芙抬头看看飞帆,唇边浮起一个又好气又好笑的笑容,对飞帆耸耸肩。“这人玩疯了!”她说:“他玩不好还会迁怒呢!你先走吧,我们再玩一会儿。”“噢,”访竹慌忙对飞帆说:“你们尽管留下来玩,不要因为我要走而影响你们!”“我已经玩够了!”飞帆看着她。“我送你回去,外面在下雨。”“不用,真的不用……”

  “我很愿意送!”飞帆认真的说,注视着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我的车就停在门口!”

  她没有再拒绝。他们走出斜阳谷,外面的雨已经很大了,街道被雨水洗的发亮,街车也稀疏了。斜阳谷的霓虹招牌兀自在夜色中闪烁。访竹和飞帆上了车。飞帆发动车子,回头再看了看那霓虹招牌。“斜阳谷,很奇怪的名字,是不是?”他说。

  “可能是取自一首歌,歌名‘问斜阳’。”

  “问斜阳?”他楞了楞。“没听过,歌里说些什么?”

  她沉思了一会儿。“问斜阳,你既已升起,为何沉落?”她清脆的,喃喃的念。她的声音婉转动人:“问斜阳,你看过多少悲欢离合?问斜阳,你为谁发以你为谁隐没?问斜阳……”

  她停住了,不再念下去。

  他被那歌词深深感动。

  他回头看她,她眼里闪着泪光。

  他蓦的心慌而诧异,急促的问:

  “怎么了?”“别管我!”她轻声说:“一本好书,一支好歌,一首好诗,一幅好画……都会让我掉眼泪。访萍说我是呆子,我有些傻气,你不用管我!”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继续开着车。

  “歌词的后一半呢?”他柔声说:“能念给我听吗?”“改一天,”她低语、泪珠在睫毛上轻颤。“我会写给你。”

  他再看她一眼,没说话。他的手握紧了方向盘,下意识的咬紧了牙根;改一天,他心想,我会怕见你!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30




  

  “问斜阳,你既已升起,为何沉落?

  问斜阳,你看过多少悲欢离合?

  问斜阳,你为谁发以为谁隐没?

  问斜阳,你灿烂明亮,为何短促?

  问斜阳,问斜阳,问斜阳,

  你能否停驻,让光芒伴我孤独!

  问斜阳,你由东而西,为谁忙碌?

  问斜阳,你朝升暮落,为谁匆促?

  问斜阳,你自来自去,可曾留恋?

  问斜阳,你闪亮如此,谁能抓住?

  问斜阳,问斜阳,问斜阳,

  你能否停驻,让光芒伴我孤独!”

  访竹写下了这支歌,她反覆的念着那歌词,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凄恻之感。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感觉,短暂的二十年生命中,有父母的呵护,哥哥的照顾,妹妹的笑语呢喃,同学们的喜爱……和那些男生的追求……她是过得很幸福的,虽然“幸福”两个字并不包括绝对的“满足”,因为人的心灵,总有那么些空隙,是“若有所失”,而又“若有所求”的!她托着下巴,望着桌上的镟灯,一灯荧荧,万籁俱寂。窗外的月色很好,前几日的雨雾早已被阳光扫去。月光洒在窗帘上,是一片朦胧的、发亮的白。这样的夜,是不该一个人待在小屋里的,她倾听了一下,客厅里,亚沛和访萍的嘻笑声依然喧闹。“我绝不看科学幻想片!”访萍在嚷:“也不看恐怖片!只有一部电影可看:加州套房!”

  “好小姐,”亚沛的声音里有迁就,有祈求。“我们先出去,再慢慢研究看什么电影好不好?”

  访竹微笑起来,看样子,亚沛可不在乎看什么电影,他只在乎和访萍出去单独相处,离开父母的监视。瞧,这就是人生!有时,她代父母悲哀,把孩子一个个一手捧大,再去交给别人。一代一代,永远在做重复的事!

  “问斜阳,”她喃喃自语:“你朝升暮落,为何重复?问斜阳,年年岁岁,你迎接了多少英雄人物?又送走了多少英雄人物?”她笑了。这是在抄袭“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思想。你瞧,书不能看太多,它们会占据你的思想,让你不知不觉的受影响。她最近,那种“不满足感”大概就发生在书看得太多吧!她的人生已够充实,那份婉转的恻然和“孤独”感从何而来?准是书看得太多!她每次看书,都会把自己幻化为书中人物,为他们的笑而笑,为他们的哭而耶

  访竹咬着笔尖,正沉思着,访萍忽然推开房门,一阵风般卷了进来,急匆匆的说:

  “访竹,我要出去,你那件白色外套借给我穿好不好?你瞧,我穿了件粉红衣裳,总不能配我那件咖啡色的外套吧?”

  访竹点头。第一次发现大而化之的访萍,居然也会对衣服的“配色”要求起来了。怪不得古人有“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的句子,看样子,大局已定,亚沛毕竟打胜了访萍学校里那些男生。“你自己拿,在衣橱里。”

  访萍打开衣橱,拿出那件白外套。奇怪,年轻女孩都喜欢娇艳的颜色,偏偏访竹的衣服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她把外套拎在手上,关上橱门。返身就预备跑出去,忽然,她停住了,转头看访竹,灯下的访竹,脸上有那样一抹陌生的“寂寞”。她怔了怔,歉疚、关怀、怜爱……的心情一涌而上。她不知道,访竹是不是也喜欢亚沛?姐姐永远是个谜,是深藏不露的。“访竹,”她直率的说:“你自己要不要穿?”

  “哦,”访竹微微一怔。“我——今晚并不打算出门,快期中考了,我想准备一下功课。”

  访萍看了她一会儿。“访竹,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我们要看电影,加州套房,听说是有名的电影,提名金像奖的!”

  “噢,我看过了。”“你怎么什么电影都看过了?和谁看的?”

  和谁看的?访竹的脸蓦然一红。那是打电动玩具之后的第三天吧,她又在斜阳谷遇到飞帆,那次又是晚上。其实,她很少晚上去斜阳谷,不知怎的,那晚心血来潮,就去了。不知怎的,他也会在那儿——一个人。那晚他们两个打得都很差,于是,他提议去看电影。他们看了加州套房,看完,他立刻送她回了家。整个过程,都很单调,他不大说话,她也没说什么。就这样,没什么诗意,没什么特别,只是看了一场电影!“和……同学去的。”她回答,不明白为什么要对妹妹撒谎!“那么,”访萍迟疑了一会儿。“我们不要去看电影,我们去玩点别的……”“你去吧!”访竹微笑起来。“我不去夹萝卜干!”

  “访竹!”访萍的脸红了。

  外面客厅里,亚沛已经在不耐烦的喊了起来:

  “访萍,要迟到了,片头已经看不到了!再晚去,男女主角快从认识变成结婚了!”

  “去吧!快去吧!”访竹催促着访萍。

  访萍略一犹豫,摔了一下头,挺潇洒的。

  “我晚上回来有话和你谈!”她说,拿着白外套,往屋外冲去。客厅里再一阵喧闹,醉山在叮嘱不可以晚回家,明霞在叮嘱别吃摊子上东西,当心吃坏肚子……哎,天下父母心!终于,安静了。访萍和亚沛都走了。访槐今晚有节目,根本没回家吃晚饭。再一会儿,电视机开了,有位歌星在唱“不了情”:

  “忘不了!忘不了!

  忘不了你的错,忘不了你的好,

  忘不了雨中的散步,也忘不了那风里的拥抱。

  …………………………”

  她倾听着,再看看桌上那首“问斜阳”。忽然间,她觉得再也坐不住了,觉得那种“若有所求”的感觉把她强烈的抓住了。她无法坐在这儿面对一盏孤灯,也无法把自己放到课本里去。尤其,那歌星正缠绵的唱着:

  “它重复你的叮咛,一声声,忘了,忘了!

  它低诉我的衷曲,一声声,难了,难了!

  ………………………”

  好歌词,她想。好一句忘了,忘了!好一句难了!难了!她吸口气,突然站起身来,抓起桌上的“问斜阳”。她走到橱边,打开衣橱找外套,才想起心爱的白外套已给访萍拿走了。她拿了另一件全黑的,好在自己今天穿的也是一身黑。穿上外套,她把歌词放在口袋中,走出卧室,到了客厅。

  明霞从电视上转向访竹。

  “怎么,你也要出去?”她诧异的问。

  “去……找同学研究一下功课。”她说,又撒谎了。

  “不会用电话研究吗?”明霞敏锐的反应。“一定要亲自去?”“好了,明霞。”醉山打了圆场,宠爱的看了访竹一眼。这孩子已经太乖了,乖得让人心疼。何必再拘束她呢?年轻人应该有她们自己的天地。二十岁的孩子不属于一间斗室。“去吧,访竹,早去早回!”“好的,爸爸。”访竹顺从的回答。“等会儿见,妈!我走了!”她穿上鞋子,走出大门,进入电梯。

  几分钟后,她已经站在大街上了。街上,车来车往,永远繁华。月光被街灯冲淡,变得无精打采了。她抬头看看月亮,快要月圆了,用惯了阳历,她从不知道阴历的月日。看那明月将圆,她倒对于中国人的农历颇觉有理,应该是十四、五吧!她想,把眼光从月亮上调回来,她才有一阵迷惘,去哪儿?她出门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去那儿?斜阳谷吗?她脸上燥热。或者,潜意识里,她是想去斜阳谷的,去找一个“偶然”。为什么?她有些生气的问自己,为什么要找“偶然”?为什么要找“巧合”?他不会晚晚去斜阳谷,除非他也在找“偶然”和“巧合”!她心中怦然一跳,会吗?他会吗?她想起看电影那个晚上。不,他不会。

  她摇摇头,在街上无目的的闲逛。

  他对她没什么意义,她模糊的想。只因为他有个“谜”一样的过去,有对“奥玛雪瑞夫”的眼睛才会引起她的注意。她在他身上从没找到过什么优点,从没发掘到过什么宝藏。不过……她迟疑的站住了,前面有个公共电话亭。不过……自己真“发掘”过他吗?

  她不知道为什么走进了电话亭。

  瞪着电话机,她发现不知道要打什么号码。

  她拿起那本刚换新的电话号码簿,开始找寻。

  杜、赵、陈、刘、顾……有了!顾……他不会登记号码的。她顺序找下去,越找,心中就越泛起一股渴望,给我号码!给我号码!你一定要登记!你非登记不可!但是……找完了所有姓顾的,没有顾飞帆!她失望的呼出一口气。他真的没登记!居然没登记!她预备阖起电话簿,但,她突然看到用“顾宅”为名义登记的号码,数一数,有十三个顾宅!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但是,管他呢!她突然有种“非做不可”的决心,就像她面对蜜蜂阵,而非要打掉不可一样。她开始从第一个“顾宅”拨号。

  “请问,有没有一位顾飞帆先生?没有?噢,对不起,打错了!”再拨第二个,又错了。第三个,还是错了。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她的声音越来越软弱,失望感越来越强烈的抓住了她,除了失望感,还有挫败感。而且,她是更加更加莫名其妙的想打通这个电话了!

  第十二个了。她已放弃希望了,心中冷涩而酸楚,手指冷冰冰的,心中更冷。“喂,那一位?”对方那熟悉的声音蓦然传来,“我是顾飞帆……”泪水倏然冲进她的眼眶,她不信任的听着那声音,重重的吸气,居然说不出话来了。

  “喂?”对方怀疑的在问:“是谁?晓芙吗?别开玩笑?怎么不说话?……不说话我就挂断了!”

  “不不!”她急促的低呼出来,声音哽塞。“是我,纪访竹。”她怀疑他还知不知道纪访竹是谁。

  果然,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

  “哦,访竹,”飞帆终于开了口。“你在那里?斜阳谷吗?”

  “不!我不在斜阳谷,我在街边上。”

  “街边上?”他不安而困惑。“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在街边上做什么?”“我想……来看你!”她冲口而出,二十年来,她从没做过如此鲁莽而大胆的事。“告诉我你的地址!”

  对方又沉默了,她的心脏怦怦乱跳,呼吸急促。他一定惊愕极了,他一定认为她是不知羞的,他一定从开始就把她当小孩子,他一定被她吓住了……

  “我……”她嗫嚅着,颤抖着说:“只是……想把那首‘问斜阳’的歌给你送来!”

  “告诉我你在那儿,我来接你!”他终于说话了。是她多心吗?她感到他语气中的勉强。

  “不要麻烦了,只要告诉我你的地址。”

  “好吧!”他说了:“忠孝东路云峰大厦十一楼A。知不知道?很容易找。”“好,我马上来!”挂断电话,她走出电话亭,腿还是软的,心还在跳,脸颊还在发烫,她伸手拦了一辆计程车。

  半小时以后,她已经置身在飞帆那讲究而空旷的大客厅里了。他凝视她,让她坐进沙发。她逃避什么似的环室四顾,空空的墙,空空的架子,空空的桌面,空空的沙发……她望向他,两人的目光接触了;空空的顾飞帆!

  飞帆挺立在那儿,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挤不出来。怎么回事?他怕这个女孩的眼丕那样柔媚,那样明澈,那样了然,那样洞察到他内心去。他深深吸气,振作的挺了挺背脊。

  “你要喝点什么?”他问。

  “你有什么?”她反问。

  他楞了楞。茶叶,仍然忘了买,开水,仍然没有烧。

  “冰箱里有香吉士,行吗?”

  “行。”他给了她一杯香吉士。自己倒了一小杯白兰地,喝酒是在国外养成的习惯。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两人四目相瞩,有好一会儿,谁都没开口,只是静静的研究着对方。空气里有某种危险的东西在酝酿,某种飞帆熟悉的东西……不要!他心里冒出一句无声的呐喊,这呐喊立刻震醒了他。他咬咬牙根,找出一句话来:

  “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我查电话号码簿。”“哦?”他怀疑的。“我好像没登记名字。”“是的。”她坦白的说,手里紧捧着那杯香吉士。她的目光不再看他,而看着杯子。“你登记的是顾宅。你知道有多少个顾宅吗?十三个!你是第十二个!”

  他紧紧的瞪着她,心脏怦然擂动。啜了一口酒,他把杯子放在桌上,费力的把心神转向别处去。

  “你要给我的歌词呢?”

  她放下香吉士,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递给他。室内很热,她脱下了外套,他看了她一眼,一袭黑衣,更衬出她皮肤的白皙,那面颊细柔娇嫩,像树枝上刚冒出的新叶;细嫩而且——脆弱。脆弱而又——带着倔强有力的生命力。他再吸气,仓促的低下头去看那首“问斜阳”。

  那歌词深深的撼动了他。尤其最后那两行:

  “问斜阳,问斜阳,问斜阳,

  你能否停驻,让光芒伴我孤独!”

  这竟像是在写他呢!他再念了一遍。访竹很细心,歌词上附着简谱,他不由自主的随着那谱轻轻的用口哨吹出调子来。她惊奇的看他,倾听着,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很动人。他吹完了,她说:“你吹得很好,我以为,你不认得简谱。”

  “没有人不认得简谱!”他说。“知道吗?我学过好一阵的音乐。我父亲希望我当音乐家。六岁,我就开始学小提琴,你不知道学小提琴有多苦,我一直学到二十二岁。念大学期中,每到寒暑假,我就到餐厅去打工,拉小提琴赚外快,收入居然很不错!”“后来呢?”她问。“后来,我父亲去世了,工厂和事业都交给了我,我也发现自己永远当不了柏格尼尼,就放弃了。”

  “现在还拉吗?”“拉给谁听?”他反问,一丝自嘲的笑容浮上嘴角。“给印度的丛林听?给我的猎狗听?还是给那些衣不蔽体的印度人听?”“你现在并不在印度。”

  “是吗?”他反问,望着她。

  “是的。”她肯定的说,肯定而热烈。“你回来了,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现在这一刻永远是真实的。你回来了!在这儿,在这屋里。没有蛮荒,没有丛林,没有野兽和挫折……”“你怎么知道我受过挫折?”他打断了她,眼神有些阴暗,两小簇光芒在眼底的阴暗中闪动。

  “一个离过三次婚的男人不可能没遇到挫折!”她很快的说,几乎没经过思想和大脑。只为了——她曾深陷在这问题中,代他设想过许多许多理由。“一个失败的婚姻本身就是极大的挫折,别人顶多被挫折一次两次,你居然连续三次!”

  室内的温暖似乎在一瞬间全消失了。空旷的房间蓦然变成了冰般的寒冷。他的眉峰紧蹙,嘴唇苍白,眼光死瞪着她,默然不语。她立刻后悔了!后悔而焦灼。她来这儿,并不是要说这些,她不是来刺探他,不是来碰痛他的伤口。她来……送歌词?仅仅是送歌词吗?不。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要来这儿,也不想去弄清楚它。现在,她只是急于弥补自己的失言,她的身子向前倾了倾,用舌头舔着嘴唇,她急促而迫切的说:

  “你生气了。请你不要生气,我们都会碰到挫折的,我从不认为挫折是耻辱。有时,我想,婚姻像考试,你只是一连考坏了好几次……”她住了口,他的眼光更深沉阴暗了。她发现自己又说错了,举例不当,越说越错,越解释越糟糕。她一急之下,脸就涨红了。空气僵了片刻,然后,她深切的看他,干脆坦白的、恳切的、真挚的问了出来。“告诉我你的故事。告诉我你的一切,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离三次婚?”

  他盯着她。那恳挚的眼丕那动人的注视,那焦灼的、乞谅的声音,那柔媚的、温存的询问,以及那女性的、甜美的青春!……在在都震撼着他。他惊跳起来。不要!他心底又在疯狂的呐喊了!不要!再也不要重来一次!再也不要!

  他像被蜂子刺到般颤栗惊悚,很快的,他转开身子,走到酒柜边去倒酒,他的声音僵硬:

  “你在做什么?调查我的身世?”

  “你明知道我不是。”她有些委屈,恨自己那么拙于言辞。

  “我的故事与你有关吗?”他再问,声音里居然带着挑衅的意味。“不,不是的……”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脸颊更红了,焦灼和难堪遍布眉梢眼底:“或者……或者是的。”她语无伦次。“我……我想,你很孤独,很寂寞,你需要朋友,如果你把你那些事说出来,或者你会舒服很多。”

  他猛的车转身子,面对着她。“好吧,让我告你!”他其势汹汹的说:“让我告诉你我为什么离了三次婚,因为我有结婚和离婚的嗜好,这世界上有杀人疯子,也有离婚疯子,我就是个离婚疯子,行了吗?”

  “你……你还在说气话!”她被他吓住了。“我来这儿,并没有恶意……”“我知道!”他打断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嘲弄,带着讽刺。“你来这儿,因为我很寂寞,很孤独,你要来安慰我,陪伴我,解除我的寂寞!”

  她愕然的看他,目瞪口呆。

  “你瞧!”他再说:“我顾某人怎么逃得开艳遇?闭门家中坐,也会有美人天上来!”

  她心中一阵锐痛,立即被大大的伤害了。被他的态度刺伤了,被他那嘲弄的笑刺伤了,被他那讽刺的、刻薄的话刺伤了。她的脸涨得通红,接着就变白了。她紧盯他,想从他眼底读出他内心真正的思想,但她看到的只是一层深黝的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他隐在自己那黑暗的保护层里,完全无意让她看透他。

  她猝然站起身来,想着在眼泪来临之前,她必须离开这房间。她知道自己很爱哭,但是,她会为小说哭,为电影哭,为音乐哭……却不为自己哭,她不能哭!她打了十二通电话,她找上他的门,她得到了该得到的;轻视?伤害?侮辱?现在,她唯一能做的,是赶快离开这房间,永远不要再来!

  “我走了!”她急促的说,声音震颤。“我来错了,我不该打扰你!”她抓起外套,冲向门边。他跳起来,飞快的拦在门前,他的背脊紧贴着门,他的身子挺直得像棵巨木,他眼底的保护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凄凉的凌厉。他的脸色变白了,嘴角的嘲笑已消失无踪。但,他的表情极端的严肃、郑重,而且森冷。“在你走以前,听我说几句话!”他哑声说。

  她站在那儿,被动的瞪着他。

  “你是来错了!”他清晰的,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对我完全没有了解,只有好奇。我不是你心目里的英雄,不是你小说中的男主角,不是任何好女孩梦想中的人物,如果你聪明就该远远的避开我……”

  “你……你……”她又羞又气又愧又痛,各种复杂的情绪对她层层包围,泪珠再也不受控制,冲进了眼眶,迷蒙了她的视线:“你认为……我是来追求你的吗?”她憋着气问。

  “我认为,”他冷冷的答。“你错误的拨了那第十二个电话!”她如同挨了狠狠一棍。在她这一生里,她从没有像这一刹那间那样狼狈、尴尬、羞惭和自卑。她睁大眼睛看他,泪珠沿着面颊滚下来。她心脏绞紧、绞紧,绞得她浑身痛楚。但是,她的头脑却清晰了,清晰得体会到自己的愚蠢、无知、鲁莽、和幼稚。“顾飞帆,让开!”她咬牙说:“让我走!”

  他往旁边退了一步,紧绷着的脸显得棱角更多了,那张脸确实不是女孩心目里的男主角,他严峻得近乎冷酷。他不止让开了,而且还为她打开了大门。

  “再见!”他僵硬的说。

  她再看了他一眼,就飞快的冲出了那房门,直奔向电梯间。她听到他把房门砰然阖上,那关门的声音震碎了她的心。她忽然凄楚的想到:他,顾飞帆,那个可恶的、残忍的、冷酷的男人——他把她那尚未成型的初恋砸得粉粉碎了,粉粉碎了,碎成了飞灰,随着那夜风,飘散到四面八方去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6-30




  好一段时间,访竹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里。

  上课,念书,放学,回家!……她的生活变得十分规律化。每晚,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足不出户。她不看电视,不看小说,也不出门,更不去打电动玩具。那家“斜阳谷”,她已足足半个月没去过了。她常常放一张唱片——随便什么唱片——一听就是一个晚上。也有时,她什么都不做,就像呆子般凝视着那盏镟灯,神思却不知道飘游何处。

  她消沉,消沉到了近乎绝望的地步。

  她这种变化,使全家都注意到,而且惊悸关怀起来。明霞数度闯进她房里,不敢明问,怕那少女情怀,经过刺探更易受伤。她那母性的胸怀中,有个最恐惧的怀疑:一切因亚沛而起。姐妹两个爱上同一个男孩是很普通的事,访竹一向沉静,不善表达感情,不像访萍那样直率潇洒。而且,访竹的消沉,和亚沛态度的明朗化,是差不多同时发生的事。一切很明显,为了亚沛!明霞也曾轻抚着访竹的头发、颈项。抚摸她那消瘦憔悴的面颊,低低的叹息着说:

  “访竹,快乐起来!振作起来!看到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全家都心痛!”“哦,妈妈!”访竹立刻把面颊埋进母亲怀里。哽塞着说:“不要为我操心!不要为我操心!我没什么,只是天气的关系。”

  见鬼的理由!明霞不说,心中更难受。女儿的泪水湿透了她的衣服,烫得她五脏六腑都为之灼痛。孩子啊!有什么心事不能对母亲说呢?是了,她能体会。这牵涉到自尊、面子、和那份姐妹之情。访竹不能说,有多少苦她也不能说,她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可怜的,可怜的,可怜的访竹!

  纪醉仙也非常烦恼,事业上的成功被女儿的愁苦完全冲淡了,尤其是他最喜爱的访竹。私下里,他和明霞数度讨论,答案都只有一个:为了亚沛——那该死的亚沛,他不会去追求别家的女儿,却来扰乱纪家的生活!这种责难,使明霞啼笑皆非。她叹着气说:“公正一点,醉山。亚沛聪明能干,年纪轻轻,已经当了工程师,人长得帅,脾气又好……这种男孩可遇而不可求。你无法期望有更好的女婿了!”

  “那么,他为什么不追访竹而去追访萍?”醉山气冲冲的,想都不想的说。“唉!你在说些什么?”明霞又叹气。“你别太偏心。访竹可爱,访萍也可爱,如果我是亚沛,我也会选择访萍!”

  “为什么?”“访萍爱笑爱闹,活泼而没心机,她是个好伴侣,容易带给人快乐。访竹深沉,心眼多。她比访萍有深度,思想非常细腻,感情也非常脆弱……这种女孩很难相处。除非彼此能爱之入骨,彼此能了解彼此的每根纤维,每个思想——而且都能引起共鸣。否则,访竹不会满意……事实上,亚沛大而化之,并不适合访竹!”“那么,”醉山皱着眉问。“咱们怎么办?总不能眼看着孩子在那儿自己受苦。或者,叫访槐再去找个男孩子来!对了,我去和访槐谈!”“你最好别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好不好?”明霞阻止了他。“访槐藏不住话,说不定去和亚沛胡闹,让访萍和亚沛的快乐也被破坏掉。算了,以不变应万变,时间会治疗一切。访竹还年轻,她会度过这段时间,她会忘记的,我跟你保证。但是,请你千万别惊动访萍!”

  访萍真的没被惊动吗?访萍真的没看到访竹的憔悴、落寞、苦楚和消沉吗?她比谁都更感受到了。姐妹之间,本来是无话不谈的,虽然各有卧房,却常常同挤在一张床上,聊到天亮。但是,这些日子,访竹几乎不跟她说话了,事实上,访竹跟全家都不怎么说话。她躲避每一个人。尤其是亚沛,只要亚沛一来,她就像缕轻烟般卷进卧房里去了。访萍的想法,和父母完全一样。她忍耐着,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和亚沛,刚从“友谊”的阶段跨进“爱情”的门槛,再也没想到“爱情”的滋味是如此甜蜜、温馨、狂欢、而震撼的!如果访竹不是这样悲哀,她一定会把自己的感觉讲给她听。但是,如今,面对访竹的消沉,犯罪感使她的爱情蒙上了厚厚的阴影。她歉疚,难过,为姐姐的痛苦而更痛苦,她甚至想放弃亚沛!不过,想归想,她却无法放弃亚沛,甚至不敢对亚沛提起访竹。如果亚沛真的舍妹妹而取姐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风度做到“无动于衷”?

  家中的气氛,由于访竹的关系而变得十分低沉了。访槐最近认识了公司里的一位女设计师——他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事。那女设计师才跨出校门没多久,依然保持着学生的单纯和文静。访槐立刻展开了攻势。因而,十天有九天,他都不在家。家里少了访槐,就像少了好多人似的,因为访槐也是个会笑会闹,心无城府的人,全家只有他,没感觉到家中的“低气压”。是的,家中的气压低极了。像有无数绷紧的弦,张在室内,轻轻一碰,都会引起断裂。

  这晚,酝酿已久的一场风波终于爆发了。

  起因,仍然是因为访萍跑到访竹房里去借衣服。这在两姐妹间,是非常普通的事,本来两人的衣服就可以混着穿。访萍在衣柜前选衣服,访竹背对着她,只当没看见,坐在书桌前,捧着本书猛看。访萍打赌她根本不在看书,十分钟来,她连翻动书页都没翻过。访萍心里有一肚子话,想对访竹说,她多想打破姐妹间这层隔阂。

  “访竹,”她想说的都没说,却说了句不关紧要的。“我能不能穿你这件绣花的小黑背心?”

  这句话应该没刺激性吧?谁知道,访竹忽然从桌边跳了起来,飞快的卷到橱边,打开衣橱,她七手八脚的取下许多件她平日比较心爱的衣裳、洋装、背心、毛衣,包括那件白外套!她把一大堆衣服往访萍怀中塞去,简单而明了的说:

  “拿去!都给你!”访萍怔住了,呆住了,眼睛睁大了。

  “访竹,”她喊:“你这是做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访竹很快的说,脸色阴暗如山雨欲来的天空。“你拿去可以穿给你喜欢的人看,我穿了只能给自己看!拿去吧!都拿去!”

  她一面说,一面又把好多件衣裳抛进她怀里,弄得访萍满手都是衣裳,连肩膀上都搭着衣裳。

  “访竹!”访萍忍无可忍,积压已久的懊恼迅速发作。何况她一向心直口快。“停下来!”她喊:“不要再乱发脾气了!”她跑到床边,把衣服都堆在床上,回过头来,她用双手握住了访竹的两只胳膊,开始摇撼她,眼泪在眼中打转,嘴里激动的吐出一连串话来:“访竹!你要我怎么做?你不开心,你把全家都弄得不开心!我知道你的心事,我们不用打哑谜,这些日子来,你整天板着脸像大家欠了你债!我欠你债吗!访竹?我能让发生的事不发生吗?我能让亚沛去爱你而不爱我吗?还是要我把亚沛让给你……”

  访竹睁大了眼睛,微张着嘴,被访萍摇撼得头晕脑胀。但是,她的话却清楚的钻进了她的耳朵。她用力挣脱了访萍的拳握,退后一步,不相信的看着访萍。

  “你在说些什么?”她震惊得声音低哑。“你……你以为我爱上了亚沛?……”“不要再演戏了!”访萍跺着脚大喊,泪珠滚在圆圆的小脸庞上。“我知道你也爱亚沛,不止我知道,爸爸也知道,妈妈也知道,全家都知道!可是,你要我们怎么办?世界上只有一个亚沛,我不能把他剖一半给你,剖一半给我!我也不能对亚沛说:去爱我的姐姐,不要爱我……即使我能这么做,亚沛会怎么想……”“老天!”访竹喊着,脸色雪白雪白。这是怎样的误会!怎样充满“屈辱”性的误会!难道她被那个顾飞帆侮辱得还不够?还要在家庭中再扮演另一个“失恋”的角色?她深抽了一口冷气,觉得自己简直要崩溃了。那积压已久的痛楚和屈侮也顿时发作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张开嘴来,她神经质的大喊:“你疯了!你以为全世界女人心目里都只有一个何亚沛?让我告诉你!我不爱何亚沛!不爱,不爱,不爱……一丝一毫都不爱!以前不爱,现在不爱,以后也不会爱!他在我眼睛里根本是个小孩子,除非我要扮家家酒,我才会喜欢何亚沛!你不要自作聪明,你更不要自寻烦恼……我发誓心里从没有何亚沛,如果我说谎,我出门就被汽车撞死……”“访竹!”访萍大叫:“不要发誓!”她用双手蒙住耳朵。“不要发誓!”“我偏要发誓!”访竹怄得脸色更白了,眼睛里都冒着火。“如果我爱他……”她继续喊:“我出门就被汽车撞死,下楼梯就会摔死,开电灯就被电死……躺在床上都会被棉被闷死……”“姐姐!”访萍哭着喊。她是轻易不喊她姐姐的。“不要说了!请你不要说了……”外面,明霞和醉山全被这阵喧闹给惊动了。他们奔进门来,明霞急促的喊:“访竹!访萍!你们怎么了?”

  访萍用手蒙住脸大哭。相反的,平日动不动就流泪的访竹现在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她的脸白得像纸,眼睛中却冒着火,掉转头来,她面对着父母,激动的说:

  “爸爸,妈,我现在才知道,你们全体对我有怎么样的误会!访萍说我爱上了亚沛,现在,爸爸妈妈,你们是证人,我说的话每个字都是实话;何亚沛永远走不进我的世界,他离我有十万八千里远!别说他没追我,即使他追了我,追一百年也追不上!”说完,她拿起桌上的一个小手袋,往门外就冲去。“访竹!”醉山嚷着:“你要去那里?”

  “我快被你们怄死了!”访竹说着,头也不回的走向大门。“我必须出去透透气!”明霞追到门口来。“访竹!”“放心!”访竹回头说:“我散散步就回来,我不会出任何事。如果出了事,岂不是应了我的赌咒了?所以,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明霞还想阻止,醉山拉住她,对她摇摇头。说:

  “让她去走走吧!”访竹一把打开大门,直冲出去。她差一点和正要进门的何亚沛撞了个满怀。亚沛惊奇的看着她,他从未见过她这样满面悲愤和满身怒气。访竹往旁边让了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何公子,快进去,我家二小姐正为你哭呢!”

  “为我?”亚沛大惊。“怎么了?”

  “她怕你会移情别恋!所以,”她一本正经,严厉的盯着亚沛。“如果你将来有个三心二意,对我妹妹有一丝一毫的不忠实,我第一个不会饶过你!”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冲进电梯里去了。剩下亚沛和醉山夫妇面面相觑。亚沛是完全一头雾水,莫名其妙,望着醉山,他直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进来吧!”醉山说,看了明霞一眼:“我想,我们真的弄错了!完全弄错了!”访竹下了楼,走出大厦,街上的冷风迎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才发现,自己一怒出门,居然连件毛衣和外套都没拿,而现在已经入冬了。她摸了摸手臂,身上只有件黑丝衬衫和一条小红格的裙子,双腿冷得发颤。她顺着街道走了几步,寒风一直瑟瑟然在街道上穿梭,如果她再不找个地方避避风,她准会应了誓:“被冷风吹都吹死!”

  她去了“斜阳谷”。那儿有小蜜蜂,有火鸟,有飞碟,有吃豆子的小精灵。她可以逃避到机器上去,忘掉这所有所有的“屈侮”!一走进“斜阳谷”,她就怔住了,怎么,又碰到熟人了!冠群和晓芙赫然在座,她四面张望,还好,顾飞帆不在,如果他也在这儿,她只能马上掉头而去,那么,这个世界上,简直连她置身之地都没有了,连避风之处都没有了!

  晓芙首先看到她,立刻对她展开一个温暖而友谊的微笑,招招手说:“过来跟我们一起玩吧!你瞧,都是飞帆害人,把冠群带来见识什么电动玩具!现在,这个疯子入了迷,每晚来报到,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冠群正埋头苦干,头也没抬,这时,蓦的冒出一句大叫:

  “三万四千两百分!你看你看,晓芙!我破了我的记录了!三万四!我说我今晚一定会破三万大关吧!可不是?”他总算看到访竹了,心不在焉的应酬了一句:“哦,访竹,亚沛也来了吗?”活见你的大头鬼,访竹心想,难道你也以为我是你弟弟的女友吗?她暗中咬牙冷冷的说:“亚沛和访萍在一起,我是访竹,别弄错了。”“哦?”冠群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这女孩在生什么气?但是,那蜜蜂阵正等着他去消灭,他无心去研究访竹了,又低头猛发起子弹来。“坐呀!”晓芙对她说,敏锐的注视着她。短短一个多月不见,这女孩怎么憔悴如此!而且,她失去了那份曾经让晓芙惊叹的安详与恬静。她眉尖有怒气,眼底有哀愁,那薄薄的衣衫裹着的是个不胜寒瑟的躯体。晓芙是女性的,是敏感的,是解事而具有领悟力的;她一眼就看了出来:这女孩如果不是恋爱了,就是失恋了。这,会与亚沛有关吗?她沉思着。访竹不想和冠群夫妇坐在一起,她不要和任何熟人坐在一起,尤其是何家的人,又是顾飞帆的朋友!她要远离开他们!她看了看咖啡厅,指了指遥远的一个无人的角落:

  “我习惯那张桌子。”她说:“我去玩我的,你们玩你们的!”

  她迳直走向那角落,在一张电动玩具桌前坐下,是一具名叫“小幽灵”的玩具。那些“幽灵”正锁在画面正中的笼子里,在那儿蠢蠢欲动。

  侍者走来问她喝什么。她看着饮料单,觉得有个饮料的名称很符合现在自己的心情,她想也不想的说:

  “血腥玛丽!”血腥玛丽送来了,她啜了一口,才发现居然有酒味,她一生也没喝过酒。但是,那冲进胃里的热力把她刚刚在屋外受的寒气驱除了不少,她就再大大的啜了一口。然后,她低头玩起“小幽灵”来。她自己的“幽灵”开始沿着迷魂阵般的道路奔驰,四个“小幽灵”从四面八方来夹杀她。很快的,她的“幽灵”被一个“红幽灵”一口咬住,那“红幽灵”还发出“呱呱”的得意之鸣,她暗中诅咒,再开始一局。

  她一局一局的玩了下去。侍者又来问她喝什么,她再叫了杯血腥玛丽。于是,她也一杯一杯的喝着血腥玛丽。喝得浑身都热了,额上也冒汗了,她和四个幽灵苦斗,你追我逃,我追你逃,忙得不亦乐乎。她心里沉甸甸的压着怒气,她还在极端的悲愤和刺激中,她要干掉那些幽灵,她要一个一个的吃掉它们!偏偏,她总是走上绝路而被四面夹杀。她很生气,很绝望,她认为自己就是那颗黄色的“小可怜”,总是逃不出“被吃掉”的命运。她握操纵杆的手因用力而发痛了。

  忽然间,有个阴影遮在画面上,有人坐到她对面来了。讨厌!她想,拾起头来,对面却赫然坐着那个她最不想见,最怕见,最痛恨,最要逃避开的人——顾飞帆!

  她闭了闭眼睛,吸口气。我眼花了,她想。我喝了酒,她想。绝对不是他!绝对不要是他!老天!请你不要让这个人出现!她再睁开眼睛,顾飞帆仍然定定的坐在那儿,定定的望着她,眼珠深黑如井,会把人吞进去,让你永世不得超生!她再吸气,抓起那杯“血腥玛丽”,正预备大大的干它一杯,可是,突然间,他的手就压住了她握着杯子的手,压得又紧又用力,他的声音里带着命令意味:

  “不许再喝这个!”不许?他有什么资格“不许”她做什么。她注视他,心里恍恍惚惚的,有些不真实感。他已伸手叫来侍者:

  “给她一杯冰茶,给我一杯黑咖啡。”

  那么,真的是他了?该死!她在心中咒骂。世界那么大,你那儿不好去?跑到斜阳谷来做什么?这儿是我的地盘,是我最先来这儿玩的,你们一定要逼我出去,像那些幽灵逼那颗小黄豆似的,逼得它走投无路吗?

  他从她手里取走了那杯“血腥玛丽”。

  冰茶送来了。他把茶杯直送到她唇边。

  “喝一点!”他依旧是命令的。“会让你舒服一些!你一定开始头晕发热了,是不是?”

  不喝!不喝!偏不喝!谁要你来!谁要你来管我?她的身子一偏,半杯冰茶都洒在衣襟上,又冰,又冷,又湿,她悚然的打了个冷战,脑筋有些清醒了。思想就疯狂的奔驰起来,那受创的感情蓦的回首,像那桌面的小幽灵一般,一口咬住了她,咬得她又痛又惊又怒又无处可逃。

  “你来做什么?”她开了口,语气里带着怨恨、愤懑,和极深极切极沉重的绝望。“我不认识你,如果你无意间走进来看到了我,你也不该过来!我不认识你!”

  “我不是无意间走进来的,”他说,盯着她,她的憔悴和绝望像鞭子般抽痛了他的心脏。“我有事找冠群,”他解释着。“他家说他在这儿,我打电话来找他,晓芙告诉我,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喝血腥玛丽!所以,我来了……”他蹙紧眉头,眼底的火焰在跳动,他下颏的肌肉绷紧了,似乎在努力压制某种思想。她看着他,即使是在半醉的头晕目眩中,她也可看出他正陷在一份矛盾的挣扎里。“我不是无意间进来的,”他终于说出来:“我是为你而来的!”

  “哦!”她轻哼着。“你为我而来?你来看一个会打十二通电话的坏女孩,怎样度过她的晚上?好,你看到了!”她点点头,开始感到酒意的发作了,她眼前的他,忽然变成了好几个,她笑了。“你看到了。”她那含笑的眸子里蒙上了泪雾:“你看到了。我坐在这儿打小幽灵,那些幽灵一个个过来咬我,它们就是这样……”她吸吸鼻子,想哭。“他们逼得我无路可走!我……从家里逃出来,你又在这儿围堵我,何苦?何苦?为什么不饶了我?我说过,我错了!我向你认过错了,是不是?我这一生,再也不愿意见到你,你为什么来?你为什么要提醒我.我受过的侮辱和嘲笑?你为什么……”她说不下去,晕眩征服了她,绝望、悲痛和耻辱征服了她,她已经弄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的头俯了下去,她伏在桌面上,把面颊埋在臂弯里,开始低声的饮泣。无助的、压抑的饮泣。

  她那啜泣声撕碎了他最后的面具,震痛了他的神经,他望着那单薄的耸动的肩头,那浓密披泻的黑发,……他咬紧牙关,站起身来,一语不发的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她那颤抖着的肩头上。她倏然惊动,抬起头来,她把那上衣推落到地下,凄怨而恼怒的看着他。“不要惹我!”她低语。“走开!请你不要来惹我!让我还保留一点点自尊,行不行?”

  他由心底而震颤。老天!他对她做过些什么事?他已经毁掉她所有的自信、尊严、和恬静了。他俯下身去,拾起外衣,再披到她肩上,他在她身边低语了一句:

  “你醉了,让我们离开这儿,好吗?”

  “不好。”她伏回到桌面上去,轻语着:“不要惹我,在全世界,我最不要见到的就是你!我不要见你!我不要!我不要……”她的声音低弱了下去,意识在幻散,她开始反胃、想吐,脑中是许多小蜜蜂的俯冲爆炸声,轰轰轰,炸碎她所有的意识,她不能思想了。冠群夫妇走过来了,他们一直在远远看着。

  晓芙注视飞帆,后者那憔悴痛楚而矛盾的眼神那么熟悉,那么似曾相识,那么泄露了一切。她恍然了,记起第一次在这儿见到访竹的情形。晓芙弯下身去,看着访竹。

  “她醉了,”她说:“飞帆,我们必须把她弄出去,让她找个地方躺一躺。”她想扶起访竹,访竹挣扎着,东倒西歪。

  飞帆苍白着脸,坚定的走过去,不顾咖啡厅里那些好奇的眼光,他把访竹一把横抱了起来,用自己的上衣裹着她。他对冠群说:“你去结帐,麻烦你们陪我把她送回家去!”

  “这样子送回去吗?”晓芙说:“用用脑筋吧,飞帆!”

  访竹想挣扎,她还有一些剩余的意识,她想说话,可是,一阵晕眩征服了她,她的头歪向那结实而坚定的臂弯里,什么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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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30




  访竹并没有醉到完全人事不知的地步,恍惚中,她被抱进了一辆汽车,车子的颠动摇晃引起了她强烈的反胃,她直想吐,但她还有意志力去克服那想吐的感觉,不能弄脏别人的车子。但是,当她又被抱出车子,冷风再一吹,她是更想吐了。终于,她被抱进一间客厅,她再也克制不住,开始大吐特吐起来。恍惚中,有好些人在为她忙着。晓芙,冠群,还有那个猎老虎的人!恍惚中,她闹得天翻地覆……恍惚中,她哭着说着呻吟着,又恍惚中,她在笑,笑访萍和亚沛,笑那十二通电话……再恍惚中,她在低低诅咒,诅咒那些围堵着她的小幽灵……有人用冰毛巾压在她额上,她被强迫的喝了些什么,有人把她抱上一张床,用棉被盖住她。这是什么地方?她迷糊的想着:不行,我要回去,妈妈爸爸会急死,我要回去……但,她的眼皮好沉重好沉重,睡意像驱不散的恶魔,她无法抗拒,闭上眼睛她睡着了。

  她似乎立刻就醒了,睁大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有空空的墙和一盏很可爱的藤制吊灯。这是什么地方?糟了!她该回家的!她翻身欲起,立刻,有只温柔的手把她的身子压回到床上。她看到晓芙,晓芙正对她温暖的、体贴的、细腻的微笑着。“醉酒的滋味很难受,是不是?”她温柔的说:“看你那样一杯杯的喝血腥玛丽,我就知道你不会喝酒。当时就该去阻止你的,免得你受这么多罪!”

  访竹扫视室内,没有其他的人,她有些放心了。

  “这是那里?”她的声音依旧涩涩的,喉咙干燥。“是你家吗?我一定把你家弄得乱七八糟了!”

  “不。”她体贴的递了一杯冰水给她:“先喝点水!多喝几口!”她连喝了好几口,酒意更消褪了,脑筋更清楚了,她环室四顾,这屋子有什么熟悉的地方……她的心怦然一跳,不要,她的脸发白了。“这是那里?”她再问。

  “是飞帆的卧室。”晓芙说,微笑着:“我本想带你去我家的,但我家又是孩子又是佣人又是朋友……恐怕不方便,就只好带你来这儿了!”她咽了一下口水,掀开棉被,想坐起来,一阵头晕使她身子直晃,晓芙立刻把她按回到床上。

  “躺着!”她像个体贴的大姐姐。“你放心,我已经打电话给你爸爸妈妈了。我告诉你妈我在斜阳谷碰到你,你的情绪不太好,喝了点酒,不想回去,所以我带你到我家了!”

  “你……”她惊奇的。“怎么知道我不想回家?”

  “你说的!”她笑了。“醉酒的人总会说些心里的话,你一直说不回家,不回家,不回家……”

  “哦!”她失魂落魄,老天!她还说过些什么?看了看手表,怎么,都已凌晨两点钟了。“我妈怎么说?”她急促的问,她从没有通宵不回家的记录。

  “你妈很好,她要我照顾你一下,和你谈谈,要你明天再回去。当然,亚沛也在你家,向你妈打了包票,说他大嫂是世界上最会照顾人的人!”

  “哦!”她轻应着,心中茫茫然的涌上一层愁苦,再看这房间,她又惊悸的震动了。“不行,我不能待在这儿,我还是马上回家去!”她又想翻身起床。

  她再度压住她,笑意和了解明写在她眼睛里。

  “不行。访竹。有人等了整个晚上要和你谈话!”

  访竹惊慌的看她。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别走!”她嚷着。“我不要和别人谈话!”

  “你要的。”晓芙诚恳的说,把她的手放回棉被上,站起身来,她低头看她。“你也应该和他谈谈。”她转过身子,翩然走向门边,打开卧房门,她回头再看她一眼:“我今晚也不回去,这里有好多卧房,我去睡觉了,明天,我负责把你送回家!今夜,你必须依我,和他好好的谈一谈!”

  她走出去了。访竹瞪着那扇卧房的门,心神又变得恍恍惚惚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在这儿?为什么不在斜阳谷玩电动玩具?为什么不喝柳丁汁而叫了那该死的血腥玛丽!她正出神中,房门开了。顾飞帆走了进来,两眼直直的望着她。她心脏狂跳,喉咙紧缩,一转身子,她立刻把头转向床里面,用背对着房门。她不要见他!她不要见他!她在全世界,最不要见的就是他!

  房门阖拢了。飞帆走到床边,坐在床沿上,他伸出手去,扳住她的肩头,试着要让她转过身子来,他低唤了一声:

  “访竹!”这一声呼唤那么温柔,温柔得让人心碎。她眼睛一热,泪珠已盈满眼眶,而且夺眶欲出了。她心里的怨恨、委屈、愤怒、绝望……都在这一声呼唤中化为最深切的心酸和最无奈的悲痛。她的身子被他扳转了,透过那盛满泪雾的眼光,他的脸像浸在一池秋水中,那么模糊而遥远。

  他在她的泪眼凝视下震撼,顿时心痛如绞。怎样的眼光!怎样含愁含怨含悲含怯又含情的注视!他崩溃了!那铜墙铁壁般的堤防却被两小滴泪珠所冲垮,所淹没,所摧毁了。他忘形的握住了她的手,那手轻盈纤柔,无力的躺在他的大手中,她似乎挣扎了一下,却又放弃了。一任他握着,一任他注视着,她带着种悲伤的、被动的温柔,躺在那儿静静的凝视他。“访竹,”他低语:“原谅我!”

  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那眼睛大大睁着,乌黑的眼珠一瞬也不瞬的瞅着他。“原谅你什么?”她的声音轻飘飘的。

  “原谅我的懦弱、自卑、矛盾,和畏缩。”

  她睁大眼睛更深的看他,眉端轻蹙。那眉头,那眼睛!他突然想起:“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的诗句。谁的句子?不管他!如今,他面对这“眉眼盈盈处!”他知道,他完了!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自从离开微珊后,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完完全全的被融化,被瓦解,他叹了口好长好长好长的气。

  “访竹,你这么年轻,这么美好,这么纯洁……”他由衷的说:”你为什么偏偏遇到我?”

  她不语,继续看他。“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有多么自卑吗?”他再说:“你知道我已经是个不能爱,不取爱,不该爱的男人吗?你知道我命中是爱情的刽子手,我曾经严重的伤害过别人,也严重的被伤害过,我发过毒誓——这一生,再也不爱人,也不被人爱!”

  她瞅着他,泪痕已干,神情专注。这一定睛凝视,她才发现他瘦了,那么消瘦、孤独。他的眼神不再凌厉,而是热烈中混合着酸楚,乞谅中混合着挣扎。他的语气低微,诚恳,每一个字,像从内心深处挖出来的,还滴着血的。他的下巴上,一夜未刮的胡子像雨后的草地,杂乱着一片青葱……哦,这个男人!他确实不是女孩子心目中的英雄。但,她却那么深深的淹没在他的一切一切之中——包括他的冷酷、凌厉,和罪恶——如果有罪恶的话。她闪动眼睑,无法说话。顾飞帆,顾飞帆,如果你真的再也不爱人,也不被人爱,你就该躲在你那印度的丛林里,根本不要回来!

  “我一直不敢再提我的过去,”他又说,握紧了她的手,盯着她,由于她那长久的沉默而担忧了。他叹息,有些焦灼的说:“或者,你已经不想听了。”

  她无法沉默了,她扬起睫毛,让眼光和他的缠在一起,她一直看到他眼睛的底层去。“那些女孩,”她轻声问:“都伤害过你吗?”

  “不。”他坦白的说。眉头缠结,回忆显然是条毒蛇,在凶猛的啃噬着他的心脏。“最起码,微珊从没有伤害过我,是我伤害了她。”“微珊?”她怔了怔,本能的重复着这名字。

  “微珊,”他咬了咬嘴唇,唇上立刻留下几个好深的牙齿印。“邓微珊,她是晓芙的同学,也是我的同学。十年前,我在台大念国贸,微珊在外文系,是以社会组状元取进台大的,你可以想像她的才华。她并不是只会念书,她聪明沉静,美丽大方,一进台大,就成了外文系之花,追求她的男同学,可以组成一连军队。”她瞅着他。微珊——她心中低念着这个名字——邓微珊,见鬼,她在嫉妒她!“我在国贸也是个名人,我打篮球,拉小提琴,演话剧,办社团,除了念书之外,我什么都做。”他盯着她。“你听说过大学里有留级生吗?我就是一个!别人念大学念四年,我的大二就念了两年,然后,微珊来了。我和她吃过两次饭,看了三次电影,就整个掉进去了。我想,我疯了,她住女生宿舍,我整晚在宿舍外拉小提琴给她听,一直拉到天亮,我送玫瑰花,送得整个女生宿舍连舍监屋里都堆满了花。我写情书,把情书写在落叶上,写在糖果上,写在火柴盒上……恨不得写在我的皮肤上,连我的皮一起剥给她……”

  访竹咬牙,老天,她嫉妒她!

  “微珊本来是看不起我的,她的追求者太多了,她出自书香门第,雅洁脱俗,飘然出尘。她认为我太不务正业,太不用功,也——不容易专情。我不理她的冷淡,苦追又苦追,你不知道我追得有多苦。我疯了,我真的为她疯了,如果得不到她,我想我非死不可。到大四的时候,我的痴情总算打动了她,她对我说,如果你这学期考第一名,我嫁你!老天,那时已考过期中考,我有三门当掉,如何去考第一名?我没反抗,回家起就死啃书本,那学期我以全校第一名毕业。第二年,我服完兵役,微珊嫁给了我。”

  访竹吸了口气,老天,我嫉妒她!

  “娶到了微珊,我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我们也确实过了一年的神仙生活,然后,父亲的公司出了事,他代理进口棉花加工,美国方面的厂商忽然停止了我们的代理合约,这会逼使我们破产,父亲立刻派我去美国,为了查明真相。你对商场的竞争和黑暗了解不多,我也不详细说。反正,我在纽约和那厂商谈判失败,眼看工厂就会倒闭,我灵机一动,此处不留人,必定另有留人处!我看中了另一家更大的厂商,那产业的主人是义大利的美籍移民,我开始争取外销代理权。在争取的过程中,我认识了那老板的女儿黛比。一个十足的性感的小野猫,她对我兴趣浓厚,我当时想,黛比明知我结过婚,这只是一场游戏,我不敢得罪她,怕影响到我们的代理权。事实上,黛比风流成性,她的男友,什么国籍都有,除了东方人。或者,她只是想在她的收集中再加一项。这是场游戏!但,我错了,这不是游戏。有一天早上,我住在旅馆中,才起床,黛比父亲的两个保镖就来找我,说老头子请我去谈话。两个保镖都随身带着枪。我司空见惯,也没有怀疑,谁知一到那老头子的豪华住宅,就看到宾客盈门,我走进大厅,立即乐声大作……”他停住了,注视着访竹,诚恳而沮丧的说:“你简直不能相信这种事,如果写成小说,别人都会骂我编故事!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那是个婚礼!两个保镖一人一边押着我,枪顶在我的背脊上,我想挣扎,想逃跑,但,那保镖在我耳边警告我别动,而且,在我耳边说了句:‘黛比会厌倦的,三个月之内你就可以离婚,急什么?’那种场面下,我的震惊已经超过了一切,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了。一位神父出来,几句我听也听不懂的意大利话讲过之后,我就算是和黛比结了婚!”访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瞪视着飞帆,到这时,才喃喃的、急切的插了一句嘴:

  “那你岂不是犯了重婚罪?微珊又怎么办?”

  “意大利人才不管我在台湾有没有太太,黛比也不管!结婚当晚我就和黛比大吵大闹,黛比笑着说,如果你这么不喜欢我,马上就可以离婚,不要你要付赡养费。你不知道美国那赡养费的可怕!老头子为了安抚我,表示可以给我代理权了!这种方式得到代理权,我还能做人吗?我一怄之下,代理权也不要了。我去找律师,希望了解我的处境,律师表示,婚礼完全合法,这是国际与国际间的法律漏洞,所以,很多国内已结过婚的人,在国外仍然有合法妻子!我真气坏了,而且,我发现黛比必须结婚的原因了,她有了孩子。”

  他停住了。她正视着他,低问:

  “是你的孩子吗?”他迎视着她的目光,坦白的回答。

  “很可能是我的,连黛比都相信是我的。所以……我难以辞其咎,我不是柳下惠,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不,我不能推卸责任,反正,是我的错,我没有拒绝诱惑。”

  她凝视他,他的脸色激动,眼神里又有那种阴郁、凌厉、和沮丧。“我写了封长信给微珊,想把经过告诉她,请她谅解并等我解决问题。那知,我的信还来不及寄出,台湾的报纸已登出一则花边新闻,我至今记得那标题:‘留学生遗弃糟糠妻,新大陆盛礼迎新人’。其实,我也不是留学生,报导里错误百出,黛比被写成仅次于欧纳西斯的富翁之女,我是追求金钱和美人的败类!当然,报导中把我挖苦责备得体无完肤。这报导一出,微珊的处境可想而知,我打长途电话回去,她完全拒绝听,父亲则再三叮咛,亲友们议论纷纷,对我责难备至,台湾方面已闹得人翻马仰,叫我暂时待在美国,不要回去。事实上,我也无法回去,因为黛比扣留了我的护照。

  “两个月以后,微珊寄了一封律师信给我,法院判决我和微珊的离婚。在信中,微珊只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相同的两句话:

  ‘我活着,永远不要见你的面,

  我死了,愿化厉鬼报复你!’

  “不用多说了,她对我仇视之深,已没有言语或解释可以弄得清楚。当时,我自觉是陷入了困境,已经心灰意冷。对黛比,我如何能爱她?我简直恨她,恨她全家!我不接受那代理权,终于说服了原来的厂商,把代理权还给了我们。”他停了停,深思着。“你相信吗?访竹?一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这代理权还给我们,还是黛比的父亲去说的,是那老头在暗中帮了忙。”访竹坐起来,靠在床背上,她动容的看他。

  “我相信,”她说:“那意大利老头是真心喜欢你,真心要你当女婿的。”“可能。”他说。“但是,我和黛比的关系已经越弄越精了,我简直无法见她了,我天天躲出去,酗酒买醉,有一阵子,我几乎变成了酒鬼。然后,黛比的孩子生了下来,居然是个黑孩子!这使我气得快疯了,我破口大骂,骂尽了我知道的英文、中文、意大利文的各种脏话!黛比的父亲也呆住了,原来,那老头也深信孩子是我的!第二天,我请律师办理离婚,老头没有刁难,黛比也无话可说,于是,我结束了我这第二个荒谬的婚姻。”他垂着头坐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又抬起头来。

  “这时,台湾来电,我父亲去世了。我仓促返台,办理父丧。我是独子,母亲去世很早,我们父子感情很好,父亲的去世对我是个很大的打击。我连遭婚变,又逢父丧,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好在那些年纺织加工是最热门的行业,工厂和外销的情况都好,父亲手下的几个老人也都非常能干,每件事都有专人管理,我还算清闲。办完父丧,我去找过一次微珊,微珊的父亲见到我就跑去抓了把菜刀要来杀我,她母亲居然对我跪下来,哭着说:‘你饶了我们微珊,再也不要来找她!’然后,他妹妹才告诉我,她到欧洲去了,有男朋友,快结婚了,要我不要再去破坏她的生活。当晚,我去了中山北路一家酒廊,有个小酒女名叫燕儿,我喝得烂醉如泥,燕儿始终照顾我,我在那酒廊里连醉一星期,燕儿也连续照顾我一星期,然后,有一晚,有别的客人叫燕儿陪酒,我大为生气,不许她过去,我在酒家大打出手。醉得路都走不稳,我说:‘燕儿,我是结婚专家,你嫁我吧!’第二天,我仍然没有酒醒,我带燕儿去法院公证结婚。娶了我的第三任妻子。”

  他停了,望着她。她早已听得目瞪口呆,这些故事,简直让人不能相信,他说得历历如绘,她听得痴痴呆呆。他握紧了她的手,又把她的手放在棉被上,他轻轻抚摸她,叹了口悠长的气。“我和燕儿的婚姻只维持了六个月。当我酒醒之后,我就知道又错了,又大错特错了!燕儿并不坏,但,她没受过教育,又出自风尘,我和她几乎无话可谈,没有一点点心灵的交通。我常常不相信自己会娶她,从微珊到燕儿,我的婚姻是每况愈下,我痛恨自己,厌恶自己已达极点。燕儿不笨,她知道我娶她,只因为我醉了。六个月后,她也耐不住寂寞,主动提出离婚,我给了她一笔钱,了结了这件事。然后,我开始沉思,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已经完全迷失了。我想,如果我不把自己找回来,我迟早会进疯人院。于是——我去了印度。”他幽幽的看她。“以后的事,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她定定的凝视着他,看了好久好久。从他那浓黑的头发,看到他那虬结的眉头,从他那黝暗的眼睛看到他那满是胡子渣的下巴,从他那大大的喉结,看到他放在棉被上的手……她这长久的注视使他心慌而意乱了,他忍不住问:

  “你在看什么?”“一个传奇人物。”她说,抬起睫毛,两人的眼光又接触了,她低问:“在印度,你没遇到过印度女孩吗?”

  “噢,”他怔了怔。“当然有,怎么呢?”

  “好险!”她说:“你很可能再娶个印度女孩!”

  他的脸色转红了,因她的调侃而红了

  “在印度的蛮荒里,你喝不喝酒?”她又问。

  “喝的,也喝印度人的酒。”

  “更险了!如果喝醉了,说不定把母老虎母猩猩都娶回来了!”他睁大眼睛瞪她。“你……”他说不出话来,狼狈、惭愧、而无地自容。

  “你在嘲笑我!”终于,他嗒然的说:“我早知道不该去提那些事,它们只会帮助你来轻视我!”

  他回过头去,站起身子,想离开这房间。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你去哪儿?”她问。“去客厅。你可以睡一睡,”他的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和冷淡。“明天一早,我就让晓芙送你回家。”

  她拉住他不放手。“客厅里还有谁?”她问。

  “没有人呀!晓芙和冠群睡在客房里。”

  “那么,你去客厅做什么?那儿又没女孩子在等你!”她仰起头,满面嫣红,双目如醉,面颊如夕阳烧红的天空,眼光像黑夜闪烁的星辰。“你要走开,从我身边走开……”她幽幽的说,声音轻柔如原野的微风,吐气如兰。“你看过太多女孩,又娶了好多女孩,所以,我在你眼光里,轻微的像一粒沙尘,渺小得不如一根小草。我自己也知道,我幼稚、无知、任性、又一厢情愿!可是,顾飞帆,你命中注定会有女孩子缠你,你……你……你……”她嗫嚅着,脸更红了,羞涩、腼腆,却柔情如水。“你无法轻易摆脱我!”

  “访竹!”他喊,热烈、激动、心脏狂跳。他回过身来,一下子就坐在床边,迅速的拥她入怀。“访竹,我还能再爱吗?我还有资格吗?还有资格吗?你那么好,那么纯,那么年轻,我有资格吗?我有吗?”他一叠连声的问着。“你不轻视我吗?不把我看成怪物吗?”“哦!”她叹息着。“我轻视的!”

  “是吗?”他的下巴靠在她的头发上,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前,他不敢去看她那光洁的脸庞。“轻视我?”

  “是的!”她低语,低而清晰。“轻视像你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居然不敢面对你的感情!而我……”她在他怀中颤抖了一下,这颤抖使他悸动。“你不知道我是多害羞的,多被动的,多保守的!而我,当感情来临的时候……我……我还有勇气去拨十二通电话……然后,让别人来侮辱……”

  他用手一把蒙住她的嘴唇,用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让她的脸仰向他。他的眼光闪灼的盯着她,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别再说!”他喉咙沙嗄。“别再说!那个混蛋并不是侮辱你!他只是——怕害了你!他自卑,怕伤害你!他那么怕伤害你,就只能说些混帐话了!但是,他——受过报应了!”

  她被他蒙着嘴,不能说话,她的眼光在问他:

  “是吗?”“是的,是的,是的!”他急促的,一叠连声的说:“他受过报应了,从那一天起,他每一人每一秒都在懊悔与煎熬中度过,你不知道他有多苦!你不知道!”

  她的眼睛绽放着光彩,有泪珠流转,“水是眼波横!”她的眉头微蹙着:“山是眉峰聚!”

  他的手从她嘴唇上移开,她唇边涌现一个微微的、动人的、细腻的微笑,他盯着那笑容,不由自主的俯下头去,几乎带着种虔诚而神圣的心情,把嘴唇轻轻轻轻的盖在那个笑容上面。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30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杯由甜酒和蜂蜜混合起来的饮料;香醇,甜美,醺然,而温暖。少喝,让人周身舒泰;多喝,让人醺然薄醉。访竹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她不再蜷缩在小屋中听音乐,不再把自己深埋在书堆里,不再为不相干的人掉眼泪,不再和访萍起任何争执。她变得温存,爱笑,爱脸红,对每个人都浅笑盈盈。她浑身上下,都满溢着某种看不见的幸福,她也毫无吝啬的顺手把幸福抛撒给别人。她会无缘无故的拥抱父亲,亲吻母亲,再用自己最好的衣服去打扮妹妹……甚至对访槐,她都关心备至。知道访槐追女朋友追得很苦,她甜蜜的叹着气,贡献她自己的意见:

  “你有没有试过把情书写在落叶上给她?”

  “把情书写在落叶上?”访槐哇哇大叫:“这是二十世纪呢!”“二十世纪的女孩,和十五世纪都一样,”访竹悠然出神的说:“爱情永远一样;有三分诗意,三分疯狂,三分幻想,再加三分激情!”“你爱过吗?”访槐追问。

  访竹微楞,眉端带笑,眼角含颦。然后脸颊绯红着,翩然转身逃跑了。访槐笑着对父母说:

  “我打赌,她在恋爱!”

  醉山和明霞也明显的看出来,访竹变了!前一天还哭哭啼啼诅咒发誓……后一天就盈盈含笑如沐春风……是谁让她变了?是谁有那么大力量,让那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在一夜间变成温顺可人的小天使。明霞有些想打电话问晓芙,又怕此事与晓芙完全无关,反而弄得别人心生疑惑。亚沛比较理智,他很合理的推测“访萍,你姐姐是不是常常留在学校里了?”

  “是呀!”访萍说:“她下了课总有理由留在学校忙到晚上才回家!”“不知道是那个男同学的福气了!”亚沛笑着。“知道吗?访萍?恋爱会传染!我们的亲密一定刺激了访竹,所以,她也会很快的接受某个男孩。唉!”他忽然夸张的叹气:“你瞧,她最近变得更美了!美得让人着迷。当初,唉,我真该一箭双雕,把你们两姐妹都追到手才对!”

  “啊呀!你说些什么鬼话!”访萍大叫,顺手拿了一本杂志,卷成一卷,劈头就对他打过去。“你作梦,你还想追我姐姐呢!也不照照镜子,你这副蛤蟆相,顶多配配我,怎么配得上我姐姐……”亚沛慌忙逃开,用手去挡那杂志,访萍只是一个劲儿的追着打,亚沛绕着客厅的沙发逃,访竹绕着沙发追。亚沛边逃,嘴里还不住口的开玩笑:

  “别打别打,再打,母蛤蟆就没有公蛤蟆了!”“什么母蛤蟆?”“你说我是蛤蟆相,只能配你,你当然是母蛤蟆了!人家是龙凤配,咱们就叫蛤蟆配……”

  “你……你……你……”访萍一怒,干脆把手里的杂志卷对着亚沛的脑袋砸过去。亚沛闪开,那杂志卷不偏不倚的落在小茶几上,把上面一个细磁花瓶打到地上,“哐啷”一声,花瓶跌得粉碎。同时,屋里的醉山夫妇都惊动了,全奔出来惊问:“什么事?什么事?”访萍和亚沛互相观望,访萍红了脸。亚沛忙不迭的笑着弯腰:“刚刚不知从那儿跑进来两只蛤蟆,蛤蟆打架,把花瓶给打倒了。”“蛤蟆打架?”醉山困惑的。

  “得了得了。”明霞笑着拉住醉山。“咱们别去管蛤蟆打架吧,做我们的事去!”她回头瞅着访萍,似笑非笑的。“你最好转告那两只蛤蟆,打破了花瓶不要紧,可别把电视也砸了。”

  醉山会过意来,瞅着小两口只是笑,笑得访萍和亚沛的脸都红了。醉山说:“我看,不是蛤蟆打架,是螃蟹打架,不但是螃蟹,还是煮熟了的螃蟹呢!”“怎么讲?”明霞不懂。

  “不是煮熟的螃蟹,怎么会脸红呢!”醉山说。

  明霞笑了,访萍和亚沛是更加脸红了,真是像一对煮熟的螃蟹了。

  在纪家,访萍和亚沛正充分享受着他们的青春和欢乐。同时,在顾家,也有另一番滋味。

  访竹斜倚在沙发中,冠群和晓芙也统统在座。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杯热腾腾的茶,本来,飞帆想喝点酒,但是,访竹鉴于他以前有连醉两周,醉到去“结婚”的“发昏”程度,央求他最好戒酒。于是,飞帆连点滴小酌,都不太敢了。而访竹,自从有“血腥玛丽”的经验,更是滴酒不沾。晓芙端着那杯翠绿而透明的茶,闻着那绕鼻而来的茶叶香,不禁点着头,瞅着访竹微笑。“访竹,幸亏有了你,否则,我们在飞帆家里,想喝杯茶可是件难事!你不知道这人有多懒散,住了几个月的家,可以没茶叶、没开水、没煤气,连书报杂志……都找不到!”

  “不是懒散,”飞帆解释着,他正斜倚在窗前,站在那儿,带着种深深的、沉沉的激情,注视着斜靠在那儿,眼波盈盈如醉,眉端清秀如画的访竹。“只是没有情绪,你不了解,那时的我,只算半个人,连半个都不算,因为连那半个都是半死不活的。”“现在呢?”晓芙调侃着,从沙发里站起来,把茶杯放在桌上,她那心直口快的毛病又来了。她一直走到飞帆身边,盯着他。“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恋爱了呢!我以为……什么不够格的女孩你看不上,好女孩你又配不上!哦哦,飞帆,任何话都不要先说得太满,你瞧……”

  “晓芙!晓芙!”冠群很快的打断她。“你又来了!就不能少说几句吗?”“少说几句?”晓芙睁大眼睛。“你不记得那天我被飞帆给堵得无话可说?他那股严肃样儿,那股郑重样儿,那股不动凡心的样子,还说什么除非微珊……”

  “晓芙!”飞帆及时喊,对晓芙一揖,深深到地。“你包涵一点,要知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晓芙轻轻一笑,去看访竹。访竹正深思的看着他们,若有所触。晓芙心里暗暗一惊,这孩子敏感细致,实在不该在她面前提到微珊的。真的,自己就不能少说几句吗?为了掩饰失言,她仓促的转向冠群:

  “走呀,你不是要我陪你去打小蜜蜂吗?”

  “好呀!”冠群的兴趣被勾起来了。“要不要大家一起去?飞帆,我现在可以和你赌,一块钱一分,要不要来?敢不敢来?”飞帆对他摇头。“不敢?”冠群问。“不是不敢,”飞帆说:“是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说……”

  晓芙扯住了冠群的胳膊,往门口拉去。

  “你这个呆子!”她说。“一天到晚说我不懂事,我看你也不见得懂事。飞帆现在对小蜜蜂没兴趣,我们走吧!你知道什么叫‘朋友’?该留的时候留,该走的时候走,这就是朋友!”

  冠群会过意来,跟晓芙走向门口,访竹站起来,送到门口,始终没说什么话。晓芙在大门前停住了,伸出手去,她怜惜的摸摸访竹的下巴,那种女性的直觉又发作了,她轻声问:“有心事吗?访竹?你怎么不像平常那样高兴?”

  访竹勉强的笑笑,摇摇头。

  “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晓芙问。

  她再摇摇头。“对我,不该有秘密吧?”晓芙说。

  “不,”她开了口,真挚的凝视她。“我知道微珊的事,”她终于说出来。“你不必忌讳。微珊,一定很美很美很可爱很可爱吧?”晓芙怔住了。该死,就知道不该提微珊。

  “是的。”她仍然坦白的回答。“不过,微珊的事早就过去了。你选择了一个怪人,这人命中多事,你如果要接受他,就必须连他的过去一起接受!”她正色说,抚摸她垂在胸前的长发。“恋爱中的第一大忌,是去翻老帐!访竹,享受你的现在和未来吧!也给他你的现在和未来吧!因为……他的过去,并不快乐。”晓芙和冠群走了。访竹关好门,回过身子来,望着飞帆。当然,飞帆也听到了晓芙的话,他始终就站在门边。他们彼此对望着,望了好久好久,然后,访竹一下子就投进了他的怀里,他紧抱着她,用下巴贴着她的头。她在他怀中轻轻颤抖,哑声说:

  “哦,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嫉妒她!我嫉妒她!我真的嫉妒她!”她的颤抖引起他全心灵的怜惜和感动。

  “都是过去的事了,访竹。”他柔声说:“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我们都不要再去想,好吗?”

  “她是——你唯一追求过的女人。”她低语着。“这就是我嫉妒的原因,她是唯一的!”

  他推开她,惊愕的去看她的眼睛。

  “别忘了你自己!”他说。

  她垂下眼睑,卑屈的看着地下。

  “你没追过我,是我主动的。我常想,有一天——你会为这个而看不起我!”他用双手捧起她的面颊,仔细而深沉的注视她,专注而恳切的注视她,然后,他说:

  “听着,访竹。从亚沛把我带到你家去的那个晚上,当我第一眼看到你,当你用你这对沉默的大眼睛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已经被你吸引了……别说,别动!听我说!我绝不撒谎,绝不为了顾全你的自尊而编任何故事!我只要告诉你真正的事实。可是,我那么自卑,我的过去,变成了我浑身洗不净的污点,你清秀脱俗,纯洁飘逸,我确实没想过要追求你,一点都没想过,我不敢想,也不能想!主要的,我不配有这种念头!后来,我们在斜阳谷第二次见面,你那晚比较活泼,你玩电动玩具,一边玩,一边那样潇洒的说些让我心折的话……哦!访竹,我没追过你,我更不敢追你了!你的美好只能衬托我的卑贱,我不敢追你,却不能不欣赏你,欣赏到害怕的地步!记得吗?有一晚我们去看电影,我自始至终连说话都不敢,看完电影,我匆匆把你送回家,就怕你对我的那份强大的吸引力,就怕我会泄露了我的感情……后来,你带着‘问斜阳’而来,你说你拨了十二通电话……噢,访竹!你说过,你是保守的、被动的、害羞的……可是,谁给你勇气打十二个电话来找我?谁给你的?”

  她震动的凝视他,他的面容激动,眼光深切,整个脸孔,都被热情烧得发亮。“让我告诉你是谁给你的力量?是我!访竹,是我!即使我如此逃避,如此掩饰,如此害怕……你依然看透了我!你知道我在爱你,你知道!就算你的理智不知道,你的感情却知道!你那么敏感,那么纤细,我在你面前早已无法遁形,你了解我的感情,甚至了解我的自卑,所以,你来了。是吗?是吗?是吗?”他急促的问着:“你敢说不是吗?”

  “我……我……”她嗫嚅着,心里忽然就扬起了音乐的声音,像有个合唱团在齐声欢唱,唱一首最美妙最美妙的歌。她知道他是对的!在这一瞬间,她完全明白他是对的!就是他的眼光就是他的声音,就是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所流露的那份感情,才把她带来了!她嗫嚅着,在全心灵的喜悦和感动中,说不出任何话来。“那晚,我很冷酷,是不是?”他继续说:“我不止冷酷,而且残忍,是不是?哦!访竹,我不是对你冷酷和残忍,我是对自己冷酷和残忍!我拚了我全身心的力量来克制对你的爱,拚了全身心的力量来——保护你。我用‘保护你’三个字,你会觉得我言之过份吗?你会觉得我是虚伪和找藉口吗?听我说……”她摇头,在他的手掌中摇头,泪珠缓缓的浸湿了她的眼珠,她侧过头去,用嘴唇熨贴在他的手掌上,然后,她举起手来,轻轻的蒙住了他的嘴。

  “不用再说了!”她说,眼光闪闪的望着他。“你追我也好,我追你也好,在爱情的前面,甚至没有自尊。”放开了手,她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唇:“我多么多么喜欢你!我多么多么喜欢!”她热烈而坦率的低语。用双手环抱住他的腰。“我不再追究你的过去,不再吃醋,不再嫉妒……甚至于,我不再去提它们!让你的过去统统死掉!但是——但是——”她深深吸气,紧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以后绝不能再爱别的女人!连逢场作戏都不可以!你只能爱我,只能爱我一个!如果你再爱上别的女人,我会死,我真的会死……”

  他用嘴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唇,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抱到沙发前面。他把她放在沙发上,自己跪在沙发前,深深的、辗转的、热烈的吻着她。他把全身心的感情、爱恋、歉疚、痛楚、怜惜、承诺……统统集中在这一吻里。

  好半晌,他抬起头来,脸发热,眼睛闪灼。她躺着,头发披泻在靠垫上——那靠垫,还是她买来的,这些日子,她已逐渐把这没“人”味的公寓弄得生气盎然了。——她那长长的睫毛微往上扬,眼光中浓情如酒。她伸手轻触他的面颊,他吻着她的指尖。噢!他心底有个小声音在狂呼着:访竹,访竹,纪访竹!从此,你将是我的一切了!一切的一切了!往日的荒唐,往日的流浪,往日的追寻……最后,就都归依在你的身上了!她动了动,想看手表,他最怕她看表,那表示她该回家了。她的家不在这儿,她还有父母兄妹……他打了个冷战,爱情的背后永远藏着一个逃避不掉的东西——现实。他不知道她的父母兄妹能不能接受他?他几乎怕去想这个问题。可是,他已经发现,她在竭力避免让家人发现他们的来往,每次开车送她回家,她总在巷口就要他停车,她不请他去她家,她也不谈父母……那么,她如此纤细,如此敏感,她已经可以确定,他不会被接受了?她举起手腕去看表,他握住那手腕,把那表面完全遮住。她转头看他,眼底带着纵容、了解、而无奈的笑。

  “不要孩子气!”她说。“有一天,你赶我我都不会走!”

  “有一天,是什么时候?”他提着心问。

  “我明年暑假才大学毕业。”

  “你意思是说,到那时,我就可以——娶你?”

  “唔,”她哼着,脸转向沙发里面,她用手指拨着沙发上的纹路。“可能,我们还需要一番战斗。”

  他不语。沈默了。是的,这番战斗会相当艰苦,只因为对象是他——顾飞帆。如果她爱上一个同学,一个像亚沛那样的年轻人,甚至,有过离婚纪录而不要像他这样“辉煌”的……她都不至于要面对艰苦战斗。只因为是他,她才要躲躲藏藏,她才要掩饰和——撒谎,她一定要对家里撒谎的!可是,未来总要面临,他不知道,当面临的那一天,她要承受多少!“不要怕,”她说,紧握了他一下。“他们会接受你,因为他们太爱我!”他惊奇的看她。怎么,她能读出他的思想呢!可怕的女孩!可爱的女孩!可疼的女孩!可敬的女孩!他又有那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了。为了掩饰这种感觉,他忽然站了起来,说:“你就这样躺着,不许看表。我要给你看一件东西!等着,我去拿。”“哦?”她怀疑的,却顺从的躺在那儿。

  他奔进书房,然后,他很快的出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提琴的盒子。她惊奇的坐起身,忽然想起他说过,用小提琴赚钱的日子,用小提琴追求微珊的夜晚……她注视他。他打开琴盒,取出小提琴,一句话都没说,他把琴放在肩头颏下,拿起弓来,他擦了擦松香,试了两个音,那弦声清脆的迸跳在夜色里。然后,一串熟练的、美妙无比的弦音流泻了出来;居然是那首《问斜阳》!她激动的用手托住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抬头盯着他。他的眼光也深深的注视着她的,让那弦声震颤的流泻在夜色之中。那么美的音色,那么动人心弦的“演奏”,那奇妙的颤音和延长音……她简直想哭了,如此美妙的音乐会让她流泪。他一曲既终,她眼眶湿润,他放下了小提琴,她跳起来抱住他的腰:“你知道吗?”她激动的喘着气:“你是个音乐家!你实在不该放弃小提琴!依我听来,柏格尼尼也不过如此!真的!”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笑了。

  “全世界只有你会说这句话!”他说。“我的小提琴还不配去第八流的交响乐团参加一份子。这就是学音乐的悲哀,花数十年工夫,有时只落得在街头卖艺。我有次在纽约的格林威治区,听到一个嬉痞在街边拉小提琴,他拉得比我好了一百倍!当时,我为他很感慨,可是,后来我又为他很开心。”

  “怎么呢?”“我感慨他在寒风中拉琴,赚一点别人丢给他的角币。我开心的是他当时那种表情,他正沉溺在音乐的境界里,他满脸都是陶醉——不,他并不在乎赚不赚钱,他在享受。”他正视她,脸色庄重。“真正的音乐家,必须对音乐付出全部的狂热。换言之,音乐就是他的爱人、妻子、和生命。我当不了音乐家,我只有音乐的感性,而没有那种放弃一切的狂热。”

  “可是,”她赞叹着说:“你这首《问斜阳》拉得太好太好太好了!”“我承认还不错,”他笑了,居然有些赧然。“我练过一阵子,当那晚我把你气走了以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就每晚拉这支《问斜阳》,来度过那些漫长的夜晚。我拉的时候,想的是你,不是音乐。”“哦!”她轻呼着,瞪着他。

  “刚刚我拉给你听,当然更加用功了。”他说,微笑着,“我有些卖弄。访竹,我要让你知道,我除了赚钱结婚离婚以外,还会点别的!”“说好了的!”她喊:“不再提结婚离婚了的哦!你又提了!”

  “是我错了!”他慌忙说,抓住她的手,因为她又想看表了。“唉!”他长叹:“问斜阳,你能否停驻,让光芒伴我孤独!”

  “斜阳答,”她迅速接口,想都没想。“我与你同在,且挥手告别孤独!”他惊愕的看她,为她那反应的敏捷而心折,然后,他忍不住又深深叹息,把她再度拥入怀中。与我同在!同我同在!他心里反覆低语:请与我同在!且挥手告别孤独!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30




  日子一天天的滑过去了。

  访竹非常意外,她和飞帆的交往居然瞒过了家里,平安的度过了整个冬天。她不知道,醉山夫妇对她都太信任,了解她那种“好教养”下的大家闺秀之风,绝不会走到轨道之外去。他们相信她有个要好的男同学,等待她把男同学带回家的日子。醉山说过:“如果她不带回来,表示感情并未成熟,这种事我们不能表现得太热心,必须顺其自然。访竹是好孩子,她自己会有分寸的。”大家都还记得为了亚沛的误会,访竹愤而离家的事件,所以,谁也不去追究她的感情生活,只默默的等待那谜底的揭晓。然后,有一晚,谜底终于揭晓了。

  那晚,已经是春天了,春寒仍然料峭。但是,距离“暑假”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近了。飞帆的心情几乎恢复初恋的时期,在患得患失中,在迫不及待的等待中,在渴望与深沉的热恋里,他过得甜蜜而又焦灼。有层隐忧,始终在他心头荡漾,随着日子的流逝,这隐忧也与日俱增。

  这晚,访竹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了件深红的衣裳,娇艳如一朵初绽的杜鹃。她很少穿红色,这红衣就尤其醒目。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一举手,一投足,都抖落青春的气息。这样的晚上,把她关在家里太自私了。于是,他提议去夜总会跳舞,因为,自从他们相识以来,他们还没有去跳过舞。她欣然同意。他们去了夜总会,在一栋十四层大厦的顶楼,名叫“揽月厅”,这儿可以看到全台北市的夜景。倚窗而坐,台北市的灯海交织闪烁。她轻颦浅笑,一脸的幸福,一脸的光彩。

  “我可以喝一点酒吗?”他问她。

  “只能一杯。”她笑着说。

  “你会是个很严厉的小妻子!”他埋怨着,叫了一杯酒,给她叫了“粉红女郎”PinkLady。她红着脸,只为了他说了“小妻子”三个字。酒送来了,她看着自己的杯子,有些心惊胆战。“这是酒?很像血腥玛丽,只是名字比较好听。”

  “放心喝,”他笑着。“有我在这儿,不会让你醉。尝尝看,很淡很淡的。”她啜了一口酒,香醇盈口,她对他举杯:

  “祝你幸福!”他心中迅速掠过一抹不安。他立刻和她碰杯,更正的说:

  “祝我们幸福!”她笑了,放下杯子来,瞅着他。

  “你很会在字眼里挑毛病啊!事实上,如果你不幸福,你以为我还会幸福吗?我的幸福就寄托在你的幸福上呀!”

  他全心温热而激动。拉住她的手,他说:

  “我们去跳舞!”他们滑进了舞池。“揽月厅”的乐队奏的都是些老歌,是支慢四步。他拥她入怀,轻轻滑动在舞池中,她紧贴着他,面颊倚在他的肩头。他们并不在跳舞,他们只是跟着音乐的节奏在晃动,彼此贴着彼此,彼此想着彼此,彼此沉溺在音乐、灯光、酒意,和那些衣香鬓影中。她满足的低叹,那热气吹拂在他耳边,痒痒的,酥酥的,甜甜的,醉醉的。

  “我很快乐。”她低语。“好快乐好快乐!”

  他更紧的揽住她,忍不住轻微颤抖。

  “怎么了?”她问。“没什么,”他在她耳边说:“只是太幸福了!幸福得不敢相信我也有今天。好些年来,我都以为我的感情早就化为灰烬,再也不可能燃烧,现在才知道——唉!”他叹了口长气:“活着真好!”“嘘!”她轻嘘着:“不许提过去!”

  “是!”他顺从的。“再不提了!”

  有位歌星走上台来,开始唱一支“西湖春”,唱完了,她又唱起一支很柔很柔的抒情歌:

  “今宵相聚,不再别离,

  让灯影、人影、花影、梦影把我俩相系!

  今宵相聚,不再别离,

  让昨日、前日、去年、前年都成为过去!

  今宵相聚,不再别离,

  让相思、怀念、悲叹、感伤化飞烟消逝!

  今宵相聚,不再别离,

  让明天、后天、今生、来生世世在一起!”

  她听着,眼眶湿润。“她在为我们唱歌!”她说。

  一曲既终,他们停下来,疯狂鼓掌。他们的掌声惊动了舞池中其他的客人,大家都停下来鼓掌。访竹觉得有人在注意自己,她没有很在意。她正深陷在那难绘难描的浓情蜜意里。当音乐再起的时候,他们回到桌边坐下,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两人只是长长久久的痴痴凝望。彼此的眼光述说了千千万万句言语。忽然,有人走到他们身边来了。

  “访竹!”那人喊着。访竹蓦然抬头,惊奇的发现,站在那儿的居然是访槐!她楞了楞,一个思想飞快的闪过她的脑海,该来的毕竟来了!她暗中咽了一口口水,并不惊慌,反而笃定了。反正,她必须要面临这一天,这样也好,免除了她向父母启口的尴尬。这样一想,她几乎是高兴的看着访槐,她把身子移进去。微笑的说:“噢,哥哥,你也来了?是不是带了我未来的大嫂一起来的?在那儿?”她伸长脖子找寻。

  “我们有一整桌人呢!”访槐说,锐利的看了飞帆一眼,他几乎想不起这个男人是谁。“我们公司同仁在聚餐。吃完饭接下来就跳跳舞。”“那么,”访竹拍拍身边的位子。“坐下来和我们一起聊聊!”访槐坐下来了,他依然盯着飞帆,现在,他已经完全记起他是谁了,那个在印度打老虎,拿结婚当游戏的怪人!他和亚沛去过纪家。这种人,你见过一次,就不容易忘记了。

  “飞帆,这是我哥哥,”访竹望着顾飞帆。“你总不会忘记吧?”她又转向访槐:“哥哥,这位是……”

  “我记得,”访槐笑了。“打老虎的英雄,呃?”

  飞帆伸手给访槐,两个男人各怀心事的握了握手。飞帆问:“你要喝点什么?我来叫!”

  “不用了!”访槐说:“我那桌上有喝的!”他瞪视着访竹面前的酒杯。“你喝酒吗?访竹?”语气里有责备意味,离开家里,这哥哥就不会忘记他是“长兄如父”了。“你怎么可以喝酒?”“别小题大作!”访竹说:“这酒很淡!”

  “很淡也是酒!”他望向飞帆。“我刚刚看到你们在跳舞,老实说,我以为我眼睛花了。访竹是咱们家最乖的女孩子……”他一向就是想什么说什么的人,想起访竹和飞帆刚刚的亲热劲儿,和那紧贴在一起的样子,心里已经在冒火了。这男人!这打老虎的“英雄”,居然在诱惑他那最乖巧最文静的妹妹!“我简直没想到她会跳舞!”

  “哥哥!”访竹抗议的说:“我都快大学毕业了,我不是小孩子了!跳舞有什么希奇?访萍不是常常和亚沛去跳舞吗?访萍比我还小呢!”“那不同。”访槐说,仍然紧盯着飞帆,敌意明显的流露在眼神里。“他们已经等于是未婚夫妻了!跳跳舞,玩晚一点都没关系,你——”他调过视线来盯着访竹,压低声音,责备着,“你这样和人在夜总会跳贴面舞,如果给你的男朋友知道,会怎么说?”“男——朋友?”访竹楞住了。

  “访萍说,你在学校里有男朋友!”

  访竹吸了口气,定睛注视着哥哥,然后,回头看向飞帆,她眼底有摊牌的坚决。“哥哥,你最好弄清楚,我除了飞帆以外,没有第二个男朋友!”

  访槐大惊。认真的去看飞帆,彷佛想看清楚他是人是鬼似的。“她在说些什么?”他问飞帆。

  “她在告诉你一件事实。”飞帆定定的回答,定定的迎视着访槐的目光,定定的握着酒杯。他那种坚定,那种成熟的、果断的坚定……是个百分之百的男人!相形之下,访槐像个未成年的孩子。“我想,我们也早该好好的谈谈了,我和访竹——我们计划在她毕业以后结婚。”

  “结婚?”访槐大大一震,事情不对了!有什么事完全不对了!大错特错了。他的眼珠凸了出来,盯着飞帆:“你不是已经结过婚了吗?”他率直的问。

  “但是,早就离婚了!”飞帆答,语气稳重。他知道,在这一刻,他不能意气用事,小不忍则乱大谋。坐在对面的,是访竹的哥哥!“你又要结婚?”访槐问得鲁莽,鲁莽却带着强大的打击力。“我听说,你结过两次婚了。”

  “三次。”他更正着。“三次!”他惊叹着。“真的结过三次婚?不是谣言?不是传说?是真正的‘结’过‘三次婚’?”他问得已经有点傻气了。“是的!”飞帆回答。“你现在对我妹妹进攻,想再来一次?”

  “是的!”访槐回头看着访竹,不由分说的抓住访竹的手腕。

  “访竹!”他命令的说:“跟我回家去!”

  访竹挣脱了他,低声警告的说:

  “你不要乱闹,也不要惹我!我正和飞帆在跳舞,我们玩得很快乐,你不要来破坏我们!如果你对飞帆有任何不满意,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我要留在这儿,和飞帆在一起!”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吗?”访槐问,盯着妹妹。“你怎么会和这个……这个……”他想说“流氓”,终于费力的咽了下去。“这个人在一起?”

  “我为什么不能和这个人在一起?”访竹的呼吸沉重起来,访槐那种严重的轻蔑意味使她大大的反感起来,侮辱飞帆比侮辱她自己还难受。“我要和他在一起,我高兴和他在一起!哥哥,你不要管我!”“我怎么能够不管你?”访槐生气了,涨红了脸。“你是我的妹妹,我怎能不管你?你昏了头,会和一个……一个……感情骗子混在一起!我是哥哥,我有责任救你!跟我回家去!”他再度握紧了她的手腕。“你不可以骂他!”访竹急促的说:“你怎么可以随便说人家是感情骗子!你根本不了解他!放开我!我不跟你回家!我不跟你回家!”“访竹!”飞帆开了口,他的声音坚决而有力,他的脸色苍白,眼神奕奕。“你哥哥坚持要你回家,就回家吧!”

  “飞帆!”她惊喊。“回家去!这问题迟早要摊开来谈。访竹,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来面对这件事,我和你们一起回去!”

  她看他,他的眼神多坚定啊!又坚定得近乎凌厉起来。但他那神情,却有着无比的决心,这撼动了她,振奋了她。毕竟,他不会做感情上的逃兵!他招手叫侍者结帐,站起身来:

  “访槐,”他说:“我们走吧!”

  访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他只想把妹妹押解回家去好好“规劝”一番,却没料到这个家伙也要跟了去。他犹疑了一下,本能的抗拒:“我们回我们的家!用不着你来!”

  “有一天,”飞帆阴鸷的注视他:“你妹妹要从你们的家进入我的家。你要带走的,不止是你家的人,也是我家的人!纪访槐,我希望交你这个朋友,因为你是访竹的哥哥。但是,如果你继续用这种态度来拒绝我,我必须对你明说,你根本无权带走访竹!她是属于我的!”

  “是吗?”访槐又惊又怒:“这世界上,有多少女人是属于你的?”飞帆面孔雪白。“只是访竹。”“只有访竹?”访槐冷哼着。“以前那三个女人呢?都只是你的收集品?别人收集邮票,你收集女人?”

  “哥哥!”访竹喊着,站起身来,很快的看着飞帆。“飞帆,我先跟哥哥回家,你不要来了,我明天跟你通电话!”

  “不行!”飞帆坚决的。“要走,我们一起走!我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你的父母!”“飞帆,”访竹有些焦灼,焦灼而感动。“我会应付的,我会的。你去了,你会……”

  “你怕我受不了吗?”飞帆盯着她。“你认为我逃得掉吗?如果有任何屈辱,我宁愿我来承受,而不要你来承受!走吧!”

  访槐看看飞帆,又看看妹妹,他非常恼怒,恼怒而又拿这男人无可奈何。他那种坚决和果断是他从没有经历过的,从没有见过的。他几乎恨他那种笃定,恨他对访竹说话时的那种坚决与怜惜。亚沛说得对,这种男人是女性的克星,他不知道克过多少女人,现在竟克起纪家来了!而且,偏偏是访竹!如果是访萍,他也会放心些,因为访萍潇洒,提得起而又放得下,乐观,不在乎。访竹不同,访竹从小就是家里一颗又脆弱又明亮又易碎的小玻璃珠!被全家每个人捧在掌心里呵护着,如今……如今……他恶狠狠的瞪着飞帆;如今竟要被这个男人来摧残了!飞帆在访槐那充满敌意的注视下有些惊心的寒意,为什么?为什么他被看成魔鬼?为什么许多人在认识他以前就先拒绝他?他深呼吸,振作了一下,无论如何,他要去纪家,他要说服她的父母,他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无论如何,他再也不愿藏在一角,做访竹的“地下情人”!

  他们走出了大厦,访槐仍然死命捏着访竹的胳膊,由于访槐拒绝坐飞帆的车子,他们一起钻进了一辆计程车。这情况有些滑稽,访竹夹在两个男人之间,又惊又怒又恼又沮丧,她转头看飞帆,后者挺直着背脊,脸上每根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像一尊塑像。她有些心慌起来,某种直觉在告诉她,不该让飞帆在这种情况下见父母。但是,看他那阴沉的表情,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经无从阻止。该来的,会来的,就一定会来!终于,他们拖拖拉拉,个个怒形于色的走进了家门。醉山夫妇正在看电视,访萍和亚沛也在座。访竹几乎是被访槐摔进客厅的,飞帆又几乎是强行冲进门的,三人这一出现,全家都呆住了!访萍惊叫:“访竹!”亚沛惊叫:“飞帆!”醉山夫妇则惊叫:“访槐!”大家面面相觑。访槐把大门“碰”上,转身站在客厅中间,横眉竖目,气冲牛斗的说:

  “爸爸,妈妈,我给你们介绍一对新情侣!顾飞帆和纪访竹!我在夜总会撞到他们,两个人亲热得让所有客人侧目而视……”“哥哥!”访竹怒声说:“你不要夸大其辞!”

  “我夸大!”访槐怒问到访竹脸上去,把对飞帆的恼怒也一股脑的移到妹妹身上。“你整个身子挂在人家脖子上,简直……不要脸!”“哥哥!”访竹的脸色发青了,气得眼睛都涨红了。

  “不要吵!”醉山喊了一句,心里已经有了数,他瞪视着面前的三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飞帆往前跨了一步,他胸中沸腾着怒气与不平,但他知道现在不是他发火的时候。他注视醉山,再注视明霞,他点了点头,沉声说:“我很抱歉,纪伯父,纪伯母。我会在这种不友善的情况底下,来向你们提出我的请求;我请求你们,把访竹嫁给我!”

  醉山夫妇呆住了。一时间,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大家都像中了邪,谁都说不出话来。连那把飞帆带到纪家的亚沛,都呆若木鸡,只是直楞楞的瞪着飞帆,彷佛飞帆是个外太空人!访萍是更傻了眼,她和访竹亲密无比,早就猜到她已有男友,但,怎会想到是这个传奇人物——顾飞帆!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打破这沉静的,还是顾飞帆。

  “伯父,伯母,”他低声下气,却仍不失风度,那种坚定和那种固执的倔强,几乎是让人惊佩的。“我知道我很冒昧,我知道我一定带给你们太大的意外,我更知道,我绝不是你们理想中的女婿。但是,请看在访竹和我的感情上面,答应我们的婚事!”明霞深吸口气,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终于明白了飞帆的目的,她不看飞帆,而转向访竹。她的女儿、她那娇弱、善感、不知人间事故的女儿!她眼中带着种深刻的悲哀和失望,定定的望着访竹。这目光把访竹打倒了!她惊慌失措的看着母亲,乞谅的、哑声的喊了一句:

  “妈妈!”明霞走过去,把访竹揽入怀中。她紧抱着她,似乎这个女儿马上就会消失。她的面颊贴着访竹的头发,她低低的说了句:“访竹,是家庭没有给你温暖吗?”

  “哦,妈妈!”访竹惊愕而心疼的喊:“妈妈!你怎么这样说?我不过是长大了!像访萍一样长大了!妈妈,你当初也长大过,是不是?是不是?”

  “是的!”明霞说。“我也长大过,但,我没有伤父母的心,访萍也长大了,她——也没伤父母的心!”她声音里含着泪,眼中已被泪水充盈。“成长,是一件必然的事,我们都为你的成长祝福过。可是……访竹,你在做些什么?你知道,你今晚是突然出现,拿刀子来刺我了……”

  “妈妈!”访竹惊喊,泪珠顿时滚滚而下,她哽塞着,语不成声的嚷:“不是!不是!妈妈,我没有要伤你的心,是哥哥逼我回来,是……是……”

  飞帆又惊又痛,访竹的泪珠绞痛了他的心脏,他忘形的跨前一步,想伸手去触摸访竹,明霞惊惧的搂着访竹闪开,像躲避一条毒蛇。飞帆的手垂了下去,他恳切的、低声的说:

  “伯母,请你不要折磨她!如果你有任何不满,冲着我来吧!所有的事,都是我引出来的!”

  醉山拦住了飞帆,他深切的盯着飞帆,到这时才开了口,他的声音冷峻、庄严,而沈痛:“顾飞帆,”他清晰的说:“你怎么敢说一位母亲会去折磨她的女儿?你不知道亲人之间,是血与血的联系吗?你不知道,你让访竹这样对待父母,是她在折磨父母吗?你来请求我把女儿嫁给你,你以为访竹只是我们的一件家具,一本书,一件小摆饰,可以随随便便送人吗?你是不是太轻视我们这身为父母的人了?……”“伯父!”飞帆低喊,注视着醉山,在后者那咄咄逼人,而又义正词严的辞锋下顿感汗流浃背。在这一瞬间,他知道,纪醉山夫妇绝不是一般的父母,他们不会轻易把女儿给他,因为,在他们的良知和内心中,都为他判过罪了。怪不得访竹不敢泄露这段感情,怪不得访竹一再拖延摊牌的时刻!“伯父,”他嗫嚅着,第一次这样不堪一击。“我并不轻视你们,如果我做得不周到,或者我有不礼貌的地方,请原谅我!我发誓,对访竹,我出于一片至诚的爱她,我会保护她,照顾她,给她幸福!”“对你前几任的妻子呢?”醉山问:“你对她们每一位都保护过?照顾过?和给予幸福了吗?”

  飞帆闭了闭眼睛,心中有阵剧痛,眼前闪过一阵晕眩,他无言以答。忽然间,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把他牢牢的抓住了,那种很久以来,没有出现的绝望感又发作了。他睁开眼睛去看访竹,后者正蜷缩在母亲怀中啜泣,明霞流着泪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肩,她的背,好一幅慈母孝女图!他再看醉山,这位父亲是庄严的,文雅的,正义的——也是慈祥的。他额上冒出了冷汗,转过头去,他看到了访萍和亚沛,访萍发着呆,年轻,秀丽。亚沛揽着访萍,漂亮而正直——好一对郎才女貌!他再看访槐,后者已不发怒了,靠在墙边,他正痴痴的看着访竹母女,感动的深陷在那份母女相泣的图画里。这房中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谐调,那么温馨,那么高贵!唯一不谐调和寒伧的东西,就是他了——顾飞帆!他额上的冷汗更多了,心脏在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一直沈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窖里。他转过头来,正视着醉山。他们彼此深刻的对视了良久良久,然后,飞帆一句话都不再说,就闭紧了嘴,咬紧牙关,大踏步的走向房门口。他的背脊挺直,抬高了头,脖子僵硬,浑身上下,仍然保持着仅余的一抹尊严。他打开了大门,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访竹蓦然惊觉,从母亲怀中转过身子来,她眼看飞帆的身子消失,房门阖拢,她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喊:

  “飞帆!”她扑向房门口,访槐拦腰抱住了她。她又踢又踹,泪落如雨。房门早已阖上,飞帆的身影早已消失,她挣开了访槐,哭倒在纪醉山的脚前。“爸爸!”她哭着说:“你好残忍,好残忍,好残忍,好残忍……”她一连说了无数个“好残忍”。纪醉山呆住了。明霞呆住了。全家都呆住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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