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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人在天涯》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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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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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志翔又恢复了上课,又在素描、油画、水彩,和雕塑中度着日子,他把生活尽量弄得忙碌,他选修了许许多多的学分,本来要用两年才修得完的学分,他集中在一年内全选了。只有忙,可以使他忘记丹荔,只有画和雕塑,可以稍稍医治那内心深处的痛楚。但是,即使这样,他仍然消瘦了,憔悴了,脸颊上,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和笑痕。深夜,志远常被他的辗转反侧所惊醒,睁开眼睛,志远听着他的朦胧呓语。于是,志远坐起来,燃上一支烟,这些日子,志远常被胃痛所困扰,夜里也是很难熟睡的。他吸着烟,注视着夜色里的志翔,在窗口所透入的、微弱的灯光下,志翔那张睡不安稳的脸显得那么苦恼,那么孤独,这会刺激了志远的神经,使他默默的出起神来。他已经拥有了忆华,他将用什么去填补志翔心灵上的空虚?这样想着,他那内疚的情绪就又涌了上来,折腾着他,折磨着他,折腾得他的胃都翻搅了起来。这种难以再入睡的时光里,他会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那烟味弥漫在屋内,终于弄醒了志翔。志翔坐起身子,伸手开了灯,惊愕而担忧的望向他:“哥,是不是胃又痛了?”

  “不,不!”他慌忙的说:“我听到你在说梦话!”

  “是吗?”志翔倒回枕上,仰躺着,把手指交叉着枕在脑后,他深思的看着天花板。“是的,我在做梦。”

  “梦到什么?”“梦到……”他犹豫了一下。“梦到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梦里的影子总是重叠着,交叉着出现的。梦到爸爸、妈妈,梦到我们小时候,梦到高伯伯和忆华,梦到我的教授和雕刻,梦到……”他的声音低了,咽下去了,他眼前浮起丹荔的眼睛,热烈、愤恨、恼怒、而疯狂的盯着他,他猝然闭上了眼睛。志远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悄悄的望着他。

  “听说,你的教授把你那个《少女与马》的铜雕,拿去参加今年的秋季沙龙了,是吗?”

  志翔震动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你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志远微笑着。“你为什么瞒着我?想得了奖之后,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吗?”

  “不,不是的。”志翔坦率的说:“我是怕得不了奖,会让你失望,还是不告诉你的好!”

  “你不能没信心!志翔!”志远热烈的说:“你那件雕刻品又生动又自然,我相信它会得奖!”

  “瞧!你已经开始抱希望了!”志翔担忧的微笑着。“你知道我的教授怎么说吗?他说,以一个东方人的作品,能有资格参加这项比赛,就已经很不错了!言下之意,是不要我对它抱什么希望!”“可是,你仍然抱了希望,是不是?”

  志翔沉默了片刻。“人生,不是就靠‘希望’两个字在活着的吗?”他低语。“如果我说我没有抱希望,岂不是太虚伪了?”他伸手对志远说:“哥,也给我一支烟!”

  志远握住了志翔的手。

  “不,我不给你烟!烟会影响你的健康!志翔!”他深沉的,热烈的说:“我知道你好烦好烦,我知道你有心事,我知道你不快活,告诉我,我怎样可以帮助你?”

  “噢!没有的事!”志翔懊恼的说:“大概就因为这秋季沙龙的事吧!”“放心!”志远紧握了他一下。“你会得奖!”他又摊开志翔的手。“你有一双艺术家的手!标准的艺术家的手!你会得奖!”志翔抽回了自己的手。

  “哥!你比我还傻气,我是闭着眼睛做梦,你是睁着眼睛做梦!”他伸手关了灯。“睡吧!好吗?你每次睡不够,胃病就会发!知道不许我抽烟,为什么不也管管自己呢?看样子,我还是要让忆华来管你!”

  忆华!志远心里又一阵内疚。

  “志翔!”他小心的说:“你不会因为忆华而……”

  “哥!”志翔打断了他。“我到罗马的第一天,就知道忆华心里只有你!别谈了!咱们睡吧!”

  志远不再说话,暗夜里,他听着志翔那起伏不定的呼吸声,知道他也没有入睡。他有心事,志远知道,绝对不止秋季沙龙的事情!那么,是为了那个不中不西的女孩吧!他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女孩。没关系,只要志翔能得奖!这“奖”必然可以治愈各种病痛!只要志翔能得奖!他兴奋了起来,想着那《少女与马》。那雕刻品又美又生动,那是一个艺术家的杰作,只要评审委员稍有眼光,他一定会得奖,那么,这会是第一个在艺术界得奖的中国人!闭上眼睛,他睡了,这夜,他也有梦,梦里是满天飞舞的奖章,奖状,锦旗,和银盾!十一月,消息传来,志翔落选了!非但那件作品没有得奖,它连“入选”的资格都没拿到,它不但落选,而且落得很惨!没有人评论它,没有人重视它。当教授歉然的把那《少女与马》交还给志翔的时候,只说了句:

  “不要灰心!继续努力!奖并不能代表什么!”

  不能代表什么吗?对志翔来说,却代表了“失败”。坐在小屋里,他打开了志远的香烟盒,燃起了一支,他闷坐在那儿吞云吐雾。志远焦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骂艺术沙龙,骂评审委员,骂艺术评论,骂报纸……骂整个罗马有“种族歧视”!最后,他把手重重的按在志翔肩上: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点点小失败就把你打倒了吗?站起来,再去画!再去雕!再拿作品给他们看!志翔!你有天才,你有能力!你有狂热!你会成功!你一定会成功!别这么垂头丧气,让一个秋季沙龙就把你的雄心壮志给毁了!我告诉你,秋季沙龙得不了奖,你再参加冬季,冬季得不了,你再参加春季,春季得不了,你再参加夏季!你做下去!画下去!雕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得到重视的!振作一点吧!志翔!”志翔把头埋在手心里,手指插在乱发之中。半晌,他才抬起头来,他的面容憔悴得让人心痛。

  “哥哥!”他安安静静的说:“你不要骂罗马的艺术界,我今天去看了那些得奖和入选的作品,它们确实不平凡!我难过,不是为了我没得奖,而是为了我作品的本身,我距离他们还太遥远太遥远。我的作品,只是一个外观的美,和精工的雕凿。我早就发现过我的问题,它们缺乏生命,缺乏力的表现!而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我缺少的这些东西加进去!”

  志远深深的凝视着志翔。

  “志翔,时间还多的是呢!你才来罗马一年多,你希望怎么样?没有一个艺术家能不付代价就成功的!如果你知道自己问题的所在,也就是你的成功了!”

  “哥哥!”志翔仰望着志远,诚恳的、深沉的说:“在你的嗓子坏了之前,你曾经怀疑过自己的价值吗?我的意思是说,自小,我们被认为优秀,被认为是天才,当你真正看过这个世界,看到这么多成功的人物以后,你会不会发现自己的渺小?”志远迎视着志翔的目光,默然不语,他沉思着。好一会儿,他才走过去,坐在志翔的对面,慢慢的,低低的,清清楚楚的说:“我了解你的感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不再是在中学里参加学校的比赛,我们要睁开眼睛来看别人,更看自己,越看就越可怕。我了解,志翔。你问我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价值,我也怀疑过。可是,志翔,怀疑不是否定,你可以怀疑自己,不能否定自己!‘怀疑’还有机会去追寻答案,‘否定’就是推翻自己!志翔,你既然怀疑,你就尽量去追寻答案,但是,千万别否定!”

  志翔看着志远,眼里逐渐闪耀起一抹眩惑的光芒。然后,他由衷的、崇拜的说:“哥!你曾经让我感动,让我流泪,让我佩服,但是,从来没有一刻,你使我这么安慰!”

  志远笑了,眼眶潮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鼓励的、了解的、在志翔肩膀上握了一下,那是大大的、重重的一握。

  志翔又埋头在他的雕塑里了,志远也努力于工作。表面上,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可是,志远却深深体会到,志翔正染上了严重的忧郁症,而这病症,却不是他或忆华,或高祖荫所能治疗的,甚至,不是绘画和雕塑所能治疗的。

  然后,有一天黄昏,志远从营造厂下完班回来,他心里还在想着志翔,停好了自己的小破车,他钻出车子,拿出房门钥匙,他走上了那咯吱发响的楼梯,立即,他呆住了。

  有个身材娇小的少女,正坐在自己的房门口,双手抱着膝,她一动也不动的坐在那儿,短发,小小的翘鼻子,薄薄的嘴唇——像志翔的雕塑品。她穿了件枣红色的绒衬衫,同色的裙子,外面加了件纯白色的小背心,肩上披着件白外套,好出色,好漂亮。志远怔了怔,站在那儿,心里有点儿模糊的明白,在罗马,你不容易发现东方女孩!

  那少女慢慢的抬起头来了,她依然坐在那儿不动,眼光却一瞬也不瞬的望着志远。志远不由自主的一震,这少女面颊白皙,眉清目秀,脸上,没有丝毫脂粉,也无丝毫血色,她似乎在生病,苍白得像生病,可是,她那眼光,却像刀般的锐利,寒光闪闪的盯着他。

  “你就是陈志远,是吗?”她问。冷冰冰的。脸上一无表情。“是的,”他答,凝视着她。“想必,你是朱丹荔了!你是来找我?还是来找志翔?”

  “我来找你。”“找我?”他一怔,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进来谈谈,好不好?”丹荔慢吞吞的站起身子,慢吞吞的走进了室内,她站在屋子中间,肩上的外套滑落在地板上,她置之不理,只像座化石般挺立在那儿。志远拾起了外套,放在沙发上,心里有点微微的慌乱,他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女孩子。尤其,是这个女孩子!她神情古怪,而面容严肃。

  “你要喝什么?咖啡?”他问。

  “免了!”她简单的回答,眼光仍然像寒光般盯着他。“我只说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他不由自主的站住了,呆望着她。

  “我从没想到我需要来看你,”她冷幽幽的说,声音像一股深山里流出来的清泉,清清脆脆,却也冰冷凛冽。“我是个打败了仗的败兵,应该没有资格站在这儿和那个伟大的胜利者说话!可是,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打败的?”她停了停。“我来这儿,只是要问你一句,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权利,让你来当一个刽子手!”“刽子手?”他愣住了。

  “是的,刽子手!”丹荔接口,冰冷的声调已转为凄苦和绝望。“是谁给了你权利,让你来斩断我和志翔的爱情?难道你是个无心无肝无肺的冷血动物?难道你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爱情?陈志远,”她点了点头。“有一天你也会恋爱,你也会碰到一个愿意为你活,也愿意为你死的女孩。希望当你遇到那女孩的时候,也有个刽子手跑出来,硬把那女孩从你身边带走!”她扬了扬头,努力遏止住眼泪。一绺短发垂在她额前,在那儿可怜兮兮的飘动。“你就那么残忍吗?”她扬着睫毛,继续问。“我不懂,你只是他的哥哥,为什么你不能和我和平共存?我们一定要作战吗?我到底妨碍了你什么?”

  他深吸了口气,在她那悲苦的质问下有些狼狈了。

  “不是妨碍我,而是妨碍他!”他挣扎着回答。“如果你那么爱他,不该让他旷课!不该让他沉溺于享受!一个好妻子,或是爱人,都应该有责任鼓励对方向上奋斗!尤其是他!他是来欧洲读书的,不是来度假的!”

  她凝视他,那倔强的神色逐渐从她眼底消失,悲苦的神色就更重了,她用牙齿咬着嘴唇,咬得紧紧的,半晌,她又开了口,嘴唇上留下了深深的齿痕。

  “是这原因吗?”她问。“你可以告诉我,可以教我,我生活在另一种环境里,对‘奋斗’的了解太少。可能我很无知,很幼稚,可是……可是……”她的嘴唇颤抖着,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的爱情是百分之百的!”她叫着:“我因他的快乐而快乐,因他的悲哀而悲哀!如果我不懂得如何去鼓励他,你可以教我,为什么一定要把我打进地狱?难道我进了地狱,他就能安心奋斗了?”她再扬了一下头,转过身子,她往屋外冲去,志远追过去,一把抓住她。“你到哪里去?”“去自杀!”他慌忙拦在门前面。“你不许走!”他粗声的说。

  “我为什么不许走?”她愤怒的,胡乱的叫着。“你是他的哥哥,你可以去管他!你又不是我的哥哥!”

  “是吗?”他低沉的问,深深的望着她。“迟早有一天,你也要叫我哥哥的,是不是?”

  她张口结舌,愕然的望着他,泪珠还在睫毛上轻颤,但是,脸庞上已经闪耀着光彩。他对她点点头,语重心长的说了句:“我一直在鼓励他向上,但是,我治不好他的忧郁症。丹荔,你愿意帮助我吗?”她发出一声悲喜交集的低喊,就迅速的回过头去,背对着志远,把整个面颊都埋到手心里去了。

  于是,这天志翔下课回来,发现志远正在门口等他。

  “我有礼物送给你,志翔。”

  “礼物?”他困惑的。志远微微的推开房门,他望进去,一个女孩背对着门站在那儿,她慢慢的回过头来,悄然的、含羞的、带泪又带笑的抬起了睫毛……“小荔子!”他大叫,冲了进去。

  志远一把拉上了房门,听着门里一片似哭似笑的叫闹声。他轻快的跳下那咯吱发响的楼梯,眼眶发热,喉咙发痒,心里在唱着歌。他决定请一晚假不上班,他要去找忆华,和忆华共享一次罗马的黄昏。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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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又上了轨道。丹荔住回了她的女子公寓,当然,朱培德夫妇又双双飞来了罗马一次,这次,他们不止见了丹荔,也见了志翔。朱培德明知丹荔已一往情深,不可挽救,只能把她郑重的托付给志翔。“志翔,无论如何,你并不是我选的女婿!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好,丹荔是个宠坏了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人间忧患。本来,我把她从香港接到瑞士,是想让她远离苦难,没想到,她却遇上了你!”

  “我是苦难的代表吗?”志翔问。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朱培德回答:“我只知道丹荔和你认识之后,就和眼泪结了不解之缘。以前,她只懂得笑,而现在,你自己看看她吧!”

  志翔望着丹荔,是的,她变了!不再是布希丝博物馆里那个飞扬跋扈、满不在乎的小女孩,她消瘦憔悴,苍白而痴迷,他感到心里一阵绞痛,脸上就微微变色了。

  “朱伯伯,我或者是苦难的代表。我和你不同,我身上一直扛着一根大石柱……”他想着志远背上的石柱,觉得朱培德决不能了解这个比喻。他停了停,换了一种说法:“不管我自己有没有苦难,请相信我,我从不想把苦难带给别人,尤其是丹荔!如果丹荔因为我而陷入不幸……”

  丹荔一直在倾听,这时,她带着一脸近乎恐惧的神色,扑过来,拦在父亲与志翔的中间,她站在那儿,睁着一对大大的眼睛,紧张的望着朱培德,大声的说:

  “爸爸!你少说几句好吗?我告诉你,如果志翔代表的是苦难,离开志翔代表的就是绝望。爸,”她放低了声音,祈求的。“你让我们去吧!苦难也好,欢乐也好,都是我自找的!我不怨任何人!爸!你发发慈悲吧,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哥哥收服……”“你还要收服他哥哥!”朱培德又惊又怒。“我看,他是世界要人呢!”推开了女儿,他真的被触怒了,瞪着志翔,他问:“你能保证我女儿幸福吗?”

  “不能!”志翔简短的回答。“我只能保证我爱她!幸福与否,要她自己去感受!”“爱?”朱培德涨红了脸:“人人都会说爱字!爱,只是一句空言,除了爱,你还能给她什么?”

  “我这个人!”“你这个人很了不起吗?”

  “我这个人对你,对这世界,都没什么了不起,我只是沧海一粟。但是,对我自己或丹荔,可能是全部!”他盯着朱培德:“我还有一样东西可以给她,但是,你也不一定珍视这样东西!”“是什么?”“我的国籍!”

  朱培德忽然觉得被打倒了,被这年轻的、乳臭未干的“小子”打倒了!这男孩只用几个字,就攻中了他的要害。他瞪着眼,不知该说什么好。而丹荔已经扑了过来,一把抱住父亲的脖子,她把她那柔软光润的面颊依偎在父亲的脸上,亲昵的,娇媚的,可爱的,温柔的说:

  “好爸爸,你别生气哩!志翔这人,说话就是这么会冲人的!好爸爸,你就别再说哩!你把他惹毛了,他就会越说越火的!好爸爸,算我不好,我给你赔罪哩!”

  这是什么话?他还会被“惹毛”呢!还会“发火”呢!朱培德又生气,又好笑,又无可奈何!面对丹荔那份半焦灼,半哀求,半撒赖的神情,他知道大势去矣!女儿的心已经被这男孩“掳拐”而去,做父亲的还能怎样呢?而且,当他再面对志翔那张倔强、自负的面庞时,他对这男孩的欣赏与喜爱就又在内心中泛滥了。终于,他叹了口气,把丹荔轻轻的推到志翔怀里,说:“好吧!志翔!你们的路还长着呢!希望你和丹荔的爱情,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他望向女儿:“丹荔!记住,如果受了气啊,家总是欢迎你回来的!”

  就这样,丹荔又留在罗马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在感情上,兄弟两个都情有所归,各有所爱。在生活上,却都艰苦得可以。志翔的功课越来越重,每天都忙到三更半夜,雕塑,绘画,艺术理论……他急于要在暑假前,修完他的学分,拿到那张毕业证书。志远却忙于工作,他有他的想法,志翔毕业,并不就代表“成功”,也不代表“完成学业”,他希望志翔能进一步去专攻雕塑,罗马有许多著名的雕刻家,都收弟子。如果志翔能得名师指导,说不定会有大成就!于是,他工作得更苦了。三月以后,歌剧院的季节结束,他就从早到晚都在营造厂做工,从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六点!志翔被他的“苦干”弄火了,他叫着说:

  “哥!你再这样卖命,我从明天起就休学!你近来脸色越来越黄了,胃病也不治,咳嗽也不治,又抽烟又喝酒,你如果把身体弄垮了怎么办?我告诉你,你再不休假,我明天就不上课!”“哈!”志远笑着。“真是物以类聚!”

  “什么意思?”志翔问。

  “你现在说话,也学会了撒赖,和丹荔一模一样!”

  志翔笑了。把手放在志远胳膊上,他认真的说:

  “别开玩笑,哥。你在营造厂等于是卖劳力,你难道不能找点教书的工作吗?”“我没有资历教书,”志远坦白的说:“他们也不会用一个东方教员,假如我不卖劳力,我只能去餐厅打工,那待遇又太少了。你知道,志翔,”他温和的说:“爸爸下个月过六十大寿,我们总得寄一笔钱回去给他们光采光采,是不是?两个儿子都走了,他们唯一安慰的时刻,就是收到我们的支票,知道我们兄弟都混得不错的时候。”

  “假如爸爸妈妈知道,这笔钱是你卖了命,挑土抬砖去赚来的……”“志翔,”志远哑着嗓子叫,严厉的盯着志翔。“你敢写信提一个字……”“我当然不敢!”志翔接口说。“所以,我写回家的信也越来越短了。难怪妈来信说,以前是志远一个人‘发电报’回家,现在是和志翔两个人一起‘发电报’回家!”他叹了口气。“不过,现在好了,也快捱到我毕业了,等我毕了业,你总没道理再阻止我找工作,那时我们一起做事,积一点钱,还清家里为我们所欠的债务,也就该回家了!”

  “回家?”志远喃喃的念着这两个字,好像这是好深奥的两个字,他脸上有种做梦似的表情。半晌,他才说:“志翔,我们到时候别吵架,你毕业之后,还是不能工作!你要把你的雕刻完全学好!所以,我已经想过了,毕业并不能代表成功!你说的,你的雕塑缺少很多东西,我打听了,你可以跟一位著名的雕刻家学雕刻……”

  “哥,你疯了!”志翔大叫。“你知道学费有多贵!你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志远说:“可是我坚持这样做,你有天才,你学得出来!至于我呢?你看,我的肌肉还很发达,我的身体还很健康,那一点点工作难不倒我!你如果尊重我……”“尊重!尊重!”志翔怒冲冲的大吼了起来:“我不能再由你来摆布!我再也不听你这一套,我如果继续这样来‘尊重’你,就等于是在谋杀你!我跟你说,我决不!决不!决不!”“志翔!你要讲理!”“讲理?”志翔激动得脸都红了,青筋在额上跳动。“我讲理已经讲够了!不讲理的是你!哥哥,别逼我,这两年来,我生活得太痛苦了,每想到你是在忍辱负重的栽培我,我就觉得快要发疯了!哥哥!你讲讲理吧!你拿镜子照照,看看你自己,面黄肌瘦,双目无神……”

  一声门响,忆华走了进来,志翔住了嘴,愤怒和激动仍然明写在他的脸上,忆华诧异的说:

  “志翔,你们兄弟两个又在吵架吗?”

  “吵架,是的,我们在吵架!”志翔愤愤然的吼着。“忆华,你去对哥哥说,你去跟他讲个明白!如果他再固执下去,再不爱惜他自己的身体,我告诉你!”他忍无可忍的冲口而出:“你在没有成为我的嫂嫂之前,就先要为他披麻戴孝!”说完,他冲出了屋子,砰然一声带上了房门。

  忆华看着志远:“这是怎么回事?”“我要他毕业后去专学雕塑。”

  忆华走近志远,她用手捧起志远的头,仔细的审视他的脸,然后,她坐在志远的身前的地板上,把面颊轻轻的依偎在他的膝上,泪水缓缓的从她眼里溢了出来,浸透了他的长裤。他慌忙用手揽住她的头,急急的说:

  “你怎么了?忆华?你别受志翔的影响,我好得很,我真的好得很,最近,也没犯胃痛,也没犯咳嗽,真的!忆华!”

  忆华用手紧攥住他的手。

  “志远,我并不想劝你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她呜咽着说:“你这副沉沉重担,到底要挑到何时为止?”

  志远用手臂环绕着忆华的头。

  “忆华,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的个性吗?”

  忆华抬起带泪的眸子瞅着他。“就因为我太了解你,我才怕……”

  “怕什么?”“怕……”她用力的、死命的抱住他。“怕志翔不幸而言中!”“笑话!你们何苦安心咒我?”志远恼怒的说。

  “那么,”忆华祈求的注视着他:“辞掉你的工作,休息一段时间吧,我和爸爸,还有点积蓄……”

  “忆华!”志远严厉的打断了她:“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了?你以为我会辞去工作,用你父亲的血汗钱?如果我是这样的男人,还值得你来爱吗?忆华!别提了,我们到此为止!对我工作的事,不许再讨论一个字!听到了吗?”他望着忆华那对凄楚的、深情的眸子,猝然的把她拥在胸前。“对不起,忆华,我不是安心要对你吼叫。放心吧!好吗?我的身体结实得很,我不会让你……”他笑了,开玩笑的说:“当寡妇!”

  忆华骤然感到一阵寒颤,她一伸手,迅速的蒙住了他的嘴,脸色发白了。志远笑了笑,甩甩头,他说:

  “奇怪!就许你们胡说八道,我说一句,你就受不了!”他吻住她,嘴唇滑过她的面颊,溜向她的耳边:“放心,”他低语:“我会为你长命百岁,活到我们的孙子娶儿媳妇的时候!”

  她含着泪,却被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

  “那会是多少岁了?”“让我算一算,我今年三十四,明年和你结婚的话,后年可以有儿子了,儿子二十岁生儿子,我五十六,孙子二十岁生儿子,我七十六,曾孙二十岁结婚的话,我是……”他装成一个没牙老公公的声音怪腔怪调的说:“老夫是九十六的人了!老婆子,你说咱们活到九十六,是够呀还是不够呢?”

  忆华忍俊不禁,终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含羞的把头藏进了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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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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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来到了这一天,志翔毕业了。

  怎样的安慰,怎样的欢乐,怎样的狂喜啊!当志翔拿到了那张毕业证书,听到一片恭贺之声,看到志远含泪的注视,和听到他那发自内心深处,和泪呼出的一声意大利文:

  “里千加多(Licenziado)!”

  这句话翻成中文的意思是“硕士”,事实上,在意大利,艺术没有“硕士”、“博士”等学位可拿,这只是一个称谓而已。但是,要博得这声称谓,却要付出多少代价!志翔的眼眶不由自主的发热了,不为了自己,而为了那“望弟成龙”的哥哥!艺术学院的毕业典礼是很简单的,或者,学艺术的人本身就不喜欢拘泥于形式,因此,除了取得一纸证书外,并没有什么隆重的仪式。但,当晚,在高祖荫家里,却是灯烛辉煌的。忆华烧了整桌的菜,开了一瓶香槟,一瓶白兰地。这也是丹荔第一次正式拜访高家。

  丹荔穿了件大领口的白色麻纱衬衫,领口和袖口都绣满了花朵,下面系着一条红色拖地的长裙,头发上绑了根绣花的发带,耳朵上坠着副圈圈耳环。颇有点吉普赛女郎的味道。她笑,她叫,她喝酒,既不腼腆也不羞涩。大方灵巧得让人眩惑。忆华呢?穿了件浅蓝色有小荷叶边的长袖衬衫,蓝格子的长裙,依然长发垂肩,依然恬静温柔。她不大说话,却总用那对脉脉含情的眼光看着志远。高祖荫开怀畅饮,喝得醉醺醺的,一面悄然的打量着这两个女孩,就不能不赞叹造物者的神奇!它造出迥然不同的两个少女,造出迥然不同的两种美,然后,再把她们分配给一对最杰出、最优秀的兄弟!

  志翔捧了一满杯的酒,绕过桌子,走到志远的面前,他双手捧杯,满脸激动,眼睛灼灼发光,喉咙哽塞的说:

  “哥哥!我敬你一杯!为了——一切的一切!”他仰头把酒杯一饮而尽。“志翔,”志远已经有了三分酒意,举起自己的杯子,他也一饮而尽。“你不要敬我,我应该敬你,今天,你知道你完成了什么事吗?你完成了我十年来的期望!十年的异地流浪,十年的天涯飘泊……志翔!如果没有你,我这一生是白活了!我敬你一杯!”他又举起杯子。

  忆华悄悄的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代你敬好吗?”她柔声问。“你已经喝得太多了!”

  “忆华,”志远眼眶潮湿的望着她。“今晚,你就让我放量一醉吧!人生难得几回醉!你知道吗?这个喜悦的日子,是我期待了十年的!十年,多么漫长的一段岁月!我怎能不醉一醉呢?”他再干了杯子。

  丹荔笑意盎然的站起来了,对志远说:

  “我也敬你一杯!为了化敌为友!”

  “你吗?”志远瞪着她。“既然是敬我,丹荔,你总得称呼我一声吧!”“那么,”丹荔调皮的说:“我叫你一声:真理先生,至情至性先生!”“这是个什么怪称呼?”志远愕然的问。

  “问他嘛!”丹荔指着志翔:“他说你是真理,你是至情至性,而我是魔鬼,是撒旦……”

  “小荔子!”志翔喊:“谁说你是魔鬼是撒旦了?又睁着眼睛说瞎话!还不赶快罚酒!”

  “罚酒就罚酒!”丹荔洒脱的干了杯子,把杯子对志翔照了照,笑着说:“我喝醉了你倒楣!上次在日内瓦的时候,我参加一个宴会,大家把我灌醉了,结果你猜我做了件什么事情?”“什么事?”“我吻了在座每一位男士!”

  志翔差点把一口酒喷出来,他慌忙抓住丹荔的杯子,连声说:“好了!好了!你喝够了!”

  老人呵呵大笑了起来。

  “志翔,何不让她醉一醉呢,我这老头儿,已经好久没有人吻过了!”“是吗?”丹荔扬着眉毛,天真的问。“我不醉也要吻你!”她直飞到老人身边,在他面颊上亲热的、恳切的、热烈的吻了一下,认真的说:“我一看你就喜欢,你那么慈祥,那么亲切!比我的爸爸还慈爱!”

  “哎唷!”老人乐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了。“怎么人长得那么漂亮,嘴也那么甜呢!难怪志翔要为你发疯了!志翔!”他重重的敲了志翔的肩膀一记:“你好眼光!”

  “好,丹荔,我呢?”志远也笑着问。

  “你呀,你不行的!”丹荔笑嘻嘻的说:“你是忆华姐姐的专利品!我还没有醉到那个程度呢!”

  “那么,你这杯酒敬不敬呢?”

  “敬呀!”丹荔再端起了杯子。

  “不忙,”志远说:“咱们间的称呼问题还没解决,你自己说,你应该叫我什么?”“好啦!”丹荔的脸颊已被酒染红了。她笑吟吟的举起杯子,一面干了杯,一面盈盈拜下,清脆的喊了声:“哥哥!”喊完,她再斟满杯子,一转身就面对忆华,朗声说:“敬了哥哥,可不能不敬嫂嫂!嫂嫂,你也乾一杯吧!”

  这一来,忆华弄了个面红耳赤。她可没有丹荔那么豪放与不拘形迹,慌忙跳起身来,她躲之不迭,手足失措,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而面孔已经红到耳朵上去了。老人一看这情形,就呵呵大笑了起来。丹荔却决不饶人,仍然在那儿左一句“嫂嫂”,右一句“嫂嫂”,甜甜蜜蜜,亲亲热热的喊着:“怎么?嫂嫂,你不给我面子啊?嫂嫂,我敬你,你也得喝一杯呵。嫂嫂,以后我有不懂的地方,你要多教我呵!嫂嫂,志翔说你是最中国化的女孩,你要指正我呵,嫂嫂。”

  “好了!忆华,”志远大声的说:“我弟媳妇诚心诚意的敬你,你就喝了吧,难道你这个‘嫂嫂’还当不稳吗?前一阵,我们连孙子娶儿媳妇的事都讨论过了,你现在怎么又害起臊来了!”“哎……哎呀!”忆华喊,脸更红了。“志远!你……你这个人怎么了吗?”这一下,满屋子的人全笑开了。一屋子的笑声,一屋子的闹声,一屋子的酒气,一屋子的喜气。大家在这一片喜气与笑声中,都不知不觉的喝了过量的酒,不知不觉的都有了醉意。事实上,酒不醉人人自醉,在没有喝酒之前,大家又何尝没有醉意!这原是个天大的、天大的、喜悦的日子!

  夜静更闹的时候,连老人都半醉了。丹荔忽然提议驾着志远的小破车,去夜游罗马市。

  “我们全体去,一直开到国会方场,给那罗马女神看看我们的‘里千加多’!”一句疯狂的提议,立即得到疯狂的附议。丹荔那浑身用不完的活力,一直对周围的人群都有极大的影响力量,连那轻易不出大门的老人,都被丹荔硬拖了起来。

  于是,一群人都挤进了志远的小破车,那破车那么小,载着五个人简直有人满之患。志远发动了车子,踩足油门,车子一阵摇头喘气,车头直冒白烟,发出好一阵子又像咳嗽又像喷嚏的声音,赖在那儿没有前进的意思。志远用手猛敲方向盘,用脚猛踹油门,嘴里叫着说:

  “这车子八成也想喝杯酒!又没伤风感冒,怎么直咳嗽呢?”丹荔把手伸出车窗,挥舞着手臂,大声的叫:

  “唷嗬!小破车!前进!小破车!发动!小破车!”

  那车子好像听命令似的,突然大跳了一下,就往前猛冲而去。于是,一车子都欢呼了起来,叫万岁,叫加油,叫“妈妈米亚”!车子滑过了罗马的街头,经过了巴列泰恩山岗,经过了罗马废墟,经过了康斯坦丁拱门,经过了古竞技场,经过了维纳斯神殿……罗马的方场特别多,每个方场都有四通八达的道路,车子一经过方场,车里的人就伸出手来表示遵行方向。可是,这一车疯狂的人啊!伸出了四五只手来,每只手都指着不同的方向,那可怜的路警,简直被弄昏了头了,而车子却“呼”的一声,冲向了根本没有指示的那个方向。

  车子飞快的疾驶,幸好已是夜深,街上车少人稀。那车子显然不胜负荷,每当它略有罢工的趋势,丹荔就扬着手臂大叫:“唷嗬!小破车!前进!小破车!加油!小破车!”

  小破车似乎不敢不听命令,居然摇头喘气的又往前冲去了!于是,丹荔就唱起歌来,唱起一支幼稚园孩子常唱的儿歌“火车快飞!”可是,她把歌词略略改变了:

  “破车快飞!破车快飞!

  穿过罗马,越过废墟,

  一天要跑几千里!快到家里!快到家里!

  爸爸妈妈真欢喜!”

  由于这歌曲如此容易上口,一会儿以后,满车子的人都在重复的唱着“破车快飞,破车快飞”了!这辆车子就这样飞呀飞的,一直飞到了国会方场。

  一个急煞车,破车停了,满车的人,欢呼着从车子里冲了出来。他们对着那执矛的罗马女神大呼小叫,对着马卡斯·奥里欧斯的铜雕“示威”。志远把志翔推到那些雕像前面去,大叫着说:“今天,是我们瞻仰你!后世,是别人来瞻仰志翔的雕塑品!”他醉醺醺的对那雕像大声解释:“志翔!陈志翔!你知道吗?这是个中文名字,你知道吗?”

  “哥哥,你醉了!”志翔跌跌冲冲的去拉他,自己认为没有醉,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那儿傻呵呵的笑着。“哥哥,你别叫!”他笑不可仰。“它是石头,它听不见你的声音!”

  “它听得见的!它是神,它怎么听不见!”志远强辩着,继续对那雕像挥拳,示威,大呼小叫。丹荔笑得把头埋进了志翔的怀里。忆华喝得最少,是所有人中最清醒的一个,她不住跑去拉志远的手,志远就像车轱辘般打着转,不停的呼叫:

  “米开兰基罗,米先生,米大师!你也来认识认识我弟弟!罗马之神,埃曼纽,各方无名英雄,凯撒,尼罗,派翠西亚……你们统统来,今晚,是我陈志远请客!我陈志远为弟弟摆了一桌酒席!你们来呀!来呀……”

  “志远!”忆华挽着他的手臂,抱他的胳膊。“你们要把警察闹来了!你们要把全街的人都吵醒了!”

  “全街的人吗?哈哈!”志远笑着说,“这儿的‘人’,只有我们,除了我们,只有罗马的神灵,和罗马的鬼魂,今晚,是一次人、鬼、神的大聚会!哈哈!忆华,你知道吗?”他捏着她的下巴,忽然不笑了,认真的说:“今天的人,是明天的鬼,是后天的神,你懂吗?人类的定律就是这样的!像张飞,像关公,都走过这条路。我们,也要走这条路……”

  老人坐在议会厅旁的梯阶上,一直在那儿反复的唱着“破车快飞”,他显然对这支歌儿着了迷了。

  “破车快飞!破车快飞!

  穿过罗马,越过废墟,

  一天要跑几千里!快到家里!快到家里!

  爸爸妈妈真欢喜!”

  他忽然把白发萧然的头,埋在臂弯里,哭了起来。忆华慌忙抛开志远,跑过来抱住父亲的头。

  “爸爸,怎么了?”她问。

  “快到家里!快到家里!”老人模糊的念着:“我要回家,我想回家!”“好的,爸爸,”忆华急急的说:“咱们就开车回去!你起来,咱们回家去!”“我说的不是罗马的家,”老人呜咽着。“我真正的家!”他又低唱了起来:“破车快飞,破车快飞……一天要跑几千里!快到家里!快到家里!爸爸妈妈真欢喜……”

  忆华呆住了,愣了,不知道要怎么好。就在这时候,她听到志翔的一声惊呼:“哥哥!你怎么了?”她回过头去,正好看到志远倒向那巨大的铜雕,她尖叫了一声,志翔已一把抱住了志远。忆华奔了过来,俯下身子,她看到志远那张惨白的面庞,仰躺在志翔的怀抱中,他还在微笑,在喃喃的说:“志翔,你是个大艺术家!”

  说完,他的眼睛闭上了。忆华惊叫着:

  “志远!志远!志远!你是醉了?还是怎么了?”

  丹荔拖住了忆华。“快!我们要把他送医院!他病了!我来开车!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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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6-30
20



  志远慢慢的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触目所及,是一瓶葡萄糖的注射液,正吊在床边上,他有些模糊,有些困惑,这是什么地方?他动了动,有只温柔的手很快的压住了他,接着,忆华那对关怀的、担忧的、怜惜的大眼睛就出现在他面前了。他蹙蹙眉头,想动,但是,他觉得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望着忆华,喃喃的问:“我在什么地方?”“医院里。”医院里?他转头看过去,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布幔,白色的屋顶,一切都是白色的。他的手臂被固定在床上,那瓶注射液正一点一滴的注射进他的血管里去。他搜索着记忆,最后的印象,是自己正在国会方场前面对马卡斯·奥理欧斯的铜像演讲,怎么现在会躺在医院里?他狐疑的看着忆华。“我怎么了?”他问。“你病了。”忆华轻声说,握住了他的手。“医生说,你要在医院里住一段时间。”“胡说!”他想坐起来,忆华立即按住了他。“别动,你在打针。”“为什么要打针?”他皱紧了眉,努力回忆。“我们不是在庆祝志翔毕业吗?我们不是在国会方场吗?对了,我记得我喝了很多酒,我不是病了,我是醉了。”

  “你是病了。”忆华低语,凄然的着他。“庆祝志翔毕业,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什么?”他睁大了眼睛。

  “你在医院里已经躺了三天了,整整的三天,你一直昏睡着。”她用手轻轻的抚弄着他的被单。

  “我——害了什么病?”他犹豫的问。

  “医生还在检查!”“还在检查?”志远不耐的说:“换言之,医生并不知道我害了什么病?我告诉你……”他又想起身,但是,周身都软绵绵的不听指挥。他心里有些焦灼,许多年前的记忆又回到眼前,山崩了,雪堆压下来,他被埋在雪里……他摇摇头,摇掉了那恐怖的阴影。“我只是喝多了酒!”

  “不,你不是。”忆华说。“医生已经查出来的,是你的胃,胃穿了孔,医生说,一定要动手术,可是……”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你的肝发炎了,必须要先治好你的肝炎,才能给你动手术。”“你是说,我害了肝炎,又害了胃穿孔!”

  忆华轻轻的点头。“那么,你为什么说医生还在检查?”

  “是……是……”忆华嗫嚅着:“医生说,还要继续检查别的部位!”他颓然的倒在枕上,心里隐约的明白,一场大的灾难来临了。他那昏沉沉的头脑,他那不听指挥的四肢,他那一直在隐隐作痛的胸腔,和他那种疲倦,那种无法挣扎的疲倦,都在向他提醒一件事实,是的,他病了!不管他承认或不承认,他是病了!躺在这儿,不能动,不能工作,像一个废物!他深吸了口气,面对忆华。“志翔呢?”“他……他……他找工作去了。”

  “找工作?”他又想冒火。“我跟他说过……”

  “志远!”忆华柔声叫,哀伤的,祈求的望着他。“你别再固执了好不好?医生说……你……你在短时间之内,根本不可能出院。志翔已经毕业了,他很容易找到一个他本行的工作,你就安心养病,别再操心了,好不好?求求你安心养病吧,为了我!好吗?”志远注视着忆华那对盈盈含泪的、哀求的、凄苦的眸子,他的心软了,叹了口气,他抬起那只没有注射的手来,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他的手有一千斤重,只一霎,那只手就软软的垂下来了。他低语:“放心,忆华,我会很快就好起来。”

  忆华含泪点头,不知怎的,他觉得她的眼光好悲哀,好无助,好凄凉,好惨痛。可是,他无力于再追问什么,疲倦像个巨大的石块,压在他的眉毛上,眼睛上,胸口上,四肢上,闭上眼睛,他又慢慢的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的意识又活动了,朦胧中,他听到有人在悄声低语,他没有张开眼睛,已听出那是志翔的声音,在低声说着:“……总之,已经是千疮百孔,病源不是一朝一夕了。也怪我太疏忽,早就该强迫他来医院了。反正,现在不能动手术,必须等到他……”志远的眼皮一定眨了眨,志翔立即就住了口。志远睁开了眼睛,看到志翔站在面前,他那张年轻的、漂亮的脸孔,正对着自己勉强的微笑。在他身边,是充满了青春气息的丹荔,睁着对大大的眼睛,丹荔呆呆的望着他。他想起那高歌“破车快飞”的丹荔,为什么她今天不笑了?不神采飞扬了?他的眼光掠过了丹荔,忆华依然坐在那儿,却面有泪痕,担忧的瞅着他。室内,灯已经亮了,这是晚上了。

  “哥,”志翔俯下头来看他,故作轻快的说:“这下好了!老天强迫你要休息一段时间了!看你还能逞强吗?就是机器人也得休息上油的呀!”志远勉强的笑笑,望着志翔。

  “听说你在找工作,找到了吗?”

  “是的。”“什么工作?”“在……就在我的母校当助教,我想,这样最好,教学相长,我仍然可以不丢掉我的艺术。”

  志远点了点头,心里安慰了好多。

  “待遇不高吧?”他说:“我知道助教的待遇都很苦的。但是,没关系,能够不离开本行就最好。”

  “我也是这样想,而且,我的教授又介绍了两个美国孩子给我,我教他们初步的素描,算是家庭教师,待遇反而比学校多。”“这样,你岂不是太忙了?”

  “虽然忙,倒并不苦,”志翔说:“只是晚上要当家教,比较不自由而已。”志远深深的凝视他。“现在在放暑假,助教也有工作吗?”

  “所以大家都不愿意当助教,教授和讲师都有暑假,只有助教在假期里也要上班,台湾的助教也是这样的。”

  志远叹了口气。“好吧!看样子,你要苦一阵了。”他苦笑了一下。“志翔,到底医药费需要多少?”“哥,你能不能少操点心?”志翔问。微笑的望着他。“套用一句你常说的话,我负担得起!”

  志远笑了。虽在病中,却还有说笑话的兴致。

  “志翔,我看,咱们哥儿两个,有点苦命!不是我要养你,就是你要养我!本来,我还想送你去学雕刻的!”

  “哥,雕刻可以自修,我所学的已经够了,剩下来的只是自己去努力而已。”“那么,别丢掉它!”志远深刻的说。“随时随地,你要自己磨练自己!”他望向丹荔,笑着:“丹荔,你今天怎么这样沉默?”丹荔注视了他好一会儿,猝然间,她俯头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眼眶红红的说:“哥哥,你要快些好起来!”“第一次,你这声哥哥叫得心悦诚服!”志远笑笑说,伸手握住忆华的手,他的面容忽然严肃了。“好了!忆华,你们坦白告诉我,我不希望自己被蒙在鼓里,我的病很严重吗?”

  大家都怔住了,片刻,忆华才轻声说:

  “并不是严重,只是,你要休养很久很久。”

  “哥!”志翔咬咬牙说:“我告诉你吧,你的胃已经溃烂了,要动手术切掉一半,现在没办法动手术,因为你的肝有病,你的肺有病,你的心脏也有病!你严重贫血而又营养不良!一句话,你全身都是病!你问严重不严重?是的,很严重!我和医生研究你的病情,研究了好久了!除非你心无杂念,安心静养,住在医院里打针吃药,六个月以后,可以考虑给你开刀,否则,你就要一直在医院里住下去!”

  志远睁大了眼睛,望着志翔,好一会儿,他们彼此都不说话,只是对视着。然后,志远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他轻声说:“好,我懂了,我想睡一下。”

  志翔和丹荔走出了病房,一出房门,志翔就痛苦的把背靠在墙上,仰首望天,默然不语。丹荔抱住了他,把面颊倚在他肩上,她说:“小翔子,让我帮你!我回去问爸爸要钱!”

  “不许!”志翔说:“如果你爱我,不许再提回去要钱的事!永远不许!我告诉你!我们兄弟一无所有,只有这股傲气!我会挺下来!我会!只要哥哥也能挺下去!”

  于是,志远在医院里住下去了。打针、吃药、葡萄糖、生理食盐水……每天的医药多得惊人,志远不用问,也知道这笔医药费一定为数可观。忆华天天来陪他,从家里捧来鸡汤,猪肝汤,和他爱吃的各种食物。老人也几乎天天来,每次来,总是握握他的肩胛骨,说一句:

  “好像壮了点,气色也好多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壮了点,在医院里住下去,他越住就越消沉,越住就越苦闷,他感到自己像个被囚人牢笼里的困兽。每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日子使他要发疯,随着日子的消逝,他变得脾气暴躁而易怒。他怪忆华烧的食物不够精致,怪老人骗他而说他强壮了点,怪志翔每次来看他都是敷衍塞责,坐不了几分钟就跑。“我告诉你吧,忆华!”他愤愤然的吼着。“志翔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哥哥!他只知道谈他的恋爱,所有的时间都拿去陪丹荔!他就没耐心坐下来和我好好谈谈!他是个没心肝的人!而且没志气!毕业这么久了,他雕刻出一件作品没有?我是生了病,他呢?他呢?他是个没心没肝的浑球!”

  忆华用手轻轻的把他按回床上,眼泪慢慢的沿颊滚落,她抽噎着,轻声的说:“别怪志翔,他太忙了。”

  “忙!忙!当助教能有多忙?”志远咆哮着,看到忆华的眼泪,他又转移了目标:“你怎么有这么多眼泪?你能不能不哭?等我死了之后你再哭?”

  忆华背过身子去,悄然擦泪。于是,志远会一把拉过她来,用手紧紧的抱住她,沉痛的说:

  “原谅我,忆华!我快发疯了!这样住在医院里,我真的要发疯了!忆华,我不好,你别哭吧!”

  忆华把面颊紧紧的靠在他的胸前。

  “我不哭,”她喃喃的说:“只要你好好养病,我不哭,我要学你们兄弟两个,我不哭!”

  兄弟两个?志远心里微微一动。

  这天晚上,志翔和丹荔一起来了。显然忆华已经告诉了他,志远在发他的脾气,他一进门就道歉。

  “哥,对不起,我又是这么晚才来。我的学生一直缠着我,又要学版画,又要学雕塑……”

  “雕塑?”志远的火气又往上冒。“我病了这几个月,没有监视你用功,你自己就不知道努力了吗?雕塑?你倒告诉告诉我,这些日子来,你雕了什么东西?”

  “哥哥!”志翔赔笑的说:“我不是不雕塑,我只是没灵感……”“灵感!”志远在床上大叫:“你有灵感陪丹荔赏月聊天,谈情说爱吧!”“哥哥!”丹荔往前一站,扬着头,忍无可忍的喊:“你别含血喷人!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冤枉人!小翔子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远超过我,我要见他比登天还难,从来,他心里的哥哥就比我的地位强……”

  “小荔子!”志翔一伸手把丹荔拉到后面来。“你不能少说几句吗?你不知道哥哥在生病吗?”

  “生病就有权利乱发脾气吗?”丹荔含泪问。“他病的是身体,总不会影响他的头脑吧?我看他……”

  “小荔子!”志翔厉声的喝阻她。“住口!”

  丹荔愣住了。呆呆的站在那儿,呆呆的仰望着志翔,然后,一跺脚,她往门边冲去,哭着说:

  “我累了!我再不愿和你哥哥来抢你了!”

  “小荔子!你敢走!”志翔色厉而内荏。“你敢在这种时候负气而去,我们之间就完了!”

  丹荔僵在门口,正犹豫间,忆华已迅速的跑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她,忆华把她拥进了自己怀里。

  “丹荔!看在我的面子上吧!”她喊着:“遇到这样一对兄弟,是我们两个的命!你难道真忍心走吗?”

  丹荔把头埋进了忆华怀里。

  这儿,志远愕然的看着志翔:

  “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哥!”志翔走近志远,坐在床沿上。“你别生她的气,这些日子来,大家的情绪都不好!哥,”他安慰的拍拍志远:“你放心,我会去雕塑,我不会丢掉我所学的!”

  “志翔,”志远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别辜负我!你是个艺术家,你有一双艺术家的手……”他摊开志翔的手,顿时间,他呆住了。这是一双艺术家的手吗?这手上遍布着厚皮和粗茧,指节粗大,掌心全是伤痕和瘀紫,粗糙得更胜过自己的手!而且,那指甲龟裂,手腕青肿,他做了些什么?志远惊愕的抬起头来,一瞬也不瞬的盯着志翔。心里有些明白,却不敢去相信,他喃喃的,悲痛的说:

  “你这还是一双艺术家的手吗?”

  丹荔挨了过来,到这时,她才低低的,委屈的说:

  “你现在该明白了,他什么时候当过助教?什么时候收过学生?那么仓促的时间里,你教他那儿去找工作?何况,你也知道,欧洲最贵的是人工!所以,他接收了你的工作!只是,做得更苦!你下午才去营造厂,他早上就去,从早上八点工作到午后六点,晚上,再去歌剧院抬布景!他工作得像一只牛,才能负担你的医药费!他并没有为我浪费一分钟!”

  志远紧紧的盯着志翔,泪水冲进了他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一阵辛酸,使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志翔握紧了哥哥的手,他的眼眶也是潮湿的,但是,他的唇边却带着个微笑,好半晌,他才说:“哥哥!你没当成大音乐家,或者,我也当不成大艺术家!但是,在海外,在这遥远的天边,我们毕竟塑造了一样东西:我们塑造了爱!”低下头,他看到了自己的手,那遍是厚皮和粗茧的手,他也看到了志远的手,也是遍布了厚皮和粗茧!这两双交握着的、粗糙的手!在共同雕塑着人与人间的爱!一个灵光在他脑中迅速闪过,他要雕塑这两双手!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7-06-30
21



  夜静更深。志翔在自己的小屋里,埋头揉弄着那些黏土,他做出了一只手,两只手,三只手、四只手的粗坯。那粗大的指节,那布满厚茧的手掌,那龟裂的手背……呆了呆,他忽然想起老人的手,那被皮革染了色的手掌,那全是皱皮和脉络的手背,那虽然苍老,却仍然有力的手指!他抛下了自己的工作,扬着声音喊:“小荔子!”丹荔正蜷缩在那张长沙发上,本来,她是靠在那儿和志翔谈话的,但是,久久,志翔只是埋头在那一堆黏土之中,对她的话毫不在意,她无聊极了,倦极了,终于蜷缩在那儿睡着了。听到志翔的呼唤,她在睡梦里猛然一惊。她正在做梦,梦里,父母流着泪在劝她回家,回到父母温暖的怀抱里去,何必要在这儿吃苦受罪,被这两个“坏”脾气、“硬”骨头的兄弟折磨!于是,她哭着奔向母亲,奔向父亲,奔向那有“世界花园”之称的日内瓦!正在奔着奔着,志翔的一声“小荔子”像当头棒喝,她一惊而醒,浑身冷汗,从沙发上直跳了起来,她对志翔伸出手去,惊惶的喊:

  “小翔子!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不管是跟你吃苦受罪,我都心甘情愿!小翔子,不要让妈妈爸爸把我抢走,我是你的!我是你的!”志翔愕然的瞪视着这一双伸向自己的手,纤柔,秀丽,细腻,光滑,可是,如此纤弱的手,怎么有如此强大的、呼唤的力量!他走过去,双目发直,他握紧了那双纤纤玉指,低下头,他审视着这双手,仔细的,专心的,带着种不可解的感动的情绪,他审视着这双手。丹荔完全清醒了,她困惑的凝视志翔,轻蹙眉梢,她喊:

  “小翔子!你在干什么?”

  志翔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发红,眼睛发光,满脸都是激动的、兴奋的、热烈的光彩。他盯着她,然后,把她紧抱在怀里,他吻了她:“小荔子!你知道人类的成功、爱心、命运、力量……都在哪里吗?都在我们的手里!小荔子,”他用他那满是泥土的、肮脏的大手,把她那纤柔的小手紧阖在掌心中。“你以后再也不要恐惧,再也不要怀疑,你在我的手里,我也在你的手里,我们的命运,在我们两个的手里!我们这一群人的命运,在我们这一群人的手里!”他再吻她,虔诚而严肃。“小荔子!我爱你!”丹荔的眼眶里含满了泪,她并不太能体会志翔这篇话的意义,可是,她却感染了他的兴奋,感染了他的激动,和他那创作热诚中所发的光与热。她抚摸他那乱糟糟的头发,那没有刮胡子的下巴,和那粗糙的手指,她在他额上印下深深的一吻。掀开盖在身上的毛毯,她说:

  “我想,你今夜是不准备睡觉了,我最好去帮你煮一壶浓浓的热咖啡!”她站起身来,去煮咖啡。他呢?又回到自己所塑造的那两双手上。一个新的形象迅速的在他脑中诞生,成形。他拿起那粗坯,揉碎了它,又重新塑起。

  丹荔送了一杯热咖啡在他的桌子上,他视而无睹,继续疯狂的工作着。丹荔望望那堆貌不惊人,几乎是丑陋的黏土,心里朦胧的想着,或者,这就是她以后的生活。黏土、雕塑、狂热、一个心不在焉的丈夫……你即使从他身旁走过,他也不见得看到了你。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你却是他力量的泉源。想到这儿,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稚气,已远远的抛开她而去。一个崭新的、成熟的、新的“自我”在刹那间长成了。她在沙发上拥被而坐,痴痴的望着他,这个男人!他不见得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他不见得会名闻天下!而,这个男人,已塑造了她整个的世界!靠在沙发中,她带着一份几乎是心满意足的情绪,酣然入梦,这次,梦里没有日内瓦,没有世界花园,只有志翔的手,那紧握着自己,给她力量,给她温暖,给她爱,给她幸福的那双手!一觉睡醒,早已红日当窗,她翻身而起,一张纸条从她身上飘落下去,她拾起来,上面是志翔潦草的字迹:

  “小荔子:

  我去上班了。你睡得好甜好美。我爱!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大的欢乐与力量!

  小翔子”

  她读着这纸条,一遍又一遍,泪水满溢在眼眶里。然后,她跳起来,跑到桌子旁边,去看他连夜工作的成绩。刹那间,她呆住了。在桌子正中,放着一件黏土塑造的粗坯。这是件奇怪的作品,是件不可思议的作品!这是五双手!男人的、老人的、女人的,一共十只手,都强而有力的伸往天空,似乎在向天呼吁什么,也似乎要向那广阔的穹苍里抓住什么,更似乎是种示威,是种呐喊:这世界在我们手里!这世界在我们手里!这世界在我们手里!丹荔感动的、虔诚的在桌前坐了下来,一瞬也不瞬的望着这些手,一刹那间,她明白了很多很多,这些手,有志远的,有志翔的,有老人的,有忆华的,也有她的。她含泪望着这粗糙的原坯,想着志翔夜里对她说的那篇话:

  “小荔子,你知道人类的成功、爱心、命运、力量……都在哪里吗?都在我们的手里!”

  这就是我们的手!这就是!她静静的凝视着这件雕塑品,那感动的情绪,在心灵深处激荡,而逐渐升华成一种近乎尊敬与崇拜的感情。接下来的很多日子,志翔狂热的塑造这“手”,做好了粗坯,又忙于翻模,再加以灌制,他仍然认为只有铜雕,才能显示出这种“力”和“生命”的表现。他夜以继夜,不眠不休的工作,到春天的时候,他终于完成了这件作品!那些手,有粗糙的,有细致的,有老迈的,有年轻的,却都带着生命的呐喊,伸向那广漠的穹苍。

  在志翔完成这件作品的同时间,志远也面临了生命的挑战。这天,医生把志翔和忆华都找了去,做了一番很恳切的谈话:“我必须尽快给他动手术,他的胃已经影响了肠子,再不开刀,将不可收拾。可是,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像一具空壳,我们虽然尽力给他调养,仍然无法弥补他多年来的亏损,肺上的结核菌已经控制住了,但,心脏的情况太坏,目前动手术,也可能会造成最坏的结果!”

  “您的意思是,”志翔深吸了一口气说:“不动手术,他是苟延残喘,终有一天会油尽灯枯。动手术,有两个结果,一个是从此病愈,一个是——从此不醒。”

  “是的!”医生说:“所以,你们家属最好做一个决定,是动手术,还是不动手术!”

  志翔和忆华交换了一个注视,忆华的眼里有泪光,但是,她对志翔轻轻点头,志翔想着这半年以来,志远在病床上如同困兽的情形,和他那越来越消沉的意志。他甩了甩头,毅然决然的说:“与其让他慢吞吞的等死,不如赌它一下!医生,你准备给他开刀吧!”这天,忆华到志远床边的时候,虽然她竭力掩饰,仍然无法隐藏哭过的痕迹。志远深深的打量她,然后抬头看着志翔、丹荔,和站在另一边的老人。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都聚齐了来探望他?“好吧,说吧!你们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志远问,眼光锐利的看着他们。“哥!”志翔开了口。“医生已经决定,下星期要给你动手术。”“是吗?”他问,喜悦的笑了。“好呀!总算可以动手术了,这鬼医院再住下去,我不死也会得精神病!”

  忆华凝视着他,悄然的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

  “志远!”她犹豫的叫,欲言而又止。

  “干吗?”志远问。“我在想……我在想……”忆华吞吞吐吐的说不出口。“我在想……”“你到底想什么?”志远不解的。

  “我想……”忆华忽然冲口而出:“我们结婚吧!”

  “结婚?”志远吓了一大跳。“你是说,在我动手术以前,要和我结婚吗?”忆华低俯了头,默然不语。

  志远环视着他们,忽然间,他勃然大怒。用手重重的拍了一下床垫,他吼叫着说:

  “忆华!你要和我结婚?你现在要嫁给我?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傻瓜!你小说看多了!你电影看多了!只有在小说或电影里面,才有女孩子去嫁给垂死的爱人!你现在要结婚?你认为我挨不过这个开刀是吗?你以为我立即会死掉,是吗?你已经准备来当我的寡妇了,是吗?你要像志翔所预言的,来给我披麻戴孝吗?”“志远!”忆华崩溃的哭了出来,哀切的叫:“你说点吉利话吧!”“吉利?我不懂什么吉利不吉利!”志远继续吼叫,面庞因激动而发红。“我从来就不迷信!让我告诉你,忆华!”他一把抓住忆华胸前的衣服,强迫她抬起头来,紧盯着她的眼睛。坚决的、果断的、肯定的、一字一字的说:“我要娶你!我娶定了你!不在现在,不在目前,在我开刀以后!我要你有一个强壮的丈夫,我要你当一个喜悦的新娘!我要活一百岁,和你共同主持曾孙的婚礼!我不和你开玩笑!我要娶你!在教堂里,在阳光下,决不在病房里!”抬起头来,他以无比坚定的目光,扫视着床前的亲人。“你们都是我的证人!志翔,你相信你的哥哥吗?”“我一直相信!”志翔动容的、崇拜的说。

  “你去告诉他们,解释给他们听!”志远说:“死神还打不倒我!我会活得好好的!我会站在阳光底下,迎娶我的新娘!”

  志翔点头,全体的人都呆在那儿,望着志远的脸,那脸上焕发着生命的光华,眼睛里闪耀着活力与信心!志翔面对着这张脸,朦胧的想着:这样的生命是不会死亡的!这样的生命是永远不朽的!虽然他只是沧海之一粟,虽然他飘洋过海,学无所成,虽然他一生挣扎,充满患难和辛酸,但是,这样的生命是不朽的!永远不朽的!他忽然充满了信心与安慰,他会活下去!两个月以后,我们的故事结束在一个婚礼上。

  如果你去过欧洲,如果你到过罗马,你一定不会忘记参观那种古老的小教堂:墙壁是大大的石块堆砌而成,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开着一串串紫色的花束。教堂那五彩的玻璃窗,迎着阳光,闪烁着绚丽的光芒。教堂门口,台阶上长着青苔,像一层绿色的地毯。花园里,一丛丛的花坛,盛开着蝴蝶兰、郁金香、玫瑰,和蔷薇。教堂里,阳光从彩色玻璃中射入,照在那肃穆、庄严、而宁静的大厅里。古老的风琴声,奏着结婚进行曲,回响在整个大厅中。而一对新人,就在这样如诗如梦的境界里,在亲友的祝福中,在神父的福证下,完成终身的佳礼。这不是中国式的婚礼,没有吹鼓手,没有花轿,没有宴席,但它别有一种庄严与隆重的气氛。婚礼既成,一对新人站在花园里,站在那闪耀的阳光底下,谁也不能体会,这一刹那间,两人心中所涌起的喜悦与辛酸。

  “我要吻新娘!”丹荔叫着,不由分说的在忆华脸上左吻右吻。“我要吻准新娘!”志远叫着,把丹荔拖过来,也在她面颊上左吻右吻。“真的!”老人笑得阖不拢嘴,他左手拉着志翔,右手拉着丹荔,问:“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我和丹荔商量过了,”志翔说:“哥哥既然在罗马结了婚,我和小荔子,应该回家去结婚。你也要回去的,高伯伯,你是我们的结婚证人。”“回家?”老人问,眼睛闪亮。“我也去?”

  “是的,在海的那一边。”志翔遥望着天边。“我们的父母,还在那儿等着我们。”“丹荔的父母会参加这婚礼吗?”“他们会的!”丹荔一脸的光彩,满眼睛的喜悦。“他们一定会的!因为我会撒赖!”

  大家哄然的笑了。笑声中,志翔悄悄的把志远拉到一边,低声说:“哥,我有样礼物送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剪报,递到志远手中。志远看过去,报上有一张照片,照片里赫然是一件雕塑品,题名叫《手》!十只伸往天空的手,在呐喊,在追求,在呼吁的手!年轻的、年老的、粗糙的、细腻的手!照片旁边,有一篇简短的报导:“本季沙龙中,最受各方嘱目的一件雕塑品,是一位年轻的、东方雕塑家所塑造的。这件题名为《手》的铜雕,充满了力与生命,感情与思想,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作品!不论本季的雕塑奖,会不会由这位年轻人得去,我们仍然认为这是件值得推介,值得赞美,值得喝彩的佳作!”

  志远抬起头来,他的脸发亮,眼睛发光,一把揽住志翔的肩膀,他又激动,又辛酸,又高兴,又安慰的说:

  “志翔,我离家十年多,终于觉得我即使回家,也不会无颜见江东父老了。志翔,你终于找到你所缺少的东西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小翔子!”丹荔在一边大叫:“你们兄弟两个是怎么回事啊?今天是忆华姐姐结婚,你总不能把新郎给拉到一边说悄悄话呀!我看,你们兄弟对于彼此呀……”

  “永远比我们重要!”忆华一反平日的沉静羞涩,忽然接口说。然后,就和丹荔相视大笑了起来。

  这一笑,兄弟两个也笑了,老人也笑了。走出教堂的花园,那辆小破车居然充当了喜车,绑着花束和缎带,挺有风味的停在那儿。志翔坐上了驾驶座,大家都挤了进去,丹荔挥手大叫:“唷嗬!小破车!前进!小破车!加油!小破车!”

  小破车一阵摇头喘气,然后大大的咳了一声嗽,就往前冲去。全车的人都欢呼了起来,忆华的头纱在风中飘扬。老人张开嘴,情不自已的唱:

  “破车快飞!破车快飞!”

  于是,全体的人都唱了起来:

  “穿过罗马,越过废墟,

  一天要跑几千里!快到家里!快到家里!

  爸爸妈妈真欢喜!”

  ——全文完——

  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五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六年二月廿八日黄昏修正完稿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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