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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星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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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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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狄君璞坐在书房中,望著窗外那耀眼的阳光,和枝头那苍翠的绿,心中充塞著几千万种难言的情绪。心虹马上要来了,他不知道自己将对她说些什么,经过一上午的奔波,汇合了各种的资料,所有的线索,都指出了一条明确的路线;云飞是个坏蛋,而心虹在盛怒之下,将他推落了悬崖!事后,却在这一刺激下生病,丧失了记忆!这是综合了事实,再加上理智的分析后,所得到的答案。但是,以情感和直觉来论,狄君璞却不愿承认这事实,他实在无法相信,以心虹的柔弱和善良,即使是在暴怒的状况之下,她似乎也无法做出这种事情来。而且,这种“泄愤”的行为未免太可怕了,这关系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呵!不管云飞怎样罪该万死,心虹却不能假天行道!他深思著,不能遏止自己痛苦、懊恼,而若有所失的情绪。自从他第一眼看到心虹,他就觉得她惊怯纯洁雅致得像个小白兔,至今,他对她的印象未变,这小白兔竟杀过一个人,这可能吗?不,他对自己猛烈的摇头。不,那只是一个意外!一个绝对的意外!他深信这个,比所有的人都深信,因为别人或者不像他这样了解心虹!那个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小女孩!那个经常要把自己藏在阁楼里的小女孩!那个对著星河做梦的小女孩!不不,她做不出这件事情来!他重重的摔了一下头,对这件事作了最后的一个结论:这是一个意外!

  这结论作过之后,他却忽然间轻松了下来,好像什么无形的重担已经交卸了。同时,他也听到小蕾在广场上踢毽子的声音,一面赐著,她在一面计数似的唱著歌:

  “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三个娃娃踢毽子,三个毽子与天齐。踢呀踢呀不住踢,三个毽子不见了!两个飞到房顶上,一个进了泥潭里!”

  他不由自主的微笑起来,怎样的儿歌,不知是谁教她的,想必是心霞顺口胡诌的玩意儿。他站起身来,走到广场上,小蕾正赐得有劲,老姑妈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阳光下,笑吟吟的看著,手里仍然在编织著她那些永远织不完的毛衣。

  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他定睛看著,白毛衣,白长裤,披著那件她常披的黑丝绒披风,长发在脑后飘拂。修长,飘逸,雅致,纯洁,在阳光下,她像颗闪亮的星星,一颗从星河里坠落到凡尘里来的星星。她走近了,小蕾欢呼著:

  “梁姐姐,我会背你教我的儿歌了!”

  是她教的?他竟不知她何时教的?

  她站定了,气色很好,面颊被阳光染红了,额上有著细小的汗珠。这天气,经过一连两天的阳光普照,气温就骤然上升了,尤其在午后,那温热的阳光像一盆大大的炉火,把一切都烤得暖洋洋的。心虹对老姑妈和狄君璞分别点点头,就揽著小蕾,蹲下来,仔细而关怀的审视她,一面说:

  “让我看看,小蕾,这几天生病有没有病瘦了。”站起身来,她微笑的拂了拂小蕾的头发。“总算还好,看不出瘦来,就是眼睛更大了。”望著狄君璞,她又说:“我知道一个偏方可以治气喘,用刚开的昙花炖冰糖。然后喝那个汤,清清甜甜的,也不难喝。”“是吗?”狄君璞问。“可是,那儿去找刚开的昙花呢?”

  “霜园种了很多昙花,你们准备一点冰糖,等花一开我就摘下来给你们送来,马上炖了喝下去。不过,今年花不会开了,总要等到明年。”“昙花是很美的东西,可惜只能一现。”狄君璞颇有所感的说。“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只能一现。”心虹说。

  狄君璞不自禁的看了她一眼。还没说什么,小蕾已绕在心虹膝下,要心虹教她再唱一支儿歌,心虹捉住了她的小手,把她带到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真的挽著她唱起歌来。她的歌喉细腻温柔,唱得圆润动听,却不是什么童谣,而是那支有名的世界名曲:“井旁边大门前面,

  有一棵菩提树,我曾在树荫底下,做过甜梦无数……”

  狄君璞倚在门框上,望著她们,心虹的头倚著小蕾那小小的,黑发的头,她的手握著小蕾的手,她的歌声伴著小蕾的歌声,她的白衣服映著小蕾的红衣服。金色的阳光包裹著她们,在她们的头发上和眼睛里闪亮。她们背后,是一棵大大的枫树,枫叶如火般灿烂的燃烧著。这是一幅画,一幅太美的画。但是,不知为什么,这画面却使狄君璞心头涌上一股酸涩而凄楚的感觉——这该是个家庭图呵!如果那不是心虹,而是美茹,他心中像插进了一把刀,骤然的一痛。他看不下去了,掉转身子,他急急的走进了书房里。

  在椅子中坐下来,他喝了一口茶,沉进一份茫然的冥想中。窗外的歌声仍然清晰传来,带著那股说不出的苍凉韵味。他有好长的一刻,脑子里是一片空漠,没有任何思想,只依稀觉得,“人”是一个奇怪而复杂的动物,只有“人”,才能制造奇怪而复杂的故事。他不知坐了多久,窗外的歌声停了。半晌,房门一响,心虹推开门走了进来。“怎么?你为什么躲在这儿?”她问,阖上门走了过来。

  他落寞的笑笑。“小蕾呢?”他问。“姑妈带她去镇上买绣花线。”

  狄君璞没有再说话,心虹却一直走到书桌前来,立即,她把一张发著光的脸庞凑近了他,一对闪亮的、充满希冀的眸子直射著他,她迫切的说:

  “快!告诉我吧!你找到了我那个遗失的世界了吗?快!告诉我!”狄君璞的心脏紧缩了一下,面对著这张兴奋的、焕发的、急切的脸庞,他怎样说呢?那遗失的世界里没有璀璨的宝石,没有艳丽的花朵,所有的只是惊涛骇浪,和鬼影幢幢!他如何将这样一个世界,捧到这张年轻的、渴望的面孔之前来呵?

  他的沉默使她惊悸了,笑容立即从她唇边隐去,她脸上的红霞褪色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光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惶、恐惧、畏缩,和怀疑。

  “怎样?怎样?”她焦灼的说:“你找到了一些什么?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不管是好的或是坏的!”

  他推了一张椅子到她面前。

  “坐下来!”他几乎是命令的说。沉吟的,深思的看著她,多么单纯而信任的一张脸!她到底能承受多少?

  她坐了下来,更加急切和不安了。

  “到底是怎样的?你都知道了,是吗?”

  “不,”他深沉的说:“我只知道一部分。”

  “那么,把这一部分告诉我吧!请你告诉我!不要再犹豫了!不要再折磨我!”她的话深深的打动了他。

  “心虹,你真的想知道吗?”他蹙著眉问。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她嚷著。“你答应了帮助我的!你不能后悔!你一定要告诉我,求你!”“那并不是美丽的,心虹。”

  她的脸色惨白了。嘴唇微颤著。

  “不管是多么丑恶,我一定要知道!”她坚决的说。

  他再沉吟了几秒钟,然后,他下定了决心,心虹那种迫切哀恳和固执折服了他。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大声的说:

  “好吧!那么,你跟我来!”

  她惊愕的看著他,不明所以的跟在他身后,走出了书房。狄君璞开始向阁楼上爬去,他仍然抱著一种希望,就是心虹会自己回忆起一切,而不用他来告诉她。那么,这阁楼是个最好的、唤起记忆的所在。他没有变动阁楼上任何的东西,只是曾经把里面清扫过一次,拭净了那一年多来厚积著的灰尘。

  到了阁楼上面,他把心虹拉了上来,心虹惊愕而不解的站在那儿,并不打量四周,只是呆呆的看著狄君璞,困惑的说:“为什么你要在阁楼里告诉我?书房不是很好吗?”

  “四面看看,心虹,你对这阁楼还有印象吗?”

  心虹向四面张望著,狄君璞仔细的注视著她,研究著她面部的变化。心虹的目光立即被那张书桌和摇椅所吸引了。她发出一声兴奋的轻喊,就对那张摇椅直冲了过去,坐在椅子中,她摇动了起来,高兴的说:

  “这是我的摇椅,我的宝座。”抬起头来,她注视著屋顶上那透明的天窗。狄君璞这时才发现,这摇椅的位置是正对这天窗的,现在,阳光正从那天窗里斜射进来,成为一条闪亮的光,心虹就沐浴在这条阳光里。她的眼睛被阳光照射得睁不开来,虚眯著眼睛,她像沉浸在一个梦里一般,说:“晚上,坐在这摇椅里,正可以从天窗看到外面天空中的满天星斗,那些星闪亮著,一颗颗亮晶晶的,像是什么小天使的眼睛,悄悄的注视著我。星星多的时候,就会有那条星河,我总是幻想著,我会摇一条小船,在那星河中荡漾,河水是由无数的星星组成的,每颗星星中有一个梦,我一面摇船,一面捞著那些星星,捞了一船的星星,堆在那儿,对著我闪烁。”

  她述说得好美好美,她脸上的表情温柔如梦,狄君璞几乎为之神往。她低下头来,看著狄君璞,眼睛里有著梦似的光辉。“我很傻,是不?”“不。”狄君璞说:“但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她有些困惑。“小时候吧!不不,小时候这摇椅在爸的书房里,我们搬家以后才搬上来的。那么,是前几年吧,我喜欢到这空的农庄里来。”

  “晚上吗?一个人在这空的农庄阁楼上看星星?你不怕吗?”“啊,我……我不知道,我……我想……”她嗫嚅著,轻蹙著眉梢,她在费力的思索。“我想,或者,或者是心霞陪我来,我不记得了。啊,这书桌……”她跳起来,走到书桌背后,坐进那椅子中,她立刻看到了桌上那颗雕刻著的心形。她扑过去,用手摩挲著那颗心,审视著那心中写的字迹,她的嘴唇发白了。抬起眼睛来,她看著狄君璞,惶恐的说:“这是我的字,但是,我不记得,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写这些?这是谁刻的,我吗?”他紧紧的望著她。“应该由你来告诉我,”他说:“是你吗?”

  她重新瞪视著那颗心,一种惊恐的、惶惑的表情浮上了她的脸,她的眼睛直瞪瞪的。她的意识正沉浸在一个记忆的深井中,在那黑暗的井水中探索,探索,再探索!然后,她猛的一惊,迅速的拉开了那书桌的抽屉,她发现了那些纸团,那些揉绉的、撕裂的纸张。她开始一张一张的打开来看,一张一张的研究著,她找著了那张写满名字的纸,她喃喃的念著:“卢云飞、卢云扬、江梨、魏如珍、萧雅棠……天哪,我只知道一个江梨,她是心霞的同学,在霜园住过,后来去美国了。但是,其他的是些什么人呢?卢云飞,卢云飞,卢云飞……”她费力的、挣扎的思想著,她的嘴唇更白了,脸上毫无血色。她开始颤抖,眼睛恐怖的瞪著那张纸,她的意识在那深邃的井中回荡,旋转。逐渐的,逐渐的,逐渐的……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脑中复活。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蠢动著复活……她惊悸著跳起来,喘息的,受惊的瞪视著狄君璞。

  “不许昏倒!”狄君璞命令的说,语气是坚定的,有力的。“你没有任何昏倒的理由!你身体上没有病!现在,告诉我,你想起了什么。”她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里面盛载著一个令人惊惧的、遗忘的世界。她嗫嚅的、结舌的呢喃著:

  “那是……是叫卢云飞吗?”她可怜兮兮的,没有把握的问。“那……那男人!是……是有一个男人,是吗?他……他叫卢云飞,是……是吗?”

  “看下面一个抽屉!”他命令著。

  她惊惧的拉开了,那里面是一叠小说;巴黎圣母院,七重天,战地钟声,嘉丽妹妹……她的眼光射向旁边的摇椅。

  “是了!”她骤然说:“我总是拿一本小说,坐在那摇椅上看,一面等著他!等著他!等著他!常常一等好几小时!有时等得天都黑了,我就……就……”她抬头看那天窗:“是了,我就看著那条星河做梦!”

  “他是谁?”他用力的问。

  “云飞!”这次,答复是迅速而干脆的。

  “说下去!”他再命令。

  她惊惶了。因为吐出那个名字而惊惶了。她的眼睛瞪得更大,脸色更白。她面上的表情几乎是恐怖的,望著他,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往椅子的深处退缩,好像他就是使她恐惧的原因。她的头震颤的、急促的摇动著。

  “不不不,”她一叠连声的说:“不不不!我不知道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不知道!我怕,我怕……”

  “怕什么?”他追问。“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想!用你的思想去想!”他低沉的、有力的说:“你如果真要知道谜底,不要退缩,不要怕!想!努力的想!你想起什么了吗?是的,那人名叫云飞,怎样?还有些什么,你告诉我!”“不,”她逃避的把头转开,眼底的恐惧在加深:“不!我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她猛烈的摇头。

  “那么,这个能帮助你记忆吗?”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本小册子,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她瞪视著那本册子,畏怯的看著那封面上的玫瑰花,惊惶的低语:“这是我的。你……你在那儿拿到的?”

  “就在这书桌的抽屉里。现在,打开来,看下去!”

  她怯怯的伸出手来,好像这是什么会爆炸的机关,一翻开就会把整个阁楼都炸成粉碎似的。迟迟疑疑的,她终于翻开了那小册子。一行一行,一段一段,一页一页,她开始看了下去,而且,即刻就看得出神了。随著那一页页的字迹,她的面色也越来越白,眼神越来越凄惶,那记忆之匙在转动,又转动,再转动……那笨重的、生锈的铁门在沉重的打开,一毫,一厘,一分,一寸……她终于看完了那本小册子,她的眼睛慢慢的抬了起来,望著那站在对面的狄君璞。她的大眼睛是蒙蒙然的,一层泪浪逐渐的漫延开来,迅速的淹没了那眼珠,像雨夜芭蕉树叶上的雨滴,一滴滴的沿著面颊滚落,纷纷乱乱的跌碎在那书桌上的小册子上面。她微张著嘴,低低的在说著什么,他几乎辨不清楚她的语音,好一会儿,他才听出来她是在背诵著什么东西:

  “……于是,他在岩石上磨著、碾著、揉著,终于弄碎了他自己。但是,一阵海浪涌上来,把他们一起卷进了茫茫的大海,那磨碎了的沙被海浪冲散到四面八方,再也聚不拢来……”原来她背诵的竟是两粒细沙里的句子!背到这里,她已泣不成声,她弯下了腰,匍伏在桌上,把面颊埋在臂弯中,哭泣得抬不起头来。她还想没什么,但是没有一个句子能够成声,只是在喉咙中干噎。狄君璞扑了过去,捉住了她的手臂,让她面对自己,他摇撼著她,焦灼的喊著:

  “心虹!心虹!抬起头来,看著我!心虹!”

  她泣不可仰,头仍然垂著,泪珠迸流。她哭得那样厉害,以至于浑身痉挛了起来,她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和那痉挛徒劳的挣扎著。狄君璞大惊失色,又急又痛,他迅速的把她拥进了怀中,用自己的胳膊紧抱著她,想遏止她的哭泣和痉挛。他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怀里,拍抚著她抽动著的背脊,用各种声音呼唤她的名字,一面痛切的自责著:

  “心虹!心虹!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看这本小册子,我不该逼你回忆!哦,心虹!心虹!你不要哭吧!求你不要哭,请你不要哭吧!哦,心虹!心虹!我怎么这样傻,这样笨,这样愚蠢!我干嘛要让你再被磨碎一次?呵,心虹!请不要哭吧!请你!”他把她的头扳起来,使她的脸正对著他。她闭著眼睛,湿润的睫毛抖动著,面颊上泪痕狼藉,新的泪珠仍然不断的从眼角涌出,迅速的奔流到耳边去。她的嘴微张著,吐出无数的抽噎,无数的呜咽,她的痉挛和哭泣都无法停止。他掏出手帕,徒劳的想拭干她的泪痕,他拥抱她,徒劳的想弄温暖那冰冷的身子。他继续恳求著:

  “别哭吧!心虹,那些事都早已过去了,它再也伤害不到你了,别哭吧!别哭吧!求你,别哭吧!”

  她仍然在哭,不停不休的哭,他望著她,眼看著那张苍白的脸被泪痕浸透,眼看著那痛苦在撕裂她,碾碎她,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眼看那瘦弱的身子抖动得像寒风中枝上的嫩叶……他焦灼痛楚得无以自处。然后,忽然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竟俯下头来,一下子吻住了那抖动颤栗著的嘴唇,遏止了那啜泣抽动的声音。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慢慢的移开了自己的唇,抬起头来,注视著她。她的睫毛扬起了,一对浸在水雾里的眸子,好惊愕,好诧异,又好清亮,好晶莹的望著他。那颤抖、痉挛、和哭泣都像奇迹般的消失了。她只是那样看著他,那样不信任的,恍惚如梦的看著他。天窗外,已近黄昏的光线柔和的射了进来,把她的脸笼罩在一片温柔的落日余晖之中。

  “嗨,心虹。”他试著说话,喉咙是紧逼而痛楚的,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这一个意外的举动,使他自己都受惊不小。“你好些了吗?”他柔声的问,想对她微笑,却笑不出来。她仍然惊愕而不信任的看著他,一瞬也不瞬。半晌,她抬起手来,用那纤长的手指,轻轻的、轻轻的碰触他的嘴唇,低声的说:“你吻了我。”“是的。”他轻声说。她的身子软软的倚在他的怀中,她的眼光也软软的望著他,然后,她低低叹息,慢慢的阖上了眼睛。

  “我好累,好疲倦,”她叹息著说:“我现在想睡了。想好好的睡一下。”“你可以好好的睡一下。”他说,抱起她来,把她抱下了楼梯,抱进了书房里,他把她放在躺椅上,拿了自己的棉被,轻轻的盖住了她。她阖上眼睛,真的睡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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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小时后,心虹从一段甜甜的沉睡中醒来,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她首先看到的,就是书桌上那盏亮著的台灯,和窗外那迷蒙的夜色。然后,她看到了狄君璞,他正坐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手里握著一本书,眼睛却静静的望著她。两人的目光一接触,他立刻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对她温存的一笑。“你睡得很好,”他低低的说。“现在,舒服了一点吗?”

  她有些神思恍惚,一时间,她似乎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睡在这书房里。但是,立即,整个下午的事都在她脑中飞快的重演了一遍。对过去的探索、阁楼、摇椅、写著名字的纸张、小说,和那本小记事册!然后,然后是什么?她的眼光再度和狄君璞的相遇,她的心脏不禁猛的一跳,一股热烘烘的暖流从胸口向四肢迅速的扩散。呵!他吻了她!这是真的吗?他竟吻了她!她下意识的伸手抚摩自己的嘴唇,似乎那一吻的余温仍在。她的脸红了,像个初恋的、羞赧的小妇人,她的头悄悄的垂了下去。“饿了吗?”他俯视她,声音那样温柔,那样细腻,那样充满了一种深深切切的关怀之情,“我让阿莲给你下碗面,我们都吃过晚饭了。”他站直了,想走到门口去。

  她一把拉住了他,她的眼光楚楚动人的望著他。

  “不要。”她轻声说。“不要离开我!请你!”

  “我马上就来,嗯?”“等一下,我现在还不想吃。”

  “那么,好吧。”他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她面前,用手按著她说。“你再躺一会儿,好吗?看样子,你还有点懒懒的呢!”她依言躺著,用一只手枕著头,另一只手在被面上无意识的摩挲著,她的思绪在游移不定的飘浮,半晌,她不安的说:“我来了这么久,家里没有找我吗?”

  “高妈在饭前来过了,小蕾告诉她,说你陪她玩累了,所以睡著了。我已经跟高妈说过,要你父母放心,我晚上负责送你回去。所以,你不必担心,好好的躺著吧!”

  她点点头。呵!小蕾!那个善于撒谎的小东西呵!她的思想又在飘浮了,飘出了书房,飘上了阁楼,飘到了那本小册子里,她的眉头猛然皱紧,下意识的把头往枕头里埋去,似乎这样子就可以躲掉什么可怕的东西。狄君璞用手抚摩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扳了过来,使她面对著自己。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的望著她,脸上带著股坚毅和果断,他用低沉有力的声音,清晰的说:“听著,心虹。我知道你现在已经记起了过去的事,你一定感到又痛苦又伤心!但是,那些事都早已过去了,你要勇敢些,要面对它们,不要让它们再来伤害你,听到了吗?知道了吗?想想看,心虹,有什么可悲的呢?不是另有一段新的人生在等著你吗?”她瞅著他,眼神是困惑而迷惘的。

  “但……但是,”她怯怯的说:“‘过去’到底是怎样的呢?”

  他一惊,紧盯著她。“怎么!”他愕然的说:“你不是已经记起来了吗?关于你和卢云飞的一切!”“卢云飞?是了!”她像骤然又醒悟了过来,不自禁的闭了闭眼睛。“云飞,对了,他的名字叫云飞。我常在阁楼里等他,我们相偕去雾谷,我们有时整日奔驰在山里,有时又整日坐在阁楼中静静相对。他是爸爸公司里的职员,他有个弟弟叫云扬,他们住在镇外的一个农舍中,生活很清苦。”

  “你瞧!你不是都记起来了吗?”狄君璞兴奋的说。“但是,今天已经够你受了,我不要你今天讲给我听。等过几天,你完全平静以后,你再慢慢的告诉我!”

  “不!”她说,陷进了记忆的底层,努力的在思索著。她作了个阻止的手势,说:“别打扰我,让我想!是的,父亲不赞成我和云飞恋爱,说他太油,太滑,太不走正路。我们的恋爱很痛苦,同时,我发现云飞对我并不忠实,他也追求心霞,又和江梨调情,还有别的女人,很多很多。他要我跟他走,我始终没有勇气,因为我在潜意识中,并不信任他。可是,另一方面,我又爱他爱得如疯如狂!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然后,爸爸把他从公司里开除了,他们在霜园大吵,云飞又说要带我走。爸爸把我关了起来,然后,然后……”她尽力思索,眉心紧紧的蹙在一起。“爸爸把我锁在屋里,我想逃出去。我哀求高妈帮助我,看在我已死的母亲面上帮助我。然后……然后……然后……”她睁大眼睛,惊慌的看著他。“然后怎样了?我怎么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然后我就生病了吗?就失去记忆了吗?”狄君璞凝视著她。一开始,那记忆的绳索已经理清楚了,可是到了这重要的关口,就又打了结。在心理学上要分析起来,从她出走到云飞的死,一定是她最不愿回忆的一段,一定也是对她最痛苦的一段。他沉吟了一下,提示的说:

  “记得萧雅棠吗?”“萧雅棠……她不是云扬的女朋友吗?长得很美的一个女孩子。”“她是云扬的女朋友吗?”他追问。

  “怎么……她……啊,是的,她和云飞也有一手,这就是云飞,他还说他在这世界上只爱我一个!他欺骗我,他玩弄我,我为他可以死,而他……而他……”她喘息,又不能自已的愤怒了起来。“而他这样欺侮我呵!”

  “你怎么知道他和萧雅棠也有一手呢?”他再问。

  “我知道了!我就是知道了!”她暴怒的说,眼睛冒著火。“我不知道怎样知道的,但是我知道了!他欺侮我,他骗我!他是魔鬼,他不是人!而我那样爱他,那样爱!我可以匍伏在他脚下,做他的女奴!他却欺侮我,那样欺侮我呵!”

  他坐到她的身边,拥住了她,捧著她的脸,抚摩她的头发,温温柔柔的望著她。“别生气,心虹,别再想这些事了,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来,擦干眼泪,擤擤鼻涕吧!”

  她在他的大手帕里擤了擤鼻子,擦净了脸。坐起身来,她望著他。她的长发蓬松著,双眸如水,那神态,那模样,是楚楚堪怜的。“怪不得,”她幽幽的说:“我总是觉得有人叫我跟他一起走!怪不得我总是觉得忧郁,怪不得我总依稀恍惚的觉得我生命里有个男人,原来……原来是这样的!”

  “抛开这件事,不许再想了,心虹!”狄君璞站起身来。正好有人敲门,他走过去打开房门,是笑容满面的老姑妈,手里正捧著一碗热腾腾的肉丝面,笑吟吟的说:

  “我听到你们在屋里讲话,知道梁小姐一定睡醒了,快趁热把面吃了吧!”她走进来,笑著对心虹说:“梁小姐,你多吃一点,包管就会胖起来,身体也会好了!”

  心虹有些局促,慌忙推开棉被,坐正身子,羞涩的喃喃著:“这怎么好意思,姑妈!”

  “别客气,这是我自己下厨做的呢,就不知道梁小姐是不是吃得来!”老姑妈笑著说。

  狄君璞已经端了一张小茶几,放在心虹面前,姑妈把面放在小几上,一叠连声的说:

  “快吃吧,趁热!来,别客气了。”

  心虹只得拿起筷子,老姑妈看著她吃了几口,殷勤的问著咸淡如何,心虹表示好极了。老姑妈有些得意,更加笑逐颜开了。看了看心虹,再看了看狄君璞,她心中忽然有了意外之想,真的,为了美茹,狄君璞已经消沉了这么久。眼前这个女孩,又有哪一点赶不上美茹呢?难得她和小蕾又投缘。虽然对狄君璞而言,心虹是显得太年轻了一点,但是,男的比女的大上十几岁,也不算怎么不妥当。假如……假如……假如能成功,老姑妈越想越乐,忍不住嘻嘻一笑,那才真好呢!她可别在这儿夹萝卜干碍事了!她慌忙向门口走,一面对狄君璞说:“君璞,你陪梁小姐多谈谈哦,碗吃好了就放著,明天早上阿莲会来收去洗。我照顾小蕾睡觉去,你就别操心了,只管陪梁小姐多聊聊。嘻嘻!”她又嘻嘻一笑,急急忙忙的走了,还细心的关上了房门。她这一连两个嘻嘻,使心虹莫名其妙的涨红了脸。狄君璞也不自禁的暗暗摇了摇头,他知道老姑妈在想些什么,自从美茹离去以后,她是每见一个女孩子都要为他撮合一番的。

  心虹吃完了面,她是真的饿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她的好胃口使狄君璞高兴,望著她,他问:

  “再来一碗?”“不了,已经够了,真的。我平常很少吃这么多。”用狄君璞的手帕擦了擦嘴,她站起身来,想收拾碗筷,狄君璞说:

  “让它去吧!”他们把茶几搬回原位,心虹把躺椅上的棉被折叠好了,把碗筷放到一边去,又去盥洗室洗了洗手脸,折回到书房里来,她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翻了翻狄君璞桌上的手稿,她没有说话,沉默忽然间降临在她和狄君璞之间了。

  在这一刻,他们谁都没有再想到云飞,和那个遗忘的世界。他们想著的是那一吻,是未定的前途,是以后的故事,和他们彼此。室内很静,窗外的穹苍里,又有月光,又有星河。室内,台灯的光芒并不很亮,绿色的灯罩下,放射著一屋子静静的幽光。她坐在灯下,长发梳理过了,整齐的披在背上。那沉静的、梦似的脸庞,笼罩在台灯的一片幽光之下。那眼神那样朦胧,那样模糊,那样带著淡淡的羞涩,和薄薄的醉意。温柔如梦,而光明如星!他看著她,不转睛的看著她,心里隐约的想著梁逸舟对他说过的那些警告的话,但那些话轻飘飘的,像烟,像云,像雾,那样飘过去,在他心中竟留不下一点重量和痕迹。他眼前只有她,他心里,也只有她!

  那沉默是使人窒息的,使比言语更让人心跳,更让人呼吸急促,更让人头脑昏沉的。他慢慢的移近了她,站在她对面,隔著一个书桌,对她凝视。她迎视著他,他可以在她的瞳仁中看到自己。她的手指,无意识的卷弄著一张空白的稿纸,把它卷起来,又把它放开,放开了,又卷起来,是一只神经质的,忙碌的小手!终于,他的手盖了下来,压在那只忙碌的小手上。而她呢?发出了那样一声热烈的、惊喜的、压抑的轻喊,就迅速的低下头来,把自己的面颊紧贴在他的手背上,再转过头去,把自己的唇压在那手背上。

  他的心猛跳著,跳得狂烈,跳得凶野。这可能嘛?那磨碎的细沙又聚拢了,重新有一个完整的生命和一份完整的感情,这可能吗?他望著那黑发的头颅,这不是也是一颗磨碎了的细沙吗?两粒磨碎了的细沙如果相遇,岂不是可以重新组合,彼此包容,结为一体?不是吗?不是吗?不是吗?他的呼吸急促了,他兴奋著,也惊喜著。翻转了自己的手,他托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托起来。天哪!她有怎样一对热烈而闪烁的眼睛呀!他觉得自己被融解了,被吞噬了。他喘息的低唤:“心虹!”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

  “嗯。”她轻哼著。“这是真的吗?”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眼光如梦。“请你告诉我。”

  “这是真的!”他说,突然振奋了。“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该知道了。”他喉咙喑哑。“过来!”他说,几乎是命令的。

  她站起身来,绕过桌子,一直走到他身边。仰著头,垂手而立。她脸上焕发著光采,眼睛清亮如曙色未临前的晨星。面如霞,眉如画。那小小的嘴唇嫣红而湿润,轻嘬著一个少女的梦和火似的热情。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擂鼓似的猛击著,他的头昏昏然,目涔涔然,眼前只看到那焕发的,燃著光采的脸。他无法控制自己,哑著声音,他还想抗拒自己的意识:

  “你可想离开这儿?”“不,我不想。”她说。

  他叹息,揽住她,他的唇压了下来,压在她那温软的、如花瓣似的唇上。她紧偎著他,她的手环抱著他的腰,她热烈的响应著他。她所献上的,不止是她的唇,还有她那颗受过创的、炙热的、破碎过而又聚拢来的那颗心。他的唇如火,他的心如火,他的头脑里也像在烧著火。意识、思想,都远离了他,他只一心一意的吻著,辗转的、激烈的吻著。

  这就是人类最美丽的一刻,不是占有,不是需索,而是彼此的奉献。在这一吻中,宇宙已不再是洪荒,世界也不再是荒漠。整个地球、宇宙,和天地,都从亘古的洪荒中进入了有生命的世纪。花会开,鸟会鸣,月会亮,星星会闪烁,草木向荣,大地回春,人——会呼吸,会说话,会哭,会笑,会——爱。狄君璞抬起头来,用手捧著她的脸,他望著她。她星眸半掩,睫毛半垂。醉意盎然的脸庞上半含微笑半含愁。这牵动他的神经,搅动他的五脏。他拉著她在躺椅上坐下来,把她的手阖在他的双手中。他轻唤:

  “心虹。”“嗯?”她扬起睫毛,眼珠像是两粒浸在葡萄酒中的黑葡萄,带著那样多的酒意望著他。

  “你知道这意识著什么?”

  “不需要知道。”她摇摇头,眼珠却忽然潮湿了。“你为什么不在四年前出现呢?”她哀愁的问。“那么,我可以少受多少苦呵!而且,我献给你的,将是一个多么干净而纯洁的灵魂!”四年前?四年前美茹还没有离开他,即使相遇,又当如何?人生,有的是奇妙的遇合与安排。他深吸了口气,凝视著她,恳切的说:“你的灵魂永远干净而纯洁,心虹。在人生的路上,在感情上,我们都经过颠踬和打击,我们都曾摔过跤,都曾碰得头破血流。但是,现在我们相遇,让我们彼此慰藉,让我们重新开始。再去找寻那个我和你都深信的、存在著的那个美丽的世界。好吗?心虹?”

  心虹的眼里仍然漾著泪光,仍然那样痴痴的看著他。

  “你会不会认为我不够完美?”她说:“我总觉得遗憾,你应该是我的第一个爱人!”

  “你也不是我的第一个爱人,”他说:“你在乎吗?”

  她摇摇头。“只愿是最后一个!”她说。

  “而且,是唯一的一个!”他接口,把她揽在胸前,让她那黑色的头紧倚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她闭上眼睛。“天哪!”她叹息的低语。“我现在才知道,这一年多以来,我是多么的疲倦。像在浓雾里茫无目的的追寻!我奔跑!我寻觅!我经常落入那黑暗的深井里,又冷、又潮湿、又孤独、又无助。我挣扎又挣扎,奔跑又奔跑!这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旅程!现在,我终于找到了港口。呵,你可让我这条疲倦的船驶入港口吗?”“是的,心虹。你休息吧!让我来帮你遮著风雨,挡著波涛。你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事了,因为……”他吻吻她的头发,他的嘴凑在她的耳边。“有我在这儿。”

  “我们的前面没有风浪吗?”她低问。

  他震动了一下。“即使有,让我去克服。我不要你担任何的心。”

  她沉思片刻。“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是的。”“如果你有了我,你能把你以前的太太完全忘怀吗?”

  他沉默了一下。“你现在有了我,你能忘怀云飞吗?”“我已经不记得他了,事实上,我早就不记得他了。我患了失忆症,不是吗?是你把他找回来的。”

  “我是傻瓜!”他低语,诅咒的。“现在,你能再患失忆症吗?”“如果你希望我患。”“我希望。”“已经患了!”她笑著说,抬起头来,天真而坦白的望著狄君璞:“现在,我的生命像一张白纸一样的干净,这张白纸上,只写著一个名字;狄君璞!啊,”她凝视他,猛的又扑进他的怀里,抱住了他的颈项。“啊!救我,狄君璞,我早就知道你是我唯一的救星。救我!保护我,狄君璞,让我不要再遭受任何的风雨摧折了!”

  他揽住了她,紧紧的,他的眼里有泪。是的,这是一场漫长的跋涉,不止她,还有他。在感情的途径上,他们都曾遭受过怎样致命的风暴!而现在,他们静静相依。在他们的前途上,还会有风暴和雷雨吗?她,这个小小的、依附著他的人儿呵!他是不是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她,给她一段全新的、美好的未来?他的背脊挺直了,他的胳膊更加强而有力的揽紧了她。窗外,那天上的星河里,无数的星星在静悄悄的闪烁著,像许多美丽的、天使们的、窥探著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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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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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一夜无眠,幸福来得那样快,那样突兀,狄君璞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当早晨的阳光,灿烂的射入了窗内,一直照到他的床上,他仍不想起床。整夜,他脑子里都回旋著她的影子,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凝视,她的沉思。还有她那份炙烈而奔放的热情。呵,这是上天的安排吗?当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早已不能爱也不能恨的时候,他却会搬到这农庄里来,神奇的碰到了心虹!偏偏她也是愁肠万斛,迷离失所。他还记得第一次听到她在雾谷中婉转低吟:

  “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却难驱遣……”

  现在,再也没有愁字了!生命是崭新的,感情是崭新的,那份喜悦,也是崭新的!“河可挽,石可转,那一个愁字,也可驱遣。”哪!他翻身下床,披衣盥洗,眼前心底,都是一片灿烂的阳光。昨晚,他并没有送心虹回家。他们相对而坐,在那份迷迷糊糊,朦朦胧胧,恍恍惚惚的心情里,根本不知道时间的飞逝,然后,老高来了,他衔主人之命,前来接取小姐,狄君璞只得让心虹跟著老高离去,他站在门口,看著他们隐入那月光下的枫林小径,看著她的长发飘飞,衣袂翩然,再也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他当时的心境,是惊?是喜?是温柔?是迷糊?是充实?是空虚?是甜蜜?是惆怅?人类的一个“情”字,是几千百种句子,也无法形容于万一的。

  她昨晚睡得好吗?可曾也像他一样失眠?她现在起床了吗?她是不是在记挂著他呢?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唱歌?念诗?在花园中散步?几千几万个问题,几千几万种关怀。最后,这些问题和关怀都汇合成了一个强而有力的渴望:他要马上见她!他想立即去霜园。也由于这一念头,他才认真的想起梁逸舟曾给过他的警告。他是不会喜欢这件事情的!当梁逸舟知道之后,会怎么说呢?他会认为他在勾引心虹?在欺骗一个少女的心?他会反对?会坚持?会认定心虹跟著他将会不幸?他想起梁逸舟对他说过的话:

  “……那样一个生活在梦幻里的孩子,她是不务实际的,她常会冲动的走入感情的歧途。她根本不会想到你比她大那么多,又是她的长辈,又有孩子,又有过妻子……”

  “见鬼!”他不自禁的诅咒,谁规定过有孩子和“有过”妻子的男人就不能恋爱?为什么爱上他就是“走入感情的歧途”?梁逸舟!你未免太不公平!他愤怒的咬了咬嘴唇。不行!他非去看梁逸舟不可,他一定要铲除这条爱情之路上的荆棘!什么荆棘?天知道!这很可能是一块阻路的岩石呢!

  他走到客厅,老姑妈用一种含笑的,而又神秘的眼光迎接著他。说:“早餐想吃什么?”“不,我不吃了,我马上要出去办点事!”

  “爸!”小蕾在一边叫著:“我跟你一起去!”

  “糊涂孩子!”老姑妈慌忙把小蕾拉进自己的怀中,笑吟吟的说:“你爸爸要出去办正经事,怎么能带你去呢?你还是在家里陪著婆婆吧!”一面,她抬头看著狄君璞:“去吧!办事去!回不回来吃午饭?”

  “大概回来吧!”狄君璞没把握的说。

  “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姑妈问。

  “什么?”狄君璞没听懂,诧异的望著姑妈。

  “你不带梁小姐回来吃午饭吗?”姑妈对他笑眯眯的挤了挤眼睛。“我自己下厨房,给你们炒一个辣子鸡丁。”

  狄君璞不禁失笑了,拍了拍老姑妈的肩膀,他笑著点了点头说:“不管怎样,我想吃你的辣子鸡丁。”

  走出了农庄,他丝毫也没有犹豫,就沿著那条小径,往霜园的方向走去了。小径两边的枫树,这几天落叶落得十分的快,在树枝尖端,嫩绿中带著微红的新叶,正一片片的冒了出来。这提醒了狄君璞,严冬将逝,春意先来。他踏著那簌簌的落叶,心头不知怎么,竟有点儿暖烘烘的了。

  “嗨!狄先生,我正要找你!”

  一个清脆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抬起头来,心霞正亭亭然的站在他面前,依然是一身火似的红,一对锐利而有神的眸子正直视著他。“哦,是你,”他回过神来,如果是心虹多好!“你怎么没去学校?今天没课吗?”“你一定日子过糊涂了,快过阴历年了,学校在放假,我们有两星期寒假。”“哦,怪不得姑妈和阿莲整天忙著晒香肠!”狄君璞说。过年!随著年龄的增长,他对过年的兴趣一年比一年淡,到了现在,过年反而徒增惆怅了。“你说你在找我?”他问。

  “是的。”“一面走一面说好吗?我正想去看你父亲。”

  “为什么?为了姐姐吗?”心霞迅速的问。

  狄君璞一惊,不自禁的看了心霞一眼,这个女孩子又知道些什么呢?她决非“无所为”而来呵!

  “你想说些什么?”他问。

  “我想劝你放手!”她大声而有力的说。

  “放手?你是什么意思?”

  “云扬告诉我,你去看过他了,你也去找过萧雅棠,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她紧盯著他,眼光和语气都是咄咄逼人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了。”他轻声的说。

  她站住了,深深的望著他。在一瞬之间,她眼底的那抹敌意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恳挚的、祈求的、忧愁而深沉的眼光。“狄先生,你听我说。”她说了,语气是平和而恳切的。“我希望你不要再深入的去打听姐姐的故事,这对姐姐并没有好处。你现在已经知道得不少,我想,我不如坦白告诉你,假若你听了之后能够放手的话。姐姐是个个性很强的人,她敢爱,她也敢恨,你不要看她外表文文弱弱,实在,她有一颗像火一般的心。我想,我对不起姐姐,云飞……他……他曾追求我,我只是好玩,我太年轻,根本不懂事,所以,也……也没有完全拒绝他,我好奇,我从没跟男孩玩过。云飞,他教我接吻,他劝我嫁给他,他说我比姐姐可爱……”她苦恼的摇摇头。“我实在是幼稚!他满足了我的虚荣感!结果,姐姐知道了一切的事……”“你不用告诉我,这一段我全知道了。”狄君璞打断了她。

  “是吗?”她惊奇的,颤栗了一下。“那么,你要把这件事告诉爸爸吗?”“原来你爸爸竟不知道!”

  “求你别告诉他!”她焦灼的说:“在爸爸心目中,我一直是个天真的小孩子,你别告诉他好吗?”

  “你放心,心霞,我要和你爸爸谈的事与这件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会吐露任何一个字。”

  她松了一口气。他们继续往前走去。

  “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她说:“我欺骗了姐姐,你猜姐姐发现之后怎么样?她抱著我哭,没有讲一个字责备的话,我后悔得要死,她反而安慰我,她说,如果有人错,不是她,不是我,应该是云飞!你懂了吗?所以,她后来在悬崖上杀了他!”“哦,原来你也给你姐姐定了罪了。”狄君璞闷闷的、冷冷的说了一句。“你还是没有了解,”心霞有些烦躁不安,她焦灼而急切的说:“算了,我把一切都说出来吧。当我们在悬崖顶上的栏杆边找到姐姐的时候,姐姐并非完全人事不知的,爸爸抱住她的时候,她还曾睁开眼睛来,对爸爸说了一句话,我那时正在旁边,那句话我们两个都听得很清楚,她说:‘爸,我终于杀了他了!’说完,她就昏倒了,以后就一直没清醒过,等她真的清醒时,她就患上失忆症了。我和爸爸,为了保护姐姐,都决定不提这句话,但我们心中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反而庆幸姐姐是患了失忆症了。你懂了吗?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都不愿意你去追究真相的原因,你现在明白了吗?你不会说出去吧?”他看著心霞,那张年轻的脸庞上一片坦白的真挚,他知道她说的都是真话。掉头看著太阳,那明朗的天空,看不到任何的阴云,但他的心情却沉重了起来。

  “事实上,云飞也不是很坏,他只是用情不专。”她又说了下去。“在这件事件里,我也不能逃掉责任,有时,我觉得我才是凶手!姐姐是无辜的!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向姐姐赎罪。”他深思了一会儿,觉得心中澎湃著一股难以遏止的激情,他忽然站定了,注视著心霞,他的呼吸急促,他的眼睛闪亮,他的面颊发红。他很快的,一连串的说:

  “听著,心霞!让我告诉你我心里所想的!不管有多少事实向我证明心虹推落了云飞,甚至心虹亲口承认过,但是,我决不相信这件事!心虹会暴怒如狂,会痛不欲生,但是她不会杀人!她连一条小虫子都不会伤害!这件坠崖的事件必然是个意外!我坚信不疑!因为我知道心虹,她在绝望之时只会自苦,不会杀人!我知道她知道得太清楚太清楚了!她的每根纤维,每个细胞,每丝细微的感情,我都知道!”

  她惊愕的站在那儿,瞪大了眼睛望著他,那样惊愕,她有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然后,她深吸了口气,喃喃的说:

  “嗨,你爱上她了!”“是的!”狄君璞毫不掩饰的承认,仍然在激动的状况中。“我爱上她了,不止我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我,你知道这意味著什么吗?是一棵枯死了的树又发出了新芽,有了新的生命和生机,你懂吗?心霞,你一心想要帮助你姐姐,那么尽你的力量吧,促成这件事!我现在要去见你父亲,他必然会反对,如果你真爱你姐姐,想办法帮帮她也帮帮我吧!”

  她的眼睛里闪耀著一片惊异的光芒,一瞬也不瞬的瞪视著他,是震惊的,也是兴奋的。然后,忽然间,她扬了一下头,把短发摔向脑后,对狄君璞很快的伸出一只手来,喜悦而激动的嚷:“嗨,狄君璞!你有一个同志了!握手吧,让我们联盟促成这件事!你真是个奇异的人,我不能不承认,你让我感动呢!但愿你也能同样感动我父亲!”

  狄君璞握住了她的手,激动渐消之后,他惊奇于自己的表现竟像个初坠爱河的小伙子。但是,他在心霞的眼睛里看到了眼泪,这个少女是真的感动了。她的眉毛高扬,她的眼睛发亮,她的唇边带著那样欣慰的、激赏的笑。在兴奋与激动中,她竟说了句:“好好保护她呵,姐夫。她在爱情上是受过伤的呢!”

  “你放心吧,心霞。”他松开了握著她的手,他们又继续往前走,穿过雾谷之后,霜园在望了。狄君璞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他对心霞说:“有几句话我也想告诉你。”

  “是什么?”她惊奇的。

  “我昨天见到了云扬,”他诚挚的说,深深的注视她:“如果你错过了这个男孩子,那么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她的脸红了,眼睛闪亮。

  “你是说真话吗?”她问。

  “当然!”“那么,说不定有一天,我们还需要你的帮助呢!”

  他们相对而视,都不由自主的微笑了。一层了解的情绪贯通了他们,在这一瞬间,他们已成为最坚固的同盟了。

  心霞看了看手表,叫了一声:

  “哎呀,你必须快一点,要不然爸爸会到公司去了。我到楼上去陪著姐姐,你和爸爸的谈话,最好不要让姐姐听到,等会儿爸爸一反对起来,姐姐又会大受刺激。”

  看不出来,她的顾虑倒很周全,他们快步向霜园走去,到了大门口,心霞又站住了,叮咛的说:

  “如果爸爸反对,或说些你们不该恋爱的大道理,那么,你就问他,他年轻时是怎样恋爱的?”

  “什么意思?”狄君璞不解的问。

  “我告诉过你,我妈不是我爸的第一任太太,但是,在我另外那个母亲未死以前,我爸就和我妈恋爱了。所以,很多人说心虹的母亲是给我爸和妈气死的。她死后才三个月,我爸就娶了我妈。所以,我爸应该可以了解爱情的那份强烈。”

  狄君璞不禁想起心虹在那本小册子中写的,关于她母亲的事。他点点头,说:“谢谢你给我的资料,但我希望我用不著这件武器才好。”

  “那么,你还没有完全了解我的父亲!”心霞说:“你只看到他温和的一面,还没看到他的坏脾气,和固执起来的蛮不讲理。总之,别让他打败你!”

  “我不认为自己会被打败!”

  他们又彼此交换了一瞥,才迈进霜园的大门。梁逸舟已走出客厅,正站在花园里,等著老高开车子过来。心霞急急的迎上前去说:“爸爸,狄先生来看你,他说有话要和你谈。”

  梁逸舟诧异的看了狄君璞一眼,后者脸上那份宁静、沉著、和坚定的神情使他吃惊了。他想起昨日心虹曾整日待在他那里,心里已隐隐猜到狄君璞的来意。一种强烈、不安的情绪升进他的心中,他对狄君璞点了点头,就默默的走进客厅,领先向书房走去。心霞对狄君璞做了个鼓励的眼色,又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就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楼上冲去了,在楼上,正传来心虹低而柔的歌声,在唱著“教我如何不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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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7-06-30
20



  这是第二次,狄君璞在这间书房里和梁逸舟谈话,那一次是深夜,这一次是清晨,这两次的谈话,无论在气氛上,内容上,都有多么大的不同!梁逸舟在一开始,就有一种备战的姿态,燃起一支烟,他沉坐在那张安乐椅中,除了深深的、不断的喷吐著烟雾以外,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等著狄君璞开口。这种气氛是逼人的,但是狄君璞并没有被梁逸舟吓著,他也燃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平平静静的说:

  “梁先生,我今天来,是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把心虹嫁给我。”梁逸舟瞪视著狄君璞,他虽然已揣测到了狄君璞此来必定与心虹有关,但是仍然没有料到他一开口,就是这样突兀的一句话。他的确吃惊不小,但,他并没有把惊异的神色流露出来。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透过那层烟雾,直视著狄君璞的脸,不慌不忙的说:

  “君璞,你可能是工作过度了!”

  换言之,这句话也就是说:“你昏了头了!”狄君璞轻蹙了一下眉头,迎视著梁逸舟的眼光,他的眼神是坚定而沉著的。“梁先生,我没有工作过度,我的理智和感情都非常清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你反对这件事,你上次对我说的话,言犹在耳,我并没有忘怀。但是,我仍然请求你,把心虹嫁给我!”“你认为你配心虹是很合适的吗?”梁逸舟问,对方那种冷静,那种安详,那种坚决和胸有成竹的态度使他激怒了。当初他把农庄租给他的时候,再也不会想到会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他简直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他不止生狄君璞的气,也在生自己的气。那农庄,早就该放把火把它烧成平地,又不在乎几个钱,干嘛要把它租出去?出租也罢了,又偏偏租给什么劳什子的作家!这种人天天编故事,编糊涂了,就要把自己编成故事的主角。所以很少的作家会有幸福安定的婚姻,就在于他们时时刻刻要当主角。不行!这件事是怎样也谈不通的,他必须断绝他的念头!

  “我认为我会给心虹幸福和快乐。”狄君璞答复了他的问题。“我会尽我的全力来爱护她。”

  “你的回答避重就轻了!君璞。”梁逸舟的眼光是锐利的。“你觉得你的‘条件’能和心虹结婚吗?”

  “你在暗示我不合条件了。”狄君璞说。“我不相信你对爱情的看法是像一般世俗那样的。你指的‘条件’又是什么呢?梁先生,坦白说,我并没料到会爱上心虹,在你上次和我谈过话后,我也抗拒过,回避过,可是……”他叹口气,声音压低了。“或者人世的一切发展,都有命定的安排。谁知道呢?”

  “命定?”梁逸舟抬了抬眉毛。“君璞,你用了两个很滑稽的字,你们这段爱情是‘命定’的吗?别忘了,你比她大了十几岁,一个作家,一个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又是个在爱情上极有经验的人!而心虹呢?她的社会和世界就是霜园、农庄,和山谷。何况她又有病。君璞,我认为你这样做有失君子风度。”狄君璞领教了梁逸舟说话的厉害了,他开始了解心霞在霜园外警告他的话。一层薄薄的怒意掩上了他的心头,可是,他压制了自己,他决不能发怒,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是的,我比心虹大了十几岁,是的,我是个作家,也是的,我结过婚,有过爱情的经验……”他说:“可是,这些并不足以阻止我爱心虹,也不足以阻止心虹爱我,爱情,往往没有道理好讲,当它发生的时候,一切其他的因素,都会变得太渺小了。”“你不必给我开爱情课,君璞。”梁逸舟打断了他。“那么,你来这儿,是来征求我的同意,问我愿不愿意把心虹嫁给你,对不对?”“是的。”“我可以简单答复你,也不必深谈了。我不愿意,君璞,你做我的女婿,未免太大了。”

  狄君璞涨红了脸,他的冷静已经维持不住了。

  “心虹已经二十四岁了,梁先生。”他冷冷的说:“她早就超过了法定年龄。”“是的。”梁逸舟沉著的说。“但是,你忘了,她是个精神病患者,我有医生的证明,她的心智并不健全,所以,她根本不能自作决定。”

  狄君璞凝视著梁逸舟,这是怎样一个冷心肠的男人!

  “想当初,云飞遭遇过和我同样的困难吧!”他冲口而出的说。他犯了一个大错误,梁逸舟暴怒的站起了身子,弯向他,指著他的鼻子,怒吼著说:

  “你少提卢云飞,那根本是一个流氓!你如果愿意,将来把小蕾嫁给流氓吧,心虹是我的女儿,我有权关心她的幸福!”

  “就是这句话,梁先生。”狄君璞很快的说:“你如果真关心心虹的幸福,你如果真爱她,就请不要干涉我和她的恋爱。你可知道她一直很忧郁吗?你可知道她经常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深井里?你可知道她彻夜失眠,常哭泣到天亮?你可知道她脑子里有个黑房间,她常常害怕得要死?不!梁先生,你并不知道,你没有真正关心过她,你没有真正去研究过她,帮助过她。而现在,你盲目的反对我和她恋爱,你主观的认为这对她一定有害。但是,你错了,梁先生,你竟不知道我使她复活了!我让她从那个大打击里复苏过来,使她又能生活,又能笑,又能唱歌,又能爱了!而你这位父亲,伟大的父亲,你站起来指责我勾引你的女儿,你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好像我是个魔鬼或罪魁。事实上,你根本一丝一毫也不了解心虹。你可以破坏我们,你可以驱逐我,你可以不把她嫁给我,但是,谁给你权利,因为你是一个父亲,就可以置心虹于死地?”他一连串的说著,这些话像流水一般从他的嘴中冲出来,他简直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他喊得又急又响,在那种愤怒而激动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和思想。当这一连串的话说完,室内那份骤然降临的寂静,才使他惊愕的发现,自己竟说得那样严厉。

  梁逸舟有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狄君璞,浓浓的烟雾不住的从他的鼻孔和口腔中冒出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太阳穴在跳动,这一切都显示出他在极度的恼怒中。但他也在思考,在压制自己。好半天,他才冷冰冰的说了一句:“什么叫置心虹于死地?你倒说说明白!”

  狄君璞深吸了一口烟,他拿著烟斗的手在颤抖,这使他十分气恼,将近四十岁的人了,怎么仍然如此的冲动和不平静?这和他预先准备“冷静谈判”、“以情动之”的场面是多么不同!看样子,他把一切都弄糟了!

  “梁先生,”他竭力使自己的声调恢复平稳。“我只是想提醒你,心虹是个脆弱而多情的孩子,头一次的恋爱几乎要了她的命,这一次,你就放她一条生路吧!”

  “你认为,她上一次的恋爱悲剧是我导演的吗?”梁逸舟大声的问。“不,我不是这意思,”狄君璞急急的说:“我知道云飞是个流氓,我知道他的劣迹恐怕比你知道的还多。那个悲剧或者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即将来临的悲剧却是可以避免的!”

  “是的,是可以避免的!”梁逸舟愤愤的说:“假如当初我不那样好心,把农庄让给你住,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狄君璞,我以为你是个君子,却怎么都没料到你竟是条色狼!你认为你的桃色新闻闹得还不够多?躲到这深山里来,仍然要扮演范伦铁诺!”狄君璞跳了起来,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梁先生,你犯不著侮辱我的人格,只因为我爱上你的女儿!假如你能够冷静一点,能够仔细分析一下目前的局面,你会发现侮辱我并没有用处,并不能解决问题!”

  “我有解决问题的办法,”梁逸舟坚定的说:“请你马上搬出农庄,我要把那幢房子整个拆掉!请你远离霜园,远离我们的家庭!”“梁先生,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吗?你知道你这样会杀掉心虹吗?”“你不要动不动就拿心虹的生命来威胁我!”梁逸舟恼怒的大声吼:“心虹是我的女儿!我知道怎样做对她有利!她根本不能明辨是非,她根本还没有成熟,第一次,她去爱一个小流氓,第二次,又去爱个老骗子……”

  “梁先生,”狄君璞站起身来,打断了对方的怒吼,奇怪,到这一刻,他反而平静下来了。他的声音是低沉而稳重的,稳重得让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可是,这低沉的语调却把梁逸舟的吼声给遮盖淹没了。“我知道和你没有什么可谈了。我常常觉得奇怪,许多人活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经验过了半个世纪的人生,却往往对于这世界和人类仍然一无所知。许多我们自己经验过的痛苦和感情,如果若干年后,再来临到我们的子女或朋友身上,我们反而会嗤笑他,仿佛自己一直是圣人似的!这岂不是可笑吗?梁先生,我没什么话好说了,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让我折服,我认为你是个懂得人生,懂得感情,有深度,有思想,有灵性的人。现在,我发现,你仅仅是个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暴君!我不愿再和你谈下去,在短时间之内,我不准备离开农庄,你可以想尽办法来拆散我和心虹,随你的便吧,梁先生!但是,你会后悔!”他抓起椅子上自己的大衣,又说了一句:“你有一对好女儿,有个好妻子,可是,要失去她们,也是非常容易的事!”

  他把大衣搭在手臂上,开始向门口去,但是,梁逸舟恼怒的喊了一声:“站住!狄君璞!”狄君璞站住了,回过头来。

  “你不要对我逞口舌之利,狄君璞。”梁逸舟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又涨红了。“我不听你那一篇篇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你明天就给我从那农庄里搬出去!”

  “你没有权让我搬出去,梁先生。”狄君璞静静的说:“我搬进来之前,曾和你订过一张两年为期的租赁合约,现在只过了半年,我并没有亏欠房租,所以,在期满之前,你无权要我搬走!”梁逸舟暴怒了。“狄君璞,你是个混蛋!”他咒骂著。“你给我注意,从今以后,再也不许走进霜园的大门。”

  狄君璞注视著梁逸舟,好一会儿,他说:

  “我很想问你一句话,梁先生,你恋爱过吗?”

  梁逸舟一愣,愤愤的说:

  “这个用不著你管!你别用‘恋爱’两个字,去掩饰你那种丑恶而不正当的追求!恋爱应该要衡量彼此的身分,发乎情,止乎礼,才是美丽的!像你!你有什么资格谈‘恋爱’两个字,你对你第一个妻子的感情呢?记得你那个婚姻也曾闹得轰轰烈烈呵!不正当的恋爱算什么恋爱呢?那只是罪恶罢了!”狄君璞咬了咬牙。“谢谢你给我的教训,我承认不负责任的滥爱是罪恶,可是,真挚的感情和心灵的需求也是罪恶吗?梁先生,你这样义正辞严,想必当初,你有个极正当的恋爱和婚姻吧!”

  说完这几句话,他不再看梁逸舟一眼,他心中充满了一腔厌恶的、郁闷的情绪,急于要离开这幢房子,到屋外的山野里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拉开了房门,他冲出去,却差点一头撞在吟芳的身上。她正呆呆的站在那房门口,似乎已经站了很久很久。显然的,她在倾听著他们的谈话。狄君璞把对梁逸舟的愤怒,本能的迁移了一部分到吟芳的身上,瞪视了她一眼,他一语不发的就掠过了她,大踏步的走向客厅,又冲出大门外了。吟芳看著他的背影,她不自禁的向他伸出了手,焦灼的低唤了一声:“君璞!”可是,狄君璞并没有听到,他已经消失在大门外了。吟芳颓然的放下了手,叹口气,她走进书房。梁逸舟正涨红了脸,瞪著一对怒目,在室内像个困兽般走来走去。看到了吟芳,他立即恨恨的叫著说: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大新闻吗?”

  “是的,”吟芳点了点头,轻轻的说:“我全知道,我一直站在书房外面,你们所有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那么,你瞧!完全被你说中了!这事到底发生了。心虹真是个只会做梦的傻蛋!这个狄君璞,他简直是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

  吟芳望著他,默然不语,眼神是忧郁而若有所思的。半天之后,她走近他,用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她轻声的、温柔的说:“坐下来,逸舟。”梁逸舟愤愤的坐下了。掏出一支烟,取出打火机,他连按了三次,打火机都不燃起来,他开始咒骂。吟芳接过了打火机,打燃了火,递到他的唇边。他吸了一口烟,把打火机扔在桌上,说:“瞧吧!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因为他揭了你的疮疤吗?”吟芳不慌不忙的问。

  “你是什么意思?”梁逸舟瞪视著吟芳。

  “逸舟。”吟芳站在梁逸舟的身后,用手揽住了他的头,温柔而小心的说:“事实上,狄君璞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什么?”梁逸舟掉过头来:“你还认为他有道理吗?难道你……”“别急,逸舟。”吟芳把他的头扳正,轻轻的摩挲著他。“你知道我并不赞成这段恋爱,当初还要你及早阻止。可是,许多时候,人算不如天算,这事还是发生了。以前,我们曾用全力阻挠过心虹的恋爱,结果竟发生那么大的悲剧。事后,我常想,我们或者采取的手段过份激烈了一些,我们根本没有给心虹缓冲的余地,像拉得太紧的弦,一碰就断了。但是,云飞确实是个坏胚子,我们的反对,还可以无愧于心。而狄君璞……”“怎么?你还认为他是个正人君子不成?”梁逸舟暴躁的打断了她。“你不要烦躁,听我讲完好吗?”吟芳按了按他的肩,把他那蠢动著的身子按回到椅子里。“我知道他配心虹并不完全合适。可是,从另一个观点看,他有学识,有深度,有仪表,还有很好的社会地位和名望。除了他年纪大了些和离过婚这两个缺点以外,他并不算是最坏的人选。而且,我以一个母性的直觉,觉得他对心虹是一片真心。”

  “看样子,你是想当他的丈母娘了!”梁逸舟皱著眉说,把安乐椅转过来,面对著吟芳。

  “逸舟!”吟芳温柔的喊,在梁逸舟面前的地毯上坐下来,把手臂伸在他的膝上。恳切的说:“别忽略了心虹!狄君璞说的确是实情,如果硬行拆散他们的话,心虹会活不下去!”

  梁逸舟瞪视著吟芳。“你不知道,”吟芳又说了下去:“今天整个早上,心虹一直在唱歌,这是一年多来从没有的现象!而且,她在衣橱前面换了一上午的衣服,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梁逸舟继续看著吟芳,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还有,你没有看到她,逸舟。她脸上焕发著那样动人的光采,眼睛里闪耀著那样可爱的光芒!真的,像狄君璞说的,她是整个复活了!”吟芳的语气兴奋了,她恳求似的望著梁逸舟,眼里竟漾满了泪。梁逸舟沉思了一段时间,然后,他烦恼的摔了一下头,重重的说:“不行,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这件事!这等于在鼓励这个不正常的恋爱!”“什么叫不正常的恋爱?他们比起我们当初来呢?”

  梁逸舟惊跳起来。“你不能这样比较,那时候和现在时代不同……”

  “时代不同,爱情则一。”

  梁逸舟盯著吟芳。“你是昏了头了,吟芳!你一直都有种病态的犯罪感,这使你脑筋不清楚!你不想想看,这样的婚姻合适吗?一个作家,你能相信他的感情能维持几分钟?他以往的历史就是最好的证明了。假若以后狄君璞再遗弃了心虹,那时心虹才真会活不下去呢!而且,你看到刚才狄君璞的态度了吗?这件婚事,随你怎么说,我决不赞成!”

  “不再考虑考虑吗?逸舟?”

  “不。根本没什么可考虑的。”

  “那么,答应我一件事吧!”吟芳担忧的说:“不要做得太激烈,也不能软禁心虹,目前,你在心虹面前别提这件事,让他们继续来往,另一方面,我们必须给心虹物色一个男友,要知道,她毕竟已经二十四岁了。”

  “这倒是好意见,”梁逸舟沉吟的说:“早就该这么做了!或者,心虹对狄君璞的感情只是一时的迷惑,如果给她安排一个年轻人很多的环境,她可能还是会爱上和她同年龄的男孩子!”他高兴的站起身来,拍拍吟芳的手。“就这样做!吟芳,起来!你要好好的忙一忙了。”

  “怎么?”“我要在家里开一个盛大的舞会!我要把年轻人的社会和欢乐气息带到心虹面前来!”

  “你认为这样做有用吗?”吟芳瞅著他。

  “一定的!”吟芳不再说话了,顺从的站起身子。但是,在她的眼底,却一点也找不出梁逸舟的那种自信与乐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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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7-06-30
21



  午后,狄君璞闷坐在书房中,苦恼的、烦躁的、自己跟自己生著气。上午和梁逸舟的一篇谈话,始终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他懊恼,他气愤,他坐立不安,他又后悔自己过于激动,把整个事情都弄得一败涂地。但是,每每想起梁逸舟所说的话,所指责诅咒的,他就又再度怒火中烧,咬牙切齿起来。老姑妈很识相,当她白炒了一盘辣子鸡丁后,她就敏感的知道事情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如意。于是,她把小蕾远远的带开,让狄君璞有个安静的、无人打扰的午后。

  这午后是漫长的,狄君璞不能不期待著心虹的出现,每一分钟的消逝,对他都是件痛苦的刑罚。他一方面怕时间过得太快,另一方面又觉得时间过得太缓慢太滞重了。他总是下意识的看手表,不到十分钟,他已经看了二十次手表了。最后,他熄灭了第十五支烟,站起身来,开始在房子里来来回回的踱著步子,表上已经四点了,心虹今天不会来了。或者,是梁逸舟软禁了她,反正,她不会来了。

  他停在窗口,太阳快落山了,山凹里显得阴暗而苍茫。他伫立片刻,掉转身子走回桌前,燃上了第十六支烟。

  忽然有敲门声,他的心脏“咚”的一跳,似乎已从胸腔里跳到了喉咙口。抛下了烟,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客厅,冲到大门口。大门本来就是敞开的,但是,站在那儿的,并不是他期待中的心虹,而是那胖胖的、满脸带笑的高妈。狄君璞愕然的站住了,是惊奇,也是失望的说了句:

  “哦,是你。”高妈笑吟吟的递上了两张折叠的纸,傻呵呵的说:

  “这是我们小姐要我送来的,一张是大小姐写的,一张是二小姐写的,都叫我不要给别人看到呢!”

  狄君璞慌忙接过了纸条,第一张是心霞的,写著:

  “狄君璞:

  妈妈爸爸已取得协议,暂时不干涉姐姐和你来往,怕刺激姐姐。但是,他们显然另有计划,等我打听出来后再告诉你。姐姐对于你早上来过的事一无所知,你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好些。珍惜你的时间吧!别气馁呵!

  高妈已尽知一切,她是我们这边的人,完全可以信任!

  心霞”

  再打开另一张纸条,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请我吃晚饭好吗?

  虹”

  狄君璞收起了纸条,抬起眼睛来,他的心里在欢乐的唱著歌,他的脸上不自禁的堆满了笑,对高妈一叠连声的说: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呵!”

  高妈笑了。说:“大小姐马上就会来了,晚上老高会来接她。”

  “不用了,我送她到霜园门口。”

  “我们老爷一定会叫老高来接的,我看情形吧!”

  高妈转过身子走了。狄君璞伫立半晌,就陡的车转了身子,不住口的叫著姑妈。姑妈从后面急匆匆的跑了出来,紧张的问:“怎么了?怎么了?哪儿失火了吗?”

  “我心里,已经烧成一片了!”狄君璞欢叫著说,对那莫名其妙的老姑妈咧开了嘴嘻笑,一面嚷著:“辣子鸡丁!赶快去准备你的辣子鸡丁!”折回到书房,他却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了,他烧旺了炉火,整理了房间,在火盆旁,他安置好两张椅子,又预先沏上一杯好茶,调好了台灯的光线,拭去了桌上的灰尘。又不知从那儿翻出一对蜡烛,和两个雕花的小烛台,他一向喜欢蜡烛的那份情调,竟坚持餐桌上要用烛光来代替电灯,因而和老姑妈争执了老半天,最后,姑妈只好屈服了。当一切就绪,心虹也姗姗而来了。看到心虹,狄君璞只觉得眼前一亮,他从来没有看到心虹这样打扮过,一件黑丝绒的洋装,脖子上系了一条水钻的项链,外面披著件也是黑丝绒的大衣,白狐皮的领子。长发松松的挽在头顶,用一个水钻的发饰扣住。脸上一反从前,已淡淡的施过脂粉,更显得唇红齿白,双眉如画。她站在那儿,浅笑嫣然,一任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自己,只是含笑不语。那模样,那神态,有说不出来的华丽,说不出来的高贵,说不出来的清雅,与说不出来的飘逸。

  好半天,狄君璞才深吸了一口气说:

  “心虹,你美得让我心痛。”

  把她拉进了书房,他关上房门,代她脱下大衣,立即,他把她拥入了怀中。深深的凝视著她,深深的对她微笑,再深深的吻住了她。她那娇小的身子,在他的怀抱中是那样轻盈,她那小小的唇,是那样温软。她那长而黑的睫毛,是那样慵慵懒懒的垂著,她那黑黑的眼珠,是那样醉意盎然的从睫毛下悄悄的望著他。他的心跳得猛烈。他的血液运行得急速。一早上所受的闷气,至此一扫而空。他吻她,不住的吻她,不停的吻她,吻了又吻,吻了再吻。然后,他轻声的问:

  “你爸爸妈妈知道你来我这儿吗?”

  “爸爸去公司了。我告诉妈妈我不回去吃晚饭,她也没问我,我想,她当然知道我是到这儿来了。除了这儿,我并没有第二个地方可去呀!”狄君璞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梁氏夫妇到底准备怎样对付他,但他知道一点,投鼠忌器,他们也怕伤害心虹。这成了他手中唯一的一张王牌。他现在没有别的好办法,除了等待与忍耐以外。命运既已安排他们相遇,应该还有更好的安排。等待吧!看时间会带来些什么?

  “你有心事,”心虹注视著他,长睫毛一开一阖的。“告诉我,你在想些什么?”“没有什么。”狄君璞牵著她的手,把她引到火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坐在她旁边,把她的手阖在他的手中。“我等了你整个下午,怎么这样晚才来?”

  “你为什么不去霜园?”她问,心无城府的微笑著。“难道一定要我来看你?唔,”她斜睨著他:“我看你被我宠坏了,什么都要我迁就你。但是,”她热烘烘的扑向他:“我会迁就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迁就你,我知道你不喜欢到霜园来,那儿的气氛不适合你,你宁愿要这朴朴实实、笨笨拙拙的农庄,也不愿要那豪华的霜园,对吧?好,你既然不喜欢去霜园,那么,我来农庄!如果你不讨厌我,我就每天来吃晚饭!”狄君璞心中通过了一阵又酸楚又激动的暖流,这孩子,这痴痴的傻孩子呵!她已经在为他的不去造访而代他找藉口了。一时间,他竟冲动的想把早上的事告诉她,但他终于忍住了,只是勉强的笑笑说:“你知道,心虹,你家里的人太多,而我,是多么希望和你单独相处呵!”“嘘!”心虹把一个手指头压在嘴唇上,脸上有一股可爱的天真。“你不用解释,真的,不用解释!我每天都来就是了!记住,君璞,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要改变你。假如你愿意,给我命令吧,你是我的主人,而我,一切听你吩咐。先生。”狄君璞拿起她的手来,轻轻的吻著她的手指,他用这个动作来掩饰他眼底的一抹痛楚。呵,心虹!她怎样引起他心灵深处的悸动呵!“告诉我,”他含糊的说:“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爱我?”“呵,我也不很知道,”她深思的说,忽然有点儿羞涩了。“在我生病的时候,我常常看你的小说,它们吸引我,经常,我可以在里面找到一些句子,正是我心中想说的。我想,那时我已经很崇拜你了。后来,爸爸告诉我,有一个作家租了农庄,我却做梦也想不到是你,等到见到你,又知道你就是乔风,再和你接近之后,我忽然发现,你就像我一生所等待著的,所渴求著的。呵,我不会说,我不会描写。以前我并非没有恋爱过,云飞给我的感觉是一种窒息的,压迫的,又发冷又发热的感觉,像是一场热病,烧得我头脑昏然。而你,你带给我的是心灵深处的宁静与和平,一种温暖的、安全的感觉。好像我是个在沙漠中迷途已久的人,忽然间找到了光,找到了水,找到了家。”她抬眼看他,眼光是幽柔而清亮的。“你懂吗?”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算是答复。注视著她,他没有说话。迎视著他那深深沉沉、痴痴迷迷的注视,她也不再说话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只是默默相对。室内好静好静,只偶尔有炉火的轻爆声,打破了那一片的沉寂。窗外,太阳早就落了山,暮色慢慢的,慢慢的,从窗外飘进室内,朦胧的罩住了室内的一切。光线是越来越黝暗了,他们忘了开灯,也舍不得移动。房间中所有的家具物品,都成了模糊的影子。他们彼此的轮廓也逐渐模糊,只有炉火的光芒,在两人的眼底闪烁。“心虹。”好久好久之后,他才轻唤了一声。

  “嗯?”她模糊的答应著,心不在焉的。仍然注视著他,面颊被炉火烤成了胭脂色。“我有件东西要拿给你看。”他说。

  “是什么?”他满足的低叹了一声,很不情愿的放开了她的手,站起身来,走到书桌边去。拿起一张稿纸,他扭亮了台灯,折回到心虹身边来,把那张稿纸递给了她。她诧异的看过去,上面写著一首小诗,题目叫“星河”,这是他昨夜失眠时所写的。她开始细声的念著上面的句子:

  星河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

  山风在我们身边穿过,

  草丛里流萤来往如梭,

  我们静静伫立,高兴著有你有我。

  穹苍里有星云数朵,夜露在暗夜里闪闪烁烁,

  星河中波深浪阔,何处有鹊桥一座?

  我们静静伫立,庆幸著未隔星河!

  晓雾在天边慢慢飘浮,

  晨钟将夜色轻轻敲破,

  远处的山月模糊,近处的树影婆娑,

  我们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

  心虹念完了,抬起头来,她的眸子清亮如水。把那张稿纸压在胸前,她低声的说:

  “给我!”“给你。”他说,俯下头去吻她的额。

  她摊开那张纸,又念了一遍,然后,她再念了一遍,她眼中逐渐涌上了泪水,唇边却带著那样陶醉而满足的笑。跳起来,她攀著狄君璞的衣襟,不胜喜悦的说:

  “我们之间永远不会隔著星河,是不是?”

  “是的。”他说。揽住她的肩,把她带到窗前。他们同时都抬起头来,在那穹苍中找寻星河。夜色才刚刚降临,星河未现,在那黑暗的天边,只疏疏落落的挂著几颗星星。他们两相依偎,看著那星光一个个的冒出来,越冒越多,两人都有一份庄严的、感动的情绪。忽然间,心虹低喊了一声,用手紧紧的环抱住狄君璞的腰,把头深深的埋在他胸前,模糊而热烈的喊:“呵,君璞,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揽紧了她,把下颔紧贴在她黑发的头上,默然不语。而门外,老姑妈已经在一叠连声的叫吃晚饭了。

  于是,他们来到了餐桌上。这是怎样的一餐饭呀!在烛火那朦胧如梦的光芒下,在狄君璞和心虹两人那种恍恍惚惚的情绪中,一切都像披上了一层梦幻的轻纱。似乎连空气里都涨满了某种温馨,某种甜蜜。狄君璞和心虹都很沉默,整餐饭的时间中,他们两人都几乎没说过什么,只是常常忘了吃饭,彼此对视著,会莫名其妙的微笑起来。在这种情形下,坐在一边的老姑妈和小蕾,也都跟著沉默了。老姑妈只是不时的以窥探的眼光,悄悄的看他们一眼,再悄悄的微笑,而小蕾呢?她是被这种气氛所震慑了。她好奇,她也惊讶。瞪著一对圆圆的眼睛,她始终注视著心虹。最后,她实在按捺不住了,张开嘴,她突然对心虹说:

  “梁阿姨,你为什么要有很多名字?”

  “什么?”心虹不解的,她的思绪还飘浮在别的地方。她和狄君璞都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把“梁姐姐”的称呼改成了“梁阿姨”。“你看,你以前的名字叫梁姐姐,婆婆说,现在要叫梁阿姨了,再过一段时间,还要叫妈妈呢!”小蕾天真的、一本正经的说著。老姑妈蓦的从喉咙里干咳了几声,慌忙把头低了下去,再也没想到孩子会把这话当面给说了出来,老姑妈尴尬得无以自处。心虹却飞红了脸,把眼睛转向了一边,简直不知该怎么办好。狄君璞望著小蕾,这突兀的话使他颇为震动。美茹在小蕾还没懂事前就走了,事实上,美茹一直不喜欢孩子,她嫌小蕾妨碍了她许多的自由。因此,这孩子几乎从没有得到过母爱。他注视著小蕾,伸手轻轻的握住了小蕾的手,说:

  “小蕾,你愿意梁阿姨做你的妈妈吗?”

  小蕾好奇的看看心虹,天真的问:

  “梁阿姨做了我妈妈,是不是就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

  “是的。”狄君璞回答。

  孩子兴奋了,她喜悦的扬起头来,很快的说:

  “那么,她从现在起,就做我的妈妈好吗?”

  心虹咳了一声,脸更红了。老姑妈已乐得合不拢嘴。狄君璞含笑的看著孩子,忍不住在她额上重重的吻了一下,多可人意的小东西呵!这篇谈话对心虹显然有了很大的影响,因此,在饭后,心虹竟一直陪伴著小蕾,她教她作功课,教她唱歌,给她讲故事。孩子睡得早,八点钟就上了床,心虹一直等她睡好了,才离开她的床前。挽著狄君璞,她提议的说:

  “到外面走走,如何?”

  狄君璞取来她的大衣,帮她穿上,揽著她,他们走到了山野里的月光之下。避免去农庄后的枫林,狄君璞带著她走上了那条去雾谷的小径。枫林夹道,繁星满天。那夜雾迷离的山谷中,树影绰约,山色苍茫。他们相并而行,晚风轻拂,落叶缤纷,岩石上,苍苔点点,树叶上,露珠晶莹。这样的夜色里,人类的心灵中,除了纯净的美的感觉以外,还能有什么呢?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美。他拥住她,吻了她。抬起头来,他们可以看到月亮,看到月华,看到星云,看到星河。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低声说:

  “我很想许愿。”“许吧!”“知道冯延巳的那阕‘长命女’吗?”

  他知道。但他希望听她念出来。于是,心虹用她那低低的、柔柔的声音,清脆的念著: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她的声音那样甜蜜,那样富于磁性,那样带著心灵深处的挚情。他感动了,深深的感动了。揽紧了她,他们并肩站在月光之下。他相信,如果冥冥中真有著神灵,这神灵必然能听到心虹这阕“再拜陈三愿”,因为,她那真挚的心灵之声,是应该直达天庭的呵!“看!一颗流星!”她忽然叫著说。

  是的,有一颗流星,忽然从那星河中坠落了出来,穿过那黑暗的广漠的穹苍,不知落向何方去了。狄君璞伸出手来,做了一个承接的手势,心虹笑著说:

  “你干嘛?”“它从星河里掉下来,我要接住它,把它送给你,记得你告诉过我的话吗?你曾幻想在星河中划船,捞著那些星星,每颗星星中都有一个梦。我要接住这颗星,给你,连带著那个梦。”他做出一个接住了星星的手势,把它递在她手里。她立即慎重的接了过来,放进口袋中。两人相对而视,不禁都笑了。他们再望向天空,那星河正璀璨著。她又低声的念了起来: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

  山风在我们身边穿过,

  草丛里流萤来往如梭,

  我们静静伫立,高兴著有你有我。”

  他们伫立著,静静的,久久的。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7-06-30
22



  心虹的生命是完全变了。

  忽然间,心虹像从一个长长的沉睡中醒来,仿佛什么冬眠的动物,经过一段漫长的冬蛰,一旦苏醒,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春天那耀眼而温暖的阳光。于是,新的生命来临了。随著新生命同时来临的,是无尽的喜悦,焕发的精神,和那用不完的精力。不知从何时开始,心虹不再做恶梦了,每晚,她在沉思和幻梦中迷糊睡去,早晨,再在兴奋和喜悦中醒来。那经常环绕著她的暗影也已隐匿无踪,花园里,山谷中,枫树前,岩石后,再也没有那困扰著她的鬼影或呼唤她的声音。那种神秘的、无形的、经常紧罩著她的忧郁也已消失,她不再无端的流泪,无端的叹息,无端的啜泣。揽镜自照,她看到的是焕发的容颜,光亮的眼睛,明艳的双颊,和沉醉的笑影。她惊奇,她诧异,她愕然……狄君璞,这是个怎样的男人,他把她从黑雾弥漫的深谷中救出来了。

  她的变化是全家都看到的,都感觉到的。当她轻盈的笑声在室内流动,当她衣袂翩然的从房里跑出来,如翩翻的小蛱蝶般飞出霜园,飞向山谷,飞向农庄。当她在夜深时分踏著夜雾归来,看到仍等候在客厅里的吟芳,她会忽然扑过去,在吟芳面颊上印下一吻,喘息的说:

  “呵!好妈妈!我是多么的高兴哪!”

  这一切,使全家有著多么不同的反应。单纯而忠心的高妈是乐极了,她不住的对吟芳说:

  “这下好了,太太,我们大小姐的病是真好了!”

  她开始盲目的崇拜狄君璞,能使小姐病好的人必然是英雄和神仙的混合品!她更忠心的执行著代小姐传信的任务,成为了心虹和狄君璞的心腹。

  吟芳是困扰极了,她实在不能确知心虹的改变是好还是坏。也不敢去探测心虹那道记忆之门是开了还是依然关著,云飞的名字在霜园中,仍然无人敢于提起。对于狄君璞,她很难对此人下任何断语,所有的作家在她心目中都是种特殊的人物,她不敢坚持狄君璞和心虹的恋爱是对的,也不敢反对梁逸舟。看到心虹快乐而焕发的脸庞,她会同情这段恋爱,而衷心感到阻挠他们是件最残忍的事情。但,想到狄君璞的历史和家庭情形,她又觉得梁逸舟的顾虑都是对的。她深知一个“后母”的个中滋味。就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她困扰,她焦虑,她也时时刻刻感到风暴将临,而担惊不已。

  梁逸舟呢?在这段时期中,他是又暴躁,又易怒,又心情不定。既不能阻止心虹去看狄君璞,又不能把狄君璞逐出农庄,眼看这段爱情会越陷越深,他是烦躁极了。好几次,他想阻止心虹去农庄,都被吟芳拉住了。于是,他开始邀约一些公司里的年轻男职员回家吃饭,开始请老朋友的子女来家游玩,但,心虹对他们几乎看都不看,她一点也不在意他们,就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于是,他开始积极的筹备一个家庭舞会。并计划把这个家庭舞会变成一个定期的聚会,每星期一次或每个月两次,他不止为了心虹,也要为心霞物色一个男友。天下最难控制的是儿女之情,最可怜的却是父母之心!梁逸舟怎能料到非但心虹不会感谢他的安排,连心霞也情有所钟。在大家都为心虹操心的这段时间里,梁逸舟夫妇都没注意到心霞的天天外出有些特别。吟芳只认为心霞是去台北同学家,心霞一向活泼爱朋友,所以,她连想都没想到有什么不妥之处。梁逸舟是总把心霞看成“天真的孩子”的,还庆幸她有自己的世界,不像心虹那样让他烦心。他们怎会想到在这些时间中,心霞都逗留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农舍里,常和个半疯狂的老妇作伴,或和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驾著摩托车,在乡间的公路上疾驰兜风。

  心虹的心房是被喜悦和爱情所涨满了,她是多么想找一个人来分享她的喜悦!多么想和人谈谈狄君璞,高妈虽然忠心,却笨拙而不解风情。吟芳是长辈,又不是她的生母。梁逸舟更别谈了,整天板著脸,仿佛和她隔了好几个世纪。于是,只剩下一个心霞了!偏偏心霞也是那样急于要和姐姐倾谈一次!所以,在一个晚上,心霞溜进了心虹的房间,钻进了她的被褥,姐妹两个并肩躺著,有了一番好知心的倾谈。

  “姐姐,我知道你的秘密,”心霞说:“你去告诉狄君璞,叫他请我吃糖。”心虹脸红了,怎样喜悦而高兴的脸红呵!

  “爸爸妈妈是不是都知道了?”她悄悄问。“他们会反对吗?你想。”心霞沉吟了片刻。“我猜他们知道,但是他们装作不知道。”

  “为什么呢?他们一定不赞成,就像当初不赞成云飞一样。但是,我现在的心情很奇怪,我反而感谢他们曾经反对过云飞,否则,我怎么可能和狄君璞相遇呢?”

  心霞呆呆的看著心虹,她已听狄君璞说过心虹恢复了一部分的记忆,但是,到底恢复了多少呢?

  “姐姐,你对云飞还记得多少?”

  “怎么!”心虹蹙起眉毛,很快的摔了摔头。“我们别谈云飞,还是谈狄君璞吧!你觉得他怎样?”

  “一个有深度,有学问,有思想,又感情丰富的人!”心霞说,真挚的。“姐姐,我告诉你,好好爱他吧,因为他是真心爱著你的!我们的一生,不会碰到几个真正有情而又投缘的人,如果幸福来临了,必须及时把握,别让它溜走了。”

  “嗨,心霞!”心虹惊奇的瞪著她:“你长大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这种谈话,你不再是个黄毛丫头了!告诉我,你碰到些什么事?也恋爱了吗?只有恋爱,可以让人成熟。”

  “姐姐!”心霞叫,挤在心虹身边。

  “是吗?是吗?”心虹支起上身,用带笑的眸子盯著她。“你还是从实招来吧!小妮子,你的眼睛已经泄漏了。快,告诉我那是谁?你的同学吗?我认不认得的人?快!告诉我!”

  心霞凝视著心虹,微微的含著笑,她低低的说:

  “姐姐,是你认识的人。”

  “是吗?”心虹更感兴趣了,她抓住了心霞的手腕,摇撼著。“快,告诉我,是谁?我真的等不及的要听了,说呀!再不说我就要呵你痒了。”心霞把头转向了一边,她的表情是奇异的。

  “你真要知道吗?姐姐?”

  她的神色使心虹吃惊了。心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的心往下沉。“总不会也是狄君璞吧,”她说:“你总不该永远喜欢我所喜欢的人!”心霞大吃一惊,立即叫著说:

  “哎呀,姐姐,你想到那儿去了?不是,当然不是!”她掉回头来看著心虹,原来……原来……原来她也记起了她和云飞的事!她不禁呐呐起来:“姐姐,你知道以前……以前我根本不懂事,我并不是真的要抢你的男朋友,云飞……云飞他……”“哦,别说了,”心虹放下心来,马上打断了心霞。“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忘了它吧!我们谈目前的,你告诉我,那是谁呢?”心霞咬咬嘴唇。“你不告诉爸爸妈妈好吗?他们会气死!”

  “是吗?”心虹更吃惊了。“你放心,我一个字也不说,是谁呢?”“卢云扬!”她轻轻的说了。

  这三个字虽轻,却有著无比的力量,室内突然安静了。心虹愕然的愣住了,好半天,她都没有说话,只觉得脑子里像一堆乱麻一样混乱。自从在农庄的阁楼上,她恢复了一部分的记忆之后,因为紧接著,就是和狄君璞那种刻心蚀骨的恋爱。在这两种情绪中,她没有一点儿缓冲的时间,也没有一点儿运用思想的余地,只为了狄君璞在她心目中占据的份量太重太重,使她有种感觉,好像想起云飞,都是对狄君璞的不忠实,所以,她根本逃避去想到有关云飞的一切。也因此,自从记起有云飞这样一个人以后,她就没有好好的回忆过,也没有好好的研究过。到底云飞现在怎样了?他到何处去了?对她而言,都是一个谜。她本不想追究这个谜底,而且巴不得再重新忘记这个人。而现在,心霞所透露的这个名字,却把无数的疑问和过去都带到她眼前来了。

  “怎么,姐姐?”她的沉默使心霞慌张,或者她做错了,或者她不该对她提这个名字。“你怎么不说话了?”

  “啊,”心虹仍然怔怔的。“你让我想想。”

  “你在想什么?”心霞担心的问。

  “云飞。”她低声说。忽然间,她抓住了心霞的手臂,迫切的俯向心霞,她的眼睛奇异的闪烁著,声调里带著痛苦的坚决。“你告诉我吧,心霞,那个……那个云飞现在在哪里?”

  “姐姐!”心霞低呼著。

  “说吧!好妹妹,我不怕知道了,我也不会再昏倒了,你放心吧!告诉我!他走了吗?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你会碰到云扬?他们还住在镇外的农舍里吗?说吧,心霞,都告诉我,我要把这个阴影连根拔去。快说吧,云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他……”心霞结舌的,终于,她决心说出来了,她忽然觉得,早就应该这样做了。或者,狄君璞是对的,不该遮著伤口就算它不存在呵!至于心虹是否推落了云飞这一点,她可以不提。于是,她轻声的说了:“他死了。姐姐。”

  “啊!”心虹惊呼了一声。片刻沉寂之后,她慢吞吞的问:“生病吗?”“不。是意外,他从农庄后面的悬崖上摔了下去。”

  她又沉默了许久,她的眼睛怔征的望著心霞,里面闪烁著又像痛苦,又像迷茫的光芒。

  “什么时候的事?前年秋天?”这时已是一月底了。“当时有别人在场吗?”“是前年秋天,当时只有你在场,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正昏倒在栏杆旁边,我想,你是目睹他摔下去的。”

  “啊!”她轻喘了口气,脸色有些苍白。“这就是我生病的原因,是吗?”“是的。”她又沉默了。紧紧的蹙著眉头,她在搜索著她的记忆,苦苦的思索。但是,她失败了。

  “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她困惑的问。

  “栏杆朽了。他可能是靠在栏杆上和你说话,栏杆断了,他就摔了下去。也可能是在栏杆那儿滑了一下,那晚下著毛毛雨,地上滑得不得了,如果他跌倒在栏杆上,栏杆一折断,他就必定会摔下去。反正,是个意外。这种意外,谁也没办法防备的,是不?”心虹忽然间跳了起来,坐在床上,说:

  “是了,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了?”心霞惊异的。“不不,不是那件事。我想起几个月之前,狄君璞刚搬来的时候,我曾经在山谷中被一个疯老太太扯住,她说我是凶手,要我还她儿子来!原来……原来那是云飞的母亲,后来那个年轻人就是云扬,他们恨我,以为……”

  “是的,那就是云扬和他母亲,那老太太失掉了儿子,就有点神经不正常,因为那天晚上云飞是去见你,她就认为这悲剧是因你而发生的。你不要把她说的话放在心上,事实上,卢老太太现在已经很好了,只是糊涂起来,还总认为云飞没有死,还向我问起你来呢!问你怎么不去她家玩,是不是和云飞闹翻了。”“啊,可怜的老太太!”心虹喃喃地说,眼中竟映出了泪光。她显然丝毫也没有想到她有杀害云飞的可能。“我想去看她,”她由衷的说,看著心霞。“我可以去看她吗?你想?”

  “我想可以的。”“啊,”心虹转动著眼珠,深深思索。“我懂了,怪不得你们都并不积极治疗我的失忆症,你们怕我痛苦。怪不得我每次看到悬崖顶上的栏杆都要发抖……那栏杆是出事之后才换的,是不是?”“是的,出事之后,附近镇上都说这农庄危险,因为有时也会有些牧童到那儿去玩的,所以,爸爸就重新筑了一排密密的栏杆,再漆上醒目的红油漆!”

  “哦!”心虹长嘘了一口气,脸色依然苍白。这答案使她难过而昏乱,但是,在她的精神上,却也解除了一层无形的桎梏。“哦!”她低语:“这是可怕的!”

  “但是,姐姐,一切都早已过去了!”心霞急忙说,让心虹躺了下来,她用手搂著她。“你不要再去想这件事了,现在,你已有一段新的生命了,不是吗?新的爱情,新的人生,把云飞抛开吧。姐姐。老实说……”她沉吟了一下。“我最近才知道一些事……呵,算了,别提了,让过去的都过去吧!我为你和狄君璞祝福!”心虹的思想仍然萦绕在那件悲剧上,她看著心霞,担忧的说:“心霞,云扬和你……你们很相爱吗?云扬会不会也像他母亲一样恨我?”“哦,姐姐!”心霞很快的说。“云扬不恨你,姐姐。最初,他很难过,可能也迁怒到你身上,可是,后来他想通了。自从和我恋爱以后,他更不恨你了,非但不恨你,他还和我一样,希望你快乐幸福。他说,在他的幸福中,他愿全天下的人都幸福,他说,你是我的姐姐,就凭这一点,他也无法恨你,何况,那件意外又不是你的责任!所以,姐姐,你看,我们一定可以处得很好!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爸爸和妈妈,他们以前反对云飞,认为他是流氓,对于云扬,他们一定也有相同的看法。悲剧发生后,爸爸就说,希望和卢家再也不要搭上关系!而且,云扬曾拒绝爸爸给他介绍的工作,又拒绝爸爸金钱的帮助,那时悲剧刚发生,他的心情很坏,数度和爸爸正面冲突。所以,姐姐,我真烦恼极了。如果爸妈反对,我会活不下去!姐姐,你知道爱情是怎样的,是吗?”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心虹幽幽的说,揽紧了她的妹妹。“都是我不好,如果没有云飞的事,你和云扬大概也就没有问题了。”“那也说不定,你别怪到你身上,你根本没有什么错。姐姐,你知道爸爸的,他温和的时候真好,但是固执起来却比谁都固执,我真不知道应该在怎样的时机里,才能把我和云扬的事情告诉他!”“我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呢,心霞。”

  “姐姐。”心霞叫了一声,却又不知要说什么,一时间,姐妹二人深深的相对注视,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使她们依偎得更紧了。那种知己之感和彼此间深切的了解与关怀,比姐妹之情更深更重的把她们环绕在一起了。好半天,心霞才又开了口。“姐姐,你注意到爸爸近来尽带些男孩子到家里来吗?”

  “是的。”“那是为了你,我想。”

  “他们为什么不能接受狄君璞呢?爸爸不是一开始也说狄君璞是个很好的人吗?”“他们认为狄君璞结过婚,又有孩子……”

  “妈嫁给爸爸的时候,爸爸不是也结过婚有了孩子吗?”心虹很快的接口。“如果他们能这样想就好了。”心霞叹了口气:“大人们的问题,就在于他们常常忘记自己也恋爱过,常常忘记自己是怎样度过这个年代的。我真不懂,为什么他们不会为我们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呢!并不是因为他们是父母,爱我们,带大了我们,他们就成为我们思想与感情的主宰呀!”

  “你要知道,心霞,在父母的心目里,我们永远不会长大,他们常常无法接受一个事实,就是我们有了独立的思想与看法,不再和他们处处走同一路线了。我想,这对他们来说,也是很难的一件事。许多时候,他们会把我们的独立看成一种背叛,一种反抗!两代之间永远有著距离,就在于父母永远忘不了,儿女是他们生下来的,是他们创造的这件事实!噢,心霞,有一天我们也会有儿女,也会变老,等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们会不会也和我们的父母犯同样的毛病呢?”

  “我想可能的。你说呢?”

  “我也这样想。现在我们是儿女,到了那时候,我们可能又有一篇属于父母的、主观的见解了。”

  “姐姐,我们现在先说定好不好,假若二三十年后,我们对我们的子女,有太主观的见解,或固执的主张时,我们彼此都有责任提醒对方,回忆一下今天晚上!”

  “好!”“勾勾小指头!一言为定!”

  心霞伸出小手指,姐妹两个的指头勾在一起了。她们相视而笑,紧紧依偎。心霞喃喃的说:

  “姐姐,你真不该和我是异母的姐妹,我多爱你呀!”

  “别给妈听到了,她待我真比亲生母亲还好!”

  “姐,我今晚不回房间了,就跟你一床睡好吗?”

  “当然。”姐妹俩并肩而卧。经过了这一番彼此心灵的剖白,她们忽然觉得这样亲密,这样融洽。从没有一个时候,她们之间的感情,比这时更深挚更浓厚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7-06-30
23



  第二天午后,在狄君璞的书房里,心虹把昨夜和心霞的谈话内容都告诉了狄君璞。用一种略带责备和埋怨的眼光,她瞅著他,有些忧愁的说:“你为什么不把云飞坠崖的事告诉我呢?君璞?”

  他望著她。“你太善良,心虹。所以你会患上失忆症,我何苦告诉你,再引起你的伤心呢?如果有一天,你自己记起了一切,不是比较自然吗?”“其实,告诉我也好,”她深思的说。“我初听到的时候震惊而难过,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像心灵上解除了一层负荷似的。奇怪,我真不了解我自己。那还是个我爱过的人,为什么我知道他死了,并不像你们想像那样大受刺激,我竟能平静的接受这件事。为什么呢?是因为我有了你吗?”她看著他:“君璞,你不认为我这人很可怕吗?有了新的爱人就丢了旧的?”“呵!你的毛病就是思想太多了,又太善于责备自己了!”狄君璞说,揽住她,吻著她。“忘了这一切吧,你答应过我不再提了,是吗?”“我只是觉得对那个老太太很有歉意,我想为她做点什么事,君璞,我能为她做点什么事吗?”

  狄君璞深思的望著她,点了点头。

  “我想我们可以的,心虹。”

  “是什么呢?”“让我慢慢再告诉你吧!现在,如果你有心情的话,”狄君璞笑望著她:“我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

  “真的?”心虹高兴了起来。“是什么?”

  “伸出手来,闭上眼睛!”狄君璞命令著。

  “君璞,你可不许使坏呵!”心虹怀疑的。

  “人格担保!”心虹闭上眼睛,伸出了手。狄君璞看著她,那垂著的长睫毛在那儿不安静的颤动著,唇边微微的带著个轻颦浅笑。伸出的手掌白细修长,仿佛托著一个美丽的梦。他不自禁的用唇压在那手掌上,心虹低低的惊呼,仍然闭著眼睛,她问:

  “这就是你的礼物吗?”

  “不。还有别的!”一样凉沁沁的东西轻轻的落进了她的掌心中,接著,是一条链条细碎的滑入了她的手掌,她忍不住了,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所托著的,竟是一颗光彩夺目的星星,她不禁惊叫了。拿起来,她细细的看著,那是一个K白金的胸饰,上面垂著K白金的链条,胸饰是个星形,上面缀著水钻,因此,整个星星闪烁而夺目,璀璨而晶莹。她抬起眼睛来,怔怔的看著狄君璞。“这……这是什么?”她结舌的问。“那颗从星河里坠落下来的星星,我不是答应过要把它送给你的吗?每颗星星里包著一个梦,你要知道这颗星星里包著什么梦吗?打开它!心虹!”

  原来那星星和普通的鸡心胸饰一样能够打开来,里面可以放张照片或是什么的。她打开了它,立即,她看到那里面镌刻著细小的字迹,她低低念著,却是那首“星河”的第一段: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

  山风在我们身边穿过,

  草丛里流萤来往如梭,

  我们静静伫立,高兴著有你有我!”

  心虹惊喜的扬起头来,那样兴奋,那样喜悦,那样难以相信!她嚷著说:“你从哪儿弄来的?”“天上!”他笑著。这是他在珠宝店中定制的。合起了那颗星星,他把它挂在她的颈项上,那颗星星垂在她胸前,刚好她穿了件黑色的洋装,衬托得那颗星星分外闪亮,像暗夜中第一颗升起的星光。“呵!君璞!”她叫著。“这多美呵!只有你才想得出这种花样!谁知道我真的把星河里的星星摘下来了!还连带著那个梦呢!”她用手圈住了狄君璞的脖子,热情的吻他,说:“我们是不是会永远并肩看星河呢?”

  “永远!”他反复的吻她,每吻一下,就说一句:“永远!”然后,他审视著她,问:“高兴吗?”

  “高兴!”“快乐吗?”“快乐!”“心情愉快吗?”“愉快!”“不难过了吗?”“不难过了!”“那么,我要带你出去一趟。”

  “去哪儿?”“去看一个朋友。”心虹不再说话,只是用一种惊奇的眼光看著狄君璞。狄君璞从架子上拿了两罐包装好的奶粉,和一大盒的香肠及食品,说:“好了,我们走吧。”“要去台北吗?你要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吗?我需不需要换一件衣服?”“停止你那许许多多的问题吧!跟我来,但是,答应我永远保持你的好心情。来吧!”

  他带著心虹走出了书房,告诉姑妈不一定赶得及回来吃晚饭,就走出农庄,沿著那条通往镇上的路走去。心虹不再问问题了,她对狄君璞是那样信任,即使他将带她走入地狱,她也会含著笑去的。

  很快的,他们来到了镇上,走完了一条街,转进一条狭窄的巷子,他们来到一家裁缝店的门口,心虹愕然地说:

  “你要给我做衣服吗?”

  “问题又来了!”狄君璞微笑地说。“跟我来吧,你马上就可以知道答案了。”带著她走到那狭隘的楼梯口,他却又站住了,深深的望著心虹,他说:“你答应过我要永远保持好心情的,是不?”“是的。”她说,有点儿不安。“你在弄什么花样?别吓唬我,君璞。”“不会吓你,心虹。”他说:“我早就想带你来了,这儿住著一个孤独的女孩子,她需要友谊,需要安慰。自从我发现她之后,就常到这儿来,她知道我和你的事。你愿意给她一份友谊吗?”“当然!君璞!”她说著,惊异而狐疑的看著他。

  “那么,来吧!”他领先走上了楼梯,一面上楼,一面扬著声音喊:

  “有人在家吗?客人来了!”

  萧雅棠立即冲到楼梯口来,手里抱著孩子,高兴的说:

  “是狄先生吗?怎么……”她一眼看到心虹,就张口结舌的愣在那儿了。狄君璞上了楼,笑著说:

  “我说过要带心虹来。你们见见吧,我想,总不必我再介绍了!”心虹站在楼梯口,也呆住了。两个女人面面相觑,都怔在那儿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萧雅棠先恢复神志,振作了一下,她陡的叫了起来:“啊,梁心虹,你让我太意外了!”

  “我和你一样意外,”心虹这才呐呐的说出话来。“君璞只说带我来看一个朋友,并没有说是你。你怎么……怎么搬到这儿来住了?”“这里房租便宜。”萧雅棠毫不掩饰自己的窘况。“生了宝宝之后,就搬到这儿来了,云扬给我租的房子。”

  “宝宝?”心虹困惑的看著她怀里的孩子。

  “是的,就是……我告诉过你我有孕了,不是吗?那晚在山谷里的时候。这就是那孩子,云飞的儿子——我叫他宝宝。”

  心虹是更困惑了,不止困惑,而且惊慌,在她的记忆中,这一环始终没有和前面的连锁到一起。她瞪视著那孩子,茫然不知所措。萧雅棠也愕然了,半晌,她才怔怔的说:

  “怎么……你……原来你仍然没有记起来!”她求助似的看了看狄君璞,后者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眼色。她恢复了自然,对心虹静静的微笑著。“这是云飞的儿子!”她如同是第一次告诉她一样的说著。“我的日子曾经很艰苦,但是,现在已经好多了,狄先生和云扬都很照顾我。你看!这就是那个混蛋给我留下的!”她把孩子递到心虹面前:“愿意帮我抱抱他吗?我去倒茶!”

  心虹下意识的接过了孩子,依然茫然而困惑,她呆呆的瞪著孩子那张粉妆玉琢的小脸。孩子很乖巧可爱,一到了心虹手中,就咧著小嘴对她嘻笑,又伸出胖胖的小手来,碰触著心虹的面颊,嘴里咿咿唔唔的诉说著没有人懂的语言。萧雅棠到后面去倒茶了,心虹掉过头来,看著狄君璞,低低的说:“你一点都没告诉我,有这样一个孩子!”

  “假若昨晚心霞没把云飞坠崖的事告诉你,我仍然不会带你来的。你要知道,我无法预测这事在你心中会引起怎样的反应。”“你怕我怎样呢?生气?嫉妒?你以为我对云飞还有爱情吗?还会吃醋吗?”心虹责难的低语:“你早就该带我来了!可怜的雅棠!想想看,我也很可能变成今日的她!如果我早知道,我可以尽量帮她的忙呵!”

  “现在也为时未晚,”狄君璞轻声说:“我不是带你来了吗?告诉你,她最需要的帮助是友情!她已经在孤独和轻视中挣扎了很久了!她真是个勇敢的女孩子!”

  他们在藤椅中坐了下来,心虹不能自已的打量著那个孩子,掩饰不住她对这孩子所生出的一种复杂的情绪。萧雅棠端著两杯茶出来了,对狄君璞说:

  “你怎么每次来都要带东西呢?”

  “别提了。”狄君璞说:“最近还好吗?”

  “总是这样子。啊,”她忽然想了起来:“上星期云扬带心霞来过。”“心霞?”心虹惊异的叫了一声。她也知道这回事呵,怪不得昨晚她吞吞吐吐,欲说又止,大概就是这件事了!她看著萧雅棠,后者对她微笑了一下。

  “你很惊奇呵!”她说:“我倒觉得云扬和心霞是很好的一对,你现在总不会还把我当云扬的女朋友吧?”

  “当然。”心虹急忙说,有点赧然了。

  “你可以对云扬放心,”萧雅棠的脸色忽然变得庄重而严肃,她的眼光是诚恳的。“云扬和云飞完全是不一样的人,虽然他们是兄弟,但是,在做人和品格方面,云扬是高出云飞太多了!”心虹点了点头,她的眼底有著感动的光芒。萧雅棠伸手去抱过孩子,心虹望著那婴儿,低声的说:

  “孩子很漂亮,长得像云飞。”

  “我本来想拿掉他的,”萧雅棠说,用手托著孩子的头,让他躺在她的手腕上,用一种又怜爱又忧愁的眼光,她注视著孩子。“云飞死了,这孩子出世就会是个私生子,我恨透云飞,连带使我也恨这孩子。我想拿掉他,却不知该怎么去拿,也没有勇气,我去找云扬,求他帮忙。但是,云扬却对我说,拿掉他是件残忍的事,孩子何辜?该失去一条生命?他说他负责生产费,要我生下他来,如果我仍然不要他,就送给云扬,他愿意收养这孩子。就这样,我就把这孩子生下来了。谁知道,一生下来,我就再也离不开他了。”她举起孩子,深深的吻著孩子的面颊和颈项。孩子怕痒,开始舞动著双手,咯咯咯咯的笑了起来。“现在,”萧雅棠继续说了下去。“这孩子却成为我的生命和我的世界,也是我活在这世界上唯一的意义。”心虹静静的听著,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眼里充盈著泪。萧雅棠说完了,室内有片刻的沉静,她的眼光仍然痴痴的停驻在孩子的面庞上。然后,心虹开了口:

  “我很抱歉。雅棠。”萧雅棠很快的抬起头来,望著心虹。

  “为什么?”她问。“因为云飞的死吗?”“总之,如果不是因为我,他是不会死的。”心虹说。

  “那么,他会在什么地方呢?我打赌不会在你身边,也不会在我身边,不知道他会在那一个女人的身边,也不知道他会再造多少的孽。说不定还有更多的私生子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呢!抱歉?你不必对我抱歉,心虹,我从没有为这件事恨过你或怪过你,从没有。如果我要恨,我恨的是云飞,不是你。”心虹凝视著萧雅棠,这篇话完全出手她的意料之外,萧雅棠说得那样坦白,那样诚恳。她没有责怪她,没有像那个老太太那样指责她是凶手。心虹觉得心中有份说不出的安慰和温暖。她凝视著萧雅棠的眼光里立即说出了她心中的思想,同时,萧雅棠也立即从心虹的眼光中读出了这份思想。两个女人禁不住的都相视微笑了起来。就在这相视微笑中,一层了解的、崭新的友谊就滋生了。

  “孩子多大了?有一周岁了吗?”心虹问,含笑地望著那肥肥胖胖的小婴儿。“没有,才八个月,块头很大,是吗?才能吃呢!将来一定很结实。”萧雅棠回答。不由自主的流露了一份母性的骄傲、她那看著孩子的眼光是宠爱而得意的。

  “再给我抱抱好吗?”心虹无法遏止自己对这孩子的好奇,云飞的孩子!那个差点做了她丈夫的男人!

  萧雅棠把孩子交给了心虹,站起身来说:

  “正好我该给他冲奶了,你抱著,我去冲去。”

  狄君璞以一种感动而欣慰的眼光望著这一切,他坐在一边,几乎一句话也不说。望著这两个女人化解了她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尴尬,建立起友情与亲密,这是动人的,他不愿说任何的话,以免破坏了她们之间的气氛。但是,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接著一个女性的声音喊了起来:“萧雅棠在吗?我们来了!”

  萧雅棠惊奇地站住了,狄君璞和心虹也惊奇的站了起来,同时,那刚跑上来的一男一女也惊奇的站住了。来的不是别人,却是心霞和云扬。“嗨,怎么会是你们?你们怎会在这里?”心霞愕然地叫著。“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呢?”心虹笑著说,不由自主的兴奋了。“狄先生!”云扬向狄君璞打著招呼,他手里也拎著许多奶粉和什么的。狄君璞和云扬笑著点了点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聚会,他一生没碰到过比这更特殊的场面了。这群人彼此间的关系实在微妙,但场面却是兴奋而热闹的。萧雅棠显然是惊喜交集,她嚷著说:“到底今天是个什么特殊的日子?你们会一起跑来了?你们是约好的吗?”“不是,不约而同而已。”云扬说。把东西放了下来。不住的以惊奇的眼光看著心虹和她手中的孩子。

  心虹的眼光和云扬的接触了,两人似乎都有点儿不安。可是,兴奋和欢愉的气息是富传染性的,旧恨早已过去,新的关系里却有著温情,云扬很快就抛开了那困扰著他的一丝儿恼意,他对她大踏步的走了过来,由衷的说:

  “很高兴见到你,心虹。”

  他的唇边带著微笑,他的眼底有著友情,他直呼她的名字,像以前他经常出入霜园时一样,这表示所有的仇恨都已过去了。这一群年轻人,把新的友谊建筑起来了,这是一些多么热情而善良的人哪!

  “嗨,大家坐吧!不要都站著!”萧雅棠忽然想起她是主人来了,她把椅子上的东西拿开,高声的招呼著,又要向楼下跑,“这样难得的聚会,必须好好热闹一下,你们都不许走,我出去买点东西,今晚大家都在我这儿吃晚饭!”

  “等一下!”云扬说:“你怎么做得了我们这么多人吃的?”

  “我可以帮忙!”心虹说。

  “我提议,”狄君璞阻止了大家的吵声:“假若你们大家不反对,我想请你们去台北吃沙茶火锅!”

  “沙茶火锅!”心霞首先赞同:“好极了!就是沙茶火锅!”

  “孩子呢?带去吗?”心虹问,她对那孩子显然已生出一份微妙的感情。“我可以把他托给楼下的房东太太!”萧雅棠说,“你们等一等,我先给他喝瓶奶!”她往后面冲去,又兴奋又激动。生活对于她,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成了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而现在,那属于年轻人的、活泼的、喜悦的日子,似乎又回来了!这些访客,这些朋友,她知道,他们都渴望著给她快乐的!她是多么感激他们呵,他们何止带来快乐呢?他们还带来一份崭新的生命呵!片刻之后,这一群人已浩浩荡荡的向台北的方向出发了,带著欢愉,带著喜悦,带著无穷无尽的对未来的希望,他们向前迈著步子,把曾有过的那些乌云和阴影都抛向脑后了。未来,对他们是一条神奇的路,他们都已振作著,准备去探索,去追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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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3楼 发表于: 2007-06-30
24



  但是,这条神奇的路会是一条坦途吗?是没有荆棘没有巨石的吗?是没有风浪没有困厄的吗?迎接著他们的到底是些什么?谁能预测呢?在这些日子里,梁逸舟是更加热中于带朋友回家吃饭了,各种年轻人,男的、女的,开始川流不息的出入于霜园。心虹和心霞冷眼的看著这一切的安排,她们有些不耐,有些烦躁,巴不得想远远的躲开。可是,父母毕竟是父母,她们总不能永远违背父母的意思,因此也必须要在家里应酬应酬这些朋友。而梁逸舟的选择和安排并不是盲目的,他有眼光,也有欣赏的能力,这些年轻人竟都是些俊秀聪颖的人物。再加上年轻人与年轻人是很容易接近的。因此,当春天来临的时候,这些年轻人中已经有好几个是霜园的常客了。在这之中,有个名叫尧康的男孩子,却最得心虹和心霞两姐妹的欣赏,也和她们很快的接近了起来。

  尧康并不漂亮,瘦高条的身材,总给人一种感觉,就是太瘦太高了,所以,心霞常常当面取笑他,说他颇有“竹感”。他今年二十八岁,父母双亡,是个苦学出来的年轻人,毕业于师大艺术系,现在在梁逸舟的食品公司中负责食品包装的设计,才气纵横,常有些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杰作,在公司里很被梁逸舟所器重。他的外型是属于文质彬彬的一类,戴副近视眼镜,沉默时很沉默,开起口来,却常有惊人之句出现,不是深刻而中肯的句子,就是幽默而令人捧腹的。但是,真使心虹姐妹对他有好感的,并不在于他这些地方,而是他还能拉一手非常漂亮的小提琴。

  美术、文学,和音乐三种东西常有类似之处,都是艺术,都给人一种至高无上的美感,都能唤起人类心灵深处的感情。通常,喜爱这三者之一的人也会欣赏其他的两样,心虹姐妹都是音乐的爱好者。因此,尧康和他的小提琴就在霜园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尧康是个相当聪明的人,走进霜园不久,他就发现梁逸舟的目的是在给两个女儿物色丈夫。他欣赏心虹的雅致,他也喜欢心霞的活泼。可是,真正让他逗留在梁家的原因,却不见得是为了心虹姐妹,而是霜园里那种“家”的气氛,对于一个孤儿来说,霜园实在是个天堂。所以,对心虹姐妹,他并没有任何示爱或追求的意味,这也是他能够被心虹姐妹接受的最大的原因。就这样,连狄君璞也可以经常听到尧康的名字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常常默默的望著心虹,带著点儿窥探与研究的意味。当有一天,心虹又在赞美尧康的小提琴的时候,狄君璞沉默了很久,忽然跳了起来,用唇猛的堵住了她的嘴,在一吻以后,他的嘴唇滑到她的耳边,他轻轻的在她耳边说:

  “你觉得,我需要去学小提琴吗?”

  “呵!”心虹惊呼了一声,推开他,凝视著他的脸,然后,她发出一声轻喊,迅速的抱住他的脖子,热烈的吻住他,再叫著说:“哦!你这个傻瓜呵!一百个尧康换不走一个你呀!你这个傻透傻透的傻人!”从此,狄君璞不再芥蒂尧康,反而对他也生出浓厚的兴趣,倒很希望有个机会能认识他。

  就在这时候,霜园里举行了第一次的家庭舞会。

  当舞会还没有举行的时候,心虹和心霞都有些闷闷不乐,参加舞会的人绝大部分是梁逸舟邀请的,另外还有些是心霞的男女同学。心虹的同学,很多都失去联系了,她也无心去邀请他们。对这个舞会,她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宁愿在农庄的小书房里,和狄君璞度过一个安安静静的晚上。她也明白,如果自己不参加这舞会,父亲一定会大大震怒的,所以,她曾表示想请狄君璞来参加,梁逸舟深思了一下,却说:

  “他不会来的,这是年轻人的玩意儿,他不会有兴趣!”

  “他并不老呵!”心虹愤愤的说。

  “也不年轻了!”梁逸舟说了一句,就走开了。

  “如果他愿意来呢?”心虹嚷著说。

  梁逸舟站住了,他的眼睛闪著光。

  “如果他愿意来,”他重重的说:“就让他来吧!”

  可是,狄君璞不愿意去。揽著心虹,他婉言说:

  “你父亲之所以安排这样一个舞会,就是希望在一群年轻人中,给你找一个男友。我去了,场面会很尴尬,对你对我,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不去,心虹,别勉强我。但是,当你在一群男孩子的包围中时,也别忘了我。”

  狄君璞并不笨,自从上次和梁逸舟冲突之后,他就没有再踏入过霜园。他明白梁逸舟对他所抱的态度,这次竟不反对他参加,他有什么用意呢?他料想那是个疯狂的、年轻人的聚会,或者,梁逸舟有意要让他在这些人面前自惭形秽。他是不会自惭形秽的,可是,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再加上梁逸舟可能给他的冷言冷语,如果他参加,他岂不是自取其侮?心虹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她不再勉强了,但在整个舞会筹备期中,她都是无精打采的。

  心霞呢,她也对父亲提出了一个使他大大意外的要求:

  “我要邀请两个人来参加!”她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斩钉截铁的说。“谁?”梁逸舟惊奇的。

  “卢云扬和萧雅棠!”“云扬?”梁逸舟竖起了眉毛,萧雅棠是谁,他根本记不得了,云扬他当然太知道了!看心霞把他们两个的名字连起来讲,他想,那个萧雅棠当然就是云扬的女朋友了,却做梦也想不到心霞和云扬的恋爱。“云扬!”他叫著:“为什么要请他们?姓卢的给我们的烦恼还不够吗?我希望卢家的人再也不要走进霜园里来!”“爸爸,”心霞喊著:“冤家宜解不宜结呵!你正好藉此机会,和他们恢复友谊呀!”

  “我为什么要和他们恢复友谊呢?”梁逸舟瞪著眼睛说:“那个卢云扬!那个蛮不讲理的浑小子!比他哥哥好不了多少!我以前要想帮助他,他还和我搭架子,讲派头,发脾气,耍个性,这种不识抬举,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流氓,请他来干什么!”“爸爸!”心霞的脸色发青了。“人家现在是××公司的工程师,整个公司里谁不器重他?你去打听打听看!人家是靠自己奋斗出来的,没有倚赖你,这就损伤了你的自尊了吗?”

  “心霞!”梁逸舟喊:“你怎么这样和爸爸说话!一点礼貌都没有!为什么你一定要让他们参加?当初他连我的帮助都不接受,现在又怎会参加我们家的舞会?”

  “如果他愿意来呢?”心霞和心虹一样的问。

  “如果他愿意来,就让他来吧!”梁逸舟烦恼的说,孩子们!她们怎么都有这么多的意见呢!但是,他对卢云扬,并没有太多的顾虑,他认为他不会来,即使来了,只表示他的怨恨已解,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之处,就随他们去吧!

  心霞的邀请云扬,同样碰钉子,云扬很快的说:

  “我不去!”“为什么?”“我发过誓,不再走进霜园!”

  “你脑筋不清楚了吗?”心霞恼怒的嚷:“怪不得爸爸骂你是个浑小子呢!难道你预备一辈子跟我就不死不活的拖下去?你不藉此机会,和爸爸修好,跟我们家庭恢复来往,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云扬瞪著心霞。“懂了吗?”心霞喊:“我要爸爸看看你,我要让他知道,你不亚于任何一个他所找来的男孩子!你懂了吗?你这个傻瓜蛋!”

  云扬拥住了她,吻住她的嘴。

  “去吗?”心霞问。“去!”他简短的说。“带雅棠来。”“你要她做我的烟幕弹?”

  “我要她找回年轻人的欢乐,你哥哥不需要她殉葬,她才只有二十二岁呢!”他深深的吻她。“你是个好女孩,心霞。”他说:“一个太好太好的女孩。”

  于是,那舞会终于举行了。整个的霜园,被布置得像个人间仙境。花园里,每一棵树上,都缀上了红红绿绿的小灯,闪闪烁烁,明明灭灭,仿佛有一树的星星。树与树之间,都有彩条连结著,彩条上,也缀著小灯。另外,在花园的假山下,岩石中,他们置放了一个个的小灯笼,灯笼是暗红色的,映得整个花园中一片幽柔的红光,像天际的彩霞。

  室内,是烛光的天下。这是尧康的意见,他用烛光取代了电灯。在室内的墙上,他钉了烛台,点上了几十支蜡烛,烛光一向比电灯的光更诗意,那摇曳的光芒,那柔和的光线,使大厅中如梦如幻,如诗如画。

  尧康是艺术家,又擅长于美术设计,这次舞会的布置,他出了许多力。心虹本来对这舞会毫无兴趣,但,后来,她也帮著尧康,布置起客厅来,在这几日中,她和尧康十分接近,他们常在一边窃窃私语,也常谈得兴高采烈。这使梁逸舟沾沾自喜,吟芳也暗中欣慰。

  舞会开始了,宾客如云。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这都是个太成功太成功的舞会。云扬带著萧雅棠来了,萧雅棠穿著件翠绿色的衣服,袖口和领口都缀著同色的荷叶边,头发盘在头顶,耳朵上戴了两个金色的大圈圈耳环,她的出现,竟引起全场的注意,像一道闪亮的光,把大厅每个角落都照亮了。云扬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装,系了一条红色的领带,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膀,浓黑的头发与眉毛,漂亮而神采奕奕的眼睛。他扶著萧雅棠的手腕,把她带到梁逸舟和吟芳的面前,极有礼貌也极有风度的微微鞠躬,含笑说:

  “梁伯伯,梁伯母,让我介绍萧小姐给你们!”

  梁逸舟不能不暗中喝了一声采。这实在是太漂亮太引人注意的一对!他接受了云扬的招呼,把平日对他的不满都减少了不少,这样的晚上,他不会对谁生气的。何况,云扬接受了邀请,这表示他已经不再敌视他们了。

  唱机是尧康在管理著,心虹在一边协助他。心虹今晚穿了一件纯黑色滚银边的晚礼服,长发垂肩,除了胸前垂著的一颗星星之外,她没有戴任何饰物,在人群中,她也像一颗闪亮的星星。尧康放了一张史特劳斯的皇帝圆舞曲,开始了第一支舞,一面对心虹深深一鞠躬:

  “愿意我陪你跳第一支舞吗?”

  心虹嫣然一笑,接受了尧康的邀请,他们翩跹于舞池中了。心霞早已带著萧雅棠,介绍给所有的人,面对这样一位少女,男士们都趋之若鹜了,因此,立即有人邀她起舞,而心霞呢,她的第一支舞当然是属于云扬的,就这样,舞池里旋转出无数的回旋。乐声悠扬,烛光摇曳,人影婆娑,无数的旋转,转出了无数个春天。那坐在一边观看的梁逸舟夫妇,不禁相视而笑了。萧雅棠的舞跳得十分好,她的身子轻盈,腰肢细软,每一次旋转,她那短短的绿裙子就飞舞了起来,成为一个圆形,像一片绿色的荷叶,她的人,唇红齿白,双颊明艳,恰像被荷叶托著的一朵红莲。一舞即终,许多人都对著她鼓起掌来,立即,她成为许多男士包围的中心,一连几支曲子,她都舞个不停。尧康看著心虹,说:“那个绿衣服的女孩子今天大出风头了!”

  “美吗?”心虹问。“是的。”他用一种艺术家审美的眼光看著萧雅棠:“艳而不俗,是很难得的!她有艺术设计的才干,那件绿衣服还硬是要配上那副大金耳环,才彼此都显出来了!配色是一项学问,你知道。”心虹微笑了,再对萧雅棠看过去,萧雅棠现在的舞伴是云扬。尧康带著心虹旋转了一个圈圈,又说:

  “她那个男朋友对她并不专心,这是今天晚上他们合跳的第一支舞。看样子,那男孩子对你妹妹的兴趣还浓厚一些。”

  “那男孩子叫卢云扬,女的叫萧雅棠,他们并不是你想像中的一对,云扬另有心上人。雅棠呢?”心虹沉思了一下。“她有个很凄凉的故事,有机会的时候,我会说给你听。”

  “是吗?”尧康的眼光闪了闪,又好奇的对云扬和雅棠投去了好几瞥的注视。“我们舞过去,”心虹说:“让我给你们介绍。”

  他们舞近了云扬和雅棠,心虹招呼著说:“云扬,给你们介绍,这是尧康,学艺术的,精通美术设计。这是云扬,××公司工程师。萧小姐,萧雅棠。”心虹介绍著,然后又对云扬说:“云扬,我有事要找你谈,我们换一换怎样?”云扬松开了雅棠,心虹对尧康歉意似的笑笑,就把他留给雅棠,跟云扬滑开了。舞向了一边,他们轻松的谈著,时时夹著轻笑,然后他们又慎重的讨论起什么事情来。在一边默默观看的梁逸舟,不禁对吟芳说:

  “看到吗?你猜怎么?这舞会早就该举行了!我想,我们担心的许多问题,都已经结束了!”

  “但愿如此!”吟芳说,深思的看著心虹和云扬。

  随著时间的消逝,舞会的情绪是越来越激烈,越来越高昂了,他们取消了慢的舞步,换上了清一色的灵魂舞的唱片,乐声激烈,那擂动的鼓声震动了空气,也震动了人心,大家是更高兴了。心虹一向喜静而不喜动,今晚竟反常的分享了大家的喜悦。她又笑又舞,胸前的星星随著舞动而闪烁。她轻盈的周旋于人群中,像一片飘动的云彩,又像一颗在暗夜里闪烁的星辰。心霞呢?穿著件粉红色镶白边的洋装,一片青春的气息,活泼,快乐,神采飞扬。笑得喜悦,舞得疯狂。这姐妹二人似乎已取得某种默契,既然父母都煞费苦心的安排这次舞会,她们也就疯狂的享受而且表现给父母看。整个晚上,这姐妹二人和萧雅棠成为了舞会的重心人物。三种不同的典型;心虹飘逸而高贵,心霞活跃而爽朗,雅棠灿烂而夺目。却正好如同鼎上的三足,支持了整个的舞会。男仕们呢?云扬的表现好极了,他请每一位女仕跳舞,尤其是比较不受欢迎的那些小姐们,他照顾得特别周到,他的人又漂亮潇洒,谈笑风生。再加上有礼谦和,舞步又跳得娴熟优雅。相形之下,别的男客们未免黯然失色了。

  尧康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社交场合中的人物,他过份的恂恂儒雅,文质彬彬,又有点艺术家的满不在乎的劲儿。他的舞步并不熟,但他对音乐太熟悉了,节拍踩得很稳,所以每种舞的味道都跳得很足。不过,他始终不太受大家的注意,直到休息的时间中,他应部份熟悉的客人的坚决邀请,演奏了一阕小提琴。他拉了一支贝多芬的“罗曼史”,又奏了一曲“春之颂”。由于掌声雷动,盛情难却,他再奏了“菰梃花”和“深深河流”。大家更热烈了,更不放过他了,年轻人是喜欢起哄的,包围著他坚邀不止。于是,他拍了拍手,高声的说:

  “你们谁知道我们的主人之一,梁心虹是个很好的声乐家?欢迎她唱一支歌如何?”

  大家又叫又闹,推著心虹向前。心虹确实学过两年声乐,有著一副极富磁性的歌喉。她并没有忸怩,就走上前去。拉住尧康,她不放他走,盈盈而立,她含笑说:

  “我唱一支歌,歌名叫作‘星河’,就是这位尧康先生作的曲,一位名作家写的歌词。现在,我必须请尧康用小提琴给我伴奏。”大家疯狂鼓掌。尧康有些意外,他看了心虹一眼,心虹的眼睛闪亮著,和她胸前的星光相映。他不再说什么了,拿起小提琴,他奏了一段前奏。然后,心虹用她那软软的、缠绵的、磁性的声音,清晰的唱了起来: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

  山风在我们身边穿过,

  草丛里流萤来往如梭,

  我们静静伫立,高兴著有你有我。

  穹苍里有星云数朵,夜露在暗夜里闪闪烁烁,

  星河里波深浪阔,何处有鹊桥一座?

  我们静静伫立,庆幸著未隔星河。

  晓雾在天边慢慢飘浮,晨钟将夜色轻轻敲破,

  远处的山月模糊,近处的树影婆娑,

  我们静静伫立,看星河在黎明中隐没!”

  歌曲作得十分优雅清新,心虹又贯注了无数的真挚的感情,唱起来竟荡气回肠。好一会儿,室内的人好静,接著,才爆发的叫起好来,大家簇拥著心虹,要求她再唱。心虹在人群里钻著,急于想逃出去,因为她忽然热泪盈眶了。心霞对云扬使了个眼色,于是,一张阿哥哥的唱片突然响了起来,心霞和云扬首先滑入舞池,热烈的对舞。大家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又都纷纷跳起舞来,一面跳,一面轻喊,鼓声、琴声、喇叭声、人声、笑声,和那舞动时的快节拍的动作,把整个的空气都弄热了。夜渐渐的深了,蜡烛越烧越短,许多人倦了,许多人走了,还有许多人隐没在花园的树丛中了。

  宾客渐渐的告辞,梁逸舟夫妇接受著客人们的道谢,这一晚,他们是相当累了。他们虽也跳过几支舞,但是,夹在一群年轻人中,总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大部分的时间,他们只是忙著调制饮料,准备点心,或和一些没跳舞的客人们聊天。现在,当客人逐渐散去,他们忽然发现心虹和尧康一起失踪了。“他们两个呢?哪儿去了?这么晚!”梁逸舟问。

  “可能去捉萤火虫去了!”心霞笑嘻嘻的说。

  “捉萤火虫?”梁逸舟愕然的说,瞪著心霞,再看了吟芳一眼,他忽然若有所悟的高兴了起来。“啊啊,捉萤火虫!这附近的萤火虫多得很,让他们慢慢的捉吧!”他笑得爽朗,笑得得意。心霞也暗暗的笑了。只有吟芳没有笑,用担忧的眼光,她注视著窗外迷茫的夜色。心虹和尧康在哪里呢?真在捉萤火虫吗?让我们走出霜园,到农庄里去看看吧!这晚,对狄君璞而言,真是一个漫长而难挨的晚上。吃过晚饭没有多久,他就在室内有些待不下去,走出农庄,他在广场上看不著霜园,走到农庄后面,他不知不觉的来到那枫林里。凭栏而立,他极目望去,霜园中那些红红绿绿的小灯闪烁著,透过树丛,在夜色里依然清晰,依然引人注意,像一把撒在夜空里的星光。距离太远,他听不到音乐,但是,他可以想像那音乐声,旖旋的、缠绵的、疯狂的、振奋的。那些男女孩子们耳鬓厮磨,相拥而舞,其中,也包括他的心虹。在这一刻,心虹正在谁的怀抱中呢?那个小提琴手吗?或是其他的男人?

  整晚,他心情不定,在农庄内外出出入入。当夜深的时候,他就干脆停在栏杆前面,不再移动了。燃上了一支烟,他固执的望著那些小灯,决心等著它熄灭以后再回房间,他必须知道心虹不在别人怀抱里,他才能够安睡。傻气吗!幼稚吗?他这时才了解,爱情里多少是带著点傻气与幼稚的,它就会促使你做出许多莫名其妙而不理性的行为。

  一支烟吸完了,他再燃上了一支,第三支,第四支……那些小灯闪烁如故。抬头向天,月明星稀,今晚看不到星河。是因为身边没有她吗?还是他们把星河里的星星偷去挂在树上了?他越来越烦躁不安,抛去手里的烟蒂,他再燃上了一支,那烟蒂带著那一点火光,越过黑暗的空中,坠落到悬崖下面去了,像那晚从星河中坠落的流星。他深吸了口气,心虹心虹,你可玩得高兴吗?心虹心虹,你可知道在这漫长的深夜里,有人“为谁风露立中宵”?

  像是回答他心中的问题,他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幽幽柔柔的声音,轻轻的说:“你可需要一个人陪伴你看星河吗?”

  怎样可爱的幻觉?他摇了摇头。人类的精神作用多么奇妙呀!他几乎要相信那是心虹来了呢!

  “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我们曾并肩看过星河,”那声音又响了,这次却仿佛就在他的耳边:“那星河何尝美丽?除非有你有我!”这不正是他的心声吗?不正是他想说的话吗?心虹!他骤然回头,首先接触的,就是心虹那对闪烁如星的眸子,然后,是那盈盈含笑的脸庞,那袭黑色的晚礼服,那颗胸前的明星!心虹!这是真的心虹!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惊喜交集,恍惚如梦,不禁呐呐的,语无伦次了:

  “怎么,心虹,是你吗?真是你吗?你来了吗?你在这儿吗?”“是的,是我。”她微笑著,那笑容里有整个的世界。“我费了很大的劲,使爸妈不怀疑我,我才能溜出来。如果今晚不见你一面,我会失眠到天亮。现在,离开这栏杆吧,这栏杆让我发抖。来,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尧康。”

  他这才看见,在枫林内,一个瘦高条的男孩子,正笑吟吟的靠在一棵枫树上,望著他们。他立即大踏步的走过去,对这男孩子伸出手来,尧康重重的握住了他的手,眼睛发著光,一腔热情的说:“乔风,我知道你!我喜欢你的东西,有风格,有份量!另外,我已知道你和心虹的故事,这几天,她跟我从头到尾的谈你,我几乎连你一分钟呼吸多少下都知道了!所以,请接受我的祝福。并且,我必须告诉你,我站在你们这一边,有差遣时,别忘了我!”

  这个年轻人!这番友情如此热烘烘的对他扑来,他简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能紧握著那只手,重重的摇撼著。然后,他把手按在尧康的肩上,他说:

  “我们去书房里,可以煮一壶好咖啡,作一番竟夜之谈。”

  “我一夜不回去,爸会杀了我,”心虹说,笑望著尧康:“那你也该糟了,爸一定强迫把我嫁给你!”

  “那我也该糟了!”狄君璞说。

  大家都笑了。狄君璞又说:

  “无论如何,总要进来坐坐。”

  他们向屋里走去,心虹说:

  “我们刚刚来,想给你一个意外,到了这儿,大门开著,书房和客厅里都没人,我知道你不会这么早睡,绕到外面,果然看到你在枫林里,我们偷偷溜过去,有没有吓你一跳?”

  “我以为是什么妖魔幻化成你的模样来蛊惑我。”

  “你焉知道我现在就不是妖魔呢?”

  狄君璞审视著她。“真的,有点儿妖气呢!”他说。

  大家又笑了。走进了书房,烧了一壶咖啡。咖啡香萦绕在室内,灯光柔和的照射著。窗外是迷迷蒙蒙的夜雾,窗内是热热烘烘的友情。好一个美丽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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