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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人在天涯》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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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30




  太阳从窗口斜斜的射了进来。

  志远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夜来的疲倦仍然紧压在他的肩上、背上、手臂上,他浑身酸痛而四肢脱力。或者,最近他是工作得太苦了,他模糊的想着,可是,志翔下学期的学费还要缴,家里还得寄点钱去……这两天志翔用钱比较多,可能他已经对忆华展开攻势了,男孩子一恋爱就要花钱。他必须再多赚一点,最好是早上也去加班……他的思想被客厅里一些轻微的音响所打断了。睁开眼睛,他侧耳倾听,有人在客厅里悄然走动,那父的衣声是相当熟悉的。他看看手表,上午十一点,也该起床了。

  翻身下床,他伸了个懒腰,拿起椅背上的毛衣,一面往头上套去,一面走进客厅。

  “忆华,是你吗?”忆华正在轻手轻脚的擦拭着桌椅,收拾屋里散乱的衣服、杂志,和那一张张的速写。听到志远的声音,她迅速的站直了身子,面对着志远,歉然的说:

  “是不是我把你吵醒了?”

  “谁说的?是我自己醒了!”他深深的看了忆华一眼,她还是那样文文静静的,安安详详的。他竟看不出她感情上有任何变化。他走向盥洗室,梳洗过后,他走出来,发现忆华正对着志翔的一叠画稿在发愣。有进展!他想,如果忆华能对志翔的画稿感兴趣,表示她对他已经越来越关心了。他欣慰的点点头,试探的说:“怎样?他画得不错吧?”

  “好极!”忆华由衷的、赞叹的说:“他实在是个天才!难怪你总是夸他!”“我知道你会欣赏他的!”志远说,神秘的笑着。“怎样?忆华?有事可不许瞒我!”

  “瞒你?”忆华惊愕的抬起头来。“我会有什么事要瞒你呢?从小,我在你面前就没有秘密。”

  “是吗?”志远凝视着她。

  她在他那专注的凝视下瑟缩了一下,忽然间,脸就微微的涨红了。她逃避什么似的把眼光转开去,放下志翔的画稿,她抱起椅子上的脏衣服,轻声说:

  “我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有红烧狮子头,你来吧,已经快吃午饭了,爸爸在家里等呢!”

  “怎么?”志远仔细的打量她。“这顿饭有什么特殊意义吗?”“你是怎么了?志远?”忆华微蹙了一下眉头。“到我家吃饭,还需要有特殊意义吗?你瞧你,最近又瘦了,吃点好的,补一补身子。”“红烧狮子头?”志远咂了一下嘴,不胜馋涎的。“难得你有兴致去做这种费时间的菜,不过,”他犹疑了一下。“为什么不留着晚上吃呢?”“晚上吃?”忆华怔了怔。

  “志翔已经好久没吃过狮子头了!”志远沉吟的。“我看,还是留到晚上给志翔吃吧,咱们随便吃点什么就好了!我就是吃面包三明治,也可以过日子的,志翔到底出国时间短,吃不惯意大利东西!”忆华抱着衣服,呆住了。好半天,她才愣愣的望着志远,幽幽的、慢慢的、轻声轻气的说:

  “志远,你心里永远只有志翔一个人吗?”

  “当然不止。”志远说,走过去,用手挽住她的肩。“还有你!”她微颤了一下。“有我吗?”她轻哼着。

  “是的,你和志翔。”志远恳切的说,俯头看她,终于低声问:“你们已经很不错了,是不是?告诉我,这两天晚上,你们去那儿玩的?”她的脸色变白了,抬起头来,她的眼珠黑蒙蒙的盯着他,一瞬也不瞬的。半晌,她才静静的说:

  “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志翔了,这些晚上,他都没来吃饭。你既然只想吃面包三明治,那么,狮子头也不劳你费心,我和爸爸会吃的!”“什么?”志远皱起了眉,吃了一惊。“他这些日子没和你在一起吗?”“志远!”忆华叹了口气。“他为什么应该和我在一起呢?好了,你既然不和我一起走,我回去了!”她向门口走去。

  志远回过神来,一把拉住忆华。“别忙!等我!我拿件大衣!”他去卧室拿了大衣,一面走出来,一面还在思索。“奇怪,他这几天神神秘秘的,又总是心不在焉,我还以为他和你……和你在一起!”

  “或者是……”忆华拿起那叠画稿最上面的一张,递给志远说:“和这位小姐在一起!”

  志远接过那张画稿,狐疑的看过去。那是一张炭笔的速写,画面上,是个短发的少女,穿着件毛绒绒的外套,脸上带着个又俏皮又活泼又天真的笑容,坐在一辆马车的驾驶座上,手里挥舞着一条马鞭。那神态潇洒极了,漂亮极了。虽然是张速写,却画得细致而传神,那少女眼波欲流,巧笑嫣然,而顾盼神飞。志远紧握着那张画稿,看呆了。半晌才说:

  “你别多心,这大概是学校雇的模特儿!”

  “我才不多心呢!”忆华摇摇头。“我干吗要多心呢?只是,我知道,模特儿不会坐在马车上,而且,在罗马,要找东方女孩当模特儿,恐怕不那么容易吧!”她拉住志远的胳膊。“你到底要不要吃狮子头呢?”

  志远怔怔的发着呆,终于机械化的跟她走出去了。一面走,嘴里还一面念念有辞的叽咕着:

  “奇怪!这事还真有点奇怪!”

  同一时间,志翔和丹荔正坐在维尼多街的路边咖啡座上,啜着咖啡,吃着热狗和意大利饼,志翔有些心不在焉,丹荔却仍然神采飞扬。她那密密的长睫毛,忽而垂下,忽而扬起,眼珠机灵的转动着,悄然的从睫毛后面窥探他。她手上拿着个小银匙,不住在咖啡杯中乱搅。由于天气冷,咖啡座上冷冷清清,街上的行人也冷冷清清。“小荔子,”志翔轻叹了一声。“真的明天就回瑞士吗?可不可能再延几天?”丹荔扬起睫毛,眼光闪闪的望着他。

  “你真希望我多留几天吗?”

  志翔再叹了口气,仰靠在椅子上,双手捧着咖啡杯,用它来取得一些暖意。他嘴里吹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他望了望天空,望了望人烟稀少的街头,望了望路边的老树,心里模糊的想着志远;志远的憔悴,志远的期望,志远的工作……他做得那么苦,辛勤工作的钱,并不是用来给弟弟挥霍的。志翔啜了一口咖啡,好快,那咖啡已经冷了。他忽然领悟了一件事情,穷学生,是连交女朋友都没有资格的!尤其是像丹荔这种出身豪富,从不知人间忧苦的女孩!

  “算了,你回去也好!”他喃喃的说。

  丹荔盯着他。“你知道吗?小翔子?你这人真别扭透顶!”

  “怎么?”“我和你玩了一个星期,你一下子开心得像个孩子,一下子又忧愁得像个老人!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矛盾而善变的人!”他苦笑了一下。“现在你见到了!”“见到了!是见到了!”丹荔用小银匙敲着咖啡杯。“而且,你还很骄傲,很自以为了不起!”

  “我是吗?”他忧愁的问。

  “你是的!”她大声说。“你对我很小心……”“小心?”“小心的保持距离!”丹荔坦率的叫。“你生怕我会俘虏你!”她眯起眼睛看他。”你怕我,是不是?”她的语气里带点挑衅的意味。“其实,你不必怕我!”她笑了,又恢复了她一贯的调皮。“我并不想俘虏你!”

  他凝视她,微笑了一下,默然不语。

  “让我坦白告诉你,”她继续说:“在瑞士,我有很多男朋友,中国人、外国人都有,他们甘愿为我做牛做马,我对交朋友,是相当随便的!我从不对男孩子认真,这也是我父母放心我和你玩的原因之一,他们知道我没有长性,知道我很洒脱,也知道我有些儿玩世不恭。所以,小翔子,”她扬着眉毛,好心好意的说:“你还是不要留我,我们萍水相逢,玩得很愉快,明天我回瑞士,后天我可能就不再记得你了,你懂吗?”志翔深深的望着她,仍然沉默着。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还有什么话好说?你已经警告了我,我也虚心领教了。你明天就回去,后天就把我忘记……”他再望望天空,忽然下决心的站起来。“很好,这样最好!”他把钱放在桌上。“我该去上课了,再见,丹荔!”

  “慢着!”丹荔直跳了起来。“你还要去上课吗?今天是我留在罗马的最后一天,你都不愿意陪陪我吗?”

  “你知道我把上课看得多严重!”

  “比我严重?”她生气的问。

  志翔沉思了片刻。许许多多横梗在他面前的问题,在这一瞬间都浮出来了。“你只是我萍水相逢的一个女孩子,我们有一个不坏的罗马假期,明天你走了,后天我也把你忘了……”他说,抬起头来,故作轻松的盯着她。“小荔子,你用‘严重’两个字,是不是太‘严重’了?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是不是?”

  丹荔紧紧的盯着他,她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里面燃烧着怒火,好半晌,她才狠狠的跺了一下脚,把围巾重重的摔向脑后,大声说:“去上你的鬼课去!你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傻瓜蛋!我走了!这辈子你再也看不到我了!”

  她转过身子,头也不回的对寒风瑟瑟的街头冲去。志翔呆站在那儿,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街角的转弯之处。他长叹了一声,抱着书本,他向学校的方向走去。内心深处,有一根纤维在那儿抽动着,抽得他隐隐作痛。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为什么?小荔子!他心里喃喃的低唤着:我们像两只各有保护色的昆虫,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真颜色示以对方!噢,小荔子!如果不是在异国,如果自己不是身负重任,如果那罗马及家园的石柱不压在自己的肩上,也不压在志远的肩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如果”,我不会放掉你!坐在教室中,志翔再也听不见教授在说些什么,他眼前浮动的,只是丹荔的那张脸,丹荔的谈笑风生,丹荔的神采飞扬,丹荔的笑语如珠,丹荔的天真任性……。一星期以来,和丹荔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全回到他的面前。博物馆中的相遇,布希丝公园中的驰骋,废墟里的流连,竞技场中的奔跑追逐。丹荔永远有那么多的花样,她可以爬到废墟里那著名的庙殿石柱上去坐着,也可以在那广大的半圆形竞技场中引吭高歌。他永不可能忘记,她站在那竞技场的弧形拱门下,大声的唱:“蓝蓝的天,白白的云,

  蓝天白云好时光……”

  她的歌声在竞技场中回响,她唱,她歌,她笑。笑开了天,笑开了地,笑活了半倾圮的竞技场。

  这一切都过去了?这一切只是一段罗马奇遇?只是一阵旋风?只是一个小小的、易醒的梦?志翔叹了口气,是的,她会很快的忘记他,他相信这一点,她生来就是那种潇洒的性格,她决不会为了一星期的相聚就念念不忘!何况——他们之间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可是,如果自己真要抓住这一切,它会从他指缝中溜掉吗?他凝视着教授,眼里看到的不是教授,而是志远;扛着大石柱,佝偻着背脊,蹒跚着在后台行走的志远。前台,有歌声,有掌声;后台,有布景,有石柱,有佝偻着背脊的哥哥!他甩甩头,甩掉了丹荔,甩掉了妄想,甩掉了笑语和歌声,也甩掉了欢乐与渴求。甩不掉的,却是心里那份深刻的悲哀与椎心的痛楚。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30
10



  耶诞节过后不久,春天就来了。

  这晚,志远提前下了班,回到家里。

  必须要和志翔谈一谈,必须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必须要了解一下他的感情生活!他最近有点奇怪,有点神秘,有点消沉。万一他迷上了一个不三不四的女孩子,很可能自己所有的安排皆成泡影!在欧洲,多的是声色场所,要堕落,比什么都容易!当然,志翔不至于那样糊涂,但,兄弟两个,未免有太久时间,没有好好的谈一谈了。

  回到危楼前面,看到窗口的灯光,他就知道志翔已经回来了,看看手表,才晚上九点钟,那么,他并没有流连在外,深宵忘返了。他心里已经涌上了一股安慰的情绪,随着这安慰的情绪同时并存的,还有一种自责的情绪!你怎么可以这样去怀疑志翔!你甚至想到“堕落”两个字!你这样不信任你自己的弟弟!那个优秀的、奋发的年轻人!那个“自己的影子”!三步两步的跳上楼,打开房门,他就一眼看到志翔,站在餐桌前面,专心一致的、忙碌的在雕塑着一个少女头像!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惊愕的看着志远,怀疑的、不安的问:“怎么了?哥?你提前回家吗?没有不舒服吗?昨天夜里,我听到你有些咳嗽。”“哦,没有的事,我好得很!”志远心中一高兴,脸上就自然而然的涌上了一个愉快而欣慰的笑容。“我心血来潮,想偷几小时懒,就提前下班了。”他望着桌上的头像。“我看你近来对于雕塑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

  “是的,我的教授说,我对雕塑有特殊的颖悟力。”

  “是吗?”志远高兴得眼睛发亮。“显然你的教授很欣赏你。”“我想是的,”志翔微笑一下。“他说,照我这种进展,两年就可以毕业!”“毕业?”志远的眼睛更亮了,他喘了口气。“你的意思是说,两年你就可以修完全体的学分?拿到学位?”

  “有此可能。”志翔望着桌上做了一半的头像。“不过,艺术是学无止境的,作品的好坏也见仁见智,怎么样算成功,是很难下定论的,我一直觉得我自己的作品里,缺乏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缺乏什么?”志远在桌边坐下来,凝视那头像,这头像刚从黏土翻过来,只是个粗坯,看得出是个少女——一个相当动人的少女。但,未完成的作品,总是只有个模型而已。“我看不出你缺乏什么。”“缺乏……”志翔望着那头像,忽然丢下手里的雕刻刀,跌坐在桌边的椅子里,他用手支住头:“缺乏生命,缺乏感情,缺乏力的表现!”他苦恼的抬起头来。“当你的作品进步到某一个阶段以后,你会发现它不再进步了,这就成了你的痛苦!”

  志远怜惜的把手放在志翔肩上。

  “你操之过急了!志翔!你过份逼迫你自己!让我告诉你,你该怎么做,你应该轻松一下,度度假,旅旅行,交交女朋友!”说到最后一句,他沉吟了一下。“志翔,你最近的烦恼,只为了不能进步吗?”志翔皱了皱眉。“哥,你是什么意思?”

  志远走开去,倒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弟弟,一杯自己拿着,他也在餐桌前坐了下来,他深深的,仔细的凝视志翔。志翔的面容憔悴,眼色愁苦。这使他心里一阵难受,看样子,他忽略了志翔!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这么沉重,这么消瘦?

  “你有心事,志翔,”他盯着他,想着在耶诞节以前,曾发现的那张速写,他再望向桌上的头像,怎样也无法把头像和速写联想到一起,这似乎是很难比照的。“你瞒不了我,志翔。”他搜寻着他的眼睛。“告诉我,你在烦恼些什么?为了忆华吗?”“不!不。”他连声说,拚命的摇头。“完全不是!”

  “那么,是为了另一个女孩子了?那个会驾马车的女孩?”

  志翔迅速的抬起头来,脸色变白了。他紧紧的注视着志远,哑声说:“你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孩?”

  “那么,确实有这祥一个女孩了?”志远反问,更深切的望着他。“是的,有这样一个女孩!”志翔砰然一声拉开椅子,站起身来,在室内兜着圈子,兜了半天,他绕回到桌子边去,站定了。“哥,谁告诉你的?”

  “是你自己。”“我自己?”“你的一张速写。”志远喝了一口咖啡,笑容从唇边隐去。“志翔,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中国人吗?”

  “可以说是中国人,也可以说不是。”

  “什么意思?”“在血统上,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在国籍上,不是中国人!”砰然一声,这次,是志远撞开桌子,直跳了起来。他推开了咖啡杯,在桌上重重的捶了一拳,那杯子被震得一跳,咖啡溢出了杯子,流到桌面上。志远走过去,一把握住了志翔的手腕,捏得他发痛,他大声的说:

  “我没有权利干涉你交女朋友,你要讨洋老婆,也是你的事!你不喜欢我帮你安排的女孩子,我也无可奈何!可是,如果你去交一个外国籍的中国女孩,我反对!我坚决反对!你说我保守也罢,你说我古怪也罢,你说我想不开也罢,我还重视我们的国籍!我知道我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还要回到那儿去!你呢,”他加重语气的说:“你也一样!别忘了我们的家,我们的血统!忆华出生在意大利,可是,她的国籍是什么,你知道吗?她是中国人!高自始至终,没有放弃我们的国籍!这就是我佩服他们父女的地方!”

  志翔挣开了志远的掌握,忧郁的,苦恼的,沉闷的,失神落魄的说:“你何必这么激动!管她是哪一国人,反正,这已经是过去式了!”“过去式?”志远愣了愣。

  “是的,过去了!”志翔用手触摸着桌上的雕像。“根本这就是个没有发展的故事!哥,”他低下头,抑郁的说:“请你不要再提这件事,我告诉你,这女孩早就走了,不在罗马,不在意大利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志远愕然的看着志翔,后者那么烦躁忧愁,使他困扰了。片刻之后,他又矛盾的,代志翔不平起来了,怎么,像志翔这样的男孩子,那女孩难道抛开了他?玩弄了他?看不上他?

  “嗨,志翔,是她没眼光,还是你不要她?”

  “哥哥!”志翔懊恼的、几乎是愤怒的抬起头来,忍无可忍的叫:“我们能不能停止谈这件事?我告诉你,那是一个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的事情,我们到此为止好不好?你为什么一定要提?为什么?”“好好好!”志远息事宁人的抬起手来。“咱们不谈,不谈,不谈!好了吧?”他燃起一支烟,靠进沙发中,悄悄注视着志翔,自言自语的说:“我们都累了!都太累了!找一个时间,我们应该出去散散心!”志翔顿时泄了气,闭上眼睛,他觉得脑子里一片零乱。自己凭什么对志远又吼又叫?那个为了他的学费,在做着苦力的哥哥!那个任劳任怨,从不叫苦的哥哥!他想说什么,可是,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他发不出声音。

  “志翔,”志远竭力让声音显得轻快,安抚的、几乎是抱歉的说:“不要烦啦!算你老哥多管闲事,好吧?我跟你说,再过几个月,你就放暑假了。等你放假之后,我也请一个星期的假,我们约了高家父女,一起去威尼斯玩他一星期!威尼斯!哈,志翔,包你会喜欢那个地方!世界著名的水上城市!”志翔回过头来,他的脸涨红了,眼眶发热,他冲到沙发旁边,在志远身旁坐了下来,激动的,沙哑的说:

  “不!哥哥,放暑假之后,你去度假,我要找一个工作,我不能这样过日子,我不能让你做事养活我!我也是男人,我也有体力,我也能做你所做的事情!”

  “别傻,志翔!”志远笑着,若无其事的说。“你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把你的书念好,你的雕塑学好!至于赚钱和工作,那是你老哥的事……”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志远的话,兄弟两个愕然的对视了一眼,志翔说:“是谁?这么晚了!”打开门,忆华正笑吟吟的站在门口,一看到志远,她的眼睛闪亮了。“志远,你今天提前下班了!”她说,手里托着个盘子,走进来。盘子里,是一盘热腾腾的包子。“爸爸说想吃包子,我晚上就蒸了一笼,想想你们兄弟两个,一个总是开夜车雕塑,一个又上夜班,就送一盘来给你们消夜。有甜的有咸的,不知道你们吃得来吃不来?”

  可真巧!志远心想,难道你有神机妙算,知道我今晚会提前回家?所以给我们“兄弟”两个送包子?还是专为了一个人来?看样子,自己的“提前回家”实在有些不智。想到这儿,再悄悄的看看志翔,怪不得他今晚火气这么大呢!他慌忙跳了起来:“哈!你们聊聊!你们聊聊!我那边的工作还没完呢!我看,我还是赶工去吧!”他往门口跑去。

  “哥哥!”志翔一下子拦在他前面,啼笑皆非的嚷:“你是什么意思嘛!”忆华的脸色微微的变了变,走过去,她把包子放在餐桌上,静静的说:“志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回来了吗?你那辆老爷车,像开坦克一样从我家门口经过。几年了,你这辆破车的声音,我在几里路外都可以分辨出来。你每天上班下班,我只要听车声就知道了!”哦,志翔看看志远,看样子,自己的存在才有些多余呢,人家可是听到车声来送包子的。志翔走过去,拿起一个包子,一面咬了一口,一面往屋外走:

  “你们谈一谈,我出去散散步!”

  “喂!志翔!”志远又拦住了志翔。“忆华好意给我们送包子来,你不坐下好好吃,散什么步?”

  志翔无可奈何的在餐桌前坐了下来。闷着头吃包子。

  忆华红了脸,对他们兄弟两个看了看,轻声说:

  “大概你们兄弟有正经事要谈,我看,还是我走吧!反正,我也没事,只是送包子来!”

  志远一把拉住了忆华的衣袖。

  “你敢走?”他笑着说。“坐下来,陪我们谈谈!我们正在谈你呢!”“谈我?”忆华好奇的站住了。“谈我什么?”“我在对志翔说,等他放了暑假,我们兄弟两个,要约你们父女去威尼斯玩!”“真的?”忆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脸发着光。“不是骗我吗?你可以休假吗?”“请一个礼拜假,不会丢掉饭碗的!”

  “我不去!”志翔坚定的说:“忆华,你跟哥哥去玩,我暑假要去打工!”“志翔!”志远不耐的说:“我告诉过你了,赚钱是你老哥的事,你不信任我的赚钱能力是不是?你以为我养不活你是不是?”“我知道你需要休息!”志翔也抬高了声音。“暑假有三个月,正好我做工,你休息!”

  “我不要休息!”志远叫:“真正需要休息的是你,你太用功了,这半年多来,你拚命拚够了……”

  “最好我们不要辩论!”志翔打断了志远:“离暑假还有好几个月呢,我们这时候来争论这问题,是不是太早了?”

  “要早作决定,我才能安排休假呀!”志远说:“反正一句话,你跟我们去威尼斯,然后,你和忆华可以去佛罗伦斯、米兰、热那亚等地玩一圈回来……”

  “我不去!”志翔斩钉截铁的说:“我要去打工!”

  “打工!打工!”志远火了,对着他叫:“你连意大利话都没学好,你能打什么工?我老实告诉你,你一个工作也找不着!”“最起码,我可以做你的工作!”志翔也火了。“我比你年轻,比你有力气,比你能做重活!”“你发疯了!你要去做我的工作!”志远气得脖子都红了。“你是一个艺术家!你有一双拿画笔和雕刻刀的手!这双手不是用来做工的!”他一把抓住志翔的手,把它摊开来,志翔的手指修长,纹路细致。他叫着说:“忆华!你看,这是一双艺术家的手!你知道吗?这双手会创造出伟大的艺术品来!”

  志翔望着自己的手,然后,忽然间,他反手抓住志远的手,把它也摊开来,志远下意识的伸开了手掌,那手上,遍布着厚皮和粗茧,指节已因用力而变得粗大,掌心上,还有东一条西一条铁钉利破的伤痕,和好几块青黑色的瘀血。志翔陡的觉得脑中发晕,血往脑海里冲去。他感到自己再也不能面对这双手,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崩溃……跳起身子,他一反身,就打开大门,直奔下楼,冲往大街上去了。

  志远愣了两秒钟,然后,他接触到忆华那盈盈含泪的眸子。他振作了一下,略一思索,就掉转身子,也对着门外冲去。屋里只剩下了忆华,她看看桌上的包子,又看看那雕塑到一半的头像,深深的叹出一口气来。

  这儿,在寒风瑟瑟的街头,志远追上了志翔。

  “志翔!”他叫了一声。

  志翔闷着头往前疾走,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衣袖被冷风吹得鼓了起来。志远跟着他走了一段,默默的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志翔的肩上,低语了一句:“这儿不比台湾,晚上天冷,当心受凉!”

  志翔站住了,望向志远。志远挺立在街灯下,面对着他,脸上带着个无比温暖,无比安详的微笑。

  “我们兄弟两个都跑出来,把忆华一个人丢在家里,总有点过份吧?”他微笑的问。

  志翔不语,街灯下,他泪光闪灿。半晌,他靠紧了志远。转回头,他们肩并着肩,向家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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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6-30
11



  下了课,志翔走出学校的时候,满脑子还是雕塑。雕塑的材料有很多种:包括木头、石块、铜、铁……等。自己现在学的偏重于“塑”,而不是“雕”。是用黏土做成坯子,经过翻模,再加工。米开兰基罗和贝尼尼不是这样雕的,他们硬用整块的大理石,一点一点的“雕”“刻”而成。如今市面上到处都是大理石粉的仿制品,用树脂和大理石粉调和,倒在模子里,出来就是一个维纳斯,一个邱比特,一个罗马女神,一个凯撒大帝……无知的游客仍然当作珍宝般买回家去。可是,这不是雕塑,这,既无生命,也无感情,更没有“力”的表现!“在所有的雕塑品中,大理石是最大的挑战!”他朦胧的想着。“如果翻模,铜雕最能表现出‘力’,我应该做一个铜雕,雕什么呢?少女与马!”

  少女与马!他眼前又浮起丹荔的影子,丹荔发亮的眼睛,丹荔随风飞舞的短发,丹荔在月夜里的奔驰。那充满疯狂和野性的女孩呵!小荔子,他心里又抽痛了起来。小荔子,为什么那短短的一周,你竟能在我心中铭刻下如此深的痕迹?小荔子!他抬头望望那黄昏时的天空,晚霞是一层层发亮的云。小荔子,你在什么地方呢?瑞士?瑞士有那么多大城小城,你连地址都不留一个!唉!他叹了口长气,抛开小荔子,不再想她,想想志远和忆华吧,想想大理石和木头黏土吧!

  一个意大利小男孩走近了他,伸手拦住他,他认得这男孩,是路角那小咖啡店主的小儿子,他常在那儿喝杯咖啡,吃块意大利饼当午餐。“安东尼奥,”他说。“你有什么事?”

  那小男孩笑嘻嘻的递给他一张纸条,对他咧嘴一笑,就一溜烟的跑掉了。他狐疑的打开纸条,惊奇的发现,上面竟是一行中文字,字迹十分陌生,简短的写着:

  “我在竞技场中等你,请速来一谈。”

  没有上款,也无下款,此条来得何等希奇!他反复研究这纸条,实在想不出是谁写的。最后,才恍然想起,可能是忆华。他很少有时间和忆华单独在一起,要不然就有老人在场,要不然就有志远在场。忆华如果特地跑来找他,准是为了志远。他心里有些明白了,忆华平日,就总有一份欲语还休的神态,望着志远的眼光也是心事重重的。准有什么关于志远的事,或者,她想澄清一下,她和他们兄弟两人间的关系?想通了,他就直奔竞技场。

  罗马的古竞技场,在市区的中心,传说已有两千年的历史。这两千岁的大建筑物,如今早已只剩下了一些断壁残垣,那圆形的外壳还在,但是已经倾圮了一半。走进去,里面是一格一格的、半倒的泥墙,相传,这些泥墙原在地板底下,是养狮子的牢笼,而今,这些泥墙却像个杂乱的迷宫。在圆场的四周,有楼梯可以上去,到处都是弧形的拱门。志翔一走进去,就有个感觉,一定有人和他开了玩笑!这当年可以容纳五、六万人的大建筑里,何处去找一个不知名的约会者?

  他想了想,就走到泥墙上面,让自己暴露在圆场的正中,四面张望,他看不到任何人走出来招呼他。他环场而视,这不是旅游季节,竞技场中空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意大利孩子,拿这古代不可一世的大比武场,当作娱乐地点,在那些阶梯上跳来跳去。他用手圈在嘴上,对四面大声的,用中文叫:

  “谁在找我?”半坍塌的圆形剧场,响起了他的回声:

  “谁在找我?”他皱皱眉,困惑的对每个方向看去。于是,忽然间,他看到在一个弧形的拱门下,有个小小的、红色的人影,坐在空旷的台阶上。把那灰色的古竞技场,点缀出一抹鲜明的色泽!距离太远,他看不清那人的面貌,但是,他的心脏已猛然间狂跳了起来,脑子里掠过了一个疯狂的念头,这念头又引起了一阵疯狂的期待、兴奋,和疯狂的喜悦!是她吗?是她吗?只有她会想出这种古怪的见面方式,只有她会选择古竞技场!他对那人影奔过去,奔过去,奔过去……心脏被喜悦和期待鼓满了,他觉得自己像长了翅膀,正飞往一条五彩缤纷的彩虹里去。他觉得自己轻得像一根羽毛,正飘往一个醉人的美梦里去。他看到她了,他终于看清她了!小荔子!他大大的喘了口气,小荔子!他张开嘴狂呼:

  “小荔子!小荔子!小荔子!”

  她坐在那儿,穿着件白毛衣,红长裤,披着件短短的红披风。她的短发被风吹乱了,乱糟糟的披在额前和面颊上。她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望着他飞奔而来。他奔到了她面前,一下子收住了脚步,停住了,喘吁吁的看着她。她的面颊白皙,眼珠黑幽,神色庄重,坐在那儿,她像个大理石雕刻的、至高无上的艺术品。一点也没有往日那份嘻嘻哈哈的模样,更没有丝毫野性的、疯狂的痕迹,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严肃、庄重、神圣、不容侵犯的圣女!志翔呆了,瞪着她。

  “小荔子!”他哑声的低唤,仍然喘着气。“是你吗?小荔子?真的是你吗?”她凝视他,一瞬也不瞬,眼底逐渐涌起一层悲哀的、绝望的神色。“不是我。”她喃喃的说。

  “不是你?”他怔了怔。“小荔子,什么意思?你怎么了?”

  她继续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声音是幽幽的、怯怯的、有气无力的。“这怎么可能是我呢?我一向对什么都不在乎,我不会烦恼,也不知道忧愁,我爱玩爱笑爱闹,我对什么都不认真!尤其是男孩子!可是,我现在坐在这儿,像个等待宰割的小羊,像个无主的、迷路的小孩……这怎么可能是我呢?我不相信。”她凝视他,眼里有一层雾气。“你会相信吗?小翔子?为了一个骄傲、自大、莫名其妙的男孩,我竟然单枪匹马的从日内瓦跑到罗马来!”志翔呆立在那儿,这篇话是他有生以来听过的最美妙的音乐,美妙得使人难以置信!眼前这张脸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伟大的艺术,伟大得使人难以置信!他瞪着她,长长久久的瞪着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沙嗄的、含糊的、呢喃的说着:“哦,不!小荔子,我不信……”他又大大的喘了口气,眩惑的瞪着她。“我不信,我不能信!小荔子,我从来不相信祈祷,不相信奇迹,你教我怎么能相信?我不信!我真的不信!”她忽然间从地上一跃而起,站在那儿,她那黑幽幽的眼睛燃烧起来了,她那苍白的脸颊涨红了,她那平稳的呼吸急促了。她张开嘴,大声的、无法控制的喊了出来:

  “你不相信!你不相信!你这个笨蛋,傻瓜蛋,驴蛋!如果你祈祷过,你不会写信给我?你不会找我?你一定要把我弄得这么凄惨,一个人跑到罗马来!你坏!你可恶!你笨!你傻!你糊涂!我恨你!恨死你……”

  “慢点,小荔子,公平一点!”志翔也嚷了起来:“你走得干干净净,连地址都没有留!我怎么写信?瑞士有那么多城,那么多街,那么多门牌号码!可是,我还是寄了信的,寄了好多好多封……”“你寄到什么地方去的?”她大叫。

  “寄到你那儿去的!”“我没收到!”“你收到了的,要不然你不会来!”他毫不思索的叫:“我每天寄一封信给你!到现在,已经寄了三十三封,因为,我们分开了整整三十三天!”

  她咬住嘴唇,紧紧的凝视他,眼泪迅速的涌进她的眼眶,她的嘴唇发颤,呼吸沉重,终于,她迸裂般的大叫了一声:

  “小翔子!”她投进了他的怀里,他一把抱住了她,立即,他就本能的箍紧了她。她那柔软的、小巧的身子紧贴在他的怀里,她的眼睛祈求的、热烈的、含泪的瞪着他。他俯下头,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唇。她闭上眼睛,泪珠从睫毛缝里滚落下来,沿着颊,一直流进两人的嘴里。

  他的心猛烈的跳着,猛烈的敲击着他的胸腔,猛烈得几乎跃出他的身体,他的唇压着那柔软的唇,尝着那泪水淡淡的咸味。终于,他抬起头来,把她那乱发蓬松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胸前,他用下巴爱怜的,保护的,宠爱的贴着她的头,轻声低语。“小荔子,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来,我过得有多苦!你梦想不到,你给了我多少折磨!”

  “我现在知道了。”她在他怀中颤抖着。“你的心在对我说话,它跳跃得好厉害!”她用耳朵更紧的贴着他的胸膛。“我喜欢听你的心跳,我喜欢得发疯!哦,小翔子,你不要嘲笑我,有这一刹那,我三十三天的痛苦都已经值得了!小翔子,别笑我不害羞,我愿意就这样待在你怀里,待一辈子!”

  “噢!”她像一股强而有力的火焰,在熊熊的燃烧。他自己也是一股强而有力的火焰,迅速的,这两股火焰就汇合在一起,燃烧得天都变红了。“小荔子,我这一辈子也不放你走了,再也不放你走了!”她抬起头来,仰视着他,彩霞染红了她的面颊,落日的余晖在她的瞳孔中闪耀。“你说的是真话吗?”她认真的问。“你真的不再放我走了吗?”他心中“咚”的一跳,理智有一刹那间在他脑中闪过,依稀仿佛,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的地方,依稀仿佛,志远的面庞在遥远的望着他……可是,丹荔的眼光澄澈如水,丹荔的身子轻软温馨,丹荔的呼吸热热的吹在他的脸上,丹荔那企盼的声音和热烈的告白具有着惊天动地的力量……这力量把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淹没了。他凝视她,那光洁的面庞上还有泪珠在闪烁,他吻去那泪珠,再度颤栗的拥住了她。

  “是的,是真话!”他由衷的叫着:“小荔子!是真话!我怎能放走你?你就是我的艺术!我的快乐和幸福!放走你,等于放走一切!”“那么,”她轻声说:“我是悄悄离家出走的,你预备怎么安排我呢?”“什么?”他吓了一跳,推开了她,仔细注视她。“离家出走?你父母不知道你来罗马吗?”

  “他们知道。我在桌上留了张条子,上面写着:我到罗马去学音乐。就这样来了!”

  他沉思了。初见面的那股巨大的狂热和惊喜被现实所带来的问题给压抑了,一切不愿考虑的、不想考虑的问题都在他脑中涌现。自己的生活还在倚赖哥哥的劳力,如何去安排丹荔?那出身豪富,从不知人间疾苦的女孩!喜悦从他的眼睛里悄悄消失,他不由自主的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用手无意识的扯着自己的头发。心里像有一堆缠绞不清的乱麻,怎么也整理不出头绪来。“嗨!”丹荔细声细气的说:“你害怕了!是不是?你根本无法安排我,是不是?”他坦白的抬起头来,下决心的说:

  “是的,小荔子!让我对你说一些真实的事情,你轻视我也可以,鄙弃我也可以。我无法安排你!我虽然在罗马念书,但是,并不是像你想像的那样,是个贵族子弟。我的家庭很清苦,我和哥哥的出国,都使父母背下了债务,如今,我所有的生活费和学费,都倚赖哥哥做工在支持!你可以为了一时高兴,把一叠钞票塞给马车夫,换片刻的欣乐,我呢?可以为了省下几百里拉,少吃一顿中饭!小荔子,我并不是要向你哭穷,更不是要向你诉苦,因为你来了,你冲着我而来了,我不能不告诉你实情!你问我如何安排你,我但愿我可以对你悦:嫁给我,我为你造一个皇宫,造一辆金马车,买一百匹白马给你去驰骋!但是,我做不到,我什么都做不到,即使连婚姻,目前都谈不到!在我学业未完成以前,我什么允诺都没办法给你。小荔子,”忧郁、沉重,与悲哀压上了他的眉梢。“现在,你该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不是值得你背井离家,来投奔我?假如我使你失望……”

  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眼睁睁的听着他的倾诉,听到这儿,她忽然伸出手来,一把蒙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轻声的、肯定的、热烈的说:“别说了,小翔子,我已经来了。我不要增加你的负担,我自己会安排我自己!我只要听你一句话!”

  “什么话?”“你想过我吗?要我吗?希望我留下来吗?”

  他死命盯着她。“你不需要问这问题的,是不是?”他的眼眶潮湿。“知道吗?我这一生最大的狂欢,是发现你坐在这拱门底下的一刹那!”“够了!”她的眼睛发亮,声音激动。“我会留下来!即使你命令我走,我也不走!”

  他凝视她,落日正迅速的沉落,整个巨大的圆形竞技场,都被落日余晖衬托得如诗如画。而她那绽放着光华的面庞,却是诗中的诗,画中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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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朱丹荔说得出,做得到,当天,她就住进了一家女子公寓。她打了电话给父母,第二天一早,父母就双双赶来了。朱培德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他做事一向有纪律,有果断,有计划,而且一丝不苟。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生出一个像丹荔这样的女儿!天不怕,地不怕,带着三分疯狂,三分野性,三分稚气,还有三分任性,和十足的热情!这女儿自从婴儿时代起,就弄得他束手无策。她有几千几万种诡计来达到她的目的,包括撒娇撒痴,装疯卖傻,她全做得出来。朱培德明知道她是手段,就拿她无可奈何!至于朱太太呢,那就更别提了。丹荔早就摸清了母亲的弱点,眼睛一眼,她就可以硬逼出两滴眼泪来,泪汪汪的对母亲一跺脚,来上一句:

  “妈!我活着是为什么?活着就为了作你们的应声虫吗?如果我不能为自己而活,你还不如把我装回你肚子里去!”

  这是撒赖,她从小就会撒赖。可是,她撒赖时的那股委屈劲儿,可怜劲儿,使朱太太的心脏都绞疼了。还能不依她吗?从小,就没有任何事情,父母两个可以拗得过她的!

  现在,在这公寓里,又是老把戏的重演。朱培德和太太,苦口婆心的想把她劝回日内瓦。她呢,坐在床上,双手放在裙褶里,睁大了眼睛,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我不回去!说什么我也不回去!”

  “丹荔,你这次的任性实在也太过份了吧?”朱太太说:“你想想,现在又不是刚开学,你到哪里去学音乐?什么学校会收你?”“我去××学校学钢琴!”

  “那根本不是学校!”朱培德生气的喊:“那是一家补习班,说穿了,就是个野鸡学校!你真要学钢琴,犯不着跑到罗马来,我给你请家庭教师,在家里专门教你!”

  “我不要!”丹荔拚命摇头。“我就要待在罗马!”

  “好吧!”朱培德简单明了的说:“别再对我玩花样,也别找什么学钢琴这种藉口,正经八百的,那个男孩子叫什么名字?”“什么男孩子?”丹荔装傻。

  “你上次在罗马碰到的那个男孩子!你和他疯了一个礼拜的男孩子!”朱培德大声说。

  “他吗?他叫陈志翔!”

  “他是做什么的?”“留学生!他在××艺术学院学雕塑!”

  “××艺术学院?他家里做什么的?”

  “我没问过。”“你是为他来罗马的吗?”朱培德锐利的问。

  “我没这么说。”丹荔逃避的回答。

  “好吧!”朱培德咬咬牙。“你现在去把他找来,我必须和他谈一谈!”“现在吗?”丹荔看看手表。“他不会来的!”

  “什么意思?”朱培德蹙紧眉头。

  “现在他正在上课,你想教他牺牲上课,跑到这儿来吗?”丹荔摇头。“他不可能的!他是个书呆子!”

  “你的意思是说,你喜欢了一个书呆子?”朱太太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也不完全是书呆子,”丹荔说:“也是个画呆子,还是个雕刻呆子!”“你是说——”朱太太越听越惊奇。“他反正是个呆子!你为了这个呆子,跑到罗马来?”

  丹荔闭紧了嘴,不说话。

  朱培德注视着女儿,半晌,他决断的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

  “爸爸!”丹荔仰起头来,眼光里已充满了恳求。“你知道我一向都有分寸的,你知道我不会出错的,你也知道我不会认真的,你何必一定要见他呢?”

  “我知道吗?”朱培德哼了一声。“我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别多说了,马上收拾东西,跟我回日内瓦去!那个呆子假若真对你有感情,他会到日内瓦来找你的!”

  “他才不会呢!”丹荔说:“他连请一小时假,都不会肯的!还去日内瓦呢!”“那么,”朱太太说:“这样的男孩子,你还要他做什么?你别傻了!我看,人家对你根本没什么,你就死心眼跑到罗马来,岂不是不害羞?丹荔,你又漂亮又可爱,追你的男孩子一大堆,你总不会为这个呆子发呆病!趁早,跟我们回瑞士!”“一定要回瑞士吗?”丹荔问。

  “一定要回去!”朱培德说,烦躁的。“丹荔,你理智一点,我有一大堆工作丢在那儿,我必须赶回去处理!你不要给我增加烦恼好不好?”“如果一定要我回去,我就回去!”丹荔赌气的站起身子,胡乱的把衣柜里的衣服往床上丢。“回去的第一件事,我就自杀!”“丹荔!”朱太太喊:“少胡说。”

  “什么胡说!”丹荔板着脸,一本正经的。“不自由,毋宁死!”朱培德啼笑皆非的看了看太太。

  “瞧!都是你把她宠的!越来越胡闹了!”

  “是我宠的?还是你宠的?”朱太太顶了回去。“从她小时候,我稍微管紧一点,你就说:让她自由发展,让她自由发展!自由发展得好吧?现在,她要自由了,你倒怪起我来了!”

  丹荔悄悄的看看父母的神色,然后,她就一下子扑过去,用手勾住了父亲的脖子,亲昵的把面颊倚在父亲的脸上,柔声的、恳求的、撒娇撒痴的说:

  “爸,你是好爸爸嘛,你是世界上最开明的爸爸嘛,你是最了解我的爸爸嘛!全天下的爸爸都是暴君,只有你最懂得年轻人的心理!瞧,我都二十岁了!你总不能让我永远躲在父母的怀里,我也该学习独立呀!你二十岁的时候,不是已经一个人到剑桥去读书了吗?祖父也没追到剑桥去抓你呀!”她在父亲脸上吻了一下,又对他嫣然一笑。“爸,你常说一句成语,什么自己呀,不要呀,勿施呀,给人呀!……”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朱培德纠正着:“什么自己呀,不要呀!你的中文全丢光了!”

  “哦!”丹荔恍然大悟似的说:“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吗?我怎么记得住呢?谁有爸爸那么好的记性吗?中文英文都懂那么多!”她用手敲敲头,像背书似的喃喃自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能再忘记这两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朱培德忍不住笑了。“好了,丹荔,别跟我演戏了!”他笑着说:“我看我拿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决定要在罗马住下去了,是不是?”

  “嗯。”“你准备‘独立’了!”朱培德睨着女儿。“那么,也不用我给你经济支援吧!”丹荔扬了扬眉毛,噘了噘嘴。

  “我也可以自己去做事,只要你忍心让我做。”她说:“对面那家夜总会就在招考女招待!是——”她拉长了声音:“上空!”“丹荔!”朱太太叫,也笑了。“我看我们是前辈子欠了你的!真奇怪,就想不通,怎么会生下你这么个刁钻古怪的女儿来!”朱培德决心妥协了。“好了!丹荔,你要住下就住下吧!学钢琴就学钢琴吧!钱呢?我这儿有的是,你拿去用,我可不愿意你用那个男孩子的钱!我知道读那家艺术学院的,都是些有钱人家的风流子弟!丹荔,你心里有个谱就好了!”

  丹荔抿了抿嘴唇,不说话。

  “丹荔,你仍然坚持不愿我见见这男孩子吗?”

  “爸,”丹荔垂下了睫毛。“你知道我的个性,现在你见他,未免太早了。而且,你……你那么忙。他呢?他也忙。”

  “忙得没时间来见我,只有时间见你?”

  “培德!”朱太太喊:“你也糊涂了,人家见你女儿是享受,见你是什么呢?好了,我也不坚持见他,咱们这个女儿没长性,三天半跟人家吹了,我们见也是白见。”

  “可是,”朱培德说:“女儿为了人家跑到罗马来,这个人是什么样儿我们都不知道。”

  “你们见过的嘛!”丹荔噘着嘴说:“上次来罗马,在博物馆里画‘掳拐’的那个人。”

  “掳拐?”朱培德搜索着记忆。依稀仿佛,记得那个高高壮壮,长得挺帅的男孩子。“掳拐?我看,他正在掳拐咱们的女儿呢!”一句笑话,就结束了父女间的一场争执。于是,就这样决定了,丹荔留了下来,朱培德夫妇当天下午就飞回了瑞士。到底是受西方教育的,朱培德夫妇对女儿采取的教育方式是放任而自由的。晚上,在这公寓里,当这一幕被丹荔绘声绘色的讲给志翔听的时候,志翔反而不安了,他微蹙着眉头说:

  “小荔子,我倒觉得我应该见见你父母。”

  “为什么?”“告诉他们,我并不想‘掳拐’你。”

  “可是——”丹荔睁大眼睛,天真的望着他。“我却很希望你‘掳拐’我!”“哦,小荔子!”志翔热烈的叫。“你真不害臊!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坦白,这样热情的女孩子!”

  “爱情是需要害臊的吗?”丹荔扬着睫毛,瞅着他。“你以前的女朋友,都很害臊的吗?”

  “信不信由你,”他说:“你是我第一个女朋友!我的意思是说,第一次恋爱。”“真的吗?”她问,眼光迷迷蒙蒙的。“你知道你是我的第几个男朋友?我指的也是——恋爱。”

  他用手压住她的嘴唇,脸色变白了。

  “不用告诉我!”他说:“我并不想知道!”

  她挣开他的手,坦率的、诚挚的看着他。

  “信不信由你,也是第一个。”

  “是吗?”他震动了一下。“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有很多很多男朋友!”“没有一个认真的。”“是吗?”“是的。最起码,没有一个能让我从瑞士跑到罗马来!”

  “并不包括有没有人让你从罗马跑到瑞士?或巴黎跑到汉堡?或香港跑到欧洲?……”

  “你……”她抓起手边的一根皮带,对他没头没脸的抽了过去。“你以为我是什么?全世界跑着追男人的女人吗?你这个忘恩负义、没良心的大傻蛋!你欺侮人!你……”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推倒在床上,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唇。“小荔子,总有一天,我要见你的父母,我逃不掉的,因为我要你。”她轻颤着。“如果你对我真有心,等你放暑假的时候,你跟我一起回瑞士去见他们。现在,你们见面是不智之举,因为你们都没有心理准备。”“暑假?”他愣了愣。暑假有很多事要做,暑假有很多计划,暑假还有威尼斯之旅,暑假要去打工……

  “我知道没办法让你抛弃你的功课,”丹荔体贴的、屈服的说:“我只好迁就你。有什么办法?也算——我命里欠了你的!”暑假?暑假还是个未知数呢!志翔怔着,面对丹荔那张已经委曲求全的脸,他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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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夏天不知不觉的来临了。

  志远这一阵都很忙,为了想要挪出十天左右的休假,他只得拚命加班,拚命工作。但是,他却做得很愉快,想到即将来临的暑假,和他计画中的假期旅行,他就觉得浑身都兴奋起来。威尼斯,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去过威尼斯了!旅行,也不记得多久没有旅行过了!他像个要参加远足的小学生一样,想到“旅行”两个字,就精神振奋而兴高采烈。

  但,就在这种忙碌的日子里,志远也没有忽略掉志翔的变化。首先,他变得那样不爱回家了,常常,志远下班回来,志翔还没回家。其次,志翔越来越容光焕发而神采飞扬,早上,志远在睡梦朦胧中,都可以听到他吹口哨或唱歌的声音。第三,他开始爱漂亮,注重自己服装的整洁,每天刮胡子。而身上常染有香水的味道。第四,他的雕塑品精巧而完美,三月中,他完成了第一件铜雕,是一个少女与一匹马,少女倚在马的旁边,用手环抱着马的脖子。四月,他完成了第二件铜雕,是一个全身的少女,短发,赤足,短裙子,带着满脸欢愉的笑。五月,他新开始的作品正用黏土在做粗坯,那作品又是个少女胸像——这些作品中的少女,都是同一个模特儿;短发,小小的翘鼻子,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一脸调皮、野性、而欢乐的笑。

  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一个目标,志远心里越来越不安。他总想找机会和志翔好好的谈一谈,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志翔在逃避和他谈话了。这天,是高祖荫的生日,志远破例请了假,在高家吃晚餐。事先,志远已经一再提醒志翔,务必要早一点到,但,志翔仍然迟到了,当所有的菜都放上了桌子,志翔仍然没有人影,志远开始冒火了。“忆华,咱们不等他了,再等菜都凉了!”

  忆华悄悄的看了志远一眼,柔声说:

  “忙什么呢?再等等吧!菜凉了可以再热一热的!”

  志远注视着忆华,她近来好消瘦,好憔悴,瘦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显得那对眼睛就特别大。再加上她嘴角那个笑容,酸酸的,怯怯的,带着抹淡淡的哀愁,使她看来那么可怜兮兮。怎么了?是志翔在疏远她吗?一定是为了志翔!志翔在那儿神采飞扬,忆华却在这儿为情消瘦!志远心疼了,懊恼了。对志翔的诸多怀疑,就一项项的加了起来,连他那些颇被教授赞美的雕塑,都成了“犯罪”的“证据”。他盯着忆华,忍无可忍的问:“忆华,志翔多久没来过了?”

  忆华支吾着回答:“没多久吧,我也记不清了!”

  这是什么回答,志远心中大怒,志翔在捣鬼!怪不得他近来连哥哥面前都在回避。他心里有气,怒色就飞上了眉梢,正想说什么,老人走了过来,轻描淡写的说:

  “年轻人嘛,有自己的世界,你当哥哥的,也别把他管得太紧,只要他活得快乐就好了!”

  你这个老糊涂!志远心里在暗骂,你只管志翔快乐不快乐,却不管你女儿消瘦不消瘦!他瞪大眼睛,望向忆华,两人眼光接触的那一刹那,忆华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言的咽下去了,低下了头,她的长发从颊边垂了下来,半遮着那突然红晕了的脸庞。她这种欲言又止,欲语还“羞”的神态,使志远的心一阵激荡,那份代她不平的情绪就更重了。志翔,他在心中叫着,你这个浑小子!你这个糊涂蛋!世界上那里去找这样好的女孩,只有你这种傻子,才会辜负这段姻缘!“胡闹!”他忍无可忍的抬起头来:“几点了!”

  “快八点了!”老人说。

  “快八点了?”志远叫着:“我们还等什么?吃饭!吃饭!难道没有他,我们就不吃饭了吗?”

  忆华摆好碗筷,又取出一瓶葡萄酒。

  “忆华,”志远说:“开瓶白兰地吧!”

  “志远,”忆华请求的。“就喝点葡萄酒吧!”

  “白兰地!”志远沉着脸说:“今天是高的生日,你让我们放怀痛饮一次!反正今晚已经请了假,醉了也没关系。高,你说呢?”老人望望女儿,笑呵呵的说:

  “丫头,你就开瓶拿破仑吧!中国人说的,酒逢知己千杯少!又说‘不醉无归’,今晚,我们就让志远不醉无归吧!难得,他也很久没醉过酒了!”

  “什么不醉无归,我听不懂!”忆华说:“我只知道如果真喝醉了……”“那就让他醉也无归!”老人洒脱的说:“喝醉了,就在咱们这儿睡!以前,他也不是没在咱们家醉过!”

  “是的,”志远凝视着忆华,“我记得,有一次我醉了,在这儿又哭又笑的闹了一夜,害你整夜没睡觉,一直陪我到天亮。”忆华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不再说话,她取来了一瓶陈年的拿破仑。默默的开了瓶盖,注满了老人和志远的杯子。志远举起杯子,对老人大声说:

  “高,老当益壮!”“志远,”老人也大声说:“学学我,知足常乐!”

  两人都一口干了杯子。忆华慌忙按住瓶子。

  “爸,你要灌醉他呀!”

  “忆华,你就让我和志远两个,好好的喝一次吧!”老人自顾自的取过了瓶子,忆华只得拚命给两人夹菜,一面说:

  “既然要喝,就别喝闷酒,多吃点儿菜!”

  几杯酒下肚,老人和志远就都有了酒意,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得不亦乐乎。同时,两人开始大谈几百年前的陈年老事,老人谈他童年在东北所过的生活,流浪出国后所度的岁月;志远谈他的幼年,谈他的台湾,谈他那“只有点儿小天才”的弟弟……就在两人已进入半醉的情况中,那大门上的铃铛一阵叮叮当当响,志翔捧着个生日蛋糕来了。站在餐厅里,他抱歉的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来晚了!”

  忆华接过了他手里的蛋糕,迅速的给他添了一份碗筷。志远却不由分说的,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气呼呼的,兴师问罪的嚷:“你这是什么意思?来晚了!谁允许你来晚了?忆华,取个大杯子来,先罚他一杯酒!”

  “哥!”志翔急忙说:“你明知道我不会喝酒,罚我三鞠躬好了,酒,我是不行的!”

  “管你行不行!”志远把自己的杯子硬塞到志翔手里去。“你干了这杯!向高和忆华道歉!”

  “哥!”志翔还想讲价。

  “志翔!”志远打断了他,沉着脸,带着酒意说:“你现在抖起来了,你是高材生,要毕业的人了,你看不起你的穷哥哥,和他的穷朋友们了!”

  “哥哥!”志翔惊愕的喊,望着志远。然后,他一把接过了志远手里的杯子,对老人和忆华举了举,激动的说:“我如果像哥哥这样讲的,我是死无葬身之地!”他一仰头,硬喝干了那杯酒,他一生未喝过烈酒,这酒一入喉,就引起了他一阵呛咳,他置之不顾,抢过瓶子,他再斟满了自己的酒杯。“别以为我的歉意不是真心的,既然罚我,就连罚三杯吧!”他再干了一杯。“志翔!”忆华惊叫,抓住了酒瓶,她望向志远。“志远,你们兄弟两个今晚都发了疯吗?今天是爸爸的生日,你们是来祝寿的呢?还是来闹酒的呢?”

  志远深深的看了忆华一眼,回头对志翔嘻嘻一笑。“好吧!再灌你酒,有人会心疼,看在忆华面子上,我就饶了你!”志翔心里一阵焦躁,这是什么意思?他立即说:

  “算了,别看任何人的面子,我担当不起!我还是罚酒的好!”“志翔!”志远的脸又板了起来。“你别不识好歹!我告诉你……”他提高了声音,酒把他的脸染红了,怒火把他的眼睛烧红了,他逼视着志翔,愤愤然的嚷开了:“你别以为你哥哥是瞎子,是哑巴!对于你的事不闻不问!你最近生活糜烂放纵,我早就想教训你了!你从实招来,你每天在外面混到三更半夜,你到底在做些什么?你闻闻你自己身上,又是香水味,又是脂粉味,你到罗马,是来念书,还是沉溺于女色?那个引诱你的野女孩,到底是个什么来路?她缠住你,有什么动机?什么用意?……”

  “哥哥!”志翔的脸也涨红了,连眉毛都红了,他气得浑身发抖,用手紧抓着椅背,挺立在那儿。“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感情!请你尊重丹荔。”“Dolly!果然!有这么个女孩!外国名字!你……你……”他指着志翔,呼吸急促。“你昏了头了!你去和外国女孩鬼混……”“她叫丹荔!她不是外国女孩!”

  “是中国女孩?”志远问到他脸上来。

  “是……是……”志翔张口结舌,答不出来。

  “啊哈!”志远怪叫着。“难道是那个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女孩?志翔!你发了疯!你要气死我!你根本不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睛里,我跟你说,管她是Dolly,还是丹荔,管她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管她是什么怪物,你从今天起和她断绝关系!不许来往!”“哥哥!”志翔也大吼了起来:“你是我的哥哥,你并不是我的主宰!我想,我交朋友用不着要你的同意书!你也没有资格来侮辱……”“没有资格!我没有资格!”志远断章取义,勃然大怒,而且受伤了。他愤愤然的一拍桌子,直跳了起来。“没想到,我辛辛苦苦栽培的弟弟,今天来对我说,我没资格管他!很好,很好,”他气冲冲的直点头。“我没资格,你高贵,你重要,你是要人!七点钟请你吃饭,你大爷八点半钟才到,你伟大,你不凡,我们这个小房间里容纳不下你……”

  “志远!”忆华再也按捺不住,她走过来,一把握住志远的手腕,温柔的、含泪的、恳求的望着他。“你怎么了?志远?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你想想,你们兄弟两个,一向是那么要好的,何苦为一点小事就翻脸!志翔原是你的骄傲,你的快乐……”“我的骄傲,我的快乐!”志远更加激动了。“忆华,连你都知道!可是,他知道吗?只怕,我把他当作我的骄傲,我的快乐,他却把我当成他的耻辱,他的悲哀呢!我有什么资格管他?我有什么资格过问他?……”

  “哥哥!”志翔喊,沉痛、悲切,和苦恼把他给折倒了。他急促的,迫切的,心慌意乱的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误会我!哥哥,算我说错了!你不要生气,我赔不是就好了,好吧!”他一咬牙。“罚我喝酒吧!”他举起酒瓶,任性的对着嘴灌下去。“疯了!都疯了!”老人抢下了志翔手里的瓶子,走过来,他用手一边一个,揽住了兄弟两个的腰。他的个子矮,站在两个高个子的中间,脑袋只齐兄弟两个的耳朵。他亲热的、恳切的、安抚的、深沉的说:“你们是好兄弟,背井离乡,在国外相依为命,有什么好吵呢?即使有意见不同的地方,也都是为了对方好,不是吗?好了,看在我这个老头儿的脸上,你们就讲和了吧!”志翔颓然的跌坐在椅子里,用手苦恼的蒙住了脸。志远眼见他这种神情,听到老人的谆谆劝告,心里一酸,顿时百感交集。想到自己对志翔的种种指责,也颇有强辞夺理之处,又担心他空着肚子,乱喝了许多酒,会把身体弄坏。心里七上八下,说不出来的后悔,很想对他说两句转圜的话,却又抹不下这个脸来,就呆站在那儿,愣愣的出着神。

  一时间,室内好安静,半晌,老人才拍了拍手,嚷着说:

  “忆华!把菜热热,大家吃饭了,酒拿开!今晚,到底是我在过寿哩!”志翔抬起头来,眼睛发红,眼眶湿润,他对老人低低的说了句:“对不起,高伯伯!”老人对他眼眼眼睛,悄悄示意。

  “我吗?我倒没关系……”

  志翔抬眼望向志远,打喉咙里叽咕着:

  “原谅我,哥!”志远一下子冲过来,把双手放在志翔的两肩上,紧紧的握住了他。他想说什么,可是,喉咙哽着,望着弟弟那微卷的黑发,望着他那湿润的眼睛,他自己的眼眶也湿了。终于,他开了口:“是我不好,我喝多了酒。你别生老哥的气,等你放暑假,我们去威尼斯好好的度个假,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掉,嗯?”他转眼看着忆华,柔声说:“忆华,快去弄点醒酒的东西给他吃吃,他根本不会喝酒!”

  忆华悄然的拭去了眼角的泪水,很快的答应了一声,就飞快的跑进厨房里去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30
14



  “小荔子,”志翔在丹荔的公寓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的说:“我必须告诉你,暑假我不可能跟你去瑞士了。”

  “为什么?”丹荔半倚在床上,挑着眉毛问。

  “我有事,我要去一趟威尼斯。”

  “威尼斯?”丹荔打床上一跃而起,满脸的喜悦和光采,兴奋的说:“你干吗要去威尼斯?为了收集你的论文材料吗?我陪你一起去,我早就想去威尼斯了,如果不是倒霉碰到了你,我恐怕已经去过一百次了。我跟你说,小翔子,暑假有三个月,我先陪你去威尼斯,你再陪我去日内瓦,我们谁也不欠谁,你说好不好?”志翔凝视着丹荔,缓缓的摇摇头。

  “不行,小荔子,你不能陪我去威尼斯。”

  “为什么?”“因为——因为——”他沉吟着。“因为我要和我哥哥一起去。”她狐疑的看着他。“怎样呢?”她说:“你哥哥不许你带女朋友的吗?你哥哥是老学究、老古板吗?”她扬起睫毛,眼珠又黑又亮,意志坚决的说:“我管你跟谁一起去,反正我跟定了你,你去哪儿,我就去那儿,别说是你哥哥,你就是带着你的老祖母,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志翔蹙起了眉头。“小荔子,我是认真的。你不能去。”

  “小翔子,我也是认真的,我一定要去!”

  “小荔子!”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听我说,去的人并不止我哥哥,还有一对父女,那父亲是个鞋匠,姓高,是我哥哥多年来的知交……”丹荔的脸色变白了,笑容从她唇边隐去。

  “我对那鞋匠没兴趣,”她说,紧紧的盯着志翔。“告诉我有关那女儿的事,她多少岁了?”

  “二十三岁。”“就是你说过的,很中国化的那个女孩?”

  “是的。”“漂亮吗?”“是的。”丹荔咬着嘴唇,深思的站在那儿,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只是若有所思的,一动也不动。然后,忽然间,她像一阵风般卷到他的面前,用手拉住他的手腕,面对着他,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紧盯着他,低低的、肯定的、坚决的、清清楚楚的说:“好,我不去。可是,你也不许去!”

  “小荔子!”他喊:“你要讲理,你要了解我的苦衷,我不像你那么自由,那么无拘无束,我有许多顾忌,许多困难,我生命里,并不是……”他困难的、艰涩的说了出来:“只有你一个人!”丹荔的脸色更白了。“你说过,我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

  “是吗?”他的眉毛拧在一块儿,在眉心打了一个结。“如果我说过,也是不很——真实的。小荔子,我生命里不止有你,还有我哥哥。”“我和你哥哥,谁在生命里更重要?”

  志翔沉思着,坦白的说:

  “我几乎无法回答你这问题。”

  丹荔踮起脚尖,轻轻的吻他的唇。

  “现在,你也无法回答这问题吗?”她娇媚的问。再起脚尖,吻他的鼻子,他的面颊,他的耳垂,他的前额……每吻一下,她就问一句:“现在呢?”

  志翔情不自禁的,一把抱住了她。喘着气说:

  “哦,小荔子,你别折磨我!”

  “我的爱情,对你居然是折磨吗?”她问,真正的悲哀起来了,垂下睫毛,她轻声自语。“看样子,是我该回家的时候了!”“小荔子!”他喊:“你别误会!”

  “误会?”她一下子摔开了他,退得远远的,她那发白的面颊涨红了,呼吸急促的鼓动着她的胸腔。“你答应过暑假要和我回日内瓦,现在你要去威尼斯!陪你的哥哥,陪另外一个女孩子去威尼斯!你要我怎样?举双手赞成吗?你告诉我,在你生命里,我不如你哥哥……”“我并没有这么说!”“你的意思还不明白吗?既然如此,你还不如去和你哥哥谈恋爱……”“小荔子,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我才不胡说呢!从没见过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把哥哥挂在嘴上,你是你哥哥的寄生虫!离开你哥哥,你就活不了!你没有自我,没有独立精神,没有个性,没有男子气,你是一根爬藤,爬在你哥哥身上……”

  “小荔子!你再胡说!你再说一个字!”志翔气得浑身抖颤起来,他遏止不住自己由内心深处所爆发的愤怒,他的脸扭曲了,他的声音沙嗄而暗哑:“你再敢说一个字,我们之间就恩断义绝!”“我要说!我要说!”丹荔任性的喊:“你哥哥在扼杀你!你就任由他去扼杀……”志翔往门口冲去,刚刚把手放在门柄上,正要打开门冲出去,丹荔已经像风般卷了过来,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他回过头去,正好看到丹荔的脸,眼泪正疯狂的奔流在那脸上,那乌黑的眼珠,透过泉水般涌出的泪浪,死死的盯着他。她的声音呜咽的、悲苦的、绝望的低喊着:

  “你敢走!你走了我马上就自杀!”

  他崩溃了。回转身子来,他紧紧的拥着丹荔,丹荔把头紧埋在他怀里,哭得浑身抽搐,一边哭,她一边喃喃的、热烈的、坦率的诉说着:“我不是要骂你!我不是真心要说那些!我只是爱你!爱疯了你!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无法和你的哥哥来抢你,他又不肯和我共有你!我怎么办?如果他是个女人,我还可以和他竞争,他又是你哥哥!”她仰起泪痕狼藉的脸庞来,一绺短发被泪水湿透,贴在面颊上,她悲苦的瞅着他。“我怎么办?你告诉我,我怎么办?”志翔在她那强烈的自白下心碎了,他紧拥着她,吻着她,不停的吻着她,试着要治好她的眼泪,和她的抽噎与颤栗。

  “小荔子,”终于,他把她拖到沙发边坐下来,用胳膊圈着她,“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有关我和我哥哥之间的事。”他开始对她述说,那段童年的岁月,志远的留学,八年的通讯,他的旅费,兄弟的见面,志远的隐瞒,他的发现,歌剧院的工作,和那下午的营造厂……一直说到目前的局面,哥哥对他的期望,以及忆华的存在。丹荔细心的听着,安静的听着,她的眼泪渐渐干了,而那深情的凝视却更痴更狂更沉迷了。“哦,小翔子,”她动容的、怜惜的说:“我从不知道你的处境如此艰苦!”“那么,你了解我为什么要听哥哥的安排了吗?”

  她深深的瞅着他。“小翔子,”她小心翼翼的说:你知道我家是很有钱的!我可以帮你……”他用手指压在她的唇上,阻止她说下去。

  “我宁可用哥哥的钱,不能用你的!要当寄生虫,寄生在哥哥身上,总比寄生在女朋友身上好些!”

  “噢!小翔子!”她歉疚的低喊着:“你不可以记得这种话!我发疯了,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好,我们把这些话都忘记!”他说:“但是,你同意我不去日内瓦了吗?”她低下头,用手卷弄着衣角,半晌,才抬起头来。

  “不!”她说。“小荔子!”“听我说,”她安静的开了口:“如果任何事你都要听你哥哥的安排,那么,你是不是预备抛开我,去和那个高忆华结婚呢?”“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那么,你又何必要去威尼斯?你不去,他们自然也会去,是不是?而且,暑假去威尼斯玩还是小事,你说你想去打工,你知道日内瓦最发达的行业是什么?旅馆和银行!由于日内瓦是避暑的好地方,每年暑假都有人满之患,各旅馆都缺乏人手,很多欧洲学生都利用暑假到日内瓦去打工。你何不放弃威尼斯之旅,改去日内瓦呢?一来,你可以见见我父母,二来你可以找工作,三来……”她像蚊子般哼着:“你可以躲开那位中国化的女孩!说实话,小翔子,我怕她!我不要人把你从我手里抢走!我也不愿意和你分开!”

  他被说动了,事实上,他又何尝愿意和丹荔分开?听丹荔这一席话,倒并不是没有道理,想不到丹荔整天疯疯癫癫的,分析起事理来却也有条有理。他注视着她,考虑着,深思着,犹豫着。“小翔子,”丹荔仰头望着他,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她那澄澈的大眼睛闪烁着,充满了请求的、哀恳的意味,整个脸上,都带着种不容抗拒的媚力。她悄悄的、柔柔的、细声细气的说:“答应我!别去威尼斯!我保证在日内瓦给你找到工作!答应我!小翔子,如果你爱我,如果你要我!别去威尼斯!”他无法抵制这温柔的请求。

  “可是,你教我怎么向哥哥开口?”他问。

  “你一定要开口吗?”丹荔的眉毛轻轻的扬着,含蓄的注视着他。“你做任何事情都要得到批准才能做吗?如果你开了口,他不许你去日内瓦,你又预备怎么办呢?”

  “小荔子,”他慢吞吞的说。“你要我不告而别?”

  “也可以‘告’,但是,告得技巧一点吧!”

  志翔注视着丹荔,她的眼睛更温柔了,更甜蜜了,更痴迷了,更美丽了,她那长长的睫毛半扬着,唇边带着个讨好的、爱娇的、祈求的微笑,那微笑几乎是可怜的,是卑屈的,是令人心动而且令人心碎的。他低叹了一声,情不自己的俯下头去。“哦,小荔子,你使我毫无办法!我——投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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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30
15



  于是,暑假来临了。这天,志远冲进了高氏鞋店的大门,他冲得那么急,门上的铃铛发出一串剧烈的急响。在高祖荫和忆华来不及跑出来应门的一刹那,他已经又直冲进那小小的餐厅兼工作间。忆华正围着条粉红格子的围裙,穿了件白色有荷叶领的长袖衬衫,在餐桌上摺迭着那些刚洗烫好的衣服与被单。老人依旧围着皮围裙,手里握着切皮刀,在切一块小牛皮。

  “忆华,你瞧!”志远气极败坏的,脸色灰白,而神情激愤的嚷:“你瞧!志翔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他转向老人,悲愤交加的喊:“高,他辜负了我们!”

  “怎么了?”忆华惊愕的问,由于志远的神情而紧张了。“他做了什么?他闯了祸吗?”

  “他走了!”志远在餐桌上重重的捶了一拳,那刚叠好的衣服被震动得滑落了下来。“他走了!”他咬牙切齿,愤愤然的喊着,眉毛可怕的虬结着,眼睛发红。“他一声不响的就走了!”“走了?”忆华困惑的望着他。“你是什么意思?他走到那儿去了?回台湾了吗?”“你还不懂!”志远对着忆华叫,好像忆华该对这事负责任似的。“他跟那个中不中、西不西的女孩跑掉了!他眼睛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哥哥,没有你,没有我们全体!我们所有人的力量加起来,抵不上一个朱丹荔!我已经安排好了休假,计划好了路线,昨天还把我的小破车送去大修了,预备一路开车到法国去!可是,他……”他磨得牙齿格格发响:“他跟那个女孩跑掉了。”老人走了过来。“你怎么知道他跟那个女孩跑掉了呢?”

  “看看这个!”志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摊在桌上。“我起床之后发现的!”老人和忆华对那纸条看过去,上面写着:

  “哥哥:

  一千万个对不起,我和丹荔去日内瓦了,我将在日内瓦找份工作,开学之前一定赶回来。你和忆华不妨维持原订计划,去威尼斯玩玩,你该多休息。咳嗽要治好,请保重,别生气!你的一片用心,我都了解,可是,人生有许多事都不能强求的,是不是?

  代我向忆华和高伯伯致歉。

  祝你们玩得    快乐!弟志翔”

  忆华读完了纸条,她抬起头来,静静的看着志远,轻声的问:“你就为了这个,气成这样子吗?”“这还能不生气吗?”志远恼怒的说:“你想,忆华,日内瓦找工作,日内瓦能找什么工作?那个洋里洋气的丹荔准是瑞士人!这一切都是那个朱丹荔在捣鬼,我打包票是她出的主意!志翔是老实人,怎么禁得起这种不三不四的女孩子来引诱!”他越说越气,越说越激动。“我帮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连女朋友都安排好了,他不听,他任性,他不把我们看在眼里!这个见鬼的朱丹荔!”他又重重的在桌上捶了一拳。“我决不相信,她赶得上忆华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忆华怔怔的瞅着志远,听到这句话,两颗大大的泪珠,就夺眶而出,沿着那苍白的面颊,轻轻的滚落下去,跌碎在衣襟里了。看到忆华这神情,志远心里一紧,就觉得心脏都绞扭了起来,他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一把握住忆华的手,把她的双手阖在自己的大手里,他急促的,沙哑的,一迭连声的说:“不要!忆华,你千万别伤心!我告诉你,我会干涉这件事!我会教训志翔!你知道,志翔年轻,容易受诱惑,他会回心转意的,我向你保证,他一定会想明白的,失去你,除非他是傻瓜!”他不说这篇话还没关系,他这一说,忆华就跌坐在一张椅子里,抽出自己的手来,一把蒙住了脸,干脆抽抽噎噎的哭起来了,哭得好伤心,好委屈。志远呆了,楞了,急了。抬起头来,他求救的望向老人。

  “高!”他焦灼的说:“怎么办?你……你来劝劝她,你叫她别哭呀!”老人深深的看了志远一眼,又望望女儿的背影,嘴里叽哩咕噜的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自顾自的拿起自己的工具箱,一面往外屋走,一面低语了一句:

  “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去弄弄清楚,我是帮不上忙的!”老人走出去了,屋里只剩下了忆华和志远。忆华失去顾忌,就往桌上一扑,把头埋在肘弯里,痛痛快快的哭起来了。志远更慌了,更乱了,绕着屋子,他不停的踱来踱去,心里像打翻了一锅沸油,烧灼得整个心脏都疼。终于,他站在忆华身边,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

  “求求你别哭好吗?你再哭,我的五脏六腑都被你哭碎了。我道歉,好吗?”她悄然的抬起含泪的眸子,凝视他。

  “你——道歉?”她呜咽的问。

  这句话有点问题,志远慌忙更正:

  “我代志翔道歉!”忆华绝望的张大眼睛,刚收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她用手蒙住嘴,返身就往卧室里奔过去。志远一急,伸手一把拉住了她,跺跺脚,他苦恼的说:

  “怎么了吗?忆华?你一向都能控制自己的,早知道你会这样子,我就把这件事瞒下来了,可是,”他抓抓头。“这事怎么能瞒得住呢?”忆华站住了,她竭力抑制着自己,半晌,她终于不哭了。志远取出一条手帕,递给她,她默默的擦干了泪痕,站在志远的面前,低俯着头,她轻声说:

  “对不起,志远,我今天好没风度。”

  看她不哭了,志远就喜出望外了。他急急的说:

  “算了,我又不是没看你哭过。记得吗?许多许多年以前,你还是个小女孩,有一天,我买了一件像小仙女似的白纱衣服送给你,你好高兴,穿了它出去旅行,刚好下大雨,你摔了一交,衣服全撕破了。回来之后,你也是这样哭,哭了个没停。”她抬起眼睛,从睫毛缝里望着他。她的脸发亮。

  “你还记得?”她问。“怎么不记得?”“知道吗?”她轻声低语。“我一直保留着那件衣服,不是——为了衣服,而是——为了送衣服的人。”

  志远的胸口,像被重物猛捶了一下,他惊跳着,声音就沙哑而颤栗。“忆华,”他喊。“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她的声音更低了,新的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不过,我以后不会再说了。以前,你常送我东西,哪怕是一根缎带,一支发夹,我都当珍宝一样收藏着,可是,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你居然会——居然会——居然会——”她说不下去了。“居然会怎样?”他听呆了,痴了,傻了。

  “居然会把我像一件礼物一样,要送给你那宝贝弟弟!”她终于费力的冲口而出,苍白的脸颊因自己这句大胆的告白而涨得通红了。“我刚刚哭,不是为了志翔去日内瓦,而是为了……”她抬眼看他,泪珠在睫毛上颤动闪烁,她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我就那么讨厌吗?你一定要把我送给别人吗?”“忆华!”他大喊了一声,抓住她胳膊的手微一用力,她的头就一下子倚进了他怀里。顿时间,他如获至宝,竟忘形的把她的头揽在胸前,他激动的、惊讶的、狂喜而悲切的说:“忆华,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一迭连声的说。

  “志翔是个艺术家,”半晌,他沙嗄的开了口:“一个有前途,有未来的杰出青年!我是什么?”他用手捧住她的脸,让她面对着自己。“你看清楚,忆华,看清楚我。我年纪已经大了,嗓子已经倒了,我是个渺小的工人而已。”

  “我看清楚了,”忆华紧紧的凝视他。“我早就把你看清楚了!从我十四岁,站在大门口,你拎着一双破鞋走进来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没容纳过别的男人!你说我笨,你说我傻,都可以。你在我心目里,永远伟大!”

  “忆华!”“我是害羞的,我是内向的,我也有自尊和骄傲,”她眉梢轻蹙,双目含愁,不胜凄楚的说:“我忍耐着,我等待着。而你,你却逼得我非说出来不可!不顾羞耻的说出来!否则,你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我硬塞给别人了!哦,志远!”她喊:“你多么残忍!”他再也受不了这一切,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狂喜、歉疚。那压抑已久的热情,像突破了堤防的洪水,在迅速间如瀑布般奔流宣泻。他低下头来,就紧紧的、紧紧的抱住了她。他的嘴唇,也紧紧的、紧紧的压在她的唇上。在这一瞬间,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宇宙,没有罗马,没有志翔,没有丹荔,没有日内瓦……世界上只有她!那九年以来,一直活跃在他心的底层、灵魂的深处、思想的一隅的那个“她”!

  好半天,他放开了她,她脸上绽放着那么美丽的光华!眼底燃烧着那样热情的火焰!他大大的叹了口气。

  “我有资格拥有这份幸福吗?忆华?我没有做梦吗?这一切是真的吗?”她低低的说了句:“奇怪,这正是我想问你的话!”

  “哦!忆华!”他大喊:“这些日子来,我多笨,多愚蠢!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幸好志翔被那个见鬼的丹荔迷住了,否则,我会造成多大的后悔呵!”

  “为什么——”她悄声问:“一定要把我推给志翔?”

  他默然片刻。“我想,因为我自惭形秽!一切我失去的,没做到的事,我都希望志翔能完成!自从志翔来了,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好像是死去的我又复活了。于是,一切最好的东西,我都希望给志翔,一切我爱的东西,也都希望给志翔。”他瞅着她。“不幸,你正好是那个‘最好的’,又正好是那个‘我爱的’!”她啼笑皆非的望着他。

  “我简直不知道该为你这几句话生气,还是为你这几句话高兴?”她说。一声门响,老人嘴里叽哩咕噜着走进来了。两个年轻人慌忙分开,忆华的脸红得像火,像霞,像胭脂。老人瞬了他们一眼,不经心似的问:“志远,你把我女儿的眼泪治好了吗?”“唔。”志远哼了一声。

  老人走到墙边去,取下一束皮线,转身又往屋外走,到了门口,他忽然回头说:“志远,咱们这丫头,从小就没娇生惯养过,粗的,细的,家务活儿,她全做得了,就是你把她带回台湾去,她也不会丢你的人。你——这小子!走了运了!可别亏待咱们丫头!”

  志远张口结舌,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老人已对他们含蓄的点了点头,就走出去了。然后,他们都听到,老人安慰的,如卸重负的一声叹息。这儿,志远和忆华相对注视,志远伸过手去,把她重新拉进了怀里,她两颊嫣红如醉。抬眼望着志远,她用手轻抚着志远的下巴:“你太瘦了,志远。不要工作得那么苦好吗?爱护你自己的身体吧!就算你为了我!”

  一句话提醒了志远,他想起什么似的说:

  “哎呀,今天要去取消休假!”

  “取消休假?”忆华怔了怔。“即使没有志翔,我们也可以出去旅行的,是不是?”志远抱歉的看着她。“不休假可以算加班,待遇比较高。忆华,我们来日方长,要旅行,有的是时间,对不对?可是,志翔的学费,是没有办法等的,一开学就要缴。”

  “他不是去找工作了吗?”

  “你真以为他能在日内瓦找到工作?”志远问。“何况,他是艺术家,艺术家生来就比较潇洒,他吃不了苦。我呢,我已经习以为常了。”“志远……”她欲言又止。

  “别劝我,好吗?”他混和而固执的说,“我已经把原来准备给他的,世界上最美好的那样东西据为己有了,我怎能再不去工作?”她惊叹了一声,无可奈何的望着他。

  “志远,你真死心眼,志翔从没有认为我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他有他的幸福,他有他的丹荔,你懂吗?你并没有掠夺他的东西,你不必有犯罪感呀!”

  “我有。”志远固执的说:“而且,我还有责任感,如果志翔不能学有所成,不是他一个人的失败,是我们兄弟双双的失败!忆华,”他语重而心长。“帮助我!帮助我去扶持他!只有当他成功的时候,我才能算是——也成功了!”

  忆华凝视着他,感动的、辛酸的、怜惜的凝视着他,终于,她点了点头,把面颊悄悄的倚在他的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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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志翔在日内瓦,真的找到工作了吗?

  是的,正像志远所预料的,他并没有找到工作。但,他的没有工作,并不完全由于工作的难找。首先,丹荔要负责任,她根本没有真心要给志翔找工作,只是把他弄到瑞士再说。其次,是瑞士的本身,这号称“世界花园”的国家,又一下子就让志翔迷惑了。初到日内瓦,志翔被丹荔安排在日内瓦湖畔的一家豪华旅馆中。“别担心费用,”她满不在乎的说:“这家旅馆我爸爸有股份,我家的朋友来日内瓦,都住在这儿,不算钱的!平常人来住的话,要四十块美金一天呢!”

  他很不安,很不愿意,但,在日内瓦人地生疏,不住也无可奈何。而丹荔用那么可爱的眼光望着他,用那么甜蜜的声调哄着他,用那么温柔的面庞依偎着他。不住口的说:

  “好人!别着急呵!好人,别生气呵!好人,别耍个性呵!好人,你先住着,咱们慢慢找工作呵!好人!找工作以前,你总应该先陪我玩玩吧!”“第一件事,”志翔说:“我应该去拜望你的父母!其他的事,我们再慢慢商量!”“好吧!”丹荔顺从的说:“你明天晚上来我家!我开车来接你!”“你会开车?”他惊奇的。

  “开车、骑马、滑雪、溜冰……我样样都会!我是十项全能!只是念书念不好!你惊奇个什么劲儿?在罗马我本想买辆车的,怕你又嫌我招摇,所以车子也不敢买!唉!”她叹口气,认真的说:“为了你,我连个性都改变了,我想,我真是命里欠了你的!”于是,第二天晚上,志翔终于见着了朱培德夫妇。显然,丹荔已经在父母身上用了相当大的功夫。朱培德夫妇的态度温和,言语亲切,与志翔所料想的完全不同,他们既没有摆长辈架子,也没有仗势凌人的气派。在那豪华的客厅里,他们倒是谈笑风生的,对女儿这个男友,丝毫没有刁难。

  事实上,朱培德在见到志翔的第一眼,就已经喜欢了这个年轻人,高而帅的身材,浓眉,大眼,挺直的鼻梁,外型上,就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女儿的眼光居然不错!再加上志翔彬彬有礼。应对自如。既不像丹荔以前那些男友那样流里流气,目无尊长,也不像丹荔所形容的是“画呆子”、“书呆子”“雕刻呆子”。他一点也不呆,一点也不木讷,有问有答,坦白而大方。女儿迟早是会恋爱的,朱培德深知这一点。但,恋爱的结果是不是婚姻就很难预料了,这一代的年轻人是多变的,这一代的年轻人也是不负责任的,这一代的年轻人更是游戏人生的。对他们而言,“恋爱”也是游戏的一种。可是,朱培德知道丹荔这一次没有“游戏”,非但没有“游戏”,她已经深深陷进去了。这男孩子能让她在罗马住上好几个月,就一定有他特殊的地方。何况,丹荔一回家就说过了:

  “爸爸,妈!你们如果给他脸色看,或者找他麻烦,我——

  我就自杀!”她自幼就知道如何挟持父母,但是,为了男孩子,一再用“自杀”这种严重的字眼,却是第一次。

  现在,见到了这个年轻人,又和他谈了话,朱培德有些了解他何以会征服丹荔的原因了,但是,他也使这对父母惊愕而困扰了。“你想在日内瓦找工作吗?”朱培德说:“难道丹荔没有告诉你,在这儿找工作是很难的,别看瑞士是个永久中立国,他们仍然排斥东方人。”志翔对丹荔看了一眼,丹荔缩到她母亲背后去了。

  “丹荔说找工作很容易!”

  看样子,丹荔是把他骗到瑞士来的,朱培德有了谱了,他点点头,慢吞吞的说:“不忙,让丹荔先带你观光一下日内瓦,工作可以慢慢找,我想,我那银行里可能有办法,你会会计吗?”

  “不会。”“打字呢?”“也不会。”“爸!”丹荔插进来说:“他除了画画和雕刻,什么都不会,你给他找一个画画或雕刻的工作。”

  “别麻烦了,朱伯伯!”志翔很快的说:“我学的和您所需要的人完全是两回事,我不希望你们因为丹荔的原因,给我安排一个拿薪水而没工作的闲差事。我想,我自己会解决这问题。我今天来,不是来找工作的。是特地来拜访伯父伯母。所以,关于工作的问题,我们还是不谈吧!我看到湖边有许多路边咖啡馆,了不起,我可以去端盘子!”

  “你还可以去砸盘子。”丹荔忍不住,轻声轻语的说了句。

  志翔瞪了丹荔一眼,微笑的说:

  “在伯父伯母面前,你怎么也不给人留点面子!”

  朱培德含笑的看着志翔。

  “这就是学艺术的悲哀,”他说:“你知道我学什么的?我以前在剑桥学英国文学,拿到硕士学位,结果我从了商,改了行,在银行界占上一席之地。艺术、文学、音乐都一样,是最好听的名称,也是最不适用的。我说得坦率,志翔,你可别介意。”“我不介意。我学艺术,不是为了出路,不是为了生活,而是为了狂热!我疯狂的热爱艺术,它像是我血液的一部份!”

  “但是,生活是现实的,有一天,这现实问题会压到你的肩上来。例如,毕业以后,你预备做什么?”

  “可能再专门进修雕塑。”

  “好,修完以后呢?”“就画画、雕塑。回台湾,把我所学的,去教给另一代年轻人。”朱培德怔了。这答案是他在一千个答案里,也不会去选中的。他怔怔的看着志翔,呆在那里。朱太太却有点心慌意乱,凭一个母亲的直觉,她知道丹荔对这男孩子已经认了真。而这男孩子,却要跑到一个遥远的角落里去。

  “志翔,”她说:“你很爱台湾吗?”

  “那儿是我的家。”志翔坦白的说。“家是什么?家就是你无论离开多久,仍然想回去的地方。而且,或者我自幼受的教育不同,我总觉得,我不能数典忘祖!”

  朱培德震动了一下。“你话里有什么特殊含意吗?”他深思的问。

  “朱伯伯,您别多心,我知道你已入了瑞士籍,我想,人各有志,您有您的看法,我不容易了解。或者,您觉得,除了瑞士,这世界上没有一片安乐土,事实上,在我看来,瑞士也不见得是安乐土!我是从台湾来的,说真的,在我出来以前,我对台湾也有些不满,现在呢?我只能告诉您,我想它,爱它,不止爱它的优点,也爱它的缺点!因为,只有在那儿,我觉得是我自己的家乡!”

  朱培德凝视着他,真的出起神来了。

  这次的见面,不能说是很顺利,但是,也没有什么不顺利。对志翔来说,他并没有安心去讨好朱培德夫妇,他表现的,是十足的他自己。对朱培德来说呢?事后,丹荔这样告诉了志翔:“小翔子,你的一篇话,害我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整夜!辩论了一整夜!”“怎么呢?”“爸爸说你很狂,很傲,但是,说的话并不是没道理。妈妈说你只会唱高调,还没有成熟。爸爸主张让我和你自由发展,妈妈主张把我送到澳洲去,以免和你再交往。爸爸说女儿要恋爱,送到非洲也没用,妈妈说,女儿和这穷小子恋爱,总有一天会飞得远远的。她不认为非洲和台湾有什么不同。爸爸说妈妈眼光狭窄,说不定这小伙子大有前途,妈妈说爸爸脑筋糊涂,要断送女儿终身幸福!爸爸说……”她喘了口气:“哎哟,反正爸爸这么说,妈妈就那么说,妈妈那么说,爸爸就这么说……”志翔忍不住笑了起来。

  “结论呢?”他问。“结论呀,”丹荔指着他的鼻子尖:“你如果不是好人,就是坏人,你如果不是有前途,就是没前途!你如果和我不是有结果,就是没结果……”

  “这不是废话吗?”“本来嘛!这种辩论永不会有结论的!又不是法官审案子!”她攀着他的手臂:“我们去湖边饱看天鹅,好吗?我们去游湖去,好吗?你瞧,我为你准备了什么?”她取出一大叠画纸和一盒炭笔。志翔的眼睛发亮了。“啊哈!”他叫:“小荔子!你实在是个天才!”

  “瑞士是世界花园,你既然来了,怎么可以不画?”丹荔挑着眉毛说。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画湖,画花,画天鹅,画古堡,画山,画游船,画花钟,画溪流,画木桥,画纪念塔……时间就在画里流逝,一日又一日。

  当志翔惊觉到暑假之将逝,而自己的“工作”仍无踪影时,丹荔用那么可可爱爱的声音对他说:“反正,暑假已经快完了,你找到工作也做不了几天!咱们还不如上山去!”“上山?”“附近你都玩遍了,我们上山去,可以滑雪,可以坐缆车,可以从一个山头吊上另一个山头,包你会喜欢得发疯!在山顶上,你看下来,才知道瑞士真正的美。”

  他被说动了,于是,他又上了山。

  在山上的小旅馆里,他们一住多日,那山的雄伟,那积雪,那一片皑皑的白,志翔眩惑了,沉迷了。何况,身边有个娇艳欲滴、软语温存的丹荔!她教他滑雪,当他摔了一鼻子雪时,她笑开了天,笑开了地,笑开了那皓皓白雪的山!在那些乐不思蜀的日子里,他偶尔会想到志远,想到在歌剧院里扛布景的志远,想到在营造厂里挑水泥的志远……可是,只要他眉头稍稍一皱,丹荔就会迅速的把嘴唇印在他的眉心上。他又忘了志远,忘了罗马,或者,是强迫自己去“忘”!

  欢乐的时光和恋爱的日子,是那么容易飞逝的,迅速的,日内瓦公园中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完全黄了,梧桐子落了一地。志翔和丹荔下了山,欢乐仍然充溢在志翔的胸怀里。

  然后,这天晚上,他走出旅馆,正要去赴丹荔的约会,他答会和丹荔去一家餐厅吃瑞士火锅。可是,才跨出那旅馆的大门,他就一眼看见了一个人,满面风霜的斜靠在旅馆门口的柱子上,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天上飘着些儿细雨,他就站在雨地里,头发上缀着雨珠,肩上的衣服已被雨湿透。他静静的站在那儿,静静的望着志翔。

  这是志远!憔悴,消瘦,苍白,而疲倦的志远!

  志翔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惭愧,懊悔,痛楚一起涌上心头,他站着,呆望着志远。好一会儿,兄弟两个就对视着,然后,志远走近了他,轻轻的把手放在他手腕上。

  “志翔,已经开学三天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如果没有‘大使馆”帮忙,我真不知道如何找你!”他温和的望着弟弟。那么温和,那么平静。“走吧!你该跟我回家了!是不是?”

  志翔咬紧了牙,一霎时间,感到惭愧得无地自容。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跟着志远走了。

  在去罗马的火车上,他写了一个简短的明信片给丹荔,里面只有寥寥数语:

  “丹荔:

  我走了!

  在哥哥和你之间,我终于选择了哥哥!因为,他代表了真理和至情至性,我何幸而有哥哥,你又何不幸遇到了我!

  别再到罗马来找我,我们毕竟属于遥远的两个世界!去澳洲吧!去非洲吧!

  祝福你!小荔子!

  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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