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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彩霞满天》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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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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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不知不觉的来了。

  晚上,喜鹊窝里正高朋满座。这家西餐厅的布置相当高雅,窗上垂着玻璃珠子串成的窗帘,像一串串水珠。灯光柔和的照射着大厅,地上铺着红色地毯,一张张小方桌,上面有红格子的桌布,每张桌子上,还有个小小的烛杯,里面燃烧着荧荧然的烛光。客人们都很安静,细声的谈着话,静悄悄的进食,低低的笑。这儿的客人显然都属于上流社会,都衣着入时而举止文雅。当晚餐过后,他们会喝着咖啡,彼此安详的谈着话,听着那幽美的电子琴独奏,欣赏着那坐在琴后的女郎——披着一肩如云长发,穿着一件如轻烟软雾般的薄纱衣裳,白细细的脸庞,水盈盈的眼睛,带着浑身难绘难描的忧郁,如行云流水般奏出一支又一支的乐曲。

  关若飞也坐在一个角落里。

  他默默的坐在那不受注意的角落里,倾听着采芹的琴声,他听得专注而细心。他面前有一杯浓浓的黑咖啡,没有放糖,也没有加牛奶。他燃着一支烟,那烟蒂上的火光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他深吸了一口烟,把烟雾轻轻的喷出去,透过那层烟雾,他望着采芹。迷惑的想着,是谁给了这纤小女郎如此深重的忧郁?是谁使那张沉静美丽的脸庞上罩着哀愁?谁能在她眉梢眼底染上了悲哀?谁又在她那深藏不露的心版上刻下了痕迹?和采芹共事已经快半年了。她始终像个让人看不透的谜,如轻烟,如薄雾,如朦胧的月光,她带着种飘忽的、超俗的美,生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而他,却一天又一天的觉得,自己是被吸引了,被迷惑了,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有根从没有被人触动过的弦,现在,看着她熟练的敲击着琴键,听着那如水如风如瀑布清泉般的涓涓细诉,他却觉得有种看不见的、强大的力量,在勾动他心底那根弦。

  采芹弹完了一支曲子,她坐正了身子,稍稍的透了口气,一连弹了将近一小时,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酸痛,背脊也僵硬了。真不知道关若飞怎能连续弹上好几小时,还带上跑场?她的眼光穿过人群,落在那固定的角落里,接触到关若飞的眼光,她的睫毛就微微的闪了闪。他最近是怎么了?总坐在那儿听她弹琴?以前,他常常指正她的错误,也常常教她一些新的曲子,他弹琴有如神助,她常想,自己如果能弹得有关若飞一半好,她就心满意足了。有一次,她对关若飞说过:

  “我是用手指弹琴,你是用生命弹琴。”

  区别就在这个地方,所以,她永远休想有关若飞弹得那么好。她还记得,关若飞听后,曾经用种吃惊似的神情看着她,好像他的什么秘密被揭穿了。过了好久,他才对她说:

  “不要学我。我的生命太贫乏,所以只有琴。你的生命应该是灿烂夺目的!”是的,那时,她的生命确实是灿烂夺目的。那时,乔书培还没有开始带同学来家里,“望霞阁”是他和乔书培两个人的小天地。后来,陈樵他们来了,那有小酒涡的女孩来了……“望霞阁”再也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了。甚至于,不是她的了,她常被满屋子的笑语挤出屋外,在满天的彩霞中迷失了自己。

  她轻叹一声,想起最近刚流行的一支歌曲,名叫“别问黄昏”。若干年前,有支歌叫“问黄昏”,曾出过一阵风头,而这“别问黄昏”却更令她心有所动而感触良深。想到这支歌,她的手指下已不自禁的滑出了那支乐曲。她把麦克风移近唇边,开始轻弹浅唱。在一般西餐厅里,电子琴手都要唱一两支歌,当然,关若飞除外,他只弹琴而不唱歌,虽然他也有很好的歌喉。关若飞把自己深靠进椅子中,默默的注视着采芹,细细的捕捉着她的歌声,她唱得并不是第一流的,但是,她脸上有种遗世独立的神韵,有种出尘忘我的高华,有种若有所思的轻愁……使她的歌竟带着莫大的震撼力量,把他给捉住了,给撼动了。他倾听着那歌词:

  “曾有过许多黄昏,我们在夕阳下低吟浅唱,

  你收集了金色的阳光,

  为我织了件梦的衣裳,

  我再用朵朵彩霞,把衣裳点缀得金碧辉煌!

  如今又到了黄昏,

  我早已失去了那件衣裳,

  金色的阳光依然一样,

  夕阳也依旧光芒万丈,

  我再用朵朵彩霞,只缀成片片断断的思量!

  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它每日独来独往,管它那梦与衣裳!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别问黄昏,黄昏昏黄!”

  采芹的歌声低咽了下去,琴声也跟着抑低了,当最后一个尾音消失在大厅里,她那黑发的头在琴键上低俯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只有关若飞注意到她眼底的一丝泪光。她阖上了琴盖,收起乐谱,该她休息了。她可以休息半小时甚至一小时后,再登台去演奏。关若飞撕下了铺在桌上的一张菜单纸,在后面飞快的写了一行字:

  “采芹,过来坐坐。请你喝咖啡。”

  把纸条交给小弟,他并没有签名,他知道她认识他的笔迹。一会儿,采芹就悄悄的过来了。她不受注意的从屋角绕过来,轻盈的,无声无息的来到他身边,拉开椅子,她坐了下来。“咖啡?”他问:“还是要杯酒?”

  她想想。“给我杯马丁尼吧!”“好,”他招手叫来小弟:“我也陪你喝一杯。”

  酒来了,她用那塑胶的小签子玩弄着酒杯里的橄榄,神色仍然是若有所思的,眼底因湿润而显得特别明亮。那宽宽的、白皙的额上,拂着一丝短发。她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哀怨,有些落寞,他几乎可以看到那看不见的忧愁,正在啃噬着她的心灵,她那么无助,又那么孤独,使他的心弦再一次激烈的震动。虽然,他自己一向都是孤独的,几乎是在“享受”着孤独的,但他却不认为她应该孤独。这纤小柔弱的女孩,该有个男性的、温暖的怀抱,把她抱得紧紧的!

  “刚认识你的时候,”他开了口,探索着她。“你和现在完全不同。”“你是说我变了?”她惊觉似的抬起睫毛来,眼中有一丝疑惧,一丝不明所以的恐慌。“我不再像当初那么傻傻的、纯纯的了,是不是?我学会喝酒,偶尔,也抽支烟,我……是变了。”她追悼什么似的轻叹一声:“环境真容易让人变!”

  他们桌上的烟盒推给她,微笑着。

  “抽一支?”她慌忙摇头,挣扎着说:

  “不,还是不抽的好,我一直不喜欢女人抽烟。”

  “我倒不反对。”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虚弱的笑了笑。谁在乎你的反对与不反对呢?如果书培发现她又抽烟又喝酒,不知道会怎么说!书培,她咬咬牙,这名字在她心中引起一阵抽搐般的疼痛。他今晚在苏家,想必,正和那小酒涡在研究“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吧!她那支“明月何时有”就和“梦的衣裳”一般的褪色了。“那个男人是谁?”他忽然问。

  她惊跳起来,手里的酒差点泼出了杯子。

  “什么男人?”她模糊的问。

  “那个——让你这么悲哀,这么寥落,这么神思恍惚的男人!别告诉我没有那个人,我眼看着你从一朵盛开的小花,像缺乏养分一般的枯萎下来。采芹,我说你变了,并不是你的抽烟喝酒,或者是你的服装打扮,而是……”他顿了顿,困难的组织着自己的句子:“怎么说呢?你现在显然过得很好,你不愁衣食了,你穿着华丽,而且越来越懂得打扮自己了。可是,你反而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贫穷了。最起码,你失去了笑容,失去了欢乐,那时候的你,像是个幸福的喷泉,靠近你身边的人,都会沾上你幸福的水珠。而现在呢,水珠在你的眼睛里,你好像——时时刻刻都会流泪。”他沉着的看她,低问:“为什么?”她迷茫而慌乱的迎视着他的目光。从不知道他是这样深刻的研判着她,更不知道他是这样观察入微,而直视到她内心深处去。这使她紧张而惶恐了,关若飞,他是那样一个成熟的、深沉的、含蓄的、独来独往的男人,生活在他自己由琴声而谱成的世界里……应该根本不会去注意到她呵!可是,当她现在面对着这张很男性,轮廓很深,有对深沉而充满感性的眼睛……的这张脸孔时,她知道她错了。他在注意她,而且是太注意了。这使她心跳,使她不安,使她急于想逃避了。

  “我不想谈我的故事!”她很快的说,语音短促。

  他点点头,抽了一口烟,他玩弄着手里的打火机。他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手,根本不看她,声音平平静静的:

  “我没有勉强你去谈。只是,你常常使我觉得心里充满了恨意,你知道——我很恨你吗?”

  “恨我?”她愕然的说,瞪着他:“为什么?”

  “我恨你那份美丽,恨你为别人发光,为别人黯淡,为别人伤心!……恨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我!”

  她蓦然惊跳,放下酒杯,她想站起身来。

  “我要去弹琴了,”她慌乱的说:“你喝多了酒,你大概是醉了!”“坐下来,别动!”他用手按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这是我今晚喝的第一杯酒,怎么可能醉?我想说这几句话,已经想说很久了。你必须听我说!”

  “我不能。”她轻轻的说,睁大了眼睛,她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怯怯的落在他脸上。他抬起眼睛来,一接触到她这对坦白而受惊吓的眼光,他就觉得内心的震动有如万马奔腾了。她的声音低柔如水,清幽而温存:“关若飞,我不能听你。让我坦白告诉你吧,在我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起,我就心有所属了。”她用舌头舔舔嘴唇,眼睛睁得更大了。“我一直是他的,永远是他的,我不会背叛他,也不可能背叛他,你懂吗?”

  他瞪着她,内心的万马奔腾化成了一片痛楚,他咬紧牙关,愿意用整个生命去交换她嘴中的那个“他”!“但是,”他哑声的说:“他待你好吗?他也像你爱他一样的爱你吗?他也永远是你的吗?他也不可能背叛你吗?”

  “我……我……”她讷讷的挣扎着,觉得自己忽然软弱得像一团棉花球,浑身都没有力气,她的眼光雾蒙蒙的盯着他,努力想答出一句“有自信”的话:“我想是的!应该是的!我们都经过很多苦难,才能在一起,应该……应该……应该会……”“你想?应该?”他死盯着她。“你并没有把握,是不是?”他的语气沉着而有力,他的目光里有着穿透般的力量。“为什么要唱那支‘别问黄昏’?如果你真在幸福里,怎么不唱一支‘月满西楼’?或者——”他深抽一口烟,再重重的喷出来。“他曾经为你收集过阳光,现在,却在为别人收集阳光?”

  “你……”她颤栗着,声音发抖了,脸色苍白了,眼里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光,她的手指神经质的握住了餐巾。“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震颤着问,睫毛湿润。“你安心要破坏我对他的信心!不不,”她摇头,飞快的摇头。“你不要这样做,再也不要!关若飞,这样做是卑鄙的!我相信他,我信任他!这样就够了!”“是吗?你真信任他?”他继续问,几乎是残忍的继续问着。“那么,你的声音为什么发抖?你的脸色为什么发白?不,采芹,不要自己骗自己!你并不信任他,或者,你已经失去他了!”“不要!”她低喊,用双手蒙住了耳朵。“你再说这种话,我永远不要理你!你根本不了解我们,你只是胡思乱想,你希望我被遗弃,你狠心而恶劣!”“没关系,采芹,你尽管骂我,随你怎么骂!”他把杯子里的酒一口饮干。“如果骂我能让你心里舒服,你就尽管骂,只是,你必须弄清楚一件事,你真的拥有这份爱情吗?你真的没有失去他?”“没有!没有!”她一叠连声的说:“绝没有!”

  他叹口气,深深的靠进椅子里,仔细的看她。

  “他有没有来过这儿?”他问:“他有没有听你弹过琴?”

  她摇摇头,把手从耳朵上放下来。

  “他不会来的。”她低语,眼睛根本不敢正视他。“他在读大学,这儿并不是大学生停留的地方。”

  “哦,大学。”他点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采芹,如果你是我的女朋友,你在那儿,那儿就是我停留的地方,不管我是大学生或不是大学生,不管我有能力进来或没有能力进来!假若我穷,我就会站在门口等你!我绝不会——绝不可能让你每晚十二点钟一个人回家!”他站起身子,凝视着她,声音变得很柔和了,柔和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你坐在这儿别动,喝点酒,休息休息,想一想。我去帮你把下面的琴弹完。”他从她身边走过,离开了桌子。她立即把脸藏进手心里,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绞痛。是的,他说出了若干的事实,他挑动了她内心深处的隐痛。她失去他了,她失去他了!她失去他了!他从不来听她弹琴,他从不问她在喜鹊窝的一切,他从不接她回家。但是,他却会在深夜时分,送苏燕青回家,只因为“女孩子走夜路太危险!”是的,她失去他了!

  她握着酒杯,啜干了杯子。小弟又给她另外送上了一杯,她昏沉沉的接了过来,在内心那翻江倒海般的痛楚中,迷茫的饮着酒。然后,她听到电子琴的音浪,如小溪奔湍,如细雨敲窗,如鸟声啁啾……神奇的跳跃在夜空里,那么美妙的弹奏!琴键到了他手底就变成有生命的了。她伸手拿过桌面上他留下的香烟和打火机,为自己燃上了一支烟,然后,她喷着烟雾,忽然惊奇的听到他开始唱歌,关若飞在唱歌!她迷惘的抬起眼睛,正看到他默默的望着这个角落,他的眼光深幽如水雾里的寒星,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她从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歌喉:

  “不管你的心在何处流浪,

  我一直在这儿痴痴盼望,

  你的每个微笑我都珍藏,

  你的眼泪使我心碎神伤,

  不管岁月怎样消逝,我等待你直到白发如霜!……”

  她一口饮干了杯子里的酒,熄灭了烟蒂,匆匆的站起身来,这儿不能待下去了!她必须离开!躲开这琴声,这歌声。她需要回家,她需要她的小阁楼,她需要那爱的小窝,她需要——乔书培。她冲出了“喜鹊窝”,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上了车子,她向家中疾驰而去。一口气爬上了那几百级楼梯,她直冲上阳台,小屋的房门居然锁着。他不在家,他不在家!他不在家!!他不在家!!她心中惨切的呼喊着,书培,你怎能不在家?你怎能不在家?从皮包里掏出了钥匙,她打开房门,扭亮了灯,一屋子冷清清的寂寞在迎接着她。她踉跄的走了进去,跌坐在一张圆形的躺椅里——这躺椅是她最近买的,很大的藤制的椅子,可以把人圈在里面。她蜷缩在那椅子里,把自己深埋在那椅垫当中。时间缓慢的流逝,每一秒钟对她都像是宰割。下意识的,她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半了,他在苏家的工作只到晚上九点,有什么事情会把他耽误到现在?显然,她每个上晚班的日子,他都不在家了?她咬紧牙关,觉得心在流血了。把头埋在膝上,她心里在辗转呼号;回来吧,书培!快些回来吧!书培!求你回来吧!书培!向我证实你对我的爱吧!书培!告诉我你没有变心吧,书培!不要把我摒诸于你的世界以外吧!书培!……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听到有脚步声走上了楼梯。他终于回来了!她蜷缩在那儿不动,皮包掉在地上,她依然穿着表演时那身服装。他走进了屋子,她立刻听到他的惊呼:

  “采芹!怎么了?你生病了吗?”

  她抬起头来,自己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觉得泪水在脸上不受控制的奔流。她的眼泪显然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蹲下身子,用手扶住了她的胳膊,仔细的看她:

  “发生了什么事?”他焦灼的问:“你不舒服吗?”

  她疯狂的摇头,用胳膊一下子缠住了他,像蛇似的把他整个盘绕在自己的怀里,她哭泣着用湿湿的面庞去依偎他的脸,把他满脸满身都染上了泪水,她半神经质的啜泣,觉得自己已经等待了几千几万年。煎熬了几千几万年。而快要在等待与煎熬中死去了。“老天!”他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试着要把她藏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拉开。“你受了气?你被餐厅解聘了?你失去了工作?”“不是!都不是!”她终于吐出了声音,颤栗和啜泣使她的语音模糊:“只因为你不在家!”

  “只因为我不在家?”他挑起了眉毛,半跪在那圆形藤椅前,困惑的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我提前回来了,可是,你不在家!”她困难的、辞不达意的、含糊的说着:“我不知道你去了那里?”

  “你不知道我去了那里?”他蹙起了眉,盯着她:“今天是星期五,我在苏教授那儿工作,你明明知道的,怎么说不知道我去了那里?”不要!她心里疯狂的喊叫着。书培,随便找一个让我能相信的藉口,不要说在苏家工作!苏教授早睡早起,十点以前你就该回家了!她死瞪着他,不说话。

  “怎么了?”他不解的。“你今天怎么如此古怪?”

  “你不会工作到十二点多钟,”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你和苏燕青在一起,是吗?你算准了我下班以前的时间赶回来,是吗?你没有料到我提前回家了,是吗?以前我所有上晚班的日子,你都这样安排的,是吗?”

  他一唬的从地上站起来,脸色顿时涨红了。关怀和焦灼全从他脸上消失,他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直直的盯着她,他的声音变得像冰一样冷了:

  “原来,你是特地提前回来抽查我!”他深吸口气,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烟酒混合的气息。“你喝了酒!”他提高了声音:“你醉醺醺的回家找我麻烦!”

  “我没有醉,”她挣扎着说,开始认死扣:“我只要知道你晚上在那里!”“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在苏家!”他吼着,脸涨得更红了。“不信,你去问苏燕青!”“那么,你是和苏燕青单独在一起了!如果你在苏家,你不会在苏教授的书房里,你大概在燕青的闺房里!”她昏乱的说着,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反复低喊;你失去他了!你失去他了!你失去他了!他曾经为你收集过阳光,现在,却在为别人收集阳光了!“好呀!”他喊了起来:“你像个多疑的、吃醋的、嫉妒的太太,你希望我在那里?如果我告诉你,我确实和燕青在一起,你是不是就满意了?”

  “你是吗?”她固执的问,死盯着他的眼睛。

  “我是。你满意了吗?”他问。愤愤的,冷冷的,把她从头看到脚,他眼光里的批判像两支利箭。“不过,不像你想像的那么肮脏,我们在一起整理苏教授的文稿,一直整理到十二点!她抄写,我归纳,整晚都埋在李白和杜甫的诗文里。我没有去过燕青的闺房,她出自诗书之家,你以为她也……这么随便?”她在他批判的眼光下瑟缩而受伤了。她在他谈燕青的那种赞美的语气中受伤了。“你的意思是嫌弃我了!我属于肮脏的了,因为,我既不出自书香之家,又随随便便的跟了你!”“天啊!”他大叫:“你变得简直叫人不能忍耐了!”他一把抓牢她的胳膊,盯着她问:“你喝了酒?”

  “是的!”“也抽烟?”“是的!”他用力把她往那藤椅中一摔,回身就去拿自己放在小几上的夹克。拿起夹克,他直冲向房门口,她坐在那儿目瞪口呆的望着他。心里有几千百万个声音,在那儿轰雷似的呼唤着他的名字:“书培!别走!书培,我不是安心要找麻烦!书培,请你不要走!书培,我只是害怕,害怕,害怕,害怕得快死掉了!书培……”尽管她心里喊得多么激烈,多么疯狂,她嘴里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是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的背影,他冲出了小屋,“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他关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整个小木屋都震动了。她随着这阵震动,只觉得天旋地转,似乎整个人都像个土偶般被震碎了,碎成一片一片,再也拼不拢了。她更深的蜷进那藤椅中,抱住了自己的头,把脸埋在靠垫深处,她无力去移动,也无力于思想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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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书培冲出了那个“家”,迎着秋夜的凉风,他在街上毫无目的的走着。在他心底,除了愤怒之外,还有种近乎绝望的情绪,把他整个的吞噬了。他大踏步的跨着步子,寒风鼓起了他的夹克,天上有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又高又远又冷的悬着,像是幽灵的眼睛,带着狡狯的冷漠,俯瞰着人世间一切可悲可笑的故事。他的眼光从天空调回来,注视着自己在街灯下的影子,又瘦又长又孤独,那影子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不即不离的跟着他。或者,人类本该是个孤独的动物,只有“影子”才是终身的伴侣?他走着,心里乱糟糟的茫无头绪,只是心痛的绝望,绝望的心痛,还有份难言的沮丧和无所适从的愁苦。

  她抽烟,她喝酒,她找麻烦,她变了!他咬紧牙关,想着这一切。她的变化是逐渐的,就因为那样缓慢而逐渐的变,才会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事实上,最近家里的一切都在变,她添购了冰箱,冰箱里总有吃不完的食物,她说:

  “你同学来的时候,我总不在家,冰箱里有吃的,你们随时可以自己弄了吃!”后来,她又买了一架黑白电视机。她说:“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能会寂寞,偶尔看看电视,可以打发时间!”是的,她都已经想好了,冰箱、电视、他的同学们。她缓缓的,不落痕迹的把自己从他的生活中退出来。每次燕青他们一来,即使她在家,她也会找个藉口走开,不是说“我去买点吃的!”就是说:“我还要去学一支新的曲子!”她总有理由走开。而逐渐的,燕青他们也习惯于没有采芹的插入了,她在场,反而使大家都有些尴尬,使所有的话题都无法尽兴打开,使每个人都拘束。为什么?这明明是她有意造成的!她不肯和他的朋友打成一片,她宁愿退开,宁愿退得远远的!

  她是有意的吗?她安心想脱离他了吗?他模糊的想着。许久以来,这是第一次他认真的在分析采芹,分析他们最近的“关系”。她越来越时髦,越来越明艳,每次她盛装出门,他都有种窒息似的感觉。尤其,当燕青何雯等也在场的时候。燕青永远是件大方而简单的格子衬衫,一条牛仔裤,潇洒年轻而随便。何雯就更不修边幅了,长裤上的衬衫,常常只在腰上打个结,长发永远随风飘飞,和她们比起来,采芹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女人,脂粉、长裙、露肩衬衫、水钻项链、电子琴……现在,再加上烟和酒!

  他并不是那么讨厌烟酒,他只是痛心的觉得,采芹被这个花红酒绿的台北给吞噬了,给污染了。她在堕落,她在出卖自己的青春!电子琴演奏,唱歌,高薪的待遇……那么简单吗?他竟一次也不敢去看她的工作情形!他怕看到她在宾客们的笑闹簇拥下引吭高歌,他也怕去面对那个事实……什么事实呢?他心痛的体会出来了,在这恻恻寒风中体会出来了。他,一个高傲的大学生,却靠采芹弹电子琴来养活着。靠她去买冰箱,买电视,买藤椅,买风扇……甚至,买他身上这件夹克!不不,他不敢去“喜鹊窝”,因为他一点也不高傲,他自卑,自卑得不敢面对真实!自卑得不敢面对西餐厅里的采芹!而采芹,她在灯红酒绿中堕落了,她在远离他的世界了!她安心找麻烦,安心要吵架,安心调查他的行璺,安心破坏一切气氛……气氛,这些日子来,生活里还有什么气氛?她总是那样忙,即使在家,他们也常无言相对。他不愿和她谈画,谈燕青,谈诗文,谈他的学校生活。她更绝口不提她的电子琴,西餐厅,和演奏的情况。气氛,他们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气氛?他大踏步的在夜雾里走着,不知不觉的,他走过了和平东路,穿过了同安街,来到淡水河堤上了。沿着河堤,他仍然走着,怒气渐渐的消了,心痛的感觉却没有消,绝望的感觉也没有消,他走下了河堤,找到一块比较干净的草地,他坐了下来。弓起膝,他瞪视着那河水。河面反射着星光,反射着灯光,反射着不知来自何处的各种光。他瞪视着河面,脑中浮起了一句话,一句久远以前的话:

  “……你如果真的还要我,我就给你当小丫头,你和那个好漂亮的小姐谈恋爱,我也不吃醋!”

  她说的吗?她说过的吗?可是,现在,她在找麻烦了!她甚至不允许他和燕青一起工作!不允许?她为什么不允许?他蹙起眉头,更深的凝望河水,似乎河水里有关于人类心灵深处的答案。他忽然打了个寒战,她吃醋!她确实在吃醋!“你可以吃醋,任何一个妻子,都可以吃丈夫的醋!”谁说过的话?他吗?他把头埋进了手心里。她为什么吃醋,因为她爱他吗?因为她一直爱他吗?她又为什么要从他生活里退出去?因为她也自卑吗?因为她也和他一样怯场吗?他不敢面对西餐厅,她不敢面对燕青和他的同学!会吗?会是这样的吗?

  采芹,他心中苦恼的呼唤着;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彼此的相爱变成了彼此的折磨?为什么当日的狂欢变成了今日的煎熬?采芹,我们在做什么?到底在做什么?我们还相爱吗?还希望拥有彼此吗?还愿意共同走上结婚的礼坛吗?结婚,这两个字一掠过他的脑海,他就不自禁的痉挛了,他伸手摸了摸夹克口袋,那里面有早上才收到的,父亲的来信,他几乎可以背诵出其中的一段:

  “……你暑假不回家,寒假总该回来一趟了。中国人的观念,过年总是一家团聚的,你这个家虽然简单,父子二人,也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希望你在和燕青恋爱之余,也偶尔想到一下你的老父。不过,书培,我也年轻过,我也恋爱过,我知道短暂的离别都是苦楚。假若你和燕青,真有意走上结婚礼坛,你是不是觉得,该让我见见这个女孩子了?……”

  燕青!燕青!父亲已经认定罪个女孩是燕青了!这个结怎么解呢?但是,他真有心要解这个结吗?他对燕青,又是怎样一份感情等?友谊?单纯的友谊吗?单纯的友谊会让他和燕青共同工作到深夜十二点?或者,采芹是该吃醋的,是该嫉妒的,是该生气的……他咬紧嘴唇,瞪着河水。想着他回家时,采芹蜷缩在藤椅里的样子,想着她脸庞上疯狂迸流的泪水……他的心蓦然绞痛而抽搐了。他忽然想起夏天里他们那场使天地变色的吵架,和她那句凄楚而绝望的话:

  “我不能用我的爱来牵累你,我非走不可了!”

  “不要!”他冲口而出的进出一声大叫,从河堤边直跳起来。就在这忘形的一喊里,他才骤然又衡量出自己对采芹的爱。不要,不要,不要!他在心中狂喊着,不能想像如果失去采芹,他将如何活下去?她早已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份,不,而是“生命”的一部份!依稀彷佛,他耳边又听到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我捡到一只小麻雀,它不会飞了!”

  噢!他的采芹,那从小就属于他的采芹!那小心坎里,除了他就没有别人的采芹!她当然该吃醋,当然该生气,当然该嫉妒呵,谁教他跟别的女孩逗留到十二点!

  他爬上了河堤,开始拔腿往家中奔去。怎样都不该负气离开,怎样都不该碰上房门,怎样都不该把她孤伶伶的丢在小屋里。他跑着,冷清清的街道上连一辆计程车都没有,他觉得这段距离比十万里还遥远。他奔跑着,急促的奔跑着,越来越跑近家门,他就越来越有种模糊的恐惧;她走了!她可能已经走了!她不会在那小屋里等他了!她一定走了!

  冲上那阳台的时候,他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小屋的门静悄悄的阖着,窗帘后透着灯光,却杳无人影。他的心沉进了地底。一下子冲进房门,他苍白着脸喊:

  “采芹!”没有回音,没有反应,满屋子静得吓人。他恐惧的四面张望,于是,他立即看到她了。她并没有走,并没有离开,并没有消失……她仍然蜷缩在那藤椅中,和他离开小屋时一模一样的蜷缩在那儿。仍然穿着那件米色的薄纱衣裳,仍然把头紧埋在靠垫里。她一动也不动的蜷缩着,像是睡着了。夜风从敞开的窗子里吹了进来,把她那薄纱的衣服吹出了波纹,她的长发披泻在靠垫上,也在风中飘动,她的脸完全藏在靠垫里,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那头黑发的头和米色的衣衫。房子里好冷,冬天还没到,就已经充满了寒意了。

  “采芹!”他再喊,走近了她。

  她仍然不动,仍然毫无反应。忽然间,有个念头疯狂的来到他脑中,她死了!他直扑了过去,跪在藤椅的前面,他用双手一把扶起了她的头:

  “采芹!”他沙哑的喊。

  她的头被动的抬了起来,她睁开眼睛。谢谢天!她没有死!他长吁出一口气来,浑身都发着颤。她注视着他,默默无言的注视着他,她满脸的泪,头发也被泪水沾湿了,贴在面颊上,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天哪!她竟然蜷缩在这儿哭了一夜!但是,她没有走,没有离开,没有死掉……他把她的头紧拥在胸前,把嘴唇贴在她的长发里。

  “采芹,哦,采芹!”他低唤着,口齿不清的低唤着,眼里凝满了泪,喉头哽塞。“我错了。”他低低的说:“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再也不对你吼叫,再也不发脾气了。”

  她仍然不说话,眼泪濡湿了他胸前的衣服,烫得他的心疼痛而灼热。他推开她,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去看她的眼睛,怎么?世界上竟有如此愁苦的眼神?如此无助的眼神?如此黯然的眼神?他仔细的看她,她立即垂下了睫毛,把那对浸在水雾中的眸子掩藏住了,她轻轻的扭开头,挣开了他的手,脑袋又无力的落在那深蓝色的靠垫中了。她的长发披了下来,半遮着她的脸庞,她就这样靠着,把头转向里面,不看他,不动,也不说话。感到她在做一种无言的、愁苦的反抗,他就觉得内心翻搅了起来。她一向柔顺,一向有种令人吃惊的“逆来顺受”的本能。尤其对于他,她几乎是用崇拜的心情来尊敬和服从的,她不会反抗他,似乎也不可能反抗他。但是,他现在感觉得到她的反抗了。她那么默默的,愁苦而无助的躲开他,使他深切的□徨了起来,慌乱了起来。他再试着用手去拂开她面颊上的头发,她瑟缩了一下,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你跟我生气了?”他轻声的问:“你不预备理我了?你不和我说话了?”她不回答,又把身子往椅子里蜷去,她盘在那儿像个小小的虾子。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心里模模糊糊的涌上了一阵不满,我来道歉了,我说过我错了,难道你还一定要“冷战”下去?他从她身边站了起来,默默的走到窗子前面,呆望着窗外的夜色。一时间,屋子里又是那种死样的寂静,她躺在椅子里默不作声,他用手扶着窗栏,迎着那恻恻寒风,他觉得心脏在紧缩,这种僵持比爆发的吵架更令人难耐,他骤然回过头来,大声说:“采芹,你到底要怎么样?”

  她惊悸的睁开眼睛,哀伤的瞅着他。这眼光立刻粉碎了他心头的怒火,他重新扑到椅子边来,把她从椅子中用力拉起来,他用双手定定的扶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他有力的,清楚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你必须跟我说话!如果你再坚持不开口,我……我……我立即出去,然后再也不回来了!”他冲出这句话以后,自己也吓住了,他简直在威胁她呢!他并不是真想说这句话,但她的沉默使他心慌意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怯意明显的写在眼睛里,她张开嘴,挣扎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好半晌,她终于开口了:“我……我不是生气,我……我……我想,我一直带给你耻辱,我喝了酒,又抽烟,你从心底看不起我,我不敢跟你说话,我不配跟你说话!”

  他用手拂开她面颊上湿漉漉的头发,仔细的去研判她,想弄清楚她这几句话的真正意义。然后,他就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肩上,叹口气说:“你是真的生气了!你在说气话!采芹,”他深吸口气,闭上了眼睛。“我们之间是怎么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如果你真恨了我,你就说出来吧!我们不要冷战,不要这样彼此折磨,行吗?”“我……我一直在想……”她欲言又止。

  “想什么?”他追问。她摇摇头,疲倦的叹口气。

  “不,我不能说!”“你一定要说!”“我不说!”她拚命摇头,慢吞吞的从他怀中抬起身子,她坐在椅子上,双手交握的放在裙褶里,她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我累了,书培。你回来就好了,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吓得要死。现在,你回来就好了,我……”她苦恼的蹙了一下眉,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挥之不去的,深切的悲苦。她不肯抬起眼睛来看他,她用舌头不住去润着干燥的嘴唇:“我想不通很多事情,我实在想不通,我……我累了,我现在不能再想,你让我休息一下,等我们都冷静了,我们或者可以好好的谈了。”他瞪着她,她言辞含糊而语焉不详,他点点头,心里有些明白,许多时候,人与人间彼此的伤害,不是三言两语所能挽回的。他回忆着自己把她摔进椅子里的情形,回忆着自己对她说过的话……他觉得头脑里也越来越不清楚了。一夜不眠使他脑筋混沌而精神疲倦。

  “好,”他同意的说:“我们都需要休息,等我们休息够了,你就不会再生气了!”“我没有生气。”她低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算了,她是真的累了,她脸色苍白得像张纸,眼睛底下都有了黑圈。一切明天再谈吧,像郝思嘉说的,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明天,就又有个新的开始了!明天,大家就会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了。

  是的,明天确实是新的一天,他们照常的生活,谁都不再提前晚的一切,他有整天的课,她仍然是上晚班。中午,他回家吃的午餐,她依然苍白,但是,却是满面含笑的。由于抱歉,他温存的吻了她,她又柔顺得像只波斯猫了。他在她身边低语:“不再生气了?”“从来就没生过气!”她笑着说,有些羞涩。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一阵小小的风暴而已。谁能保证爱人之间没有风暴呢?现在,风暴已经过去,天气又晴朗了,他去上课的时候,心里已经毫无芥蒂了。

  采芹照样去上她的班,到了西餐厅,关若飞就迎了过来。六点钟前是个空档,晚餐时间还没开始,餐厅里只有寥寥几人。关若飞不弹琴的时候,总在餐厅一角,留一个桌子。采芹想直接去弹她的琴,经过昨晚的事,她不知道如何应付关若飞。可是,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直接把她带到他的桌上去,几乎是强制执行的把她按进了椅子里,他低声说:

  “你用不着这么急着表演,客人都还没来呢!”

  “你不是要跑场吗?”她软弱的问。

  “不去了。”他简单明了的说:“我辞掉了‘琴心’那边的工作,我宁可用这个时间来看着你!”

  她蹙了蹙眉,下意识的接过他递给她的咖啡。啜了一口,她觉得嘴里淡而无味,头昏昏的,事实上,今天一天都是昏昏沉沉的,昨夜没睡,又吹了风,她想她可能有些感冒。

  “喂,”他的眉头皱拢了,伸手来摸她的手。“你怎么了?你苍白得像蜡做的,我打赌你在发烧。”他又伸手来摸她的额。

  她慌忙避开,急切的说:

  “请你不要这样,请你不要碰我!”

  他的手缩了回去,紧紧的握着打火机。有抹受伤的表情飞进了他的眼睛里,但是,他克制了自己。取了一支烟,他点燃了,他的眼睛紧盯着她:

  “他没发现你在生病吗?”

  “谁?”她惊愕的。“还有谁,你那位大学生啊!”

  她咬咬嘴唇。忽然眼底飞上了雾气。抬起睫毛来,她用那对雾蒙蒙的眼睛正视着他,脸上,那种挥之不去的悲苦就又涌现了,她轻声问:“你有没有恋爱过?”他迎视着她的眼光。天啊,这女孩快要被那段爱情折磨死了!那个该死的“他”啊,怎能让她这样憔悴,这样苦恼,这样无助?“他”在做些什么?谋杀她吗?他咬牙,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在急促的颤动了。

  “告诉我,”他低沉的说,语气里有种强而有力的、稳定的、安慰的力量。“把你的苦恼告诉我,把你的故事告诉我!你需要一个人来帮你分担,否则,你会被那份沉沉重担压碎了。采芹,说吧!”他鼓励的看着她。“你会发现我是个很好的听众,而且,我会很公正的给你意见。”

  于是,她说了。她那么需要一些助力,那么渴望有人分担,她确实快被压碎了。她说了,断断续续的,她说出了自己和书培的整个故事,由童年时期到少年时期,由少年时期直到今天。她说得非常坦白,包括父亲的入狱和姓狄的那一段。他那关怀的眼光和体恤的注视使她不能不坦白,他那样温柔的看着她,让她觉得,再也没有什么秘密可以隐瞒的,他会了解,他一定会了解而同情的。她说得很拉杂,但是却很完全,一直说到昨晚的风波。说完了,她困惑的看着他,迷茫而昏乱的说:“昨晚,我就躺在那儿想啊想啊,我就是想不通,我弹电子琴,是个很卑贱的职业吗?为什么他看不起我?或者,是因为我有了姓狄的那一段,他不愿意说,可是,他心里受不了!反正,我知道他是看不起我的,他自己也在跟自己作战,他也痛苦呵!我喝了酒,抽了烟,他就发那么大的脾气,好像我已经堕落了!可是,如果是苏燕青喝了酒抽了烟呢?那天他们在我家玩,我就亲眼看见陈樵他们灌她喝啤酒,大家嘻嘻哈哈的好开心。为什么对我,他就那样苛求啊?我想不通,就是想不通!我看他跟苏燕青在一起,总是快快乐乐的,我想,他或者对我只有怜悯,而没有热情了!或者,我该离开他,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用手捧住要裂开似的头:“他说我已经让他不能忍耐了。”她抬眼哀愁的看他:“我真的已经让人厌恶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伸手压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滚烫。她在发烧了,怪不得她的面颊由苍白而变得绯红,眼睛也水汪汪的了。他吸了口气,那个该死的乔书培,他有了珍宝而不知珍惜,她凭什么要迷恋他啊?但是,要公正,他不能火上加油,那是卑鄙的!“不要去记吵架时候的话,”他说:“昨晚,是我不好,我灌输了你太多的观念,引你到一条他已经变心的路上去。是我不好。”他皱拢眉头,对她的怜惜使他的心痛楚。“或者,他并不是轻视你,而是轻视他自己!”

  “轻视他自己?”她挑起眉毛,不解的。

  “不可否认,你带给他很多问题,他还年轻,这些问题对他来说,都太棘手了。而最重要的,你有没有想过,你伤了他的自尊?”“我?”她困惑的。“怎会么?”

  “你不了解男人,”他对她温柔而忧伤的微笑着,他恨自己太公正了,他大可趁此机会,对那该死的乔书培大事攻击一番的。但是,他却诚实的说出了心里的感觉:“所有的男人都是自大而骄傲的动物,他们不能忍受由一个女人来赚钱养家。”“哦?”她睁大了眼睛,有两小簇火焰在那对眼睛中燃烧起来了。那么美丽的光芒,闪耀得她整个脸孔都发光了。他看得心中冒火,嫉妒得要发狂了。

  “不过,”他按捺住了心头的妒火。“那个苏燕青,她是你真正的威胁!”他深深的看她。“何不让他跟苏燕青配上一对?你跟我配上一对?岂不皆大欢喜?”

  她瞪着他,笑了,这是她今晚第一次笑。

  “你在说笑话。”她说。

  “一点都不说笑话!”他正色说,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了,他眼中幽幽的闪着光,深沉的盯着她,他的语气郑重、严肃、诚恳、坚定、而温柔:“我说过,我会等你到头发变白!我在等着,你们的故事并没有完,我在等着!”

  她惊愕的看着他,他眼底的柔情使他恻然心动。他那固执的语气更让她迷惑,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发现餐厅经理在对他们行注视礼了。她正想起身,他一把拉下了她的身子,粗声说:“你坐着,多喝点冰水,你起码烧到三十八度!如果你那个见鬼的乔书培不懂得如何照顾你,就只好由我来照顾你!你不要动,我去代你弹琴!”

  他站起身子,对餐厅小弟俯耳低语了两句话,就径自往电子琴的方向走去。她靠进了椅子里,忽然觉得浑身乏力,头痛欲裂。她一直忙着叙述,忙着倾吐,直到此刻,才觉得自己是真的病了。她用手支着额,昏昏然的坐在那儿,心里有点乱糟糟的。怎么,她已经有了书培,为什么还会对关若飞的深情心动?虚荣啊,采芹,你是虚荣的,你只是因为自己还有女性的吸引力,就获得安慰了。那么,乔书培对苏燕青呢?会不会也有这种心情?想到这儿,她是真正的发起愣来了。就在她发愣的时候,小弟送来了一盒阿司匹灵药片,一壶冰水,一张小纸条:“请帮我一个忙,吃药,休息。不要再想了,我唱歌给你听!”她愕然的看着纸条和药片,又听到他在唱那支歌了:

  “不管你的心在何处流浪,

  我一直在这儿痴痴盼望,

  你的每个微笑我都珍藏,

  你的眼泪是我致命之伤,

  不管岁月怎样消逝,我等待你直到白发如霜……”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30
19



  冬天来临的时候,采芹和关若飞已经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了。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奇怪的,采芹对他几乎没有秘密,她有烦恼,告诉他,她有快乐,也告诉他。她受了委屈,他给她安慰,她有了忧愁,他逗她开心。为了她,他把别的餐厅的演奏都辞掉了,她值早班,他也在场,她值晚班,他也在场。在那固定的角落里,他们总保留一个桌子,两人聊聊天,弹弹琴,唱唱歌,彼此欣赏彼此的演奏,彼此轮流着出场。这样,采芹发现,她每天和关若飞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远超过了和乔书培在一起的时间。

  但是,关若飞不论怎么努力,他始终闯不进她的心灵深处去,对于他的痴缠,她用一种近乎母性的温柔来容忍他,像个母亲原谅孩子的淘气一样。她总是微笑的、忍耐的、宽容的说一句:“别胡闹了!”她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总像兜头的一盆冷水,冷到他的心里去。许多时候,他跟自己生气,为什么要喜欢她?为什么要迷恋她?为什么要听她不住口的谈乔书培?然后,有一天,她告诉他,她和乔书培间又呕了气,因为乔书培发现她的皮包里有一包香烟。她叹息着说:

  “我知道不该抽烟的,可是,我有时好无聊,好苦闷,好心慌,我就非点一支烟不可,我并不是有烟瘾,只是燃上一支烟,我好像就能排除一些东西……”

  “我懂,”他握握她的手,了解的看着她:“那东西的名字叫‘寂寞’!”“寂寞?”她怔了怔,沉思着。“我想是的,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这样抽上烟的。”他点了一支烟,递给她:“你不用在我面前忌讳抽烟,我不反对你抽,也不会反对你喝酒!”他忽然死盯着她,沉声问:“你到底预备什么时候和他分手?”她摇摇头,又是那个忍耐的、宽容的微笑。

  “你又要胡闹了!”她说。

  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了,坐正了身子,他一把握牢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沉声的说:

  “你跟着他只是受罪,受苦受难受折磨,你怎么这样糊涂,这样执迷不悟?他不能给你婚姻,不能给你幸福,甚至不能给你起码的尊敬和照顾,更别谈如何去欣赏你的才华了!采芹,他不爱你,他只爱他自己,只欣赏他自己,你是他生活里的点缀,而不是他生命的全部!你懂了吗?懂了吗?”

  她睁大眼睛看他,吸了口烟,她的手指微微颤抖:

  “关若飞,”她震颤着说:“你是个卑鄙的小人!你这种恶意破坏是不可原谅的!”“我卑鄙?”他扬了扬眉毛,更紧的握住她。“我虽然卑鄙,我是个爱你的男人,那个大学生可能很神圣,他却只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你不能抽烟,你不能喝酒,你不能做这个,你不能做那个……天啊,你难道不明白,他只是挑剔你!而真正的爱情里是没有挑剔的,即使是你的缺点,经过爱神的魔杖点过,也会变成优点!采芹,”他静静的看着她:“你嫁给我吧,我们结婚去!”“嫁你?”她张大了嘴:“别胡……”

  “不要再用胡闹两个字!”他及时阻止。“你知道我不是胡闹,我很认真。我要娶你,一个男人只有在决心走上结婚礼坛的时候,才是完全奉献了自己。因为婚姻对大多数男人来说,都有若干的牺牲,牺牲自由,牺牲独来独往的生活,牺牲对别的女人的吸引和兴趣。还要负上终身的责任。所以,婚姻是需要勇气的。采芹,如果乔书培真爱你,他为什么不和你结婚?”“他还在读书啊,他还没有正式职业啊,他还没有通过他父亲那一关啊……”“藉口!藉口!藉口!太多的藉口!”他低喊着:“他甚至不怕你被别人抢去?”“他……他……”她嗫嚅着:“他知道我不会被别人抢去!”

  “真有信心!”他冷哼着:“你不是他的爱人,不是他的妻子,你是他忠心的奴隶……”

  “不用这样讽刺我!”她伤心的垂下了睫毛,用力从他的掌握里抽出了手来。“他说过他要娶我,他说过他重视婚姻,他说只有两个有决心终身相守的人,才有资格走上结婚礼坛……”“那么,他一定是没有决心的那个人了,否则,他不会拖上这么久,他早该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关若飞!”她苍白着脸喊:“你如果继续说这种话,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你……你……”他跳了起来,转身就走:“你是个不可理喻的傻子,你是个白痴!不理我!你可以不理我!最好你不要再理我,免得我也变成白痴!”

  他走了,离开了西餐厅。一连有五天,他不再在她上班的时候来报到了,那个固定的桌子变得空空的了。她有些怅怅然,有些若有所失。关若飞不出现,她更寂寞了,在弹琴的空隙时间里,她常常坐在那儿,傻傻的,呆呆的,孤独的燃起一支烟,看着那烟雾在空中扩散。这样,到第六天,她又在那空隙时间呆坐着,忽然,就有个阴影罩在她头上了,忽然,有人从桌面推给她一杯马丁尼,她抬起头来,接触到关若飞憔悴的面颊和憔悴的眼睛。他在笑,连那个笑容都是憔悴的。“不认识你多好!”他说。“那时,我的生活是无牵无挂的!”

  她的睫毛垂下去片刻,再扬起来时,那眼珠亮晶晶的闪耀着喜悦,这喜悦的光芒足以燃起他心里的希望了。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仔细的去看她:

  “有没有想念过我?”他问。

  “是的。”她坦白的说:“是的。”她再说,轻轻的叹了口气。“好,”他点点头。“以后,我再也不说让你扫兴的话,我想过,假若真得不到你的爱情,我还可以有你的友谊。两样都没有的日子实在不好过。”他举起自己的酒杯。“为我们的友谊干一杯?怎样?”她爽快的饮干了杯子。

  从此,关若飞真的不再攻击乔书培,不批评,也不破坏,他只用一种强韧的忍耐力,株守在他的角落里,等待着这故事的结局。“任何故事,都该有个结局!”他说。

  是的,任何故事,都该有个结局,采芹却不知道,她的结局到底会怎样?这个冬天好冷,那小屋正像房东太太说的:“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冷得要死。”每个木板隙缝里都灌进来冷风,窗子永远关不密。采芹买了电热器,但是,电热器仍然烤不暖那冷冰冰的屋子。而且,这个冬天总是下雨,淅淅沥沥的,到处都湿,这又湿又冷的冬天似乎把什么都冻住了,连“爱情”也“冻”住了。连日来,乔书培的情绪变得非常不稳定,他似乎藏着什么心事,一天到晚锁着眉头,愁眉不展。采芹不太敢询问他,因为他像个易爆的火药库,任何一点星星之火,都足以引起一场爆发。她只是悄悄的窥探着他,悄悄的研究着他,悄悄的关怀着他。这样,到了期终考的最后一天,他终于向她摊牌了。

  “寒假我必须回去!”“哦!”她跌坐在床沿上。“回去几天?”她无力的问。

  “一个月。”她打了个冷战,低下头去,她默然不语。他在室内兜着圈子,走来走去,最后,他靠在窗台上,注视着她。“我是不得已。”他解释的说:“爸爸来了好多封信,催我回去,你知道我从小没母亲,只有爸爸。而且,要过年了,中国人过年,总是一家团聚的……”

  她觉得更冷了,用手抱住胳膊,她抚摸着自己的手臂,瑟缩的耸住了肩膀。“你的意思是说,你回去过年,要我——一个人留在这小屋里?”她低低的问,垂着头,看着床罩上的花纹。

  他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了,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最近,他也学会抽烟了,而且,比她抽得凶得多。他燃着了烟,深深的看她一眼,问:“要一支吗?”她摇摇头。用手指在床罩上划着,床罩上有一朵凸出的玫瑰花,这床罩也是她新买的。她那白皙的手指,顺着玫瑰的花纹绕着,眼睛始终低垂着。

  “我知道这很困难,也很残忍,”他说。“或者,我们可以先搬一个家,这小屋太冷了,现在,你赚钱多,我们可以搬一个比较好的房子,或者去分租别人的房子,也彼此有个照应……”她摇摇头。“我不搬家。”她简短的说。

  “为什么?”她终于抬起眼睛来看他了,她的声音幽冷而凄凉:

  “因为这小屋是我们的窝,我们在这儿看过彩霞,我们在这儿吵过架,我们在这儿共饮过一杯甘蔗汁……这里有太多我们的记忆,我喜欢它,我不搬家。”

  他动容的看着她,他眼底闪烁着光芒。

  “你宁愿单独在这儿住一个月?”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呆呆的看着他,深深的看着他,然后,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带我回去!”她哑声说,渴望的、乞求的、急促的说:“带我回去!书培,我迟早要面对你的父亲,是不是?带我回去见他。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好怕孤独,好怕寂寞,书培,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来!”

  “陈樵会照顾你,”他的声音虚飘飘的:“何雯和燕青也会,他们都会常常来看你,不会像你想像那么孤独,我会拜托他们照顾你……”她睁大了眼睛,扬着睫毛,紧紧的盯着他。她的呼吸不知不觉的急促了,她的胸腔沉重的起伏着。在这一刹那间,关若飞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在她耳边回响,他根本无意于娶她,他根本无意于解决问题!她抽了口气,他居然想把她一个人抛下来,陈樵会照顾你,何雯和燕青也会,这样你就放心了吗?这样你就能无牵无挂的走了吗?她张开嘴,冷冷的,幽幽的,清清楚楚的说:“真谢谢你的好意,谢谢你的费心,你实在太好了,太周到了,居然会拜托人来照顾我。你使我感动极了,安慰极了,快乐极了……”他愕然的瞪着她,她脸色惨白,容颜凄楚,但是,她的唇边却涌现了一个笑容,一个又陌生又讽刺的笑容。和她认识了这么许多年,几乎已经算不清楚是多少年了,他从没有听过她用这种讥讽的语气说话,从没看过她这种又讽刺、又痛心、又失望、又悲切的表情。这使他震惊而惶惑了。在震惊中,还混杂了对自己的愤怒和轻蔑。是的,他是个懦弱的,逃避现实的混蛋!他不敢带她回去,不敢让父亲发现他们同居的事实,因为,他那么了解父亲,又那么爱他父亲,这样做等于会杀掉他!于是,他就像个鸵鸟似的把头藏起来,既舍不得她,也不敢面对父亲!他轻视自己,他愤怒而无奈,她的笑声刺激了他,抓住她的手腕,他摇撼着她,哑声低吼:

  “不许这样说话!不许这样笑!不许这样讽刺我!”

  “不许?哈!”她笑了起来,真的笑了起来,但是,她眼里却涌满了泪水:“你不许?好的,你不许的事我都不做。我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不许讽刺你,不许和你一起回家,不许丢你的脸,不许……”他用嘴唇迅速的堵住了她的嘴,在这一刹那间,她注意到他脸上有种真切的痛楚,那痛楚似乎在他整个身体里燃烧,似乎要把他烧成灰烬。这痛楚的表情立刻把她给打倒了。她后悔了,后悔用这么讥刺的语气,后悔用这么刻薄的句子,她的乔书培!在他用唇堵住她的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的体会到他的矛盾和痛苦。她立即原谅他了,她爱他那么深,以至于无法不原谅他了,非但原谅了他,她反而愤恨起自己的失言和冷酷了。她闭上眼睛,眼泪滑下了面颊,他的嘴唇灼热的从她面颊上吮过去,一路吸尽那泪珠,他的身子溜下去,跪在她面前,把头埋在她裙褶里。

  “你知道我是什么吗?”他说:“我是个伪君子,我懦弱,我是只鸵鸟,我不敢面对现实。我没有谋生能力,甚至没有恋爱的权利,我常常对你很凶,因为我那么自卑,生怕你轻视我,我就急于自茏。我和燕青混在一起,因为她是大学生,因为她喜欢我,这满足了我的自尊……噢,采芹,你不会懂得我的心情,你不会懂,我常挑剔你,因为不挑剔你我就没有份量了!噢,采芹,”他苦恼的转动着头:“你在轻视我了!你在讽刺我了!因为你看穿我一钱不值,看穿我根本是个懦夫……”“够了,别说了!”她喊着,把他的头从自己膝上捧起来,他的脸涨红了,他的眼神狼狈而愁苦,他像个无助的小婴儿。“够了,够了,别说了!”她含泪低语:“是我不好,我一向信任你,我不该反抗你的!我是……受了别人的影响。好了,书培,你回去吧,我会在这儿等你,我会——和陈樵他们处得很好,我会试着和燕青交朋友……”

  他站起身来,默默的着她,她仍然坐在那床沿上,微仰着头,凝视着他。他们默然相对,彼此深深的注视着对方,也探索着对方。然后,一件奇迹又发生了!那种密切的,心灵相通的,神秘的,从他们童年起就把他们连锁在一块儿的力量,又在他们之间迸发了。她站起来,投入了他怀里。他立即吻住了她,深切的、甜蜜的、辗转吸吮的吻住了她,多日以来,他们之间,没有这样亲切过了,没有这样狂热过了,没有这样心与心相连,灵魂与灵魂相撞击了。他们滚倒在床上,彼此占有了彼此,彼此也献出了彼此。

  然后,放寒假了。他却绝口不再提回去的话,她帮他收好衣箱,他笑着把衣服挂回壁橱里。

  “我不回去了。”“什么?”她惊奇的。“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孤伶伶的过春节,所以,我写了一封信给爸爸,告诉他苏教授不放我走,他相信了。所以,我不回去了,我要和你一块儿过年。”

  她看着他,她的眼睛闪亮,脸庞发光。

  “而且,”他继续说:“我找到了一个工作。在一家室内设计公司里画设计图,所以,我不回去也是名正言顺的,并不算欺骗爸爸。那工作如果做得好,开学后还可以继续做,我们就可以寄点钱给爸爸了。”

  “你现在就可以寄点钱给他了。”她悄声说。

  “用你赚的钱吗?”他粗声说:“免谈了!”

  她不敢再说话了,骄傲的乔书培,自尊的乔书培,你未免把“彼此”分得太清楚了!但是,她多爱他哪!自从听了他上次的“剖白”,她比较了解他那份矛盾的心情了!也真正体会出他对她的爱。她不再怀疑,不再自苦了。她多爱他哪!她再不嫉妒苏燕青了,再不挑他毛病了,再不跟他生气了。连未来的结局,她都再也不管了!……这个冬天或者很冷,但是,他们却真正享受了一段最甜蜜最温馨的生活。

  没有争执,没有嫉妒,没有猜疑……这种日子是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人做梦了,美好得会说梦话了:

  “采芹,你喜欢什么形式的结婚礼服?”他问,靠在床上,用炭笔在速写簿上勾出一件礼服的样子来:“领子上加点花边,袖口上用荷叶边,下摆这样宽下来,在后面打上褶,再用一串小玫瑰花从上到下的缀上去,披纱上也是玫瑰花,粉红色绉纱做成的玫瑰。礼服用全白的太素了,加上粉红的玫瑰,岂不娇艳?你瞧,这样好吗?”他把速写簿推在她面前,给她看。她望着那速写簿,脸色嫣红,就像朵粉红色的玫瑰。她把面颊贴在他胸口,低声说:

  “我一直有句话想问你,但是你不许生气。”

  “说吧,我并不是暴君呀!”他用手轻拂她的头发,她脑后有细细的绒毛,他就俯下头去吻她颈项里的绒毛,她笑着滚开了身子。“好痒!”她说。“你要问我什么?”他把她拉过来。拿起炭笔,他又开始在速写簿上画另一件结婚礼服。

  她望着那礼服,再望望他。

  “你有没有一些喜欢苏燕青?”她小心翼翼的问。

  “哦?”他在礼服上加上许多小花。“如果我说不喜欢,就太虚伪了,我很喜欢她。”

  “你有没有想过——”她说得更小心了。“她当你的新娘,会比我合适?”他丢下了速写簿,闭上了眼睛,直挺挺的躺着。

  “我生气了!”他宣布着。

  “噢,说好不生气的,说好的!”她慌忙叫着,去揽他的脖子,去拨他的眼皮,去吻他的嘴唇。“我只是好奇,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他睁开眼睛来,把她抱在胸前,他认真的看看她,低叹了一声。“是的,我想过。”他坦白的说:“不是为我想的,而是为爸爸想的。不过,现在这已经不成问题了,如果我们这一代的婚姻,还要受上一代的影响,就太可悲了。爸爸会为我而接受你。”“那么,”她屏住呼吸,窒息的问:“你是真的想过要娶我?不是说着玩的?不是一时迷惑?不是为了安慰我?敷衍我?”

  他蹙起眉头,深深的看她。

  “我要真生气了!”他闷声说。

  她飞快的把嘴唇压在他的眉心,用那柔软的唇去细细的熨平那儿的皱纹,她呼吸急促,声调热烈:

  “哦,最近我们总是吵架,吵得我一点信心都没有了。你说你自卑,你才不知道我有多自卑哪!好了,我再也不问这种傻问题了,再也不问了!你不许生气,不许皱眉头,不许……”“好哇,”他叫:“你也对我用‘不许’两个字吗?我已经不敢‘不许’,你居然胆敢‘不许’!好哇,我非惩罚你不可!”

  他伸手去呵她的痒,她笑得满床乱滚,一边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嚷着:“不敢了!不敢了!不敢了!”

  他一把抱住了她,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

  “不要从我生活里退出去,采芹。不要再让误会和任何因素来分散我们,采芹。我要面对的问题还是很多,我也依旧是个懦夫,依旧有矛盾,依旧贫穷……但是,我要和你结婚,采芹。”她咬住嘴唇,眨动眼睛,又要笑,又想哭。她把面颊深深的藏进了他怀中,唉唉,人生怎么如此美妙!唉唉,雨声怎么如此动听?唉唉,他的心脏跳得多有韵味啊,赛过了世界上第一流的电子琴声!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6-30
20



  采芹忽然又像一朵盛放的花了,她面颊红润,眼睛明亮,唇边总是漾着笑意。她从头到脚,都绽放着青春的气息,都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她几乎像个发光体,闪亮,耀眼,明丽而鲜艳。坐在那电子琴后面,她悠然神往的弹着琴,悠然神往的微笑着,悠然神往的唱着歌: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莫把眉儿皱,莫因相思瘦,

  小别又重逢,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多日苦思量,今宵皆溜走,

  相聚又相亲,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往事如云散,山盟还依旧,

  两情缱绻时,但愿人长久!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但愿天不老,但愿长相守,

  但愿心相许,但愿人长久!”

  关若飞吸着烟,喝着酒,深深的靠在椅子里,注视着采芹。显然,春天又来了,显然,冬天已经走了。显然,她又在垂死的憔悴中复苏了。那个乔书培,他有多大的力量,竟能让她死就死,让她活就活,让她枯萎就枯萎,让她绽放就绽放?这个乔书培,谁赋予了他如此神奇的力量?他真想“把酒问青天,书培怎能有?”啜着酒,他瞪视她。他一向不认为她的歌唱得好,但这支“把酒问青天”确实唱得荡气回肠。天哪,他真恨她的美丽,恨她的闪亮,恨她的喜悦,恨她的“悠然神往”!她又换了一支轻快的曲子,那琴声活泼的跳跃在夜色里,她专心的弹奏,手指飞快而熟练的掠过了琴键,她脸上始终带着那盈盈笑意。餐厅里有七成座,天气还没有转暖,寒流刚过去,这种季节,西餐厅很难满座。但是,餐厅里的气氛却很好,大家似乎都感染了采芹的喜悦,很多人都停下谈话,而专心的听着她弹琴。她又该加薪了,他想,附近的几家餐厅都找他谈过,大家以为她是他的搭档,都希望把他们两个人挖过去。最起码,应该可以跑场,他无所谓,只看她的。她却总是笑着摇摇头:“现在书培在设计公司待遇很好,我们的苦日子都过去了,不需要再多赚钱了!”

  该死!他想,她在维护他,她懂得如何去维持一个男人的自尊了!是他教她的。他就不会少说两句吗?他帮他们解开结了。他再抽了一口烟,眼光就无法从她脸上移开,要命!幸福原来会把一个女人烘托得如此美丽,如此高贵,如此闪亮,如此皎洁!“砰”的一声,有人重重的推开餐厅的门,三个年轻人拥了进来,嘴里还呼来喝去的,骤然扰动了餐厅里宁静而高雅的气氛。关若飞有些恼怒的看过去,你们不能安静些吗?你们不知道欣赏音乐吗?那三个人都又高又大,尤其有一个像球场健将似的人物,正在那儿大声对小弟说:

  “你们最拿手的是什么菜,就来什么菜,牛排?什么牛排?纽约牛排?好好好,就是纽约牛排……”

  关若飞皱拢了眉头,仔细对那家伙看过去,他穿着件牛仔布的夹克,戴着顶古里古怪的鸭舌帽,嘴里叼着一支烟,浑身的流气,满脸的桀骜不驯……他那两个伙伴比他更差劲,都是服装不整,怪模怪样的。这三个家伙怎么会进来的?关若飞有些怀疑,他们应该去圆环吃夜市,不该在这儿大呼小叫。那球场健将又在直着脖子叫了:

  “小弟,小弟,我东西还没点完,你跑什么跑?怕老子吃了不付帐吗?我告诉你,假若我付不出帐来……嘿嘿,这餐厅里会有人帮我付!给我们先拿一瓶酒来,什么拿破轮拿破鼓白兰地黑兰地都可以,要一整瓶?什么?论杯的?他妈的,老子就要一整瓶……”惹麻烦的人来了!餐厅里就怕碰到这种人,有一次打架纪录就会勒令停业,又会赶走客人。经理已经出来了,小弟们也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采芹的琴声也停止了。

  关若飞回头去看采芹,想示意她先过来坐,在这种“有人搅局”的情况下,弹琴也是白弹。但,他一眼看到采芹,就吃了一惊。怎么?她脸上的喜悦和笑容全飞了?怎么?她的脸色那么苍白?她的神情那样紧张?她整个脸庞上,都有副“大难临头”的表情。她坐在那儿,眼睛直直的盯着那三个人。

  那戴鸭舌帽的人还在吼叫:

  “要大杯子,咱们可用不惯你们的小杯!什么?杯子还有规定?怎么那么噜苏?茶杯就行了!啤酒杯?好好,就是啤酒杯!什么?请我说话小声一点?他妈的,老子就是这副嗓门,你不爱听你就别当小弟……”

  采芹站起身来了,离开了电子琴,她径直走向了那一桌,她脸色依然苍白,却有种忍辱负重似的表情。她站在那桌子前面,对小弟点点头:“他们要什么,就拿什么来,这桌的帐记在我帐上,先拿一瓶黑牌强尼维克来吧!”

  “哈!”鸭舌帽大乐,笑开了。“没骗你吧,小弟,告诉你有人会付帐,就是有人会付帐!”

  采芹拉开了椅子,坐来,望着对面这个高头大马,横眉竖目的男人。是的,麻烦来了!她悲哀的想着。幸福永远不会很长久的跟着她。她咬咬嘴唇,抽了口气,轻轻的开了口:

  “哥哥,你是冲着我来的,就找我好了,别闹得整个餐厅都不安宁。你们要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她看看殷振扬身边的两个人。“这是你的朋友?”

  “这是小鲁,这是小张。”殷振扬拍拍小鲁的肩。“瞧,这就是我妹妹,不坏吧?长得漂亮,又会弹琴!哈!有个漂亮妹妹实在不错,只是,我这妹妹的脑袋瓜有点问题,她喜欢小白脸,从小就喜欢小白脸,为了小白脸,牺牲什么都可以,老爸老母都可以不要……”

  “哥哥!”采芹苍白着脸叫。“请不要这样说,请你不要!你明知道,为了爸爸,我能给的都已经给了……”

  “是吗?”殷振扬瞪着她,单刀直入的问:“你现在赚多少钱一个月?总有个两三万吧!”

  “怎么会有那么多,”采芹急促的说:“一万两千块,还是最近才加的薪。”“噢,”殷振扬眼珠乱转。“外快呢?”

  “外快?”采芹听不懂。“你是说小费吗?我们和小弟不同,不拿小费的。”“哈!”殷振扬怪笑着。“你跟我装什么蒜?又不是以前住在白屋里的千金小姐,男人都跟了好几个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是干干净净只拿薪水的……”

  “哥哥!”采芹的脸色变得煞白煞白的了,她重重的吸着气,胸部剧烈的起伏,她气得简直快晕倒了。怎么样都没想到,殷振扬已经变得如此不堪了,尤其当着外人的面,居然胡说八道到这种地步,他把她看成什么了?妓女吗?应召女郎吗?“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就直说了吧!”她咬牙说,连解释都不屑于去解释了。“做什么吗?”他挑高了眉毛,小弟送了酒来了,这转移了他的目标:“来来,先喝酒,先喝酒!”他倒满了小鲁小张的杯子,也给采芹倒了一杯,嚣张的举起杯子,他大声说:“来来来,庆祝重逢!”喝了一大口酒,他注视着采芹,伸手摸摸她领口的荷叶边。“喷喷喷,漂亮,衣服漂亮,人也漂亮!采芹,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找到你!你这样一跑,把麻烦全留给我和我妈,是不是太过份了?”

  “我没有留下麻烦,”她幽幽的说:“我已经被你们卖过一次,不值得再卖了!”“什么话!”殷振扬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谁卖你了?是你妈那个笨蛋,贪图人家有钱有势……”

  “不要再侮辱我妈,她人都死了,你们还要怎样?”采芹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好好好,”殷振扬忽然压低声音,虚眯着眼睛,去仔细的看采芹。“过去的事,咱们都别谈了。你知道你离开台中以后,那个姓狄的跑来大吵大闹,是我带了一帮人,到他家打了个落花流水,他那小子怕上报,哈哈!他又要面子又要命,这才算摆平了。否则,你以为他会那么安静的让你和那个乔书培双宿双飞啊?”采芹打了个冷战,乔书培。殷振扬已经知道她是和乔书培在一起的了。上帝!不能让书培知道殷振扬又露面了!不能再在他们的生活中起波折了!她的大眼睛无力的睁着,浑身虚脱般的看着殷振扬:“谢谢你。”她急促的说:“你要什么呢?”

  “我要什么?哈哈!小妹,你难道忘了你还‘父母双全’吗?你赚这么多钱,难道全倒贴给那个小白脸吗?他妈的!”他又拍桌子,跺脚,把酒杯刀叉碰得叮当乱响:“我一想起那小子就生气,从小他就是个风流鬼,就知道占你便宜,现在,他是干脆人财两得哩!真他妈的!我非找他去拚命不可……”“好了,好了!”采芹哀求的望着他。“你要什么?你说吧,只要不去打扰乔书培,什么都好!”

  “哎哟!”殷振扬怪叫:“简直爱惨了嘛!好吧,我直说了,爸在监牢里要用钱,妈也要用钱,我一个人养不起,你每个月负责两万块吧!”“两万?”采芹惊呼着:“我一个月才赚一万二,怎么给你两万?你以为我……”殷振扬用手压着自己的手指,压得“拍拍”作响,他伸开他那巨灵之掌,查看自己的手指,他五指箕张,每根手指都像铁钩一样,一副练‘鹰爪功’的样子。他看也不看采芹,却把手伸到小鲁面前,说:“小鲁,你瞧我这双手还不错吧!你知道我上次揍那个姓乔的小子,揍得他差点送了小命!哈哈!他妈的!”他又一拳敲在桌子上:“天下就有这种无聊男子,来转我妹妹的念头!你知道吗?那小子才十六岁,就把我妹妹带到岩洞里……”

  “哥哥!”她白着脸喊:“我给你想办法,我尽量给你想办法!好了吧?你下次来,我先给你凑一万块钱……”

  “今天呢?”“今天?”采芹怔在那儿了,她哀伤的看着殷振扬,悲切的说:“哥哥,你毕竟是我的哥哥,你难道对我没有一点兄妹之情?你明知道我已经受过很多苦,你明知道我没有很多钱……”“兄妹之情?”殷振扬一唬的跳起来,伸手就抓牢了采芹的胳膊:“你顾全过兄妹之情没有?你这个不要脸的烂货!你明知道姓乔的那小子是我的仇人,他害我被开除,害我没有学校念,我恨不得宰了他……”

  他的话还没喊完,关若飞大踏步的走过来了,自从殷振扬进门,关若飞就在密切的注意着他们,起先,他以为殷振扬是乔书培,但是,越看越不像。现在,一见到殷振扬对采芹动了手,他就忍无可忍了。直冲过来,他对殷振扬怒声说:

  “放开她!”殷振扬愕然的回过头去,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啊呀,”他怪叫着:“你算是第几号?”

  “什么第几号?”关若飞莫名其妙。

  “采芹的第几号男人啊?看样子,我这个妹妹还真有办法,一个当律师,一个大学生,你……你是做什么的?噢,我知道了!西装是用丝绒做的,你是歌星?电影明星?餐厅小开?还是……”采芹挣开了殷振扬,慌忙把关若飞直推到屋后去,因为关若飞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了,如果再让他们面面相对,必然会发生一场冲突,她把他直拉到厨房里去,急促的说:

  “他是我哥哥!”“什么?”关若飞挑起了眉毛。

  “他就是我那个混太保的哥哥,”采芹皱拢眉毛,一股无可奈何状。“关若飞,你必须帮我一个忙。”

  “去赶走他吗?”关若飞问:“我可以打电话报警,他没有权利来骚扰你……”“不不不!不行!”采芹慌忙摇头。“你身上有钱吗?先借我五千块!”“采芹,”关若飞不同意的睁大眼睛。“你为什么要给他钱?你又不欠他,又没有责任,他是个大男人,他该养活自己!你给了他钱,他不过是拿去吃喝嫖赌,你别以为钱会用在你父亲身上……”“我知道,我知道!”采芹急急的说:“但是,我必须给他,否则,他会……他会……”

  “他会怎样?”“他会杀掉乔书培!”关若飞对她瞪了几秒钟。

  “胡说八道!你昏了头了!”他说:“你以为在台湾,杀个人这么容易呀?他是在威胁你,他明知道你爱那个乔书培……”他咽了一口口水:“爱得发疯,爱得发昏,爱得失去理智,他就威胁你!如果你给了他第一次,一定有第二次,给了第二次,一定有第三次,他会变成你的无底洞……”

  “是的,他已经说了,要我每个月给他两万块!”

  关若飞抽了口冷气。转身就向电话的方向走去。

  “我去报警!”她一把死命的抓住了他,哀求的看着他:

  “不行!你别忘了,他是我的哥哥呀!你知道人与人间的关系吗?朋友可以绝交,夫妇可以离婚,只有血缘关系,是你砍也砍不断的!”“血缘关系?哥哥?”关若飞气得眼睛发直。“他不是你的哥哥,他是一条吸血虫!他会榨干你,吸干你的血,把你榨得扁扁的!除非你不受他的敲诈,否则,你永远没有好日子过了!”“只要他不去找书培麻烦,我宁可给他钱!”她固执的说。

  “你那儿去弄两万块一个月?”

  “我跑场。”“你昏了!你以为你身体很棒吗?你以为一天七、八小时连续演奏是好过的吗?你以为你真有跑场的能力……”

  “看样子,你是不帮我的了!”采芹摔开了他,转身就走。“我去找经理谈谈……”关若飞拉住了她,瞪着她叹了口长气。

  “不要去找经理!”他粗声说:“如果你有困难,我不帮你还有谁能帮你?”他们回到了餐厅里,殷振扬和小鲁他们正吃了个杯盘狼藉,三客牛排早解决掉了,一瓶酒也去了大半。他们仍然在彼此举杯,彼此呼喝,彼此笑闹。采芹走过去,把五千元推在殷振扬面前。“哥哥,你先拿去用,我再帮你想办法。不过,我不可能每个月固定给你钱,我只能尽量想办法,请你多少体谅我一点……”“没关系,没关系,”殷振扬,一把把钱收进了口袋里,笑嘻嘻的盯着采芹。“你最好多想点办法,真想不出来的话,我可以去和乔书培商量商量……”

  采芹把双手阖在胸前,对殷振扬哀求的看着:

  “别去打扰他吧!求求你!千万别去!”

  殷振扬笑了,转头看着站在一边,对他怒目而视的关若飞,笑着问:“你也爱我的妹妹吗?”

  “不关你的事!”关若飞怒冲冲的说。

  “好啊!”殷振扬笑嘻嘻的说了句,就掉头俯在采芹耳边,低低的问:“乔书培知道你在餐厅里还藏着个情人吗?”

  采芹的脸色变得比纸还白了,她恐惧的看着哥哥,一语不发。殷振扬伸手捏了捏她的下巴,仍然笑嘻嘻的,仍然吊儿郎当的,仍然满不在乎的。

  “放心,”他说:“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泄露你的秘密,谁教——你是我的妹妹呢!何况,咱们家家学渊源,就没有‘忠实’两个字。再说,那个混帐小子,也不值得你为他守身如玉……”“哥哥!”她凄然的叫。

  “好了,我要走了!”殷振扬拍拍小张的肩。“走了!走了!”他叫:“咱们改天再来!有妹妹真好,不是吗?”他醉意醺然的望望她,沉思了好一刻,忽然收起了笑容,一本正经的低下头来,深刻的直视着她,说:“采芹,看在你还有点良心的份上,看在你是我妹妹的份上,有句话必须告诉你,你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你和我一样,都早就身败名裂了!爸爸在家乡欠了无数的债,他把罪名写在我们背上,家乡那个安静的小城,是再也不会容纳我们了。所以,我们无家可归,也休想进入上流社会了。所以——你如果是个聪明的女孩,再也别做梦!你充其量,只是乔书培的情妇,就像你是老狄的情妇一样!没有一个正经人会娶你……”他打了个酒呃,眼睛里流露着今晚第一次流露出来的感情,和某种也压迫着他的悲哀。“采芹,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乔书培吗?从他上学第一天起我就恨他?”她不语,默默的瞅着他。

  “因为他太完美了!他功课好,人品好,风度好……他生来就有那么种莫名其妙的气质,好像谁也比不上他,我恨他这种气质,恨透了他这种气质,因为我没有!”他凝视着妹妹,沉重的点了点头,酒染红了他的眼睛,染红了他那桀骜不驯的脸,或者,只有醉后,他才会说出这几句真心真意的话:“采芹,不要傻了,你和我一样,早就弄得一塌糊涂了。你再也不是当初在白屋里的那个纯洁的小女孩,你已经身败名裂了……”他摇摇摆摆的站起身来,也拉起了他的伙伴们,他对她摇头,深深的摇头,他微笑起来,那笑容充满了自嘲和讽刺:“知道家乡里的人叫我们什么吗?兀鹰!专门吃尸体的鸟!我们真有个很光荣的姓!我走了!”他往门口走了两步,蓦然间,又回过头来,对她咧了咧嘴:“你最好帮我弄到钱,也不骗你了,我欠了二十几万的赌债,如果我还不出来,他们会杀掉我!”他走了。他终于走了。他摇摇摆摆,踉踉跄跄的走了。

  采芹仍然坐在那儿,她用手支着额,呆呆的坐在那儿,眼泪不知不觉的涌进了眼眶,不知不觉的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桌布上的花纹,看不清任何东西。然后,她觉得有只手温柔的搭在她的肩上,有人递给她一条干净的大手帕,她接过来,拭拭眼睛。关若飞的声音在她耳畔温和的响了起来:

  “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糟,采芹。他只是要为自己找一个伴,因为他自己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他才必须把你拉过去,他需要一个伴。”采芹用舌头润了润嘴唇。

  “他是我的哥哥!”她说:“我们血管里流的是一样的血!”她推开椅子,很快的站起来:“我该去弹琴了!”

  他伸手去拉她。“让我去!”他说。“不!”她摆脱了他,径自走向电子琴。

  关若飞坐在那儿,燃起了一支烟,他深深的靠进椅子里,深深的望着她。她的琴声响了起来,叮叮咚咚,琳琳琅琅……如狂风骤雨,如惊涛骇浪,如万马奔腾,如飞泉倾泻……她居然用电子琴去弹“命运交响曲”,他愕然的听着,体会着那“命运”的浪涛,正汹涌的淹没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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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7-06-30
21



  “采芹,”乔书培平躺在床上,瞪视着天花板,和屋顶那盏配着白纱灯罩的吊灯。夜已经很深了,可能一点,可能两点,可能三点……他已经疲倦于看表,疲倦于思想,长久的“等待”已快使他发疯了。天气又热起来了,即使这样静静的躺着,他仍然觉得脖子下面都是汗。“你最好告诉我,你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事情?”采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她还穿着表演的服装,一件玫瑰红的软缎长裙。他的眼光从那苍白的灯罩上调回来,投注在她身上。许多人都不适合穿玫瑰红,他想着。但是,她穿起来却娇艳得“要命”,丝毫没有土气和火气,她像天边的一朵彩霞。他心里有些疑虑的想着,彩霞,世界上从没有人能抓住彩霞。“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她有些心虚,声音就显得相当闪烁。“我工作的时间加长了。”

  “加长了?从早上十点到——”他终于抬起手腕来看了看表:“凌晨两点钟?请你告诉我,那一家餐厅营业时间这么久?你那家鹦鹉窝是违规营业的吗?……”

  “喜鹊窝。”她轻声更正着。“我不管它是什么猪窝狗窝!”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直直的瞪着她。“我只知道你不对劲了!采芹,”他把声音放柔和了:“你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确实在‘喜鹊窝’工作吗?”“当然。”她惊悸的回答,眼睛大睁着,凝视着他。心脏却在怦怦跳动。不能让他知道殷振扬的事,不能让他知道她“拚命”在帮哥哥还赌债,不能让他知道殷家的阴影又回来了,不能让他知道她在“跑场”。她今晚是回家太晚了,但是,怎么办呢?“绿珊瑚”咖啡厅加了消夜一场的演奏,弹到现在,她实在无法抽身啊!她已经每根骨头都在痛了,她的手指都要断了,她只想躺下来赶快休息。“你知道台北的餐厅,虽然明文规定是上十二点,”她勉强的解释着:“暗地里,到凌晨两三点,照样营业的也有。”

  “为什么以前你不需要工作到这么晚呢?”书培的狐疑更深了。“你有秘密吗?你有瞒着我的事吗?”

  “噢!”她从床上跳了起来,抓起床边的浴袍,逃避似的说:“不要疑神疑鬼吧!我一直在弹琴,没有秘密,真的。”她很快的看了他一眼:“我要去洗个澡,我累了!满身都是汗。”

  他不再说话,把双手枕在脑后,他半靠在床头上,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浴室门口。他就呆呆的望着那浴室门口发怔,心里像有十七八锅热油在同时煎熬着。采芹,你不是个撒谎的能手,别人撒谎能够不动声色,你却连眼光都不敢和我相对!他咬住嘴唇,为什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会变了?是的,她始终在变,她缓慢的变,你自己也明知道她在变!他又想起今天下午,陈樵对他说的话了:“本来不该告诉你的,乔书培,可是我实在熬不住了。你现在在设计公司也拿好几千一个月,你就那么需要采芹出去工作吗?”“怎么?”他困惑的问。“有什么不对?”

  “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陈樵有些气呼呼的,接着,就长叹了一声。“好在,你和采芹也只是同居而已。”

  “什么意思?”他惊愕了,有些心慌胆战起来。是的,不对!最近什么都不对,她早出晚归,成天看不见人影。深更半夜,他常常已经熟睡了她才回来,回来后就疲倦得什么似的,连温存的时间都没有了。“我太累了,书培。”“我很抱歉,书培。”总是这样的,她躲避他,她拒绝他,而他却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你发现了什么事吗?”他问陈樵,心里已隐约的猜到了一些。“本来不该告诉你的。”陈樵又说。“说吧,少婆婆妈妈了!”他大叫。“知道林森北路有家咖啡馆叫‘绿珊瑚’吗?”

  “不知道。”“我就猜到你不知道,”陈樵闷闷的说:“昨晚我和何雯在那儿,我们见到了采芹。她不是一个人,有另外一个弹电子琴的男人和她在一起,他们表演了双人奏……”陈樵呆望着他。“采芹没有发现我们,那咖啡馆光线很暗,我们又待在一个角落里。可是,我们看他们却看得很清楚……”陈樵蹙紧眉头,从牙缝里迸出了一句话:“他妈的!乔书培!天下女人多得很,别认定一个殷采芹吧!”说完,他转身就走。

  他一把握住他胸前的衣服。“说清楚一点!”“还要怎么清楚?”陈樵一股代他“窝囊”的样子。“那男人又高又帅又性格,弹一手好琴,采芹跟他在一块儿。他们……”他瞪着乔书培。“书培,我们都恋爱过,是不是?我不会看走眼的,他们——亲热得厉害!那男的对她嘘寒问暖,一会儿递酒,一会儿递咖啡,已经无微不至了!”

  他几乎昏倒。第一个冲动是立即赶到那个什么绿珊瑚红珊瑚的地方去,把他们一起捉住。但是,理智立即克服了这股冲动,或者,是陈樵神经过敏!或者,是陈樵安心破坏,他们一直就反对他和采芹,他们一直投苏燕青一票!不不,不能莽撞,他宁愿听采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事,绝不可能的事!他的采芹?他那一往情深的采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为了她,连过年都不回家,他为了她,连父子亲情都置之不顾!天知道,他多想父亲!可是,为了她啊!他以为,他们曾有过的冷战时期都过去了,最近,他们已经不再呕气,不再吵架了!难道……难道……这种“平静”竟意味着她的“变心”和“背叛”!他不敢想了,真的不敢想了。于是,他回了家,耐心的等待着她,在每一秒钟,每一分钟的煎熬里等待着她,在那要撕裂他的痛楚和郁怒下等待着她——直到她终于回来了。

  现在,乔书培瞪视着那浴室的门,心里就像火烧般烧灼着,烧得他头昏昏目涔涔而五脏翻腾,烧得他每一根神经都痛。天哪,采芹!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即使我们之间还缺一张婚约,但是我们早就有了百年之盟,你怎可以这样?我不问你的过去,不计较你的失足,你怎可这样对我?天呵,采芹,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咬紧牙关,脑子里又响起陈樵的话:“我看你最聪明的办法,是拔慧剑,斩情丝!你要知道,咖啡厅哩,餐厅哩……都是鱼龙混杂的地方。采芹,多少是个“半欢场”中的女人!你不能对她要求太高!”

  不行!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采芹,如果你背叛了我,我会把你杀掉!我会把你撕碎!我会把你连皮带骨,吃到肚子里去!哦,他摇摇头,猛烈的摇摇头,摇醒了自己的意识。哦,采芹,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请你也不要伤害我吧!我宁愿听最恶毒的真实,不要听最美丽的谎言!

  采芹从浴室里出来了,她穿了件纯白的睡袍,站在那儿,纯净得像个天使。他依然靠在床上,目不转睛的看她。采芹,你是天使吗?还是魔鬼呢?

  采芹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她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累得只想躺下去,关若飞是对的,这种连续的弹奏会要人的命,幸好是关若飞和她搭档,帮她换手。但是,她仍然觉得自己每根骨头都松了,散了。而且,她的头已经病得快裂开了,过多的咖啡,过份紧张的跑场……她真的快吃不消了。她轻叹了一声。为什么叹气?他仍然盯着她。没有柔情,没有蜜意,你满脸的倦怠,满眼睛的憔悴。和我在一起,已经变成是你的折磨和负担了吗?傻啊,乔书培!这么多日子以来,你是个睁着眼睛的瞎子,你居然看不出她对你的厌倦!

  “采芹!”他低唤了一声,喉咙是沙嗄的。“嗯?”她轻应着,心里又惊悸了起来。唉唉,别再追问吧,别找麻烦吧,我已经累得快死掉了。她躺下身子,把头深深的仰靠在枕头里,放松了四肢。

  他伸手摸到床头的烟,取了一支,他燃起烟。坐在那儿,他回头看着躺在他身旁的那张脸。她瘦了,她很苍白,她憔悴而无神……她不是那个被他的爱所滋润着的女孩。他失去她了。他深抽了一口烟,重重的喷出去。他思索着,想着要怎样跟她开口,烟雾弥漫在小屋内。她轻咳了两声,伸手放在他身上。“别抽太多烟,”她呢哝的说着,打了个哈欠。“会影响你的身体。”“你不是也抽烟吗?”“戒了,早就不抽了。你不许的,你忘了?”她翻了一个身,把脸藏进枕头里,似乎准备睡觉了。

  “采芹!”他沉声喊:“我们谈一谈,行不行?”

  “明天再谈吧,明天,好不好?”她睡意朦胧了。

  “不行!”他大声说。她惊跳起来,眼睛睁开了,她仰望着他,心里在哀求着。书培,让我休息吧,你不知道我有多疲倦!他瞪视着这对眼睛,灯光下,这对眼睛迷迷蒙蒙的,像隐在薄雾里的星光。天哪,她多美丽!他不要失去她,他不要!他不要!他不要!他伸出手去,颤抖的触摸着她的头发。

  “采芹,你辞掉餐厅里那个工作吧!马上辞掉!明天就不要去上班。我现在有工作了,我可以养活你,只要我们把生活水准稍稍降低一点,我可以养活你!”“书培!”她惊喊,抬起睫毛来,真正的清醒了。“不行,书培,我需要那个工作!”

  “需要是什么意思?”“我……我……”她嗫嚅着:“我喜欢那工作!”

  “喜欢?”他的声音提高了:“喜欢弹琴?还是喜欢餐厅里的灯红酒绿?还是喜欢那些捧你场的人?还是喜欢有人对你献殷勤……”“书培!”她喊,用双手抱住了他的腰。“你不要找我麻烦,你不要!”不要找你麻烦?他惊悸的望着她,迷惘而混乱。再找你麻烦,你就会离开我了?他用手扳起她的头,她被动的翻了一个身,那白纱的睡袍领口好低,她那白皙的肌肤半露在他眼前。他伸过手去,微带痛苦的去触摸她;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一定要是我的!她抓住了他的手,滚开了身子,她叹口气:“不要!我累了。”累了?累了?累了?一个晚上,你讲了几百声累了?在这一刹那间,他想撕碎她的衣服,他想剥光她,他想蹂躏她,他想占有她,他想挤碎她,他想压扁她!但是,当他看到她眼里那种求饶似的表情,当他看到她面庞上那种“疲倦”,他整个心脏都掉进了冰窖里。她不要你!他深吸着烟,把眼光从她脸上转开了,有种深深的愤怒和近乎绝望的情绪,把他抓牢了。他望着窗子,一语不发,只是闷闷的吞云吐雾。

  她注意到了他眼底的悲哀和失望,顿时,歉意和后悔捉住了她。她悄悄的伸手去握他的手,告诉他吧!她心里涌起了一个强烈的欲望,告诉他吧!把殷振扬的事告诉他,把跑场的事告诉他,把她的烦恼告诉他……可是,他会怎么做呢?他又会怎么衡量她呢?有个关在牢里的父亲,有个吃喝嫖赌的哥哥……她能再把自己的“债”去加在他的身上吗?他已经对她的评价越来越低了,她能再让他对她多一层轻视?不不,这是她一个人的烦恼,她只有一个人去解除。殷振扬已经赌咒发誓的说过了,只要还清了这笔债,他会从头做起!他正在学开车,他会去当计程车司机,他会去赚钱养活自己!唉!等以后再告诉他!等以后!如果现在说了,他一定不会允许她跑场,他会和殷振扬冲突、打架,他会轻视她——“你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你已经身败名裂了……”不不,她不能说!他把手从她手中挣了出来,熄灭了烟蒂,他再点燃了一支。你生气了!她想。别生气吧!等以后我再告诉你,等以后,等以后,等以后……她太疲倦了。阖上眼睛,她再也无力于思索,她太累了,她睡着了。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所惊醒的,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她看看手表,九点半了,她越睡越晚了。再看看身边,乔书培早就起床了,她四面找寻,屋里没他的影子,是了,他今天第一节就有课。敲门声又急促的响了起来,九点半?谁会来?八成是收瓦斯费的。她高声说:

  “来了!来了!”翻身下床,她仍然浑身酸痛,仍然疲倦得要命。拂了拂散乱的头发,披上一件晨褛,她往门口走去。客厅桌上,有张纸条竖在花瓶上。她伸手拿了起来,心里有些发愣。书培留纸条给她?书培为什么留纸条给她?她低下头去,念着纸条上的字:

  “采芹:

  但愿你自己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我曾希望你能出污泥而不染,看样子我错了!我一夜没睡,你却睡得很熟,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怎能熟睡?你使我痛心极了!今晚,你可否留一点时间和我长谈一次!采芹,认清楚你自己吧,你伤害我已经够深了,是不是还预备继续伤害下去?

  书培于清晨

  又及:你知道清晨也有彩霞吗?从我们朝东的窗子,一样可以看到彩霞满天,所不同的,早晨的彩霞之后是日出,黄昏的彩霞之后是黑暗,不知道属于我们的彩霞,是黄昏的?还是清晨的?”

  她把纸条压在胸口,心脏“咚”的一下沉进了地底。天呵,昨晚发生了些什么?天啊,他为什么要写这些?天啊,她伤害他?她怎样伤害他了?天啊,她昨晚到底做错了些什么?……她忽然觉得四肢发软,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冻住了。再拿起那纸条,她想重读一次。

  敲门声“砰砰砰”的响着,外面有人在嚷了:

  “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吗?”

  噢,瓦斯费?电费?水费?这个节骨眼儿,还有人来收费!她冲到房门口,一下子打开房门,懊恼的问:

  “干什么?收……”她蓦然住了口,她的嘴张在那儿,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脑子里简直没有思想,觉得四肢冰冷而心跳停止。即使门外是个妖怪,是条恐龙,也不能让她更震惊了。那门外,提着个旅行袋,带着仆仆风尘挺立在那儿的,竟是满头白发的乔云峰!她吓愣在那儿。乔云峰也吓愣在那儿了。他比她的吃惊似乎更大,愕然的站在门口,他呆呆的瞪着她,似乎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完全不相信这个事实,他的眼光发直,里面盛满了恐惧、惶惑、迷惘,和不解。

  采芹首先恢复了神智,天哪!她疯狂的想,不要这样子见面!不要这样子!她低头看着自己那敞开的睡袍,那拖在身后的衣带,她才从床上爬起来,她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副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狼狈相。转过身子,她飞快的往房间里冲。冲了一半,想想又不对,天啊,总不能把乔云峰这样“冰”在房门口。她又冲了回来,急得想哭,狼狈得想哭,她用手抓紧了胸前的开忿处,该死!为什么要买这件低胸的睡袍呵!她望着乔云峰,颤栗的、口齿不清的说:

  “乔伯伯,您先请进来坐!我去换件衣服。”

  乔云峰清醒了过来,眨动着眼睑,他仍然用不信任的眼光,望着面前这个乱发蓬松、酥胸半露的女孩。殷采芹,居然是殷采芹,那白屋里的女孩?不不,这那儿是白屋里的女孩?白屋里曾有过一个很纯很纯的小女孩儿,这儿站的,却是个充满诱惑力的、风情万种的成熟女子啊!他抽了口冷气,还抱着万一的希望,他困惑的问:

  “书培给了我这个地址,我是不是弄错了?他并不住在这儿,是吗?”“不不,”采芹慌忙说:“他是住在这儿,现在上课去了,您先请进来坐!”乔云峰迷惘的走了进来,迷惘的四面张望,迷惘的在椅子里坐了下来,采芹飞快的说:

  “您先坐一下,我马上就来!”

  她冲进了卧室,把手中的纸条放在梳妆台上。她手忙脚乱的换衣裳,好不容易,才穿上件简单的、家居的蓝色洋装。对着镜子,她飞快的梳着头发。又冲进浴室去洗脸刷牙。重新走出来以前,她站在卧室里,用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嘴里乱七八糟的低声祷告着:“上帝啊,老天啊,圣母玛利亚啊,观世音菩萨啊……你们帮帮我吧!帮帮我度过这一关吧!”

  终于,她走了出来。心情已经平定了很多,反正,乔云峰已经见到她了,反正,是逃也逃不掉了。倒了一杯茶,放在乔云峰面前,她像个待宰的囚犯。

  “乔伯伯,您喝茶。”她低声的说。

  乔云峰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神色仍然是迷惘的,迷惘,困惑,而不知所措的。采芹看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近乎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她有许多年没见过乔云峰了,她不知道他已经是个老人了。满头白发,额上都是皱纹,戴着副近视眼镜。他仍然具有以前那种书卷味,可能还更深了一些,他看起来文雅而高贵。那种高贵,像是与生俱来的,像是随身携带的,像是生长在他眉间眼底的。那种高贵,也就是乔书培所具备的。但是,现在,这个高贵的老人显然陷进了一个完全迷惘的境界里,他迷失而无助,孤独而瑟缩。

  “我不知道——书培到底是在做什么?”他喃喃的开了口,讷讷的说着:“我有一年多没有看到他了,他说他很忙,不能回去。我……我想,那就让我来看看他吧!他……他……”他抬头望着采芹,住了口,怔怔的发着呆,眼底的迷惘更深了。

  “他很好!”采芹立即说,像个罚站的孩子般站在老人的前面。“他真的很好,在设计公司兼了个工作,又在帮苏教授编书……”“是的,苏教授!”老人的眼睛闪亮了一下,立即又黯淡了下来。“我以为……以为……那女孩叫苏……苏……”他又住了口,低下头去,他手中还拎着那个旅行袋。

  “苏燕青!”采芹不知不觉的接了口。“她叫苏燕青,书培和她很……要好。”乔云峰再度抬起头来,困惑的看着她。

  “可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他糊糊涂涂的问,眉头轻锁着。“他们告诉我,你……嫁给了一个法官。”

  老天哪!采芹抽了一口冷气,乔云峰也知道这件事了。她突然有狂笑一场的冲动,老天,命运和她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殷振扬的话对了!采芹,你已经弄得一塌糊涂了,你已经身败名裂了!没有一个正经人会接纳你了!她闭了闭眼睛。“不是法官,”她空空洞洞的,无力的,却坦白的说着:“是个律师。我也没嫁给他,他家里早就有了太太。一年多以前,我就离开那个人了。”

  “这就是书培不回家的原因了?”老人望着采芹,这次,他是直视着采芹了。“你们……是结婚了?还是……同居了?”

  “同居。”她低声说,迎视着乔云峰的眼光。“他说……在您同意以前,不……”她咽掉了下面的话,怔怔的看着乔云峰,忽然觉得这句话是毫无意义的。她也在这一刹那间,明白了一件事,明白书培为什么不肯带她回家了!这会杀掉乔云峰!事实上,她已经杀掉他了!那老人又孤独又无助又绝望的坐在那儿,下意识的捏着手里的旅行袋,他好老啊!像是已经一千岁了。他走进这屋子之前,是个六十岁的老人,现在,是个一千岁的老人了。他注视着采芹,镜片后的眼光模糊而涣散:“他……他……他小时候很听话,”他喃喃的说着。“他有才气,从小就爱诗词,爱画画,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他已经出人头地了。”她热烈的说,不由自主的想安慰和鼓励这个老人。她说得又热烈,又急促,又真挚。“他的画被教授推荐到西班牙去参加画展,他的设计是第一流的,虽然他不能定时上班,设计公司还是宁可出高薪用他。苏教授说他的文学修养赛过中文系的高材生,要在他的著作上加上书培的名字……他已经出人头地了,他什么都做得最好,他是——十全十美的!”老人呆呆的看着她,眼底是一片迷蒙。

  “是吗?”他迟疑的问,语气有些恍恍惚惚。“或者,我对他期望太高了。我总希望他是……完美的。不止……完美的人格,还有……完美的人生……我……我……”他对采芹虚弱的笑了笑。这笑容竟比他的迷惘无助更打击了她。他老得好快啊,他已经有一万岁了。“我是个守旧顽固的老头子,他知道。所以……他……他……他就不敢回家了。”

  他站起身来,茫茫然的拎起了旅行袋。

  “我走了。”他说。“乔伯伯!”她惊喊:“您去那儿?”

  “回家啊!”“您还没见到书培呢!”她急促的说:“您坐着,我给您到学校找书培去,半小时之内就回来!”

  “不用了。”老人凄凉的说,仍然对她虚弱的微笑着。“你会照顾他,是不是?”采芹深深的吸了口气,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坚定而冷静:

  “我不会照顾他。今天的大学生和以前不同了,和一个女朋友同居几天,不算什么严重的事。他真正要娶的人是苏燕青,那是个毫无瑕疵的女孩子,您一定会喜欢那个女孩!对不起,乔伯伯,我不能帮您照顾他,只有苏燕青才能照顾他!”

  老人怀疑的望着她。“你确定吗?”“乔伯伯,您和我一样了解书培,他如果真要娶我,他早就娶了!”老人眼底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他仍然拎着旅行袋走向门口,他的背脊略略佝偻着,瘦长的影子孤独而落寞。但是,他身上那种高贵的气质依然存在,即使是在那衰老的仪容下,仍然有着炯炯发光的本能,和灼灼逼人的威力。他退向了门口,凝视着她:“答应我一件事。”“什么?”“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了。”

  她闭上了眼睛。残忍啊,乔云峰!你为什么不能接纳我?你为什么把我看成污点?你为什么也像一般人那样轻视我?你走了!不要告诉书培你来过了!那么!当他带着苏燕青去见你的时候,殷采芹这段丑陋的历史是在他生命里根本没有存在过了!她咬咬牙,睁开眼睛来的时候,她发现乔云峰正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像凝视着,那是她站在窗前,以彩霞满天为背景而画的那张油画。老人问:

  “是他给你画的像?”“是的。”她回答,心底掠过一抹深切的痛楚,她微笑起来。“注意到背景的彩霞了吗?彩霞有两种,清晨的彩霞之后是白天,黄昏的彩霞之后是黑夜。我后面的彩霞,是黄昏的彩霞。”老人深深的看了她一会儿。

  “你答应不告诉他我来过了?”他问。

  “我答应。”她点点头。

  他走了。她没有送他下楼,只站在小屋门口,目送他孤伶伶的穿过“日日春”的小径,孤伶伶的走下楼,他那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阳台的转角处了。

  她折回到屋里来,慢吞吞的走到梳妆台前,她望着镜子里那张苍白而憔悴的脸庞,你也老了!她对自己说;你也有一千岁了!她又看到书培留下的纸条了,她打开纸条,一次又一次的读着;出污泥而不染?你错了?我该是污泥里的污泥了。伤害你已经够深了?是不是还预备继续伤害下去?不不!书培,我再不伤害你了,我再不玷污你了!我再不拖累你了!她把头仆伏在梳妆台上,一任眼泪慢慢的泛滥开来。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7-06-30
22



  这天,乔书培一天都很忙,整天的课,外加设计公司开会,他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晚上六点多钟,他才赶回家里。事实上,他今晚七点还要去苏教授家工作,而多日以来,采芹也没时间开伙做饭,他明知道这个时间回家,既没有饭吃,采芹多半也已经出去了。可是,他就忍不住要跑回去一趟,整天,他心里一直有种隐隐的痛楚,这痛楚压迫着他的神经,使他心慌而意乱。当他走上小楼的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一早所写的那张纸条。“你让我痛心极了!”不,采芹,他心里悠悠长叹,不是痛心,而是恐惧,天知道他有多恐惧,恐惧失去她,恐惧她被别人抢去!恐惧她变心!恐惧她对他不再依恋了。他不太记得自己到底在纸条上还写了些什么,写的时候,他是在一份抑郁愤怒和激情里。或者,她今晚不会去上班了,在收到他这样的纸条后,她多半不会去上班了。他要把握机会和她好好谈谈,如果真有个第三者闯入了……天,他硬摔摔头,去他的第三者!那是陈樵的陷害!一定的!

  走进小屋的时候,他几乎已经说服了自己,采芹一定在家里等他。因而,一进门,他就扬着声喊:

  “采芹!”

  四周静悄悄的,静得离奇。他忽然觉得心往下沉,忽然觉得手足冰冷,忽然觉得一阵冷飕飕的凉意,从他背脊上升起……有什么不对了!这小屋整洁得过份,简直是纤尘不染的。他疑惑的四面张望,触目所及,是墙上那幅画像不见了!他的心狂跳,不祥的预感顿时对他当头罩下来,他直冲进卧室,恐慌的大喊着:“采芹!采芹!采芹!”

  卧室里寂无回声,他奔到壁橱前,一把打开橱门。正如他猜想的,采芹所有的衣服都不见了!他再拉开所有的抽屉,她拿走了她所有的东西,她走了!她走了!她走了!一时间,他觉得狂暴而昏乱。她走了!她怎么敢走?她怎么能走?她为什么要走?他满屋乱绕,心里还存着个万一的想法,她不是走了。她把衣服送去洗了,她去弹电子琴,马上就会回来。他跌坐在床沿上,于是,他发现枕头上放着一张信笺。哦!她留了信笺!一定是告诉他,她马上就会回来,他一把抓起了信笺,读着上面的文字:

  “书培:

  你留下的纸条,我已经一读再读,深知我对你伤害已深。我不是个好女孩,我早已失足,早就陷于污泥,而不能‘不染’。我再三思量,我不能,也不忍再伤害你了。所以,我走了。希望你善自珍重,我永远在我的小角落里,默默的祝福你。我取走了那幅画像。相聚一场,算你送我一点纪念品吧!好可惜,那彩霞,是属于黄昏的。请不要伤心,请不要难过。人生,本就像一场戏剧,最后,你所看到的一定是‘剧终’两个字。好在,一幕戏完了,总有另外一幕戏起而代之。我可以预料,你的生活将因我的离去而更充实。最起码,你不会生活在残缺里——你还有个望子成龙的老父,别忘了呵!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了。请代我问候燕青,当然,还有陈樵和何雯。你看,我走得是平平静静的。

  书培,与其我们将来在彼此怨恨中分手,还不如在这种‘平静’中分手,你说对吗?祝

  幸福

  采芹”

  他有几分钟不能思想,只是呆呆的坐在那儿,呆呆的面对着这张信笺,呆呆的陷进了一片虚无。然后,他有些清醒了,她走了!这三个字像一辆十轮大卡车的轮子,不,像坦克车的轮子,重重的从他心底辗过去。她走了!他骤然跳了起来,冲到窗台前,把花盆一把扫落到地下,他再冲入客厅,把茶杯、花瓶、日日春、咖啡壶统统扫落到地上去。在那一阵“乒乒乓乓”“唏哩哗啦”的巨响和破裂声中去发泄自己心底的悲愤。走了!她就这样走了!“平静”的走了!只为了他早上留了一张纸条给她!天哪!他用手抱住了头,他在纸条上写了些什么?他死命捧住自己那要裂开的头颅,就是想不清自己到底写了些什么。但是,他伤害她了,他逼走了她!这念头使他直跳起来,所有的血液都在体内勾涌翻腾。不!她不是“平静”的走,她不是“存心”要走。她是生气了!她也是人,当然也会生气!他一定写了很多混帐话,所以把她气走了。他模糊的想起,上次他们吵架之后,她也曾经用“沉默”来抗议,但是,后来,她毕竟是原谅了他!她总是原谅他的,不论他做错了什么,她总是原谅他的。那么,这张小纸条不会有多严重了,只要他找到了她,只要他对她解释清楚,只要告诉她,都是陈樵闯的祸……他不是有意要留那张纸条,不是有意说她伤害了他……天哪!他要找到她,就是把台北市整个拆掉,他也要找到她!就是把每一寸土地踏平,他也要找到她!

  冲出了小屋,他连门也不关,就直冲下四层楼。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喜鹊窝”。叫了一辆计程车,他直驰往“喜鹊窝”,显然,这是家很有名的餐厅,车子一直停在餐厅门口。他看看手表,七点正!这正是餐厅上市的时间,她应该在这儿,老天,让她在这儿吧,她一定要在这儿,她必须在这儿!伸手去推门以前,他就听到电子琴的琴声了,他怔了怔,不由自主的呆立在那门口,他听着那琴声,正流畅的弹奏着一支老歌,一支他熟悉的老歌: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

  莫把眉儿皱,莫因相思瘦,

  小别又重逢,但愿人长久……”

  哦,他如释重负,她在里面!她确实在里面!她弹这支歌,因为她还想着他!感谢天!他能立即找到她!感谢天!他深吸了口气,轻轻的推开门,他不想打断她的弹奏,他悄悄的“溜”了进去。于是,他立刻看到她了,她坐在台上的电子琴前,穿一身全黑的衣服,衬托得那脸庞特别的白,那眼珠特别的黑……她正专心的弹奏,那么专心,好像周围什么东西都不存在……他悄悄的在一个不受注意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叫了一杯咖啡,就用手托着下巴,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看,用全心灵去听她弹奏,用全心灵去“吞噬”着她的美。依稀恍惚,他觉得有个小女孩儿,正扳着他的手指,去弹那和他无缘的钢琴: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米索法……唉唉!又错了。你是笨蛋!乔书培,你一直是笨蛋!你早就该坐在这儿,听她弹一曲,你就会更深的衡量出她对你的爱,以及你对她的爱,那么,你就不会写那张混帐条子给她了!

  那支曲子弹完了,采芹在翻着琴谱。忽然间,客人中有人高声的鼓起掌来,鼓得又响又急骤,不知是捣蛋还是欣赏,反正破坏了大厅中的幽静。书培皱着眉头看过去,于是,他大吃了一惊,那是张熟悉的面孔,那高举双手猛拍的竟是殷振扬!怎么,他又跑出来了?怎么?采芹一个字也没对他说过?他困惑的望着殷振扬,于是,他看到有个穿着咖啡色丝绒上装的男人,从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里站起来,迳直走向殷振扬。他在殷振扬对面坐下来了,不知道对殷振扬低声说了句什么,殷振扬停止了鼓掌,笑着靠进椅子里,大声的说了句:“姓关的,你怎么说就怎么好!谁教你是我妹夫呢!哈,我这个倒霉蛋,专当人小舅子!”

  这是什么话?乔书培情不自禁的对那个姓关的看过去,灯光下,那男人有一张非常吸引人的脸孔,轮廓好深,挺直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黝黑的皮肤和浓浓的眉。他燃起了一支烟,又对殷振扬说了句什么,殷振扬就笑了起来。小弟送了一瓶酒去,他们在开瓶、倒酒、碰杯、喝酒。

  书培心里有些恍惚,头脑里有些发晕。他瞪视着殷振扬和那“姓关的”,看他们微笑,谈天,举杯,喝酒。然后,书培觉得琴声有阵混乱,显然采芹弹错了音,那“姓关的”直跳了起来,似乎有尖锐的东西刺伤了他,他立即抛下殷振扬,站起身来,走上台去。书培也往台上看去,心脏一下子的跳到了喉咙口。采芹已停止弹琴,她用手支着额,正倚靠在琴盖上,似乎不胜怯弱。姓关的直冲上去,用手一把扶住了她,在她耳边低语了两句话,采芹摇摇头。姓关的坐了下来,琴声继续下去了,姓关的接替了采芹,他弹得如行云流水。采芹低垂着头,她整个人,似乎都倚靠在“姓关的”的怀里。

  书培的心神更恍惚了,头脑更昏晕了。陈樵的话重新在他耳畔响起:“她不是一个人,有另外一个弹电子琴的男人和她在一起……他们亲热得厉害……”

  他的呼吸急促了,他死死的盯着采芹和姓关的。采芹慢慢的站了起来,把电子琴完全交给了那个人。书培注意到那人给予了她一个最关心最温柔最怜惜的凝视。天哪!书培的心脏绞扭了起来,五脏六腑都绞成了一团。怪不得殷振扬喊她妹夫,他懂了!他终于懂了!怪不得采芹决意离开他,他懂了,他终于懂了!怪不得最近采芹不回家,他懂了,他终于懂了。她真的有了一个第三者,她真的变了心,背叛了他,他懂了,他终于懂了!采芹走下来了,她一直走到殷振扬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殷振扬递给她妹妹一杯酒,他的嗓门依然很大:

  “我看你的身体糟透了,你应该去看医生!”

  采芹虚弱的笑了笑。该死!她那笑容依然牵引着他,像有根细线从她身上直通他的心脏,她一颦一笑都拉扯得他心痛。采芹握住那杯酒,一仰而尽,她又用手支着额,呆坐在那儿,殷振扬递给她第二杯。该死!你要灌醉她吗?他再也按捺不住,从自己隐藏的角落里站了起来,他连想都没想,就径直走向了采芹和殷振扬。

  他站在他们面前了。“我能不能加入你们?也喝一杯?”他沉着声音问。

  采芹蓦然抬头,脸色变得比纸还白。

  “书培!”她喃喃的喊:“你来做什么?”

  “这儿是公共场合,没有挂牌子说不许我进来啊?”他说,拉开了椅子,坐了下来。“哈!”殷振扬怪笑了,看看乔书培又看看采芹,再看看那正往这边注视的关若飞。“真是一次伟大的聚会!”他对乔书培举杯。“欢迎,妹夫!”

  又是妹夫?书培心里比雪还明白了。他端过采芹面前的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直视着采芹,他说:

  “你知道你是什么?你是只狗熊!”

  采芹睁大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听过‘熊捡棒子,捡一支丢一支’这句话吗?”书培说,微笑着。“东北人把玉蜀黍叫做‘棒子’,狗熊常常半夜到玉蜀黍田去偷棒子,它们又笨又贪心,看到了棒子,就用左手把它检起来夹在右手胳肢窝里,到了下面,它又看到另一支棒子,就用右手捡起来夹在左手的胳肢窝里,这样,它每一伸手,原来的棒子就掉了,它一路捡,一路丢……”他再倒满了酒杯,啜了一口:“到最后,它仍然只有一根棒子。”他盯着采芹,笑容消失了,他的眼光痛楚、怨毒,而充满了恨意。“你为什么不最后再捡我?”

  采芹被击倒了。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默默的盯着他,她的嘴微张着,拚命的吸着气,胸部一起一伏,她重重的呼吸,似乎得了呼吸困难症。她的脸色更白了,连脂粉也遮盖不了那份苍白,她的嘴唇上毫无血色。

  书培看了电子琴一眼。

  “他叫什么名字?”他冷冷的问。

  采芹不答。殷振扬笑了。

  “原来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嘻笑着说:“鼎鼎大名的关若飞,他在娱乐界的名字响当当,比你这个默默无闻的大学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轻蔑的望着书培,因为他的痛苦而得到一份报复性的快乐。

  书培抽了口气,是了!关若飞,他听过这个名字,采芹提过这个名字。“这就是你要离开我的原因,是吗?”他盯着采芹,脸被酒和怒气所染红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是,他的声音仍然维持着平静,像海啸前的那股伏流,缓慢而凝重的流动着。“这就是你最近不愿回家的原因,是吗?这就是你永远累了的原因,是吗?关若飞,这就是整个问题的关键!陈樵告诉过我,我却不肯相信,关若飞,他是你的第几根棒子?”

  采芹仍然不说话,仍然只是呆呆的看着乔书培。仍然大睁着眼睛,仍然拚命的吸着气。乔书培再灌了一杯酒,他的手落在采芹的手上,盖住了那只手,他开始捏紧她,用力的捏紧她,似乎想把她的骨节全体捏碎。

  “你一定早就想离开我了,是不是?你走得平平静静,你当然平平静静,因为我的留条给了你最好的藉口,是吗?”他摇摇头,眼里的怨毒更深了。“你真是高段!你是第一流的好演员!你可以让我自责得差点自杀,而你却和新的男友悠哉游哉的弹电子琴!你……你……”他更紧更紧的握牢她的手:“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过着双重人格的生活,是吗?白天,你是他的,夜里,你回到我的身边,怪不得你累了!累了!永远累了!哈!”他笑了,他的笑容惨淡得像哭。“我居然为了你神魂颠倒,我是傻瓜。不过,请你告诉我一句话,关若飞确实比我强吗?”她仍然不回答。他摇撼着她的手:

  “说话!你说话!不要再做出这股茫然无助的样子来!我不会再被你这对眼睛所骗!你流泪了吗?你为谁流泪?多美丽的泪珠,闪亮得像一颗颗小星星,最好能串成顶皇冠,罩在你那纯洁得像天使一样的小脑袋上……”“乔书培,放开她!”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他一惊,愕然的抬起头来,就和关若飞那对深刻的眼光接触了。关若飞正挺直的站在他们面前,一脸的愤怒和激动。

  “乔书培,放开她!”他再说,语气里有种坚定的力量:“你弄伤了她!快放手!她已经要晕倒了!”

  望着关若飞,浓眉,深邃的眼睛,又性格又漂亮又吸引人的脸型。鼎鼎大名的关若飞,他的名字响当当,比你这个大学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松开了握紧采芹的手,直视着关若飞:“你心痛?”他问。“我是心痛。”他答,坐了下来,也直视着他。“如果采芹是我的女朋友,我不会伤害她一根小指头!”

  “如果?”他冷哼了一声。“如果?你用了好奇怪的两个字。难道到这种时候,你们还要遮掩什么?放心,关若飞,假如采芹能为了你而整日不归……”

  关若飞一把抓住了殷振扬胸前的衣服,殷振扬正在那儿看把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而且,他已经有了七分醉意,被关若飞这样当胸一抓,他吓了好大一跳,本能的用手臂一格,咆哮着问:“干嘛?你要跟我打架?有没有认错对象?”

  “告诉他!”关若飞压低嗓子怒吼着:“告诉这个莫名其妙的书呆子,采芹为什么需要夜以继日的工作?你说!殷振扬!你告诉这个混小子,采芹为什么要跑场,一天赶到三个地方去演奏!你说!你说!”“不关我事!”殷振扬格开了关若飞,仍然嘻笑着,一副“隔岸观火”的样子。“大概她喜欢跟你老兄在一起,你弹她唱,她弹你唱,这叫夫唱妇随吧!”

  “殷振扬!”关若飞怒不可遏:“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氓!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欠下的赌债,采芹拚了命在帮你还,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喂喂喂!”殷振扬喊着,把关若飞的身子压了下去。“这是公共场合,你一直警告我不要引人注意,你自己怎么这样乱吼乱叫的!你要我告诉乔书培什么?你何不自己告诉他?你爱采芹,不是吗?你敢说你不爱吗?如果不是有你老兄陪着采芹跑场,采芹会跑吗?怎么!你这个王八蛋!他妈的!你的男儿气概那里去了?你连恋爱都不敢承认……”

  “你们……不要吵了吧!”忽然间,一直不开口的采芹幽幽然的开了口,她用手背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把手怯怯的伸给关若飞,她凝视着关若飞,悲哀的,温柔的,却口齿清晰的问:“关若飞,爱我是件很耻辱的事吗?你为什么不承认呢?”关若飞怔住了。他迎视着采芹这对大而明亮的眸子,感到她那冰冷而微颤的手伸向了自己,他就整个心都紧缩起来了。他瞪视着她,心里有点儿明白,也有点儿不明白。她却又细细的、柔柔的钉了一句:

  “你不爱我吗?”“见鬼!”他诅咒着:“你明知道我爱你!整个餐厅从经理到小弟无人不知!”采芹轻叹了一声,回头望着乔书培。“对不起,书培。”她轻声说。

  书培狐疑的望着这一切,他狐疑的看看殷振扬,又看看关若飞,再看看采芹,他的目光停留在采芹脸上。

  “你在帮殷振扬还债?”他问:“你在跑场?为什么你不告诉我?那么,你也在绿珊瑚表演了?……”

  “不要再问了!”采芹疲倦的锁起了眉头。“哥哥是对的,如果没有关若飞,我也不会有兴趣跑场……还债,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喜欢这种生活,书培,对不起。对我而言,你那种生活实在太单调了!”

  书培的眼光又尖刻了起来,他的呼吸又急促起来,他的声音又变得沉痛而沙嗄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你终于承认了,你是存心要离开我?你早就想离开我了?你厌倦我了?”

  “唉!”她低叹着,似乎疲倦得快死掉了,她垂下眼睫毛,望着桌布上的格子。“书培,我们的童年都过去了,你知道,童年的爱情都是不成熟的。而我们却在不停的长大,不停的改变我们自己的兴趣。你知道,这些日子,我们虽然在一起,却一直彼此伤害,你说过,我让你失去自尊,失去亲情,失去朋友……”“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他涨红着脸说。

  “是的,是过去的事。”她低语着:“我们的现在却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所以,你不能把过去一笔抹煞。我们彼此都伤害太深了,在一起,只是增加双方的痛苦……”她吸了口气:“好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承认了,我是一只捡棒子的狗熊,好了吧?你让我去吧!”

  他伸手用力托起她的下巴,他命令的说:

  “你看着我!”她被动的抬起睫毛来,被动的望着他。

  “你离开我,是因为关若飞?”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问。“还是因为我让你失望?”“这又有什么不同?”她挣扎着说,想摆脱他的手。

  “有不同!”他有力的说,捏紧了她的下巴,固定了她的视线。“如果是我的所作所为,有伤害了你的地方,有让你失望的地方……”他困难的咬咬嘴唇,那嘴唇上立刻留下两个深深的牙印,他压抑住了自己的自尊,仍然冲口而出:“我可以改!我可以为你改!我可以道歉……如果你是为了关若飞……”他又咬嘴唇,那两个牙印更深了。“我没话说,我只有撤退!”她定定的望着他,眼光一瞬也不瞬。

  “那么,”她低声而稳定的说:“我只能告诉你,是为了关若飞!”他再看了她一会儿,死死的看了她一会儿。他那样子,就像是已经被宣判了死刑。然后,他松开了握住她下巴的手,转过头来看着关若飞,他对关若飞深深的点了点头:

  “她是你的了!”他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他扔在桌上。“今晚我请客!”他站起身子,望着殷振扬。语声铿锵的说:“老虎不吃自己的儿子,哥哥别喝妹妹的血!她如果有个新的开始,你——给她一条生路吧!”转过头,他再也不看采芹,大踏步的走出了餐厅,投身到门外的夜色里去了。

  殷振扬愣在那儿了。半晌,他回过头来,看到关若飞也愣在那儿了。而采芹苍白着脸,身子摇摇欲坠。他大叫了一声:“她晕倒了!”关若飞及时伸出手去,采芹倒进了他的臂弯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7-06-30
23



  乔书培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小木屋里。

  采芹已经走了四天了。对书培而言,这四天像是四个漫长的世纪。早上起床,她不在身边,中午回家,她不在家里,晚上,是空落落的小屋盛着满满的一屋子寂寞。奇怪,以前她在的时候,他并没有特别感受到她的存在。她忙起来的时候,也经常从早到晚不在家,但是,他总知道她会回来,总感觉到她的气息,充满在小屋的每个角落。而现在,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他在一天比一天加深的痛苦中去衡量自己对她的爱,在那椎心的刺痛里迷失,而在那发疯般的想念里被折磨得快病倒了。这个晚上,他就又一个人孤独的坐在小屋里,燃起一支烟,品茗着自己的寂寞。许多时候,他总幻觉有人敲门,幻觉她在外面轻呼着他的名字,当他跳起来去开门的时候,门外却一无所有。他认为,自己已经快得神经病了。从认识以来,采芹离开过他很多次,却从没有一次这样让他苦恼悲切得像个濒死的人。关若飞,那个响当当的人物!他咬牙回思着关若飞的一切,他深吸着气。乔书培,你输了!那个关若飞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而你又对采芹那么挑剔,那么残忍,难怪采芹变心……他跳起来,用拳头一拳对墙上捶去,那木屋整个都震动起来了。他苦恼的把背脊贴在墙上,仰头望着屋顶。天哪,采芹,你回来吧!如果我还能补救我的过失……我会用加倍的爱心来对你,我再不挑剔,再不残忍,再不对你说刺心的话了……采芹,你回来吧!他把身子转过来,把头抵在墙上,采芹,我想你,想你,想你……想得快发疯了,你回来吧!不不不,她不会回来了。他刻骨的想了起来;她再不是负气而去,她是真真正正的离开他了,她有了另一个开始,另一个男人!

  他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上楼梯,他惊觉的竖起耳朵,屏住了呼吸,那脚步声走上阳台了,走向小屋了……可能吗?她回来了!可能吗?她听到他心底对她的呼唤了!可能吗?有心灵感应通达了她,许多小说里都写过的,她回来了!他回过身子,靠在墙上,睁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那房门,他的心脏像擂鼓似的狂鸣,震得他的耳鼓都在响,他摇摇头,有敲门声吗?有吗?“砰砰砰!”敲门声真的响了起来。

  他惊跳,动也不敢动。“幻想”又来欺骗他了。

  “砰砰砰!”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他满头冷汗,仍然动也不动。

  “书培!”门外在轻唤着,那女性的、温柔的声音!她回来了!她回来了!“书培,你不在家吗?”

  我在!我在!我在!他心中狂叫,直冲到门口去了,一把打开房门,他狂喜的喊:

  “采芹……”“噢!”门外的女孩笑靥如花,两个小酒涡在颊上闪动。“对不起,不是采芹,是燕青。让你失望了!”

  他往屋里退了两步,他的脸色一定很吓人,因为燕青顿时收住了笑,伸手要去扶他:

  “你怎么了?”她惊呼着:“你病了而不看医生吗?你苍白得像个死人!”“我没什么。”他挣扎着说,退到房间里,在椅子上跌坐下来。那张圆形的大藤椅,采芹在士林买回来的。她每次受了委屈,就把自己蜷缩在这张椅子里。他痛楚的蹙起眉头,为什么你要给她委屈受?她在的时候,你只会欺侮她,冤枉她,责难她……她奔波着为殷振扬还债,你却咬定她迷失堕落。她为什么不把殷振扬的事告诉你呢?她不敢啊,傻瓜,你那样自命清高,她怎敢说出来!她怕你啊,她一直像只受伤的小麻雀,像防风林里那只小麻雀……

  “你坐好,我去给你倒杯水来。”燕青嚷着,往厨房里跑,接着就叫了起来:“怎么?你家连开水都没有!”

  “哦,”他回过神来:“我忘了烧。”

  燕青从厨房里出来了,又是笑靥迎人的。

  “没关系,我来帮你烧。”她走过来,仔细的看看那小屋,又仔细的看看他,叹了口气。“你怎么把房间弄得这么乱七八糟,你自己也是,你几天没刮胡子了?真是越来越有艺术家气概了!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一连两次没去帮我爸爸工作,我老爸很关心你,以为你生病了!”她俯头更仔细的看他:“你是不是生病了?”“没有。”他闷闷的回答。“没有?”她挑高了眉毛,眼中闪着光。“你明明生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这种病的名字叫‘相思病’!是一种心形细菌造成的,那细菌会慢慢的侵蚀人体,从骨头吃到内脏,从内脏吃到肌肉,最后,把整个人都化成飞灰……啊啊,这是种很可怕的病,幸好不传染!”

  他想笑,但是他笑不出来。

  燕青不再理他。她去厨房烧了开水,泡了两杯茶,把茶端到客厅来,她递给书培一杯,自己拿了一杯。然后,她拖了一张椅子,坐在书培的对面,收起了那副调皮的笑容,她一本正经的说:“我们来谈谈采芹,好不好?”

  他把头转开,皱拢眉头。

  “你知道她走了,还谈她干什么?”

  “是的,我知道她走了。陈樵都对我说了,她跟一个弹电子琴的——那人叫什么名字?”她忽然问。

  “关若飞。”他机械化的回答。

  “哦,关若飞。”她点点头。“据说,是采芹和关若飞恋爱了,你们三个居然面对面的摊牌了,然后,你把采芹‘移交’给了关若飞。是吗?”

  书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你一定要谈这件事吗?”他阴鸷的问。

  “是的,一定要谈。”燕青坚定的瞪着他。那对大眼睛里盛满了智慧。“因为,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让我告诉你一句话,采芹绝不可能爱上关若飞!”

  书培浑身一震,抬起眼睛来,怔怔的盯着燕青。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他哑声问。

  “我知道。”她闭了一下眼睛,温柔的看着他。她的声音诚恳、清脆,而真挚。“因为我比陈樵他们都深刻的观察过采芹,我像个科学家分析原子似的去分析过采芹,她不可能爱上关若飞,因为——你是她整个的世界,她眼里、心里、思想里、意志里……都被你填得满满的了,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地位来接纳关若飞。”他的呼吸更急促了,他的眼睛开始发光了。

  “这……这只是你的想法,你没见过关若飞,那人确实是个人才,长得一表不凡,弹一手好琴……”

  她扑下身子,忽然用双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问:

  “你……有没有觉得过,我并不难看?也还……有一点点可爱之处?”他怔了怔。“是的,你确实很可爱,不止一点点。”他坦白的说。

  “那么,你为什么没有爱上我?”她率直的问,坐正了身子。“你明知道,追求我的人有一大把,你为什么没有爱上我?何况……”她深深的看他,嘴边浮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对你下过相当多的工夫,想尽办法来吸引你的注意,念你念的书,背你背的诗,拚命要表现我的风度和学问,拚命想压倒你那个殷采芹,甚至陪你去帮我老爸做那份枯燥得要死的工作……怎么?我仍然没有办法让你爱上我?”

  “哦?”他脑子里有些昏乱,有些歉然,有些糊涂。“对不起,燕青,”他喃喃的说。“事实上,你确实很吸引我,如果没有采芹,我想……”“要命!”她叫,脸微微涨红了,推开椅子,她站起来,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子,回到他面前的时候,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你放心,书培。我不是来向你求爱的,我早就对你放弃了!否则我也不会坦白对你说了!”她说:“我告诉你这些,只为了向你证明一件事,当你心里有了采芹以后,别的女人再强,对你也没有吸引力了。那个关若飞,他的地位和我差不多,只是比我惨!因为他可能不像我这么潇洒。我对你,老实说,想征服你的念头比爱情多,那个关若飞……我不知道了!假若他真爱上采芹,他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采芹,她是绝不可能爱上他的!”

  书培目不转睛的看着燕青,他又能呼吸,又能思想,又能分析,又能希望,又能振奋了。他深吸了口气,讷讷的说:

  “你怎么能这样肯定?采芹亲口对我承认,她要关若飞而不要我,你怎么能这样肯定?假若她不爱他,为什么她要他?”

  “我不知道。”她有点困惑:“或者,关若飞只是她的一个工具,一个藉口。或者,是你伤了她的心,她觉得跟你在一起再也没有前途了。或者,她受到了某些压力,使她自惭形秽……像我,像何雯,都可能构成她的压力。你最好想一想,你们分手前,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她心灰意冷的事情?”

  他直跳了起来。“那张纸条!”他说。“什么?”“那张纸条!”他叫着:“我写了一张纸条给她,我写了很多混帐话,天知道!我并没料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可是,”他又萧索了下来,望着她,他摇了摇头:“这仍然只是你的猜测而已,她也很可能爱上关若飞。我们之间发生过比纸条更严重的事,她都没有这样决绝而去。不,这只是你的猜测……”“好吧!”燕青站起身来:“我只是把我的感觉告诉你!相不相信是你的事,”她摇摇头,深思地。“采芹,她心里只有你!”她往门口走去,抬头对室内扫了一眼,忽然有所发现的问:“那张画呢?你给她画的那张像呢?到那儿去了?”

  “她带走了。她说,相聚一场,算给她的纪念。”

  “这不就明白了!”燕青胜利的叫了起来:“既然根本变了心,既然根本爱上了别人,带走你的画干什么?她就该把你干干净净的从她生命里除去,还留什么纪念?她怎能每天对着关若飞,而让你的纪念夹在他们中间?你——”她瞪着他:“还没有成熟,你根本不了解女人!想想清楚吧!”她推开房门,从门口地上拾起了一封信:“嗨,有你一封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寄来的!你这个房间真乱!说不定是采芹写给你的,你也不拆封……”书培直扑过去,一把抢过那封信,看看封面的字迹,他的心就凉了一半。不是采芹,是父亲!父亲从家乡寄来的,一定是命令他“暑假非回家不可”。噢,他已经千头万绪,心乱如麻,怎样回去?但是,如果采芹真离开他了,他就“不如归去”了。归去,归去,他又迷惘起来,他如何归去,面对那小海港,那防风林,那白屋,那岩洞,那海滩,和那“彩霞满天”啊!“我走了!”燕青在说。

  他惊觉过来,抬头看着燕青,一时间,他觉得有千言万语,想对燕青说,他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动和感激,如果没有采芹,他真的会爱她的,他想。他也真的受她吸引,他想。燕青对他温和的笑笑,眼睛闪亮的说:

  “你什么话都不要对我说,只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如果有一天,你和采芹结婚了,我一定要当伴娘!”她说,翩然一笑,飞快的跑走了。

  书培呆怔在那儿,如果有一天,还会有这一天吗?采芹已经走了,跟另外一个男人走了!如果有一天,还会有这一天吗?他跌进了椅子里,突然想起,他们早就可以结婚了,每一天都可以结婚,他却拖延着,拖延着,拖延着……一直拖到她投进别人怀里。为什么拖延呢?他低下头,望着父亲的来信,他对着那信封凄然微笑。慢吞吞的,机械化的,他拆开信封,抽出信笺,他开始读下去。只读了一个头,他就整个人都震动了,所有的意志都集中了,他仔细的、迅速的念着那封信:

  “书培:

  我用了两整天的时间来思想,来考虑,我到底要不要写这封信给你。现在,我终于想清楚了,终于体会出许多我一向忽略的事情,所以,我必须写这封信给你了。我猜,采芹一定非常守信用,她绝不会告诉你,我在前天早晨到了你们的小阁楼,和她见了面,谈了话!……我停留了大约半小时,然后,我就走了。虽然采芹曾要去学校找你,是我严辞阻止了。因为,当时我被我所看到的景象,和采芹的存在吓呆了,我只想赶快离开,让你不要发现我来过。既然你如此处心积虑的隐瞒我,你和采芹同居的事实,那么,你必然对我另有交代。我是从你那小阁楼里逃走了。我想,我当时是下意识的期待你的‘另一交代’。你既然和她同居一年多之久,而不谈婚姻,你当然是另有打算了。我直接乘火车回到了家里,然后,我开始思想,开始回忆,从你童年和采芹的点点滴滴,想到我这次和采芹的‘意外见面’。你相信吗?书培,我想得越多,想得越久,我就对采芹的同情越深,好感越重。前天早晨,我们只匆匆的交谈了数语,我没见过比她更敏感而聪明的女孩,她立即发现了我对你的失望,对这整个事件的失望(不可否认,它当时对我像个致命的打击)。她那样迫切的急于安慰我,甚至一再表示她和你只是‘暂时同居关系’,你的真正女友是苏燕青。而当我对你的成就怀疑时,她又那样满脸发光的赞扬你、谈你、说你。你的画,你的设计,你的文学编撰工作……她把你说得像个世界上唯一仅有的天才。哦,书培,在那一刹那间,我就了解了一件事,她对你的爱决不亚于我对你的,虽然这两种爱的性质不同。甚至于,她给我一种感觉,她比我更爱你。我爱你,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她爱你,因为你是你。我爱你,还想占有你,她爱你,连‘占有’的念头都‘不敢’有。因为,她自觉她是那么渺小,渺小得像只蚂蚁,像一粒细沙,那一只蚂蚁或细沙可以‘占有’‘世界’呢!书培,如果当时我不能体会,我现在已经完全体会了。我几乎不太能了解你怎会变成她的‘世界’?但是,我想,在她是个小女孩儿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她的‘世界’了。不可否认,我一直是个思想保守、生活拘谨、道德观念深重的老人,我固执而严肃。对采芹,我从头就不赞成,我不喜欢她的家庭,不喜欢她的父母,不喜欢她的哥哥,也不喜欢她那段‘历史’!你是对的,你宁可躲在台北,而不让我知道采芹的存在,你知道这样会给我太大的打击。哦,书培,你这样‘孝顺’我,你预备以后把采芹怎么办?当你必须面对我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准备牺牲采芹了?你是不是真狠得下心来打破她整个的世界?你有没有认真衡量过,她在你的生命里,到底有多少比重?如果你没有衡量过,我却衡量过了。我看到了那张画像,你给她画的像,她站在彩霞满天的窗前,浑身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发光的不是天空,而是采芹!书培,我知道了。如果她不是你的‘世界’,她起码也是你的‘阳光’了。这两天来,我在和我自己‘交战’,不知道我该对这件事采取怎样的态度?但是,我不想还好,我越想就越愤怒。对你的愤怒,对我自己的愤怒。书培,我怎么会把你教育成这种典型?你简直把你的父亲看成没有灵性、不懂爱情的老顽固!你居然不敢面对我,说一句:‘我爱采芹,我要采芹,你同意,我娶她!你不同意,我也娶她!’书培,你好没个性,好没骨气。我真不懂采芹怎么会爱你?可是,儿子呵,我真谢谢你没有这样做,如果你真敢这样做,你就失去你的父亲了。你也了解这一点的,是不是?你知道我就是那样一个老顽固的,是不是?所以,你宁可独自一个人在矛盾和苦恼中去煎熬了?你既无法抛下采芹,你又无法抛下老父。孩子,你岂不太苦?岂不太苦?

  你该谢谢采芹的。短短半小时的会面,她征服了我。天知道,我仍然不喜欢她的家庭、父母、哥哥……可是,如果今年暑假,你不把她带到我面前来,你不和她好好的完成‘佳礼’,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信已经写得太长了,我不再多说了。如果你还有什么不了解的地方,去问采芹吧!

  祝健康

  父字

  又及:采芹和我谈到那张画像里的彩霞,她曾说,那是黄昏的彩霞,因为黄昏后就是黑夜。请代我转告她,黄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样的。反正,那是你们的‘彩霞’。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

  书培一口气念完了这封信,忽然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他把头埋在膝上,让泪水一直涌出来。心里的浓雾却在慢慢的散开,散开,散开……这就是原因了!原来父亲来过了!这就是那个早晨所发生的事;先是自己留了那张混帐条子给她,然后父亲来了。于是,他的压力,父亲的压力,殷振扬的压力……他们合力把她逼走了!这就是燕青所说的压力了!这就是了!他举起那封信,忽然把自己的嘴唇紧压在那信笺上。爸爸啊!你不是老顽固,你不是!你不是!你比我更懂‘爱情”啊!你在半小时里已经体会出采芹对我的爱,我却在十几年的相处后还不了解!该死的乔书培!你既不如父亲,你也不如燕青,他们都知道采芹不会移情别恋,只有你这个荒唐的白痴,才会认为她会舍你而去!

  可是,采芹在哪儿?采芹在哪儿?采芹在哪儿?

  抓起了那封信,跳起身子,他冲出了房门。找采芹去!找采芹去!找采芹去!他全心灵、全意志、全思想、全感情都在呐喊着:找采芹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7-06-30
24



  采芹在医院里已经躺了四天了。

  这是第四个晚上了,关若飞在病床前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一面打量那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采芹。盐水针已经停止注射了,但是,采芹的脸色仍然和被单的颜色一样白。在那床头柜上,晚上送来的食物盘,依然一动也没动。采芹的眼睛睁着,迷迷蒙蒙的看着窗子,她似乎在想着什么,在沉思着什么,或在回忆着什么。总之,她心中有两扇门,关若飞几乎可以看到,那两扇门正紧紧的关闭着,不让外界任何的力量闯进去。终于,关若飞停止了踱步,他一下子就停在采芹面前,直瞪着采芹,他下决心的开了口:

  “采芹,你听我说!”采芹受惊的把眼光从窗玻璃上收回来,落在他脸上,她眼底有着疑惑和询问的神色。

  “你在医院已经躺了四天了!”他说,“你是不是一辈子预备在医院里躺下去了?”采芹闪动着睫毛,嘴唇轻轻翕动了一下,吐出了几个模糊的字:“我会好起来。”“你会好起来?”关若飞吼着,他忽然冒火了,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他直瞪着她,生气的、大声的说:“你怎么样好起来?你什么都不吃!自从进医院,你就靠生理食盐水和葡萄糖在维持着!看看你的手腕,”他捋起她的衣袖,注视着那瘦削的胳膊,整个胳膊上都又青又紫,遍是针孔:“医生说,已经没有位置可以再注射了。你为什么不吃东西?你安心要自杀是不是?我真……”他咬牙切齿:“我真窝囊透了!我真想把你丢在这里,再也不要管你了!”

  她凝视着他,乌黑的眼珠里有着真诚的歉意。

  “对不起,关若飞。”她温柔的低语。“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你知道?”他挑高了眉毛,声音压低了。“你知道你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他问。“太多了!”她低叹着:“我连累你在医院里耽误时间,我让你操心,我使你无法工作……”

  他摇头,对她深深的摇头,拚命的摇头。

  “都不是!你最气我的是那个晚上,乔书培来的那个晚上!你凭什么把我拖出来当挡箭牌?你凭什么让那小子误会我是你的爱人?”他用手扶住她的下巴,紧盯着她的眼睛:“知道吗?采芹,我一点都不喜欢我扮演的角色,你让我窝囊透了!我越想越窝囊,越想越生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那家伙,但是,我比你更清楚,你决不是为了我!哈!”他回忆着:“那笨蛋居然把你‘给’了我,他走得真漂亮!他妈的!”他忽然冒出一句粗话,又对自己的粗话下了一个注解:“这三个字是从殷振扬那儿学来的。他妈的!”他提高了声音:“我告诉你,那个乔书培‘真’是走得漂亮,他对殷振扬讲的那几句话,我简直想为他鼓掌。真要命!采芹,你为什么不爱一个平凡一点的家伙,让我还能保持一点优越感!甚至可以自欺欺人的说服自己,你真的是爱上了我才不要他?”

  采芹望着他,他这几句话竟说得她眼睛发亮。他知道她的眼睛是为乔书培而闪亮,他心中酸楚。却也为她的病情萌出了希望。进医院四天以来,这是第一次他看她眼里又冒出生命的光华。“我们办个交涉好不好?”他柔声低语:“让我去把他找来,你们有任何误会,都可以当面说说清楚!”

  她惊跳,脸色顿时变得更白了,眼底的光华在一刹那间全部消失,她神经质的一把抓住床栏杆,试着要坐起来,她挣扎着,喘着气说:“你敢去找他来,我马上跳楼!”

  她的神情把他吓住了,她那样认真,那样严重,显然决非虚词恐吓。他慌忙伸手压住了她,急促的说:

  “好了,好了,你躺好,我是说着玩的!”

  她躺平了,悲哀的看着他。

  “关若飞,你并不想要我?”她凄楚的问。

  “我不是不想要你,采芹,”他悲哀而坦白的回答:“你和我一样清楚我多想要你,不过,我要的不是你的躯体,是你的心。而现在……我比以前更了解你了,采芹,我——不能要你。”她软弱的叹口气,居然笑了,那笑容又寂寞又凄凉。

  “我懂。”她低低的说:“你不是‘飘’里的白瑞德。”“决不是!”他同意的说,从餐盘里拿起一杯橘子汁。“喝一点水果汁,好吗?你一定要试着吃东西!”

  她再叹口气,顺从的说:

  “好吧,我试试看!”他扶起她的头,把杯子凑在她的唇边,她勉强的喝了一口。立即,她又呛又咳又吐又喘起来。吓得他慌忙按铃叫护士。她大吐特吐,脸由苍白而涨得通红,护士扶着她,让她吐个痛忙。她胃里根本没有东西,吐出来的全是清水。好半天,她才平静了,浑身全被汗水湿透了。护士换掉了被单和弄脏的枕头衣物,对关若飞说:

  “等一会儿,你再试试看。如果还是不能吃,我们只有再注射葡萄糖。”“不要再注射了!”她悲哀而痛苦的在枕上摇头。“我怕那针管,那瓶子,不要再注射了。”

  “可是,”关若飞叹着气说:“你要吃啊!你为什么不能吃呢?你——”他瞪着她,跺跺脚:“要命,你只是没有生存的意志而已!你潜意识里抗拒食物,你根本不想吃东西,你根本就——他妈的不想活了。”

  她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不要跟着哥哥说脏话。”她低语,经过这样一折腾,累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掉了。病房门被推开了,殷振扬大踏步的跨了进来,仍然满脸笑嘻嘻,一副趾高气昂、得意万分的样子:

  “好消息,好消息!”他嚷着:“关若飞,我找到工作了。那老板居然信任我开车,其实,别的技术不行,我的驾驶技术是第一流的!他妈的,开计程车,算我殷振扬今天是落魄了!不过,总比靠妹妹养好些!真他妈的!”他看到采芹了。“怎么,”他愕然的说:“这家医院不行啊?你怎么越治越糟糕了?”关若飞一把拉住了殷振扬,说:

  “你别大吼大叫,让她休息一下,我们到外面去谈谈!”他把殷振扬拉到病房门外。门外是走廊,有长沙发供人休息,他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殷振扬的脸色变了。“怎么?”他低声问:“她到底是什么病?送进医院来的时候,医生不是说没什么要紧,只是贫血和疲劳过度,休息两天就可以出院吗?怎么现在更瘦了?脸色更坏了?怪不得我妈说,有病千万别住医院,一住医院,就没病变小病,小病变大病,大病翘辫子……”

  “喂喂喂,”关若飞说:“你讲点吉利话行不行?”

  殷振扬慌忙住了口。“我今天和医生详细谈过了,”关若飞说:“她身体上确实没什么很严重的病,但是,四天来,她什么都不吃,只要勉强她吃东西,她立刻吐得天翻地覆。医生说,她在潜意识的抗拒生存,换言之,她在下意识的自杀。医生要你同意,如果明天情况还不能改善,要把她转到台大精神病院去。”

  殷振扬张大了嘴。“为什么要我同意?”他问。

  “因为你是她唯一的亲属。”

  殷振扬怔了几秒钟,然后,他重重的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直跳起来,嚷着说:“医生不知道她的病根,我知道!你别急,我去把那个他妈的乔书培找来,保管她百病全消!你不要吃醋,老实告诉你,我这个妹妹从六岁起就爱上了那个家伙,爱得个天翻地覆死去活来……只有他有办法,我找他去!”他往外就冲。

  关若飞一把拉住他,把他拖了回来。

  “你慢一点!”他急急的说:“你不要操之过急,说不定弄巧反拙。我刚刚已经向她示意过了,我说要把乔书培找来,谁知我不提乔书培还好,一提到他,采芹就眼睛发直,神色大变,跳起来说要跳楼……我看,找乔书培也没用,搞不好,反而会送掉她的命!”殷振扬的眼光直射在走廊的尽头。

  “不找也不行了。”他喃喃的说:“他自己找了来了!”

  “谁?”关若飞惊愕的抬起头。

  “除了乔书培还有谁?”

  是的,乔书培来了,他正从走廊的那一头,急急的直冲过来,他满头大汗,脸色发青,下巴上全是胡子渣,满头乱发,一脸的憔悴和焦灼,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里紧握着一封信,他一下子就停在关若飞和殷振扬面前了。

  “她……她……她怎样了?”他结舌的、惊悸的、恐慌的问。“不太好。”关若飞摇了摇头,直视着他。

  乔书培往病房里就冲,关若飞把他一把拉住。

  “不要进去!”他警告的说:“你会杀掉她!”

  他站住了,面无人色。“她到底怎样了?”“她不想活了!”殷振扬插口说,他说得简单而明了:“四天以来,她什么东西都不能吃,吃什么吐什么,医生说要送精神病房。她也不要见你,听到你的名字她就要跳楼。”

  乔书培怔在那病房门口,一动也不动的呆立着。半晌,他一咬牙,又往病房里冲去,关若飞立刻拦在房门口,对他深深摇头,严肃而诚挚的说:

  “当心,乔书培,她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你这一进去,说不定会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你最好想想清楚,你有把握能唤回她生命的意志吗?”乔书培静静的瞅着关若飞,他的眼睛发红,声音沙嗄而喑哑:“如果连我都无法唤回她生命的意志,恐怕就再也没有人能唤回了,是不是?”“是。”关若飞简洁的说:“但是,别忘了,造成她这种局面的也是你!”有个护士捧着一盘食物走过来了,食物盘里是一碗藕粉,一杯牛奶,她看看拦在病房门口的三个男人:

  “请让一让!”她说。乔书培回过神来,他盯着那食物盘。

  “你们不是说,她什么都吃不下去吗?”

  “是呀!”护士小姐接了口:“可是,总得试着让她吃呀!再不吃怎么行呢?铁打的人也禁不起饿呀!”

  乔书培死盯着那食物盘,心底有根细细的线,在猛然抽动,他从某种记忆底层的痛楚里,蓦然惊觉过来:“交给我!”他说,接过食物来,他注视着护士,眼光闪烁:“她能吃水果汁吗?”“她能吃任何东西,只要她吃了不吐出来!”

  乔书培飞快的把食物盘放在关若飞手上,飞快的说了句:

  “你帮我拿一拿,我马上就来。”

  他飞快的转过身子,飞快的奔向楼梯,飞快的消失了身影。关若飞和殷振扬面面相觑,殷振扬喃喃的说了句:

  “糟糕!我看这个人也要送精神病院!”

  乔书培回来了,手里握着杯水果汁,黄黄的,像蜂蜜般的颜色,他把那杯水果汁放在餐盘中,把手里的几张绉绉的信笺竖在杯子上,他细心的布置那餐盘,好像他要画“静物”画似的。关若飞和殷振扬再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终于,他战战兢兢的捧着那餐盘,走进了病房。关若飞和殷振扬情不自禁的跟在他后面。

  他径直走向病床。采芹正阖目而卧,苍白瘦削得几无人形。听到脚步声,她连眼皮都没动一动。

  “采芹!”他低哑的说:“我给你送东西来吃了!”

  她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惊跳了起来,迅速的,她睁开了眼睛,死瞪着他,震颤着说:

  “他们还是把你找来了!我说过不要见你,我说过!”

  “不是他们把我找来的,”他镇静而低沉的说,喉咙发紧,眼眶发热,声音却坚定而清晰。“是我自己找来的。我一个晚上跑了好多地方,我先去喜鹊窝,他们说你四天没上班,我再去绿珊瑚,他们说你也四天没来,叫我去‘梦湖’咖啡厅试试,我又去了梦湖,又没找到,我再折回到喜鹊窝,有个小弟才告诉我,你那天晚上晕倒了,他曾经帮关若飞叫计程车送你到中华开放医院来,于是,我就赶到医院里来了!”

  她死死的瞪着他,似乎在竭力和自我挣扎,然后,她就蹙紧眉头,用力闭上了眼睛。

  “你还找我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夹杂着深切的痛楚。“我已经不是你的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他在床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还端着那个托盘。

  “我在医院门口买到一杯甘蔗汁。”他低声说。声音好柔好细好深沉。“你知道甘蔗汁涨价了吗?要六块钱一杯了。我找了半天,只找到三块钱,我说——我买半杯吧!他居然给了我一满杯……”他的声音哽住了。“你瞧,这还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世界,是不是?”采芹不由自主的睁开了眼睛,泪水疯狂的从眼角流下去,濡湿了她的头发,她吸着鼻子,挣扎着说:

  “你……不要这样子,你……把我弄哭。”

  “对不起,”他也吸着鼻子。“你是要先和我共饮一杯甘蔗汁?还是先看一封信?”“一封信?”她愕然的问:“什么信?”

  他把信笺竖在她眼前,让她去念那上面的字迹,她努力张大眼睛,集中视线,吃力的去看那文字,只看了两段,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不行,我看不清楚,你念给我听!”

  “好。”他把托盘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他开始低声的、仔细的、清晰的念着那封信,她一动也不动的躺着,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他终于把那封信念完了,包括那段“又及”:“采芹和我谈到那张画像里的彩霞,她曾说,那是黄昏后的彩霞,因为黄昏后就是黑夜。请代我转告她,黄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样的。反正,那是你们的‘彩霞’。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他放下信笺,注视着采芹。采芹那含泪的眸子,闪亮得像天际的星辰,她整个面庞,都绽放着无比美丽的光彩。她嘴里喃喃的背诵着:“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她大大的喘了口气,望着书培,喜悦而崇拜的叫着:“噢,书培,他是个多么伟大,多么伟大的父亲啊!”书培含泪凝视她。“我只有一点点怀疑……”

  “怀疑什么?”“他会不会嫌你这个儿媳妇太瘦了!”

  “噢!”她叫,热烈的握住他的手。“给我那杯甘蔗汁!我又饿又渴!我要好起来,我要马上好起来!”

  他捧住那杯甘蔗汁,扶起她的身子,望着她如获甘霖般,一口气喝了下去。她没有呕吐,她一点也没有呕吐。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怜惜的、专注的、深切的停在她的脸上。

  关若飞悄悄的拉了拉殷振扬的衣袖,这间房间里,再也不需要他们两个人了。不受注意的,轻轻的,他们退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采芹和书培没有注意任何人的来往和离去,他们只是那样深深的含泪相视,两人的眼光紧紧的交织着,彼此注视着彼此,彼此研究着彼此,彼此吞噬着彼此,彼此包容着彼此……一任时间静静的流逝。

  窗外,黑夜正慢慢隐去,彩霞飞满了整个天空。

  —全书完—

  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七日黄昏初稿完稿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一日黄昏初度修正

  一九七八年八月七日再度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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