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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彩霞满天》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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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30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乔书培漫步在沙滩上。

  是三月的末梢,阳光暖洋洋的照射在海面及沙滩上。那些白色的细沙,被阳光染成了一片金黄。海面上,像是敲碎了一海的玻璃屑,反射着点点光华,亮晶晶的,闪熠熠的,明晃晃的……炫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乔书培敞着夹克,迎着那带着咸味的海风,无意识的在海滩上走着。低着头,他看着自己在沙上留下的足迹,那单调的,清晰的,孤独的一行足迹。他微蹙着眉梢,陷在某种若有所待的沉思中。三月的末梢,天气仍然带着凉意,海边的风,吹扑在人身上,是凉飕飕的。这种季节,海边总是静悄悄的。不像夏天,这儿会充满了弄潮的孩子们,追逐嬉笑的少男少女,以及拾贝壳的,打水战的,又叫又闹的顽童们。夏季,这儿是孩子们的天堂。而现在,海边却阒无一人,只有他在这儿默默凭吊。他数着自己的脚印,带着份寥落的、萧索的、酸楚的感觉。在海湾的另一边,就是渔船出海及归航的所在,码头上永远热闹喧哗。码头和小镇是相连的,这西部的小海港虽然已在最近繁荣了不少,却仍然维持着它朴拙的民风。而海湾的这一边,绵亘着沙滩与岩石,顺着海岸走,你似乎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他曾经走过,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从日出走到日落……只是,那时候,印在沙滩上的足迹不是他一个人的,另一对细小的脚印总是追随在他身边,一路追随到世界的尽头。而今,那对脚印呢?他一凛,心头似乎被针刺了一下,抬起头来,他看着那海边耸立的岩石,那些巨大的石块,被海浪日夜扑打,被海风朝夕侵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挫磨成了不同的形状,有的像恐龙,有的像老鹰,有的像张牙舞爪的怪兽,也有的平坦光滑如一片石板。小时候,这儿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只要躲进这些石堆里,好几小时都可以不被发现,当你渴望孤独的时候,这儿也是隐藏住自己的最佳隐避所。他曾经隐藏过。在那些巨石与巨石之间,有个仅可容人的狭小石缝,缝后有个小小的石洞,他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鹰巢”,因为这洞的上面,就是那块直耸入云、状若老鹰的巨岩。这石洞是他的秘密,全世界,只有另外一个人会在这石洞里找到他。

  他心底的刺痛在扩大,扩大成了一片迷惘的、怆恻的情绪。不由自主的,他背向海洋,往内陆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熟悉的走往那个方向;那片稀疏的防风林。防风林在海滩的外围,由许多像松树般的树木造成的。小时候总是疑惑,沙地上怎能长出松树?他以为松树是属于高山峻岭的。长大后,才知道这些并非松树,而是一种名叫木麻黄的植物。走进树林,他再深入了几百公尺,地上仍然是软软的细沙,沙上躺着一些无人注意的、像松果般的果实。他弯腰拾起了一枚。多年前,他也曾在这树林中游荡。他直起身子,耳边似乎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说:“我捡到一只小麻雀,它不会飞了。”

  他猛的一惊,抬起头来,四面没有一个人影。阳光穿过树隙,在四周投下许多树木的阴影。他深吸了口气,小麻雀,是的,那是只不会飞的小麻雀。他似乎感到一只小手把麻雀放进他的手中。“你会治好它,是不是?”

  他带走了那只小麻雀,只为了那个信赖的声音。一星期以后,小麻雀长成了,他们把它带回林中,望着它振翅飞去。那是他和她第一件共有的东西,共有的希望,共有的祝福,和共有的欢乐。他倚靠在树干上,迷茫的抬起头来,心里恍恍惚惚的想着拉马丁的诗句;“旧时往日,我欲重寻”。谁能寻回旧时往日?永远没有人能够!他透过那稀疏的树木,眼光直射向林外,搜寻的望向东方,在那儿!他又看到了那栋老屋!那栋古老而庄严的老屋!“白屋”,大家都这样称呼这幢老房子,因为,据说它最初是由白色的大理石片砌成的,后来,石片斑驳了,才补上了其他五颜六色的建材。“白屋”早就不是白色了,但,它依然那样壮丽,那样倨傲,那样带着它特有的傲岸的气质。它耸立在那儿,漠然的面对着海洋,面对着那块高大的“鹰岩”。“白屋”和“鹰岩”像两个对峙着的巨人。他总把这栋房子称为“巨鹰之家”。奇怪“白屋”和“鹰”之间的关系,它的主人姓殷,面对着“鹰岩”,是有意?还是无意?小时候,总觉得住在白屋里的人又神秘,又幸运,又与众不同。似乎比所有的人都要高一等。现在呢?老屋的外墙早已灰败,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拱形的窗口,看不到窗纱,也看不到人影。倨傲的老屋只剩下了一份难以描述的寂寞和冷清。昨天,父亲轻描淡写的说过:

  “知道吗?白屋要拆掉了,有人投资,在这儿盖一家观光旅社。”他凝视那老屋,那楼上是一排窗子,从右边数去的第三个窗口,有个女孩曾倚窗而立,有个女孩曾倾听海鸟的啁啾,有个女孩曾弹奏着钢琴,用软软的童音,唱一支好单纯、好细致的歌:

  “彩霞满天,渔帆点点,

  海鸟飞翔,海浪腾喧,

  对此美景,惜取少年!

  彩霞满天,落日正圆,

  今宵过去,还有明天,

  珍惜光阴,把握少年!”

  是的,彩霞满天!这海岸是朝西的。每到黄昏,落日就又圆又大又灿烂,镶着一圈金边,往海面缓缓沉落。而满天云彩,全被落日染成了绚烂的、亮丽的、变幻莫测而光芒耀眼的色泽。从小,他就被海边的黄昏所捉住,他常常屏息的站在海边,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那落日沉进海洋,和那满天的彩霞,逐渐变成黝暗的暮色。体会着造物的伟大,宇宙的神奇,和那日升日落、潮来潮往的玄妙……他常看得那么出神,那么专注,以至于忽略了身边那小小的“影子”。是的,她是他的“影子”,曾伴着他看落日,伴着他看彩霞,伴着他迎接暮色……如今,那女孩呢?他闭上眼睛,不由自主的一挥头,过去的都过去了!弹琴的女孩,捡小麻雀的女孩,白屋里的女孩,到岩洞里找他的女孩,陪他看落日的女孩,跟着他走往世界尽头的女孩……是已经消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垂下眼睛,强迫自己把目光从“白屋”上移开。用脚尖踢了踢脚下的沙子,他无意识的呼出一口气,抬起脚来,他离开了那伫立之地,在林中茫无目的的走着。他似乎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然后,他忽然站住了,记忆的底层,有一点小火花在闪动。他四面搜寻,终于,他看见了那棵林中最古老的大树,有虬结的树干,如云如盖如亭的枝桠和树叶,他奔了过去,用手扶着那树干,他围绕着它找寻,树干上有层青苔覆盖,他小心的去剥落那青苔,然后,他找到了!在树干的根部,有块老早老早被刀子削剥的痕迹,那痕迹上,是一片模糊的阴影,彷佛可以看出字迹。他蹲下身子,仔细的去辨认那用蓝墨水写下的字;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是一片模糊的阴影,一些污染的痕迹,没有字,没有蓝墨水,他瞪视那痕迹,在内心的刻版上,却清楚的重印出那两行字:

  “女生爱男生,羞羞羞!

  殷采芹爱乔书培,羞羞羞!”

  就为了这两行字,当初这儿曾经发生多大的一场“战争”,他一个人打三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昏天黑地,简直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他还记得自己被打倒在地上,躺在那儿动弹不得,肇祸的人一哄而散。然后,就是她了,那女孩悄悄的,怯怯的,无声无息的靠近了他,拿着条小手帕,枉然的想弄干净他脸上的血痕和污渍。而他,他怎样呢?他对着她一阵狂吼大叫:“走开!你这个倒霉鬼!碰到你就倒霉!你最好离我远一点!走开!走开!”至今记得她当时的神情,小脸蛋涨得通红,乌黑的眼珠被一池清泓所淹没,小嘴巴瘪呀瘪的,终于“哇”的一声,痛哭着跑走了。这就是当年的自己!有一颗坚硬的、残忍的心!有一副倔强的、鲁莽的个性!有一份易感的、可怜复可叹的自尊!从小,他就是个孤僻的、矛盾的怪物!怎么值得一个女孩毫无理由的崇拜和关怀?他轻叹了一声,为了那无知的童年。然后,靠着树干,他在沙地上坐了下来,仰起头,他望着那树叶隙缝里的天空,这正是彩霞满天的时候,落日洒下了无数的金色光点。低下头,他看着地上的细沙,那带着些儿湿润的、白色的细沙,他不知不觉的拾起一枝枯枝,在沙上无意识的写着字:

  “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

  他写了无数个“殷采芹”,当面前的沙地写满了,他就一个名字盖在另一个的上面,继续写着,直到那脆弱的树枝折断了。那轻脆的折裂声使他微微一震,他终于抛掉了树枝,慢吞吞的把头扑在弓起的膝上。

  海浪扑击着岩石,在喧嚣着。海风穿过了树林,在低吟着。他坐在老树干的下面,默默的咀嚼着那个名字,回忆着那个名字,思想着那个名字;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殷家的女孩!白屋里的女孩!殷采芹,殷采芹,殷采芹……他的记忆被带回到许许多多年以前。那些记忆是一个片段接一个片段,像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对他纷纷的、汹涌的、前仆后继的卷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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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30




  乔书培第一次到这个西部的小海港,才只有六岁。

  他是跟着父亲乔云峰迁居到这儿来的。当时,这儿的某机关需要一个办文书工作的人,相当于秘书的职位,说起来不算什么好工作,待遇低,又远处荒凉的海滨。但是,乔云峰却毅然放弃了台北的都市生活,带着他扑奔这远迢迢的陌生小镇。乔书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作这样的决定,只隐约的明白,这件事和母亲的弃他们而去有重大的关系。母亲,母亲在他印象里已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水雾里的一颗寒星,朦胧、遥远、虚幻,而美丽。他总记得母亲有对含愁的眸子,总记得她离去之前常常抱着他暗暗饮泣,总记得她和父亲间曾有一段长时期的冷战……然后,她走了,不再回来了。然后,乔云峰把他带到了这个遥远的小海港。

  到达这儿的第一天,他们住进了公家配给他们的宿舍,一栋好简陋好简陋的小屋,竹床、竹椅、竹书架……四壁萧然。至今,乔书培记得父亲把他拉到面前,严肃而郑重的盯着他,用近乎沉痛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书培。从此,你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就让我们父子二人相依为命。我们会过得很清苦,不过,我会教育你成一个独立自主的男子汉!”

  这样,乔书培开始了他那海港中的童年。

  第一次见到殷采芹是他念小学一年级那天。

  那天,因为下午要新生训练,本来只上上午班的一年级新生,增加了下午的课程。因而,学校命令全体学生都要带“便当”(饭盒)。那真是漫长的一天,是记忆深刻的一天,是尴尬而难捱的一天!便当是父亲给他准备的,乔云峰父兼母职,原就十分生疏,那便当的饭是从公家大厨房里盛来的,上面只有一些肉松、酱瓜,和几丝辣椒萝卜干。乔书培不在乎他的饭盒寒酸,他深知父亲已经尽了他的全力。只是,上课第一天,他紧张得什么似的,所有的同学他都不认得,而那些同学彼此间都是邻居,大家熟悉得很,有说有笑有闹,只有他,孤伶伶的没有人理。而这些孩子中,有个长得又高又壮又结实的男生,显然是孩子头儿。乔书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到所有同学都叫他“小老鹰”。乔书培不明白这外号怎么来的,那孩子浓眉大眼,声音宏亮,一点也不像老鹰,倒像只老虎。

  事情发生在吃午餐的时候。全班都坐定了,老师在台上喊了一声“开动”,大家就都打开便当吃饭。老师很威严,全班都怕老师,吃得好安静,只有“小老鹰”还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乔书培打开便当后,就整个人都呆住了。因为,父亲居然忘记给他放一双筷子或是一把汤匙,那饭盒里除了饭菜之外,什么都没有。老师站在台上,很严肃的走来走去,不时命令着:

  “快点吃!限你们十分钟之内吃完!”

  他瞪着便当,急得头上冒汗,就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才好。可不敢“报告老师,没带筷子”,怕老师骂,又不敢“不吃”。最后,他一急之下,居然埋着头,像小狗般“啃”起“便当”来了。一口一口的,伸舌头去舔那饭盒中的饭,只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狼狈相”,只希望那盒便当快点“舔”完,偏偏肉松沾上了鼻子,辣椒又呛了喉咙,他憋着气,既不敢咳嗽,也不敢出声音,怕引起别人注意……但,毕竟有人注意到了,那只该死的“小老鹰”!他只听到他那宏亮的嗓子,大嚷了一句:“哎呀!他和野人一样吃饭!像我家的大狼狗!”

  一时间,所有同学的目光都向他射了过来,他惊慌失措的抬起头,鼻子上沾着肉松,喉咙里噎着饭,只听到满堂一阵哄然大笑,同学都像看见什么希奇怪物似的,指着他又笑又叫又说。教室里的安静再也维持不住了,严肃的气氛也消失了,有的同学跳到桌子上去了,有的把椅子摇得唏哩哗啦响,有的鼓着掌唱歌似的叫:

  “大狼狗!大狼狗!大狼狗!”

  老师站在讲台上,很生气的拍着桌子叫:

  “安静!大家坐好!安静!”

  但是,没有人再听老师的,大家越笑越凶,笑得老师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乔书培呆坐在那儿,只觉得脸上发烧,一直烧到脖子上,连眉毛都发烫了。他真恨不得当时就从这教室里消失,当时就有个地洞让他钻进去……大家逐渐笑得忘记了原因,只是你推我攘的闹个不停。混乱中,他忽然觉得有人在轻轻的拉他的衣服,他回过头去,立刻接触到一对好温柔好腼腆的目光,有个小女生正悄悄的站在他后面,在他还没醒悟到她的来意以前,他就感到她飞快的把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手中。他低头一看,是一双筷子!再也描述不出他那一瞬间的惊喜和感激!等他抬起头来时,小女生已经红着脸躲开了,他只注意到她有对又黑又亮的眼睛,和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他始终记得那双筷子,和那筷子引起的后患。

  那双筷子是与众不同的,是用红漆木做的,上面有雕花,筷子很短,显然专门为了放在便当里用的。两支筷子之间,有一根细细的银链子相连接。又小巧,又精致,又讲究。那天放学的时候,他特地跑去找那个小女生,要把筷子还给她,谁知,她却和那个“小老鹰”手牵手的走掉了。

  第二天,父亲竟糊里糊涂的把这双筷子放在便当盒中,根本没有追究它的来历,也没有为他另外准备一双。于是,他只好继续用这双筷子吃饭。那天,老师并没有在教室里监视他们,大家就有吃有笑有玩有闹的。谁知道,饭才吃了一半,他就觉得有个阴影罩在自己的头上,他本能的抬起头来,一眼看到“小老鹰”正像铁塔般站在他身边,恶狠狠的盯着他,大声责问:“你为什么偷我的筷子?”

  “你的筷子?”他讷讷的问,不知所措。“这……这不是你的筷子!”“还说不是我的筷子!”小老鹰怒吼,声震四邻,所有同学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他身上来了。

  “你把筷子拿出来!这有银链子的筷子只有我家有!你偷我的筷子!你是小偷!小偷!小偷!小偷……”他一个劲儿的大吼着,一叠连声的吼着:“小偷!小偷!小偷!”

  “我不是小偷!”他急急的声辩,头上又冒汗了,全班同学都瞪着他,他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放眼看去,同学都围了过来,黑压压的一群人,小女生也不知道躲在何处。“我不是小偷!不是!不是!”“这筷子是你的吗?”小老鹰咄咄逼人。

  “不……不……不是。”他越急,话就越说不清楚。“是……是……是人家的。”“哈!是人家的!你说了!你偷来的!”小老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我没有偷……没有,没有,没有!”他忍无可忍了,脸涨红了,脖子也粗了,奋力想挣脱小老鹰的掌握。在急怒之中,他伸手对那逼视着自己的脸孔一把抓了过去。于是,一场混战立即开始了,对方的拳头像雨点般挥向了自己。同学们惊天动地的吼叫着:“加油!加油!加油!殷振扬加油!殷振扬加油!加油!加油!加油!……”桌子翻了,椅子倒了,他个子小,被小老鹰压在地上,打得他浑身都痛不可忍。他愤怒极了,愤怒得完全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没有理智了。急切中,一切原始的本能都发作了,他忽然张开嘴,对小老鹰的手臂一口咬去,小老鹰杀猪似的尖叫起来,他却死命的咬住不放,越咬越紧,越咬越重……然后,他忽然觉得四周安静了,只有小老鹰在狂喊狂叫:

  “他是只狼狗!他咬人!哎哟!哎哟!……”

  在小老鹰的狂叫声里,传来老师严厉的怒吼:

  “乔书培,松口!”他惊慌的松了口,躺在地上,仰视着老师。从没看过那么严厉的目光,那么责备的眼神。老师伸出手来,一手一个,把他和小老鹰都从地上拎了起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老师声色俱厉的问:“是谁先动的手?”老师的目光停在小老鹰脸上。“殷振扬,一定是你!你怎么永远不学好?留了一级了,还不好好读书,就会打架……”老师的话没说完,乔书培开了口:

  “是我先动的手。”“什么?”老师惊愕的瞪着他。“是你?”

  “是我。”他简单的说,倔强的挺立在那儿,本来就是他先去抓小老鹰的,他想。老师有些糊涂了,小老鹰立刻理直气壮的抬起头来,大声说:

  “是他!是他先动手!他是只狼狗!他咬我!老师,你看!他把我咬出血来了!他还是小偷,他偷我的筷子,他是小偷……”“我不是!”乔书培挺直了背脊。

  “不是他偷的,”有个细细小小的声音,蚊子叫般的哼了出来。“筷子是我送给他的,不是他偷的!”

  乔书培看过去,小女生怯怯的站在屋角,脸红红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细小得谁都听不清,见鬼,你不会说大声一点吗?“他偷东西!”小老鹰还在吼:“是他!是他!是他!他是小偷,他是狼狗……”“你是猪八戒!”乔书培对他喊了回去。

  “住口!”老师大叫:“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又打架,又说脏话,每人罚站三小时,写注音符号一百次!现在,给我到黑板前面去罚站!去!”于是,那天,当全班都在上课,他却挺立在黑板前面,脸对着黑板,一动也不动。小老鹰似乎并不以为意,不时回头对同学伸舌头,引得同学们吃吃发笑。也不时投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目光。他却认为是奇耻大辱,而且,又委屈,又恼怒,浑身又痛不可当。心里又急,因为衣服撕破了,不知道回去对父亲怎么讲。这样,好不容易挨到下了课,同学都散了,老师才把他叫下来,简单明了的说:

  “乔书培,再发现你打架,就开除你!一连两天,都是你在惹麻烦,看你长得眉清目秀,怎么不学好?怎么开口咬人?只有狗才咬人,懂不懂?”

  “他就是狗!”小老鹰又在一边插口。

  “殷振扬!”老师吼了一句,于是,小老鹰不再说话,只回过头来,对他不怀好意的、轻蔑的、神气活现的作了个鬼脸。殷振扬,殷振扬,乔书培在肚子里反复记这个名字,殷振扬,我会报复,总有一天,我要报复!等我长得和你一样高,等我的拳头和你一样硬,我必定要报今日之仇!必定要报你今日带给我的耻辱!

  “好了,”老师结束了他的教训:“都给我回家去!”

  乔书培回到书桌边,默默的整理着书包,同学都走光了,殷振扬也不知何处去了。他闷着头收拾书本、铅笔盒、便当……然后,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悄悄的,慢慢的挪近到他身边,他抬起头来,是那个小女生!穿着学校的制服,白衬衫、白裙子,那衣裙就是与众不同,质料又白又细致。她的那张小脸也硬是与众不同,皮肤又嫩又光滑。她站在那儿,微微的喘着气,嗫嗫嚅嚅的低语:

  “你……以后不要和我哥哥打架,你打不过他,他……他是很厉害的,你……”好哇!原来这小女生是殷振扬的妹妹!怪不得她说话像蚊子叫,不肯挺身而出帮他洗刷“小偷”的罪名!他瞪着她,你哥哥厉害,总有一天我比他更厉害!用不着你来帮他耀武扬威!他想着,咬紧牙关,一语不发,他从书包里找出那双筷子,递到她面前去。“还给你!”他粗声粗气的说。

  她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睁得大大的。

  “不,我家有好多,这双送给你!”

  他瞪着她,送给我?谁希罕?谁要你殷家的东西?你哥哥冤我是小偷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大声说清楚呵?用了你家的筷子,又成了小偷,又成了狗,又挨了揍,又撕破了衣服,又被老师罚站,又被指责为不学好……倒霉!倒霉的筷子,倒霉的小女生!一刹那间,昨日对她所有的那份感激之情,都已烟消云散。孩子的喜怒原是那样明显,孩子的爱憎原是那样易变,孩子的是非原是那样朦胧……他抓起那双筷子,对她重重的扔了过去,嘴里大声的嚷着:

  “谁希奇你家的东西?谁希奇你家的臭筷子?拿去!”

  筷子落在地上,银链子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小女生的脸孔倏然雪白,嘴唇瘪了瘪,眼睛里有了水雾,那小嘴唇却抿得紧紧的,倔强的忍住泪水,她挣扎着说了句:

  “我……不敢跟老师讲,哥哥……他会打我!”

  乔书培没有理她,抓起自己的书包,他冲出了教室,一口气跑得老远老远,把那个泪汪汪的小女生单独留在那暮色苍茫的教室里。这小女生就是殷采芹。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30




  虽然上课的第一天就引起了一场风暴,但是,接下来的学校生活,对乔书培而言,倒是很轻松也很光采的。事实上,在进学校以前,那学文学的父亲早已给了他相当多的教育。乔云峰隐居到海港来之后,一心想当一个作家,白天上班,晚上就孜孜不倦的写作。乔书培耳濡目染,六岁已看完格林童话,知道安徒生和西游记。学校的课本对他是太简单了。第一次月考,他就拿了个第一名。接着,他在全校一年级作文比赛中又拿了第一,图画比赛中再拿第一。他成了班上一个特殊的人物,成了师长们夸赞的人物,也成了部份同学崇拜,而另一部份同学嫉恨的人物。不知何时开始,班上同学就成了两派,一派的头儿是乔书培,另一派的头儿就是殷振扬。这两派在以后小学六年的生涯中,一直是势同水火。

  开学以后没多久,乔书培就知道殷振扬兄妹是住在“白屋”里的。白屋,那耸立在海边的“巨厦”,一直像有股魅力似的吸引着乔书培,每次在海边追逐嬉戏,或在防风林里捉迷藏时,他都会忽然忘形的对着那栋“巨厦”默默出神。那两层楼高的建筑物,有许多方形石柱,又有许多圆形拱门……总使他联想起童话里的古堡,幻想里面囚禁着一个公主,一些英雄。还有地牢、巨斧、铁炼……种种残酷的刑具。当这些刑具出现的时候,殷振扬总是手持利器的那个大坏蛋。至于殷采芹呢,她在“白屋”中扮演的角色是模棱的,他总无法把她想成白屋的主人,倒像是白屋里的囚犯。

  那时,乔书培最要好的两个同学,一个绰号叫“小胖”,因为他长得圆圆胖胖的很逗人喜爱。另一个叫“阿松”,长得又黑又壮,是班上的体育健将。他们三个常常结伴在海边玩,拾贝壳、捉迷藏、赛跑、游泳、钓鱼、爬岩石、钻岩洞……海边就有那么多做不完的游戏。一天,当他们在防风林里比赛爬树的时候,忽然,从白屋里传来一阵美妙的钢琴声,琴声悠悠扬扬如水珠奔湍,如海浪敲击岩石,一忽儿细碎如小鸟啁啾,一忽儿又激烈如万马奔腾。乔书培从小对音乐艺术方面,就有种与生俱来的兴趣,他不禁听得发呆了。

  “你知道这是谁在弹琴吗?”小胖问。

  “是谁?”“是殷采芹的妈妈。”“也就是殷振扬的妈妈?”他问。

  “不是。”阿松整个身子都吊在一棵树枝上,两手攀着枝桠,在那儿晃呀晃的。“原来你根本不知道老鹰家里的事,你真笨!”“老鹰是谁?”“老鹰就是殷振扬的爸爸,大家都叫他老鹰,他很凶,也很有钱,我们学校的风雨球场就是老鹰出钱盖的,所以,连校长都怕老鹰,殷振扬才那么神气。”

  “老鹰不是殷采芹的爸爸吗?”“当然是啦!”“那么,殷采芹的妈妈为什么不是殷振扬的妈妈?”

  “我爸爸说,”小胖傻呵呵的插嘴。“白屋有好多好多个妈妈!”“白屋怎么会有妈妈?白屋是房子哩,傻瓜!”阿松说。他已经八岁了,乡下孩子学龄早晚不一,他显得比小胖成熟多了。“是殷采芹有好多个妈妈。”

  “哦?”乔书培睁大眼睛,还是没听懂。但是,欣羡之情,就不自禁的油然而生了。“有好多妈妈,真好啊!”

  “才不好呢!”阿松说:“我妈说,殷采芹的妈妈常被殷振扬的妈妈欺侮,因为她是老二。现在,老鹰又有了个老三,也好凶好凶。老三不敢欺侮老大,就天天欺侮老二。所以,我妈说,殷采芹的妈妈是个倒霉鬼,总有一天会给殷家的大老鹰小老鹰吃掉。”“什么叫老大老二老三?”乔书培问,他完全弄不清楚,只模糊的体会到殷采芹有个会弹钢琴的妈妈,这妈妈似乎是这“古堡”里的“囚犯”了。

  “你连老大老二老三都不懂?”阿松瞪大了眼睛,大惊小怪、老气横秋的。“我懂。”小胖又接嘴:“我家也有老大老二老三。我是老大,我妹妹是老二,我弟弟是老三。不过,我家的老二最凶。”

  “你懂个鬼!”阿松打断了他。“又不是讲小孩子,是讲妈妈!”“妈妈为什么也有大小?”

  “当然有大小,”阿松一副“万事通”的样子。“我妈妈就比你妈妈大。”“我懂了。”小胖说:“你妈妈是老大,我妈妈就是老二了。”

  阿松从树枝上跳下地来,用手抓了抓脑袋,显然,他也被闹糊涂了。为了掩饰他自己的“困惑”,他转移了大家的目标,大声说:“来!我们来比赛跑,看谁先跑到那棵神仙树下面!输的人请吃冰棒!”神仙树指的是林中那棵老古树,因为它生得张牙舞爪,又巨大如亭,不同于防风林里那些秀气斯文的木麻黄,所以就被称为“神仙树”。于是,孩子们开始争先恐后的奔跑,吆喝着,呼喊着,穿梭于树林之内,谁都忘了再去追究“老大老二老三”的问题。

  不过,从这次以后,每当乔书培看到白屋,每当他听到白屋里流泻出来的琴声,他都会为这“古堡”幻想出一个“囚犯”,那就是殷采芹的妈妈了。为了“同情”这个“囚犯”,他对殷采芹的“敌意”(为什么会有敌意,他自己也闹不清楚了。)也消失了很多。而真正和殷采芹做“朋友”,还是开始在那只受伤的小麻雀身上。那时,他们已经升到三年级,乔书培早已是全校闻名的“神童”了。

  那天黄昏,乔书培刚和小胖分手,一个人逗留在防风林里面,收集着“松果”(事实上,是木麻黄的果实)。他收集松果,是要做一件“艺术品”。乔云峰刚教过他把鹅卵石漆成不同的颜色,使他初窥到“化腐朽为神奇”的窍门。立即,他举一反三,想用松果、贝壳、珊瑚、石头……来一一试验。他弯着腰,细心的找寻着松果,他要外表生得整齐而硕大的。正在他专心收集的时候,他听到了那个声音,那细嫩、稚气、娇弱的声音:“我捡到一只小麻雀,它不会飞了。”

  他站直身子,就看到殷采芹那瘦瘦小小的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她默默的瞅着他,眼神里有着单纯的信赖和崇拜,她双手紧紧的捧着一样东西,那只小麻雀!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她立刻把那正发着抖的小东西郑重的放进他的手心里,肯定而依赖的说:“你会治好它,是不是?”

  他觉得有股异样的感觉窜进了他内心中。稚龄的孩子根本不解男女之情。可是,这温柔信赖的声音却鼓动了他的男儿气概和英雄感。女孩子真没用,一只小麻雀都弄得她束手无策!他想着,虽然自己也对掌心里那蠕动的小东西有些不知所措,却硬着头皮不肯表示出来。

  “让我看看它怎么了?”他粗声说。

  “我看过了,它的翅膀断了!”

  翅膀断了?他吓了一跳。小麻雀的翅膀断了,他又能怎样?但是,他依然煞有介事的检查了一番,果然,那小麻雀的一边翅膀折了,显然是顽童们用弹弓射击的结果。他把它放在沙地上,它徒劳的扇动着未折的翅膀,在沙上小步奔走,看来是可怜兮兮的。他观望了一会儿,思索着童军课上教过的“急救”方法。“要上夹板!”他说。“我去找根树枝来!”她很快的说。

  于是,他们坐在那软软的沙地上,用树枝和殷采芹系头发的毛线,忙着给那小麻雀包扎、上夹板,忙了个不亦乐乎。整整弄了一个多小时,才算把那翅膀给固定了。小麻雀在他们手心中不住扑动,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殷采芹就像哄婴儿似的,不住口的说:“乖乖,别动呵!乖乖,绑好就不痛了呵!乖乖,好可怜呵!乖乖,不要哭呵!……”

  他用一种崭新的感觉,惊讶的体会到一个女孩儿的温存和细致。然后,他忘了他的松果,忘了他的“艺术品”,忘了他的贝壳和珊瑚……当暮色来临的时候,他带回家的,是那只受伤的小麻雀。“我带回去治好它!”于是,他和殷采芹之间,有了一份共有的秘密。秘密的喜悦,秘密的希望,秘密的祝福,和秘密的关怀。整整一星期,他早上一到学校,殷采芹就会远远的跑过来,热心的、悄悄的问一句:“怎么样?”“好些了!”她会满足的跑开,整个小脸庞上,都绽发着光采和快乐。这样,一星期后,他们把小麻雀带回树林,拆掉夹板,两颗小脑袋挤在一块儿,两对眼睛热烈的盯在麻雀身上,两双小手忙不迭的去拨弄那东倒西歪的小身子,两人嘴里,都不停的呼喊着,鼓励着:“飞呀!快飞呀!飞呀!举起翅膀来飞呀!飞呀!飞呀!飞呀!……”小麻雀扇动着翅膀,在沙地上摇摇摆摆的漫步,怀疑的昂起头东张西望……然后,它终于恢复了信心,大自然在呼唤它,白云在呼唤它,广阔的蓝天在呼唤它……它骤然仰首,发出一声尖锐的、喜悦的清啼,就“噗喇喇”一声振翅飞去。他们两个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目送它飞向那白云深处。一刹那间,两双小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两人在树林内跳着,叫着,欢呼着:“它会飞了!它会飞了!它会飞了!”

  这是一个开始。从这一天起,乔书培发现殷采芹成了他的影子。孩子们还不知道男女之嫌,也不懂得异性相吸。两人只是天真烂漫的玩在一块儿。殷采芹正在学钢琴,放学后,她还常常留在音乐教室练琴,那练习曲单调而枯燥,常常要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弹奏。乔书培说:

  “难听死了!你妈妈弹的比较好听!”

  “我也会弹歌曲!”殷采芹说。

  “不信!”乔书培昂着下巴。

  于是,殷采芹弹了一支“彩霞满天”,她边弹边唱,声音婉转动听。又弹了一支“月色昏昏。涛头滚滚,恍如万马,齐奔腾……”她还不会弹和音,常用单手弹奏。那琴声虽单调,却依然悦耳。乔书培羡慕极了,叹息着说:

  “如果我也会弹,就好了!”

  “我教你!”殷采芹立即热心的说。“你来试试看!”她拍拍身边的长板凳。乔书培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指按着琴键,“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米索米……”他跟着她笨拙的练习,手指僵僵的完全不听指挥,“多米索米”变成了“多法索法”。她急了,脸就涨红了,她是最容易脸红的女孩儿。她不住口的说:

  “不是这样的,唉唉,不是这样的……”

  “是怎么样的嘛?”他不耐烦的叫,有些恼羞成怒。“你根本不会教,你笨死了!”她睃了他一眼,清亮的大眼睛里充盈着歉意,好像这真的都是她的过失一般。“是这样的……”她搬动他的手指,去按在正确的琴键上。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去搬动;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她那小小的手扶在他粗壮的手指上,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她的脑袋也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往下一俯一俯的急得满头大汗,比她自己弹琴费力了一千倍。多米索米,多米索法……唉唉,又错了。

  “不学了!”他生气的敲着琴键。“不好玩。”

  “我们再来过,”她安慰的说,又去搬动他的手指。“你看,这样按,慢慢来,你不要急,我刚学的时候,没有你一半好,真的!没有你一半好,真的!”

  她一再重复“没有你一半好”,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光里是一片坦白与真挚。于是,他又去按那琴键;多米索米,多米索米……直到音乐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嘲弄的大叫声:

  “好哇,男生爱女生!”

  他跳了起来,回过头去,一眼看到那阴魂不散的殷振扬和他的三个跟班正站在门口。殷振扬双手插腰,其势汹汹的瞪着他,又跳又叫又吼:“乔书培,不要脸,一天到晚跟着我妹妹,你不要脸,男生爱女生,你不要脸!”“我才没有跟她!”他怒吼着。“你才不要脸!”

  “你不要脸!”殷振扬叫到他脸上来:“你是大狼狗!”

  “你是猫头鹰!”他吼了回去。

  “你是黄鼠狼!”“你是臭老鹰!”“你是大鲨鱼!”“你是八脚鱼!”“你是王八蛋!”“你是王九蛋!”“……”这样对叫的结果,又是一次世界大战。和往常许多次的战争一样,乔书培挂了彩,鼻青脸肿,浑身伤痕累累。最后,老师赶来了,两人一起处罚,再打十下手心。殷振扬个子高大,皮肤也粗厚,挨十下手心满不在乎。他却被打得手心通红,好几天握笔都握不牢。那肇祸的殷采芹,只能眼泪汪汪的站在旁边,无助的在裙褶里绞着双手。事后,那女孩会挨呀挨的挨近他,好抱歉好抱歉的,低声下气的,乞谅的,讨好的说:“我妈妈有白花油,擦一点就不痛了,下课以后,我回家去拿给你!”“走开!”他没好气的叫:“都是你!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讨厌!”殷采芹低下头去,前额的一绺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她默默的、一声不响的走开了。他望着她那娇娇怯怯,瘦瘦小小的影子,心里有些儿不忍,看到她肩膀微微抽搐,而那背脊却依然倔强的挺直着,他就更不忍了。于是,他粗声粗气的叫了一句:“过来!”殷采芹蓦然回首,脸庞发亮。

  “放学后罚你陪我去捡贝壳,我要捡好多好多,漆成花花绿绿的。”“是!”她清脆的应着,眼底一片喜悦。

  于是,那些日子就这样度过。他在海边游荡,她必定跟随在身边。他们共同走过长长的海岸线,共同拾过贝壳,共同捡过松果,共同看过夕阳,共同面对过海边的“彩霞满天”。那海边的黄昏,彩霞常常染红了整个天空,整个海洋,整个沙滩,整个树林。他的童年生活,是由殷采芹的友谊和殷振扬的战争交织而成的。每次和殷振扬打过架,他就会迁怒殷采芹,好几天不理她。事后,他又会融解在她那歉然的温柔里。就这样,吵一阵,打一阵,好一阵……时间,就如飞般的过去了。当然,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和殷振扬打架以外,还有许多记忆是不能磨灭的。其中,包括第一次见到殷采芹的父母,第一次了解人与人间的距离,第一次体会到人类感情的复杂,以及第一次发现殷采芹的美丽……

  这所有的“第一次”都发生在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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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30




  小学毕业了。毕业那天,真是乔书培的大日子,他在这一天中,可以说是出足了风头。早上,是毕业典礼,几乎所有毕业生的家长都到齐了,乔云峰当然也在座。乔书培以模范生的资格,代表全体毕业生领奖,致词。他已经是个少年了。穿着笔挺的制服,眉目轩昂,气度从容,口齿清晰,带着抹稚气的神态,侃侃而谈。乔云峰坐在家长席上,不禁眼眶湿润。毕业典礼结束,家长们彼此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一块儿,谈儿女,谈生意,谈他们共有的小海港。孩子们也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一块儿,谈升学,谈国中,谈他们未结束的童年。只有乔云峰,孤独的站在操场的一隅。到这小镇已经七年,他仍然像只失群的孤雁。乔书培找到了他的父亲,他惊愕的发现,别人的父亲还年轻,他的父亲鬓边已有白发,额上已有皱纹,他那么憔悴,那么落寞。虽然唇边挂着个欣慰的笑容,却掩饰不住那抹寥落与沧桑。他紧偎着父亲,笑着说:

  “爸,我带你去看成绩展览室!”

  乔云峰把手放在儿子肩上,仔细的看他,也笑着说:

  “一定有你的成绩!”

  乔书培笑而不答。于是,父子两个走进成绩展览室,这是一间大厅,壁上有书法、图画,桌上有成绩簿、手工艺、劳作等……真是琳琅满目。乔云峰在墙壁上一再看到乔书培的名字,乔书培的画,乔书培的字,乔书培的作文……他呆了。在一种激动的情绪中,去体会、发现、欣赏儿子的才华。他侧过头去看书培,那张稚气未除的脸!他忽然就沉浸在一份突发的喜悦里。感到一种新生,一种取代,一种希望的转移……他宠爱的凝视儿子,父子二人都沉入某种密切的亲情里。就在这时候,有个轻轻的,柔柔的,虽然低微,却很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妈,那就是乔书培!”

  乔书培父子同时回过头去。

  殷采芹正站在长桌的另一端,对这边热切的凝望着,在她身边,有个身材纤长,眉目如画的女人,带着种说不出的风韵,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乔书培不自禁的怔了怔,听过很多人谈殷采芹的母亲,说她美,说她不平凡,他仍然没料到她还如此年轻,如此漂亮,他想起白屋里的琴声,就悄悄的对父亲说:“那是殷采芹和她妈妈,就是白屋殷家!你知道吗?她很会弹钢琴。”“谁会弹钢琴?殷采芹还是她妈妈?”乔云峰问。

  乔书培笑了。“是她妈妈,不过,殷采芹现在也弹得很好了。”

  殷采芹母女已经向他们走了过来,采芹只看着书培笑,那笑容还是一贯性的充满了娇柔、依赖,和崇拜。她们停在乔云峰父子面前了。殷采芹的母亲先对乔云峰展开了一个亲切而温和的微笑,柔声说:“乔先生,我们家采芹一天到晚谈乔书培。真恭喜您有这样优秀的一个好儿子!”“那里那里,”乔云峰慌忙说,对这种“客套”,他显然又陌生,又不善处理。“彼此彼此。您的小姐也不错,而且,您那位少爷人高马大,长得真结实,听说,书培在他手上吃了不少亏呢!”乔云峰总记得乔书培被打得遍体麟伤回家的日子。他完全弄不清殷家的情况,只牢记住殷家还有个小霸王。

  殷采芹的母亲脸红了。

  “对不起,”她讷讷的说:“振扬是野了一点,家里只有那么一个男孩子,难免就宠了些。”她温柔的、歉然的看着书培:“他常常欺侮你,是不是?你不要跟他打架,将来,你会比他有出息。”“噢,”乔云峰一怔,自觉说错了话,就忙于弥补:“我并不是责备您少爷,您别误会。现在时代不同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男孩子,还是粗犷一些的好。何况,孩子们打架,总是两方面都不好,书培这孩子,别扭起来的时候谁都管不了,八成是他去招惹了您的少爷……”

  “别这样说,”殷采芹的母亲急忙接口:“对振扬,我比谁都清楚。”她诚恳的叹了口气。“他是被大家宠坏了,他无法无天,仗势欺人……”“妈妈!”殷采芹忽然叫了一声,声音里满含着某种难解的惊惧与恐慌,目光直射向母亲身后。书培情不自禁的跟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满面怒容的中年男人。眼光锐利如鹰,鼻子又高又大,似乎占据了脸孔的一半,浓眉,大嘴,一脸的倨傲,一脸的暴戾,一脸的烦躁和恼怒。“阿秀!”他低沉的喊,声音里充满了压迫的、风暴的气息。“你真好,你真是个贤慧的女人,你真会讨好别人,真懂得谦虚的美德!我的儿子是被宠坏了,是吗?是被谁宠坏了?你能不能说说清楚?”采芹的母亲顿时脸色雪白,她还来不及说什么,殷振扬不知从那儿钻出来了。他大声的,挑拨的,半撒赖,半逞强的喊:“爸!她刚刚还咒我,说我将来没出息呢!”

  “没出息?”忽然间,有个胖女人就从人丛里挤了过来,她又胖又大,穿了件红色的软绸衫裤,更显得吨位惊人。她直奔向采芹和她母亲,眼睛恶狠狠的像要吃人一般,直瞪着对方,尖声吼叫起来:“我儿子没出息,你就去生个有出息的呀!你这个装模作样,要死不活的死鬼!你怎么不生个儿子呢!你会管孩子,你念过书,你懂得教育,你的女儿怎么十来岁就会勾引小男生呢……”“美银姐!”采芹的母亲战战兢兢的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泪,带着焦灼,带着无地自容的尴尬与羞怯,她细声的、急促的、讨饶的、乞谅的说:“是我不好,一时说错了,你不要冤采芹,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去讲,这儿大庭广众的,给别人笑话……”“哈!你怕别人笑话,我可不怕别人笑话、我冤了你的采芹,你怎么咒振扬的?如果将来振扬有一丁点儿不顺利,我就找你这个乌鸦嘴算帐……”

  “美银姐……”采芹的母亲声音抖索着,脸孔一阵红一阵白。“我说错了,算我说错了……”

  “谁是你的美银姐?”胖女人得寸进尺。更凶了。“你错了就完了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就咒着我们母子,你以为你长得漂亮,可以勾引男人啊……”

  “住嘴!”采芹的父亲忽然大喝一声,声音像轰雷般震动了整间屋子。这时,他们四周早已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了,有家长,有学生,有教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像看歌仔戏似的。那“老鹰”似乎被气坏了,他大喊着说:“你们吵什么吵?在家里还吵不够?要跑出来给我丢人现眼?滚回去!统统给我滚回去!两个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殷耀祖!”胖女人挺着胸,一个字一个字的叫:“你这个王八蛋!你现在又弄上了个狐狸精,就要反脸不认人了,谁不是好东西?我看你才不是好东西!一天到晚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姓殷的,你如果不把良心拿出来,我也不是好惹的……”“美银!”那“老鹰”气得脸色发绿。“你是找我吵架?还是找阿秀吵架……”“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忽然间,校长的声音传来了,嘻嘻哈哈的直打哈哈,他穿过人丛,一把就握住“老鹰”的肩膀,又拍又敲又打,笑嘻嘻的嚷:“耀祖兄,你今天是双喜临门,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生气呢!你瞧,一儿一女,都是今天毕业!世界上几个人有你老兄的福气!别生气了,别生气了,我请吃中饭,咱们喝几杯去,好不好?”说着,他又推又攘的把“老鹰”推开,一面回头说:“殷振扬,送你妈妈回家。殷采芹,你还不去准备你跳舞的服装,今晚的同乐晚会,你是女主角呢!”

  于是,一场风暴平息了。殷耀祖被校长连推带拉的带走了。胖女人和殷振扬一起走了,临走,那胖女人还恶狠狠的瞪了采芹母女一眼,意犹未尽的说了句:

  “我们回家再算帐!”采芹的母亲伫立在那儿,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半晌都动弹不得。人群散开了,大家都走了,采芹用手轻轻的摇了摇母亲,含泪说:“我们也走吧!”书培靠在父亲身边,目送她们母女离去。他想着那栋白屋,那两层楼的白屋,那方形的石柱,那圆形的拱门,那爬满藤蔓的墙壁,每到夏天,都绽开了一墙的小白花。那“巨厦”像个古堡,古堡里有野兽,有巨人,有狮子……还有被幽囚的公主和皇后——那就是殷采芹母女了。

  参观成绩展览,竟引起了这么大一阵风波,乔云峰实在始料所未及,而且为之在郁郁不快。他带着儿子走出学校,沿着那校园的围墙下,他们默默的向前走,乔云峰第一次对乔书培郑重的嘱咐:“书培,答应我一件事。”

  “是的,爸爸。”“从今以后,离殷家的人远一点!不管是殷振扬,还是殷采芹,最好都不要来往!”

  “爸爸!”他有些惊愕,本能的帮采芹辩护起来了。“殷采芹并不坏,老师都常常夸奖她的!”

  “我并没说她坏,”乔云峰忧郁的微笑着。“书培,你爸爸是个书呆子,还有些书呆子的观念。那殷家整个家庭太复杂,和他们沾上了,只会惹麻烦,虽然你还小,算我未雨绸缪吧,我不希望你和他们家有来往。行不行?”

  乔书培抬头看着父亲,父亲那忧郁的眼神使他内心酸楚,从小,他和父亲相依为命,从没有什么事违背过父亲。何况,他并不觉得和殷家来往有什么好处,父亲的话很对,从上学第一天,他就为了殷采芹的好意,而和殷振扬打架。从此就没有天下太平过。真的沾上他们殷家,确实只会惹麻烦。不和殷家来往,对他也没损失,于是,他点了点头,顺从的说:

  “好的,爸爸。”乔云峰笑了,把手按在儿子的肩上,他的笑容里有些凄凉,有些落寞,有些深沉。

  “别怪你父亲这么早就干涉你交朋友,我只怕——”父亲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你会步我的后尘。将来,我会告诉你。”

  他不敢去追问父亲,他对乔云峰,一直是有敬,有畏,有爱的。反正,他潇洒的耸耸肩,和殷家不来往,对他也没损失!真没损失吗?当晚,他就发现自己对父亲的一句承诺未免太草率,太没经过思想,太迷糊……而首次感到某种若有所失的情绪。那晚,学校有个盛大的同乐晚会,为了欢送他们这些毕业生,表演的都是在校同学,只有压轴的一场“天鹅湖”芭蕾舞剧,是由殷采芹“领衔”主演的。乔书培知道殷采芹一直在学芭蕾舞,就像知道她一直在学钢琴一样。但是,他却从不知道殷采芹的舞跳得那么好,更不知道她脱掉学校制服,穿上一身白羽纱的衣裳,再经过化妆,会有那么一种慑人心魂的美丽!“美丽”,这两个好普通的字,从念格林童话就看过的字,到这个晚上,才真正让乔书培见到了。

  那晚的殷采芹,头发上围着一个花冠,身上穿着定做的露肩的白纱舞衣,裙摆短短的,露出修长的腿。腿上穿着白色紧身长袜,脚上是白色舞鞋,全身都缀满了像星星似的闪光的小亮片,使她整个人都像个发光体。整个人都像颗小星星,她飞跃在舞台上,手臂柔软的摆动,那小小的腰肢,那轻盈的步伐,那飘动的长发,那美妙的转折……。南国的女孩比较早熟,舞衣下已经有个玲珑动人的身段。她舞着、摆着、旋转着……无论什么动作,都美得像诗,柔得像水。

  一舞既终,观众如疯如狂,大家拚命鼓掌,乔书培也跟着鼓掌,鼓得手心都痛了。殷采芹又出来谢幕,她谢了一次又一次,有个一年级的小新生跑上去献给她一束红玫瑰花,她捧着花站在那儿,浅笑盈盈,真是人比花娇!乔书培是完全看呆了。同乐晚会结束了,乔书培还在那位子上呆呆的坐了几分钟,然后,他站起身来,不明所以的叹了口气。走出那礼堂的时候,他只觉得内心隐痛。别了,小学!别了,童年!别了,殷采芹!为什么要:“别了,殷采芹!”他不懂。为什么这一别,会使他心痛,他也不懂。只是,当他走进那夜雾深重的校园,看到那满天繁星,回忆着像颗小星星般闪烁在台上的殷采芹,他就觉得早上自己的演讲、模范毕业生……等等,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他往校门口走去,刚踏上通校门的那条石板小路,就听到身后有个急促的声音在喊:

  “等一下,乔书培!”他站住了,回过头来,就一眼看到殷采芹向他飞奔而来。她已换掉了舞衣,只是脸上的妆还没卸,红红的面颊,红红的嘴唇,那乌黑的大眼睛像支醉死人的歌。他局促的站着,不安,懊恼,烦躁,期待……的各种情绪,把他紧紧的缠裹着。

  “什么事?”他粗声问。从眼角,他可以看到她的母亲正远远的站在她后面,怀里抱着她的舞衣,那舞衣仍然在黑夜里闪着光。“你喜不喜欢我跳的舞?”她问,爱娇的微笑着,那笑容像朵盛开的花。他耸耸肩。“很好呵!”他轻描淡写的说。

  她仔细的看了他一眼,微笑消失了。

  “你不喜欢。”她低声说。叹口气。“男生都不喜欢看跳舞。”她自我解嘲的说,又伸长脖子四面张望。“你爸呢?”

  “他没来!”他尽量答话简短,而且气呼呼的。似乎这样就不算对父亲失信。“哦!”她再仔细看他。“你在和谁生气?”

  “没有。”“哦。”她咽了一口口水,如释重负。“我妈妈要我帮她向你爸爸道歉,因为早上我们好失礼……”她凝视他,又微笑起来。“我妈说,请你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她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兴奋的、欢乐的低语:“告诉你,我爸爸明天一早就带我哥哥和他妈妈去台南,家里只有我和我妈,你不是一直想参观白屋吗?我们可以玩一个够!我带你去看阁楼里的储藏室,有几百年前的东西,连清朝的衣服都有,我祖先做过清朝的大官,你一定会喜欢那些东西,还有一口镶了珠宝的箱子,还有那些古古的家具,你一定会喜欢!”

  他睁大了眼睛,鼓着腮帮子,这“邀请”真是诱惑极了。但是,他才答应过父亲,不和殷家来往!

  “喂,你在想什么?”她惊愕的问。

  “噢,没什么。”他回过神来。

  “明天晚上等你?”她挑着眉毛。“不要晚上,你下午就来好了。”他咬咬牙。“我不去!”他短促的说。

  “什么?”她吓了一跳,不相信的看着他。“你不去?”

  “不去!”“为什么?”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里面闪熠着清亮的光芒。“我说过了,我哥哥不在家,不会和你打架的,家里只有我和我妈呀!”“我不去!说了不去就不去!”他恼怒的低吼:“你怎么这么噜苏?”她呆住了,怔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笑容消失了,乌云移过来,遮住了那对发亮的眼睛。她那红滟滟的嘴唇吸动着,却没有吐出任何声音。

  他再看了她一眼,发狠的一跺脚,他掉过身子,飞快的就往校门外跑去。他跑得那样急,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力量在拉扯他似的。别了,小学!别了,童年!别了,殷采芹!他心里模糊的念叨着,跑得更快更快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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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6-30




  真的就这样和殷采芹断绝来往了吗?真的就这样容易的砍断一段童年的友谊吗?真的就这样简单的把那些海边的彩霞满天,岩洞里的捉迷藏,树林里的捡松果,沙滩上的拾贝壳……统统都忘了吗?一切并不这样单纯。初中,他和殷家兄妹又进入了同一所国民中学。中学采取了男女分班制,他和殷采芹殷振扬都同校而不同班。初中时代的男女生,比小学时腼腆多了,男生和女生几乎完全不交往。稍有接触,必然成为其他同学的笑柄。这样倒帮了乔书培的忙,他是自然而然的和殷家兄妹“不来往”了。

  可是,这段时期里的乔书培,已经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他办壁报,参加全省作文比赛,代表学校去和其他学校竞试,他的图画被选中为青年美展第一名……奖状,奖状,奖状……拿不完的奖状。乔书培三个字,成了全校的骄傲,几乎没有一个同学不知道他,没有一个老师不赞美他。他那时热中于学习,近乎贪婪的去吞咽着知识,尤其是文学和艺术方面的。但是,在这忙碌的学习生涯里,他仍然悄悄的、秘密的、本能的注意着殷采芹。

  殷采芹一样是学校里的宠儿。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长玉立,眉目分明,皮肤白皙,而体态轻盈。她童年时就具有的那份女性温柔,如今更充分流露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和那些同年龄的女孩子——那些小黄毛丫头——相比,她硬是“与众不同”。而让她在学校里受到重视的,并非她的漂亮,而是她那一手好钢琴。每次同乐晚会,她一定表演弹琴,那琴键在她手指下,就像活的一样,会奔流出如小溪如瀑布如飞泉如长江大河的音浪,使人沉醉,使人叹息,使人不由自主的被卷入那水流里。每当学校开音乐会,乔书培从没有错过她的节目。有时,当她的节目一完,他就会悄悄的离席而去了。他从没有深刻的去分析过自己对她的情绪,只觉得她手底的音浪和她弹奏时的神韵,加起来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美”,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美”!殷振扬在中学也是不寂寞的,也是顶呱呱的大人物,他初二那年又没有顺利的升级,却长得雄赳赳气昂昂,身高一八○,成了学校里的篮球健将,每天活跃在操场上,代表学校,东征西讨。他手下的喽□越聚越多,打架生事,对他如同家常便饭。每打一次架,他就被记上一个大过,每参加一次球赛,他又被记上一个大功,这样功过相抵,他就在学校里“混”下去了。初中的生活,除了念书、拿奖状、参加比赛……这些光荣事迹以外,对乔书培而言,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留念的事,唯一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的一件事,发生在他初三那年。

  那年,他又被学校派为代表,参加全省美术比赛,他画了一张“海港夕照图”,把渔船、落日、海浪、彩霞满天一一收入画中。但,主题却并非夕阳,也非渔船,而在一个老渔夫的“手”上。那老渔夫坐在渔船的船头上面,正埋头修补一面渔网,落日的光芒,斜斜的射在他那骨结粗大,遍是皱纹的“手”上。这幅图是他多年以来,最感骄傲的一幅,更是自己最喜欢的一幅,更是美术老师赞不绝口的一幅。当这幅图选去参加比赛以前,曾经在学校的艺术室里先展览了一星期,当时,美术老师对全校同学肯定的宣布过一句话:

  “乔书培这幅画一定会获得比赛第一名。”

  如果没有这句话,如果不是那么自信,又那么自许,再加上那么自傲,后来,失败的打击都不至于那么重。这幅画参加比赛的结果,非但没有得第一名,甚至没有入选!画被退回了学校,评审委员批驳了一句话:

  “主题意识表现不清!”

  美术老师把那幅画交还给乔书培的时候,那么勉强的微笑着,勉强的挤出了几句话:

  “乔书培,没有人能轻易的‘评审’艺术的价值,除了我们自己!不要灰心!”那天放学后,他没有回家。拿着那幅画,他走到海边。那正是隆冬的季节,海边没有人,海风强劲而有力,沙子刮在人脸上,都刺刺的生痛。他面对那广阔的海洋,忽然想放声狂歌狂啸狂叫一阵。但,他什么都没做,踯躅在海边,他望着那无边的海洋,第一次认真的评判自我的价值。然后,由于冷,由于孤独,由于心底的那份沉重的刺伤,由于失意……他像童年时代一般,把自己隐藏进了那岩石的隙缝里。坐在他那掩蔽的所在,他从隙缝里望着云天,听着海浪的喧嚣,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好渺小,好渺小……渺小得不如一粒沙,微贱得不如一粒灰尘。就当他在那岩石中品尝着“失败”的时候,他发现有个人影闪进了岩洞,他抬起头来,是殷采芹!她正斜倚在高耸的岩壁上,默默的瞅着他。自从小学毕业以后,他就没有和她一起玩过,在学校里遇到,大家也只是点点头而已。现在,她站在他面前,不说话,不动,静静的瞅着他,大眼睛盈盈如秋水,皎皎如寒星……风钻进了岩缝,鼓起了她的裙子和衣衫,把她的短发吹拂在额前。他迎视着这对目光,也不动,也不说话,只觉得心跳在加速,呼吸在加重,血液的运行在加快。……好久好久,他们只是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然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寂,他粗声的,微哑的问:

  “海边这么冷,你来做什么?”

  她的睫毛微微闪了闪,轻声吐出两个字来:

  “找你!”“找我?”他的语气鲁莽:“找我做什么?”

  她不语,又看了他好一会儿。那对眼睛那样清亮,那样坦率,那样说尽了千言万语……使他蓦然间就瑟缩起来,就恐慌起来,就本能的想逃避,想武装自己……尤其,他正在那么失意的时候,那么情绪低落的时候,那么自觉渺小的时候,那么自卑而懊丧的时候……他粗声粗气的开了口:

  “你来嘲笑我的失败?还是来欣赏我的失望?”

  她摇头,缓慢而沉重的摇头。然后,她靠近了他,在他对面的沙地上坐了下来,她弓起了膝,用双手圈在脚上,压住那被风卷起的裙摆。她睁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低声说:“你知道的,是不是?”

  “知道什么?”他皱起眉头。

  “你知道,你一直就知道。”她低叹了一声。眼光纯净如秋水。声音低柔如清风。“你在我心目里,永远是个英雄,永远是个胜利者!”他的心猛跳。十六岁的少年,还是那么混沌,那么懵懂。但是,在这一瞬间,那异样的兴奋就像海浪般冲向了他,使他头昏昏而目涔涔了。他瞪着她,喉咙里干干涩涩的,声音沙哑而模糊:“再说一遍!”他命令的。

  她瞅着他,蓦然间双颊绯红。

  “不说了!”她含糊的说,掉头去看那阴沉天空,和那暮色苍茫的海面。“天都快黑了,你是不是预备这样在海边坐一夜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问。

  “我当然知道。”她继续望着海面。“你一离开学校,我就……跟在你后面。”“你……”他睁大眼睛,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回头对他很快的笑了笑,笑得羞涩,笑得含蓄。笑完了,她又掉头去看海面了。嘴里自言自语着:

  “为了一次失败,就跑到海边来发呆,真傻!为了那些不会欣赏你的评审委员,就跑到海边来吹冷风,真傻!得不得第一名,就那么重要吗?真傻……”

  他瞪着她。心里的结在打开。喜悦的情绪在胸怀里流荡,自悲自伤的情绪在飘散……鼓着腮帮子,他大声的、粗鲁的打断了她的话:“我傻我的,关你什么事?要你来管我?要你来教训我?要你来跟着我吹冷风……”

  他忽然住了嘴,发现她的眼光正对着他闪亮,她唇边漾着笑意。于是,顿时间,他们一起笑了出来,不知所以的笑了出来,欢乐的笑了出来……在这些笑声里,童年的时光就都回来了,他们又成了那对嬉戏在海边的、无忧无虑的孩子。他们相对而笑,好一会儿,笑停了。她抿了抿嘴唇,笑意仍然遍布在眼角眉梢,她柔声问:

  “我们恢复友谊了吗?”

  他微微一怔,多年前答应父亲的那句诺言,已经淡如海边的微云,被风一吹就散了。他深深的点了点头。

  “当然。”他说。“为什么你后来不理我了?”她又问。

  他再度一怔。“不知道。”他逃避的说。

  “不知道?”她望着他,又笑,又叹气。“你是个又骄傲,又古怪,又喜怒无常的人!”

  他在她的浅笑薄嗔下迷失了,眩惑了,撼动了。瞪视着她那嫣红如醉的面颊,和她那盈盈如梦的眸子,他不自禁的目眩神驰,而不知身之所在了。

  她在他的注视下惊悸了,瑟缩了,站起身子,她扑了扑衣服上的沙。“我要回去了,天都黑了。再不回家,哥哥又会在爸爸面前胡说八道,我就又要倒霉了。”

  他也站起身来,盯着她:

  “你哥哥还是欺侮你吗?你妈妈还是那么受气吗?你家那个河马还是那样凶吗?”“河马?”她呆了呆。“那个又大又胖的河马,”他用手比划着:“殷振扬的那个妈妈!”她要笑,用牙齿紧咬住下嘴唇。

  “当心,”她忍着笑,说:“给哥哥听到了,又要揍你了!”她往岩洞外面走去。“明天,再讲给你听!”

  “明天?”他屏息的。“明天下课以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

  “一言为定?”她瞅了他一会儿。“我对你失信过没有?”她说:“一言为定!”

  他们走出了岩洞。暮色像一层轻烟轻雾,正在海面扩散开来。冬天的海边,就有那么种冷飕飕的,萧飒飒的气氛。但是,他那颗年轻的心,却像一盆烧旺了的炉火,热烘烘而又暖洋洋的。他走到岩壁那儿去拿他的画,当他进岩洞的时候,曾经把那幅画靠在石头上。但是,他呆了呆,他的画不见了。

  “你把它藏到哪儿去了?”他问她。

  “什么东西?”她不解的。“我的画呀,你别装糊涂!”

  她怔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的画不见了?”她问:“你确定是放在这儿的吗?会不会给风吹走了?”“那么重的画框,怎么吹得走!”他说,四处找寻着,岩石前,岩石后,以及附近的海岸和沙滩。她也帮着寻找,连那防风林里都去看过了,那张画连影子都没有。然后,他们并立在海边,面面相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有人知道我们在岩洞里。”她说,声音微微颤抖着。“有人拿走了那幅画!”“拿走就拿走吧!”他摔了摔头,故作轻松的。“大概是小胖,他从小就爱捣蛋!管他呢!反正是幅‘主题意识不清’的画!”他看了她一眼,不安的耸耸肩。“回去吧,不会有什么事的,如果是小胖,他就是想敲诈我!”

  “如果不是小胖呢?”她问。

  “又怎样呢?”他挑起了眉毛。“有人规定了我们不能在岩洞里谈天吗?”她望着他,笑了。“那么,明天见!”她说。

  “明天见。”他目送她穿过防风林,跑向了白屋。目送她的影子被暮色所吞噬,他的心像鼓满风的帆,正驶向一片浩瀚的大海。失踪的画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什么阴影,那种崭新的欢愉和透骨的喜悦把他包围着,使他根本没有空隙来容纳阴影。他哼着歌,轻快的往家中走去,甚至于忘记了比赛落选的事。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了。一进家门,他就吓了好一大跳。乔云峰正坐在书桌前面,严肃的、忧郁的、阴沉的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在书桌上面,赫然是他刚刚失踪的那幅画!“哦!”他怔在那儿,困惑的望着那幅画。“爸,你从哪儿拿来的?”“你问我吗?”乔云峰冷冷的说:“我正想问你呢,你在什么地方丢掉了这幅画?”他默然了,呆呆的望着父亲。乔云峰那阴沉的神态,那冷峻的语气,和那严厉的眼光使他震动了,他从没有看过父亲如此生气,如此愤怒。“在……在海边。”他讷讷的说。

  “在海边!”乔云峰沉重的低吼:“你既然要做坏事,就不要让人抓住把柄啊?”他的眼光,锐利森冷得像两道寒冰直射向他。“你才多大?你才十几岁?就懂得勾引女孩子了?你答应过我,不和殷家来往,为什么又不守信用?为什么?”

  “爸爸!”他挺直了背脊,本能的反抗了。“我没有做坏事!”

  “没有做坏事,你和谁在岩洞里?”

  “殷采芹。我们只是在那里谈天,除了谈话之外,我们什么事都没做。”他直视着父亲,坦坦然的注视着父亲,头抬得高高的。“爸爸,谈话也是犯罪吗?”

  乔云峰凝视着儿子,他重重的呼着气,脸色发青。

  “你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他咬着牙骂。“你知道是谁把这幅画送来的?是殷振扬和他的爸爸!你知道那只老鹰对我说些什么,叫我管教好我的儿子!说他们殷家不会接受……”他咬紧牙关,咽住了下面的话,狠狠的瞪着乔书培,他的眼睛涨得发红,脸色气得铁青。“书培,你一向懂事,为什么要自取其辱?你父亲虽然只是个小书记,还有一身傲骨,你何必去沾惹那群土霸恶绅?难道你不知道那殷家是惹不起的吗?我老早老早就跟你说过了,沾了他们家,就会惹麻烦,你不懂吗?”乔书培呆呆的望着父亲,从父亲那沉痛的语气里,终于体会到一件事,殷振扬父子,必定带来了一场风暴。而那只会念书,与世无争的父亲,也必定受到了一场侮辱。他深吸口气,垂下了眼睛。“我懂了。”他闷闷的说。

  乔云峰默然片刻,瞪视着儿子,他好久都没说话。然后,他忽然把书培拉到身边,用他那枯瘦的手,握紧了书培的手腕。他沉痛的、怜惜的、伤感的、忧郁的说:

  “孩子,人世间的事不一定都公平,也不一定都有道理。你不懂,我知道你不懂。你不懂我们和殷家,各有各的自傲,我们有的是傲骨,他们有的是傲气。他们看不起我们,我也看不起他们。这中间的微妙,是你不能体会的,你还太小。我只能告诉你,你如果继续和殷采芹来往,会使我很伤心,也很难堪。书培,在你还没有陷得太深以前,拔出你的腿来吧,那殷家,是一个好大好大的泥淖,一个又脏又臭又污秽的泥淖。这话我本来不愿意讲,你逼得我非讲不可了。”

  他紧偎着父亲,眼前看到的,只是父亲鬓边的几根白发,和额上的几条皱纹。他不愿去想殷家是不是泥淖,不愿去分析这中间的矛盾和道理,他只看到父亲的白发和皱纹,只听到父亲那沉痛而伤感的声音。

  “我知道了。”他短促的说。“我不会再去招惹他们家了!”

  他挣开父亲,往自己的房里冲去。刚冲到房门口,他听到父亲在他身后喊:“书培!”他站住了,回过头来。

  乔云峰深深的注视着他,用不疾不徐的语气,轻轻的说了句:“那是张好画!”他怔了怔。凝视着父亲。

  “那是张好画!”乔云峰重复了一遍。“难得你能掌握到那个主题;那双夕阳下的手!”

  他的心因父亲的赏识和了解而悸动了。

  “它没得奖,”他说:“评审委员认为它‘主题意识表现不清’!”父亲点了点头。“你瞧,这就是人生!好在,你的目的是画画,而不是得奖,对吧?”他笑了笑,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房门一阖上,他的笑容也阖上了。他想着殷采芹,今夜,她又会有什么命运?他倒在床上,用一种苦恼的、痛楚的心情去想她。明天,他和她有个约会。明天,在海边有个约会!他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关,明天,他知道,他不会去海边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30




  明天,不会去海边。但是,明天,注定是个未知数,注定是要出点事的。注定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早上,乔书培去学校的时候,情绪仍然低落,他几乎是忧郁而不安的。昨夜一夜没睡好,他想过许多事情,想过和殷采芹的友谊,想过那些为殷采芹打架的童年,想过小学同学在神仙树上写字来嘲弄他们的往事,想过殷采芹对他的感情……想过在岩洞里恍悟到的欢愉和震撼……而今,一切刚“开始”的似乎就面临到“结束”。正像父亲说的,他们家和殷家之间,有一条无法飞渡的无底深渊,他和采芹,像是伫立在两个山巅的人,只能迎风伫立,遥遥相望,切莫“再近一步”!头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头一次领略感情的苦恼。不过,他叹息着想,反正都会过去的!他面前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好多好多的路要走。殷采芹毕竟只是他生命里的一个点缀,忘掉她吧!“好男儿当如是!”

  他到了学校,上了四节课,在中午的休息时间里,小胖匆匆忙忙的找到了他,把他拉到一边说:

  “小心,殷振扬已经约了打手,预备放学以后,在你回家的路上修理你!”他愣了一下,自言自语的说:

  “又要来这一套吗?”“你最好躲一躲,下课后到我家去吧!反正殷振扬不敢在学校动手,训导主任已经说过了,殷振扬再打一次架就开除!”

  “我不躲,”他本能的挺了挺背脊。“要打就打,我也不见得打不过他!”“你一定打不过他!”小胖焦急的说:“你少逞匹夫之勇,他们有一伙人,你才只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

  “你不懂,”他望着小胖说:“我躲得了今天,躲不了明天,我不能躲殷振扬一辈子!”他忽然深思的靠在墙上,蹙着眉说:“或者我可以和殷振扬谈谈!为什么我和他之间,一定要结仇呢?我跟他讲讲理看,现在不是小时候,大家都大了。”

  “唉唉!”小胖急得直跺脚:“你少糊涂,少当书呆子了,你骂了人家妈妈是大河马,又占了人家妹妹的便宜……”

  “我占了他妹妹的便宜?”乔书培惊问:“什么话?什么东西叫便宜?”“你没有吗?”小胖愕然的说:“雅丽告诉我,殷采芹昨天给她爸爸用鞭子狠抽了一顿,骂她不害羞,跟你不三不四的,抽得手臂上都是血痕,所以,今天朝会上,她连弹琴都不能弹。”他呆住了,怔了两秒钟,然后,他拔起脚,就往女生教室的方向冲去。小胖一把抓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去看殷采芹!去问问清楚!”“你还要惹麻烦,”小胖抓住他不放,“你麻烦还没惹够是不是?你要闹得全校都知道呵?”

  “我不管!”乔书培挣脱了小胖的手,直冲向女生教室那边,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听到殷采芹挨打,他就五内如焚了。只觉得又惊又怒又痛,把所有的理智、思想,连同对父亲的诺言,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一口气跑到了殷采芹的教室外面。通常,男生找女生,总是有些偷偷摸摸,像小胖和雅丽的来往,就是相当秘密而鲜为人知的。他却跑到那教室门口,当门一站,对着里面直视过去。在全体女生的愕然中,他看到了殷采芹,她正坐在那儿对他发愣。他微微扬了扬头,殷采芹就乖乖的站起身子,走出来了。“你干嘛?”她悄悄的问:“有话放学之后再说,岩洞那儿不能去了,我在神仙树下面等你。”

  “你挨了打吗?”他率直的问。

  她震动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同学们都在对他们行注目礼了。他惊觉过来,就领先向校园后面的一片密树浓荫里走去,她默默的跟在他身边,到了树林里,他回过头来瞅着她。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路程里,他完成了一段心路历程,由一个懵懂迷茫的少年时期,走入了一个敢做敢当的青年时期。

  “你挨了打?”他再问,重重的呼着气。“是不是?你爸爸用鞭子抽了你,是不是?”

  她咬咬嘴唇,慌忙摇摇头。

  “没……没有。”她支吾着说。“只……只是骂了我一顿。”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臂来,捋起她的袖子,立即,他看到她整只手臂上都是鞭痕,一条一条青紫的痕迹,瘀血的、肿胀的浮现着。她急忙夺下手来,用袖子盖住了伤痕,急切的、不安的解释:“不是为了你!”“是吗?”他打鼻子里问,又惊又怒,而且内心绞痛。“放学后,我去看你爸爸!我要问一问,我和你谈谈天,有什么地方错了?为什么要打你?”

  “你疯了?”她惊呼着。“我爸会把你撵出大门!而且,我不是为你挨打,你不要误会,是……为了我妈,我爸要气我妈,他打我,是为了要我妈心痛。与你……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千万别来搅这淌混水,这是我们的家庭纠纷……将来……将来我再解释给你听!”

  他瞪着她。“你发誓不是为了我?”

  “不是!”她拚命的摇着头。“决不是!”

  他沉吟了一会儿,仔细的审视她。

  “你知不知道,你爸昨天去看过我爸爸?”

  她大惊失色,嘴唇变白了,眼底里盛满了恐慌。

  “怎样?”她问。“我被禁止和你来往。”他说。“不止是你爸爸禁止,我爸爸也禁止。”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嘴唇更白了。“你预备怎么样?”她再问。

  “今天来上学的时候,我已经决定告诉你,我们到此为止。”他凝视着她,她那白皙的面颊光滑得像缎子,眼珠深黑,迷蒙,浮着薄薄的雾气。“但是,现在,我改变了主意。”

  “哦?”“知不知道海鸟怎么叫?”他忽然问。

  她困惑的摇摇头。“海鸟叫得吱吱叽叽的,听起来像两句话:‘寄寄寄,去去去!’一点也不好听!”他说。

  她仍然困惑的望着他,完全不了解他的意思。

  “以后,每天晚上,你如果听到海鸟叫,那就是我在防风林里了。”他继续说。她的眼睛闪亮。唇边浮起了笑意。她深深的点了点头。

  “你不怕你爸爸知道?”她悄声问。“他会不会……打你?”

  “我爸和你爸不同,他不是野蛮民族!”他说,不安的耸了耸肩。“他不会打我,永远不会。可是……”他坦白的说:“我怕他知道,很怕。”她凝视他。“而你还是要……‘寄寄寄,去去去’?”

  他笑了。那笑容一闪而逝。他又深思的蹙起了眉头,沉吟的说:“最近,我很糊涂,我越来越不了解人与人间的关系,越来越不懂是非善恶的区分,我觉得我们接受的教育和我们实际的生活是两回事。我爸常对我说,成长本身就要付出代价,就像昆虫要费力的去脱壳一样。我有预感,我的代价或者会付得比别人大……”他的议论只发了一半,上课钟响了。他们两个匆匆分开,各奔各的教室,临行,她又急急的交代了一句:

  “如果临时有事找我,可以写条子叫雅丽传给我!”

  “好的!”他回到教室,照常上课,心里仍然乱糟糟的,但是,却比昨夜的辗转难眠和茫然若失要好多了。他知道自己做了个决定,这决定不知是对是错,能确定的,是违背了大人们的戒条——而大人,就一定对吗?他摔摔头:“我并不要做坏事,”他想。“我只要自由,自由的交朋友,自由的成长,自由的脱壳。”可是,他忽略了这“自由”还有的另一项阻力。当天放学后,他就在学校附近的一块空地上,被殷振扬和七八个彪形大汉团团围住了。事实上,自从小学以后,他就没有和殷振扬打过架。当小胖警告他殷振扬要找他打架的时候,他也没有很重视这件事,在他的心目中,打架还是孩子们那一套,扭成一团,打几个滚,完全不登大雅之堂。他根本不明白殷振扬这么大了,十七、八岁的人(他因一再留级,年龄比乔书培他们都大)怎么还会动不动就打架?因此,当他被围困的时候,他也一点都不紧张,只是举起手来,对殷振扬说:

  “慢点!有话好好说,我们又不是还在读小学,我先声明,我可不和你打架!”“打架?”殷振扬大吼:“谁要和你打架!我是要揍你!我不是要和你打架!”说完,他一拳就击中了乔书培的肚子,乔书培只觉得一阵剧痛,五脏六腑似乎都裂开了。他再也按捺不住,就对殷振扬一头撞去,殷振扬毫无防备下,被撞了个正着,他“哇呀”一声大叫,嚷着说:“好呀!他还真打呀!大伙儿上!”

  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的人都围了过来,有几个人从乔书培身后一把抱住了他,反剪了他的双手,殷振扬就左一拳,右一拳,对着他的下巴、小腹、胸口……挥舞过来,乔书培挣扎着,那些大汉却把他箍得像铁桶似的,使他完全动弹不得,殷振扬每打一拳,就问一句:

  “还敢骂我妈妈是河马吗?”

  “还敢追求我妹妹吗?”

  “还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还敢转我们殷家的念头吗?”

  “……”乔书培这时才知道,这再也不是童年的打架了,这是一种“暴行”,一种致命的残杀!他的五脏六腑全在撕裂,浑身骨节都在散开,下巴的骨头似乎都裂了,嘴里咸咸的全是血……他痛得已经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他开始疯狂的、不受控制的张嘴怒骂:“你妈是河马,河马!河马!河马!河马!河马……”他一口气叫出几百个“河马”,直到殷振扬一拳打中他的鼻子,血直流下来,滴在衣服上,他脑中轰然乱响,心想,今天这条命是八成完了。他痛得再也叫不出声音,再也骂不成句子……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声女性的尖叫声,带着哭音的尖叫声:“哥哥!你还不住手!我已经报了警察!警察来抓你们了!”

  他睁开眼睛,勉强集中自己要涣散的思想和意识,于是,他看到殷采芹扑了过来,和身扑在殷振扬身上,死命用胳膊抱住了殷振扬的手臂,殷振扬大吼着:

  “你疯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婊子!走开!”他一把把殷采芹推翻到地上。采芹跌倒了,但她爬起来,又和身扑向她哥哥,乔书培心中大急,采芹,你在送死!果然,“拍”地一声,殷振扬给了采芹重重的一耳光,采芹又跌倒了。但是她再爬了起来,第三度扑了上去……

  忽然间,警笛狂鸣,人声杂沓,那些抓住乔书培的大汉猛然松手,大家哄然一声,四散奔逃。乔书培对前面栽了过去,终于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父亲正用一种沉痛而忧郁的眼神,默默的望着他。他周围全是人,放眼看去,有小胖,有阿松,有雅丽,还有几个其他要好的同学。他试着摸索自己,才发现下巴上、面颊上,全都绑上了绷带。他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张开嘴,用舌头舔舔嘴唇,他整个嘴唇都破了肿了。他望着雅丽,费力的,模糊不清的,喃喃的说:

  “雅……丽,采芹她……她……”

  “她给她爸爸捉回去了。”雅丽立即说。

  他摇了摇头,心里又恐惧又担忧,他们父子会杀了她!他想起她手臂上的血痕,想起殷振扬对她挥去的一耳光,他瞪着雅丽,欲言又止。乔云峰注视着儿子,他叹了口长气。

  “放心,书培,”他沉声说:“老虎也不吃自己的孩子。你还是多关心一下你自己吧!我已经在警察局报了案,他们会治殷振扬的罪。”他望着父亲,心里有几百种矛盾的情绪。如果殷振扬因此坐牢,他们和殷家的仇,也就再也解不开了。他无法说任何话,也无法表示任何意见,只是疲倦的闭上了眼睛。同学们看他倦了,也都纷纷告辞了。当同学都走了,乔云峰才坐在儿子身边,用手紧紧的握住了乔书培的手。

  “下学期,我们搬到台中或高雄去。”乔云峰说。

  乔书培一震,立即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父亲好忧郁好忧郁的眼光,好沉重好沉重的神情。他挣扎着说:

  “爸……”“不要说话!”乔云峰忧愁的命令着。“我本来想,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快十年了,我几乎爱上了这个小城。但是,唉!”他叹了口长气。“十年前,我为你母亲而隐蔽了自己,十年后,似乎又该为了你,放弃这小城!”

  他在枕上摇头,拚命的摇头,困难的说:

  “不要,爸爸。不要!”

  “不要?”乔云峰问。“不要!”“你要留在这小城里?为了我?还是为了殷采芹?”

  他苦恼的把头转向一边。

  “为了这小城,”他呻吟着,口齿不清的说:“我也爱它,它像是我的家乡,我是在这儿长大的,不能让殷家把我们从这儿赶走。”乔云峰皱了皱眉。“由衷之言吗?”他沉吟的问。“我很怀疑。我不信任你,书培。你留在这儿,恐怕还是为了殷采芹。不过,你说动了我,好吧,让我仔细的考虑考虑这件事。”

  乔书培在床上整整躺了一星期,在这一星期里,父亲绝口不提殷家,也不提迁居到其他城市的事。乔书培也不敢多问,一星期后,他重新回到学校里。

  到了学校,他才知道殷振扬被开除了。而殷采芹呢?自从打架出事那天之后,她就没有到学校来上过课。这使乔书培大大不安,大大震惊了。雅丽找到了他,递给了他一封信,安慰的说了句:“看了,你就懂了。”他打开信封,抽出信笺,那封信简短而扼要,显然写得很仓促。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充满了怆恻与无奈:

  “书培:

  我被遣送到苏澳姨妈家里去了,我转学到那儿一家教会中学,我会过得很好,你放心。哥哥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了,你爸爸撤销了伤害告诉,条件是保障你以后的安全和送走我,我想,与其你转学不如我转学,所以,我走了。日子长得很,是不是?书培,我们都还好小好小,小得没有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但是,有一天我们也会长大,是不是?

  我会在苏澳写信给你,寄到雅丽家转交,你呢?你不能写信给我,教会学校很严,我又受到特别监视。不过,这儿也有海滩,也有渔港,我会天天在海边去听海鸟的叫声:‘寄寄寄,去去去!’我要练习把那声音听熟。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白屋的。我回来的时候,希望那海鸟会在我窗子底下叫。会吗?书培?

  临行不能看你,只能草草写两个字,珍重!书培!珍重!

  采芹”

  他握紧了信笺,一语不发。

  当天黄昏,他又漫步在沙滩上,望着那大海,望着那飞翔的海鸟。他倾听着海鸟的鸣叫声“寄寄寄,去去去!”他走入防风林,一步一步的,直到他看见了白屋。

  靠在一棵树上,他看着白屋,那二层楼的第三个窗子,是殷采芹的房间。他望着那垂着窗纱、寂无人影的窗子,那是殷采芹的房间!总有一天,她会回来,那窗子将有灯有光有人影……那时候,他得学会海鸟的叫声。

  他奔回到沙滩上,海浪起伏着,海风呼啸着,海鸟飞翔着……他望着那海鸟,一只又一只,张着那白色的翅膀,有韵律的、美妙的掠水而过,依稀彷佛,白色的海鸟变成了个小女孩儿,穿着一身银白色的羽纱衣裳,轻盈,柔软的旋转、摆动,舞在那大礼堂的舞台上。

  他爬上了一块岩石,仰首向天,他骤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他心中在呐喊着;长大!长大!长大!从没有一个时刻,他那样渴望长大!是的,日子总会过去,他总会长大。但是,他却再也没料到,和殷采芹这一别,却足足有三年之久,再见面时,他真的是个大人了。已经考上大学了。而整个世界,都早已是另一番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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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30




  高中三年,是乔书培最顺利,最没有风波,没有争斗的三年。他进了小城中最好的一所高中,一直保持名列前茅而品学兼优。高中是男女分校的,他仍然和小胖同一个学校。雅丽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升学,小城中的风俗,女孩子能够念完初中,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她留在父母的杂货店里帮忙,仍然和小胖来往着。乔书培就依赖他们的来往,偶尔得到几封殷采芹的信。每次收到信,他总会兴奋得好几天不能平静。他经常把信带到海边,坐在那岩石上,一遍一遍的重读那些信。当他读信的时候,海浪就在他脚下呼啸着,海鸟就在他头顶飞翔着,海风就在他身边穿梭着,彩霞就在天边翻涌着。他把信捧在胸前,一如采芹正和他共享着这海浪,这岩石,这海风,和这彩霞满天。

  别后的第一年,殷采芹的信很多,谈她的学校,谈校中的老修女,谈她那边的渔民和海港,谈放假后回家的时光。可是,放假了,她根本没有回来,只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告诉他:

  “……爸爸要我放假后仍然留在苏澳,我要从姨妈家搬到学校里去住。以后,写信不会这么方便了,我恐怕无法再常常给你写信,修女管理我们就像军官管理士兵似的……”

  从此,她的信少了,到第二年,殷家就出事了。她寄来了最后一封信,上面潦草的写着:

  “……书培,你知道我爸爸的大理石工厂倒掉了吗?而且,他被牵涉进伪造文书和违反票据法里,听说要判刑,全家愁云惨雾,哥哥已经到台北去另谋发展了。我那第三个姨娘居然席卷白屋里的细软,和一个工人私奔了。我母亲已经迁来苏澳姨妈家,正商量办法营救爸爸。我可能会辍学,这儿的学费太贵,我不再是富贵之家的小姐了。以后写信,诸多不便,请你原谅我忽然家逢不幸,心乱如麻……我只怕,以后除非梦里,才会听到海鸟的啁啾了。”

  这是她写来的最后一封信。那年,乔书培正念高二。而小城中,也正盛传着殷家的“剧变”。事实上,殷家的事闹得很大,决非殷采芹信里那三言两语所能包括的。据说,殷耀祖涉嫌利用渔船走私,并且是个庞大的走私集团的负责人,他被逮捕而且送去法院调查,殷振扬和他那河马母亲全赶去营救。就在白屋的真空状态中,那出身烟花的三姨娘,眼看殷家一败涂地,就和大理石工厂中的工头,席卷了所有白屋里值钱的物品跑掉了。当时,留守在白屋里的只有采芹的母亲,三姨娘跑掉,二姨娘遭殃,河马跑回小城,把采芹的母亲骂得半死,于是,白屋再也不能住了,那可怜的女人只得投奔到苏澳去依靠那儿的亲戚……

  这所有的事,都是小胖阿松他们陆续告诉乔书培的,小城中没有秘密,殷家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几乎人尽皆知。殷耀祖被捕后就没放回来,白屋的繁华在一刹那间就成过去。乔书培曾经亲眼看到那河马把白屋中最后的一些家具运走,其中包括紫檀木的雕花桌椅、镶珠宝的大檀木箱子,成套的雕花屏风,各式各样的矮桌矮凳……以及那乌黑油亮的大钢琴……再也听不到白屋里的琴声了,再也听不到那小女孩儿用轻柔的声音低唱:“彩霞满天,渔帆点点,海鸟飞翔,海浪腾喧……”的曲调了。那楼上的第三个窗子,再也不会亮起灯光了。乔书培已练得一级棒的海鸟叫,连一次应用的机会都没有了。在白屋的家具搬空以后,房子的门窗都被封死,没多久,就挂出了“吉屋出售”的牌子。又没多久,“吉屋出售”的牌子拿走了,换上法院的“查封”的条子……于是,乔书培知道,老鹰已经定罪,财产一律充公。往日殷家的富贵繁华,就像海面的海市蜃楼,转瞬间就烟消云散。

  在殷家“败落”的这段过程里,乔书培说不出自己内心的感触,也没有人可以和他谈一点儿知心话。小胖他们只是幸灾乐祸,因为当初都受过殷振扬的欺侮。雅丽逐渐变成个平凡的小女人,一心想嫁给小胖,当贤妻良母,她对乔书培和殷采芹那段故事,已不再感兴趣,何况,也没有“情书”再让她转达了。于是,乔书培完全失去了殷采芹的消息,无从打听,也无从过问。那段日子,他相当消沉,回了家,也变得落落寡欢。他越来越喜欢沉思,越来越喜欢孤独了。于是,有一晚,乔云峰在他书桌边坐下来,静静的开了口:

  “我从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你母亲的故事。”

  他抬起头来,看着父亲。有一份本能的好奇与关怀,这是他从小就有的“结”,只是从来不敢问。

  “你母亲出身豪富,是个世家之女,祖父是翰林。她很美,很美……你想像不出来的美。”父亲深思的说,脸上却淡淡的,毫无表情,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和她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两人一见钟情,爱得天翻地覆。当时,我正半工半读,因为我只身来台,无亲无故,生活过得非常清苦。我们的爱情受到了阻力,她父亲并不是不讲理,而是很实事求是。他承认我有才华,有抱负,却叫我‘拿出实际的成绩来,才可以谈婚嫁’。你母亲……她那么爱我,她在我一点成绩也没有的时候,就和我私奔了。”父亲停止了叙述,在那一刹那间,乔书培注意到,父亲脸上闪过了某种温柔,某种深刻的温柔。他望着桌上的台灯,若有所思的用手指拂弄着灯罩上的穗子。

  “我和你母亲公证结婚,然后就开始了一段漫长而艰苦的生活。当我们结婚前,你母亲对我说过:你是神,我跟你,你是鬼,我跟你,你是富翁,我跟你,你是乞丐,我也跟你!今生今世,如果你敢把我从你身边赶开,我立刻就跳楼!死了之后,变成鬼,我还是要跟着你!”乔云峰住了口,把眼光从台灯上收回来,落在乔书培的脸上,他深沉的,含蓄的,郑重的说:“书培,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誓言,永远不要相信女人的爱情,世界上所有的海誓山盟,到最后都成虚幻!”

  乔书培默默的瞅着父亲,过了很久,才低声问:

  “后来呢?”“婚后,我们过得很苦,我一向不太适合于大都市的恶性竞争,我与世无争而又生性淡泊,这种个性,是二十世纪的废物。我的工作总是碰壁,生活的压力使你母亲面临整个的幻灭,你出世以后,生活更苦了。我再也不是你母亲心目里的英雄了,她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她看不惯我的日坐书城,她嘲笑我的自命清高,往日,她所欣赏我的地方,成为日后她所轻视我的地方。书培,记得你以前参加图画比赛落选的事吗?”“记得。”“你母亲,她要的是‘奖’,而不是‘画’。我呢?偏偏是‘画’,而不是‘奖’。”乔云峰自嘲的微笑起来,那微笑显得又寥落,又失意,又苍凉,又忧郁。“后来呢?”乔书培再问。

  “后来,”父亲忽然振作了一下,提高了声音:“她遇到了一个奖!”“一个奖?”“是的。她遇到另外一个男人!一个二十世纪的男人,积极、奋斗、有前途、有事业……有一切我所没有的优点,一个像她父亲一类的男人。于是,她离开了我们。所有的海誓山盟都成过去,她毅然决然的离开了我们。”

  乔书培不说话,只是默默的瞅着父亲,好久好久,他们父子二人,相对凝视,彼此在彼此的眼底,去阅读着对方的思想。然后,乔书培低问: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乔云峰说,深沉而诚挚的望着书培,语重心长的说:“忘掉殷采芹吧!”

  他震动了一下,不说话。

  “答应我,书培,”乔云峰继续说:“永远不要为情所困,永远不要为情所苦。尤其,决不要为一个女人,付出你全部的感情,那会使你整个精神生活,面临破产。”

  他凝视父亲。“你破产过吗?”“是的。幸亏我有你,从你身上,我又一点一滴的积蓄起来,现在你是我的全部财产了。你——会不会再让我破产一次呢?”他深深的瞅着儿子。

  乔书培感动而震撼了。他望着父亲,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爸爸!”于是,他们父子之间,再也不谈这件事。而乔书培呢,他开始“努力”的去“遗忘”殷采芹,反正,她不再来信了。反正,她目前的行踪何处,他都不知道。反正,他的功课已经越来越忙了。反正,他和殷采芹,原也没有进入到什么“情况”,反正,他马上就要联考,功课已经压得透不过气来。

  这样,直到他高中毕业,直到他已考完联考。直到放了榜,他考上师大艺术系。就在他和父亲准备着他的行装,就在他要去台北就读的那最后一个假期,殷采芹不声不响的回来了。

  那天黄昏,他一点心理的准备都没有,整天,他都幻想着台北的大学生活。白天,他办了许多事。黄昏时,雅丽忽然来找他,把他拖出家门,她神神秘秘的递给他一张纸条,他还以为是小胖托他办什么事。小胖没有考上大学,即将入伍受军训。他毫不在意的打开纸条,那熟稔的、娟秀的字迹就一下子跳进了他的眼帘:“晚上八点钟,我在岩洞前面等你。”

  他惊跳起来,一把抓住了雅丽。

  “她回来了?”他傻傻的问。

  “当然哪!否则谁写给你的条子?”雅丽笑着说。

  “她住在什么地方?白屋吗?”

  “白屋还能住吗?你越来越傻了!她……暂时住在我家。”

  “暂时?她一个人回来的吗?她妈妈呢?”

  “啊呀,你把问题留下来去问她吧!”雅丽急着要走。

  他又一把抓住了雅丽。

  “等一等,为什么要到晚上?我现在就去看她!”

  雅丽按住了他。“你还是听她的安排吧!急什么呢?三年都这么过去了,三小时还等不了吗?”等不了吗?三小时都等不了吗?那确是世界上最难捱的三小时!他根本一分钟都没有迟延,握着纸条,他就径直来到海边,坐在那熟悉的岩石上,那岩洞就在身后,他坐在那儿,用手托着下巴。整整三小时,他像根老树,像块化石,像那岩石的一部份,他动也不动,只是坐在那儿,看太阳沉落,看彩霞满天,看暮色来临,看海鸟飞翔……看夜色不知不觉的降临,看月亮不知不觉的升起,看海面不知不觉的洒下了点点星光……忽然,像受到什么神秘力量的牵引,他蓦的转过头去,于是,他看到了她!她站在海边,无声无息的站在海边,正默默的对他这儿注视着。她穿了件白色碎花的软纱衬衫,同质料的大裙子,披着一头如云长发,伫立在那月光下的沙滩上。海风卷起了她的衣衫,舞动了她的长发,她身长玉立,衣袂翩然。如诗,如画,如梦,如烟,如雾,如仙,如幻……如海面幻化的仙灵,如月光织成的幻影……他慢慢的站起了身子,傻傻的对她凝望。她也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儿,遥望着他。他们就这样对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走下了岩石,一步一步的,他往她那儿缓慢的移过去,移过去,当他走近了她,他们之间,只剩下一步路的距离,他站住了。月光清晰的照射在她脸上,三年!三年的时间,把一个少女变成了仙子,把美丽已化为神奇!她双眉入鬓,双目如星,那流动的眼波,那长而微卷的睫毛,那粉红色的双颊,那小小的、颤动的嘴唇……他看着,看着,看着,不信任的看着,从她的头发,看到她的脚尖。她也同样在看他,那盈盈如秋水的眸子闪烁着幽柔的清光。然后,不知怎的,她一下子就投进了他的怀中,他紧拥着她,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他的嘴唇就紧贴在她那柔软、细腻、而湿润的嘴唇上了。

  虽然,他们从小娃娃的时代就已经认识,虽然,他们已经共同在海边度过不知道多少黄昏,虽然,他们也为了彼此而付出了代价,虽然,他们也因相知相许而引起过轩然大波……但是,他们却直到如今,才为彼此献上了自己的初吻。

  那是怎样晕眩的一刻呵!天地似乎在这一刹那间才混沌初开,生命之火似乎在这一刹那间才熊熊燃烧,大海狂涛似乎在这一刹那间才翻滚汹涌,心灵与心灵似乎在这一刹那间才撞击出火花……他呼吸炙热,心脏狂跳,周身的血液,像海浪般在喧嚣奔腾。终于,他抬起头来,用双手紧捧着她的面颊,他贪婪的、逡巡的注视着她,昏乱的低叹着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子!怎么可以!”

  她在他的埋怨下微微悸动。

  “怎么样?什么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这样子美!怎么可以这样子迷人呵!”他低喊着。“你怎么可以三年没有踪迹,然后忽然从海底升起来一样站在我面前!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子把我捉住!让我浑身像火似的燃烧起来!”

  她闭了一下眼睛,那两排睫毛密密的垂着,微微的颤动着,有水珠逐渐的浸湿了那睫毛,于是,他飞快的把嘴唇压在那睫毛上,吮去了那两滴露珠。然后,他把她的头紧拥在胸前,用他那男性的、有力的胳膊,把她紧紧缠住。他的嘴唇埋在她鬓边的黑发里。“不许哭,绝对不许哭!”他说。

  “是。”她低应着,像个听话的孩子。

  他们又紧贴了一会儿,然后,她抬起头来,他们再度彼此打量,彼此注视。“你长得好高好壮了!”她低语。“我喜欢你的头发,以前,我不知道你有这么浓密的头发!”

  “毕业以后才留的。”他说。用手捞起她那随风飘飞的长发。“你呢?这头发好像留了好多年了。”

  “两年。”她说。“两年?”他扬了扬眉毛。“修女许你留头发吗?”

  “修女?”她怔了怔。“我早就不住在苏澳了。”

  “哦。”他被拉回到现实,用手挽住了她的腰,他紧搂着她,肩并着肩,他们沿着海岸,向岩石那儿走去。“快告诉我,”他说:“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你住在什么地方?你妈妈呢?还有——你没有考大学吗?我找遍了放榜名单,都没有找到你的名字。”“你有多少问题?”她问。

  “几百个。”他们走到岩石下面,在一块平坦的石块上坐了下来。她依偎着他,用手抚摸他的手,爱怜的,温柔的抚摸着他手背上的筋络,喃喃的说:“师大艺术系!我早知道的!你生来就是个艺术家!在你给鹅卵石、松果、贝壳漆油漆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艺术家!”她拿起他的手来,用自己发热的面颊,紧依在那手背上。“我喜欢你的手!”“你喜欢我的头发,你喜欢我的手,”他失笑的说,“不喜欢我的人吗?”她抬起眼睛来,热烈的,宠爱的,崇拜的看他。天哪!他重重吸气,这醉死人的眼光!

  “我喜欢你的头发,因为它是你的一部份,我喜欢你的手,因为它是你的一部份,我喜欢你的……”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天哪!这醉死人的语气!这醉死人的温柔!他重新拥抱住了她;天哪!这醉死人的、女性的胴体!他放开她,坐远了一点,对着那潮湿的,新鲜的,带着海洋气息的空气,深深的呼吸。“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他说:“你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这三年!”她叹口气。“我不说,你也该知道,爸爸在牢里,哥哥失踪了。”“失踪了?”“反正,不知道跑到那儿去了。我跟着妈妈,过着小家小户的日子,倒也平平静静的。当然,一切不能和在白屋里的生活来比了,不过,总算还过得去。”她忽然住了口,痴痴的望着他。“我们不谈这个好不好?最起码,今天晚上不要谈。”她把身子挪近了他,呆望着他。“你爸爸好不好?”

  “很好。”“一定更反对我了?”她说。

  他微微一凛,心头有阵乌云飘过。她立即摇摇头,脸上涌出一个好动人好动人的笑容。“不,不,我们也不谈这个。”她说。笑容在她唇边漾动。“你听过海鸟唱歌没有?”“海鸟会唱歌吗?”他惊愕的问。

  “会的。我后来天天在港口听海鸟叫,原来它们也会唱歌,歌词很简单,老是重复着同样几句话。”

  “那几句话?”“寄寄寄,去去去,寄也不能寄,去也不能去!”她用海鸟似的啼声,轻轻的说着。月光下,她的面颊上浮着淡淡的哀愁。他瞪着她,一瞬也不瞬的瞪着她,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了。他立即体会到她那份狂热而无奈的深情,领略了这几年来她那份“欲寄无从寄”的惨切。于是,他骤然又把她拥进了怀里,带着贪婪的甜蜜,疯狂的甜蜜去吻她。她一心一意的反应着他,身子软绵绵的贴在他胸怀里,软绵绵的像一池温水,缓缓的淹没他,淹没他,淹没他。淹没他的理智,淹没他的思想,淹没他的意识……他喘息的把嘴唇移向她耳边,喘息的低语:“赶快离开我!”“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我要你。”

  她更紧的贴住他,她的呼吸热热的吹在他脸上。她的面颊烧得像火,嘴唇也像火。她用嘴唇贴住他的脸,他的耳垂,他的颈项,她低低的说:“我不在乎。如果你要,我不在乎。”

  他的手摸索到她胸前,那儿有一排小小的扣子,他解开了一个,再解开了一个,他的手指探进去,那细嫩的肌肤,温软如棉,他头中昏昏的,乱糟糟的,他喘息的说:“你该在乎,你该在乎,你该在乎……”

  “为什么?”她说:“从六岁,我就知道我是你的!”

  他的手更深的探进去。然后,他听到附近有一只海鸟在叫,不停的在叫,尖锐的在叫:

  “住住住!住住住!住住住!”

  他跳起来,把她一把推开。他一直走到海水边上,脱下鞋子,他走入那凉凉的海水中,海水淹过他的脚背,浸湿了他的裤管。他摔摔头,迎着那迎面而来的海风,他静静的伫立着。她悄悄的走了过来,也踩进水中,她踏着海浪,走到他的身后,用胳膊环绕过来,从后面抱住了他,她把面颊静悄悄的贴在他的背脊上。他抚摸着她的手指,那环绕在自己腰上的手指,他轻声的,温柔的,郑重的说:“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我要你披上白纱,做我的新娘。现在,我们面前还有好多阻力,好多问题,等着我们一个一个的去冲破。”她在他身后轻声叹息,低语着说:

  “我以为——月光是我的婚纱,青天是我的证人。”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楚。

  “没什么。”她慌忙说。“我在听海鸟唱歌。”

  他回过身子来,紧紧挽住她。

  “采芹,让我们有个周密的计划,有个长远的计划,我……”他凝视她:“爱你。”

  她屏住呼吸。“十三年来,这是你第一次说这句话。”她说。

  “是吗?”他问。“可惜我没有办法留住这声音。”她又叹口气。

  “你不用留住,以后我每天在你耳边说。”他拉住她的手。“来,让我们做一个完整的计划,你先告诉我,你以后预备再念书?还是……”她用手蒙住他的嘴,对他娇媚的微笑着。

  “明天,”她说。“明天再去计划。今晚我太兴奋,太快活了,我没有多余的心去计划未来。让我先醉一醉,明天我们反正还要见面,明天再去计划。”

  他笑了,紧拥着她,他们漫步在海滩上,月光下,两人足迹清晰的排列着,沿着海岸线绵延着,似乎一直绵延到世界的尽头。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30




  这一夜,乔书培是休想睡觉了。

  整夜,他想着她。她的笑,她的温柔,她的甜蜜,她的细腻,她的美丽,她的一切的一切!他想着她。奇怪,从小在一块儿捡贝壳,拾松果,养小鸟……他从没有觉得她有多了不起过。自幼,她常像个小影子似的跟着他,他总是嫌她烦,总是嫌她给他惹事,几时曾经珍惜过她!他对她永远那样凶巴巴的、命令的、烦躁的……她也永远逆来顺受。噢,童年,童年的他是多么鲁莽,多么粗枝大叶,多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啊!他在床上辗转翻腾,叹着气。好在,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机会弥补。但是,台北,大学,他又要和她分开了。进大学的喜悦,和与她分开的离愁似乎不成比例。噢,再也不要分开!再也不要分开!再也不要分开!他从没有如此强烈的一种渴望,渴望和她在一起,渴望长相聚首,耳鬓厮磨。

  瞪视着天花板,他完全不能阖眼休息,周身的血液仍在喧嚣奔腾,心脏仍在那儿不规则的,沉重的擂击。太多的话还没跟她说,太多的未来还没有去计划,初见面的狂喜已经冲昏了头,怎么那样容易就放她走啊!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巴巴的望着窗子,眼巴巴的等着天亮,只要天一亮,他就可以到雅丽家去找她了。他回忆着她的眼光,她的唇边的温馨,那醉死人的温馨。真没想到,当初在防风林里的那个小黄毛丫头,竟会让他如此牵肠挂肚,神魂颠倒!他咬着嘴唇,把下巴放在弓起的膝上。时间过得多缓慢,天怎么还不亮呢?

  终于,黎明慢慢的染白了窗子,那窗玻璃由一片昏暗,变成一抹朦胧的灰白,再由朦胧的灰白,变成了一片清晰的乳白……他一动也不动,听着自己的心跳,数着自己的呼吸,他耐心的等待着。总不能在凌晨时分,就去敲雅丽的房门啊。那清晰的乳白变得透明了,初升的朝阳在绽放着霞光,透明的白色又被霞光染成了粉红。他再也按捺不住,披衣下床,他看看手表,才早上五点钟!

  才五点,时间真缓慢!总不能五点钟去扰人清梦,可是,他也无法再睡下去了。悄悄的去梳洗过后,倾听了听,父亲还熟睡未醒呢!今晚,他要做件事,今晚,他要把采芹带回家来,今晚,要跟父亲彻底的谈一次……殷家是个污秽的泥淖,泥淖也种得出清丽脱俗的莲花啊!爸,你没念过“爱莲说”吗?他扬扬眉毛,不知怎的,就是想笑。一夜未睡,他仍然觉个胸怀里充溢着用不完的精力。那崭新的喜悦,就像喷泉似的,从他每个毛孔中向外扩散。他穿好了衣裳,悄悄的走出房间,悄悄的走出家门,才早上五点钟,他不能去吵她!他伫立在黎明的街头,那带着咸味的,熟悉的海风,正迎面吹了过来。于是,他清啸了一声,就拔腿对海边跑去。

  他跑到了海边,沿着海岸线,他狂奔着,又跳又笑又叫的狂奔着,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他像个疯子,像个快乐的疯子。跑呵,跳呵,叫呵,笑呵。大海呵,阳光呵,朝霞呵,岩石呵,你们都来分享我的喜悦呵!

  他在海边来来回回的跑了一次又一次,跑得浑身大汗,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然后,他把头整个浸进海水里,再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海”的味道了。拂了拂那湿漉漉的头发,他再看看手表;七点半了,可以去找她了。雅丽一定会嘲笑他,噢,让她去嘲笑吧!

  他用小跑步跑回小城,一路上,对每一个他碰到的人笑。卖菜的、卖鱼的、上班的、上学的……他对每个人笑。渔夫呵,小贩呵,老师呵,学生呵,小姑娘呵,阿巴桑呵……你们都来分享我的喜悦呵!他终于停在雅丽家的门口。

  雅丽的杂货店才刚刚在卸门板,他对着里面东张西望,冲着门口的伙计笑。于是,雅丽出来了。看到他,雅丽微微一怔,一句话没说,她转身就往屋里冲去。懂事的雅丽呵,你知道我来做什么。他靠在门口的柱子上,对着杂货摊子笑,期待和喜悦像两只鼓棒,正交替的捶击着他的心脏,他用手按住心脏,少不争气好不好?为什么跳得这样凶!

  雅丽又跑出来了。他伸长脖子往她身后看,没见到采芹,怎么,她还害羞吗?还是尚未起床呢?

  “乔书培,”雅丽拉住他,把他拖向了街角。“她已经走掉了。”他怔了怔,瞪着她,不解的皱起了眉头。

  “你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走掉了?你是说,她去找我了?还是在什么地方等我?”“不是,不是,”雅丽拚命摇头。“她是走掉了。她坐早上五点钟的火车走了。”乔书培的心脏“咚”的一下,就掉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里,他的呼吸几乎停止了,手心冰冷,他死盯着雅丽,不信任的,昏乱的,恼怒的说:

  “不要开玩笑,雅丽,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雅丽睁大了眼睛,眼里闪起了一抹泪光。“她一夜都没睡,坐在那儿写啊写啊,她写了封信给你……”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早上五点,她就搭最早的一班火车走了。”

  他接过那信封,瞪着信封上的字:

  “  留交  乔书培  ”

  他心里有些明白了,有些相信了。他忽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忽然觉得太阳变成了黑色,他把身子靠在墙上,脑海里还有份挣扎着的思想,和残余的理智。

  “为什么?”他喃喃的说:“为什么?早上五点钟,那时我已经起来了,我还来得及阻止她,……火车?她到哪儿去了?”他一把握住了雅丽的手臂:“她的地址呢?给我她的地址!”

  雅丽挣开了他的掌握。

  “没有。她根本没告诉我她从哪儿来,或者要到哪儿去。我也不知道她的地址。你为什么不看看她的信呢?或者,她会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或者,她会在信里告诉你她在什么地方等你!”一句话提醒了乔书培,放开了雅丽,他慌忙抽出信笺,一看,竟密密麻麻的写了好几张信纸。心里就凉了一半,不祥的预感,立刻把他牢牢的抓住了。握紧信笺,他不再追问雅丽,就径自往海边走去。他又回到了海边,回到那岩石前面,回到他们昨晚接吻拥抱的所在。他在那岩石上坐了下来,摊开信笺,好久好久,他不敢去看那字迹。最后,他终于咬咬牙,对那信笺仔细的、一口气的看了下去:

  “书培: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小城了。可能永远离开,而不再回来了。换言之,我和你之间,大概也就缘尽于此了。

  别恨我,书培,也别怪我,书培。要知道,在你对我根本还不怎么样注意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你。或者,童年的爱情都是糊糊涂涂而不自觉的,但,在我好小好小的时候,就那么依赖你,那么崇拜你,那么喜欢你……只有在跟你相聚的时候,我才会快乐,我才会欢笑,会唱歌。小时候,许多事都为你做的。我至今记得,毕业晚会上,我因为有你而跳那支“天鹅湖”,可是,你并不欣赏,也不喜欢,那晚,你对我好凶好冷淡,你拒绝我的邀请……知道吗?书培,那晚我竟哭了一整夜。而且,从此之后,再也不学芭蕾舞!我重提这件往事,只是要告诉你,你在我心里的份量。从小,你就品学兼优,常使我欣羡不已,我苦练钢琴,只因为你爱听。初中时,每次音乐晚会,你坐在那儿,我就弹得悠然神往,你走了,天地就也等于零了,我也就意兴索然了。这些事,你是不会知道的,你一直那样自傲,又那样超然,你不会晓得,我从小就爱你!爱得好深好固执,爱得好疯好炽烈。当然,我也了解我们间的距离,我出身豪门(怎样可悲的‘豪门’!)你出身于诗书之家,你父亲像希腊的‘苦修者’,是个哲学家、艺术家、兼隐士。我父亲却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们家生活奢华,你们家生活清苦。贫富之分,还构不成我们间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我们两个家庭,在精神上、思想上、境界上的距离,这距离像一片汪洋大海,简直难以飞渡!信不信?我很早就在为这距离造船、架桥。我念了很多书,包括中外文学。尤其在我被充军到苏澳去以后,我拚命苦学,我背唐诗,念宋词,甚至猛K元曲。只希望有一天,你父亲会接纳我,认为我也有一点点‘墨水’,能配得上你。哦!书培,你决不会相信,我用心多苦!

  可是,我家出事了。父亲鎯铛入狱,粉碎了我所有的计划,也粉碎了我的未来。哦,书培,请你原谅我,今夜,我没有对你说实话,我骗了你,骗你认为我们还有‘未来’,因为,我实在不忍心破坏这么美丽的晚上。奇怪,书培,我们认识了十三年,你为什么等到今夜才吻我?我们真浪费了很多时间,是不是?现在,让我向你坦白我的实际情形吧。书培,我没有考大学,因为,我连高中都没有读毕业。父亲出事之后,我就被迫辍学了,那阵子家里好乱,所有的钱财,充公的充公,被卷逃的卷逃,只一刹那间,我们就从‘豪富’变成了‘赤贫’。这还没关系,问题是我们如何生活下去。哥哥一直没有好好念过书,出事后,他干脆一走了之。我的生母和‘河马’,日日奔波于营救父亲……这之间的艰苦情况,决不是你能想像的。往日的亲友,忽然间都成了陌路,我们母女三个,处处遭人白眼,而父亲在狱中,多少需要钱用,于是,我成了家里唯一的财产!别紧张,书培,我再潦倒,也不会走上堕落的路,更不会走入风尘,这一点,你必须信任我。这些日子,我和母亲反复思量,唯一可行的路,是接受D君的资助。原谅我不愿直书他的名字。D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物,他答应为父亲上诉,并保证能有帮助。我想,写到这儿,你应该明白了,我已经在今年五月,和D君订了婚,马上,我就要嫁入D家了。

  书培,我原不该再回来这一趟的,我原不该再见你这一面的。让你就这样以为我已经从世界上隐没了,可能对我们两个都好得多。可是,我在大专联考的放榜名单里,找到了你的名字,你知道,我多为你高兴呵!于是,想见你一面的欲望,把什么理智都淹没了,我觉得,我不见你这一面,我简直就会死掉了。所以,我回来了,所以,我见到了你!所以,我不能跟你计划未来!你懂了吗?可是,书培,今夜,你‘怎么可以’用这样强烈的热情来迎接我啊!你为什么不像小学毕业那晚那样冷冰冰,让我可以死心离去啊?你‘怎么可以’这样缠绵温柔,让我简直梦想你是从童年时就在爱我的了。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书培,你已经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搅得粉粉碎了,你知道吗?

  我必须逃走了,否则,我会置父母于不顾,我会连天塌下来都不管,而跟定你了。我也想过,或者,我即使嫁给D,也不见得能帮助爸爸。你瞧,你几乎让我不顾一切了。可是,书培,你已经是大学生了,我只是个读到高一的乡下姑娘,我配不上你,我‘必须’配不上你,我‘一定’配不上你,我非用这一点来说服自己不可。否则,我会跟你去台北,我会跟你到天涯海角,我会跟定了你!

  今夜,我曾经安心想委身于你,别说我不知羞呵。目前,我还纯洁得像张白纸,你实在应该拥有我的!你早就拥有我的心了,我又何必去在乎我的身体呢?我是安心要给你的,因为,我不甘心给别人,真不甘心!可是,书培,你实在是个‘君子’,这样也好,让我们开始得‘纯纯洁洁’,结束得‘干干净净’!我走了,书培。再见面时,我可能已红颜老去。记住我今夜的样子吧,不不,忘了吧,还是忘了比较好,人如果没有‘记忆’,一定会少掉很多痛苦,是不是?忘了我吧!不不,你得记着我,如果你真把我忘了,我会伤心而死!你怎能忘记我?我爱了你那么久!噢,你瞧,我已经语无伦次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写些什么了。不能再写了,天都快亮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最怕在黎明时分,听火车汽笛声,因为那声音代表了离别,代表了远行,代表了不可知的未来。三年前,我也在黎明时被火车带走。那汽笛声好苍凉好苍凉……可是,我已经听到汽笛声了。

  别了,书培。你一直是个好洒脱好洒脱的男孩子,每次你遇到烦恼时,你总是‘摔摔头’,就把它‘摔掉’了。现在,是你‘摔摔头’的时候了。别了,书培。祝幸福永远

  采芹”

  乔书培一口气念完了这封长信,他是呆住了,傻住了,完完全全的呆住傻住了。有好长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没有什么意识,几乎是麻木的,几乎是没有知觉的。然后,他慢吞吞的折叠起那封信,把它放进衣服口袋里,他就站在那儿,看海浪,看太阳,看云雾,看海鸟……看浪花的翻翻滚滚,看潮水的来来往往,看海面的起起伏伏,看阳光的闪闪烁烁……骤然间,他翻过身去,用尽浑身的力量,对身后那高耸入云的岩石一拳捶了过去。他的拳头重重的击在一块岩石的棱角上,那棱角直刺进他的皮肉里,他觉得痛了。那痛楚一直抽进了他的心脏,他坐下来,沿着那石壁坐下来,用双手紧紧的抱住了头,紧紧紧紧的抱住了头,嘴里模模糊糊的呻吟着:

  “怎么可以这样子?怎么可以这样子?采芹!这太残忍,太残忍,太残忍……”他把头匍匐在膝上,他不知道这样抱着头坐了多久,然后,他忽然感到有一只温柔的、女性的手扶住了他的肩,他浑身一震,是采芹!是采芹!这封信只是开个玩笑,只是试探他的感情,他狂喜的抬起头来,狂喜的喊:

  “采芹!”不,不是采芹,站在他面前的,只是那好心肠的雅丽。她望着他,泪眼凝注。“不要这样,乔书培,”雅丽含泪说:“她拜托我照顾你,叫你不要太伤心。好在,大家都生活在台湾,早晚有一天,还要遇见的!”他抓住了雅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似的,他紧紧的攥住了她,热烈的说:

  “她还对你说了什么?还对你说了什么?告诉我,都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什么城市?我要去找她,我要告诉她这是不对的,她不能用婚姻来买她父亲的平安,这是件莫名其妙的傻事!我可以办休学,我可以先去找个工作,我可以养她们母女三个,我也可以想办法去营救她爸爸,我去问,去打听,去找门路……”雅丽用手揉着他的头发,像个大姐姐在安抚胡闹的小弟弟,她勉强的微笑着,诚恳的说:

  “你知道你在说傻话,你知道你办不到!你还太年轻,乔书培,你才十九岁,而且,你生来就注定是个艺术家的料!你没有办法帮殷家的忙!”“但是,我还是要找到她,她在那儿?告诉我,雅丽,你一定知道!我只要一个城市的名字!”

  雅丽摇摇头,深思的望着他。

  “如果我是你,我会到台北再说!”

  “台北?”“你该去台北了,早些去注册,去办住校手续吧。至于殷采芹,你——最好忘了她。否则……台北是个大城市,殷耀祖犯的是个大案子……说不定,采芹根本就在台北。她可能故意跑回来一趟,混乱你的注意力……”

  乔书培直跳起来,紧握了雅丽的手一下。

  “雅丽,你知道吗?你是个天才!”

  于是,三天后,乔书培就去了台北。

  在台北,忙于注册,忙于办理住校,忙于购买书籍和应用物品,忙于应付大都市的生活……他到一个星期之后,才有时间去调查殷耀祖的案子。他那么陌生,又那么没经验,奔走了将近两个月,才知道,殷耀祖发放到外岛去了。至于他的案子到底在那儿审理的,根本就弄不清楚!

  殷耀祖在外岛,殷采芹呢?茫茫人海,漠漠天涯,殷采芹,你在何方?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采芹杳无消息,他投身在大学生活里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他忙着念书,忙着吸收,忙着绘画,忙着考试,也忙着回忆和相思,但是,殷采芹是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一个学期过去了,第二个学期又来了。时间的磨子,永远在不停的转动,转走了夏天,转走了秋天,转走了冬天,然后,就又是新的一年,新的一个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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