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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琼瑶全集》之《星河》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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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30




  心虹在一段长时间的睡眠之后醒了过来,昨夜曾用了双倍的药量,难得一夜没有受梦魇的困扰。睁开眼睛来,窗帘还密密的拉著,室内依然昏暗,但那阳光已将深红色的窗帘映红了。她翻了一个身,拥著棉被,有一份无力的慵懒,深秋的早晨,天气是寒意深深的。用手枕著头,她还不想起床,她希望就这样睡下去,没有知觉,没有意识,也没有梦。虚眯著眼睛,她从睫毛下望著那被阳光照亮了的窗帘,有许多树影在窗帘上重叠交错,绰约生姿,她看著,看著……猛的惊跳了起来。树影、花影、月影、山影、人影……昨夜曾发生些什么?她的意识恢复了,她是真正的清醒了过来。坐起身子,她用双手抱著膝,静静的思索,静静的回想。昨晚在山中发生的事记忆犹新,她打了个寒噤,不止记忆犹新,那余悸也犹存呵!皱著眉头,她把面颊放在弓起的膝上。她眼前又浮起了那老妇的影像,那削瘦的面颊,那干瘪的嘴,那直勾勾瞪著的令人恐怖的眼睛。还有那眼神,那仇恨的、要吃人似的眼神!那不是个人,那简直像个索命的阴魂呵!

  她又打了个寒噤,不自觉的想起那老妇的话:

  “你是个魔鬼!你是个妖怪!我要杀掉你!……你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这疯妇要单单找著她?她看来像个妖怪吗?或是像个吸血鬼呢?掀开了棉被,她赤著脚走下床,站到梳妆台前面,不信任似的看著镜中的自己。她只穿著件雪白的、轻纱的睡袍,头发凌乱的披垂在肩上,那张脸微显苍白,眼睛迷惘的大睁著……她瞪视著,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忽然间,她脑中闪过了一道雪白的亮光,像触电般使她惊跳,她仿佛感到了什么,似乎有个人在轻触著她的头发,有股热气吹在她的面颊上,同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著:

  “跟我走!心虹。我要你!心虹!”

  不,不,不,不,不!她猛的闭紧眼睛,和那股要把她拉进某种幻境里去的力量挣扎著。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那些讨厌的、像蛛网般纠缠不清的幻觉呵!

  门上突然传来两声轻叩,把她唤醒了,她愕然的看著房门,下意识的害怕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闯进来。门开了,她陡的松了一口气,那是她所熟悉的,满面笑容,满身温暖的高妈。高妈一看到她,那笑容立即收敛了,她直奔过来,用颇不赞成的声调喊:“好呵!小姐,你又这样冻在这儿!你瞧,手已经冻得冰冰冷了!你是怎么了?安心想要生病是不是?哎,好小姐,你不是三岁大的娃娃了呀!”

  打开壁橱,她开始给心虹挑选衣服,取出一件黑底白花的羊毛套装,她说:“这套衣服怎样?”“随便吧!”心虹无可无不可的说,开始脱下睡衣,机械化的穿著衣服。一面,她深思的问:“高妈,三岁时候的我是什么样子?”

  “一个最可爱的小娃娃,像个小天使。”高妈说著,同时在忙碌的整理著床铺。“好安静,好乖,比现在还听话呢!”

  “我现在很讨厌吗?高妈?”心虹扣著衣扣,仍然直直的站在那儿,忧愁的问。“哦!我的小姐!”高妈摔下了棉被,直冲过来,她一把握住了心虹的手臂,热情而激动的喊:“你明知道你不是的!你又美又可爱,谁都会喜欢你的。”

  “可是,昨晚那老太婆叫我妖怪呢!”

  “她是疯子!你知道!”高妈急急的说:“别听她的话,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心虹哀愁的凝视著高妈。

  “高妈,”她幽幽的说:“我是你抱大的,对吗?”

  “是的,你两岁的时候我就到你家了,那时我还没嫁给老高呢!他在你们家当园丁,我跟他结婚后,没想到就这样在你们家待了半辈子!”“高妈,”心虹仍然凝视著她。“你跟了我这么许多年,你喜不喜欢我?”“当然喜欢啦,你这个傻小姐!”

  “那么,”心虹急促的、热烈的说:“你告诉我吧,告诉我大家所隐瞒著我的事。”“什么事呀?”高妈有些不安了,逃避的把眼光转到别处去。“你知道的。你告诉我,一年前我害的是什么病?”心虹迫切而祈求的看著她。“医生说是肺炎,”她在衣服里搓著手。“那天你在山里淋了雨。”“不是的,一定不是的。”她猛烈的摇头。“我只是记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我会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但是它们那样一闪就不见了,我想我一定……”

  “别胡思乱想吧,小姐,”高妈打断了她,走开去继续折叠棉被。“你一径喜欢在山里乱跑,淋了雨怎么不生病,淘气吗!”她把床罩铺上。“好了,小姐,还不赶快洗脸漱口去吃早饭去,你猜几点钟了?楼下还有客人等著你呢!”

  “等我吗?”她惊奇的。“是谁?”

  “那位狄先生和他的女儿。他带著女儿在山里散步,就顺便来问问你好了没有。你昨晚被吓得很厉害,以后晚上再也不要去山里了。”“现在几点钟了?”“十点半。”“嗬!我怎么睡的?”心虹惊呼了一声,到盥洗室去洗脸了。“早饭要吃什么?我去给你做!”高妈嚷著问。

  “一杯牛奶就好了,反正快吃午饭了,我又不饿!”

  “加个蛋好吗?”“我最不要吃蛋!”“好吧!好吧!早晚又饿出病来!”高妈嘀咕著,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走了。心虹梳洗过后,对镜中的脸再看了一眼,还不坏,最起码,眼睛底下还没有黑圈。打开门,她走下了楼。狄君璞和小蕾正坐在客厅中。因为梁逸舟到公司去了,心霞上学了。客厅里,只有吟芳在陪著客人。她正和狄君璞谈著一些心虹心霞小时候的事,这是中年妇女的悲哀,她们的谈料似乎永远离不开家庭和儿女。而小蕾呢?却在一边津津有味的玩著一个装香烟的音乐匣。看到心虹,狄君璞不自禁的心里一动,到这时,他才体会出自己的“顺道问候”是带著多么“专程”的意味。他有些迷糊了,困惑了,他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绪。事实上,昨夜一夜他都是迷糊和困惑的,几乎整夜没有成眠,脑子里始终回旋著梁逸舟告诉他的那个故事。如今,他只能把自己对她的关怀归纳于自己那“小说家的好奇”了。

  “狄先生,”心虹轻轻的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很难得的,因为难得,而更显得动人。“昨天晚上真要谢谢你。”“那里话,希望你没有怎样被吓著。”

  “已经没事了,我昨晚吃了两粒安眠药,睡到刚刚才起来。”心虹说,一面直视著狄君璞。那清癯的脸庞,那深沉的眼睛,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这男人浑身都带著一种成熟的、男性的稳重和沉著。在稳重与沉著以外,这人还有一份难解的、易感的脸,那深不见底的眼睛中似乎盛载了无穷的思想,使人无法看透他,也无法深入的走进他的思想领域。

  高妈递来了牛奶,心虹在沙发上坐下来。微蹙著眉头,慢吞吞的啜著牛奶,仿佛那是什么很难吃的东西。吟芳用一种苦恼的专注的神情看著她,对狄君璞勉强的笑笑。

  “你看,她就不喜欢吃东西,从去年病后,体重一直没增加上来。”心虹有些烦恼,她不喜欢父母谈论她像在谈论一个三岁小孩似的。于是,她把小蕾拉到身边来,细细的、温柔的问她喜不喜欢这乡间?被冷落了半天的孩子立即兴奋了。用手攀住心虹的脖子,她兴奋的告诉她那些关于蝴蝶、蜻蜓、狗尾草、芦花、蒲公英……种种的发现,还有那些在黄昏时到处飞来扑去的萤火虫,清晨在枝头坠落的小露珠……心虹惊奇的抬起头来,看著狄君璞。

  “这孩子必定有你的遗传,她述说起来像一首诗。”

  “孩子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首诗。”狄君璞说,深深的凝视著她,他那深沉的眸子好深好深,她觉得有点震动而且心乱了。他不是在“看”她,他简直是在“透视”她呢!

  “梁姐姐,”小蕾的兴奋一旦被引发就无法遏止,她摇著心虹的胳膊,大声的说:“我们去采草莓好吗?婆婆说,如果我能采到一篮草莓,她要做草莓酱给我吃,我们去采好吗?”

  “这种野草莓很酸的呢!”心虹说。

  “可是,我们去采好吗?”孩子祈求的看著她。

  心虹抬起眼睛来,看了看狄君璞,后者也正微笑而鼓励的望著她。“跟我们一起去山里散散步也不错,”他说:“外面天气很好,而且我保证不会再有什么疯老太婆来惊吓你,怎样?”

  她不由自主的微笑了,站起身来。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她说,掉过头去看吟芳:“妈,我走走就回来。”“早些回来吃午饭,哦,狄先生和小蕾也来我们家吃饭吧!”吟芳说,看到心虹那么难得的有份好兴致,使她衷心愉快。真的,小蕾是个小可人儿,狄君璞稳重忠厚,或者,这父女二人会对心虹大有帮助。

  “哦,我们不了,”狄君璞说:“姑妈在等我们呢,她今天给我们炖了一只鸡,如果不回去吃饭,她要大大的失望了。”

  吟芳笑笑,不再勉强了,她了解老姑妈那种心情。女人一上了年纪,对于小一辈的爱与关切也就更重了。往往并不是小一辈的需要她,而是她需要他们。

  心虹牵著小蕾,跟狄君璞一起走出了霜园。秋日的阳光美好的照射著,暖洋洋的,薰人欲醉的。小径上铺满了落叶,被太阳晒得又松又脆。那些高大的红枫,在阳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嫣红。无数的紫色小花,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天蓝得耀目,云淡淡,风微微,鸟啼清脆。远处那农庄顶端,一缕炊烟细袅。“这就是我的世界,”心虹说,深深的呼吸著那带著泥土气息的空气。“山里的景色变幻无穷,清晨,黄昏,月夜……昨晚,所有的气氛都被那个老太婆破坏了。”

  狄君璞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在路边摘了一朵黄色的小花,把花朵无意识的转动著,用那花瓣轻触著嘴唇。“你吃过花瓣上的露水吗?”她忽然问。

  “不,我没有。”“我吃过。”她微笑起来,眼睛朦胧如梦。“在太阳还没出来以前,一清早走入山里,用一个小酒杯,去收集那些花瓣上的露珠,一粒一粒的,盛满一酒杯,然后喝下去,那么清醇,那么芬芳,那是大自然所酿制的美酒,喝多了,你一样会醉倒。醉倒在一个最甜最香的梦里。”她沉思,似乎已经沉浸在那梦里了,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那眼珠显得更迷蒙了。好半天,她忽然醒了过来,垂下头去,她羞涩的低语:“我很傻,是不?”“不,”他注视著她,为之动容。“很美。”

  “什么?”她不解的。“很美,”他重复了一句。“你的人,你的声音,你的世界,和你的梦。”她很快的抬起眼睛来,扫了他一眼,脸颊上竟涌上了两片红潮。“你在笑我了。”她低声说。

  “我会吗?”他反问。她再度抬起眼睛来,这次,她是大胆的在直视他了,眼光里带著研判的意味,那眼光那样深沉,那样专注,似乎想看穿他的内心。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而面上的红潮却更深了。“他们……他们都说我傻。”她喃喃的说。

  “他们是谁?”“爸爸,妈妈,妹妹,还有……”她沉思,眉头轻蹙,在努力的思索著什么。“还有……他……”

  “他是谁?”他追问,紧盯著她。

  红潮从她脸上退去,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那记忆的钟在敲动。她的眼光迷惘,她的嘴唇颤动,她知道自己遗失了一段生命,她在追寻,她在努力的追寻。像掉在一个回漩滚动著的深井里,她被那转动的水流越旋越深,越旋越深,越旋越深……那冰冷的水,清寒刺骨,冷得她发抖,而那水流也越转越快了,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她觉得天旋地转,呼吸急促,她的面容发白了。

  他及时扶住了她。“心虹!”他用力的喊,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一震,惊醒了,从那深井里又回到了地面。瞪大了眼睛,她茫然的看著面前那张脸,那张深刻的、担忧的、而又带著抹痛楚与怜惜的脸,一时间,她有些神思恍惚,这是谁?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那样亲近又那样遥远。她闭上眼睛,呻吟而且叹息。“心虹,”他扶住她的胳膊。“你觉得怎样?”

  她再张开眼睛,真的清醒了。乌云尽消,阳光下是他那张忧愁的脸和关怀的眼睛。

  “哦!”她勉强的微笑。“又来了。别管我,没有关系的。”

  他深深的注视她。“我告诉你,”他诚挚的说。“当这种昏晕再来临的时候,你一定要克服它。不要让它把你打倒,你应该有坚强的自信和意志。如果你在害怕著什么,你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对它,你懂吗?心虹。”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她觉得被淹没了,那浪潮,温温软软的浪潮,从头到脚的对她披盖过来,像一件温软的绸衣。

  “你知道我在害怕,是吗?”她低语。

  “是的,我知道。”他也轻声说,眼光仍然停驻在她的脸上,那件绸衣更温软了,更舒适了,松松的裹著她。

  “你知道我在害怕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那么,帮我,好吗?”她的眼里漾起了泪光。“帮我找出来!那总是跟在我身边的、无形的阴影是什么?我害怕,真的,我好害怕。”“我会帮你。”他说,把她的外套拉拢,代她扣上衣领的钮扣。虽然有太阳,谷地里的风依然寒冷。“我会尽我的力量来帮你。”他站在她面前,比她高那么多,那宽大的胸怀必然是温暖的,一时间,她竟有把头靠近那胸怀的冲动。但是,小蕾奔过来了,她曾跑开去了一段好长的时间。她的面颊红润,眼睛发光,满手都握著熟透的草莓。

  “嗨,梁姐姐!我找到一大片草莓,好多好多!你说好要帮我采草莓的,怎么尽管站在这里和爸爸说话?来呀!你来呀!”拉著心虹的手,她不由分说的把她向山野里拖,心虹对狄君璞轻轻一笑,忽然振作了一下,高声说:

  “好,让我们采草莓去!”

  说完,她就跟著小蕾,奔进那杂草丛生的树丛里去了。她的长发飘飞,和小蕾辫梢的大绸结相映。狄君璞不由自主的跟著她们走进草丛,绕过岩石,穿过一个枫林,果然,面前有一块平坦的草原,荆棘丛中,一大片的野草莓正茂密的生长著,那些鲜红欲滴的果实,映著阳光发亮,像一颗颗红色透明的琥珀。“哎呀,真不少!”心虹惊呼著。“小蕾,你简直发现了一个大宝藏了呢!”“我们来比赛,看谁采得多!”小蕾说,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好!让你爸爸也参加!”心虹说。

  “爸爸?”小蕾询问的看著她父亲。

  “参加就参加!”狄君璞大声说,感染了她们的兴致。“我一个人可以采得比你们两个人加起来还多!信不信?”

  “吹牛!”小蕾叫著。“那么,马上开始!”他们立即展开了一场“草莓采摘比赛”。心虹采摘得非常努力,难得她有如此高昂的情绪和兴趣,她轻盈的穿梭在荆棘中,毫不费力的采摘下那一颗颗的果实。小蕾就更轻便了,她小小的身子如穿帘之燕,奔前奔后,用她的裙摆兜了一大兜的草莓,不时还发出欢呼和嘻笑,对她那身手笨拙的父亲投来揶揄的一瞥。狄君璞却弄得相当的狼狈了,他简直没料到这是如此艰巨的工作,他不住被荆棘刺伤,又勾住了衣服,又弄破了手指,刚采到的草莓又在不注意中给弄掉了,半天也没采到一握。最后,他竟尖声叫起救命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心虹和小蕾都跑了过来。“不知是些什么东西,把我满身都刺得疼,哎呀,又疼又痒,不得了!”心虹看过去,禁不住惊呼著大笑了起来,又笑又叫的说:

  “你从哪里弄了这一身的榭衣呀?这么多!天哪!这些刺人的小针就是摘上一小时也摘不干净了!”

  那是一种植物的种子,像一根根小刺,一碰到它,它就会沾附在人身上。现在,狄君璞整个裤管都沾满了这种东西。心虹一面笑,一面放下了自己的草莓,帮狄君璞去摘掉那些小刺,又摘又笑,因为狄君璞像木偶般挺立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满脸的可怜相。心虹看看他,忍不住又笑了。然后,她忽然站直了身子,愣住了。好半天,她才愕然的瞪视著狄君璞,喃喃的说:“听到吗?我居然笑了!奇怪,我又会笑了。一年以来,我几乎不知道怎样笑。”狄君璞静静的望著她,眼光那样深沉,那样真挚。

  “你的笑容很美,”他幽幽的说:“你不知道有多美。所以,千万别丢掉它。”她不语,呆呆的看著他,他们默然相视,阳光在两个人的眼睛里闪烁,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小蕾已在一边高声的宣布,她获得比赛的第一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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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30
10



  

  一粒沙在海滩上碰到另外一粒沙。

  “愿我们能结为一体。”第一粒沙说。

  “哦,不行,沙子是无法彼此黏附的。”另一粒说。

  “我将磨碎自己,磨成细粉,然后来包容你。”

  于是,他在岩石上磨著,碾著,揉著,终于弄碎了他自己。但是,一阵海浪涌上来,把他们一起卷进了茫茫的大海,那磨碎了的沙被海浪冲散到四面八方,再也聚不拢来,更无法包容另一粒沙了。

  心虹合上了书本,把它抛在桌上,这一段是全书的一个引子,她已经读过几千几百次了,闭上眼睛,她可以把整段一字不错的背出来。但是,每当她拿起这本书,她仍然忍不住要把它再读一遍。就像这书里面其他许多部分一样,她总是要一读再读,而每次都会重复的引起她心中的怆恻之情。

  一粒磨碎了的沙子,被海浪冲散到四面八方,还可能再聚拢吗?可能吗?即使聚拢了,另一粒沙也不知飘流到天涯何处?她叹息了,懒洋洋的从床上站起来,走到窗子前面。窗外在下著细雨,迷迷蒙蒙的雨雾苍茫的笼罩在花园里,枫叶在寒风中轻颤著。她沉思片刻,然后走到壁橱前,取出一件大衣,拿了一条围巾,她走出房门。嘴里不自主的轻哼著一支歌,她轻快的走下了楼梯。在楼下,她一眼看到父母都在客厅中,母亲在打毛衣,父亲在拆阅著刚送到的邮件。听到她的声音,父母同时抬起头来,对她注视著。

  “嗬!真冷,不是吗?”她对父母微笑著。“我们的壁炉该生火了。”“这么冷,你还要出去吗?”吟芳怀疑的问,望著她手腕上的大衣。“这样的雨天,散散步才有味道呢!”心虹说著,穿上大衣,围上了围巾。“狄君璞说,雨是最富有诗意的东西,所以古人的诗词中,写雨的最多了。”

  “你要去农庄吗?”吟芳再问。

  “唔,小蕾这两天有点感冒,我去看看她好些没有,这孩子越来越喜欢我,我不去她会失望。”心虹不知为什么,解释了那样一大堆,走到玄关的壁橱前,她拿出一件白色的玻璃雨衣。“回来吃晚饭?还是在农庄吃?”

  “不一定,”心虹支吾著,扣好雨衣的扣子:“如果到时候没回来,就不等我吃饭吧!”

  “晚上要不要老高去接你?”梁逸舟这时才问了一句,他的眼光始终研究的停在心虹的脸上。

  “不用了,狄君璞会送我回来。”心虹打开房门,一阵寒风扑了进来,她缩著脖子打了个寒颤,回头对父母挥了挥手。“再见!妈!再见!爸爸!”拉紧雨衣,她置身于冬天的雨雾里了。吟芳目送心虹的身影消失,房门才阖拢,她就立即掉转头来看著梁逸舟,说:“你不觉得,这几个月来,她到农庄去的次数是越来越勤了吗?”“但是,她好多了,不是吗?”梁逸舟说。“那小女孩显然对她大有帮助,她几乎完全恢复正常了!”

  “小女孩!”吟芳笑了一声。“逸舟,别太天真!那小女孩恐怕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和功效吧!”

  “你在暗示什么?”梁逸舟望著他的妻子。

  “你知道的。狄君璞。”

  梁逸舟不安的耸耸肩。

  “我不认为会有什么问题,狄君璞比她大那么多,而且,小蕾还喊心虹做姐姐呢!君璞是我的朋友,心虹该算他的小辈……”“你这些理由都站不住的,两情相悦,还管你什么辈份年龄?一个是充满梦幻的少女,一个是孤独寂寞的作家。你是了解心虹那份不顾一切的个性的,假若再发生什么……”她抽了口气,紧盯著他。“这孩子生来就是悲剧性格,天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不行,逸舟,我又有不祥的预感了!”

  “不要紧张,你也是太容易紧张。君璞不会的,他是过来人,在感情上早注射过防疫针了!”

  “那么,你就不怕心虹单方面爱上狄君璞吗?”

  梁逸舟为之愕然。“怎会呢?心虹总不能见一个男人就爱一个男人的!”

  “你说这话太不公平,”吟芳有些动气了:“男人!你们永远是又粗心又愚笨的动物!”

  “怎么了?你?”梁逸舟失笑的。“你怎么跟我发起脾气来了?”“你想,心虹在大学里,那么多男同学追求她,她都不中意,你怎能说她是见一个爱一个呢?至于卢云飞,你不能否认他确实很吸引女孩子!而狄君璞呢,他有许多优点,还有对会说话的眼睛。记住,心虹已经完全忘记卢云飞了,在她,还和一个从未恋爱过的女孩一样单纯。假若她爱上狄君璞,我是丝毫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梁逸舟深思了片刻,燃起了一支烟。

  “你分析得也有道理。”他说,重重的吸了一口烟。

  “我问你,逸舟,”吟芳又说:“如果心虹和狄君璞恋爱了,你赞成吗?”“当然不。”梁逸舟很快的回答。

  “为什么?”“各方面的不合适。狄君璞年龄太大,离过婚,又有孩子。而且,他那次婚变是闹得人尽皆知的!他也是个怪人,追求他那个太太的时候,几乎连命都拚掉!结婚不过几年,就又让她跟别的男人走了!他是个作家,这种人的感情结构是特别的。如果他们真结婚,心虹一定会不幸,何况还要做一个六岁大孩子的继母!这事是决不可能的,我当然不赞成!”

  “那么,未雨绸缪,”吟芳沉吟的说:“你还是早做防备吧!我看,你让这个狄君璞搬进农庄,不见得是明智之举呢!”

  “我怎么会料到还有这种问题!心虹这孩子,好像永远是我们家的‘问题制造中心’,从她的出世,就是我们的问题!”

  “逸舟!”吟芳皱著眉喊:“你又不公平了!”

  “好了,好了,算我说错了。”梁逸舟慌忙说,走过去坐到妻子身边,拉住了她的手,温柔的凝视她。“不生气,嗯?”

  “你在敌视那孩子。”吟芳说,眼眶湿润了。

  “没有,绝没有!”梁逸舟急切的申辩。“不过,我觉得你对那孩子有一种病态的抱歉心理,你总觉得对不起她。”

  “我们是对不起她,逸舟。”吟芳含泪说,瞅著梁逸舟。“你没听到她在夜里做恶梦,不住口的叫妈,叫得我的心都碎了,好像我是凶手,杀了她的……”

  “哦,别说了!”梁逸舟揽住了他的妻子,把她的头紧压在他的胸口:“别再说了,过去的事早过去了,一个孩子能记住多少?”“但是,她记得,她完全记得。”

  “别再说!吟芳,别再说!说下去你又要伤心了!”

  吟芳住了口,同时,一声门铃响,吟芳迅速把头从梁逸舟的怀里抬了起来,说:“心霞回来了!”拭去了泪痕,她不愿心霞看出她伤心过的痕迹。果然,房门开了,心霞抱著书本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她的鼻尖冻红了,脸色显得有些苍白,身子微微发抖,那件红大衣上都缀著细粉似的小水珠,连那头发上也是,跺了跺脚,她似乎想跺掉身上的冷气,眼光阴晴不定的在室内扫了一眼。“你瞧!去上学的时候又没穿雨衣!淋了一身雨,又冻成这样子!”吟芳叫了起来:“快去拿条大毛巾把头发擦擦干!”

  “我最不喜欢穿雨衣!”心霞说著,坐下来,脱掉雨鞋和手套。“你脸色不好,没有不舒服吧?”梁逸舟问,奇怪她怎么不是一进门就叫饿,或者用双冷手往她母亲脖子里塞。她看来有点反常呢!“没有。”心霞说,脸上有股阴郁的神气。“我看到姐姐了。”

  “在哪儿?”“山谷里,她不是去农庄吗?”

  “你去山谷干嘛?”吟芳诧异的问。

  “啊,我……”心霞似乎有点慌乱。“我……没有什么,我想去代一个园艺系的同学采一点植物标本。”

  “但是,你没有带回什么标本哦?”梁逸舟说。

  “唔,太冷了,你知道。谷里的风像刀子一样,我又分不清楚那些植物,就回来了。”心霞说著,抱起桌上的书本。“我要马上去洗个热水澡,我冷得发抖,今年冬天像是特别冷。”她像逃避什么似的往楼上走去。

  一件东西从她的书本中落了出来,她慌忙弯腰去捡起来,不安的看了父母一眼。吟芳已经看到是一封信,但她装作并未注意,心霞匆匆的走上楼去了。

  吟芳和梁逸舟面面相觑。

  “你不觉得她有些特别吗?”梁逸舟问。

  “我看,”吟芳忧郁的皱皱眉。“一个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另一个的问题又来了。你看吧,我们还有的是麻烦呢!”低下头,她开始沉默的编织著毛衣。模糊的想著心霞的那封信,封面上没有写收信人,这封信是面交的,是她的同学写给她的吗?还是在这山谷中交件的呢?她下意识的再抬起眼睛对窗外望了一眼。窗外,雨雾糅合著暮色,是一片暗淡的迷蒙与苍茫。这儿,心霞上楼之后,并没有像她所说的,马上去浴室。她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立即关好了房门,并上了锁。把书本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她对那信封发了好一阵呆,似乎不敢抽出里面的信笺。握著信,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望了望镜中的自己,那平日活泼的眼神现在看来多么迷惘,她摇了摇头,烦恼的对自己说:

  “梁心霞,梁心霞,你做错了!你不该接受这封信!现在,你最好的办法就是下楼去,把一切都告诉爸爸和妈妈!”

  但是……但是……她眼前又浮起了那对痛楚的、漂亮的,而又带著股野性与恼怒的眼睛,那被雨淋湿了的头发和夹克,以及他站在霜园门前枫树下的那股阴郁的神气。

  “跟我来!”他是那样简单的命令著,她却不由自主的跟随著他走到谷地里,在那四顾无人的寂静中,在那茫茫的雨雾下,在那岩石的阴影里,他用那种慑人的、火灼般的眸子瞪著她,眼神是发怒而痛楚的。然后,在她还没弄清楚他的目的以前,他就忽然捉住了她,他的嘴唇迅速的对她盖了下来,她吃惊的挣扎,但他的胳膊像铁索般强而有力,他的嘴唇灼热而焦渴。他浑身都带著那样男性的、粗犷的气息,她简直无法动弹,也不能思想。只是瞪大眼睛望著那张倔强而不驯的脸。然后,他放开了她,把那封信抛在她的书本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掉转头,大踏步的踩著雨雾,消失在山谷中的小径上了。

  现在,她握著信封,仍然觉得震慑,觉得浑身无力,觉得四肢如绵。用手指轻抚著嘴唇,那是怎样的一吻呵!她在镜中的眼睛更加迷惘了。终于,她忽然下定决心的低下头,抽出了信封里的信笺,打开来,她读了下去:

  “心霞:

  我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不相信我自己在见到你之后,还能镇静的和你说些什么。假如你不想再念下去,我奉劝你现在就把这封信撕了。

  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我曾耐心的等著你长大,天知道,你长大之后,一切的局面竟变得如此恶劣!你们一家成了我的仇敌,尤其是你!我说‘尤其’,你会奇怪吗?我了解你,我了解一切!我恨透了你,心霞,你这只不安静的小野猫!

  或者我错怪了你,但愿如此!我曾想杀掉你,撕碎你,只为了我不能不想你!相信吗?我常徘徊在霜园的围墙外,目送你上学,呆呆的像个傻瓜。然后再和自己发上一大顿脾气。噢!我真恨你,心霞!

  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我们兄弟应该都丧生在你们姐妹手下?那么,来吧!让一切该来的都来吧!我在等著你!魔鬼!

  明晚八时起,我将在雾谷中等你,在那块‘山’字形的岩石下面。不过,我警告你,我可能会杀掉你,所以,你不要来吧!把这封信拿给你父母看,让他们来对付我吧!你不要来,千万不要来。我会一直等到天亮,但是,你让我去等吧!求你不要来,因为,如果你真来了,我们就都完了!我们将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永远陷入痛苦的深渊中!

  好好的想一想,再作决定。山谷里的夜会很冷,不过我可以数星星——如果有星星的话。

  再提醒你一次:最好不要来!

  云扬”

  心霞看完了信,好一会儿,她就呆坐在那儿,对著那张信纸发愣。逐渐的,有阵雾气升入了她的眼睛中,她的视线模糊了。某种酸涩的、痛苦的情绪抓住了她。捧起了那张信笺,她颤抖的把嘴唇压在那个签名上,喃喃的说:

  “你知道的,云扬,你明知道我会去。所以,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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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下了好几天雨。山里的雨季是烦人的,到处都是湿答答的一片,山是湿的,树是湿的,草是湿的,岩石和青苔都是湿的。连带使人觉得心里都汪著水。狄君璞站在书房的窗前,看著那屋檐上滴下的雨珠,第一次觉得“久雨”并不诗意。何况,小蕾又卧病了好几天,感冒引发了气喘,冬天对这孩子永远是难挨的时刻。书房里燃著一盆火,驱散了冬季的严寒,增加了不少的温暖。握著一杯热茶,狄君璞已在窗前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下意识里,他似乎在期盼著什么。已有好几小时,他无法安静的写作了。玻璃窗上,他嘴中呼出的热气凝聚了一大块白雾,他用手拂开了那团白雾,窗外,灰暗的树影中,有个红色的人影一闪,他心脏不自禁的猛跳了一下,有客人来了。

  真的,是“客人来了”,农庄外面,有个清脆的声音正在嚷著:“喂喂,作家先生,你在吗?客人来了!”

  不,这不是心虹,这是心霞。狄君璞的兴奋顿减,心情重新有些灰暗起来。但是,最起码,这活泼的少女可以给屋里带来一点生气。这长长的、暗淡的、倦怠的下午,是太安静了。他走到客厅,心霞已冲了进来,不住口的喊著:

  “啊啊,冷死我了!真冷,这个鬼天气!哦,我闻到炭味了,你生了火吗?”“在我书房里,你进来坐吧!”

  “小蕾呢?”“睡觉了,她不大舒服,姑妈在陪著她。”

  “这天气就容易生病,大家都在闹病,我也鼻子不通了,都是那山谷……”她忽然咽住了,走到火炉边去,取下手套来烤著火。“姐姐要我帮她向你借几本小说,她说随便什么都好,要不太沉闷的。”哦,她呢?为什么她自己不来?她已经三天没来过了。他问不出口,只是走到书架边去,找寻著书籍。心霞脱下了大衣,拉了一张椅子,在火炉边坐了下来,自顾自的又说:

  “你这屋里真温暖,每回到这儿来,我都有一种回家似的感觉,这儿的环境事实上比霜园还美。我看到你在屋外的栅栏边种了些爬藤的植物,都爬得满高了。”

  “那是紫藤,你姐姐的意见,她说到明年夏天,这些栅栏都会变成一堵堵的花墙。”

  “姐姐!”她轻笑了。“她就有这些花样,她是很……很……”她寻找著词汇。“很诗意的!她和我的个性完全不一样!或者,她像她母亲!”“她母亲?”狄君璞愕然的问,望著她。他刚抽出一本书来,拿著书本的手停在半空中。“怎么,你不知道吗?”心霞也诧异的。“姐姐没有告诉你?我以为她什么都跟你谈的,她很崇拜你呢!”

  “告诉我什么?”“她和我不是一个母亲,我妈是她的继母,她的生母在她很小时就死了,爸爸又娶了我妈,生了我,所以我和姐姐差了五岁。”“噢,这对我还是新闻呢,”狄君璞说。“怪不得你们并不很像。”“姐姐像爸爸,我像我妈。”

  “可是,你母亲倒看不出是个继母,她好像很疼你姐姐。”

  “爸爸妈妈竭力想遮掩这个事实,他们希望姐姐认为我妈是她的生母,而且以为可以混过去。妈倒是真心疼姐姐,大概她觉得她死去了亲生母亲,是怪可怜的。但是,这种事情想隐瞒总是不大容易,何况家里又有两个知情的老佣人,高妈到现在,侍候姐姐远超过我。据说,姐姐的生母是个很柔弱的小美人,全家都宠她。她死于难产,那个孩子也死了。我常觉得,她对高妈的影响力,一直留到现在呢!”她顿了顿,又说:“你可不能告诉爸爸妈妈,我把这事告诉你了,他们会生大气的。”“当然我不会说。”狄君璞在书架上取了三本书,一本莫里哀短篇小说集,一本冰岛渔夫,一本是契可夫短篇小说集。把书交给心霞,他也在火炉边坐了下来。“你先把这三本带去给你姐姐吧,不知她看过没有,其实,”他轻描淡写的说:“她还是自己选比较可靠。”

  “她不能来,她生病了。”“哦?”狄君璞专注的。“怎么?”

  “还不是感冒,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爸爸说她都是在山谷里吹风吹的!”狄君璞默然了。低著头,他用火钳拨弄著炉火,心里也像那炉火一样焚烧起来。一种抑郁的、阴沉的、捉摸不定的火焰,像那闪动著的蓝色火苗。心霞拿著书,随便的翻弄著,她也有一大段时间的沉默,她并不告辞,那明亮的眼睛显得有些深沉。许久,她忽然抬起头来。

  “知道姐姐的故事吗?”她猝然的问:“她和那个坠崖的年轻人。”“是的,”狄君璞有些意外。“你父亲告诉了我整个的故事。”“他一定告诉你卢云飞是个坏蛋,是吗?”

  “嗯。怎样呢?”“爸爸有他的主观和成见,而且,他必须保护姐姐。你不要完全相信他,云飞并不坏,他只是比较活泼、要强、任性。再加上他家庭环境的关系,他未免求名求利求表现的心都要急切一些,年轻人不懂世故人情,得罪的人就多,别看我父亲的公司,还不是有许多人在里面耍花样,云飞常揭人之私,结果大家都说他坏话。爸爸耳朵软,又因为自己太有钱,总是担心追求他女儿的人,都是为了钱。这种种原因,使他认定了云飞是坏蛋,这对云飞,是不太公平的。”

  狄君璞深深的注视著心霞,她这一篇分析,很合逻辑也很有道理,她并不像她外表那样天真和稚气呵!对于心虹和卢云飞,她又知道多少呢?姐妹之间的感情,有时是比父母子女间更知己的,何况吟芳又不是心虹的生母!心霞是不是会知道一些梁逸舟夫妇都不知道的秘密?

  “你认为那晚的悲剧是意外吗?”他不自禁的问。

  “当然。”她很快的回答,眉目间却很明显的有一丝不安之色。“一定是意外!那栏杆早就朽了,因为农庄根本没人住,就没想到去修理它,谁知道他们会跑到那枫林里去呢!”

  狄君璞凝视著心霞,她那眉目间的不安是为了什么?她真认为那是个意外?还是宁愿相信那是个意外?她一定知道一些东西,一些她不愿说出来的事情。

  “那晚是你代卢云飞传信给你姐姐的吗?”

  “怎么?当然不是!我想是高妈,她一直是姐姐的心腹……但是,怎么?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不谈也罢。我们真想弄清楚真相,除非是姐姐恢复记忆!不过……”她停住了,若有所思的望著炉火,脸上的不安之色更深了。

  “不过什么?”他追问。

  她摇摇头。“算了,不说了!”她振作了一下,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看了狄君璞一眼,睫毛就又迅速的垂了下来,继续望著炉火。她说:“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想和你谈。关于我自己的事。我不能和爸爸妈妈说,也不能和姐姐说。你是个作家,你对感情有深入的了解,或者,你能给我一些意见,一些帮助。”

  “哦,是什么?”他望著她,那张年轻的、姣好的面庞上有著苦恼,而那对黑亮的眸子却带著股任性与率直。“我想,是恋爱问题吧?”“也可以这样说。”她的目光凝注著炉火。“告诉我,如果你爱上一个你不该爱的人,怎么办?”

  “唔,”他愣了愣。“这是若干年来,被作家们选为小说材料的问题,你自己也知道,这是根本无法答复的。而且,也要看‘不应该’的原因何在?”

  “那是卢云扬。”“卢云扬?”他一惊。“是的,云飞的弟弟!你该可以想像横亘在我们面前的困难,和我们本身的苦恼。”

  “这事有多久了?”“什么时候爱上他的?我不知道。我认识他已有四年多了,但是,感情急转直下的发展却是最近的事。一星期以前,他在霜园门口等我,然后……然后……你可以想像的,是吗?”

  狄君璞注视著心霞,他心中有些混乱,在混乱以外,还有种惊悸的感觉。他记得那个男孩子。那对仇恨、愤怒,而痛苦的眼睛,还有那张年轻漂亮,而带著倔强与骄傲的脸。这是一段真诚的感情吗?还是一个陷阱?一个报复?如果是后者,这样发展下去未免太可怕了。如果是前者呢?他们将经过多少的痛苦与煎熬,这又未免太可悲了!

  “你怎么不说话?”心霞望著他。“你在想什么?”

  “我有一句不该问的话,”狄君璞慢吞吞的说。“你信任他的感情吗?”心霞震动了一下。“你在暗示我什么?”她受惊的。

  “我没有暗示,我只是问你,你信不信任他?”

  她思索片刻,咬了咬牙。“我想,我是信任的!”

  只是“我想”而已,那么,她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啊。狄君璞燃著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那种不安而混乱的情绪在他心中更加重了。他站起身来,在室内兜了一个圈子,忽然站定说:“必须把那个谜底找出来!”

  “什么谜底?”“卢云飞,他怎会摔下那个悬崖的?”

  心霞打了个寒噤,狄君璞立即锐利的盯著她。

  “你冷吗?”“不。我不知道那谜底对我有什么帮助。而且,那案子已经结了,我宁愿不再去探索谜底。”

  “你怕那谜底,对不对?你并不完全相信那是件意外,对不对?”他紧盯著她。她惊跳起来,有些恼怒了,她的大而野性的眼睛狠狠的瞪著他,大声的说:“我后悔对你说了这些话,你当作我根本没说过好了!我要回家去了,谢谢你的书!”

  他拦住了她。“你可知道,只要把你姐姐的嫌疑完完全全洗清楚,你和云扬就没有问题了?人总不能对‘意外’记仇的!我奇怪你们谁都不去追求真相,宁愿让你姐姐一直丧失记忆,宁愿让流言继续在到处飞扬!这是不对的,你们该设法唤醒心虹的记忆呵!”“谢谢你!但愿你别这样热心!你要扮演什么角色呢?福尔摩斯吗?”她抓起了桌上的大衣,穿上了。“记住了!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如果你真关心我们,躲在你的书房里,写你自己的小说吧!”抱著书本,她冲到房门口,狄君璞沉默的望著她,不再拦阻。她推开了门,迟疑了一下,然后,她忽然又掉过头来,她的眼光变柔和了,而且,几乎是沮丧的。

  “对不起,狄先生,”她很快的说:“我并不是真的要跟你发脾气,我最近的情绪很坏,你知道。本来,姐姐的事件在我心中已逐渐淡漠了,可是,它现在又压住了我,压得我简直透不过气来。”他点了点头,眼光温柔。

  “我了解。”他轻声的说。

  “你——你不会把我和云扬的事告诉妈妈爸爸吧?”

  “你放心。”她点点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看了看手里的书本,她改变了想说的话:“有时间,到霜园来坐坐,我们全家都喜欢你。”

  “我会去的。”她再看他一眼。“你没生我的气吧?”“我怎会?”她嫣然的笑了。“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一些事,等我有……”她的声音压低了,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有勇气说的时候。”打开门,她翻起了衣领,冲进门外那茫茫的雨雾里去了。

  狄君璞没有立即关门,他倚在那寒风扑面的门边,对那雨雾所笼罩的山谷凝视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他的眉头微锁,心情是迷惘而沉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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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雨变大了。早上吃过早餐后,姑妈告诉狄君璞说,她一夜都听到雨滴滴在阁楼上的声音,她相信屋顶在漏雨了。

  “如果你再不到阁楼上去看看,我怕雨水会漏到我们房间里来了,而且,阁楼里梁家那些东西都泡了水,准会发霉了,你必须上去检查一下。”狄君璞上了阁楼。这阁楼的面积十分宽大,横跨了下面好几间房间,里面横七竖八的堆著些用不著的旧家具。虽然屋顶上有一扇玻璃窗,阁楼上的光线仍嫌幽暗,狄君璞开了电灯,那灯装在屋顶上,只是一个六十烛的灯泡,光线也是昏黄的。但是,阁楼上的一切东西都可看清了。

  他立刻找到了漏雨的地方,使他惊奇的,是那漏雨处早已放好了一只铝桶,现在,桶里正积了浅浅的一层雨水,怪不得没有水漏到楼下去。那么,早就有人知道这儿漏水而且防备了。他相信这不是梁逸舟为他们布置的,如果他知道屋顶漏水,他一定会在他们迁入之前就预先修好屋顶。那么,这儿在以前,在这农庄空著的时候,必定有人常来了,甚至于经常待在这阁楼里。他想起心虹告诉过他的话:

  “小时候,我总喜欢爬到阁楼上,一个人躲在那儿,常躲上好几小时。”那么,这会是心虹吗?

  在一连几个“那么”之后,他抛开了这个漏水的问题,开始认真的打量这间阁楼。那儿有一张摇椅,他走过去,在摇椅中坐下来,椅子摇得很好,十分安适,只是他弄了一身的灰尘了。梁逸舟租房子给他时,曾表示阁楼里的家具,如果有能用的,尽管可以利用。他决定将这摇椅搬下去放在书房里,看书时可以用。摇椅边有一张书桌,书桌后面还有张安乐椅。他再坐到书桌后的安乐椅上去,同样的,安乐椅完好舒适,这些家具都还没有破损,想必,梁逸舟只是因为搬了新房子,不愿再用旧家具,而把这些东西堆进阁楼的。

  书桌上有一层灰尘,旁边的地下却丢著一把鸡毛掸,他下意识的拿起那鸡毛掸,在桌子上拂过去,所有的灰尘都飞扬了起来,呛得他直咳嗽,鸡毛掸,最不科学的清洁器!他抛下鸡毛掸,却一眼看到那被拂过的书桌桌面上,有一块地方,被小刀细细的挖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白色的木材,那挖掉的,刚好是一个心形,在那颗“心”中,有红色的原子笔,写著的两行字,他看过去,是:

  “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他心里怦然一动,立即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想当时,必定有人在这儿期待著谁。他几乎可以看到那在等待中的少女,百无聊赖的雕刻著这颗心。他坐在椅子里,禁不住对这颗心愀然而视,半晌都没有动弹。

  然后,他试著去拉开那书桌的抽屉,几乎每个抽屉中都有些字纸,揉绉了的,团成一团的。他开始一张张的检视起来,绝大部分都是一些诗词的片断。有张纸上涂满了名字,胡乱的写著“心虹”“心霞”“卢云飞”“卢云扬”,还有他所不知道的,什么“萧雅棠”“江梨”“何子方”等等。再有一张纸上,画著两颗相并的心,被爱神的箭穿过,一颗心中写著“卢云飞”,另一颗心中写著“梁心虹”。但在这两颗心的四周,却画了无数颗小的心形,每颗心中都有一个名字,像“心霞”“萧雅棠”“江梨”“魏如珍”……许多名字都重复用了好几次,这是什么意思呢?抛开这些字纸,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有几本小说,他翻了翻,是《战地钟声》,《巴黎的圣母院》,《七重天》和一部《嘉丽妹妹》。书都保存得很好,没有任何涂抹。再拉开一个抽屉,有本封面上印著玫瑰花的记事册,打开第一页,上面很漂亮的签著名:

  “梁心虹”他的心脏又猛跳了一下,这里面会找到一些东西吗?翻过这一页,他念到下面的句子:

  “我的心像一个大的熔炉,里面热烘烘的翻滚著熔液,像火山中心的熔浆。我整个人都在燃烧著,随时,我都担心著会被烧成灰烬。这是爱情吗?何以爱情使我如此炙痛?如果这不是爱情,这又是什么?

  近来我不相信我自己,许多事情,我觉得是我感觉的错误。我一直过份的敏感。多愁善感是‘病态’,我必须摆脱掉某种困扰著我的思想!但是呵!我为什么摆脱不掉?

  父亲说我再不停止这种‘幼稚的胡闹’,他将要对我采取最强硬的手段,他指责我‘无知’,‘荒谬’和‘莫名其妙’!这就是成人们对爱情的看法吗?但是,他难道没有恋爱过吗?他当初的狂热又是怎样的呢?如果他必须要扼杀我的恋爱,不如扼杀我的生命!他们不是曾经扼杀我母亲的生命吗?噢,我那可怜的、可怜的母亲呵!

  连日来,云飞脾气恶劣,我想,父亲一定给了他气受,他抑郁而易怒,使我也觉得战战兢兢的。我留心不要去引发他的火气,但他仍然对我发了火,他说我如果再不跟著他逃跑,他将弃我而去。我哭了,他又跪下来抱住我,流著泪向我忏悔。啊!我心已碎,我将何去何从?

  我曾整日在阁楼里等候云飞,他没有来,月亮已上升了,我知道他不会来了,他在生我的气。我整日没有吃东西,又饿又渴父累。回家后,父亲一定还要责备我。天哪,我已心力交疲!

  和父亲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父亲说将把云飞从公司里开除,毁掉他的前程!心霞挺身而出,代云飞辩护,她是伶牙俐齿的呢!我那亲亲爱爱的小妹妹,但是,她真是我亲亲爱爱的小妹妹吗?

  在云飞家里又碰见了萧雅棠,云飞不在。云扬说云飞可能去公司了,但愿!他如果再不好好上班,爸爸一定会开除他!他会说他盗用公款什么的。可怜的云飞,可怜的我,萧雅棠很漂亮,云扬和她是很好的一对,他们不会像我们这样多灾多难!我祝福他们!祝福天下的有情人!

  云飞不住的哀求我,不住的对我说:

  ‘跟我走!心虹,跟我走!’

  我为什么不跟他走呢?有什么东西阻止了我?道德的约束?亲情的负担?未来的忧虑?还是……那阴影又移近了我,我怕!

  云飞说他不信任我的感情了,他对我大发脾气,从来没有看到他如此凶暴过!我哭著把他拉到枫林外的悬崖边,指著那悬崖对他发誓:

  ‘将来我们之中,若有任何一人负心,必坠崖而死!’他颤栗了,抱著我,他吻我。自责他是个傻瓜,说他永远信任我,我们都哭了。

  ……”看到这里,狄君璞不禁猛的合上了那本子,心中有份说不出来的、惊惧的感觉。这册子中还记载了些什么?梁逸舟曾毁掉他们间的信件,但他再也没想到,这无人的阁楼里,竟藏了如此重要的一本东西!想必当初这“阁楼之会”只是死者与心虹二人间的秘密,再也没有第三人知道,所以云飞死后,竟从没有人想到来搜寻一下阁楼!他握著册子,在那种惊惧和慌乱的感觉中出神了。然后,他听到姑妈在楼下直著脖子喊:“君璞!你上去好半天了,到底怎样了?漏得很严重吗?君璞!你在上面干嘛呀?”

  狄君璞回过神来,关好了那些抽屉,他把那本小册子放在口袋中,一面匆匆的拾级而下,一面说:

  “没有什么,一点都不严重,已经用铅桶接住漏的地方了,等天晴再到屋顶上去看看吧!”

  “啊呀,看你弄得这一身灰!”姑妈又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君璞呀,这么大年纪还和小孩子一样!还不赶快换下来交给阿莲去洗!”狄君璞急于要去读那本册子,知道最好不要和姑妈辩,否则姑妈就说得没完了。顺从的换了衣服,他拿著那小册子走进了书房,才坐下来,姑妈在客厅里又大声嚷:

  “君璞呀!梁先生来了!”

  梁先生?那个梁先生?他慌忙把那本小册子塞进了书桌抽屉里,迎到客厅中来,梁逸舟正站在客厅中,他带来的雨伞在墙角里滴著水。他含笑而立,样子颇为悠闲。

  “听说小蕾病了,是吗?”他问。

  “哦,气喘,老毛病,已经好了,我让她躺著,不许她起床,再休息两天就没事了。梁先生,到书房里来坐,怎样?书房中有火。”“好极了。外面真冷,又冷又湿。我就不明白这样冷的天气,我那两个女儿为什么还喜欢往山里跑。”

  “年轻人不怕冷。”狄君璞笑笑说,说完才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已不把自己归纳于“年轻人”之内了。把椅子拉到火炉边来,他又轻描淡写的问:“是不是心虹也感冒了?”

  “可不是,心霞昨天晚上也发烧了,我这两个女儿都娇弱得很。”在炉边坐了下来,阿莲送上了茶。梁逸舟燃起一支烟,眼光在书桌上的稿纸上飘了一眼,有些不安的说:

  “是不是打扰你写作了?”

  “哦,不不。写作就是这点好,不一定要有固定的工作时间。梁先生今天没去公司吗?”

  “天太冷,在家偷一天懒。”他笑笑说。

  天太冷,却冒著风雨到农庄来吗?他的目的何在呢?他一定有什么事,特地来拜访的。狄君璞深思的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也燃上一支烟,他静静的等著对方开口。果然,在一段沉默之后,梁逸舟终于坦率的说了:

  “君璞,我不想多耽误你时间,有点事我想和你谈一谈。”“唔?”他询问的望著他。

  “是这样,”梁逸舟有些碍口似的说:“我告诉过你关于心虹的故事,对吧?”“是的。”“所以,我必须提醒你,心虹不是一个很正常的女孩子,她是在一种病态的情况中,再加上她又爱幻想,所以……所以……我……”他结舌而不安。“……我非常担心她。”

  “哦?”狄君璞遏止不住自己的关怀,怎样了?是心虹发生了什么事吗?他狐疑的望著梁逸舟,为什么他这样吞吞吐吐呢?他焦灼了,而且立即感染了他的不安。“怎么了?她病得很厉害吗?”“不,不是的。”梁逸舟急急的说。

  “那么,有需要我效劳的地方吗?”他迫切的。

  “是的,希望你帮忙。”他锐利的望著他。

  “是什么呢?”梁逸舟深吸了一口烟,他的眼光仍然紧盯著他,那眼光里有著深深的研判的意味,他的语气显得有些僵硬:

  “希望你对她疏远一点。”

  狄君璞一震,一大截烟灰掉落到火盆里去了。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来,紧紧的注视著梁逸舟。血往他的脑子里冲进去,他的脸涨红了。“哦,梁先生?”他说:“你能解释一下吗?”

  “你别误会,君璞,”梁逸舟心平气和的说:“我并不是认为你会怎样,我只是不放心我的女儿,那样一个生活在幻梦里的孩子,她是不务实际的,她常会冲动的走入感情的歧途。她根本不会想到你比她大那么多,又是她的长辈,又有孩子,又有过妻子……她什么都不会想的。或者我是过虑,但是,万一她的感情又陷深了,怎么办呢?以前已有过一次悲剧,心虹是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狄君璞看著梁逸舟,这是第一次,他在这和蔼而儒雅的脸庞上看到了其他的一些东西,严厉的,冷静的,甚至于是残酷的!多么厉害的一篇话,表面上字字句句是说女儿的不是,事实上,却完全在点醒他;癞蛤蟆休想吃天鹅肉!狄君璞,你必须要有自知之明!别去惹她,别去碰她,因为你不配!他狠狠的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心中对梁逸舟已有另一番估价。当初的卢云飞,曾忍受过些什么?面前这人,是多么的精明干练啊!他竟能体会出他心中那一点点,那一丝丝尚未成形的微妙之情!及时的给予他当头棒喝!那么,那数日未见的心虹,是真的病了?还是被他们软禁了?他摔了摔头。罢了!躲避到这山中来隐居,原是要摆脱那些人世的烦恼和感情的纠葛,难道他自身的痛楚还不够,还要到这山中来,再牵惹上一段新的烦恼吗?罢了!从今天起,摔开梁家所有的事吧!不闻,不问,也不要再管!

  “你放心,梁先生,”他很快的说了。“我了解你的意思,我会注意这问题,不给你们增加任何麻烦。”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梁逸舟又微笑了,那笑容几乎是和煦的。“我信任你,君璞。希望你能谅解我,将来你的女儿也会长大,那时你就能体会一个做父亲的心了!”他再笑笑,带著点哀愁,默然的瞅著狄君璞,他完全知道,自己已伤了这个作家的自尊了。“我很抱歉,君璞,这是不得已……”“不用解释,梁先生,”狄君璞说,语气不由自主的变得冷淡而疏远了,这两个男人之间,原有的那份知遇之感和友谊,已随著炉火,焚烧成了灰烬。“我完全了解你的苦衷。”他用一句话,堵住了梁逸舟的口。熄灭了烟,他抬起头来,用一种已结束谈话的姿态看著对方。梁逸舟知道,他有送客的意思了。他不能不随著他的注视,勉强的站起身来,有些不安的说:“那么,我不打扰你了,再见,君璞。”

  狄君璞没有挽留,也没有客套,只是默默的送到大门口来。梁逸舟站在门口,撑开了伞,再看了狄君璞一眼,后者脸上有一份萧索和倦怠,这使梁逸舟心头涌上一股近乎激动的歉意,他想说什么,但是,他毕竟没有说,转过头,他走了。狄君璞关好房门,退回到书房里,立即砰然一声把书房门阖上。沉坐在炉边的椅子中,他望著炉火发愣。然后,他又匆匆的站起身来,走到书桌边,拉开抽屉,取出那本小册子。回到炉火边,他对自己说:

  “从今后,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让梁家的一切像鬼影般泯灭吧!”一松手,他把那小册子掷进了燃烧著的炉火里,自己站在炉边瞪视著它。火并不很旺,小册子的封面很厚,一时间没有能很快的燃烧起来。他呆呆的看著,那封面变焦了,黄了,一个角被探著头的火苗搜寻到了,立即蜷缩著吐出了火焰,狄君璞迅速的伸出手去,又把它从火中抢出来,丢在地下,他用脚踩灭了火。拾起来,幸好内容都没有烧到,但他的手指,却被火灼伤了。“你从那里来,还回到那里去吧!我无权毁掉你!”他对那小册子说。爬上阁楼,他把那册子放回到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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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30
13



  天晴了。久雨之后的阳光,比什么都可爱,天蓝得发亮,云白得耀眼,那枫叶上的雨珠在阳光下闪烁。整个暗沉沉的大地,像是在一刹那间恢复了生气,连鸟啼声都特别的嘹亮,门前一株含苞的茶花,在一夜间盛开了。

  小蕾小病初愈,看到阳光就手舞足蹈了。从早上起,她就闹著要上街,说她好几个月都没有上过街了。姑妈也说需要添购冬装。于是,午饭之后,狄君璞自愿留守,姑妈带著阿莲和小蕾,一起去台北了。

  偌大一栋农庄,只剩下狄君璞一个人,听不到小蕾的笑语喧哗,听不到老姑妈的唠唠叨叨,也听不到厨房里阿莲的锅铲叮当……四周就有种奇异的静,静得让人心慌。坐在书房里,狄君璞怎样也定不下心来写作,他无法让自己的思想,不在窗外的阳光下飞旋。于是,他走出了农庄,站在那广场上。阳光下,空气仍然寒冷。他四面眺望著,山谷里,那些枫树似乎更红了,栅栏边,紫藤的叶子绿得像滴得出水来,那些木槿花,并没有被风雨摧残,一朵朵紫色、黄色、白色的花朵,倔强的盛开在寒风里。

  他在空地上随意的踱著步子,一层孤寂之感静悄悄的掩上了他的心头,他绕到农庄后面,走进了枫林。不由自主的,他一直走到悬崖边。倚栏而立,他看著悬崖下的巨石嵯峨和杂草丛生,如果有人摔下去,是绝无生还的可能的。再看著那一片葱草的雾谷,和那几棵挺立在绿色植物中的红枫,他静静的出著神。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根本没有固定的思想,他只是呆呆的站著,一任阳光恣意的曝晒。他的情绪沉陷在一份暗淡的萧索里。然后,他忽然震动了一下,依稀仿佛,他看到雾中有个人影一闪,是谁?又是那疯狂的老妇吗?他极目望去,似乎看到草丛的蠕动和偃倒,有人在那里面穿梭而行吗?接著,那谷中的小径上清晰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太远了,看不出是男是女,那人影在奔跑著,只一忽儿,就消失在树丛中了。他依然凭栏而立,这人影并没有引起他太大的注意。那萧索感在逐渐加重,他又想起了美茹,无助的、无奈的、绝望的想著美茹,心中在隐隐作痛。他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然后,他听到有人狂奔著跑到农庄来,他惊愕的侧耳倾听,那奔跑的声音已直扑枫林而来,有个人窜进了枫林,喘息著,兴奋著,一下子停在栏杆前面。长发飘拂,乌黑的眼珠好深好大,热气从她嘴中呼了出来,她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狄君璞诧异的喊:“心虹!你干嘛?”“怎么——怎么——”她喘著,一脸的困惑和茫然。“怎么——是你?”“当然是我,”狄君璞不明所以的说:“还可能是谁吗?”

  他显然问了一个很笨拙的问题,心虹的眼睛里,困惑更深了,她慌乱的后退两步,用手扶著栏杆,不知所措的、迷茫的、呐呐的说:“我在雾谷里,看到——看到这儿有人,我——一直——

  一直跑来,我以为——以为——”

  “你以为是什么?是谁?”他追问著,他又看到那记忆之匙在她面前转动。“我……我不知道,”她更加慌乱和不知所措,眼光迷乱的在附近搜索著。“我不知道,有个人……有个人……他在等我。”“谁?是谁?”她用手扶住额,努力思索,她本来因奔跑而发红的脸现在苍白了,而且越来越苍白,那颤动的嘴唇也逐渐的失去了颜色,她看来憔悴而消瘦,摇摇晃晃的站在那儿,如弱柳临风。她那迷茫的眼珠大大的瞪著,眼神深邃,越过枫林,越过农庄,那目光不知停留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

  他扶住了她,用力的握住她的胳膊,他在她耳边,低沉而有力的说:“不许昏倒!记住,不许昏倒!”

  “我冷……”她颤抖著,可怜兮兮的,目光仍瞪在那遥远的地方。“我好冷。”“但是,你已经记起了什么。不是吗?那是什么?告诉我!”

  “一个——一个人,一个男人,”她像被催眠般的说,声音低低的,呻吟的,如同耳语。“一个男人!他在等我,他要我跟他……跟他走!他一直要我跟他走!”

  “他是谁?”“他是……”她闭上眼睛,身子摇摇欲坠。“他是……他是……”“是谁?”他毫不放松的,扶住她的手更用力了。

  “是……是……是一个男人,年轻的,漂亮的,他……他要我跟他走!”“他叫什么名字?”他逼问著。

  “他叫……他叫……”她的脸色苍白如蜡,身子虚弱的摇摆,她的眼睛又张开了,那深邃的眼珠几乎是恐怖的瞪视著。那记忆之匙在生锈的锁孔中困难的转动。“他的名字是……是……”她的嘴唇嘬起,却发不出那名字的声音,她挣扎著,痛苦的重复著:“他的名字是……是……”

  “是什么?想!好好的想一想!是什么?”

  “是……是……是……啊!”她崩溃了,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她啜泣著大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记忆之匙断了。她抱住了头。“我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不要问我……”

  她的双腿发软,身子向地下溜去。他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大踏步的走进农庄,一直走进书房,他把她放在火炉边的躺椅上。她仍然用手抱住头,把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她下意识的在逃避著什么,她的手是冰冷的。他泡了一杯热茶,扶起她的头,他强迫她喝,她喝了几口,引起了一大串的呛咳。他放弃了茶,倒了一小杯酒,送到她的唇边,她猛烈的摇头。“喝下去!”他的喉咙喑哑。看她那种无助的模样是堪怜的。“喝下去!你会舒服一点。”

  她喝了,仍然把身子缩成了一团。他取来一条大毛毯,包住了她。把火烧旺了。“怎样?”他看著她,焦灼的。“好些吗?”

  她的四肢逐渐放松了,脸色仍然苍白如死。拥著毛毯,她可怜兮兮的蜷缩在那儿,眼珠浸在蒙蒙的水雾里,显得更黑,更深,更晶莹,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她看著他,默默的看著他,眼光中充满了祈求的、哀恳的神色。他也默默的蹲在她身边,忧愁的审视著她。然后,她忽然轻喊了一声,扑过来,把她的头紧倚在他胸前,用胳膊环抱住了他的腰。一连串的说:“不要放弃我!求你,不要放弃我!不要放弃我!”

  他不知道她这“放弃”两个字的意思,但是,她这一举使他颇为感动,不由自主的,他用手抚摸著那黑发的头,竟很想把自己的唇印在那苍白的额上。可是,梁逸舟的提示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的背立即下意识的挺直了。她离开了他,躺回到椅子里,有些儿羞涩,有些儿难堪。那苍白的面颊反而因这羞涩而微红了。“对不起。”她呐呐的说。

  他使她难堪了!她没有忽略他那挺背的动作。小小的、敏感的人呵!他立即捉住了她的手,用自己那大而温暖的双手握住了她。“你的手热了。”他说:“好些了,是不?”

  她点点头,瞅著他。“很抱歉,”他由衷的说:“不该那样逼你的。”

  “不,”她说了,幽幽的。“我要谢谢你,你在帮助我,不是吗?别放弃我,请你!我已经知道了,我害的是失忆症,但是,似乎没有人愿意帮助我恢复记忆。”

  “你怎么知道你害的是失忆症?”

  “我总是觉得有个阴影在我的面前,有个声音在我的耳畔。前天,我逼问高妈,她吐露了一点,就逃跑了,她说我丧失了一部份的记忆。我知道,我那段记忆一定有个男人,只是,我不知道他是谁,他现在在那里?或者,”她哀愁而自嘲的微笑。“我曾有个薄幸的男友,因为,跟著那记忆而来的,是那样大的痛苦和悲愁呵!”

  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那小小的、温软的手!这只纤细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上会染著血腥吗?不!那苍白的、楚楚动人的面庞上会写著罪恶吗?不!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说:“我会帮助你,心虹。但是,现在别再去想这个问题了,今天已经够了。”“你知道多少关于我的事?”她忽然问。

  “一点点。”他回避的说。

  “告诉我!把你知道的部分告诉我!”她热烈的,激动的,抓住了他的手臂。“只有一点点,”他深思的说:“你生了一场病,使你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如此而已。”他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拿起了茶杯,送到心虹的手上。“喝点茶,别再想它了,你很苍白。而且,你瘦了。”“我病了好些天。”她说。

  那么,她是真的病了?他心中掠过一抹怛恻的温柔。

  “现在都好了吗?”他问。

  “你没想过我,”她很快的说:“我打赌你把我忘了,你一次都没到霜园里来。”他的心不自禁的一跳,这几句轻轻的责备里带著太多其他的意义,这可能吗?他有些神思恍惚了。站在那儿,他两手插在口袋里,眼睛注视著炉火,唇边浮起了一个飘忽而勉强的微笑。“我这几天很忙。”他低低的说。

  “哦,当然哪!”她说,语气有点儿酸涩。“你一定写了很多,一定的!”“唔。”他哼了一声,事实上糟透了,这些日子来,他的小说几乎毫无进展。“杂志社向我拚命催稿,弄得我毫无办法。”她瞅著他,然后她垂下头来,轻轻叹息。这声叹息勾动了他心中最纤细的一缕神经,使他的心脏又猛的一跳。不由自主的,他望著她,这可能吗?这可能吗?那如死灰般的感情能再燃烧起来吗?这细致娇柔的少女,会对他有一丝丝感情吗?是真?是幻?是他神经过敏?他在感情上,早就是惊弓之鸟,早就心灰意冷。但是,现在,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的心跳?为什么在他那意识的深处,会激荡著某种等待与期盼?为什么那样热切的希望帮助她?那样渴望她留在他的眼前?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我打扰了你吧!”她说,忽然推开毛毯,想站起来。“哦,不,不!”他急促的说,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用手按住了她。“别走!我喜欢你留在这儿!我正……无聊得很。”“真的,姑妈和小蕾呢?”

  “她们全去台北了。”“哦。”她沉默了。坐正身子,她看著他,半晌,她说:“你刚刚还没告诉我,你对于我知道多少?”

  “我已经告诉你了。”“不止这样多,不止。”她摇摇头。忽然倾向他,用一对热切的眸子盯著他。“你答应帮助我的,是吗?”

  “是的。”“那么,告诉我,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个男孩子?在我的生命中,是不是真有?还是我的幻觉?”

  他凝视她。“是的,”他慢慢的说:“真有。”

  她颤抖了一下,眼睛特别的燃著光采。

  “怎样的?怎样的?”她急促的问:“他到哪里去了?告诉我!”他心中有阵微微的痉挛和酸涩。她那热切而燃烧著的眸子使他生出一种微妙而难解的醋意。天哪!她是多么美丽呵!他咬了咬牙,含糊的说:“走了。我想。”“走了?走了?”她嚷著:“为什么?走到哪儿去了?怎么!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快!请你!是他不爱我了吗?是吗?所以我生病了,是吗?所以我失去了记忆,是吗?哦,你告诉我吧!”“我不能。”他忧愁的说。“因为我也不知道。我等著你来告诉我。”“哦,是吗?”她颓然的垂下了头。好沮丧,好迷茫。有好一会儿她沉默著,然后,她叹息著说:“这些日子来,我时时刻刻在思索,在寻觅,但是我总是像在浓雾中奔跑,什么方向都辨不清楚。我的脑子里有个黑房间,许多东西在这黑房间里活动,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一直希望给那黑房间开一个窗子,或点一盏灯,让我看清那里面的东西。但我没有这能力!没有!每当那黑房间里有一线亮光的时候,我就觉得整个头都像要炸裂般的痛楚起来,然后;我就昏倒了。”她重新抬起眼睛来,盯著他,祈求的,恳切的说。“帮助我吧!让我把这个黑房间交给你,你给我点上一盏灯吧!好吗?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去求我的父母,我不相信霜园里的每一个人!甚至高妈。我都不相信!”

  他注视著面前那张脸,那张迫切的、渴望的,而痛苦著的脸,和那对哀哀欲诉的眸子。他被折倒了,他心中涌上了一股热流,一股汹涌著、澎湃著的热流。握住了她的手,一些话不受控制的冲出了他的嘴:

  “你放心,心虹,我将帮助你,尽我一切的力量来帮助你。让我们合力来打开那个黑房间吧!我相信这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但是,我需要你的合作。”

  “我会的!”“或者,那黑房间里有些可怕的东西,你有勇气吗?你能接受吗?”“我会的!真相总比黑暗好!”

  “那么,你有一个助手了!让我们一起去揭开那个谜吧!第一步,我要找回那本小册子。”

  “小册子?什么小册子?”

  “慢慢来,别急。明天下午,你愿意来我这儿吗?”他问,完全忘记了梁逸舟的嘱咐。

  “我一定来!”“好,会有些有趣的东西等著你,我想。”

  她侧著头看著他,那惊奇的眸子里洋溢著一片信任的、崇拜的、期待的,与兴奋的光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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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30
14



  于是,这天晚上,狄君璞重新爬上了阁楼,取出了那本小册子。夜里,躺在床上,狄君璞翻到上次中断的部分,接著看了下去。床头边,一灯荧荧,窗外,月光又遍山野的洒著,在窗上投入了无数的树影。那小册子散放著一缕似有若无的纸张的香味,他专心的翻阅著,再一次走入了心虹所遗忘的世界里。

  “强烈的思念我那已去世的生母,缠著高妈,问我母亲的一切,高妈说她是天下最可爱的美人儿,说我是她的心肝宝贝。啊!如果我的生母在世,她一定会了解我!不会让我受这样多的痛苦!呵,母亲!母亲!你在哪儿?

  父亲告诉我,云飞在公司中纰漏百出,我早知道他有这一手!我愤怒极了,和他大吵,我骂他说谎,骂他陷害!我警告他,如果他做了任何不利于云飞的事,我将离家出走!父亲气得发抖,说我丧失了理性,说云飞根本不爱我,完全是为了他的钱,我嗤之以鼻,闹得不可开交,妈也跟在里面派我的不是,说我对父亲太没礼貌,我哭著对她叫:

  ‘请不要管我!你又不是我的母亲!’

  她大惊失色,用手蒙住脸哭了。我才知道我做了什么,她待我毕竟不坏呀!我冲过去抱住她,也哭了。她揽住我,只是不住口的喊著:

  ‘你是我的女儿!你是的!你是的!’

  天哪,人类的关系和感情多么复杂呀!

  云飞再一次求我跟他走,他说父亲给他的压力太大,把许多无须有的罪名加在他身上,使他在公司里无法做人。他说如果不是为了我,他早就拂袖而去,现在,他已经不知该怎么办。他说,假如父亲把他开除,那么,他在别的公司都无法做下去。啊,我所深爱的,深爱的云飞!

  痛苦,痛苦,无边的痛苦。黑暗,黑暗,无边的黑暗!我像是陷在雾谷中的浓雾里,茫茫然不辨途径,我奔跑又奔跑,却总是撞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我累了!我真是又乏又累!

  我告诉父亲,我已到法定年龄,可以有婚姻自主权,不必受他的控制,他说:

  ‘我不要控制你,心虹,你早就可以不受我控制了。我管你,不是要控制你,而是要保护你。你拒绝我吧,咒骂我吧,我的悲哀是做了父亲,无法不爱你,无法不关怀你。’我愕然,注视著他,我忽然间知道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总是鼓不起勇气和云飞出走的原因。我与父亲间,原有血与血联系著的感情呵!

  莎翁说:

  ‘做与不做,那是个难题。’

  ‘犹豫,是我最大的敌人!’

  云飞来,和父亲又爆发了激烈的争执。云飞在盛怒中,说了许多极不好听的话,父亲大叫著说:

  ‘我警告你,远离我的女儿,否则我会杀掉你!我说得出做得到,我会杀掉你!’

  我突然周身寒颤,我觉得父亲真会那样做。

  云飞又和我发脾气,他说如果我再拿不出决心,他不要再见我,他真的就不见我了!我会死去,几百次,我想从那悬崖上跳下去。我去找云飞,他的母亲和萧雅棠在那儿,云飞和云扬都不在。萧雅棠对我说:

  ‘你何必找他?卢家的男孩子都是自己的主人,他找你时,你是他的,他不找你时,你也找不到他!’

  怎么了?她为什么那样阴阳怪气?难道她和云扬也吵架了?爱情,这是一杯苦汁吗?

  好几日没有看到云飞了,我度日如年。何苦呢?云飞?你为什么也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难道我受的罪还不够多?如果连你都不能谅解我,我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又觉得那阴影在向我游来。

  天哪!我看到了什么?在那雾谷中的岩石后面?天哪!那是真的吗?天哪!我为什么活著?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不死?这世界还有道义和真情吗?这不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天哪!让我死去吧!让我死去吧!这世界只是一团灰暗的混沌!我再也不相信人类有真实的感情了!我恨他!我恨他!我要杀了他!还有她,我那亲亲爱爱的小妹妹!我的第六感毕竟没有欺骗我!噢,心霞心霞,世界上的男人那么多,你一定要选择你姐姐的爱人么?

  让我死去吧!让我死去吧!我的心已经死了,碎了,化成粉,化成灰了!我宁愿死!

  我想杀了他!不是‘想’,我‘要’!噢,天哪,指引我一条路!指引我!噢,母亲,你在哪儿?助我!助我!助我!

  像红楼梦里的句子: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他在阁楼里找到了我,苍白,憔悴,他看来不成人形,茫茫然如一只丧家之犬!抓著我,他焦灼的、痛楚的、坏脾气的嚷著:

  ‘你要我怎样?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爱你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你懂吗?我受够了!我受够了!是的,我吻了她。因为她身上有你的影子,你懂吗?随你怎么评价我,如果我一定得不到你,我会选择她,我打赌她不会像你那样摆架子,她会跟我走!你信吗?’他忽然哭了,跪下来,他抱住我的腿,哑著喉咙喊:‘原谅我!原谅我!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你跟我走吧!心虹!求求你!不然,我会死掉!’我抚著他的头,他那浓浓的头发,我哭了。呵,我原谅了他!从心底原谅了他!天哪,可怜可怜我们吧,帮助帮助我们吧!我终于决定了。我将跟他走!浪迹天涯,飘零人海,我将跟他走!父亲终于把他从公司里开除了,他咆哮著说将带我走!傻呵,云飞,我会被幽禁了,我知道!他问我:

  ‘跟我去讨饭,怎样?’

  我说:

  ‘是的!我跟定了你!’

  我将走了!跟著他走了!别了!父母!别了!妹妹!(我不再恨你了。)别了!小阁楼和农庄!别了!雾谷!别了!我所熟知的世界!

  我将跟他走,浪迹天涯,飘零人海,我将跟他走!”

  小册子里的记载,到此为止,下面都是空白的纸张了。想必这以后,心虹就被幽禁了起来,接著,她逃走了,跟著云飞逃走了,再也没有时间到阁楼里来收拾这些东西。然后,就是那次莫名其妙的悲剧,云飞死了,她呢?她的记忆也“跟著他走”了。合上小册子,狄君璞燃起了一支烟,躺在床上,他了无睡意,脑子里,有几百种意念在分驰著。从他所躺的床上,可以清晰的看到窗外的天空,这又是个繁星满天的夜!那些星星,璀璨著,闪烁著,组成了一条发亮的光带。那条星河!那条无法飞渡的星河!那条辽阔无边的星河!而今,云飞与心虹间的这条星河,是再也不能飞渡了!“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呵,心虹!他更了解她了,那个有颗最热烈的心,最倔强的感情,最细致的温柔的女孩!云飞,你何其幸运!这样的少女,是值得人为她粉身碎骨呵!何况,她虽然丧失了记忆,狄君璞仍然深信,卢云飞必定依然活在她的潜意识里。

  一支烟吸完,狄君璞才能把自己的思想,从那本小册子中那种炙热的感情里超拔出来。他觉得有份微妙的怅惘和心痛,对那个逝去的卢云飞,竟有些薄薄的醋意。他奇怪,云飞为什么不像梁逸舟所说,去创一番天下来见心虹呢?他何以必须带著她逃走呢?他开始归纳这本小册子里的要点和疑问,开始仔细的分析著一些事实,最后,他得到了几点结论。

  一、心虹不是吟芳的亲生女儿,对父母在潜意识中,有份又爱又恨又怀疑的情绪。她认为自己生母的死,与梁逸舟和吟芳有关。二、梁逸舟痛恨云飞,曾威胁过要杀死他。

  三、心虹说过,她和云飞若有一方负心,必坠崖而死,接著,她发现云飞和心霞有一段情,她也发誓说要杀死云飞。

  四、云飞的弟弟云扬曾有个女友名叫萧雅棠,而现在,他又追求了心霞,这里面似乎大有文章。

  五、心霞的个性模棱,她仿佛很天真,却背著心虹和云飞来往,现在又和云扬恋爱,这是一笔怎样的乱帐呢?

  六、云飞到底是个怎样的青年?是好?是坏?是功利主义者?是痴情?是无情?是多情?梁逸舟对他的指责,是真实的?还是偏见?还是故意的冤屈他?

  随著这些归纳,狄君璞觉得头越来越昏了,他发现自己的“结论”根本不能算“结论”,因为全是一些疑问,一些找不出答案来的疑问。唯一可信任的事实,是心霞在这幕戏中必然扮演了一个角色。这就是为什么,心霞上次吞吞吐吐的原因,也就是她不愿他继续追究的原因,她急于要掩饰一件事情,她和云飞的那段事!那么,心霞可能相信是心虹杀了云飞,为了云飞背叛心虹!所以,她对他说过:“记住了!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是吗?这之中的复杂,真远超过狄君璞的意料。按这些线索追查下来,倒是真的,“真相不一定对心虹有利”!他有些犹豫了。如果那记忆之匙,是一把启开痛苦之门的钥匙,那么,他也要帮她把这钥匙找出来吗?

  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脑子里一直盘旋著心虹、心霞、卢云飞、卢云扬、梁逸舟……的名字,这些名字在他脑中跳舞,跳得他头脑昏沉。而他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去思索,去探求!而在这所有的名字和人物之中,心虹那张祈求的、哀愁的、孤独而无助的面孔始终飘浮在最上层,那对哀哀欲诉的眸子,也始终楚楚可怜的望著他,还有她的声音,她那恳切的、无力的、祈求的声音:

  “帮助我吧!让我把这个黑房间交给你,你给我点上一盏灯吧!”他能置她于不顾吗?他能不点那盏灯吗?他不能!呵,他不能!窗外渐白,星河暗淡,黎明快来了。“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他心中掠过了一抹怆恻的情绪,他也同样有“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的慨叹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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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30
15



  早上,他起得特别早,匆匆的吃过了早餐,他就一个人走出了农庄。太阳还没有升高,树叶上宿露未收,彩霞把天空染成了淡淡的紫色。他沿著大路,走下了山,一直走到镇上。天气依然寒冷,晓风料峭,他竖起了大衣的领子,拉起衣襟,埋著头向前走去。他很容易就找著了卢家的农舍,那栋简单的砖造房子孤立在镇外的一片稻田中,附近种满了竹子,门前有小小的晒谷场,屋后堆著些潮湿的稻草堆。

  卢云扬正站在晒谷场上,推动著一辆摩托车,大概正准备上班去。看到狄君璞,他站住了,用一对闪亮的、桀骜不驯的眸子,不太友善的盯著他。

  “我认识你,”卢云扬说:“你就是那个作家,你有什么事?”

  “能不能和你谈谈?”狄君璞问。

  “谈吧!”他简短的说,并没有请狄君璞进屋里去坐的意思,从摩托车的工具袋里抽出一条毛巾,他开始擦起车子来,看都不看狄君璞一眼。“你母亲——好些了吗?”他不知该如何开始。

  “谢谢你,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他继续在擦车。“我来,想和你谈谈你哥哥。”

  “他死了!”他简短的说。

  “当然,我知道。”狄君璞燃起了一支烟,有些碍口的说:“我只想问问你,你认为——你认为你哥哥是怎样死的?”

  “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的!”

  狄君璞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的意思是——”他只得说:“你认为那是意外吗?”

  这次,他迅速的抬起头来了,他的眼睛直瞪著他,那对漂亮的黑眼珠!现在,这对眼睛里面冒著火,他的浓眉是紧锁著的。带著满脸的不耐烦,他有些恼怒的说:

  “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来问我这些?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必一定要告诉我,”狄君璞说了,出奇的诚恳和冷静,许多的话,竟从他的肺腑中,不期而然的冒了出来。“我来这儿,只因为在霜园里,有两个女孩都为你哥哥的死亡而深深痛苦著。一个是根本遗失了一段生命,另一个却在那死亡的阴影下被压迫得要窒息。我是个旁观者,我很可以不闻不问,这事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或者我们能救她们呢?我说我们,是指你和我。你愿意帮忙吗?”他一面说著,一面深深的看著卢云扬,他想在卢云扬的脸上读出一些东西,他对心霞的感情,是真的?抑或是假的?

  卢云扬怔了怔,或者是狄君璞的话打动了他,他的脸色变了,一抹痛楚之色逐渐的进入了他的眼中,他的脸苍白了起来,嘴唇紧闭著,好半天,他才喑哑的说:

  “你指什么?心霞对你说过些什么吗?她很不快乐,是吗?”“她应该快乐吗?”他把握了机会,紧盯著他。“前两天,她曾经来看过我,”他慢吞吞的说:“她说她近来痛苦极了。”

  卢云扬震动了一下,他咬了咬牙,浓眉紧蹙,那黑眼珠显得又深邃又迷蒙。狄君璞立即在这青年的脸上看到了一个清清楚楚,毫无疑问的事实,而且,这事实使他深深的感动了。卢云扬,他是真真正正在爱著心霞的!一份狂热而炙烈的爱,一份烧灼著他,痛苦著他的爱!狄君璞那样感动,对于自己竟怀疑过他的感情而觉得抱歉与内疚了。

  “心霞不快乐,”终于,卢云扬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眼睛直直的望著远方的云和天。“因为她和我一样清楚那件事。”

  “什么事?”狄君璞追问著。

  “心虹确实杀了云飞!”

  “什么?”狄君璞吃惊了。“你怎能确定?”

  “那不是意外,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他们常在那悬崖边谈天,她很容易把他推下去!”

  “可是,你怎能证实?动机呢?”

  “动机?”他冷冷的、苦恼的哼了一声。“可能就是为了心霞,也可能是别的,你不知道梁心虹,她爱起来狂热,恨起来也深刻!”“为了心霞!”狄君璞喃喃的说:“那么你也知道心霞和云飞的事了!”“当然知道!”卢云扬有些激动。“我知道心霞所有的事,所有的一举一动!从她十五岁我第一次看到她起,我就再也没有有过别的女人!我怎可能不知道她的事呢?但是这不能怪她,没有女人能抗拒云飞,从没有!何况她那时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怎会不知道,我耐心的等著她长大,等著她的眼光能掠过我哥哥的头顶来发现我!我等待了那样久!”“但是,等待的同时,你还有个萧雅棠呵!”狄君璞完全没有经过思想,就冲口而出的冒出了这句话来。

  卢云扬一惊,顿时住了口,狠狠的盯著狄君璞,他的眼光变得愤怒而阴暗了,好一会儿,他没有说话。然后,他把那块毛巾摔在摩托车上,掉转身子来,正面对著狄君璞,憋著气,他点了点头说:“你知道得还真不少!是吗?”

  狄君璞沉默著,没有说话。

  “好吧,既然你这样迫切的要知道所有的事,”卢云扬摆出一股一不做二不休的神气来,很快的说:“去镇上吧,成功街十一巷八号,你可以找到你所说的那个萧雅棠,去吧!去吧!让她把一切都告诉你!去吧!”

  “成功街十一巷八号?”

  “是的,离这儿只有十分钟路,去吧!看你发现的事情能不能帮助你了解!”狄君璞抛掉了手里的烟蒂。

  “那么,谢谢你,再见,卢先生。”他转身欲去。可是,一个苍老的、温柔的、女性的声音唤住了他。

  “云扬,这是谁呵?”狄君璞回过头来,使他惊奇的,这是那天夜里的疯老太婆!她正站在门口,含笑而温和的望著他们。现在,她和那晚已判若两人。整齐,清爽,头发挽在脑后。依然瘦削,但那面庞上却堆满了慈祥而温和的微笑,那眼睛清亮而有神,带著柔和的光采,和那已升高了的太阳光同样和煦。这就是那晚要杀人的疯人吗?狄君璞简直无法相信,至今,他手背上的齿痕犹存呢!他站在那儿,注视著这老太太,完全呆住了!

  卢云扬一看到他母亲的出现,脸上那僵直的肌肉就马上放柔和了,他很快的给了狄君璞一个紧张而迫切的眼光,似乎是警告他不要再说什么。一面,他的脸上迅速的堆满了笑,振作了一下,对母亲说:“哦,妈,这位是狄君璞,是我们的朋友!他是个作家呢!”

  “哦,狄先生,”老太太含笑对他点头,显然她对那晚咬他的事已毫无记忆了。“你怎么不进来坐,云扬,你瞧你!这么冷天,怎么站在院子里聊天呢!快请狄先生进来喝杯热茶!”

  “噢,伯母,别客气!”狄君璞慌忙说:“我还有事呢,马上要走!”“不在乎这一会儿的!”老太太笑著挽留,又看著云扬说:“云扬,你哥哥呢?你别想帮著哥哥瞒我,他昨晚一夜没回来,他棉被还叠得好好的呢!”

  “妈!”云扬笑应著,又紧急的对狄君璞使了一个眼色,再对他母亲说:“我又没说哥哥在家,我根本没开口呀!”他显然在回避这个痛苦的问题。

  “没开口!”老太太笑著埋怨,一种慈祥的埋怨。“你还不是总帮哥哥瞒著,就怕我不高兴。看!现在就整夜整夜的不回家了,将来怎么办呢?你哥哥呀,这样下去会堕落了!我告诉你。”她的笑容收住了,换上了一个慈母的,忧愁的脸。看著狄君璞说:“狄先生,你也认识云飞吗?”“呵,呵,是的,是的。”狄君璞仓卒的回答。

  “你瞧,兄弟两个完全不一样,是吧?”老太太热烈的说:“我也是一样的管,两个人就不一样发展,云扬虽然脾气坏一点儿,倒是处处走正路!云飞呢,他总跟我说:‘妈,在这世界上,做好人是没用的,你要活著,就要耍手段,什么都不可靠,可靠的只有金钱和势力!’你瞧,这算什么话呀?哎!真让我担心,我怕这孩子总有一天会堕落,你看会吗?”

  狄君璞勉强的笑了笑,简直不知怎样回答好。但是,老太太并不要他答复,她又想到了别的事情了,望著云扬,她说:“怎么好多天都没有看到梁家的女孩子了,云扬?你哥哥没欺侮人家吧?”“她会来的,妈。”云扬尽量掩饰著他的苦恼。

  “雅棠在哪儿?”“回家了。”“哎,这孩子也是……”老太太咽住了,又大发现似的,热心的嚷著:“干嘛大家都在风里站著?进来喝杯茶呀!”她对屋里大声叫:“阿英,开水烧好了吗?”

  “真的不行,我必须走了。”狄君璞急忙说:“改天我再来看您,伯母。”“妈,我也得赶去上班了。让阿英准备一点好菜等我晚上回来吃。”云扬也急忙说。“我送狄先生一段。再见,妈!”

  拉著狄君璞,他慌忙的、低低地在狄君璞的耳边说:“我用摩托车送你到镇上,走吧,否则她不会放你走了,她是很寂寞的。”

  于是,狄君璞上了云扬的摩托车,一面再对那倚门而立的老太太挥手说了声再见,老太太笑倚在门上,仍然在不住口的叮咛著叫狄君璞下次再来,又叫云扬早些回来,并一再喊要云扬下班后去找哥哥。

  车子发动了,狄君璞和云扬很快地离开了那幢小屋,云扬一直沉默著。狄君璞却觉得心里充满了一股难言的酸涩。和这老太太的几句谈话,使他了解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了解了云扬,也了解了一些云飞。云扬那样沉默,简直像一块石头,一直驶到镇里,他都没有开过口,到了镇上,他停下车来,才简短地说了一句:“你很容易就可以找到萧雅棠的家,我不再送了。”

  狄君璞下了车,“我想,我……”嗫嚅的开口说,却又停住了。他有很多的话想对卢云扬说,可是却不知从何说起,望著云扬,他怔怔的发著呆。云扬也看著他,逐渐的,那漂亮的黑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温柔的光采,于是,忽然间,他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他在云扬的眼睛里看出了了解与友谊。他们间那种敌对的情形已经不知不觉的消失了。现在,他们是朋友,并肩作战的朋友,携手合作的朋友!他笑了。

  “再见!云扬!”这是他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目送云扬的摩托车驶远,消失在市镇的尽头。他才转过身来,开始找寻萧雅棠的家。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6-30
16



  很容易的,狄君璞就找到了萧雅棠的家,那是一栋简陋的、两层楼的木造房屋,楼下,开著一个小小的洋裁店,一个蓬松著头发的中年女人,正在缝衣机前工作著,缝衣机旁边,是个铁制的模特儿,上面横七竖八的披挂著一些衣料。他跨了进去,那女人立即抬起头来,狐疑的望著他,问:

  “你找谁?”“一位萧小姐,萧雅棠小姐!”

  “二楼!”那女人说,不耐的指了指旁边一个狭隘的楼梯,就又埋头在缝衣机上了,那轧轧的机声,充塞在整个房间里。

  既然她并无意于通报,他只得自己拾级而上,到了上面,他发现是一间长长的屋子,被三夹板隔成了三间,最前面的一间就算是客厅,里面放著几张简单的藤椅,还有一个婴儿用的摇篮。现在,正有一个少女在那客厅中逗弄著一个半岁左右的孩子。听到他的声音,那少女回过头来,吃惊的问:

  “是谁?”“我姓狄,我找一位萧雅棠小姐。”狄君璞说。

  “我就是萧雅棠。”那少女说,慌忙站起身来,把孩子放进摇篮中。“请进来,你有什么事吗?”

  狄君璞走了进去,他惊奇的看著这个萧雅棠,一时间,竟眩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自从他搬到农庄来以后,见到了梁氏姐妹,他总觉得这姐妹二人必定是这小镇市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可是,现在他看到了萧雅棠,这推翻了他的观念。他再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简陋的小房子里,竟藏著这样炫目的一颗珍珠!她穿著一件黄毛衣,一条咖啡色的裙子,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双眉入鬓,明眸似水,那挺秀的鼻梁,那小小的、厚嘟嘟的、性感的嘴唇。以及那美好的身材,细小的腰肢,浑身都带著那种自然的,毫不造作的,慑人的美。狄君璞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我叫狄君璞,几个月以前,我才搬到梁家的农庄里来住,”他解释著。“我听说了那个坠崖的悲剧,刚刚我去看卢云扬,他要我来看你。”他毫无系统的说,自己也觉得措辞得十分笨拙。她的反应却是激烈的,瞬息间,她的脸色已经死一样的惨白了,她那又大又黑的眼珠直直的望著他,嘴唇微微的颤抖著,她看起来像个被迫害的幽魂。

  “我不想谈这些事,”她很快的说:“你也没有权利要我说什么。”“当然,”狄君璞不安的说。“你可以拒绝我,萧小姐。或者你也无法告诉我什么,我抱歉来打扰你。”他望著摇篮里的婴儿,那是个十分美丽的小东西,现在正大睁著一对乌黑的眼珠,津津有味的啃著自己的小拳头。“好漂亮的孩子!”他由衷的称赞著:“是你的小妹妹吗?”“是个小弟弟。”她叽咕著,低声的。

  “哦,对不起,”他转过身子。“我还是不打扰你好,如果你有时间,来农庄里玩,好吗?”

  “我永不会走到那个地方去!”她发狠的说。

  他抬抬眉毛,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开始往楼梯的方向走,这是一次完全不得要领的拜访,他有些懊恼。可是,他才走到楼梯口,那少女却忽然叫了一声:

  “等一下,狄先生!”他站住了,回过头来。萧雅棠正望著他,那眼睛是研究性的,然后,寒霜解冻了,她脸上浮起了一丝温柔的悲凉。

  “是云扬要你来的吗?”她问。

  “是的。”“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哦,”他有份意外的惊喜,走回到客厅里来,他说:“我想,你或者知道,那次悲剧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

  她呆了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说:

  “是的。”“是怎么回事呢?”他迫切而惊奇的问。

  她看著他。“你是警方的人吗?”她问。

  “当然不是,你可以放心,我只是以梁家朋友的立场,想知道事实的真相。”“你要知道真正的情形吗?”她强调了“真正”两个字。

  “是的。”“那么,”她轻声的,却肯定的说:“她杀了他!”“你怎么知道?”他惊愕的问,望著面前那张严肃的、美丽的,而又奇异的充满了悲凉的脸。

  她盯著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眼中放射著异采,神情是奇怪的。“我知道,”她说,喃喃的。“她一定会杀他,她把他从悬崖上推下去,这是最简单而生效的办法!”

  “但是,为什么,她爱他,不是吗?”

  “她也恨他!”“你怎么知道?”他再一次问。

  “因为卢云飞不是人,他是个魔鬼!”她咬了咬牙,眼神更加悲凉,还有层难以掩饰的愤怒。“梁心虹是个有骨气的女人,我佩服她,她做了一件她应该做的事!如果她不杀掉他,我也会杀掉他的!”“怎么!”他更愕然了。“你与他有什么关系,你不是云扬的女朋友吗?”“云扬!”她冷笑了一声。“云扬从头到尾,心里就只有一个梁心霞!我告诉你!”他摇摇头。“我糊涂了!”他说。“云飞告诉她,我是云扬的女朋友,多荒谬的谎言!而她也会相信!但是,我们谁不相信他呢?云飞,”她虚眯起眼睛,长睫毛静静的掩著一对乌黑的大眼珠,沉重的呼吸使她的胸膛起伏不已,她的声音骤然喑哑了,一种空虚的、苍凉的、梦似的声音,仿佛从什么遥远的深谷里回响而来。“我们谁能不信任云飞呢?他可以制控我们的思想、意识,和一切!他要我们活,我们就活,他要我们死,我们就死!有时,我们明知他说的是谎话,却宁愿欺骗自己去信任他!哦,云飞!”她叹息,忽然用手蒙住了脸,无声的,压抑的啜泣起来。然后,她放下了手,面颊上一片泪光,她的眼睛水盈盈的望著狄君璞。“你满足了吗?狄先生?”她幽幽的问:“你看到了我,一个被云飞玩弄过又抛弃过的女人,一个永远生活在惊恐和患得患失中的女人!云飞曾是我的世界,但是……”她的眼光调向了窗外,好迷茫,好哀怨,好空洞的眼光。“现在,他去了!没有人再来抢他了!”

  狄君璞吃惊的看著萧雅棠,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后者已沉入了一份虚无缥缈的、幻梦似的境界里,她固执的望著窗外,不语也不动。好半天,她就这样像木偶一般站著,眼里一片凄凉的幽光。然后,摇篮里的孩子突然响亮的哭泣了起来,这惊动了她。她迅速的转过头,从摇篮里抱起了那婴儿,紧紧的揽在怀中,她摇撼他,拍抚他,呢呢喃喃的哄著他。她重新看到了狄君璞,一层红潮漾上了她的面颊,她的眼光变得非常温柔了。“对不起,狄先生,”她仓卒的说。“我想我有点失态,请原谅我,并不是常有人来和我谈云飞,你知道。”

  “是的。”他点点头,凝视著她。“我想我了解。”

  孩子不哭了,她仍然继续拍著他。

  “是云扬要你来的吗?”她再一次问这问题。

  “是的。”她凝视他,这是他进来后的第一次,她在深深的、研究的,打量著他。“那么,你决不是警方的人员吧?那案子早已经结了,栏杆朽成那样子,谁都靠不住会失足的!”她忽然又重复的问,而且前后矛盾的掩护起心虹来。

  “我不是警方的人!”他再一次说,迎视著她。这是个有思想、有教养、有风度的女人呵!“我写小说,笔名叫乔风。我住到农庄来,是想有个安静的、写作的环境!”

  “乔风?”她惊动了。“你就是乔风吗?我知道你!两粒细沙的作者,是吗?”又是两粒细沙!他头一次知道这本书有这么多读者。没有等他答复,萧雅棠又接了下去:

  “你写了两粒细沙,事实上,这世界上岂止两粒细沙呢?有无数无数的细沙呵!”她叹口气,又说:“那么,你追查这件事,是在收集小说资料吗?”

  “不尽然是。”他望著她,对她有了更高的估价。“主要是想挽救……”“梁心虹?”她问。“是的,我在尝试恢复她的记忆。”

  “何苦呢?”她说:“如果我能患失忆症,我会跪下来祷谢上苍。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失去记忆的幸运,她何必还要恢复?狄先生,你如果真想帮助她,就帮助她忘记这一切吧,否则,恢复记忆的第一件事,就是无边无尽的痛苦!何苦呢?”

  “但是,生活在黑暗里,也不是快乐的事。假若这是一个脓疮,我们应该给她拔脓开刀,剜去毒疮,让它再长出新肉,虽然痛苦,却是根治的办法。而不应该用一块纱布,遮住毒疮,就当作它根本不存在。要知道这样拖延,毒疮会越长越大,蔓延到更多的地方。将来对她的伤害反而更大。”

  她迟疑片刻。“或者,你也有道理。”她说,在藤椅上坐了下来,示意让他也坐,狄君璞这时才坐下了。她把孩子抱在怀中,孩子已睡著了。她低头望著那婴儿白白嫩嫩的脸庞,低低的说:“既然这样,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事告诉你。而且,既是云扬让你来,我也应该告诉你,这世界上,如果我还有一个尊敬而信任的人,那就是云扬了。”她抬起眼睛来,看著狄君璞。“云扬和他哥哥完全不同,他是热情而耿直的,愿上天保佑他!”狄君璞望著她,颇有一些感动的情绪。她又低下头去,整理著孩子的衣襟,不再抬起眼睛来,她很快的说:

  “我认识卢家兄弟已经有五六年了。我的家在台中,我的父亲是个木匠,我上面有两个哥哥,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亲很穷,却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他让我们兄妹全读了书,六年前,大哥到台北来读大学,把我也带了来读高中,因为台北的学校好,将来考大学容易,那时我只有十六岁。来台北才两个月,就认识了云飞,他是大哥的同学。”她顿了顿,再看了他一眼。“这就是我噩运的开始,这个卢云飞,他征服了我,走入了我的生命,再也和我分不开来。大哥责我为荡妇,要把我送回家去,我逃走了,住到这个镇上来,为了靠近云飞,可是,云飞却认识了梁心虹。”她注视他。“你知道他的野心和哲学吗?他一径要征服这个世界,却不想循正当的途径。他告诉我:“‘雅棠,我要打入上流社会,我要那个食品公司,我做给你看!’“于是,他在受完军训后,就顺利的打入了梁家,得到了食品公司的工作,同时,他也开始对梁心虹全力进攻了。我成了什么呢?幕后的情人,黑市的情人!但他常拥著我,要我稍安毋躁,说他真真正正是爱著我的,梁心虹只是他进身之阶而已。他向我指天誓日,说一旦得到了金钱和权势,必定娶我为妻,他常说得声泪俱下。哦,我相信他,我百分之百的相信他,相信他是为了我要闯一个天下,为了要给我一个安定舒适的生活,和美丽高贵的家!但我求他不要玩火,不要欺骗那个女孩子,我说我甘愿跟他吃苦,甘愿陪他讨饭,但他捉住我说:“‘别傻!雅棠,你这样一个美人,是该穿绫罗锦缎,吃美果茶浆的!我爱你,雅棠,我不忍让你跟著我受苦!求你允许我为你努力吧!我要你生活得像个皇后,你必须给我机会!因为我那么那么爱你!至于你责备我用欺骗的手段,你错了,雅棠,这世界就是一个大的骗局,谁不在欺骗呢?’

  “好吧!我屈服了。担忧的,痛苦的,惊惧的等待著他。每天我等在他家里,捡拾一些他和心虹亲热之后的余暇。你能了解那份痛苦吗?有时心虹来找他,我还必须躲在一边,扮演成云扬的爱人,这样的日子,我一直过了两三年之久。这之中,真正同情我的,只有云扬,他也曾和云飞起过许多次的冲突,责备云飞所有的行为!但是,云飞是我行我素的,没有人管得了他,也没有人驾驭得了他!

  “接著,就发生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悲剧。”

  她停住了,眼中又隐约的浮起了一片泪光,她望著孩子,脸上充满了悲壮之色,狄君璞燃上了一支烟,他静静的抽著,不想去打扰她,一任她陷在那痛苦的回忆里。

  “一年多以前,云飞的情况不再良好了,显然梁逸舟已看穿了云飞的真面目,他在公司中待不下去了。那几个月,他的脾气暴躁而易怒,我一再一再的恳求他,放弃吧,放弃这一切吧,我愿跟他吃苦,我愿跟他流浪,我愿做他的使婢,我愿为他讨饭!但他不放手,怎么也不放手。然后,我常常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接著,那使我震惊得要昏倒的消息就传来了,他带著她跑了,你可知我那时的心情吗?”

  她望著他,他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带著她跑了,跑得不知去向,我到处找寻他,却一点儿影子也找不出来,可是,十天后,他回来了。他对我说,他将娶心虹做妻子,因为只有造成既成事实,他才能谋得梁家的财产,我求他,我跪在地下求他,我哭得泪竭声嘶,但他推开我说:‘这样不是也很好吗?等到我谋得梁家的财产之后,我可以再和她离婚呀!而且,我跟她结婚之后,你依旧可以做我的情妇,一切和现在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我会好好安排你,你又何必在乎妻子这个名义呢!’

  “我到这时才发现,我的一切都落空了,我为他已经牺牲了学业,背叛了家庭,我的父母和哥哥们都不要我了,而最后,云飞也将遗弃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于是,我打听出来那晚他们要见面,那最后的一晚!云飞计划那晚将带走心虹,和她正式结婚。我决心要阻挠这件事,所以,那天我整天整晚都躲在霜园的门外,到晚上,心虹果然出来了,我把她拉到山谷里,和盘托出了我和云飞的整个故事,我求她不要跟他走,不要再步我的后尘。当时,心虹的样子十分可怕,她对我咬牙切齿的说,那个人是个魔鬼,她说她恨不得杀了他,为人群除害!她谢谢我告诉她这些事,然后,她走了,走向农庄。我也回到家里,清晨,他们就告诉我,云飞坠崖而死了。”她停止了叙述,含泪的眸子静静的望著狄君璞。叙述到这一段,她反而显得平静了。虽然依旧泪光莹然,她唇边却浮起了一个凄凉的微笑。“这就是我的恋爱,和我所知道的一切。刚得到云飞死亡的消息,我痛不欲生,几次都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接著,我想明白了,即使云飞活著,他也不会属于我,而且,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杀了他呢!他去了倒好,我可以永远死了这条心了。我没有自杀,我挺过去了,因为,我还有个必须活著的原因……”她低头看著怀里的孩子:“这个小东西!他出世在云飞死后的六个月。这就是云飞给我留下的最后的纪念品!”她站起身来,把孩子抱到狄君璞的面前来,递进狄君璞的手中。“看看他!狄先生,他不是很漂亮的孩子吗?他长得很像他爸爸。但是,我希望他有一颗善良而正直的心!有个高贵而美丽的灵魂!”狄君璞抱著那孩子,不由自主的望著那张熟睡的脸孔,那样安详,那样美丽,那样天真无邪!他再抬头望著萧雅棠,后者脸上的痛苦、悲切、愤怒、仇恨……到这时都消失了,整个脸庞上,现在只剩下了一片慈和的、骄傲的、母性的光辉!狄君璞把孩子还给她,注视著她轻轻的把孩子放进摇篮,再轻轻的给他盖上棉被,他觉得自己的眼眶竟微微的潮湿了。

  萧雅棠站直了身子,温柔的望著狄君璞。

  “你是不是得到了你想知道的东西?狄先生?”

  狄君璞熄灭了烟。“还有一个问题,”他思索的说:“心虹出走十天之后,为什么又回来了,既然回来,为什么又和他约会。”

  “这个——我就也不清楚了。我想,是梁心虹看清了他的一些真面目,她逃了回来,但是云飞很镇定,他一向有自信如何去挽回女孩子的心,他必定又借高妈或老高之手,传信给心虹,约她再见一面。他自信可以在这次见面里扭转劣局,把心虹再带走。可是,他没有料到我先和心虹有了一篇谈话,更没想到心虹会那样狠,这次约会竟成了一次死亡的约会了。”她的分析并非没有道理,相反的,却非常有条理。这年轻女人是聪明而有思想的。狄君璞站起身来,他已经知道了许多出人意料的事情,他可以告辞了。

  “再有一句话,”他又说:“你似乎很有把握,是心虹把他推下去的,而不是一个意外。”

  “真正是意外的可能性毕竟太少,你知道。”她说:“那栏杆朽了,那悬崖危险,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何况他们经常去那儿,怎会这样不小心?不过,我们不能怪心虹,如果我处在她的地位,甚至是我自己的地位,我也会这样做,你不知道一个在感情上受伤的、暴怒的、绝望的女人会做些什么!梁心虹,这是个奇异的女人,我恨过她,我怨过她,我也佩服她!我想,云扬对她也有同样的看法,他知道是她杀了他,但他一句话也不透露,对警方,他也说他相信是个意外。他了解他哥哥,人已经死了,死者又不能复生,他也不愿深究下去,何况,梁家在事后,表现得非常好,他们治疗卢老太太,又厚葬了云飞,还送了许多钱给云扬,但云扬把那些钱都退回去了,他对我说,他哥哥是前车之鉴,不管多苦,他愿意自食其力!至于他哥哥的死于非命,也有一半是咎由自取。但他虽然说是这样说,可是,在他心中,他也很痛苦,手足之间,毕竟是骨肉之亲呵!唉!”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怜的云扬!他也有多少矛盾的苦恼呵,那份爱,和那份恨!他在忍受著怎样的煎煞!”

  狄君璞注视著她,惊奇于她脸上那份真诚的同情与关怀,她似乎已忘怀了自己的苦恼,却一心一意的代别人难过。怎样一个感情丰富而又善良的女性!那个卢云飞,先有了萧雅棠,后有了梁心虹,他几乎占有了天下之精英,而都不知珍惜!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呵!

  他走向了楼梯。“那么,我不打扰你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除了我以外,你还曾把这些事告诉别人吗?例如梁逸舟或梁心霞?”

  “不,从来没有。只有云扬知道。我并不希望这些事有别人知道啊!”“我了解。”他点点头,再看了她一眼,那张清新、美丽、年轻,而温柔的脸庞!带著一个私生的、无父的孩子,这小小的肩上背负著怎样的重担呵!他站住了,几句肺腑之言竟冲口而出。“多多保重你自己,萧小姐,还有那孩子。别难过,总有一天,你会碰到新的人,再开始一段真正的人生。相信我,以往会随著时间俱逝,不要埋葬掉你的欢乐。我希望,你很快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一片红潮染上了那苍白的面颊,她凄然微笑,眼睛里涌上了一层泪影。“谢谢你,”她低声的说,带著点儿哽咽。“你会再来看我吗?”“一定会!”他看看那简陋的屋子:“这房子是租的吗?谁在维持你们母子的生活?”

  “是云扬!他的薪水不高,他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了,我有时帮楼下房东太太做衣服,也可以赚一点钱。”

  他点点头,走下了楼梯,她送到楼梯口来,站在那儿对他低低的说了声再见。他对她挥手道别,到了楼下,他再回头看看她,她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好孤独,好落寞,又好勇敢,好坚强。他的眼眶再一次的潮湿了。翻起了衣领,他很快的穿过那裁缝店,走到屋外那明亮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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