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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秋歌》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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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30




  殷超凡仰躺在床上,双眼瞪着天花板,他一动也不动。他已经不知道这样躺了多久,室内的光线早已从明亮转为昏暗,那么,又是一天过去了,那么,他也可能躺了好几天、好几月,或者好几年了。反正,时间再也失去了意义!岂止时间,生命、事业、感情……到底还有什么对他是重要的?自从那晚在小屋门口见到芷筠和方靖伦……不,更早更早,自从在餐厅里,芷筠一怒而去开始,就什么都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他的狂欢,他的喜悦,他内心那股强烈而酸楚的甜蜜,都在一刹那间成为了灰烬!但是,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为了他是殷文渊的儿子?他的神志麻木,他的思想飘忽,事实上,他只是消极的、被动的躺在那儿,根本没有去整理自己的思想,他所有的意识都是紊乱的,他觉得自己在恨世界上每一个人,父亲、母亲、雅珮、范书婷、范书豪、他自己,以及——芷筠!或者,他最恨的是芷筠,明知道她是他所有狂欢与幸福的源泉,她却可以狠心的抹煞了他!而且,竟不惜以霍立峰和方靖伦来屈侮他!女人,女人是什么,女人全是魔鬼!他恨她!他恨她!他恨她!他听到自己心中在疯狂的、喧闹的呐喊着。可是,在这一片喧嚷的“恨”字之中,却有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在那儿绞扭着他的心脏,绞得他痛楚而昏迷。于是,他用手抱紧了头,把身子蜷缩在床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挣扎的、呻吟的低唤着:“芷筠,何苦?芷筠,何苦?芷筠,何苦?”

  有人敲门,殷太太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超凡!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要把自己关多久才满意?快出来吃晚饭,你爸爸为了你,今天连经济部请客都没去!超凡,”殷太太柔声的、祈求的叫着。“你和你三姐吵架,也别吵得这样严重呀!一家人从小和和气气的,怎么现在反而斗鸡似的斗上了呢!超凡,到底是为了什么吗?雅珮说为了一个女孩子,咱们谁也没有反对你交女朋友呀!你不喜欢范书婷,就不要范书婷好了,没人勉强你呀!超凡!喂,超凡!”母亲敲着门:“你一直让妈这样在门口求你,你难道不会于心不忍吗?”“别理我!”殷超凡哑声低吼。“你们让我一个人待着好不好?谁都不要管我!”“唉!”母亲叹着气,“我如果能够不管你就好了!谁要我生儿育女来活受罪!”听出母亲那份忧伤和自怨自艾,他再也忍不住了,跳下床来,他跑去打开了房门。

  “妈,我只是要一个人安静一下,我不想吃东西,也不想下楼,你们去吃你们的……”

  “哦!超凡!”殷太太瞪视着殷超凡,惊愕的叫着,立即就又心痛,又怜惜的用手去抚摸殷超凡的下巴。“就这么几天,怎么就瘦成这样子?你瞧瞧,瞧瞧!这是怎么回事吗?问雅珮,她也不肯说!你们到底为什么事闹成这样子吗?你们都不说,我打电话问书婷去!”

  “不要问书婷了!”楼梯口,雅珮伸着头说:“她已经快要气死了!”“那我问书豪!”“书豪吗?”雅珮扬了扬眉毛。“他的气就更大了,也在那儿发昏呢!还是少问为妙!”

  “这……这……”殷太太茫然失措的。“你们是在集体大吵架吗?”殷超凡阴郁的站在房门口,一句话也不说。雅珮抬眼望着他,被他那份憔悴、狼狈,和失魂落魄的样子所震慑住了。自从那天在餐厅里闹得不愉快以后,一连几天,她都避免和殷超凡碰面,主要的,还不在于和殷超凡呕气,而是要忙着安抚那颇被伤害的范书豪兄妹。在她心中,多少有些认为殷超凡的生气是为了丢面子,本来,书婷那天的表现就太过火了,难怪超凡生气!但,她不认为超凡会气多久,也不认为超凡会对那个董芷筠有什么如痴如狂的感情!自幼,超凡就是在女孩子堆中长大的,十六岁就追过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三天后忘了,又和别的女孩玩在一起了,若干年来,也交了不少女友,没一个能维持到三个月以上,他总说“没味道”。雅珮也不知道怎样的女孩才“有味道”,但是,这个弟弟不会为女孩发狂动心,却是她能肯定的。所以,虽然她见过了芷筠,虽然看到超凡发火,她回家都不肯对父母多说什么,何必让他们操心呢?这事总会过去的!

  可是,殷超凡这两天是越来越不对劲了,他要不然就满街乱跑,也不去公司上班。要不然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既不吃饭也不下楼。这样子并不是单纯的“生气”,他简直像是“失恋”了!失恋?怎么可能呢?如果他真喜欢董芷筠,也决没有到不了手的事!只要不认真,不谈婚嫁,她倒不反对弟弟和女孩“玩”。连殷文渊,她知道,在外面也有好几个小香巢呢!这根本是公开的秘密,母亲也装糊涂不闻不问,只要父亲维持婚姻的尊严,大家也就融融洽洽的过日子,从没出过丝毫问题。到底殷超凡是怎么了?何以会弄得如此憔悴,如此消沉?雅珮不安了,姐姐到底是姐姐,她和超凡只差一岁,从小感情最好,别为了一点小事弄得姐弟真翻了脸。她想着,就从楼梯口走了过来,推开殷太太,她说:

  “妈,你别着急,叫周妈送点吃的到屋里来,你们吃饭去,我和超凡谈一谈!”“对了!对了!”殷太太慌忙说:“你们姐弟闹了别扭,你们自己去讲和。雅珮,你当姐姐的,凡事都让着他一点,啊?”

  “妈!你放心!”雅珮失笑的说:“让了他二十四年了,还会和他认真吗?”“是啊,”殷太太说:“还是雅珮懂事!到底是姐姐嘛!”

  雅珮摇摇头,把殷超凡推进了房间,他关上房门,对屋里看了看,连灯都没开!床上的被褥堆了个乱七八糟,中午周妈送进来的鸡汤馄饨还原封不动的放在桌上。倒是咖啡壶还冒着热气,大约这两天就靠喝咖啡过日子!这人发疯了!她想,伸手开了桌上的台灯。

  殷超凡把自己重重的掷在床上,用手枕着头,他又直勾勾的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发愣。雅珮皱皱眉,拖了一张沙发,她坐在床边,注视着他说:

  “好吧,超凡,你说说看,你到底要气多久?”

  “一辈子!”他冷冷的。

  “和我吗?”雅珮惊愕的问,唇边带着笑意。“我可没有安心要得罪你呵!”他闷声不响。“超凡,”她耐心而好脾气的说:“你要讲理呀!那天在餐厅,书婷的表现虽然不好,可是,女孩子嘛,心胸总狭窄一些,她一直以为你对她不错,忽然间撞到你带别的女孩子吃饭,当然,醋劲全来了……”

  “我才不管范书婷的事!”他烦躁的打断她。

  “哦?”她深深的望着他。“那么,你所关心的,就是那位董小姐了?”他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扭曲着。雅珮有些吃惊了,有些慌乱了,在餐厅里就有过的那种紧张的情绪又抓住了她,她愕然的说:“超凡,你是真的爱上她了?”

  殷超凡迅速的掉转头来面对着她,他的脸色发青,眼睛发红,神色阴郁而激动,像狂风暴雨之前的天空。他低低的、哑声的、悲愤的吼着:“是的,我爱上了她!爱上了她!发疯一样的爱上了她!但是,你们已经把什么都破坏了!破坏得干干净净了!你们满意了吧?她再也不会理我了,再也不会和我做朋友了,你们满意了吧?”雅珮的眼睛张得大大的,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殷超凡。

  “她对你如此重要吗?”

  “三姐!”他叫着。“范书豪对你重要吗?”

  雅珮从沙发里跳了起来,绕着房间,她不停的踱着步子,心里慌慌乱乱的。她努力回忆着芷筠的容貌,小巧、玲珑、白皙、雅洁。有对善于说话的眼睛,和一张小小的嘴!是的,不可否认,那女孩确有动心之处!可是,她有一个白痴弟弟……好吧,这些都不管,在“爱情至上”的前提下,她有个白痴弟弟又怎样?即使她自己是个白痴,超凡也有权利爱她呀!她停在殷超凡的床前面,困惑的望着他。

  “她也爱你吗?”她问。

  “本来是的!”“什么叫‘本来是的’?”

  “在你们没有出现以前,什么都好好的!我们也发过誓,赌过咒,也计划过未来!可是,经过你们那一番精采的表演,什么都变了,她的男朋友也出来了,左一个,右一个,我甚至不知道她有多少个男朋友!”

  雅珮凝视着殷超凡,她脑海里迅速的浮起芷筠那张被屈侮的、悲切的脸孔,和那篇冷冰冰的、坚定的、愤怒的声浪:

  “殷小姐,我以我死去的父母发誓,我从不知道殷超凡是台茂公司的小老板,我也从没有羡慕过殷家的财势!现在,我才恍然大悟!你放心,我决不会去高攀你们殷家!”

  雅珮呆呆的站着,呆呆的回想着,她或者不了解芷筠,但她了解什么叫自尊,什么叫伤害,什么叫侮辱!她也了解女性那种自卫的本能!“她被伤害了!”她喃喃的说:“我们那一大群,造成了一种盛势凌人的气氛,书婷口不择言,等于在指责她羡慕殷家财势而来勾引你!如果她真爱你,她决受不了这个,唯一能自卫的办法,是断绝和你来往,并且马上制造出几个男朋友来,表示你并不是她唯一的对象,这不是变心!这是因为她真正的爱上了你!她忍受不下这口气!但是,如果她现在立刻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里,我是决不会惊奇的。换了我,也可能这样做!因为,她已经心碎了。我们大家,把她的心伤透了!”殷超凡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注视着雅珮,深深的、定定的、眼珠转也不转的望着雅珮。然后,他就忽然间直跳了起来,从床上抓起一件夹克,他一面穿着,一面就忘形的把雅珮紧拥了一下,嚷着说:“谢谢你!三姐!你一直是个有深度、有思想、有观察力的好女孩……”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打开房门,往外直冲了出去。正好周妈捧着个托盘走进来,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周妈直着脖子叫:“怎么了?少爷?东西还没吃,又要到哪里去?”

  殷超凡一眼看到托盘里有一盘炸猪排,伸手就抓了一块,一面吃着,一面三步并着两步的往楼下冲,周妈哇啦哇啦的叫着:“这是怎么的?少爷?越过越小了!”

  殷超凡跑进客厅,对父母仓促的抛下了一句话:“我有点重要事,马上要出去!”

  他跑了。殷太太望着他的背影发怔,无论如何,他已经不是那样愁眉不展,怒容满面了。他的神态是兴奋的,他的脚步是轻快的,到底是孩子!她抬头看看,不见雅珮下来,她就走上楼去,到了殷超凡的门口,她看到雅珮正坐在沙发里,对着桌上的托盘发呆。她扶着门,笑嘻嘻的叫了一声:

  “雅珮!”雅珮抬起头来,望着母亲。

  “还是你有办法,这孩子把自己关了三天了,又不吃、又不喝、又不睡,快要把我急死了。这下好了,你几分钟里就把他治好了!只有你们年轻人了解年轻人!”

  雅珮愣愣的看着殷太太。

  “妈妈,”她慢吞吞的说:“只怕问题并没解决,反而刚刚开始呢!”“怎么呢?”殷太太不解的皱起眉头。

  “走着瞧吧!”雅珮低叹了一声。“是问题,还不是问题,也都在你们的一念之间!”

  殷太太是更迷糊了,怎么回事?现在儿女们说的话,都像打哑谜一样,如此让人费解呢?

  这儿,殷超凡开着车子,很快的冲到大街上去了。当车子一驶到马路上,迎面,从窗口扑进来的秋风就使他精神一爽。那凉凉的、浓浓的秋意包围着他,而且,下雨了,那丝丝细雨给他带来一种近乎酸楚的激情。呵,芷筠!他心里低低呼唤着,如果你受了一丝丝的、一点点的委屈,都是我的过失!呵!芷筠,我是一个怎样的混球啊!我原该对你一切坦白,让你远离所有的伤害!呵,芷筠!芷筠!芷筠!

  他的车子已开上了往饶河街的路上,可是,忽然间,一个念头从他心底飞快的闪过,看看手表,才七点多钟!他改变了目标,掉过车头,他往反方向疾驰而去。

  芷筠在床上躺了几天,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吃得太少,再加上睡眠不足。这几天,她没有去上班,方靖伦固执的要她在家里休息。也好,她躺在家中,有了太多的时间来思想。霍立峰知道她病了,每天都好意的来带竹伟出去,方靖伦则又送花,又送食物。于是,她想,她可以嫁给霍立峰,跟着他去过那种“喝一点酒,小心的偷,好好说谎,大胆争斗”的日子。她也可以跟方靖伦,让他金屋藏娇,最起码可以一辈子不愁衣食。她累了,她太累了,她真想休息!可是……可是……可是,唉!唉唉!她叹着气,把自己的头深埋在枕头里,无论她跟了这两人中的那一个,她知道,自己的命运都只有一项;她会死去!她会在感情的饥渴中憔悴至死!因为——在她心底一天比一天加深的痛楚和疯狂的想念中,她觉得,自己已经快死了!尽管身体上并无病痛,但是,精神上,她已经快死了!

  这晚,她仍然躺在床上,恹恹的,无精打采的,昏昏沉沉的躺着。白天,方靖伦来看过她,他曾建议帮他们姐弟搬一个家。她拒绝了,这栋屋子虽狭小简陋,却是父亲唯一留下的财产,她不想搬,在她做决定之前,她不想搬!方靖伦望着她,深思的说了一句:

  “可能,这小屋里有你太多的回忆吧!”

  回忆?是的,怎么没有?在这小屋里,她曾第一次为他包扎伤口,在这小屋里,她曾第一次听他诉说爱情,也是在这小屋里,她曾第一次为他献上过她的初吻……他!他!他!为什么自己脑子里只有他,她重重的甩头,却甩不掉他的影子!他!他!他!他像个魔鬼般跟着她呵!她叹气了,于是,方靖伦也叹气了。现在,夜色已深。窗外在下雨了,她听到那滴滴答答的雨声,从屋檐上坠落下来。风在窗棂上轻敲着,雨滴疏一阵,密一阵的扑着窗子,发出簌簌瑟瑟的秋声。雨,为什么人在悲哀的时候,那雨声就特别撩人愁思呵!她恹恹的躺着,床头前有一盏小灯,在那幽暗的、一灯如豆的光线下,她望着玻璃上雨珠的滑落。夜色里,那窗玻璃上的雨珠,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一时间,她把所有念过的,前人有关“雨”的词句都想了起来。“枕边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无聊最是黄昏雨,遮莫深更,听尽秋灯,搀入芭蕉点滴声!”“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最后,她的思想停在一阕词上:“愁云淡淡雨萧萧,暮暮复朝朝!别来应是,眉峰翠减,腕玉香销。小轩独坐相思处,情绪好无聊,一丛萱草,数竿修竹,几叶芭蕉!”好一个“眉峰翠减,腕玉香销”!她想着,低叹着,一时间,情思恍惚,愁肠百转。

  竹伟悄悄的把头伸了进来,这几天,他也知道姐姐病了,因而,他显得特别乖,特别安静,特别小心翼翼的。但是,他那股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却是令人心痛的。芷筠叹了口气,说:“竹伟,你该睡了。”“好的,姐。”“那么,去睡吧!把大门关好。”

  “是的,姐。”竹伟退开了,芷筠又神思恍惚起来,听着雨声,风声,秋虫唧唧声,和那偶尔驶过的街车声。有一辆车子掠过,车灯的光线从玻璃窗上映过去,唉!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她闭上眼睛,倦意缓缓的爬上眉梢,她有点儿睡意朦胧了。恍惚中,她听到有人在外屋里和竹伟说话,怎么竹伟还不睡呢?大约又是霍立峰,竹伟忘了关大门吗?她无力于过问,也无心于过问。可是,当她听到自己卧室的门响了一声时,她惊跳了一下,模糊的问了句:

  “谁?竹伟吗?”一个高大的人影一下子闪到了她的床前,她来不及看清楚,她的眼睛就被一只凉凉的大手所遮住了,那人在床前跪了下来,她感觉得到那热热的呼吸,带着那么熟悉的、亲切的、压迫的热力对她迎面吹过来。她的心跳了,气喘了,浑身紧张而神志昏乱。她听到那想过一百次,梦过一千次,恨过一万次,而忆过一亿次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的、柔柔的、清清楚楚的响着:“别看我,芷筠。也别说话,你听我先说。我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了,我又愚笨又糊涂,可是我爱你爱得发疯发狂,一个如此爱你的男人,却让你受尽侮辱与伤害,这男人是个混球!是个白痴!他连竹伟都不如!古人负荆请罪,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向你请罪。但是,请罪并不重要,告诉你一句心里的话才最重要。台茂公司对我不算什么,在这世界上,我唯一渴求的,只有你!现在,芷筠,原谅我了好吗?你看,我把秋天带到你面前来了!”

  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青草似的气息,这气息混合着雨、混合着一种难解的、泥土的清凉,充斥在空间里。那只手从她眼睛上移开了,她眨动着睫毛,张大了眼睛,触目所及的,竟是一株红滟滟的紫苏!种在一个白色的花盆里。那心形的大叶片上,缀满了雨珠,每粒雨珠,都在床头的灯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华。她惊愕了,困惑了,抬起眼睛来,她接触到他那对热烈的、闪灼的、渴望的眸子。

  “你瞧,我们抓得住秋天的,是吗?我把秋天抓来了!”他说。“我……我……”她嗫嚅着,那样软弱,那样飘忽,她的心像驾着云雾的小船,荡漾在一片充满柔情的天空里。“我不知道,也有花圃种这种紫苏。”

  “是吗?”他问,深深的望着她。“我也不知道。我带了家里的花盆,到我们那座‘如愿林’里去挖来的!”

  她的眼睛大大的睁着,眉端轻轻的蹙了起来,于是,她发现了,他淋了雨,他的头发湿淋淋的挂在额前,一件牛仔布的夹克已完全透湿。她伸出手去,轻触着他的面颊,他没刮胡子,下巴上,胡子渣儿零乱得像一堆杂草,头上,是另一堆杂草。他的样子又憔悴、又狼狈。但是,那对眼睛却如此深情的闪着光芒。“你去了那座松林?在这样下着雨的晚上?”她幽幽的问。“你——是个傻瓜。”“你要这个傻瓜吗?”他问。“我发誓,这傻瓜以后在你面前决不说谎,决不掩饰任何事情,如果前面是坦途,我们一起去走,如果前面有荆棘,我们一起去砍!只请求你,别再让任何误会,把我们分开!”

  她凝视着他,心里所有的愤怒、委屈、不满、悲痛都在这一瞬间瓦解冰消。她闭上了眼睛,感觉到一种近乎痛楚的柔情,把她紧紧的包围住了。于是,她被拥进了一个宽大的怀抱里,他那湿淋淋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身子,他的唇灼热的、焦渴的、强烈的捉住了她的。

  好一会儿,他们静静的拥抱着,谁也不说话。然后,他的唇滑向她的耳边。“答应我一件事。”他低语,声音里充满了痛楚与怜惜。

  “什么?”“不许再生病,不许再瘦了!”

  她在他怀中轻颤!“也答应我一件事!”她说。

  “什么?”“不许再淋雨,不许再做傻事了!”

  他吻她的发鬓,吻她面颊上的小涡,吻她那小小的耳垂。他们共同听窗外的雨声,那雨淅淅沥沥,叮叮咚咚,纷纷乱乱,像是有人在乱弹着一支吉他。怎么?雨声也会如此好听?怪不得古人有诗句说:“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今夜,大弦小弦的音乐,都已经有了!

  好一支美丽的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30
10



  早上,芷筠恢复了上班。

  一走进办公厅,所有的职员都用一种特殊的眼光望着她,接着,就纷纷过来打招呼,向她问好,观察她的气色,表现出一份少有的亲切和关怀。芷筠是敏感的,她立刻体会出大家那种不寻常的讨好,他们不是要讨好她,他们是要讨好方靖伦!她心里微微有些不安和别扭。但是,在这个早上,在这秋雨初晴的、秋天的早上,她的情绪实在太好,她的心还遨游在白云的顶上,她的意识正随着那轻柔的秋风飘荡,这样的心情下,没有别扭能够驻足,她微笑着,她无法自已的微笑着,把那份难以抑制的喜悦悄然的抖落在办公厅里,让所有的职员都感染到她的欢愉。于是,同事们彼此传递着眼光,发出自以为是的、会心的微笑。

  走进经理室,方靖伦还没有来。她整理着自己的桌子,收拾着几天前留下来未做完的工作。不自禁的,她一面整理,一面轻轻的哼着歌曲。正收拾到一半,门开了。方靖伦走了进来。带着一抹讶异和惊喜,方靖伦看着她。

  “怎么?身体全好了?为什么不多休息两天,要急急来上班呢?”芷筠微笑的站在那儿,长发上绑着一根水红色的缎带,穿了件白色的敞领毛衣,和粉红色的长裤,脖子上系了一条粉红色的小丝巾。她看来娇嫩、雅丽、而清爽。她是瘦了很多,但那消瘦的面庞上,却是浅笑盈盈的,以致面颊上的小涡儿在那忽隐忽现的浮漾。她的眼睛温柔迷蒙,绽放着醉人的光采。那小巧的嘴角,微微的抿着,微微的向上弯,像一张小巧的弓。一看她这副模样,方靖伦就按捺不住他的心跳,可是,在心跳之余,他心里已经隐隐的感到,她那满脸梦似的光采,与她那满眼盈盈的幸福,决不是他所给予她的!他曾问她要一个答案,现在,她带了答案来了!不用她开口,他也敏锐的体会到,她带了答案来了!

  “你的精神很好呵!”他说,审视着她。“是不是……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天气晴了?”

  她低低叹息,笑容却更醉人了。

  “你能体会的,是不是?”她轻声说,凝视着他。“你也能谅解的,是不是?我……我很抱歉,我必须告诉你……我已经做了决定……”“我知道了,”他说,感到心脏沉进了一个深而冷的深井里,而且在那儿继续的下坠。“你的脸色已经告诉我了,所以,不用多说什么。”她祈求的看着他。“原谅我,”她低语。“我完全无法控制,他使我……咳!”她轻咳着:“怎么说呢?他能把我放进地狱,也能把我放进天堂!我完全不能自已!无论是地狱还是天堂,我决定了,我都要跟着他去闯!”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那做梦似的脸庞上移开。她无法自已,他又何尝能够自已!他嫉妒那个男孩子,他羡慕那个男孩子!殷超凡,他何幸而拥有这个稀有的瑰宝!他深吸了口气,燃起了一支烟,他喷着烟雾,一时间,竟觉得那层失望在心底扩大,扩大得像一把大伞,把自己整个都笼罩了进去。他无法说话,只让那烟雾不断的弥漫在他与她之间。

  “你生气了?”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他说:“有什么资格生气呢?”

  “你这样说,就是生气了!”她轻叹着,用手抚弄着打字机,悄声而温柔的低语:“请你不要生气!我敬佩你,崇拜你,让我们作为好朋友吧,好吗?”

  好吗?你能拒绝这温柔的、低声下气的声音吗?你能抗拒这雅丽的、温馨的、超然脱俗的脸孔吗?而且,即使不好,你又能怎样呢?他重重的叹气了。

  “我该对你用一点手腕的,芷筠。”他说:“可是,我想,现在,我只能祝你幸福!”

  她的脸庞立刻焕发出了光采,她的眼睛明亮而生动,那长长的睫毛扬起了,她那乌黑的眼珠充满喜悦的面对着他。她说:“谢谢你,方经理。我知道你有足够的雅量,来接受这件事,我也知道你是有思想、有深度、有灵性的男人,你会了解的,你会体谅的。”他的脸红了,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掩饰的说:

  “但愿我有你说的那么好!最起码,希望我能大方一些,洒脱一些!”“你会的!”她坚定的说。“你是一个好人,方经理。我希望你的事业能越来越成功,也希望你能——从你的家庭里找回幸福和快乐。我真愿意永远为你工作,但是——”她咽住了,顿了顿,才说:“希望你的新秘书,比我的工作效率好!”

  “慢着!”他吃惊了。“新秘书?这是什么意思?”

  她很快的瞬了他一眼。

  “你知道的,方经理,”她困难的说:“我没有办法再在你这儿工作了,经过这样的一段周折,我——必须辞职,我不能再当你的秘书了。”他狠狠的盯着她。“你把我想成怎样的人了?”他恼怒的问。“你以为我还会对你纠缠不清吗?还是以为我会没风度到来欺侮你?即使你有了男友,这不应该会妨碍到我们的合作吧?辞职?何全于要严重到辞职的地步?你放心,芷筠,我不是一个色狼,也不是一个……”“不,不,方经理,”她慌忙说,睁大眼睛,坦白、诚恳、真挚,而略带求饶的意味,深深的望着他。她的声音怯怯的、细致的、婉转的、含满了热情的。“不是为了你,方经理,我知道你是一个君子,更知道你的为人和气度。我是为了——

  他,我不能让他心底有丝毫的不安,丝毫的芥蒂。”她低下了头。他愕然了。望着她那低俯着的头,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久好久,他才吞吞吐吐的说了句:

  “你真是——爱他爱得发狂哦!”

  她恳求似的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泄漏了她所有的热情,也表明了她的决心。是的,他知道了,她不会留下来,为了避嫌,她决不会留下来。“好吧!”他终于说:“我想,挽留你是没有用的,你已经下了决心了。可是,你辞去了工作,你和你弟弟的生活,将怎么办呢?哦……”他突然想了起来,殷超凡,殷文渊的儿子,他摇摇头,他是糊涂了!居然去担心她的生活问题!“这问题太傻了,”他低语。“好吧,芷筠,你总不至说走就走吧?”

  “你尽快去找人,在你找到新的秘书以前,我还是会帮你工作的。”“如果我一直找不到新的人呢?”

  她注视着他,唇边又浮起了那可爱而温馨的笑容。

  “你会找到的!”她很有把握的说:“你不会故意来为难我!”他不能不又叹气了。“芷筠,我真该对你用点手腕的!”他感叹的再说了一次。勉强的振作了自己。“可是,芷筠,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他诚恳的望着她。“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过了多久,只要你需要帮助,你一定要来找我!”她收起了笑容,感激的,动容的凝视着他。

  “我希望——”她轻柔的说:“我不会碰到什么需要帮助的事,但是,假如我碰到了,我一定第一个来找你!我保证!”

  这样,他们总算讲清楚了。这一天,芷筠勤奋而忙碌,她努力的在结束自己未了的工作,把它们分门别类,一项一项的做好单独的卷宗,注上事由及年月日。她的工作范围本就复杂琐屑,她却细心的处理着,一项也不疏忽。方靖伦整日默默无语,抽了一支烟,又接一支烟,他的眼光,始终围绕着她的身边打转。很快的,下班的时间到了,芷筠的脸颊染上了一层兴奋的红霞。她很快的收拾好书桌,对他抛下一个盈盈浅笑,就像只轻快的小蛱蝶般飞出了办公厅。方靖伦没有马上离去,他站在窗口,居高临下,对下面的停车场注视着。是的,那辆红色的野马正停在那儿,那漂亮的年轻人斜倚在车上等待着。只一会儿,他看到芷筠那小巧的身子就闪了过去,那年轻人抓住了她的手,又迅速的揽住她的肩,再闪电般在她颊上印上了一吻。她躲了一下,挥手在他肩上敲着,似乎在又笑又骂……然后,他们一起上了车子,那红色的野马发动了,消失在暮色苍茫的街头。方靖伦喷了一口烟,让那烟雾,迷蒙了整片的玻璃窗。

  这儿,芷筠坐在车里,她小小的脑袋斜倚在殷超凡的肩上,发丝被风吹拂着,轻轻的扑向他的下巴和脖子,他用一只手操纵方向盘,另一只手绕过来,揽住了她的腰。

  “小心开车!”她说。“我很小心,有你在车上,我还能不小心?”他看了她一眼,犹豫的问:“你说了吗?”

  “是的,说了。”她坐正身子,望着前面的街道。“我做到新的秘书来的那一天为止。”

  “他生气吗?”他悄眼看她。“不,他祝福我。但是……”她咽住了。

  “但是什么?”“没什么!”“你说!”“不说。”他把车在街边煞住。“这儿是黄线,你非法停车。”她说。

  “你说了我们再走。”他回头望着她,眼底,有两小簇火焰在跳动。“我以为——我们之间,应该再也没有秘密了。”

  “真的没什么,”她扬着眉毛,眼睛是黑白分明的。“他只说了句,我辞职之后,拿什么来养竹伟?所以,我想,我该马上进行别的工作。”他定定的看着她,伸手握住了她的双手。

  “芷筠,”他低语。“我们结婚吧!”

  她轻跳了一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含糊的说,眼光望着自己的手指。“结婚,是两个很严重的字。”

  “怎样呢?你认为我出口得太轻率了?还是我不够诚意?不够真心?或者,我该像电影里一样,跪在你面前求婚?你不认为两心相许,就该世世相守吗?”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我不认为吗?”她喘了口气。“我当然认为。可是,可是,可是……”她说不下去,迟疑的停住了。

  “可是什么?”他追问。

  “我怕——并不那么简单,婚姻可能并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往往还有许多人要参与,对我而言,当然很——简单,对你,或者不那么轻易!”他沉吟了,点了点头。

  “我懂你的意思。”他紧握着她的手,热烈的望进她眼睛深处去。“明天,我要带你去见我的父母。”

  “不!”她惊跳着。“你要去的!”他肯定的说,握得她的手发痛。“如果你爱我!你就要去!我向你保证,我会预先安排好一切,不让你受丝毫委屈,丝毫伤害!”

  “不!”她惶恐的,拚命的摇着头。“我那天亲口对你姐姐说过,我决不高攀你们殷家,现在,我再跟你去你家,我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不,我不去!我拉不下这个脸,我不去!”“芷筠!”他喊她,正视着她。“这是我们一生最重要的事,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想嫁我?”

  “你……你……”她低下头:“你明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要听你亲口说,你要不要嫁给我?”他固执的问,紧盯着她。“我……我……”她的头更低了。

  “说!”他命令的。“告诉我!你亲口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要不要嫁给我?说呀!芷筠!”

  她抬起眼睛,哀求的望着他。

  “你何苦折磨我,你明知道的!我不嫁你,还要嫁给谁呢?”

  “那么,”他更紧的握了她一下。“你已经‘高攀’殷家‘攀’定了,对不对?事实上,‘高攀’两个字是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在我心里,不是你高攀了我们家,而是我高攀了你!说真的,你纯洁、坚忍、独立、高贵……还有满身的诗情画意。我在你面前,经常觉得自惭形秽,我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你爱?芷筠,别再说高攀两个字,你使我难堪!”“超凡!”她热烈的叫:“你在安慰我!”

  “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他一本正经的。“你不能用财富来分别人的高与低,你只能用智慧、操守、风度、仪表、才华……这些来区分,是不是?芷筠,你的总分,无论如何比我高。”“胡说。”“真的,完全是真的!”他深挚的凝视她。“我知道,让你去我家,对你是件很难堪的事,但是,父母是我的亲人长辈,在礼貌上,只有你去,是不是?我总不能让我父母来见你呀!”

  她的头又低下去了,半晌,她才呻吟着说了句:

  “这问题,我们慢慢再讨论好不好?明天再说好不好?我实在——实在不愿去你家!”

  “芷筠!”他叫:“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要把问题快些解决,我受不了再来一次餐厅事件!你懂了吗?”他抓住她的手臂:“假若类似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我就真的再也没有秋天了。芷筠,”他压低了声音。“失去你,我会死去!”

  她抬眼看着他,眼珠乌黑而明亮。她紧紧的咬了一下嘴唇,终于下决心的,长叹了一声。

  “你不许死去!”她说:“所以,我去——见你父母!这是……道地的符合了那句俗语了;丑媳妇……”她蓦然缩住了嘴,涨红了脸,怔怔的望着殷超凡。看到她那欲语还休,红潮满面,以及那份楚楚可怜的韵味,他就忘形的、忍不住的把她一把拉入怀里,找寻着她的嘴唇。

  “你疯了!”她挣扎开去。“还不快开车!这是在大街上呢!你瞧,警察来了!”她用手整理着头发。

  他发动了车子,往芷筠家中开去。一路上,他比较沉默了,心里一直在想着,今晚如何先向父母备案,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又有应酬?他们的反应会怎样?他偷眼看芷筠,她也在那儿默默出神,她那迷蒙的眼睛是清幽美丽的,她那庄重的脸庞是楚楚动人的。唉!他太多虑了,这样的女孩,谁能不怜惜?谁能不喜爱呢?除非父母是完全没有欣赏能力的,否则,怎么可能不中意芷筠呢?而且——他下意识的挺直了背脊,即使父母真看不中她,他也要定了她了,他再也不允许有任何人,把她从他手中抢去!

  车子转进了饶河街,还没有驶进三○五巷,就听到了一阵喧闹之声,巷子里人声鼎沸,孩子们纷纷往一个方向奔去,男男女女的声音都有,大呼小叫的闹成了一片。殷超凡煞住了车,愕然的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撞车了吗?失火了吗?”

  芷筠的脸色发白了。“是竹伟!”她叫着,跳下了车。“我听到他的声音!他又闯祸了!”她往巷子里奔去。

  殷超凡也跳下车,跟着芷筠追了进去。一进了巷子,他们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尖叫声,吆喝声,吵得天翻地覆,中间夹着一个女人的狂叫:“不好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芷筠分开人群,直钻了进去,于是,她立即看到竹伟,正按着一个人,在那儿拳打脚踢的狠揍着,一大堆人在那儿扯竹伟的胳膊,抱竹伟的腰,要把他硬拉开,可是,他力大无穷,谁也拉不住。芷筠扑过去,一把抱住竹伟的胳膊,大声的叫了一句:“竹伟!住手!竹伟!”

  竹伟挣脱了芷筠,还要去揍地上的人,芷筠急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带着哭音喊:

  “竹伟!你还不停止!”

  竹伟立即住了手,回过头来,他望着芷筠,一面呼呼的直喘气,一面结结巴巴的说:

  “姐,他……他是坏人,我……我打坏人吗!”

  芷筠望着地上,是邻居张先生的儿子!一个十八、九岁的高中生,早被打得头青脸肿,鼻血流了满衣服满脸都是,张太太正扑过来,抱着他的头,尖声大叫着:

  “打死人了!哎哟!打死人了!疯子打人呀!疯子打人呀!”

  芷筠慌乱得手足失措,就在这时,一个人大踏步跨进来,是霍立峰!他双手叉着腰,嘴里嚼着口香糖,一副威风凛凛,仗义执言的样子,他在人群中一站,低吼了一句:

  “张志高,你给我滚起来,是好汉少躺在地上装死!要不然有你好看的!”那个张志高真的从地上哼呀哼的爬起来了,手捂着鼻子,满身都是血迹。那张太太还要叫,但是,一眼看到霍立峰凶神恶煞似的瞪着她,就吓得叫也忘了叫了。霍立峰狠狠的瞪了张志高一眼,朗声说:“今天总算让你尝到滋味了,平常你总带着头欺侮竹伟,骂他是疯子,是白痴,在他头顶上放鞭炮,拿火柴烧他的裤子,你坏事做够了!我早就想教训你了,我不打你,我让竹伟自己报仇!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惹他!我告诉你!今天他是手下留情,否则你的肋骨起码断掉三根!现在,你滚吧!”

  那张志高回过头来,用充满怨毒的眼光,扫了芷筠姐弟一眼,就一跷一拐的往家中走去。张太太本来还在发呆,看到儿子忍气吞声的样子,她就气冲冲的对芷筠望过来,咬牙切齿的说:“董芷筠!你不管教这个白痴,我们大家走着瞧!等我先生回来,再跟你算帐!”“慢着,慢着!”霍立峰拦了过去。“张太太,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麻烦,就找我吧!”

  张太太望了霍立峰一眼,显然是有所顾忌,她恨恨的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跟在儿子后面走了。

  一场小风波平息了,人群也纷纷的散开了,只有几个好奇的孩子,还在那儿缩头缩脑的东张西望着。芷筠站在那儿,望着霍立峰,摇了摇头,她含泪说:

  “霍立峰,你实在不该教他打架的!这样,只会给我们惹麻烦!”“不教他打架,永远让他被人欺侮吗?”霍立峰直眉竖目的问:“你知道张志高今天做了什么事?他叫他弟弟小便在竹伟身上!”他扫了殷超凡一眼。“好吧!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有办法保护他,我以后就不管他!”他掉转身子,昂着头,扬长而去。芷筠看了看殷超凡,带着竹伟,他们回到房间里。关上了房门,芷筠跌坐在藤椅中,乏力的说:

  “竹伟,你的祸闯大了。”

  竹伟瑟缩的在一张小板凳上坐了下来。他每次觉得自己做错事的时候,他就去坐在这张小板凳上。他悄悄的望着芷筠,怯怯的说:“姐,霍大哥说的,他是坏人吗!姐,我打坏人吗!姐,你生气了?”“是的,”芷筠含泪说:“我生气了,生很大很大的气了!”

  竹伟往后缩了缩身子,把头缩进了肩膀里,他呆呆的、愣愣的坐在那儿,困惑而不解的望着芷筠,虽然弄不清楚姐姐到底为什么“生了很大很大的气”,却因姐姐的生气而悲哀了。

  殷超凡走到芷筠身后,怜惜的把双手从她肩后伸过来,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中。芷筠伸手握住殷超凡的手,低叹了一声,说:“你还要娶我吗?”“为什么不要?”“你同时还要娶一个麻烦,我只有这一项陪嫁,不能拒绝的陪嫁。”她注视着竹伟。

  “从今以后,你的烦恼就是我的烦恼,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让我们共同来担负这一切,好吗?”

  芷筠一语不发,只是紧紧的倚进殷超凡的怀里。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6-30
11



  早上,殷超凡很早就起床了,昨晚回家太晚,母亲早就睡了,父亲却不知道跑到那儿“应酬”去了,大约深更半夜才回来,所以,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父母,更没机会告诉他们关于芷筠的事。他和芷筠已约定了,五点钟去嘉新接她下班,然后直接就回殷家,两人都有个默契,关于竹伟,还是让他稍晚一些露面较好。总之,这是芷筠第一次来殷家,带着个弟弟总是不合适的。殷超凡三级并作两级的下了楼,坐在餐桌上。时间又太早,父母都还没有起身,他就靠在那有丝绒靠背的高背椅上,对着餐桌默默的发呆。周妈走了过来,笑嘻嘻的望着他,说:

  “你们年轻人啊,真是的!前两天好像天都塌下来了,这两天又高高兴兴的了!”她对殷超凡挤挤眼睛:“少爷,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怎么会知道?”殷超凡笑着问。

  “把你从小抱大的,还不知道你少爷的心事吗?”

  周妈倚老卖老的。“二十四了!是大人了呢!一忽儿伤心,一忽儿生气,一忽又开心得半死,……你不是和女朋友呕气吵架才有鬼呢!这会儿准是和好了!是不是?”

  殷超凡失笑了。“周妈,你可以去台大医院当心理科医生了!”

  “什么都瞒不过我,”周妈得意了起来。“这几天啊,范小姐也不来我们家了,你又整天关着房门呕气,我就知道小两口儿吵了架了。你别以为老爷太太不知道,他们也明白得很呢!太太那天还说,要给你早点儿办喜事,把范小姐给娶过来,免得夜……夜……夜什么的!”周妈碰到成语就没辙了。“反正是说要给你和三小姐一块儿办喜事,所以,少爷,咱们快喝你的喜酒了!范小姐那长相,还真没得挑,你和三小姐亲上加亲,真真是……”“周妈!”殷超凡叫,眉头紧紧的蹙在一块儿。“你在胡说些什么?”“胡说吗?”周妈瞅着殷超凡。“没看到这么大的一个人,提到娶媳妇还害臊呢!”“谁娶媳妇呀?”楼梯上,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殷太太正慢吞吞的走下楼,还有点儿睡眼惺忪。“周妈,你又在诌个没完了!”她一眼看到殷超凡,就高兴得眉开眼笑,精神全来了。“嗬,超凡,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妈!”殷超凡正正经经的问:“爸爸呢?”

  “昨晚灌了酒,现在还在睡呢!有事要找爸爸吗?”

  “嗯。”殷超凡哼了一声,望着周妈。“周妈,有酒酿鸡蛋吗?我忽然想吃点酒酿鸡蛋了!”

  “你少爷想吃什么,会没有吗?”周妈笑着。“我给你做去!太太,你呢?”“还是稀饭吧!”殷太太说。“别等老爷了,我们娘儿俩先吃……”“还有我呢!”雅珮从楼上奔了下来,穿着件白兔绒毛衣,红长裤,头上,歪歪的戴着顶红色的小绒线帽,说不出的俏皮和艳丽,浑身都是青春的气息。“今天要陪书豪去大使馆办签证。”她说,坐了下来。

  “雅珮呀,”殷太太盯着她。“你和书豪到底准备怎么样?是结了婚出国呢?还是出了国再结婚?总要给我们一个谱,才好办喜事呀!”“出了国再说!”雅珮很快的接口。

  “我反对,”殷太太不满的。“为什么不先办喜事呢?你可以和超凡一块儿办喜事……”

  “超凡要办喜事了吗?”雅珮紧紧的注视着殷超凡。“新娘是谁?”“当然是书婷啦!”殷太太抢着说:“这些年,除了书婷,也没看他和那个女孩子好过……”

  “妈!”殷超凡打断了母亲,两根眉毛在眉心打了个结,神气是又尴尬又懊恼的。“婚姻大事,不是你们说谁就是谁的,我什么时候表示过要和书婷结婚?世界上的女孩子又不是只有范书婷一个!”“又来了!又来了!”殷太太说:“听到‘结婚’两个字就好像有毒似的!你二十四了,虚岁就是二十五,结婚也不算早呀!你们这一代的孩子,越来越新潮,我简直不了解你们!为什么都不肯结婚呢?……”

  “我并没说不肯结婚!”殷超凡提高了声音说:“我是要结婚,也想结婚!只是,婚姻的对象并不是范书婷!”“哦!”殷太太吃惊的望着他。“你另外有了女朋友吗?怎么我从来没听你说过?”雅珮深深的望着殷超凡。

  “超凡,”她说:“你真的认真了?是董芷筠!是不是?你要和她结婚?”“是的!”殷超凡迎视着雅珮。“我要和她结婚!”

  “啊呀!”殷太太大叫了起来。“怎么回事吗?你们姐弟什么事都瞒着我!超凡,弄了半天,你和书婷吹了呀!你们这一代的孩子,我真不懂!做了好几年的朋友,怎么说吹就吹呢!好吧,我也顾不得书婷了,你讲讲清楚,你新交的这个女朋友,姓……姓什么?”

  “董!董芷筠!”“好吧,这个董芷筠是哪一家的孩子呀?”

  殷超凡愣了一下。那一家的孩子?这算什么问题?芷筠是那家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问题是芷筠本身是不是一个好女孩,一个值得爱的女孩,谁去管她的祖宗八代!他又不娶她的家谱!“妈!”他正襟危坐,一脸的严肃,一脸的郑重。从没看到他如此慎重,殷太太就不由自主的紧张了。殷超凡直视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清清楚楚的说。“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我要和她结婚,她的名字叫董芷筠。她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弟弟。她父亲生前是个小公务员,他们生活十分清苦,自从她父亲去世,她就背起抚养弟弟的责任。她刻苦耐劳,善良真挚,热情漂亮……集一切优点于一身!她是我见过的、遇到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我不知道她的祖宗八代,也不想知道,那些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所重视的,只有她本身!”

  殷太太睁大了眼睛,她慌了,乱了,手足失措了!殷超凡那一本正经的面孔震慑了她,那郑重其事的语气惊吓了她。一时间,她觉得这件事突兀得让她无法应付,简直不知道是悲是喜。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就一迭连声的嚷了起来:

  “哎呀,哎呀,我得告诉你爸爸!哎呀,哎呀,我去叫你爸爸下来!”她站起身,扬着声音叫:“文渊!文渊!文渊!你快来,你赶快来,你儿子要结婚了,文渊!文渊!……”她奔上了楼。雅珮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殷超凡,低声的说:

  “我给你一句忠告……”

  “什么?”“关于芷筠有个白痴弟弟的事,你还是不提为妙!”

  “为什么?”殷超凡扬了扬头:“这根本是瞒不住的事……”“随你听不听!”雅珮说。“你如果希望事情成功,还是慎重一点好!”殷超凡愣了。坐在那儿,他默默的出着神,周妈开出了早饭,他也忘了吃,只是瞪着那碗酒酿鸡蛋发呆。很快的,殷文渊和太太一起下了楼,殷文渊显然已经听过殷太太的报告,但,他的神色却是安详的、愉快的、而又精神抖擞的,既不激动也不惊讶,他走过来,用手按了按儿子的肩膀,先就给了他一个温和、了解、而鼓励的微笑。坐下来,他一面喝着咖啡,一面笑吟吟的看着殷超凡。

  “恋爱了?超凡?”他说:“我知道你迟早会开窍!你比你爸爸晚了好几年!哈哈!”他笑了。“告诉我,那是怎样一个女孩子?一定很漂亮,是吗?殷家的男人,没有眼光低的!”他又笑了笑,开始吃早餐,说:“你妈惯于大惊小怪,你别懊恼,我从没认为你一定该娶书婷!书婷这孩子太傲……”

  “董芷筠更傲!”雅珮插嘴。

  “哦!”殷文渊望着雅珮。“你见过?”

  “见过。”“怎么样的一个女孩子?”殷文渊很感兴趣的。

  “爸,”殷超凡叫着。“你别问,今天下午五点多钟,我带她回家来,你们见见她,自己去判断她,别人的看法总不如自己来得深刻……”“嗬!”雅珮嘲弄的瞅了殷超凡一眼。“紧张些什么?我不会说芷筠的坏话!更不会来破坏你们,免得被你抓住小辫子,又说我偏心范家了!”“总之,这姓董的孩子一定比书婷强,是吧?”殷文渊继续笑着,审视着殷超凡:“你认识她多久了?”

  “四个月!”“四个月!”殷文渊惊跳了一下。“四个月的时间,从认识,到恋爱,到论及婚嫁,你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一点?婚姻是终身的事,不要到以后来后悔呵?”他收起了笑容,正视着殷超凡。“超凡,你是不是很爱她?”

  殷超凡直视着父亲,点了点头。

  “爱到什么地步?”殷超凡皱起眉,深思的看着面前的筷子。

  “爸,你很难对感情的事像计算成本似的去计算,是不是?我只了解一件事情,人生很多事都有一定的极限,像年龄,财富,事业……到达一个最高的地步之后,你就再也上不去了。但是,爱情是没有止境的,你永远无法测知你爱了多少,因为,真正的爱情像江河大海,你不可能测知那水量到底有多少,有多深!你只知道它源源涌来,无休无止!”

  殷文渊惊愕而困惑的看着儿子,睁大了眼睛,他半晌无言,然后,他点点头:“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真迫不及待想见见这个董芷筠!好吧!”他盯着他。“吃完你的早饭,先上班去,不要因为爱情而疏忽了事业!我等你晚上把芷筠带来!”

  殷超凡看着父亲。“爸,”他深沉的说:“不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芷筠,当我把她带来的时候,我不希望我们的家庭给她任何的压迫感!她纤细而敏锐,是很容易受伤的!”

  殷文渊更加惊愕了。“超凡,你不是在警告我,需要对她低声下气吧!”

  “当然不是!我只是说,我们家的人都有先天性的优越感,和后天所造成的骄傲与自负,这非常容易使人误解为势利心重……”“我知道了!”殷文渊沉吟的。“她是个穷苦的女孩,一个自食其力的女孩子!你怕我们家的财富会烧痛她吗?还是烧伤她?”“曾经烧痛过她,也曾经烧伤过她!”殷超凡严肃的说:“我不愿再发生第二次!”殷文渊紧盯着儿子。“她在什么地方做事?”

  “本来在嘉新的友伦公司!现在,预备辞职不做了!”

  “为结婚而辞职吗?”“是我的意思!”殷超凡很快的说:“我希望她不要工作,也不认为她有工作的必要!”

  殷文渊点点头,不再多问什么。于是,殷超凡迅速的吃掉了他那碗酒酿鸡蛋,就跳起身来,拿了夹克,向大门外走去,一面说:“爸,别忘了,我五点半钟带她来!”

  “去吧,我会等着见她的!”

  雅珮也跳起来,往外走。殷文渊喊了一声:

  “雅珮,你等一下再走!”

  雅珮站住了,回过头来。

  “爸,我知道你留下我来干什么,你想多知道一些芷筠的事。我不准备影响你们对她的观感,所以,你们还是晚上自己看吧!”说完,她笑嘻嘻的挑了挑眉毛,就一转身跑走了。

  殷文渊目送一对儿女都走了。倾听着老刘开铁门,和汽车驶出去的声音,他一直靠在那儿,沉吟不语。殷太太望了他一眼,又兴奋,又担忧,又激动的说:

  “你瞧,文渊!现在的孩子,我们真是不容易接近他们!忽然间,他说要结婚了。那个儿媳妇,是我们连见都没见过的!难道,他不能在一认识她的时候,就带来给我们看看吗?你听他那口气,那姓董的孩子对他好像比生命还重要呢!”

  “我想,”殷文渊站起身来,走进客厅里,在沙发中坐了下来,深思的望着沙发边的一架落地电话机。“那女孩必然是个不平凡的角色!”他拿起听筒,拨电话。

  “给谁打电话?”殷文渊不回答。一会儿,殷太太就隐约的听到他在电话里,不知对谁吩咐着:“……你马上去查清楚,名字叫董芷筠,住址不知道……嘉新大楼的友伦公司,什么公司?也不知道……是的,今天下午五点钟以前,我希望有最详细的资料!各方面的,家世、人品、操守……全要!”殷太太叹了口气,唉!为什么他不选范书婷呢?那女孩又漂亮又爽气,家庭来历,都清清楚楚……不过,或者,这董芷筠会比书婷好一百倍,一千倍呢!儿子看中的人嘛,决不会差的!她不知不觉的就兴奋了起来。喜事!是的,看样子,家里是真的要办喜事了!

  殷超凡整天在办公厅里,都魂不守舍。现在的局面,倒像是唱平剧以前的架势,锣鼓都预备好了,就等正主儿登场!对于晚上这一次见面,他实在没有很大的把握,父母一向不是专制、守旧、或不讲理、不开明的人物,但是,父母对他这个儿子有点爱之深,而期之切,只怕对别人就过份挑剔了。所有父母都犯一个通病,总觉得自己的孩子比别人的强,于是,无论谁配自己的孩子,都算是高攀了。他记得,三个姐姐的婚事,父亲没一个满意的,总是要说一句:

  “算他们家运气好!”为什么是“他们”家运气好呢?为什么不是“我们”家运气好呢?人,是不是都会在潜意识中抬高自己,而贬低别人呢?

  一天都精神恍惚,一天都心情不定,中午,和芷筠通了一个电话,告诉她“一切都安排好了”。芷筠的声音怯怯的、柔柔的、可怜兮兮的,到最后还在说:

  “我可不可以不去?”然后又是各种理由:

  “竹伟会等我的!我不能回家太晚!”

  “帮个忙,芷筠!”他对着电话叫:“现在要撤退,是已经太晚了!我告诉你,你放心好吗?有我在,你怕什么?我给你打包票,我父母不会吃掉你!”

  芷筠轻轻的叹息着,软软的说了句:

  “好吧!反正我是逃不掉了。”

  时间缓慢的消逝,两点,三点,四点……殷超凡如坐针毡,办公!他还有什么心情办公!让那些水泥滚蛋吧,让那些数字滚蛋吧!让五点钟赶快来临,让父母喜欢芷筠!他心里七上八下,就是定不下心来。四点多钟,电话铃响了,他心不在焉的拿起听筒,对面居然是芷筠的声音!带着哭音,她在电话里急促、焦灼、而慌乱的喊着:

  “超凡!你快来!我在第×分局,他们把竹伟抓走了!你赶快来!”“什么?”他大叫:“第几分局?怎么回事?”

  “是隔壁张家!”芷筠哭着。“他们说竹伟是疯子,告他伤害罪,他现在被扣在第×分局!你赶快来!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别急,芷筠!我马上来!”

  抛下了电话,他立即冲出台茂大楼。开了车子,他风驰电掣的到了第×分局,芷筠正在门口等着,满脸的凄惶,满眼睛的泪水,一看到他,就像看到救星一样,慌忙跑过来,紧紧的抓住他的手。“你怎么知道他被抓的?”殷超凡问。

  “霍立峰打电话告诉我的。”

  “他是英雄,他怎么不救他呢?”

  芷筠哀求的看了他一眼。

  “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要说这些,”她哽咽着。“你明知道霍立峰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警察!”

  “麻烦就是他惹出来的!”殷超凡说,看到芷筠那一脸的惶急和焦灼,他不忍心再多加责备,紧握了芷筠一下,他说:“好了,别急,看看我们能不能把他保出来!”

  走进警察局,说明来意,那警员倒相当的和颜悦色,一直听殷超凡的解释,又看了殷超凡的名片,台茂公司副理!找出卷宗,他左看右看,和其他的警员研究着案情,发现张家并没有附上任何公立医院的验伤单,再加上殷超凡诸多解释,最后,终于准许交保,只是:

  “你们必须负责,他不会再闯祸!”

  “我负责,负全责!”芷筠急急的说。

  “只怕你负不了全责吧!”警员望着她。

  “我明天起就不工作,我守着他!”芷筠说。

  于是,竹伟被从看守所里带出来了,他显然在被抓的时候吃了些亏,他脸上有着青紫色的伤痕,神情萎缩而恐惧。一眼看到芷筠,他扑奔过来,紧紧的抓着她,嘴角抽搐着,眼睛里泪光闪闪,他委屈的说:

  “姐,他们把我关在笼子里!我又不是猴子,他们把我关在笼子里!”芷筠握紧了他的手,只觉得心如刀绞。竹伟一生没有看过监牢,所有有栏杆的小房间,在他意识中都是“笼子”,因为他去过动物园,而且印象深刻。

  殷超凡办了一切具保的手续,把竹伟带出警察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这一次,竹伟的委屈大了,他自始至终没闹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进了笼子?所以,他不停口的在那儿说着:“我不是猴子,他们为什么把我放在笼子里?我不是猴子!姐,我不是猴子,他们为什么关我?”

  “因为你打了架!因为你打了张志高!只要打人,你就要被关在笼子里!”芷筠说。

  “张志高是坏人吗!”竹伟说:“坏人也不能打的吗?霍大哥说可以打坏人的!”“你那个霍大哥的话根本就不能听!”殷超凡没好气的说:“坏人有警察来管,有警察来抓,用不着你来打架的!”

  竹伟的眼睛张得更大了。

  “警察抓我,警察没有抓张志高!”他摇头晃脑的,悲哀的说:“姐,我是坏人吗?姐,我不是坏人!我没有做坏事!”

  芷筠忧伤的望着竹伟,她深深的叹气了。

  “竹伟,你一辈子也弄不清楚的!你是好人,你一直是好人,是——警察抓错了。”

  “姐,”竹伟低低的说:“我不喜欢笼子!”

  “你再也不会被关到笼子里去了。你放心,竹伟,再也不会了!”

  竹伟立即高兴了起来,他悄悄的看着芷筠。

  “姐,我饿了!”殷超凡直跳了起来,抓住芷筠说:

  “糟糕!五点半该到我家去的,现在几点了?”

  芷筠脸色阴郁而苍白,她看看手表。

  “八点半了!”“我要打个电话回去解释一下!”殷超凡走向路边的电话亭。“只好改到明天了,怎样?”

  芷筠点点头,心里却在模糊的想着,怎么这样巧啊!命运里,好像总有什么无法控制的坏运气在追随着她,阻挠着她的一切。是不是,幸福和她是无缘的?会不会,殷超凡和她也是无缘的?她心里,有一块隐隐约约的乌云,在慢慢的,慢慢的笼罩了过来。她知道,自己一生最逃不开的,就是那无法控制的“命运”!殷超凡打完了电话,走出电话亭,他的脸色有些沉重,眼底里飘荡着一丝模糊的不安。芷筠审视着他,小心翼翼的问:

  “怎样?你爸爸一定生气了!”

  “没什么!”殷超凡努力的一甩头,似乎要甩掉一个阴影。“爸爸说,明天见他也是一样的!走吧,我们吃点东西去!”他声音里,不自觉的带着点“故作轻快”的味道,他绝不能告诉芷筠,父亲的声音,有多么冷淡,有多么阴沉!

  “改明天?你的女朋友简直是个要人啊!”

  电话里无从解释,要把竹伟的故事讲清楚,起码要花两小时,他只好一再道歉,匆匆挂掉了电话。反正,事已如此,不高兴也没办法了,只好明天再说吧。

  他们上了车子,两人都很沉默。只有竹伟,一直在那儿喃喃自语着:“我不喜欢笼子,我不喜欢笼子,我不喜欢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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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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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终于,芷筠和殷文渊夫妇见面了。

  终于,芷筠坐在殷家那讲究得像宫殿似的客厅里了。客厅是宽大的,华丽而“现代”,所有的家具都依照客厅的格局定做,颜色是橘红与白的对比,纯白的地毯,纯白的窗帘,橘红的沙发,白色镶了橘红边的长桌和小几……连屋角那低垂的吊灯,和桌上的烟灰缸,立地的电话机,都是橘红与白色的。芷筠困惑而不信任似的对这一切扫视了一眼,就不自禁的垂下了眼睑,心里充满了紧张、慌乱与不自然。她预先已有心理准备,知道殷家必然是富丽堂皇的。但是,却没料到在富丽之外,还有如此今人惊愕与震慑的考究。好像这室内的一桌一椅,都是供观赏用的,而不是让人“住”的。是一些展览品,而不是一些用具。这使她不由自主的联想到自己的小屋,那年久失修的木凳,那油漆斑驳的墙壁,那会挂人衣服的藤椅,那一经风吹,就全会咯吱作响的门窗,……真亏了殷超凡,怎可能生活在如此迥然不同的两种环境里?毫无厌倦的在她那狭窄的小屋中一待数小时!

  周妈捧来了一杯冰镇的新鲜果汁,对芷筠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笑嘻嘻的退了出去。殷超凡猛喝着咖啡,显然有些魂不守舍,紧张和期盼明显的挂在他脸上,他一会儿看看父母,一会儿看看芷筠,眼光明亮而闪烁。殷文渊却深沉的靠在沙发中,燃着一个烟斗,他仔细的、若有所思的注视着芷筠,空气里荡漾着菸草的香味。殷太太是慈祥的,好脾气的,她一直微笑着,温和的打量着芷筠。

  这是晚上,芷筠已经把竹伟托付给了霍立峰,正式通知霍立峰不能再让竹伟闯祸。霍立峰对于竹伟被捕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因而,倒也热心的接受了托付。但是,私下里,他对芷筠说:“那个殷超凡不能给你幸福的,芷筠,你应该嫁给我!不过,现在,那家伙既然胜利了,我霍立峰也该表现点儿风度,如果我说他坏话,我也称不了英雄好汉!好吧,芷筠,去恋你的爱吧!可是,假若殷超凡欺侮了你,告诉我,我不会饶他!”这就是霍立峰可爱的地方,他虽然粗枝大叶,虽然爱打架生事,虽然桀骜不驯,甚至不务正业,他却具有高度的正义感,洒脱,热情,而且颇有任侠之风。

  坐在这没有真实感的客厅里,芷筠的心情也是浮移不定的,只有几分钟,她已经觉得这一片橘色与白色之中,几乎没有她容身之地。对她而言,一切都太虚幻了,一切都太遥远了,连那平日和她如此亲切的殷超凡,都被这豪华的气氛烘托得遥远而虚幻起来。隐隐的,她觉得自己不该走进这间大厅,不该来见殷文渊夫妇。幸好,那位“三姐”不在家,否则她更该无地自容了。曾经那样坚决的豪语过:“我不高攀你们殷家!”现在,却坐在这儿等待“考察”!爱情,爱情,你是什么东西?竟会把人变得如此软弱!

  “董小姐,”殷文渊开了口,烟斗上,一簇小小的火焰在闪着“橘红色”的光。“我听超凡说,你是个很能独立,又刻苦耐劳的女孩子!”芷筠悄悄看了殷超凡一眼。

  “超凡喜欢夸张,”她低柔而清晰的回答。“独立和刻苦,往往是环境所造成,并不能算是什么优点!这和时势造英雄的道理是一样的。”殷文渊有些发愣,这女孩苗条而纤小。那对眼睛清柔如水,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小小的脸庞,小小的腰肢……整个人都小小的。“小”得好像没有什么“份量”,“小”得不太能引人注意。他根本奇怪超凡会舍书婷而取芷筠,书婷最起码充满活力与女性的诱惑,不像这个“小”女孩这样虚无缥缈。可是,一开口,这女孩就吐语不俗!真的,正像他所预料的,这“小”女孩,却是个不能轻视的、厉害的角色!

  “你父亲去世多久了?”

  “三年多了!”“三年多以来,以一个年轻女孩子的身分,要在这社会上混,很不容易吧?”殷文渊锐利的望着她。“尤其,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听出殷文渊的语气,似乎别有所指,芷筠抬起头来了。扬着睫毛,她的目光坦白的、黑白分明的看着殷文渊。

  “要‘混’,是很容易的,要‘工作’,才不容易。‘工作’要实力,‘混’只要美色。我想,您的意思,是指这个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男人太喜欢占女孩子的便宜,所以我才这么说。不过,这社会并不那么坏,女性本身,往往也要负很大责任,如果自己有一个准绳,不去‘混’,而去‘工作’,一切就都容易得多了。”“是吗?”殷文渊深深的望着她,他的眼光是相当锐利的,这眼光立刻使芷筠提高了警戒心,她感到他的目光像两把解剖刀,正试着要一层一层的解剖她。“你很会说话,董小姐,超凡平常在你面前,一定是个小木瓜了。怪不得他会为你发狂呢!”他若有所思的微笑了起来。

  芷筠狐疑的迎视着殷文渊的目光,她不知道他的话是“赞美”呢?还是“讽刺”?可是,他唇边那个微笑却颇有种令人不安的压迫感。她垂下了睫毛,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不开口还比较好些。或者,殷文渊喜欢文静的女孩子,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多了?“听说,你在友伦公司做了一年半的秘书工作?”

  “是的。”“听说,方靖伦很欣赏你!”

  芷筠微微一跳,殷文渊用眼角扫着她,一面敲掉烟斗里的烟灰,他没有疏忽她这轻微的震动。

  “您认识方靖伦吗?”她问。

  “不,不认识,只是听说过,他也是商业界的名流,一个白手起家的企业家,我佩服这种人!”殷文渊掏出装烟丝的皮夹,慢吞吞的装着烟丝。“听说,方靖伦夫妇的感情并不太好!”

  芷筠轻蹙了一下眉头,困惑的望着殷文渊,难道她今晚特地来这儿,是为了谈方靖伦吗?还是……她迅速的把殷文渊前后的话互相印证,心里模模糊糊的有些了解了。她轻轻的吸了口气。“我不太清楚方靖伦的家庭,”她勉强的说,觉得受到了曲解,语气就有点儿不稳定。“上班的时候,大家都很少谈自己的家务。”“哦,是吗?”殷文渊泛泛的接口:“我也反对在办公厅里谈家务,每个公司,职员们都喜欢蜚短流长的批评上司,这似乎是很难改掉的恶习。”他忽然调开了话题。“你弟弟的身体怎样?”芷筠很快的看了殷超凡一眼,带着询问的、不解的意味。殷超凡皱皱眉,暗暗的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提过。芷筠想起了雅珮,想起了范书婷,想起了餐厅里那一幕。她的心寒了,冷了,掉进了冰窖里了。他们都知道了,范家兄妹一定夸张了事实。对竹伟本能的保护使她立刻尖锐了起来。

  “我弟弟身体一直很好!”她有些激动的、反抗什么似的说:“他从小就连伤风感冒都难得害一次!”

  “好吧,我用错了两个字!”殷文渊重新燃起烟斗。“我听说他脑筋里有病,看过医生吗?治不好吗?有没有去过台大精神科?”“他不是心理变态,也不是疯狂,他只是智商比常人低,……”芷筠勉强的说着:“这是无从治疗的!”

  “你家上一代有这种病例吗?”

  “我……”芷筠望着殷文渊,坦白的说:“我不知道,父母从来没有提过。”殷文渊点了点头,深思的看着芷筠。

  “也真难为你,这样小的年纪,要抚养一个低能的弟弟,你一定是很劳苦,很累了?现在,你认识了超凡,我们大家一起来想想办法,减轻你的负担才好!”

  芷筠怔怔的看着殷文渊,一时间,她不知道他真正的意思到底是指什么,他的态度那么深沉,那么含糊,那么莫测高深!她糊涂了,坐在那儿,她有些失措,眉头就轻轻的蹙了起来。殷太太不住的跑出跑进,但是,她对芷筠有个低能弟弟这一点,却相当注意。这时,她端着一盘点心,走了过来,微笑着说:“不要尽管说话,也吃点东西呀!董小姐,你这么聪明伶俐,弟弟怎么会有病呢?他会不会说话呀!会不会走路?要不要特别的护士去照顾他?”

  “妈!”殷超凡慌忙打岔。“人家竹伟什么事都自己做,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严重,他只是有点迟钝而已。我下次把他带回家来给你们看,他长得眉清目秀,非常漂亮,包管你们会喜欢他!”“哦,哦!”殷太太注视着芷筠。“他几岁了?”

  “十八岁!”答复这句话的是殷文渊。芷筠立即紧紧的望着殷文渊,满眼睛的困惑和怀疑。

  “奇怪我怎么知道的吗?”殷文渊微笑着,神情依然是莫测高深的。“我必须对你多了解一点,是不是?”他咬着烟斗,似笑非笑的。“不要惊奇,事实上,我对你的事都很了解。”

  芷筠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我的一切都很简单,”她幽幽的说:“家庭、人口、学历……都太简单了,要了解并不困难。”

  “正相反,”殷文渊说,深深的盯着她:“我觉得你的一切都很复杂。”芷筠迎视着他的目光,在这一刹那间,她明白了,殷文渊并不是在审察一位未来的儿媳,而是在研究一个“问题”,一个威胁着他们全家幸福的问题。他根本不考虑能不能接受她,而在考虑如何解决她。她的背脊挺直了,她的呼吸沉重了,她的眼睛深邃而黝黑。那小小的脸庞上,顿时浮起了一个庄重的、严肃的,几乎是倨傲的表情。

  “对您来说,任何事情都是复杂的。”她说,声调冷漠而清脆。“您生活在一个复杂的环境里,已惯于做复杂的推理。因为您想像力太丰富,生活太优越,甚至,智慧太高,您就把所有的事都复杂化了。这——正像红楼梦里吃茄子一样!”

  “怎么讲?”殷文渊不解的问。

  “红楼梦中有一段,写贾府如何吃茄子,那个茄子经过了十七八道手续,加入了几十种配料,又腌又炸,最后,简直吃不出什么茄子味儿来。穷人家不会那样吃茄子,头脑简单的人不会那样吃茄子,真正要吃茄子的人也不会那样吃茄子!”“你的意思是说,我研究你,就像贾府吃茄子一样,是多此一举!”殷文渊率直的问。

  “也不尽然,贾府费那么大劲儿去吃茄子,他们一定认为很享受,既然很享受,就不能说是多此一举!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过生活的方法都不一样,每个人的看法也都不一样!你不能说谁对谁错。我觉得我很简单,您觉得我很复杂,这也是观点和出发点的不同。我想,就像贾府吃茄子,既然是贾府,就会那样吃茄子!既然是殷府,也就会去调查殷超凡的女朋友!”殷文渊一瞬也不瞬的看着芷筠,与其说他惊愕,不如说他惊佩,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贾府吃茄子!她怎么想得出来!怎样的譬喻!表面上听不出丝毫火药味,实际上,却充满了讽刺与讥嘲。尤其是那句“真正要吃茄子的人也不会那样吃茄子!”她已经看穿了他的心理!五十几岁的人居然在一个小女孩面前无法遁形,他怎能小窥她呢?董芷筠,这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偷眼看看殷超凡,他正满面困惑与折服的望着芷筠,眼光里不仅充满了热情,还充满了崇拜!这傻小子,他怎么会是芷筠的对手呢!她可以把他玩弄得团团转!想到“玩弄”两个字,他有些脸红,是不是贾府吃茄子,又多加了一份配料了?“你使我惊奇,”他坦率的说:“你还敢说你不复杂吗?你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来说话,你自己也是贾府吃茄子,放多了配料了!”她不由自主的微笑了一下,脸上那绷紧的肌肉就放松了很多。可是,她的眼神仍然是冷邃而倨傲的。

  “是吗?”她问。“我想我并没多放配料,因为我根本没吃茄子,我自己是茄子,正被人又腌又炸呢!”

  这样一说,殷文渊就忍不住的笑了,这女孩又敏锐,又坦率,又聪明,连他都根本斗不过她!他这一笑,空气就无形的放松了。在他的理智上和思想上,他排斥她,拒绝她。可是,在他的潜意识和内心深处,他却喜欢她,也欣赏她!这种感觉是矛盾的,是复杂的。奇怪,自己一生,也没碰到过一个这样的女孩,怎么殷超凡会碰到?难怪他舍书婷而取芷筠,书婷和芷筠比起来,简直是幼稚园和大学生!

  殷太太自始至终没听懂他们这篇茄子论,现在,看他们两个的话题告一结束,她就慌忙的说:

  “好了!好了!什么茄子萝卜的,周妈特意做了一盘小脆饼,你们是吃还是不吃呀!放着现成的东西不吃,尽管研究茄子干嘛?”给殷太太这样一打岔,大家都笑了,空气就更缓和了。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大家吃了点东西,喝着咖啡,撇开正题不谈,而随便东拉西扯的聊了一些,每个人似乎都有意在回避什么,只有殷超凡最兴奋。九点钟不到,芷筠就站起身来告辞了,殷超凡还要挽留,但,芷筠说,她“必须”要回家了。殷文渊没有坚持,他一直显得心事重重而若有所思。殷太太把他们送到大门口,不知是客套还是真心,她说:

  “再来玩啊!超凡,你要多带董小姐来玩啊!”

  “你怕我不带她来吗?”殷超凡说:“放心,妈,我不止要带她来,我还希望她永远不走呢!”

  芷筠扯了殷超凡的衣服一下,阻止他往下继续说。他们走到那花木扶疏的花园里,殷超凡说:

  “你等在这儿,我去把车子开过来!”

  “不。”芷筠说:“我们散散步吧!今晚月色很好,每天坐在汽车里,简直不能领略秋天的夜色!难得有这么好的月光,我们——别把它放过吧!”

  她的语气里有一股难解的苍凉,但是,殷超凡并没有听出来。他很兴奋,很激动,很快慰,他觉得已经完成了一件极艰巨的任务,他终于使父母接受了芷筠!所以,当芷筠提议散步的时候,他也欣然同意,他的心正在唱着歌——一支美丽的秋歌!他们并肩走出了花园,在那迎面吹拂的晚风之下,缓缓的向前走去。秋天的夜,原有一种醉人的清凉,何况,这已是暮秋时节,夜风是凉意深深的。天上,一弯月亮高高的悬着,带着种冷漠而孤高的韵味。几点星光,疏疏落落的洒在黑暗的穹苍里,似乎在冷冷的凝视着世间的一切。芷筠踏着月色,踏着灯光,踏着人行道上的树影,沉默的向前踱着步子。殷超凡挽着她的腰,仰首看天,俯首看地,他觉得俯仰之间,都是自己的天下,何况身边,伊人如玉,淡淡的衣香,一直萦绕在他面前,他就心旷神怡,而踌躇志满了。人生,有情如此,有人如此,夫复何求?

  “芷筠,”他兴冲冲的说:“你收服了我爸爸!”

  “是吗?”芷筠冷幽幽的问。“我并不觉得!”

  “真的,芷筠!”殷超凡兴致高昂而胸无城府。“我父亲平常根本不大和小辈谈天,他总是保持一个距离,我想,在他心目里,我们这些年轻人都是‘孩子’,既然是孩子,就休想谈思想和深度。而你,改变了他整个的看法,使他知道除了范书婷那种会打扮、会跳舞、会享乐的女孩子之外,还有你这种典型!”“可能,我改变了他某些看法,”芷筠的声音依然是清冷的,冷得像那袭人的夜风,给人带来一阵寒意。“可是,我想,他宁愿你选择的是范书婷,而不愿意你选择的是我!”

  “何以见得?”“对他来说,对你们殷家来说,我是太复杂了。”芷筠轻叹了一声,下意识的偎紧了殷超凡。“超凡,不是我敏感,不是我多心,我告诉你,你父母都不喜欢我,也不赞成我!我觉得,我们这一段情,恐怕到最后,仍然是不得善终!”

  殷超凡一怔,他立即站住了脚步,转过头来,他的眼光闪烁的停在她的脸上,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胳膊,握得好紧好紧。“为什么?”他问。“假若你理智一点,假若你冷静一点,你会看出来,你也会感觉出来。”芷筠凝视着他,月光下,她的脸色白皙,眼睛清亮,嘴角眉梢,都带着一抹淡淡的哀愁。“你父母从我进门,到我出来,他们都叫我董小姐,从没有称呼过我的名字,或者,你会解释,这是出自礼貌,事实上,他们是有意如此!他们要让我感觉,我的地位并没有因你的爱情而稳固!尤其你父亲,他是个心思很深,很固执,很自负,很倔强的人!而且,他以你为骄傲,他不会允许他的‘骄傲’蒙上丝毫的阴影!”“芷筠,”殷超凡直直的望着她,完全不以为然的,慢慢的摇了摇头。“你什么都好,就是想得太多!如果爸爸不喜欢你,他尽可以冷淡你,他又何必和你谈那么多!”

  “因为,他想知道,我什么地方吸引了你!”芷筠静静的回答,静静的看着他。“超凡,我有预感,我们必然不会有好结果。我看,我们还不如早一点散了好!”

  他的手握紧了她,握得她发痛,在他眼底,一层怒气很快的升了起来。“你又来了!”他恼怒的说。“你又说这种话!你是安心要咒我呢?还是安心要折磨我?”

  “我不是安心要咒你,也不是安心要折磨你,”她忍耐的,哀伤的说:“我只是告诉你事实,你父母不喜欢我,他们也不赞成我!我不愿意看别人的脸色,听别人的讽刺来生活……”“慢点慢点!”殷超凡打断了她:“我父母何尝给了你脸色?又何尝讽刺了你?他们一直待你很客气,又是咖啡,又是果汁,又是点心……你再不满意,未免太吹毛求疵了!”

  “是的,我吹毛求疵!”芷筠的呼吸急促了,声音也不稳定了。“我难侍候!别人待我已经够好!我还不知感恩图报!”她紧盯着他:“超凡!你是个混球!”一仰头,她挣脱了他的手腕,往前直冲而去。他追了过来,一把抓住她。

  “芷筠!你讲不讲理!”他大声说:“好好的一个晚上,你一定要把它破坏了才高兴吗?”

  “问题是——”芷筠也提高了声音。“你认为是好好的一个晚上,我并不认为是好好的一个晚上!我觉得糟透了!受罪受大了!”“你反应特别,莫名其妙!”他皱紧了眉头。

  “我莫名其妙!我反应特别……”她憋着气说:“你就少理我!你根本不了解我!”挣脱了他,她又往前面冲去。

  他呆站在那儿,气怔了。女人,是多么复杂而没有逻辑的动物!可以毫无理由的生气,然后再来一句:“你根本不了解我!”就把一切都否决了!他气得直发愣,站在那儿不动,直到一阵冷风吹来,他陡的打了个冷战,清醒了。放开脚步,他再追上了她。“喂,喂,芷筠!”他叫:“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不要生气好不好?”她站住了,转头望着他,她眼眶里有泪光在闪烁。

  “我并不想吵架……”她咬咬嘴唇,哽塞的说着。“只是,你不听我分析,只会怪我,责备我……”

  “好了!好了!”他抓住她的手,在她的泪眼凝注下软化了,心痛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我也知道你在烦恼些什么。似乎从我们一认识,就总有阴影在迫随着我们!让我告诉你吧,芷筠!”他深刻的、沉重的、一字一字的说:“我希望我父母能喜欢你,能赞成你,如果他们竟不能接受你,我会很难过。但是,爱你的,要你的是我,不是我父母,他们赞成也罢,不赞成也罢——”他加重了语气:“反正,今生今世,我永不离开你!永不放掉你!你到天边,我追你到天边!你到海角,我追你到海角!行了吗?”

  她一语不发,只是痴痴的望着他。

  “可是,我对你有一个请求!”他又说。

  “什么?”“不许再提分手的话!”

  “但是……”他用一个手指头按在她嘴唇上。

  “不许再说但是!”“但……”她还要说。

  “再说一个字……”他威胁着,睁大眼睛瞪着她:“我就吻你!”

  她张大了眼睛,忍不住,笑了。唉唉,他真是你命里的克星!她想着,挽住了他的手臂,轻轻的靠近了他。

  月亮高高的悬着,星光遍洒在黑暗的天空,像许多闪亮的眼睛,它们望着世上的一切,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芷筠紧偎着殷超凡,我们的未来呢?星星是不是知道?她抬眼看着天空。星星无语,月儿也无言。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30
13



  送芷筠回家,又去接了竹伟。当然,这晚上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谈。坐在那简陋而狭窄的小屋里,他们就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事,每一秒钟的相聚,都是珍贵的,片刻的别离,都是痛苦的。最后,夜色已深,芷筠三番两次的催促殷超凡回家,殷超凡只是磨菇着,一会儿想起一件事来,一会儿又想起另一件事来。芷筠笑望着他,把长发在脑后挽了起来,说:“我要洗澡睡觉了!你到底走不走?”

  “慢着!”殷超凡瞪视着她,兴奋的说:“你这样子,使我也想起一阕词来了,平常你总说我对诗词念得少,其实我也懂一点。”“是什么?”芷筠笑问着。

  殷超凡想了想,得意的念: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红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芷筠略微怔了怔,依然微笑着问:“下面呢?”“我忘了。”殷超凡红了脸:“不知道是那一辈子念过的,看到你才想起来,下面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他笑睨着她:“下面是什么?你念给我听!”

  芷筠愣着,半晌,她笑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诗词大全吗?你提了头我就会知道下面吗?别胡闹了,我从没听过这阕词!”

  “瞧!也有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殷超凡更得意了。“看你以后还神勇吗?”“我从来没在你面前神勇过!”

  “哦,哦,是吗?”他笑着逼近她。“你是个又骄傲又神勇的小东西!我大概是前辈子欠了你的债,一到你面前就毫无办法!”他伸手从后面搂住她的腰,下巴依偎在她耳际,悄声低语:“怎么办?”“什么怎么办?”她不解的。

  “我又记起两句词来了。”

  “你今晚成了诗词专家了!又有什么好句子?”

  “温柔乡,醉芙蓉一帐春晓!”他低念着,又说:“什么时候,我们也有这一晚?今晚吗?”

  她推开他,又要笑又脸红,又强自板着脸:

  “你再不回去,我就生气了!”

  “好,好,回去,回去!”他往屋外走,又回过头来。“明天你不上班了吧?”“最后一天,和新秘书办一办移交手续!”

  “好!下班来接你!”

  他到了门口,再回过头来:

  “喂,芷筠!”“唉,怎么啦!你怎么如此噜苏啊?”

  “还有件最重要的事忘了说了!”他一本正经的。

  “是什么?”她紧张了起来。

  “我爱你!”“唉唉!”她叹着气。“你这人真是的!”她颊上的小涡涡跳动着,跺了一下脚,她说:“你还不走!”

  “走了!走了!”他叫着,又低语一句:“累得很!”

  “为什么累得很?”她耳朵特别灵敏。

  “一会儿走,一会儿来,不是累得很!省事起见,不如干脆不走!”“你……”她瞪着他,绷着脸,颊上的小涡儿却一定要泄漏秘密,在那儿醉意朦胧的浮动。“你到底有完没完!”

  “好了,真的走了!”他笑着,终于跑出了屋子。

  她目送他走了,关好房门,上了锁,她就坐在屋里默默的发起呆来。她想起那阕词,殷超凡念了一半的那阕词,那后面一半是她所深知的,深知而不愿念出来的,那句子很美,意境却很苍凉:“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在这句子里,那种情怀飘忽,曲终人散的味道如此浓厚,殷超凡什么词想不起来,却单单念了这一阕!是不是隐示着她和殷超凡的命运,最后终将“相见争如不见”,终将面临曲终人散的一天?她想着,心里忽喜忽悲,柔肠百转。

  在芷筠神思恍惚,魂梦难安的时候,殷超凡却是兴致冲冲的。带着满腹的浓情与蜜意,满心的欢乐与欣喜,他醉意盎然的回到了家里。走进客厅的时候,他心里还在想着芷筠。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凝眸注视,她的软语呢喃,她的诗情画意,她的薄怒轻颦……怎会有一个女孩,具有这么多的变化和气质!而每种变化,每种神态,都勾动他内心深处的神经,使他震动,使他痴迷。这份心情和感觉,实在是难绘难描的!踏进了客厅,他就怔住了!奇怪,父母都还没睡,正坐在那儿谈着什么,除了父母,还有雅珮和范书豪!怎么?今晚是什么日子?他和芷筠走了,范书豪和雅珮又结伴而来,看样子,父母很可能要把两桩喜事,并案办理。这样一想,他就又高兴了起来。“三姐,三姐夫!”他叫着:“什么时候来的?”

  “超凡,”殷文渊叼着烟斗,沉着的说:“你坐下来,我们正在谈你的事呢!”果然!殷超凡欣然的坐了下来,深深的靠进沙发里,微笑的望着父亲。心里还在模糊的想着,明天去接芷筠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的嘲弄她一番!还敢说父母不喜欢她吗?还敢说父母不赞成她吗?那多心多疑,充满悲观论调的小仙灵呵!

  “超凡,”殷文渊紧紧的凝视着儿子,深思的说:“我们都见过芷筠了,她确实是个很聪明很漂亮的女孩子!而且,与一般女孩都不相同,她能言善辩,也很会察言观色,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女孩!”“我知道的!”殷超凡胜利的嚷着,眉飞色舞。“我知道你们会欣赏她的!爸!”他急迫的向前倾着身子。“早些办喜事好吗?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跳进婚姻里去,因为,这是你唯一可以永远合法的、拥有你爱人的办法!以后,我再也不嘲笑婚姻了……”

  “超凡,”殷太太柔声的打断了他,她眼底不由自主的浮起一片悲哀的神色。“你先不要激动,你听你爸爸把话说完好吗?”殷超凡的脸色微微发白了,他直视着父亲。

  “爸?”他询问的叫了一声。“怎么回事?”

  “超凡!”殷文渊猛抽着烟斗,困难的、艰涩的,却十分果断的开了口。“你不能和这个女孩结婚!”

  “爸!”殷超凡一震,面容顿时灰败了。他蹙紧了眉头,不信任似的看着殷文渊。“你说什么?”

  “你不能娶芷筠!”殷文渊重复了一句,紧盯着殷超凡。“超凡!你一向是个聪明而懂事的孩子,我希望你对这件事理智一点!婚姻不是儿戏,四个月的时间,你根本无法去了解一个人。我承认芷筠很聪明很漂亮,但是,她也很厉害,你不是她的对手……”“我为什么要做她的‘对手’?”殷超凡大叫了起来,双手激动的抓紧了沙发的扶手。“我又不和她打架,我也不和她赛跑!她是我的爱人,我未来的妻子!什么叫‘对手’?你们真……”他恼怒的转过头来,一眼看到雅珮和范书豪,他就恍然的说:“哦,我知道了!三姐,你们做的好事!你们自己享受爱情,却破坏别人的爱情!”

  “超凡!”雅珮跳了起来,气愤的喊:“你别胡说八道!我如果说了芷筠一个字的坏话,我就不是人!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吧!”“超凡!”范书豪也急急的说:“你千万别误会,我避嫌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去破坏你们!何况,我对那位董小姐一点都不了解!”“你冷静一点,超凡!”殷文渊正色说,面容是诚恳而严肃的。“我知道你现在正在热恋中,我知道你爱芷筠,但是,她不是一个婚姻的对象……”

  “原因呢?”殷超凡吼着:“你们反对她,总要说出一点具体的原因吧!因为她穷吗?因为她出身贫贱吗?因为她不是名门闺秀吗?因为她没有显赫的父母和大宗的陪嫁吗?……”“超凡!”殷文渊也提高了声音。“你犯不着说这种气话!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么势利,那么现实的人,我们家已经够有钱了,我也没有嫌贫爱富的必要!”

  “那么!原因呢?原因呢?”殷超凡叫着,眼睛红了,额上的青筋也凸了出来。“哎哎,”殷太太着急的说:“你们父子好好的谈嘛,别这样斗鸡似的好不好?超凡,你别急呀!你听你爸爸慢慢说呀!”

  “我听!我听!我是在听呀!我到现在为止,并没有听到任何理由!”“问题是,”殷文渊咬住烟斗,从齿缝中说:“理由太多!不胜枚举!你这样又吼又叫,教我怎么和你谈?”“好吧,我不吼,”殷超凡勉强的按捺住自己。“我听你的理由!”殷文渊故意的停顿了一下,敲掉烟灰,重新点燃了烟斗,他审视着殷超凡,后者那份强烈的激动,和那种痛楚的悲愤使他震动了。他考虑着自己的措辞,是缓和一点还是强烈一点?最后,他决定了,这像开刀一样,你必须狠得下心来给他这一刀,才能割除肿瘤,拔去病根。

  “我反对她,不是因为她贫穷,”殷文渊清清楚楚的说:“而是她有太多不名誉的历史!”

  “什么?”殷超凡又怪叫了起来。“不名誉的历史?你们指的是什么?”“她和方靖伦之间的事,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殷文渊问。“方靖伦?”殷超凡念着这名字,忽然间,他纵声大笑了起来,笑得放肆而森冷。“哈哈!方靖伦!哈哈!你们不要笑死我好不好?方靖伦是她的老板,老板和女秘书之间一向就传闻特多!爸,你的女秘书也是其中一个!外面早风传你和她同居了!有没有这件事呢?”

  殷文渊被激怒了,再好的脾气,他也无法忍耐。而且,殷超凡举了一个最错误的例子,因为殷文渊和他的女秘书确有一手,这一说非但没有帮芷筠洗刷冤枉,反而坐实了她的罪名。男人,都能原谅自己的“风流”,甚至以自己的“风流”而骄傲,却决不能原谅女人的“失足”,那怕失足给自己,也会成为不能原谅的污点!殷超凡在这个场合提殷文渊的女秘书,一来正中了他的心病,二来也使他大大的尴尬起来,太太和女儿面前,在外面的风流帐怎可随便提起!他火了,重重的在沙发扶手上用力一拍,他大声吼着说:

  “别太放肆!超凡!不要因为我们宠你,你就目无尊长,信口雌黄!”“可是,你居然去相信别人的信口雌黄!”殷超凡咄咄逼人的说:“芷筠和方靖伦之间有问题,是你亲眼目睹的吗?因为有此一说,你就否决她的名誉吗?”

  “名誉是什么?”殷文渊严肃而深刻的说:“名誉就是别人对她的看法,她有没有好名誉,不是我否决与否的问题,是别人承认不承认的问题。你说她和方靖伦之间是清清白白的,你又怎么知道?如果真是清白的,何以友伦公司里有职员目睹他们拥抱在一起?”“这是不可能的事!”殷超凡大叫,脸色由白而转红,又由红而转白,他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有一阵,芷筠和我生气,确实曾利用方靖伦来气我!可是,她说过,她和方靖伦之间没事!”“她说过?”殷文渊紧追着问:“你相信她所说的,为什么不去相信别人所说的?去问问友伦公司的会计李小姐,她亲眼看到过他们在办公厅中搂搂抱抱!”

  “不!”殷超凡狂叫了一声,那撕裂般的声音像个负伤的野兽,他把头埋进了手里,痛楚的、苦恼的在手心中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芷筠不是这样的人,她不是的!你们在虚构事实,在造谣!”

  “哎呀!哎呀!”殷太太急了,也心痛了,她焦灼的看着儿子,无助的说:“超凡,你别这样呀!你想开一点呀!世界上的女孩子多得很,又不止董芷筠一个呀!”

  殷超凡死命的用手抱住头,咬紧牙关,他沉思了片刻,然后,他的头迅速的抬起来了,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但他的眼睛却黑幽幽的闪着光,像一只豹子,在扑击动物之前的眼光,坚定、闪亮、而阴郁。他不再吼叫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很好,你们已经告诉了我关于她和方靖伦的事,还有其他没有告诉我的事吗?例如霍立峰?”

  殷文渊愣了愣,董芷筠,他心中想着:你实在是个厉害的角色!任何事情,你都抢先备案了!

  “是的,还有霍立峰!”殷文渊并没有被儿子吓回去。“霍立峰今年二十五岁,从十五岁起开始混太保,曾被警方列为不良少年,也曾管训过,二十岁服兵役,改好了很多,二十三岁退役。会一手好武功,是空手道三段,当过电影公司的武师,目前,他的职业是武术指导,兼任名歌星的保镖!身上经常带着武器,吃的是打架饭!他和董芷筠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在你没出现前,他经常在董芷筠家里过夜,芷筠无父无母,弟弟是个白痴。邻居们言之凿凿,说芷筠原是霍立峰的马子!马子是什么?我不懂!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我不知道!可是,超凡,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我不预备让你在武士刀下送命!”殷超凡直挺挺的坐着,他的眼睛定定的、一瞬也不瞬的望着父亲。心里已在熊熊然的冒着火焰了,关于霍立峰这一切,他倒有些相信,霍立峰原是个危险人物!可是,……他咬紧牙关,强忍着内心那阵尖锐的痛楚。“还有吗?”他阴沉沉的问。

  “还有的事,与她的品德无关,”殷文渊已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把要说的话完全说清楚。“而是关于她的健康问题!”

  “她有麻疯病吗?”殷超凡从齿缝里问。

  殷文渊深深的看了儿子一眼,稳重的、深沉的、清楚的说了下去。“她有个弟弟叫董竹伟,竹伟是个白痴,我想这事谁都知道,芷筠的父母在世时,曾带这孩子看过各种医生,今晚,医院已将他的病历送来了,刚刚,章大夫也来过,我们彻底研究过这个病历,这是先天性的。章大夫说,百分之八十,来自遗传!换言之,芷筠的血液里,一样有潜伏的遗传因子,将来芷筠所生的子女,也很可能会是白痴!”他盯着殷超凡。“我不是固执而不讲理的父亲,我可能是个溺爱儿子的父亲,我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说我保守也罢,你说我顽固也罢,我确实有传宗接代的观念。你有义务为殷家生儿育女,但你凡有一点理智,总不会愿意生下像竹伟那样的儿子来!”

  殷超凡坐在那儿,注视着父亲,呼吸沉重的鼓动着他的胸腔,好半天,他只是直挺挺的坐着,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眼珠直勾勾的瞪着,一语不发。雅珮忍不住了,站起身来,她走到殷超凡的身后,把手温柔的放在他肩上,低低的叫了声:

  “超凡!”殷超凡像触电般跳了起来,摔开雅珮的手,他恼怒而暴躁的低吼了一声:“别碰我!”雅珮吓得缩手不迭,愕然的说:“你也不必像个刺猬一样呀!”

  殷超凡继续沉思着、默然的、抗拒的沉思着,眼光里充满了对全世界的敌意。他心里像一锅沸油,在沸腾着,烧灼着。父亲对芷筠那篇不利的报导或多或少的影响了他,他有片刻时间,都挣扎在信任与怀疑的矛盾里,和爱情及嫉妒的痛楚中。半晌,他终于抬起头来望着父亲,再转头望着母亲,再看向雅珮和范书豪,他低沉沉的说:

  “我想,你们全体,没有一个人赞成我和芷筠结婚,是不是?”“不要包括我,”范书豪说:“我不表示任何意见!毕竟,这是你们殷家的大事,不是我们范家的!”

  “很好,”殷超凡咬咬牙说:“你不表示意见,也等于表示了!”他掉头看着父亲。“爸,你刚刚说了芷筠许多不名誉的事,包括她和方靖伦,以及她和霍立峰,你相信这些事都是真的吗?”“是的,”殷文渊坦白的说:“我相信!”

  “那么,她何以不跟方靖伦,何以不嫁霍立峰?”

  “超凡,”殷文渊沉重的说:“你要听真话吗?”

  “是的!”“方靖伦不能给她婚姻,霍立峰不能给她金钱!”

  殷超凡重重的喘息。“而我,”他说:“既能给她婚姻,又能给她金钱,她钓上一条大鱼了!”他忽然仰天大笑。“哈哈!我是一条大鱼,是吗?不止能给她婚姻和金钱,还能给她社会地位,给她保障,甚至,帮她养活那个白痴弟弟,是吗?哈哈!我实在是一条千载难逢的大鱼!”“超凡,你总算明白了!”殷文渊说。“今晚,我和她谈话,我从没遇到过如此聪明,反应如此敏锐的女孩子,她和我针锋相对,处处都能占上风!说实话,我几乎是佩服她,这样的女孩子,确实不容易碰到!假若我不把她的底细调查得太清楚,我也会栽在她的手下!超凡,你想想看,撇开什么方靖伦、霍立峰不谈,就只论她这个弟弟,谁会要娶一个有白痴血统的女孩?还要附带娶一个白痴弟弟?”

  “有一种人会。”殷超凡冷冷的说:“他自己也是个白痴!”

  “对了,超凡!”殷太太欣慰的接口。“你总不愿意当一个白痴吧?你是好孩子,你自幼就聪明孝顺,聪明人别做糊涂事儿!父母从不干涉你什么,就这一件事,你就依了父母吧!好女孩多得很,咱们慢慢挑,慢慢选,总会遇到一个十全十美的,是不是?”殷超凡站在那儿,他高大而挺拔,他的背脊挺得很直,头抬得很高,那抹阴沉的冷笑,从他的唇边慢慢隐去,他的眼珠在灯光下闪烁,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是,他的声音已经变得非常平静,他低低的说:

  “果然,一切都被芷筠料中了!一出我们家,她就说你们不会赞成她!”“我说过,”殷文渊:“她是个反应非常敏锐的女孩子,你不是她的对手!”殷超凡的头抬得更高了。

  “好了!爸爸,妈!你们都说了你们要说的话!”他凝视着父母。“我刚刚也说了,像芷筠这样的女孩,有霍立峰在前,有方靖伦在后,还有个白痴弟弟……这样的女孩子,只可能有白痴会去娶她!”他用坚定而森冷的目光,望望父亲又望望母亲,停了停,他才清晰的说:“很不幸,我就是那个白痴!”

  “超凡!”殷太太惊愕的叫。“你不要糊涂!”

  “世界上有不糊涂的白痴吗?”殷超凡挑着眉毛,一本正经的问。“超凡!”殷文渊丢下了烟斗,也站起身来,他直视着儿子。“你并不信任我的话,是不是?你认为我在造芷筠的谣言,是不是?”“不是,爸。正相反,你那些话非常刺激我,因为我不知道你说芷筠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甚至不敢去求证它。”殷超凡坦白的说,他的眼神坚定而清朗,燃烧着一份稀有的、热烈的光芒。“但是,我已经想过了,无论那是真的或是假的,对我都不重要,现在,对我重要的,只有芷筠本身!所以,那是真的,我要芷筠!那是假的,我也要芷筠!我爱她!这种爱是你们一辈子都不能了解的,因为你们从来没有这样爱过!所以,我告诉你们!”他的声音提高了,坚定的、清越的、几乎是铿然有声的说:“即使你们告诉我,她是一个妓女,我也要她!即使她自己是个白痴,我也要她!至于我是一条大鱼的话,爸爸!”他唇边浮起一个微微的冷笑。“不是我轻视你的判断力,你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芷筠不像你那么重视姓殷的人!我敢说一句话,我今天是台茂的小老板,她会爱我,我如果是一个清道夫,她也一样会爱我!以为我是一条大鱼的,是你们,而不是芷筠!”

  “超凡!”殷文渊激动、困惑、而又愕然的说:“你是中了魔了!”“是的,我中了魔了!”他朗朗然的说:“随你们怎么办!随你们说什么!随你们再去做更多的调查!我娶芷筠娶定了!今生今世,我如果不娶芷筠,”他拿起一个茶杯,用尽全力对着墙角摔过去。“我就如同此杯!”那杯子“哐啷”一声,碎成了千千万万片。掉转头,他再也不说话,就昂首阔步的对楼上直冲而去。这儿,满客厅的人都呆了,怔了,不知所措了。只有雅珮,她用崇拜的目光,望着楼梯,满面光采的说:

  “我简直以他为骄傲!谁还敢说世间没有爱情!”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30
14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殷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在表面上,一切就变得相当平静了。事实上,殷文渊自从那晚和儿子谈判之后,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不该如此直接,如此坦白,尤其如此迅速的向殷超凡提出反对意见。这就像拍皮球一样,拍得越重,反弹的力量越高。如果当时能按兵不动,而逐渐的向超凡一点一滴的灌输观念,可能会收到相当的效果,而现在,他却把事情弄糟了!

  殷文渊并不是等闲人物,能主持这样大的企业,能挣出这么大家当的男人,就决不是一个愚蠢的人。经过了一番深思,他认为暂时还是按兵不动,姑且让他们去“恋爱”,而在暗中再做一番深入的调查,然后另出奇兵,才能“出奇制胜”。因而,他在第二天就对儿子说了:

  “我实在没料到你会爱得这么深,这么切。我想,这件事是我做得太过火了,外面对芷筠的传闻不一定是正确的。说实话,我反对芷筠,主要也不在闲言闲语,而是考虑到你们的下一代!”他说得很恳切,在他内心深处,这也确实是个最主要的原因,谁会愿意自己的孙子是白痴!即使只有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不愿作这种赌博!他的恳切使殷超凡的敌意化解了很多。事实上,殷超凡何尝不觉得自己昨晚的表现太强烈?父母毕竟是父母,身为人子,基本的礼貌总该维持!何况,他应该为芷筠留一点转圜的余地。于是,他也努力使自己表现得心平气和。“我知道,爸。我也不愿有个低能的儿子,只是,儿子是否低能是个未知数,失去芷筠,我会陷入绝境是个已知数。为了那个未知数,而宁可让一个已知数的悲剧去发生,这不是太笨了吗?你不能因为害怕肺癌,就去把肺割掉,是不是?”

  殷文渊被殷超凡的理论弄糊涂了。可是,他却深切的了解了一件事,殷超凡爱芷筠,已经到达一种疯狂的、痴迷的、不可理喻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采取什么硬性的举动,他一定会失掉这个儿子!是的,为了“未知数”的孙子,失去“已知数”的儿子,到底是件太傻的事情!因此,他沉默了。表面上,他的态度是既不接受芷筠,也不拒绝芷筠,只说:“结婚的事暂缓吧!大家都多考虑一下,好不好?”

  父亲既是用商量的口吻来说,殷超凡也无法坚持。在他心目中,他仍然抱着:“假以时日,父母一定会接受芷筠!”的想法。而且,他对“婚事”还另有一番打算。在殷文渊心中呢,正相反,他可不相信爱情是永久不变的这句话:“等他厌倦了,他自然会放弃!”于是,父子两人,各有所待,表面上,一切就变得平静了。芷筠已经辞了职,既然不去工作,每天待在家中,日子也变得相当无聊,竹伟呆呆愣愣,无法和他谈任何话,殷超凡依旧要忙台茂的工作。近来,殷文渊不落痕迹的,把很多实际的工作都移到殷超凡手中来,使殷超凡不能不忙,不能不全力以赴。可是,尽管忙碌,他每天依旧一下班就往芷筠家里跑。带他们姐弟去吃晚饭,看电影,吃消夜……总要弄到深更半夜才回家。而星期天,就是他们三个最愉快的时间!他们可以一清早就开着车子,到郊外去尽兴而游。竹伟对于大自然,有种本能的爱好,一到青山绿水之间,他就快乐得像个飞出笼子的小鸟。这个星期天,他们再度去了“如愿林”。奇怪,那紫苏越到天冷,就长得越茂盛,颜色也越红。他们在那林中追逐嬉戏,乐而忘返。当疲倦的时候,就席地而卧,仰看白云青天,和那松枝摇曳,他们就觉得世界上其他的人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他们,深深相爱的他们。

  殷超凡从没提过父母对芷筠的那篇强烈攻击,但是,他也不再提请芷筠去家里玩的话。芷筠是相当敏感的,她虽然没有多问,心里已有了数。这天,他们并躺在小松林里。天气已经相当冷了,松林里穿梭的风,带着深深的凉意,不住吹拂过来。殷超凡脱下自己的夹克,盖在芷筠身上。

  “超凡!”芷筠叫了一声。

  “嗯?”“我想再去找个工作。”

  殷超凡一怔。“为什么?”他问。“什么为什么?”芷筠的眼光一直射向层云深处。“我上班上惯了,闲着很无聊,而且,我不习惯……用你的钱。”“我们之间,还要分彼此吗?”他用手支着头,躺在她身边,注视着她。“我想,”她慢吞吞的说:“还是应该分一分的。”

  “试述理由!”“你只是我的朋友……”

  “只是吗?”他打断了她。“我正要告诉你我心里打算的事。你太骄傲,除非我成为你的丈夫,否则你永远要和我分彼此,所以,我们明天就可以去法院,我们都已到达法定年龄,我们去公证结婚!”她把眼光从云端收回来,落在他的脸上。她抬起手来,用手指轻轻的、温柔的抚摩着他的面颊,鼻头,和下巴。

  “你父母会很伤心,”她低语。“超凡,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你父母对我的批评和看法!”

  “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他望着她,她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静静的瞅着他,瞅得他心跳,瞅得他无法遁形。他轻咳了一声,哑声说:“我们何必管父母的批评和看法呢?爱情和婚姻,是我们之间的事,对吗?”

  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

  “他们说我些什么?”她低问。

  那是不能说的,也是他不愿说的,更是他不敢说的。俯下头,他热烈的、辗转的、深情的吻她。这一吻述说了千言万语,也表达了他的万般无奈,和千种柔情。她体会出来了。体会的比他表达的更多,她深深的叹息了。

  “为什么你要姓殷?”她悲哀的问。“对不起,”他说。“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不由自主的微笑了。

  “为什么你要爱上我?”

  “这一点,幸好我还有选择的余地!”

  “傻瓜!你要付代价的!”

  “人生的事本来就如此,你要求的越高,付的代价也越高!”他盯着她。“谁教我要求这么高?像我母亲说的,天下的女孩那么多,为什么你挑了一个最特殊的来爱?”

  她的眼光深沉。“他们是这样强烈的反对我啊?”

  他咬牙。言多必失!你何苦多说话!

  “芷筠,”他正色说:“嫁我吧!我们去公证结婚!好不好?让我负起一个丈夫的责任来,好不好?你太骄傲,如果我不娶你,你不会让我来养你!假如你去工作,我实在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竹伟需要有个人照顾。而且……”

  “而且什么?”“你太可爱,芷筠。”他坦白的说。“认识了你,我才知道‘我见犹怜’四个字的意思。我不愿再跑出一个方靖伦来!而这是非常可能的事!所以,芷筠,嫁我吧!这两天我想了又想,除非尘埃落定,要不然,总是夜长梦多!何况,你身边又有那么多包围你的人,这样拖下去,我会发疯!”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你真要和我去公证结婚?”

  “我真要!”他热切而恳求的望着她。“答应我,芷筠。或者,婚礼会办得不很隆重,或者,你会感到终身大事不该草率……”“不。我并不在乎婚礼隆重与否,”她说:“可是,我不赞成你瞒着父母娶我!假如我嫁给了你,我总逃不开你的父母,我们私下结婚,你父母一定会勃然大怒……”她的眼睛清朗而悲哀。“在他们的怒火底下,我这个儿媳妇怎么当呢?”她用手亲切的抚摩着他那带着胡子渣、粗糙的下巴。“所以,你必须想清楚,如果你要和我公证结婚,我们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什么路?”“从此,你和殷家就断绝了关系!”

  殷超凡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战。芷筠没有忽略他这个冷战,她叹了口气,手从他的面颊上软软的垂下去,碰到身下的草地。她拔起一片小草,无意识的把那草叶撕成好几条,一面撕着,她一面说:“我知道,这对你是多么困难的事!你父母一向宠你,爱你,顺着你,几乎对你是言听计从的!除了我,他们大概从没有反对过你任何事!现在,你是不是狠得下心来背叛父母,抛弃养育你二十四年的家庭,同时,还有台茂的企业!如果你娶了我,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并不认为有这么严重!”殷超凡勉强的说。自从父母强烈反对芷筠那夜开始,他就一直在计划和芷筠公证结婚。在他心里,多少在打一个如意算盘,只要父母发现生米煮成了熟饭,就也只好认了。问题在如何说服芷筠,不铺张,不请客,来一个简简单单的婚礼。而现在,芷筠提出的问题,是他从没有想过的。“你不了解,芷筠!”他盯着她。“我父母把儿子看得很重,生了三个姐姐之后,才有了我,他们对我实在是爱到极点。我想,不告而娶当然会使他们很生气,可是,气一阵也就会算了。因为,儿子总之是儿子,何况是唯一的儿子!”芷筠瞅着他,她的眼神是深沉的、研究的。像在细读一本费解的书。“你在利用父母的弱点,”她说:“这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他们反对你,也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殷超凡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终于招认,他们是在反对我了!”芷筠的嘴角边,浮起一个若有所思的、凄凉的微笑。“超凡,殷家的一切,对你都很重要吗?”“没有你重要!”“可是,要求你为我而放弃家庭,是太过份了,是不是?”芷筠轻蹙着眉头。“一个好女孩,不该引诱别人的儿子背叛父母!”“我并不是要背叛他们!”殷超凡有点烦躁的说。“我只是要和你结婚!你为什么一定要用如此严重的两个字?我有把握,在我们婚后,他们会让步的!”

  “这是逼迫他们不得不让步,这样是胜之不武!”

  “我不了解你,芷筠,”殷超凡不安而烦恼。“你一定要通过我父母才和我结婚吗?你是嫁给我,还是嫁给我父母?你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难道……”他想起父亲对芷筠选择他的那几句评语,心里有点发冷。

  芷筠摇摇头,她觉得被伤害了。她的眼神阴郁,而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与无奈。“你应该了解我的!”她说:“难道要让别人批评我,不择手段的引诱你,以达到结婚的目的!再利用父母不得不承认的弱点,来当殷家的少奶奶!”

  “那么,”殷超凡更加怀疑而且生气了。“如果父母永远不批准,你就宁可永远不嫁给我吗?你的爱情就如此经不起考验?你把名誉看得比爱情更重要?”

  “不是,”芷筠说。“只因为你是殷家的独生子,只因为你会继承庞大的产业!如果你一无所有,我不会在乎你父母的反对与否!”“我还是不懂!”她翻身坐了起来。拂了拂散乱的头发。

  “算了!我们不要谈这个问题吧!”

  “要谈!”他固执起来:“你说说清楚,是不是一天得不到我父母的同意,你一天不愿意结婚?是不是你决不考虑和我去法院公证?”“我考虑,”她说,深深的、深深的凝视着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我说过的,在那唯一的一条路之下,我愿意嫁你。”他怔了,努力的想着,一时间,脑子里是一团混乱。

  “什么唯一的一条路?你再说一遍好吗?那条路?”

  “哦,不不!”她慌忙摇头,一把抱住了他,激动的说:“忘了我的话!我无权、也不该作这样的要求!哦,不不!超凡!让我告诉你吧,我爱你!全心全意的爱你!我们先不要谈公证结婚这件事,最起码,你让我考虑一段时间!好不好?我只对你说一句;”她正视着他,满脸的激情。“活着,我是你的人!死了,我是你的鬼!无论生与死,我发誓除了你,不让任何一个男人碰我!否则,我会被天打雷劈,万马……”

  他一把紧拥住她,迅速的用嘴堵住了她的唇。强烈的、激动的、疯狂的吻着她。所有的怀疑和阴影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滚倒在草地上,身子贴着身子,心贴着心,彼此的呼吸热热的吹在对方的脸上,双方都感觉得到对方的心跳。他们的头顶上,有蓝天,有白云,有摇曳的松枝。他们的身子底下,有小草,有野花,有落叶与青苔。天地,因他们的爱而存在,世界,因他们的爱而美丽!连那痴痴傻傻的竹伟,也被这份爱所感染了!他跳着,蹦着,唱着的跑了过来。

  竹伟嘴里在哼着歌,手中,不知从何处采来了一大把类似芦花的植物,那白色的花穗在风中轻颤,别有一股楚楚动人的韵致。芷筠从草地上坐了起来,她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芒,怔怔的望着竹伟,她侧耳倾听着竹伟的歌声。竹伟玩着芦花,断断续续的哼着、唱着,隐约可以听出那调子婉转柔和。殷超凡也被吸引了,他看看竹伟,又看看芷筠:

  “我从没听过竹伟唱歌!”他说。

  “他在唱妈妈生前最爱唱的一支歌!”芷筠说,她的眼睛发亮,面颊发红,整个脸庞都绽放着一种稀有的光采。“那时候,我们住在郊外,倚山面水,到处都是草原。爸爸妈妈常带着我和竹伟,到山里去玩。爸爸妈妈那么恩爱,你很难看到如此恩爱的夫妻!我和竹伟就到处采草莓,采芦花。那是我们全家最幸福快乐的一段时期,竹伟才五、六岁,我们还没有发现他的毛病。那时候,妈妈总是唱这一支歌,后来,为了给竹伟找医生,家里的气氛就变了,等妈妈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听过这支歌。奇怪的是,竹伟怎么会唱起来?”

  “知道吗?”殷超凡感动的说:“那段幸福的时光一定在他脑中有极深刻的印象,现在,在这山林之中,又有如此相爱的我们,就把他带回到幸福的过去里去了。”

  “我想也是的。”“我很好奇,你还会唱那支歌吗?”殷超凡问,倾听着竹伟那忽断忽续,模糊不清的句子。这时,竹伟正试着把那些摘下来的芦苇,再种回泥土里去,忙得不亦乐乎,对芷筠和殷超凡的对白完全没有注意。

  “是的,只是我唱得不好听。”

  “我要听你唱!”她唱了,那是支音韵柔美的小歌,殷超凡一上来就被抓住了,而且激动了。“还记得那个秋季,我们同游在一起,我握了一把红叶,你采了一束芦荻,山风在树梢吹过,小草在款摆腰肢。我们相对注视,秋天在我们手里。

  你对我微微的浅笑,我只是默默无语,你唱了一支秋歌,告诉我你的心迹,其实我早已知道,爱情不需要言语。我们相对注视,默契在我们眼底。”她唱完了,眼睛闪烁着,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

  “好听吗?”她问。他大大的喘了一口气。

  “芷筠!”他叫着说:“这支歌是为我们而作的!”

  “什么?”她愕然的问,仔细回想着那歌词,她就也兴奋而激动起来。“真的!好像就是在说我们!”

  “芷筠!”他嚷着,用手握着她的手臂。“你还敢说不嫁我吗?你敢说吗?你母亲的歌,却冥冥中唱出了我们的故事,我们的爱情,和我们要抓住的秋天!芷筠,我告诉你!我们的事,早就命定会发生的!从那天摔跤开始,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命中你有个竹伟这样的弟弟,才会在巷子里丢扫帚,命中要我那一刻经过那巷子,才会遇见你!竹伟的不健全,就是老天为了要撮合我们的!芷筠,你瞧,你母亲怎会唱这样一支歌?因为她知道我会遇见你!现在,她一定在天上看着我们,要保佑我们相爱,撮合我们的婚姻,所以,她使竹伟及时唱出这支歌!”芷筠睁大眼睛,怔怔的望着他。

  “哦,超凡!”她喘息的说:“你不要说得太玄!”

  “真的!真的!”他叫着:“人类的姻缘,本就是命中注定的,你难道不信吗?人死而有灵,你难道不信吗?你父母泉下有知,一定会让我顺利娶到你,因为——”他强调的说:“他们知道我有多爱你!”“哦,超凡!”芷筠激动的嚷着,热烈的看着他。然后,她抬起头来,望着那广漠穹苍,父亲母亲,你们真的在层云深处吗?真的在冥冥中保佑着我们吗?那么,指示我一条路吧!指示我一条正确的路!怎样做我才没有错?嫁他?或不嫁他?

  “芷筠!”好像是在答复她的心声,殷超凡及时的说:“嫁我!我明天就去登记,下个星期就可以公证结婚!不要再去管那些反对的力量,你勇敢,你倔强,没有反对可以推翻我们的爱情!嫁我!芷筠!”

  “我……我……”她嗫嚅着,目光仍然在层云中搜索,父亲母亲,你们在那里?风在呼啸,松林在叹息。她听不到父母的回音。“不要再犹豫!”他命令着:“嫁我!”

  “我——必须再想一想。”

  “想多久?五分钟?十分钟?还是半小时?”

  “给我一个月时间!”他盯着她,眼中燃烧着热烈的火焰。

  “为了折磨我吗?”“为了爱你,我不想做错事!”“我给你一星期!”“半个月!”“哦,你真会讨价还价!好吧!”他重重的一甩头:“半个月后,我们去公证!”“我并不是说半个月就嫁你哦,我只是说考虑……”

  他用嘴唇堵住她的话。

  “你要嫁我!半个月后,你将成为我的妻子!”

  是吗?会吗?命运是这样安排的吗?半个月!事实上,一星期后,一件事发生了,扭转了他们整个的命运,也改写了他们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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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30
15



  这天早上,芷筠醒得很晚,既不需要上班,她就总是尽量多睡一下。刚醒过来,她就听到客厅里有人声,再一听,就听到霍立峰那响亮的嗓子,在大声的说着:

  “告诉你,竹伟!对付坏人,你就只能用拳头!看到了没有,这样一拳,再这样一劈,扭住他的手臂,这样一拐,喀啦一声,胳膊准断掉!过来,你再做一遍给我看!把我当作张志高!来呀!来呀……”

  这家伙是唯恐天下不乱!又在教竹伟打架!竹伟学别的东西学不会,学打架还一学就会!芷筠心里冒着火,翻身下床,她披了一件睡袍,就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霍立峰!”她生气的喊:“我跟你讲过几百次,不要再教他打架,你怎么不听呢?”

  “姐!”竹伟傻呵呵的说:“坏人是一定要打的!”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芷筠对竹伟瞪着眼睛。“坏人有警察来管!”“霍大哥说,警察只抓好人!警察把我关在笼子里,我不是坏人,也不是猴子!”芷筠盯着霍立峰:“你又灌输他一些莫名其妙的观念!”她生气的嚷着:“你自己不学好,也教他不学好……”

  “慢点,慢点!芷筠!”霍立峰叉着脚,站在屋子中间,那么冷的天,他连件毛衣都没穿,只穿了一件衬衫,胸前一排扣子都没扣,裸露着他那肌肉结实的胸膛。“我是好意!一大清早跑来教竹伟打架,你当我闲着没事干吗?我告诉你,昨天半夜,‘虎子’来通知我,张志高联络了几个打仔,预备趁你不在家的时候,要‘摆平’竹伟!你瞧着办吧,你可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守着他,他总有一天被人揍得半死!”

  “奇怪!”芷筠急了。“我们又没得罪张家,就说那次打架吧,也是张志高先开的头,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和竹伟过不去呢!竹伟连红黄蓝白黑都分不清,对任何人都没有敌意……”“如果人人都‘讲理’,我们还动拳头干吗?”霍立峰双手叉腰,气呼呼的说:“再说,你认为没得罪张家吗?你得罪的人多了!去年有个营造商说要买你家房子,对不对?你拒绝了,对不对?”“那关张家什么事?房子卖了,我住到哪里去?何况他们只出那么一点点钱!”“那营造商是和张家合作的,你家的地和张家的连着,要改建公寓就得一起建,你断绝了人家的财路不说,又去勾搭上台茂的小老板!”“这……”芷筠结舌的。“这又关张家什么事了?”

  “咱们都是些个苦哈哈,你弄了一个殷超凡,成天开着辆崭新的野马,招摇过市,大家看着就不舒服,别说张家他们,连我看着都不舒服!你是公子哥儿,你到家里去摆阔,别摆到咱们这儿来!再说,上次你那个老板,也用汽车把你送回来,现在整条巷子都在说,你是个……”他咽住了。

  “我是个什么?”芷筠气黄了脸,追问着。

  “是个婊子!”霍立峰终于冲口而出,也气黄了脸。他指着芷筠的鼻子,没好气的嚷:“我告诉你,从小我们一块儿玩大的,虽然都没认真过,可是,别人都把你当成我的马子,现在这样一搅和,连我都没面子!你告诉那个姓殷的小子,别再开着他那辆野马跑来,把整条巷子都堵住,否则……哼哼!”

  “否则怎样?”芷筠气得头都发昏了,“你们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别人有汽车,碍你们什么事?有本领,你们自己去赚钱买车,不要看着有车子的人就恨……”

  “喂喂!”霍立峰歪着脑袋,手往腰上一叉,把衬衫掠在身后,露出整个胸膛来。“你说话小心点,我是好意,从头到尾,我就没找过你麻烦,对不对?你少惹火我,如果不是我暗中保护你们,你那个姓殷的小子早就挨揍了,竹伟也早就没命了!你还振振有辞呢!车子!谁都知道你董小姐高攀上有车阶级,看不起我们这些穷朋友了……”

  “霍立峰!”芷筠又急又气又委屈,她大声的喊着。“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样子的人!”

  “我知道有什么用?我那些哥儿们可不知道!再说,你别嘲笑我们没钱买车,姓殷的那家伙,是自己赚钱买的车吗?还不是靠他老子?咱们就看不起这种人!总有一天,他那部野马,会给人砸成粉碎,你等着瞧吧!如果他聪明一点,就少开车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外就是一阵汽车喇叭声。顿时间,芷筠和霍立峰都变了色!说曹操,曹操就到!那汽车喇叭声像是对霍立峰的一种威胁,一种讽刺,霍立峰的眉头就紧紧的拧在一块儿了。站在那儿,他寂然不动,芷筠也有些发愣,今天不是星期天,他怎么有时间来?倒是竹伟,一听到汽车喇叭,就高兴的嚷着:“殷大哥来了!”他冲到门边去开门,霍立峰冷冷的说了句:

  “你这个殷大哥也不是个好人!”

  竹伟瞪大眼睛,张大了嘴,傻呵呵的望着霍立峰发呆,一面伸手机械化的打开门来。

  殷超凡兴冲冲的冲了进来,叫着说:

  “准备!准备!难得我今天休假,我们开车出去好好的玩他一天……”他倏然缩住口,诧异的看看芷筠,又看看霍立峰。一种不自在的感觉立刻爬上了他的心头。

  “嗯哼!”霍立峰没好气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扫了殷超凡一眼,对芷筠轻蔑而讽刺的说:“阔少爷登场,穷小子退位!”他往门口走去,到了房门,他又回过头来,对殷超凡不怀好意的笑了笑。“这时代,金钱万能,汽车至上,看好你的马子,别让她给更有钱的人追跑了!”

  “霍立峰!”芷筠愤愤的嚷。

  “好了,好了,我走!我走!贵公子驾到,”霍立峰冷笑着。“瞧我就不顺眼了,是不是?好吧!我走!我走!”

  他冲出房间,“砰”然一声带上房门,他关得那样重,使整个房子都震动了。殷超凡满腹狐疑的望着他的背影。什么打扮?他几乎没穿衣服!再加上那满口莫名其妙的胡言乱语,他在暗示些什么?难道父亲所调查的竟是真的?他觉得那嫉妒的火焰正无法控制的燃烧起来;掉转头,他一眼看到芷筠,披着一件睡袍,只是“披”着而已。里面的睡衣是薄菲菲的,整个胴体,隐约可见。而那蓬松的头发,尚未梳洗的脸庞,睡靥犹存的面颊……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霍立峰的“马子”!他经常在她家过夜!他们是青梅竹马……父亲所有的话都浮上了脑海。他瞪着她出神。

  随着他的瞪视,芷筠迅速的发现自己服装不整了。她慌忙用手扯紧睡袍的前襟,“啊呀”的叫了一声,说:

  “我还没洗脸换衣服呢!刚刚才从床上爬起来!”

  她回身就往卧室里跑。如果她不这么慌乱,如果不说这两句话,或者还好一点。这一说一跑,使殷超凡更加疑惑,血液就往脑子里直冲进去了。他很快的往前迈了一步,一伸手,他一把抓住芷筠的手腕。“才从床上爬起来?”他重重的问,已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火气。“那个霍立峰,也是才从床上爬起来吗?”

  芷筠气怔了。回过头来,她的脸色雪白,眼珠黑幽幽的闪着光,她不相信似的瞪着殷超凡,嘴唇上逐渐失去了血色,她哑声问:“你是什么意思?”“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殷超凡大声说。嫉妒和愤怒使他的脸扭曲而变形,他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芷筠。“在认识我之前,你和霍立峰不干不净,我管不着!我已经认了!现在,你还和他公然过夜,你要把我置于何地?你是个什么女人?我爸爸说的都对了!”“你……你……”芷筠气得浑身发起抖来,嘴里干噎着,只是说不出话,好半晌,她才使尽浑身的力量,迸出一句话来:“你含血喷人!”“我含血喷人?”殷超凡眼睛都红了,眉毛可怕的虹结着。爱情,是那么容易把人变得残酷而愚昧的东西!“我没有亲眼目睹,还可以装疯装傻,你让我撞见了,还敢骂我含血喷人?怪不得你不肯公证结婚?你舍不得这小流氓是不是?我爸早就告诉过我,你的种种劣迹,世界上偏有我这样的傻瓜蛋,去相信你,信任你,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殷……殷超凡!”芷筠嚷着,眼泪夺眶而出。受侮和被冤枉的罪名使她整个心脏都撕裂了。“我没有勉强你留在我身边,我没有用绳子把你绑到我这儿来!我既然有种种劣迹,谁要你来找我!谁要你相信我?你高贵,你上流,你就离开我远远的!你找我,是你生得贱,是你自甘堕落……”她开始语无伦次而口不择言。“芷筠!”殷超凡大吼:“是我生得贱吗?是我自甘堕落吗?你这没良心的小荡妇!在我面前,你一天到晚假惺惺,假正经,碰都不许我碰,好像你是个多么纯洁自爱的女人!原来你都在演戏!你是个人尽可夫的……”他用力的大嚷出来:“婊子!”芷筠只觉得头里“轰”然一响,眼前就成为一片模糊。今晨已经两度被人骂为“婊子”!这是什么世界?还有什么天理?如此刻骨铭心,披肝沥胆去相爱的男人,竟可以在一瞬间把你贬得一钱不值!她再也没有理智,她再也无法运用思想,眼泪疯狂的夺眶而出,奔流在面颊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儿嘶哑的狂叫着:“是的!我是婊子!是的!我人尽可夫!我和整条街的人都睡过觉,只有你这种傻瓜会把我当成纯洁无辜的处女!你是傻瓜!你是笨蛋!你……”

  “啪”的一声,她感到自己的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记耳光,这一打,她的脑子里有一刹那的清醒,她张着嘴,停止了呼叫,心里有几百个声音在呐喊:“不要!不要!不要!你不能激动,你不能生气,你应该跟他好好的解释!这是误会!这是误会!这是误会……”可是,她还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她就听到一声像野兽似的低吼声,立刻,一个黑影迅速的闪了过来,一下子猛扑到殷超凡的身上,口中大吼着:

  “放开我姐姐!放开我姐姐!你这个坏人!坏人!坏人!坏人!坏人……”殷超凡滚倒在地上,竹伟像一只疯狂的野兽,骑在他的身上,拳头像雨点般对着他没头没脸的捶了下去。芷筠扶着桌子,瞪大眼睛,她尖声大叫起来:

  “竹伟!放手!竹伟!放手!竹伟!”

  竹伟根本听而不闻,他的拳头越下越急,殷超凡竭力想摆脱他,从地上滚过去,他挣脱了他那紧压着他的腿。可是,还没有站起身来,竹伟已再度扑了过来,殷超凡用手抓住竹伟的胳膊,用力扯住,想要掀翻他。但,他看到竹伟那张脸,那张完全是孩子的脸,一个被触怒了的孩子,一个要保护姐姐的孩子……他下不了手。就在这一迟疑之间,竹伟的拳头对着他的肋骨一拳挥来,一阵剧痛使他蜷缩着身子,他听到芷筠边哭边喊:“竹伟!你再不停手,你要打他,还不如先打死我!竹伟!竹伟……”竹伟又是一拳,然后,他劈向他的肩胛骨,再扭转他的手臂,用膝盖对他的手臂压下去。芷筠不顾一切的扑了过来,合身抱住竹伟,哭得泣不成声:

  “竹伟,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算了!竹伟!”

  竹伟轻易的摔开了芷筠,再扑向殷超凡,他喊着:

  “你打我姐姐!你是坏人!你把她弄哭!你瞧!你把她弄哭!你怎么可以打我姐姐?”

  竹伟已完全不能被控制了,他又打又扭,每一下手都是“专家”的手法。当芷筠眼见他扭折了殷超凡的手臂,听到那“喀啦”一声的骨折声,她再也忍耐不住了,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整个心都被撕碎了。她跌跌冲冲的奔到门口,打开大门,尖声大叫:“救命!救命!救命!”

  邻居们纷纷奔了进来,竹伟很快的被人群拉开了,看到那么多人,看到芷筠泣不可抑,他才模糊的知道,自己又做错了,瑟缩的、畏怯的,他退到屋角里,找到自己每次犯错就坐上去的小板凳,他悄悄的坐了上去,开始困惑而不解的啃着自己的大拇指。这儿,芷筠扑过去,哭着抱起殷超凡的头来。殷超凡在浑身尖锐的痛楚中,努力想维持自己脑筋的清醒,他用力睁大眼睛,看着芷筠那泪痕狼藉的脸,他心里那嫉妒的恶魔飞走了,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他想伸手拭去她颊上的泪痕,想对她说点什么,但是,他的手抬不起来,他的嘴张着,却无法出声,他只看到她那如泉水般的泪珠,在不停的涌出来,纷纷乱乱的滚落,落在自己的脸上,落在自己的嘴里,咸咸的、涩涩的。唉!芷筠!他心里在叫着:我爱你!原谅我!芷筠紧抱着他的头,哭着把自己的面颊贴在他的面颊上。

  “超凡!”她喊着。“超凡!你误会我!我真宁可死掉!”

  霍立峰也赶来了,排开人群,他俯下身子,只略微看了看,他就叫着说:“芷筠!你要他送命吗?快把他的头放平!我去叫救护车!”

  芷筠在昏乱中,还维持着最后的理智,她放平了殷超凡的头,眼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白,血从他嘴角溢出来,他死了!她想,跪在他身边,睁大眼睛望着他;你死,我反正不活!她想着。殷超凡始终想对芷筠说句什么,但他一直没说出口,浑身那撕裂般的痛楚,终于夺去了他的意识。

  救护车呜呜的狂叫着,呼啸而来,芷筠眼看救护人员把殷超凡抬上担架,再抬上车,她想跟上车去,霍立峰一把抓住她:“傻瓜!去换件衣服!”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冲进卧室,她手忙脚乱的换了一件衣服,刚把衣服穿好,就听到室外,竹伟发出紧迫而尖锐的叫唤声:

  “姐!姐!我不是猴子!”

  她再冲出卧房,一眼看到三个警察,拿着手铐,正围着竹伟。竹伟死命赖在那小板凳上,不停的尖声叫着:

  “姐!姐!我没做错事,我不是坏人!”

  她奔到竹伟身边去,同时,听到救护车的声音驶走了。她竟无法跟随殷超凡的车子,她带泪回头张望,霍立峰从人群中走出来,很快的说:“是××医院!我去帮你打听消息!”

  “通知他家里……”她喉咙嘶哑的说。

  “警察已经打电话通知了!”

  霍立峰跑走了。芷筠走近警察,她哀求的看着他们,走过去,她把手放在竹伟的肩上,感到他在簌簌不停的颤抖着。显然,关笼子的记忆犹新,他已经吓得半死。警察抓起他的手,要用手铐铐他,他死命挣扎,大叫着:

  “姐!姐!姐姐!我不是猴子!我不是猴子!”

  “警察先生!”芷筠哀声喊着:“请你们不要带走他!我跟你们去警察局!他……他……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没有恶意!求求你们!警察先生!你们要关,就关我吧!他……他……”一个胖女人忽然从人群里“杀”了出来,尖声的、锐利的叫着:“他是个疯子!警察先生!这个人是个疯子!你们一定要把他关起来,他上次差点把我儿子打死!他是疯子!是疯子!”

  芷筠望着她,是张太太,张志高的母亲!她无助的、哀求的对张太太伸出手去:“不是!张太太!你明知道他不是!你就饶了他吧!房子,你们拿去!饶了竹伟吧!”她含着满眼眶的泪水,环视着其他的邻居们。“你们知道的,竹伟不是疯子,是不是?你们知道的,是不是?”那么多围观的邻居,却没有一个站出来为竹伟说话,看到芷筠向他们求助,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退后了一步。芷筠再也熬不住,泪珠又滚了出来。反而是一位警员,安慰的拍拍芷筠的肩膀:“董小姐,你别着急,我们管区里出了事,总是大家的责任,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在例行手续上,我们必须把当事人带到派出所,只要不是重伤害,这种案子,属于告诉乃论,假若伤者不告,我们很快就把他放回来!”

  “如果……如果是重伤害呢?”她含泪问。

  “那就属于刑事,必须移送法办!”

  “可是……可是……”芷筠无助的紧握着竹伟的手。“他不是有意的呀!他……他是个孩子……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个孩子!”“放心,董小姐,”那警员温和的说。“我们了解你弟弟的情形,他属于无行为能力的人,法院多半会会合精神科医生来判案。”“如果我有医生的证明,他是无行为能力的人呢?”芷筠急急的问。“我有的,我有好几家医院的诊断书!你们等一等,我去找来!”“不行!董小姐,”警员耐心的说:“那诊断书你只能拿到法院里去,而且,证明他是无行为能力的人之后,他还是要关起来,关在疗养院里!”

  “那么,那么,”芷筠焦灼的说:“他是关定了吗?怎样都不能放出来吗?”“没那么恶劣呀!”警员说:“你祷告受伤的人别送命吧!再祷告被害家属不控告吧!好了!”警员把手按在竹伟肩上,命令的说:“起来吧!跟我们走!”

  竹伟又紧张的往后躲:

  “姐!姐姐!姐!”他尖叫着:“我不打坏人了!什么坏人都不打了!姐!姐姐!”他哭了起来:“我不要去!我不喜欢笼子!我不喜欢笼子!”芷筠悲痛的望着竹伟,闭上眼睛,热泪奔流在面颊上,她哽塞着说:“去吧!竹伟!跟他们去吧!这几位警察伯伯都是好人,只要你乖乖的,我明天就保你出来!去吧!竹伟!相信我!”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竹伟尖叫着,死命往后赖。“我不去!姐!救救我!我不去!姐!”他无助的大叫:“我要爸爸!姐!我要爸爸!”芷筠更加泪如雨下,她背贴着墙站着,她的头凄然的仰靠在墙上,她一任泪珠沿颊奔流,她说:

  “竹伟,我也要爸爸!我也要!我也要!”

  警察铐住了竹伟的手,把他往屋外拖去,竹伟身不由己的,跌跌冲冲的往外走,嘴里不停的喊着:

  “姐姐!我不喜欢笼子!姐姐!我不喜欢笼子!姐姐!姐姐!姐姐……”芷筠的身子沿着墙瘫软下来,坐在地上,她弓着膝,用双手紧紧的抱住了头,堵住自己的耳朵。可是,竹伟的声音仍然不停的传来:“姐姐!我不要笼子!姐姐!我不要笼子……”

  终于,警车开走了。终于,邻居们都散了。终于,四周变得比死还寂静。她仍然抱着头坐着,蜷缩着身子,像一座小小的化石。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6-30
16



  中午时分,芷筠赶到了医院。

  到医院去以前,她先去看过竹伟,给他送了几件毛衣和夹克,抱着那些衣物,她神思恍惚的走进派出所,整个人都头昏昏而目涔涔。因为这些衣服都是殷超凡买的。在派出所,警员只允许她留下东西,而不同意她见竹伟,据说:

  “我们好不容易让他安静了下来。”

  她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方法让他安静了下来?她想问,却终于没有问,只是被动的、凄然的点了点头。自从出事之后,她的喉咙中始终哽塞着一个极大的硬块,使她言语艰难。她只能大睁着那对湿润的、黑蒙蒙的眸子,哀哀无告的望着警员。这眼光使那警员心软了,感动了。于是,他安慰的说:

  “你先去吧,如果没有人告他,我们顶多拘留他三天。三天以后,没有意外,你就可以把他带走,好吗?”

  芷筠仍然哀求似的望着他。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呢?”警员说:“在我们这儿,他最起码很安全,没有人会打他,也没有人会被他打!”

  芷筠点了点头,一语不发的,她转身走出了派出所,机械得好像整个身子与意志,都不属于她自己。于是,她来到了医院。才跨进医院,霍立峰就迎了过来:

  “他在五○八病房!”他说,看着她:“放心!他不会死!”

  芷筠感谢的抬眼看天,脸色始终雪白雪白,她晃了晃,身子摇摇欲坠。霍立峰慌忙一把抓住了她。

  “你别晕倒哦!”他叫。“去沙发上坐一下吧。”

  芷筠摇摇头,软弱的靠在柱子上,她继续睁大了眼睛,询问的望着他,喉咙口的硬块在扩大,她无法开口说话。她费力的咽了一口口水,只是说不出话来。

  “我告诉你,”霍立峰看出她所迫切想知道的事:“他的肋骨断了两根,左手臂骨折断,内出血,大约是脾脏破裂,所以开刀割除了脾脏,现在,手术已经完了,他浑身上满了石膏。我亲口问过医生,没有生命危险,也不会成为残废,但是,他起码要在医院里躺三个月!”他停了停,又说:“竹伟怎么会下手这么重,我真不明白!这个殷超凡也是,他难道不会回手吗?他是木头人只会挨揍吗?”他凝视着芷筠,后者那种近乎麻木的、难言的悲切,使他恻然而内疚了。“对不起,芷筠。”他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教他打架。”

  她再摇摇头,眼珠好黑好黑,嘴唇好白好白。

  “是……”她沙哑的,终于吐出一句话来:“是我的命!我早知道……”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我逃不过……命运!”霍立峰抓抓头,他不知该如何帮助她,不知怎样才能减轻她心上的痛楚和负担,她看来早已失魂落魄,早已了无生气,她像个飘浮的幽灵。“竹伟呢?”他问。“被警察抓去了。”她离开了柱子,眼睛直勾勾的望着电梯。“我要去见超凡!”他扶住了她。“芷筠!”他叫。她茫然的站住了。“殷家全体的人都出动了,他们激动得很,看样子不会放过竹伟,你要振作一点,拿点主意出来!”

  她不解似的看着他,默默的点了点头。

  “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

  她“努力”的想着什么,却又茫然的摇了摇头。

  “嗨!”霍立峰说:“你这样子我真不放心!我陪你上楼吧!”

  她拚命摇头,终于说了句:

  “照顾竹伟!”“好!”他挺了挺胸脯,把对警察的畏惧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让我妈做点吃的,我给他送去!”

  她再点头。好像她最大的能力,只有点头与摇头。然后,她像个梦游病患一般,脚步不稳的走了过去,进了电梯。

  到了五楼,她出来了,一个个门牌找过去,她终于找到“五○八”号病房,那病房在走廊的尽头,门口有一个小厅,有两排长沙发。病房的门关得紧紧的,门上挂着“禁止访客”的牌子。她呆站在那儿,瞪视着那块牌子。举起手来,她想敲门,又无力的垂下手去。一个护士推着两瓶生理食盐水走了过来,看到她,那护士有点惊愕:

  “要看病人吗?”她问芷筠。

  芷筠又点点头。“我帮你问问看!”护士推开门,走进去了。

  芷筠仍然站在那儿。门里,是殷超凡,门外,是她。她茫然的瞪着这扇门,模糊的衡量着它的厚度。一会儿,门“豁啦”一声开了,殷文渊当门而立。高大的身子像一个巨大的门神一般,他挺立在那儿,阻住了房门的入口。

  “是你?董小姐?”他问,声音森冷得可以冻成冰块。“你要干什么?”他跨出房间,把房门拉拢。

  “我……我……”她抬眼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祈求、哀切,和无助。“我要见他。”她说着,声音很低,很哑,很固执。“请你让我见他!”殷文渊睁大了眼睛,威严的、冷漠的、恼怒的、不带丝毫同情的说:“你永远不能再见到他!在他被你那个疯弟弟杀死以前,我必须教他!你如果有一点点良心,就别再来困扰他!他不会再要你了,你懂吗?发生了这种事情,他决不可能再要你了,你懂吗?走吧!离我们殷家远远的!让我们过一点平静的日子!你如果再来纠缠不清……”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威胁与恐吓:“我会对付你们!让你和那个疯弟弟终身坐在监牢里,别想出来!”他走进了病房,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就把病房门关上了,她清楚的听到房门上锁的声音。

  她继续呆立在那儿,好半天,她才慢吞吞的挨到房门边的沙发上,软软的坐了下来。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眼睛呆呆的瞪视着殷超凡的房门。她不知道坐了多久,门开了,护士推着空瓶子出来,对她好奇的看了一眼,就自顾自的走了。她继续坐着。一会儿,几位医生结伴进去了,没多久,那些医生又出来了,她还是坐着。

  人来人往的,护士、医生,和亲友们一直川流不息的出入于“五○八”号病房。她像个雕像般坐在那儿,睁大眼睛,目送那些人进去,再目迎他们出来。她的意识几乎是停留在一种半麻痹的状态之中,全部思想和意志,都只有一件事,一个目标,她要见他,除了这个思想和意愿之外,她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没有了。她终于引起了一个护士的注意,那护士走近她,好奇而不解的望着她,说:“你在等什么?”她抬头望着护士。“我要见他!”她喃喃的说。

  “五○八号的病人吗?”护士温和的问。

  她点点头。“你知道他现在不能见客吗?”护士好心的说:“你过两三天再来吧!”她摇摇头。“我等他!”她简单的说。

  “等两三天吗?”护士惊愕的问,审视着她。“他是你的什么人?”她再摇摇头。“什么人都不是!”她慢吞吞的回答。

  那护士困惑的皱起眉头,不解的走开了。看样子,这女孩应该也住住院才对!她那样子,就好像大半个人都是死的!怪女孩!殷家的事情,谁弄得清楚?

  芷筠继续坐着,对那护士的来与去似乎都漠不关心,她就像个化石般坐在那儿。医院里那股特有的酒精味、消毒药水味对她包围过来,带着种麻醉似的作用。她觉得自己的思想越来越飘忽,神志越来越糊涂,只有心脏深处,有那么一根神经,在那儿不停的抽搐与痉挛,那隐隐的痛楚,就由心灵深处向四肢不断的扩散。她把头低俯的靠在沙发背上,心里在模糊的辗转呼号: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病房的门又开了,走出两个人来,她下意识的抬眼看了看,是范书豪和范书婷!那范书婷一眼见到她,就惊愕的说了声:“嗨!哥哥!你看是谁在这儿!”

  她向芷筠走过来,范书豪拉了拉她:

  “算了,别管闲事!由她去吧!”

  范书婷摆脱了哥哥,迳自走到芷筠身边,在她旁边坐下,她歪着头打量了芷筠一会儿。

  “你在这儿做什么?”她问。

  “我要见他!”她机械化的回答。

  “你要见他?”范书婷好像听到一个稀奇古怪的大新闻一般。“你让你弟弟把他打得半死,你还要见他做什么?你弟弟疯成这样子,为什么老早不送疯人院?”

  “他不疯。”她低声回答。

  “还不疯吗?殷伯伯说早已派人去调查打架原因,邻居都说你弟弟是个十足的疯子!他能把超凡打成这样子,除了疯子谁做得到?超凡那身材,也不见得不会打架呀!殷伯伯说要重办你们,我劝你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我要见他!”她固执的说。

  “嗨!”范书婷怪叫着:“你这人大概也有点问题吧!超凡恨都恨死你了,怎么会肯见你?”

  她震动了一下,嘴角掠过一个抽搐,低下头去,她默然不语。范书婷发现自己的话收到了相当的效果,就又顺着嘴说了下去:“不是我说你,董小姐,你既然和那个霍……霍……霍什么的好,为什么又和超凡搅在一起呢?交男朋友,是不能脚踏两条船的哦!既然给超凡撞见了,再叫弟弟来揍人,你不是做得太过份了吗?……”她越说越愤愤不平。“我们到底还是个法治的国家呀!殷家只有这一个儿子,如果打出点问题来,你们十条命也偿不了人家一条……”

  “喂喂!”范书豪一把抓起了范书婷,紧紧的皱着眉头:“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关你什么事?要你打抱不平!事实也没弄清楚,你胡说些什么?走吧!走吧!”

  “怎么没弄清楚……”范书婷还要说,但是,范书豪不顾一切的,拖了她就走,芷筠只听到她最后喊的一句话:“……看样子,她弟弟是疯子,她也有疯狂遗传!”

  芷筠低垂着头,双手放在裙褶里。在她一片混沌的意识中,她依然抓住了范书婷的几句话:

  “超凡恨都恨死你了,怎么肯见你?”

  “交男朋友,是不能脚踏两条船的哦,既然给超凡撞见了……”

  那么,是殷超凡说了什么了?他始终认为她和霍立峰好!她咬住嘴唇,牙齿深深嵌进嘴唇里去。不不,超凡,我们可以分手,以后再也不见面,都没关系!只是,不要在这种误会底下分手!超凡,我必须见你!我必须见你!我必须见你!

  走廊里的灯忽然大放光明,怎么,已经是晚上了吗?她在这儿坐了整个下午了。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芷筠糊糊涂涂的想着。从早上到现在,好像已经有几百年了,又好像只是一个刹那。她的世界已经完全粉碎,她的天地、宇宙、未来、爱情、梦想……也都跟着碎成千千万万片了!殷超凡恨她!殷家的人不许她见他,竹伟关在监牢里,殷家还要对付他们……对付?她的嘴唇上咸咸的,她用手背抹了抹,嘴唇被牙齿咬破了,在出着血!心里也在滴着血。对付?用不着了!人生还能有更悲惨的境地吗?无论殷家把她置于何地,都不可能比现在更惨了!那一扇门,隔断了她和殷超凡!那一扇门!像一条天堑,她竟无法穿越,无法飞渡!啊!她心里狂呼着,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我要见他!那怕见一面就死去!我要见他!当芷筠在门外的沙发上痴痴的,痛苦的等待时,殷超凡正在麻醉剂和止痛药的效力下挣扎,他努力想要自己清醒,在周身撕裂般的痛楚中,他的意识仍然清晰,芷筠,你在那里?睁开眼睛来,他在包围着自己周围的人群中搜寻。父亲、母亲、雅珮、姨妈、亲友、护士、医生……芷筠,你在哪里?他挣扎着,呻吟着,芷筠,你在哪里?

  看到他张开眼睛,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殷太太早已哭得双眼红肿,扑过去,她扶着床边,望着那鼻青脸肿,满身石膏的儿子,她又哭了起来,抽噎着说:

  “超凡!你怎样了?你疼吗?超凡!你瞧瞧,被打成这样子!你叫妈看着怎能不心疼呀?哦哦……”她用手帕捂着脸,哭了个肝肠寸断。“景秋!”殷文渊把太太拉开。“你别尽是哭呀,问问他要什么?超凡,”他望着儿子。“你要什么?想吃什么?哪儿不舒服?你说话!医生就在这儿!”

  殷超凡的眼光从父母脸上移开,他的思想仍然是恍恍惚惚的。而内心那股强烈的渴望却在烧灼着他,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室内,徒劳的搜寻使他的心脏发疯般的绞扭起来。芷筠!你在那里?发发慈悲,芷筠!让我见到你!冷汗从他额上冒了出来,特别护士不停的用纱布去拭他额上的汗渍。他苦恼的摇摆着头,别碰我!傻瓜!我要芷筠!芷筠!芷筠!芷筠!他心里在疯狂般的呐喊:你太残忍,你太狠心!你居然不在这儿!芷筠!他脑子里的意识开始昏乱,眼前的人影都重重叠叠的,像银幕上印重了的影像。只是,这些重叠人影中没有芷筠!芷筠,我不要伤你的心,芷筠,我再也不会打你,芷筠,我不该怀疑你,芷筠,请你来吧!请你来吧!请你来吧!你一定要来,芷筠,起码你要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芷筠,你不要太残忍吧!张开了嘴,他的眼光昏乱的在室内张望着,冷汗不停的冒了出来,滴在枕边。他听到雅珮在说:

  “他要说话!你们让开,他要说话!”

  人群更聚集起来了,几百个声音在问:

  “超凡!你要说什么?超凡!你说呀!说呀!说呀!说呀……”

  张开嘴,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嘶哑的、挣扎的低吼着:“芷筠!芷筠!请你不要太残忍!”

  闭上眼睛,他的意识飘散了,消失了,他的头侧向了一边。满屋子的人都因这句话而震慑着,一看到他的头偏过去,殷太太就紧张的大叫:“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医生走了过来,看了看。

  “没关系!是止痛针在发生作用,你们别围在床边,给他一点新鲜空气,他会一觉睡到明天早上。你们何不回去休息休息,这儿反正有特别护士照顾着!”

  “不!”殷太太固执的。“我要守着他!”

  “妈!”雅珮说:“医生讲得对,我们别围在床边,最起码,到外间来坐坐吧!”这病房是特等,有两间房间,另一间是个小会客室。大家走进会客室,殷太太跺着脚,恨恨的说:

  “我真不懂!那个董芷筠到底做了些什么残忍的事?让超凡如此痛苦!”“把他打成这样子,还不够残忍吗?”一个亲戚说。

  “不。”雅珮若有所思。“我们谁也弄不清楚当初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超凡所指的残忍,决不是肉体上的伤害,你们没听出他的语气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心都碎了。”

  殷文渊深深的看了雅珮一眼。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冷冷的说:“我派出去的人已经打过电话来,很多邻居都听到那场争吵……哼!”他仰靠进沙发里,死命咬着那根本没点火的烟斗。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为了那个霍立峰!”他望望里面那张病床:“咱们这傻小子,这次真是阴沟里翻船!白白浪费了感情不说,还被打成这样子!瞧吧!这事我决不会这么容易罢手!我已经叫张律师去写了状子!那董家姐弟……哼!”

  雅珮注视着父亲,深思的说:

  “爸,你不能听邻居们的传言呀!道听涂说,不能完全取信的!好歹等超凡完全清醒了,问他自己是怎么回事再说,好不好?爸!这个状子吗,您也问问超凡再讲吧,说不定……说不定是一场误会呢?”“误会?”殷文渊眼光森冷的望着女儿。“遍体鳞伤,总不是误会吧?即使是误伤人命,也要判过失杀人的,你懂吗?”

  雅珮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只是蹙紧眉头,困惑的深思着。夜已经很深了,早有殷家亲友打电话从餐厅叫了饭菜进来,大家围着桌子,都是食不知味。饭菜撤除的时候,一位护士小姐好奇的说了句:“门外那位小姐,从中午坐到现在,连饭也不吃,真是奇怪!”“什么?”雅珮直跳了起来。“门外什么小姐?”

  “她还没走吗?”殷文渊怒气冲冲的站起身来。“医院里的警卫呢?叫他们赶她走!”

  “爸!”雅珮阻止的喊了一声。“我和她谈谈去!”

  “有什么好谈的?她能言善道,连我都几乎被她说服过。你就叫她走!告诉她,想见超凡,是决不可能的事!要她死了心吧!”

  雅珮走出病房,一眼就看到了芷筠,她蜷缩的、瑟缩的坐在那张长沙发上,屋顶的日光灯,冷冷的照射在她发际肩头。在那寂无人烟的小厅里,她看来好渺小,好瘦弱,好孤独。她低垂着头,双手重叠着放在裙褶里,一动也不动,像个小小的雕像。雅珮走到她身边,不由自主的,心里就浮起了一股怜悯和同情的情绪,她站在她面前。

  芷筠觉得有人走近了自己,一片阴影遮了过来,她没有抬起头,也没有移动。她所有的神经,都几乎陷在一份麻木里,那过份而无望的期待,早已绞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唯一有感觉的,只是那扇门开开关关,人出人进,而她,却被关在门外。“董小姐,”雅珮叫着,把手压在她的肩头。“董芷筠,芷筠?”她改了三次称呼。芷筠迷迷茫茫的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珠黑得像漆,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上有一点猩红色的血渍。她张大了眼睛,困惑、畏怯、迷乱的看着雅珮。

  “我——可以见他吗?”她问,声音低低的、哑哑的、怯怯的、微微颤抖的。雅珮身不由主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轻轻的,她握住芷筠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柱。雅珮注意到她只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和一件同色的薄呢裙子。

  “不,芷筠。”她温柔的说:“他睡着了,你见他也没用。而且,爸爸在里面……”她点点头,睁大眼睛对着她。

  “他不许我见他。”她低语。扬着睫毛,她的眼光像只受伤的、胆怯的雏鸟。“他好吗?”她费力的问。

  “超凡吗?他很痛苦,你知道。”雅珮说,又安慰的拍拍她的手背。“放心,他会很快就好起来,他年轻,身体又壮,复元能力是很快的!”她凝视芷筠,终于问了出来:“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打起来?”

  她的睫毛垂下去了,头也垂下去了,她似乎在思索,“努力”的思索,“早晨”的事像几百年前发生的了,她咽了一口口水,轻声的、机械化的、率直的说:

  “为了霍立峰。”果然!父亲调查的并无错误!雅珮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在暗暗叹息。芷筠望着自己的裙子,望着自己的手指,她的思想不在霍立峰身上,她渴望着、迫切着、期待着的只有一件事。“他——醒过来吗?”“超凡吗?”雅珮从深思中回过身来。“是的,醒来过一下下。”“他——”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提到过我吗?”

  “是的。”她的头抬起来了,睫毛也扬起了,那对毫无生气的眸子忽然闪亮了,她的嘴唇颤抖着,声音也颤抖着:

  “他说我什么?”雅珮不想说,不忍心说,可是,芷筠那闪烁的大眼睛是让人无法回避的,那迫切的神态是令人无法隐瞒的。她悲哀的望着芷筠,诚恳而真挚的说: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很伤心,他说——”她顿了顿,坦白的看着芷筠。“他说你太残忍!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芷筠像是挨了一棍,她的身子晃了晃,头就又低下去了。她那窄窄的肩膀,一阵一阵的痉挛着,颤栗着。雅珮有些心慌,仓促中,想找些话来安慰她,可是,还没开口,病房门开了,殷文渊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雅珮!”他严厉的说:“你在干什么?”

  雅珮跳了起来,讪讪的看着父亲。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真相!”

  “没有人请你当福尔摩斯!”殷文渊说。瞪视着芷筠。“董芷筠!你一定要我叫警卫来吗?”他冷冰冰的问:“他恨你,他不愿见你,你不懂吗?请你马上离开医院,别再来打扰我们!明天,我或者会找你好好谈一下。”

  芷筠颤巍巍的站起来了,抬起头来,她直视着殷文渊,她那白纸似的脸上,像罩着一个面具,一点表情都没有,眼睛像两口黑色的深井,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张开嘴来,她用幽幽的,慢慢的,不高不低的声音,平平板板的说:

  “是的,我走了!我不再打扰你们殷家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等待的了。”

  她走了,在医院那一排长廊里,她小小的身子像幽灵般的消失在走廊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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