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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等一个人咖啡》作者:九把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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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八章 交大新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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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上大学的暑假对我来说有三个意义。

  一,哥教会了我骑摩托车,而且是他那台需要打档的野狼。

  “骑野狼的女生哭她妈的拉风帅气,怎么样?哥这台便宜卖你!”哥拍拍他的野狼,推荐我“帮他”买下它。

  后来我真的买下哥的野狼,还骑着它考过驾照,在监理所路考时果然吸引所有男生的赞叹声。而哥哥就拿着他先前存下的打工钱,再加上卖野狼的两万五,买下了他生平第一台小汽车。

  二,阿拓教我学会了蛙式,还让我慢慢能游上一千公尺。

  “既然你会了,那我们来比赛吧,我让你五百公尺,看谁先游到一千?”阿拓戴上蛙镜,看着刚刚换气失败、吃了一大口水的我。

  说来很神奇,我跟阿拓在游泳池一起认识了经常溺水吓坏救生员的阿珠,阿珠她有浮桶的身材却没浮桶的好本领,常常在水深1.6米的池子里把自己呛昏,阿拓跟我各救了她五次,救到都熟了。

  第三个意义,就是别离。

  “以后你就留守新竹了,记得常常写信跟我报告你跟那杯肯亚的进度啰!”

  小青真是成熟懂事,道别的时候一点都不会伤感。

  小青没有念台大,因为他的安那达篮球队长考上了远在台南的成大电机,而她也填中了成大外文。

  命运就是这般好好玩,你想往北飘,它却要你往南渡,而且渡的心甘情愿。

  “我会的,记得回新竹的时候一定要找我,我请你喝咖啡。”

  我嘟着嘴,眼眶都红了,看着她身边的负责扛行李的男友,又说道:“你不准欺负小青,要不然我认识一个叫暴哥的黑道大哥,准打爆你的头!”

  小青男友,那个叫阿神的大男孩只会傻傻笑着,一点都不像考上成大电机的聪明鬼。他们俩拿着笨重的行李走上火车,我赶紧将眼中积聚的泪水一手擦掉。

  看着他们的背影,觉得自己真是逊掉了。

  阿神已经托认识的学长在台南找好了租屋,两个小情侣将展开同居生活,一下子,就把我拋得老远,望尘莫及。

  车门关上。

  小青没有回头,阿神阳光灿烂地向我招手。

  我心底很希望,小青只是不想让我看见她的眼泪。

  火车离去,我留着。

  留在风城,留在等一个人。

  对我来说,交大不是一个陌生的学校。

  交大座落在我熟悉的新竹,以前也曾用它全台最华丽的浩然图书馆念书。

  那阵子不管经过多少次宏伟新盖好的女二舍时,总会惊艳交大的女生不只在比例上属于稀有动物,连居住的地方都是宝贝再三的稀有动物保护区,而且几乎不必抽签,房间多的是。可惜大一新生都是住在老旧的竹轩,还得熬上一年才能搬进五星级宿舍。

  现在我已经将行李放在脚边,铺好床,在衣架上吊几件可爱迷死人的衣服,在书柜放上几本让我闻起来有学问的村上春树。我总算脱离跟哥共享房间、折损少女气质的惨状。

  “哇,我们寝室人都到齐了,就缺一台计算机。”

  新室友思婷是花莲人,花莲女中毕业,她说她有一半原住民血统,皮肤略微黝黑,眼睛大大很灵活,说话很有精神。

  思婷的头脑很棒,念的是联考门槛最高的电子工程系。

  她的名字跟我一样都有个思,所以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很好。

  “还缺一个全身镜?”

  说话的是百佳,台北人,北一女中毕业,从她满桌子昂贵的保养品可以知道她家蛮有钱,人也出落得很漂亮,高高的,好像有一百七。

  百佳身上总是香香的,但她没喷香水,我们问她,她都说大概是熊宝贝衣物柔软精吧?我却说她天生丽质。

  百佳是我的同系同学,学号只差了一号。

  “全身镜个屁。”

  骂粗话的是将头发剃成刺猬的念成,念成她是我生平认识的第二个拉子,她将“我是拉子”四个字贴在她的书桌上一次出柜个够,免得我们一个个问她让她很烦。

  念成不戴胸罩,总是性感的激突,T-shirt配上破烂牛仔裤、加上动不动就干粗话,都是她的标记。

  念成是甄试进外文系的高材生,但我很少听她说英文,就连骂粗口也是非常本土有劲。

  “计算机就交给我了,我这几天会约懂计算机的朋友跟我去挑。大家就先用我的吧!”我说,我打工一年存下来的钱可以让我买哥的野狼、学费一学期,当然还得要有一台交报告写程序用的计算机。

  跟我约好的当然是阿拓。

  那天晚上阿拓并没有带我去光复路上一长排的计算机用品店挑零件组计算机,而是直接了当收了我五千块,然后载了一台计算机给我。

  “很简单啊,大家都有不要的旧零件,我一间寝室一间寝室去要,机壳啊、屏幕啊、硬盘啊、内存啊,加上用你五千块买的新CPU就凑了个大概,很够用了。如果你觉得机壳要新的,那我们就再去挑啰?”阿拓说,他真替我省了不少钱,于是我很高兴地请他吃了顿清大夜市的肥仔龙铁板烧。

  我将计算机搬回女二舍时,室友们都围过来看我上网,那也是阿拓在网咖教我的。

  刚开学,就是一连串的迎新活动,有系上的,有社团的,也有传说中家族的。

  家族制,是许多大学共有的美好传统,不外乎学姊带学弟、学长照顾学妹,一个完整的家族至少有八人,但只有在女生众多的管科与外文才有从大一到大四都是男女各对的情况。而负责照顾我的大二直属学长,是一个总是穿拖鞋跟汗衫、头发自然卷得一塌糊涂的柯宇恒。

  “想参加什么社团啊学妹?挪,鸡排跟珍奶,掰掰。”柯学长总是随便跟我哈拉两句、拿给我宵夜就想走人。

  我一打听之后才知道他是个怪人,以前也参加过辩论社跟AIESEC等一大堆看起来很聪明很有前途的社团,但因为他迷上举办很没有前途的格斗活动而作罢。

  坦白说柯学长不是一个很懂得好好照顾学妹的那种交大传统色胚学长,跟我讲话常常心不在焉,要不就是胡乱勉励我要好好读书孝顺父母把握青春好时光等,他对我做过最礼貌的事,就是邀请我去看他在管理一馆地下室偷偷举办的新生杯自由格斗赛,有一团鼻血喷到围观的我的脸上时,他大声喝斥朋友拿卫生纸帮我擦擦。

  百佳就幸福多了,漂亮的她不只有来自系上学长的一大堆邀约,还有别系所学长的奶茶跟鸡排,慈悲胃口又小的她总是将堆积如山的鸡排跟奶茶送给我们吃,有时我们嗑不完还得劳烦其它寝室的学姐学妹行行好,或是拿去八舍外面给摇着尾巴的狗狗吃,养得他们看到鸡排就怕。

  社团,那当然是辩论社莫属啰,谁叫泽于喜欢动不动就说对方辩友对方辩友的,多半喜欢伶牙俐齿的女生;也因为泽于有恋长发癖,所以我开始在一年前已将头发留长,开学一个礼拜还去弄了离子烫。

  泽于对我考上交大倒没很惊讶,他说,他早说过我是个敏锐的女孩,敏锐的人尤其聪明,加上一点努力,做什么事都会成功。

  对于我加入辩论社,泽于也是一副早就料到的神机妙算样,丝毫不感惊讶。

  他志愿担任管科队的新生杯指导,而同寝的百佳除了忙戏剧社的校长杯比赛,当然也被我拉进辩论队里并肩作战。

  “迷死那些男生让他们分心的部份就交给我了,其它的,比赛真正的部份,嗯嗯,思萤、巅峰,你们可别偷懒。”百佳说得轻松自在。

  说实话她可是各个社团竞相邀约的红牌,又要参加戏剧社的比赛,还要参加山服的迎新露营,真没什么时间讨论论点,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跟泽于很帅的份上,百佳完全不考虑尝试辩论赛。

  新生杯初赛的题目是“台湾应废除农业保护政策”,我们打反方主张维持现状。漂亮的百佳担任迷惑敌方的反一,很有小聪明的男生杨巅峰担任反二跟结辩,算是主将,我则担纲反三;在泽于的英明指导下,我们一路击败应数跟外文,顺利进入最后的四强复赛,题目换成“台湾应明文禁止政治置入性广告”。

  复赛这题目很神秘,光是要让我跟巅峰了解它到底在说些什么,泽于就花了三天,但担任诱敌先锋的百佳实在太混,导致正式上场跟弱队应化比赛时只能用语无伦次来形容百佳的惨状,我真后悔没干脆拟个讲稿给她去背。

  所以我们输了,只能跟意外败给控工的历史强队土木争夺季军。

  我当然不怪百佳,她本来就是热情赞助的救火员,但我还真的拟了一份声明稿跟答辩分针给她,让她在季军战中好整以暇地念完。

  不过土木系有个建中辩论社的前社长坐镇,我可没敢指望会打败对方,我只是想让百佳好好把论点说完别让后面的人花时间尽收烂摊子。

  但我们居然赢了,得到了季军跟六百块奖金。

  “嘻嘻,因为我答应跟那个土木的主将去看电影啊,他当然不好意思赢我们啰!”百佳事后在寝室笑嘻嘻地说。

  原来百佳一直对复赛第一轮的失败很内疚,于是打听对方主将的寝室电话,不惜使出美人计诱拐对方输诚。

  难怪我一直觉得土木那位辩论经验丰富的主将怎么吞吞吐吐个没完,连论点都讲不清楚,一度还怀疑建中辩论社的水准。后来百佳约会回来还告诉我,第一强队土木队之所以输给控工队,也是因为那位土木主将先生。他前晚在社团中心玩梭哈输给控工的主将五百块,只好用战败来还。

  “那个土木主将听起来很有自己的风格啊,是个有趣的家伙呢。”阿拓听完后哈哈大笑,跟我猜想的反应一样。

  “所以百佳后来还跟他看了第二次电影、第三次跟第四次,果然胜负不能看一时,世事难料喔。”我也笑了,递给阿拓一杯爱尔兰咖啡。

  忘了说,我还是在等一个人咖啡店里打工。

  然而料想不到的是,看似海阔天空的大学生活比起压力重重的高三,课余可利用来打工的时间反而缩水许多,我不仅要参加社团、各式各样的联谊,还要适应一大叠原文书的课业,所以我只在周一、周三、周五到咖啡店。为了纾解阿不思的工作量,我跟一直在找家教机会的念成提议先去咖啡店打工罢。

  “咖啡店个屁?时薪比起家教实在太低了。”念成爽快的拒绝,拿起飞镖掷向吊在木板门上的轮盘。

  “你认识拉子传奇阿不思吗?”我试探性地问。

  第二天念成就到店里打工了。

  管科的女生很多,是交大所有系所中女生数量排行第二的,只输给外文。

  许多汗臭味浓厚的科系都喜欢找管科的女生当学伴,连络的劲比起班上的男生还要勤,送的鸡排也比较大块,奶茶如果没排到汤记的还真不敢送上门,连相貌平凡的我也收到了两个跨系学伴的邀约,一个想带我到竹东方向的宝山水库吊桥看星星耍浪漫,一个则想带我去看电影。

  “我应该去吗?我喜欢的可是泽于,对其他人我都没感觉说。”我在寝室里故做忧郁状。

  不过说真的,有人邀约我还是喜事一件,如果哥在旁边就可以把他比下去了。

  “欲擒故纵,百试百灵。”百佳用着我的计算机打B丢水球,经验老道地笑笑。

  也对,经济课本里面说,股票要有人买有人卖才有价钱,也才有攀高或杀低的空间。

  于是,我高高兴兴地出门,但两次都败兴而归。很简单,因为我骑野狼。

  一个不需要男生载、座骑屌过男生的女生,好像不容易受欢迎。

  可偏偏我刚学会骑摩托车,兴致高的不得了,情愿一个人吹冷风也不愿假装弱女子让人载。

  “这是当然的啊,如果我老婆跟我说她会见鬼的铁砂掌,靠,我还能不跟她离婚?女子无才便是德,有志难伸大丈夫!”铁头夹起一块沾着蜂蜜的火腿肉给我。

  今天是星期天,金刀婶照例开炉。

  金刀婶在高雄厨艺学校实习的大儿子拨空回家同学会,顺手跟她妈共同整治了一桌好菜,其中一道“胡盐乱鱼之鸡同鸭讲”深得我心。

  “这样说也不对,我妈厨艺世界第一,那还有谁比得上?我爸只有更疼她!”

  金刀长子不能苟同。

  “女人本来就该下厨房的嘛,厨艺再怎么好也是应该的啊,只要跟男人会的东西不冲突,马的就天下太平!”铁头说到激动处,用拳头狠狠敲了自己脑袋一下。

  我委屈地夹着菜,用力扒饭。

  上次去暴哥家看阿甘正传时说给暴哥听,暴哥也是冷冷地说:“如果我女人敢把刺青弄得比我多,没第二句话,大家只有见血。”

  每个男人都是一个样。

  “还好啦,我也不会骑打档车啊,如果思萤你有空,不妨教教我啊?”阿拓不在乎地说,嘴边都是一颗颗饭粒。

  阿拓就是这样不在乎男子气概,难怪女朋友会被很有气概的阿不思掳走。

  但我还是很开心地教阿拓骑野狼,因为我可以想见阿拓跟他朋友描述我的神情与肢体动作:“走,带你去看我认识的一个女生,她骑的可是野狼!”我终于也成为阿拓收藏的怪朋友之一。

  阿拓他没十分钟就学会了,半个小时以后就骑得跟我一样顺手,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常常交换摩托车骑,或者有时我载他、有时他载我,有几次,我们还比赛谁先骑到南寮放冲天炮的老地方,目前是四比二,我小输。

  ※※※

  然后将镜头切回到泽于。

  泽于原本开的是他爸换掉的二手房车,后来小跑车标致206刚刚风行时,泽于在对方辩友的大力鼓吹下卖掉股票买了一台,车子常常停在十舍对面,十分拉风。

  令人高兴的是,泽于换车后不久,也换了个女朋友。

  “学长,太令人错愕了吧?车换了,连学姊也甩了,真是一箭双鵰。”杨巅峰在社团教室里翻法条,没大没小地乱用成语。

  泽于没有生气,只是露出久违的苦笑,笑笑说学弟你不懂的,爱情路上坎坎坷坷,就如股票市场里波荡起伏,没有长红的涨停板。

  这番话我依稀听阿不思提过,她真是料是如神。

  也因此我变得很喜欢去活动中心里的社团教室晃,不管是拿原文课本去那查字典也好,或无聊跟社团学长姐下跳棋也罢,我越常待在那里就越有机会邂逅泽于,好弥补我不在咖啡店错失遇见泽于的机会。

  更何况,我们还保有传纸条的习惯,即使是在只有两人的小小社团教室里,我们各做作的事,已大四的他准备研究所甄试,新鲜人的我念书、画海报,表面上空气经常是静默的,但我们俩五颜六色的小纸条还是贴满了彼此的笔记簿。

  小纸条上虽然大都是无关痛痒的对话,但依照言情小说订下的规则,越是没有心机越不知所云的谈话,越是堆积情感的深秋落叶,猛一回神,已将彼此掩埋。

  “学长,当初你怎么会加入辩论社的啊?”纸条我。黄色。

  “我大一的女友打新生杯时邀我入队,就这么进来>@<”纸条他。红色。

  “是喔,那么好商量^^”纸条我。绿色。

  “是啊,一见钟情的魔力让我在辩论社打滚了四年:~”纸条他。粉红色。

  “后来呢?她是现在哪位学姊?淑芬?巧凌?好奇莫怪:P”纸条我。粉红色。

  “没啊都不是,跟我分手后,她就渐渐没来社团了(逃~)”纸条他。蓝色。

  “梅蓁学姊跟你交往了一年,好像是目前最久的呴?”纸条我。黄色。

  “不啊,我‘国中’时可是暗恋了班导师整整三年喔(正经)。”纸条他。粉红色。

  “……”纸条我。白色。

  “是真的。”纸条他。白色,啪一声贴在我的额头上。

  我提过暧昧是恋爱中最美的那部份,暴哥也表示同意,他说暧昧之于恋爱就好比刀子在内脏里乱搅的前十秒之于砍人。

  但我必须承认我等的有点急了,不像老板娘那般的好耐性,她至今还天天搞那杯老板娘特调等有缘人。我很想让这次的机会轮到自己,是时候谈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恋爱了。尤其,我发觉我收集到的纸条已经多达三千多张,如果裹足不前,万一真的跟泽于成为好朋友的话就得不偿失。

  关于这点,我请教寝室里每一个人。

  “在我们部落里,如果女生喜欢一个男生,就应该在那男生到自己面前歌唱时害羞地插一朵花在他的头上表达爱意,两个人如果情投意合,三天后就可以结婚了。”思婷闪耀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为我上了一堂风土民俗课。

  但泽于不会像歌舞片里的主角一样突然暴走唱歌,所以我也没什么机会插一朵花在他头上。

  “当然继续欲擒故纵啊,我介绍几个鸡排送的很大的学伴给你,你假装不经意传纸条让泽于知道你都忙着约会,刺探刺探他的反应,他如果喜欢你就知道该怎么做啰?如果他不喜欢你,你也没有损失,因为那些学伴送的鸡排真的是很Q,人也应该不错,挑一个啰!”恋爱专家百佳这么说。

  虽然我怀疑会用鸡排看人的百佳只能称上被爱专家或鸡排专家,而不能称为恋爱专家,但我以前喜欢用咖啡品人,所以也不能多说什么。

  “叫你那头暴哥啊?我不信暴哥拿刀子抵着他的脖子,他还会拒绝你。”念成很冷淡。只喜欢女人的她愿意给点意见我就很感动了,其它我都当日常生活的娱乐。

  后来我采纳了百佳的意见。

  因为我等不及泽于突然扯开喉咙唱山歌,也不想烙暴哥跟他的西瓜刀。

  过了两天,我在社团一个人煮汤圆当晚餐,一边算线性代数课本上的习题。

  我提过阿拓为我的线性代数跟机率都打下很好的基础,对于许多章节我都驾轻就熟,甚至还觉得大学的题目比起高中的参考书要简单许多。

  而泽于,大约在晚上十点时抱着几本补习班发的讲义进来,向我微笑点头后,就靠着装满奖杯的铁柜读书。我盛了一碗汤圆给他。

  “昨天我来,怎么没看见你?”纸条他。蓝色。

  “喔,百佳跟资工学伴约好了,但她临时有事。”纸条我。绿色。

  “@@//听没有……啊!你代替百佳去?”纸条他。深蓝色。

  “学长真是个敏锐的人:)”纸条我。黄色。

  “是喔,那前天呢?也没看见你耶@@~”纸条他。深蓝色。

  “前天百佳跟应数学伴约去十八尖山,但她也没空啊:P”纸条我。白色。

  “喔。”纸条他。黑色,配上立可白字。

  我偷偷看了泽于的表情一眼。他噘着嘴,故意装可怜。

  浓浓醋意的纸条,让我心情愉快了两天,连走路都像鞋子长了翅膀。

  但到了第三天,我在等一个人咖啡店打工时,我再度傻眼。

  泽于的对面又坐了一个长发美女,一个脸蛋只有巴掌大的九头身美女。

  桌上摆了两杯柳橙汁,两本HERE美食杂志。真可悲。

  “他就是泽于?”

  阿拓坐在柜台前面,喝着我请的薄荷拿铁,手指偷偷指着后面。

  他晚点要跟我去看小才,听说他养了一只会吃槟榔的鹦鹉。

  我点点头。

  泽于远远对着我一笑,我赶紧挤出笑容。

  “我可以去认识他吗?”阿拓问。他很认真,也没恶意,我知道。

  “我不想。尤其在这种时候。”我撕下一张便条纸,原子笔在上面写了个“95”。

  “喔。你在写什么?”阿拓问,看着我的粉红色纸条。

  “那杯肯亚新女朋友的分数。”阿不思鸡婆替我回答。

  “怎么知道那女生就是泽于的新女朋友?”阿拓问阿不思。

  他们俩过去一年虽然没有交集,但之间已没有了尴尬,除了阿拓的前女友兼阿不思的现任女友外,两人什么都谈。

  “这很平常。”老板娘也鸡婆透顶。

  “节哀。”阿不思拍拍我的肩膀,老板娘塞了块饼干在我的嘴里。

  后来我照例假装拖地,趁着掀开桌底清理时,贴了那张便条纸在泽于的小腿上。

  泽于快速看了纸条后,对我报以“你真识货”的笑容。

  没听见我心碎的声音。

  后来泽于跟九头身长发美女待到店打烊了才走,我跟阿拓偷偷跟在后头,远远看着泽于打开206小跑车的门,绅士地邀美女上车。

  “如果可以坐在泽于身旁,我不介意不骑拉风的野狼。”我说,都是有气无力的鼻音。

  阿拓没有回话,只是陪我踢着地上的饮料罐。

  我踢过去,他踢过来。

  “阿拓,我是不是很阿呆?还是长得真的很不起眼?”

  我踢着罐子,看着泽于的车子驶离。

  “不会啊,不要这样想。”

  阿拓将罐子踢高,用膝盖巧妙地顶着,平衡。

  “阿拓,你觉得我会不会就是泽于的那一个人呢?”

  我问,想起了老板娘。

  据阿不思说,今天一个失魂落魄的中年男子走进店,点了一杯老板娘特调。

  于是老板娘调了一杯超级畸形的小麦草蓝山咖啡,还附赠一块草莓蛋糕。

  但神奇的是,那中年男子喝了一口后,竟哭了起来,然后就陷入一言不发、长达两个小时的沉默,但确定不是抗议舌尖上的古怪气味,因为他最终还是将咖啡给喝完。老板娘也尊重他不想聊天,于是静静坐在他对面翻了两个小时的杂志。

  “那一个人?未来的女朋友吗?”阿拓将罐子踢起,用另一个膝盖接住,平衡。

  小才教的。

  “喔,我忘了你没听过。”我看着阿拓膝盖上的罐子。

  “听过什么?”阿拓将罐子踢给我,我赶紧用膝盖接住。

  “老板娘等一个人的故事。”我说,身子一个不稳,膝盖上的罐子跌下。

  我跟阿拓走上光复路上的天桥,看着底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光影,我缓缓说了一遍那美丽的咖啡店传说,阿拓听的一愣一愣。

  然而阿拓毕竟是男生,不像我听到流眼泪,他只是不停地点头。

  “老板娘一定会等到那一个人,就像金刀婶终会遇到金刀桑一样。”阿拓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么,我会是泽于一直在等的那一个人吗?”我问,看着阿拓。

  阿拓老实说他不知道,但他说了将近一百句话鼓励我。

  “我运气很差,这辈子只谈过一次恋爱,说真的我只有一知半解,但我想谈恋爱就跟做任何事一样,都需要努力,但我们不是努力想向任何人证明什么,努力就是努力,努力就不会有遗憾。思萤,加油。”阿拓拍拍我的肩膀,他的内力拍得我咳嗽起来。

  后来下天桥,我骑着野狼载阿拓去竹东小才家,看他辛苦训练的搭档鹦鹉表演喝醉酒吃槟榔时,我都还在想阿拓这一番话。

  我的恋爱,或者说,我那一段还没开始的恋爱,是不是想试着证明什么?

  证明努力之后一定会开花结果?我最后会跟泽于在一起?

  我想向泽于证明我才是他的真命天女?

  证明放在恋爱里面,不正是最重要的事吗?

  我心不在焉,直到鹦鹉将槟榔汁吐在我的脚边我才尖叫醒来。

  后来在回交大的路上,换阿拓载我。

  夜深了,引擎的声音在大风中显得格外孤单,一样的车速感觉却更快。

  坐在后座的我,终于开口问阿拓他久违了的心痛事。

  “阿拓,如果证明不重要,怎么让对方知道自己才是跟他最速配的人呢?”我问:“如果对方不相信两人是天生一对,怎么相守在一起?”

  “在一起比较简单,考试比较难,考试有分数,但在一起是不知道分数的啊。”阿拓的声音在风中鼓荡:“既然没有分数,也就不需要证明啦。”

  “歪理。”我发觉阿拓不是头脑简单,就是很爱玩文字游戏。

  阿拓没有回答,默认自己是歪理大王。

  “阿拓,你应该是努力型的对不对?如果努力就是恋爱的一切,为什么你会输给阿不思?我看阿不思不是个努力的人,她很懒的。”我问。

  阿拓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只是在想,而不是摆酷晃过问题不答。

  于是我静静等待车速缓下来的时候。

  “我想,阿不思也很努力,只是努力的时候我们都看不到吧。弯弯是个很聪明的女生,谁比较努力她一定看得出来。就像你老板娘说的故事里、那个锲而不舍的青梅竹马,他虽然沮丧说过,恋爱能不能成功其实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好了,但他最后还不是努力让他们俩在一起?如果不努力,老板娘早就嫁给别人了,如果老板娘嫁给了别人,就不会有店让你去打工,我也不会有机会遇到仗义执言的你,所以说努力还是最重要的,对自己对别人都好。”阿拓越说越偏说了一大堆,车速开始变慢,好让我听得清楚。

  “你这样说,真是把阿不思捧上天了。”我叹气,实在没法联想阿不思努力取悦一个人的样子。

  “嘻嘻。”阿拓笑笑。

  “对了,后来你都没有继续追问弯弯过得怎样,为什么?”我问,阿拓第一次在店里撞见阿不思的情景彷佛历历在目。

  “那还用说,阿不思是个好人,所以弯弯当然过的很好啊。”阿拓说,说得很理所当然。

  阿拓的眼睛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是一杯清澈的白开水,也将所有人看成透明,他的世界很简单,也所以很有趣。或者说,能够被阿拓当成白开水的人个个都朝气十足、别具特色,在阿拓的形容里,他们都是好人、都被祝福。

  “阿拓!”我大叫。

  “啊?肚子饿了吗?要吃来来豆浆?”阿拓回过头。

  “不是啦我又不是猪!我想问,你都怎么跟其它人形容我?”我蛮紧张。

  “我都说,我认识一个很有正义感,很有勇气的女生,她叫做思萤,思念的思,萤火虫的萤,她不但救了我,还教我骑野狼,还常常请我喝咖啡、跟我看电影、还猜对了金刀婶的菜名,今年夏天刚学会游泳就救了溺水的阿珠好几次……”阿拓摇头晃脑念着。

  一句一句,都晃进了我的脑袋里,盘根错节,紧紧抓住。

  眼泪在大风中迅速被吹干,笑容却随着泪痕刻在我心里。

  ※※※

  我再度落选的消息三个室友很快就知道了。

  念成表示男人当然不可信赖,骂了几句粗话后说要介绍几个比男人更男人的女人给我试试;思婷则说在他们贵部落里女生失恋视同家族丑闻,生气的兄长可以选择杀了女生遮丑或杀了对方泄恨,我说我哥没这个狗胆宰了对方,我也不想被我哥杀掉;还是担任管科一年级公关的百佳最实在,她说那个土木主将也是公关,两人约好要办联谊去崎顶玩水,我放下那台野狼乖乖让男生载,说不准能挑到个好对象。

  “另外,你要多打扮,真幸运你遇到了我。”百佳眼睛闪闪发亮。

  百佳要我坐在她身边,开始展开化妆品教学,品牌、基本彩妆、独家小秘方、卸妆、补妆、一般保养等等,甚至包括拋媚眼跟具诱惑力的坐姿,教到后来,连思婷都忍不住坐过来一起学,拿起粉笔画眼影。

  小青以前曾说过,一个女人这辈子总会两个贵人,一个死对头。

  一个贵人教你化妆、教你约会的技巧,另一个贵人跟你一起骂该死的情人、讨论离婚跟分手,毋庸置疑,百佳是第一个贵人。至于那个死对头,就是抢走你情人的那位恶妇。

  ※※※

  期中考后,我们跟土木系去崎顶联谊,浩浩荡荡的三十台机车,其中没有一台野狼。最亮眼的百佳坐在那位土木主将的后座,载我的男生也是两个月前参加新生杯辩论赛的其中一位,当时他是跟我交叉质询的对方辩友,叫吴汉中。

  汉中有点胖胖的,但讲话很风趣,尤其我意外发现我们有个共同话题。

  “你认识我学长?柯宇恒?那个办打架比赛的柯宇恒?”汉中大笑,他以前跟柯宇恒念同一个高中。

  “他是我直属学长啊,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的那位。”我笑笑,说我也有去看他老人家办的格斗赛,虽然他没赢。

  汉中一路都说着我学长在高中时期的种种趣事,还说他有一半因素是为了要参加无差别格斗赛才来念交大的,对于错过之前那场比赛他一点也不遗憾,因为他说我学长皮很痒,以后机会多的是。

  崎顶沙滩旁是一长排供烤肉的石架。

  我想生火,但几个同组的男生坚持这种事交给他们就行了,于是他们便开始将自己搞得灰头土脸,但火孱弱的不得了,我叹了一口气,真想卷起袖子示范我每年中秋节烤肉累积下的经验,但百佳瞪了我一眼,我立即想起百佳的至理名言“男生是一种喜欢逞强的动物,阻止他们逞强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他们逞强到死”,于是干脆做壁上观。过了很久,别组的男生拿了一瓶刚刚从附近杂货店买来的酒精膏浇上我们的木炭,一点火才真正成功,大家七手八脚将肉片跟玉米堆上架。

  生火花了好一番工夫,但填饱肚子彷佛只是瞬间的事。

  “要不要去沙滩走走?”汉中问,摸摸刚刚吃饱的肚子。

  “是啊,去沙滩走走。”百佳说,她跟好色的土木主将先生站了起来。

  我点点头,四个人脱下鞋子、卷起裤管,踏着轻轻铺上沙滩的海浪漫步,即使是下午了,阳光仍很娇艳,脚踝被暖暖的海水按摩的很舒服。

  汉中不笨,或者说,可以在辩论赛场上将我质询得背脊发冷的人绝对聪明,所以汉中看出我其实对他没有意思,但他还是乐于跟我谈谈上大学后的宿舍生活,也对我口中剽悍的念成室友很有兴趣。

  我跟汉中聊着聊着,突然间,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怎么了?看到认识的人吗?”汉中顺着我的眼神看着沙滩另一端。

  一男一女背对着我们,走在沙滩上有说有笑。

  “是啊,好像,不,根本就是我哥。”我讶异,尤其哥还牵着那女生的手。

  上大学住宿舍后,我两个礼拜才回家一次,没想到只会看漫画跟溜冰的哥居然交了个女朋友?而且居然长得很可爱,是阿不思那色鬼会给高分的那种。

  我跟汉中偷偷躲在后面观查一阵,哥跟那女生合吃一只冰淇淋,看来感情不错,而那女生一直都在笑,哥似乎背熟了不少笑话。

  “李丰名!大笨蛋!”我冲到哥的后面大叫!

  哥猛一回头,看到我时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交了女朋友也不会跟我通报一声!而且还是这么可爱的女朋友!该当何罪!”我用力踹向哥,他躲开,身边的女生则不知所措呆笑。

  哥被抓包,只好向我介绍他上个月刚刚交往的女朋友。

  文羚,清大化工系大二,哥半年前在网络上认识的,更精确来说,哥是她的读者。当时网络小说之风刚刚盛起不久,文羚也是其中一个创作者,她写的小品故事相当受欢迎,哥也是她的迷,两人是在三个月前文羚的新书发表会上认识,她觉得哥白痴到了可爱的地步,于是就这样这样,然后就那样那样。

  “你呢?来联谊啊?真不愧是发春的维士比。”哥挤眉弄眼,要我速速离去。

  听到维士比三个字我当然吓死了,赶紧拉着汉中逃离现场。

  我一边跑一边想,哥真是时来运转,买了台中古车,还把到了可爱的网络作家。

  而我还在原地踏步。

  ※※※

  回到竹轩,我将哥交了女友这件事email给小青报告,写着写着,我突发奇想在网络搜寻文羚以Pipedog为名发表的小说,一查,原来文羚不只出了一本书,她可是网络小说出版的常客,作品大都是以爱情短篇跟生活小品为主,我找出她最近两个月来写的、一篇叫“在屋顶上凝视月亮的猫”的故事,泡了杯咖啡坐在计算机前慢慢品尝。

  文羚这篇近似童话的故事里,有许多搞笑的动物角色,其中一只叫银色饼干的猫,牠喜欢看漫画、喜欢躺在屋顶上发呆、喜欢偷偷摸摸装鬼吓自己的妹妹金色饼干,我越看越像哥。而一只叫月光的孔雀,我猜多半是文羚自己的化身。

  读了一个小时,咖啡喝完,故事也结束,银色饼干与月光乘着荷叶做的小舟顺水而下,踏上寻找传说中巧克力堆积如山的梦之城的旅程。

  “真可爱的故事。”我自言自语。

  我想,文羚应该很喜欢哥吧,要不然不会将哥写成主角。

  她也真是个细心体贴的女孩,才能在短短的相处里观察出哥的个性与习癖,将哥写的灵活无比,还赢得好几只小母猫的欢心。

  或许,我也来写个故事?写个关于老板娘的故事,写个阿不思的故事,写个阿拓的故事,然后,偷偷将自己跟泽于放进这些故事里。

  如果现实中我不能与泽于在一起,至少能在真真假假的故事里一圆自己的梦。

  我沿着竹湖绕了一圈让头脑清醒,一边思考我该写些什么?真实与虚构之间应如何平衡?谁当主角配角?小说的名字呢?

  趁着期中考刚刚结束时间比较多,也趁着一股破竹之气,我一回到寝室冲了杯清茶后,便开始敲下我生平第一次文字创作。

  “这个故事,就叫做等一个人咖啡吧。”我打开word新档案。

  打算,从极为有戏剧效果的阿不思开始写起吧。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九章 每个人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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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写的很流水帐,就如同你们所见,我不愿也不懂如何删减每一个有趣的人物。我每天写一千个字,三个礼拜后,剧情走到我请阿拓第一杯摩卡咖啡,我想应该是发表在网络上的时候了。

  “应该注册什么帐号呢?还是沿用以前的旧帐号?”我思忖,看着浮刻在键盘上的英文字母。

  过了五分钟,我慢慢键入“Sunday”,在我心中这可是幸福的洗衣店开炉的日子,不幸已经有人注册,我只好改成“Sundate”,表示每周日都有个美好的约定,而昵称取名叫“萤光果冻鱼”,里面有个我喜欢的萤字,也有透明、灵活的意思。

  我就这么三天贴一回,在联机小说板里开始做梦。

  而后每天在咖啡店里打工时,我都会在柜台摆上一本笔记簿,随时记下浮光掠影的灵感,在社团念书时也会将笔记簿摆在旁边,记录下过去一年来的心路历程,如果泽于也来社团准备研究所考试,我就将笔记簿收起来。我可不是像白痴言情小说的主角,专门写日记给喜欢的人看。

  回到寝室大多已经十一、十二点,我才在清茶的陪伴下一字字键入小说,很多大学新鲜人都在聊天室或互掷水球间令打字功力大增,我则是靠回忆。

  我在网络发表小说这件事只有让三个室友知道,而平常就喜欢看各种小说的百佳自然成了我第一个读者,我也经验到生平第一次的催稿,心中不禁有些雀跃。

  “这故事很有趣耶,我可以偷看你还没发表的存货么?”

  百佳哀求看着我,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当然立刻打开档案夹。

  从此百佳拥有随时看到小说最新进度的福利,只要她愿意。

  渐渐的,除了百佳,我也开始拥有其它的读者。网络上有几个高中女生也写信给我,帮我打气,明明就是陌生人,但总叫我感动。

  神奇的是,哥的女朋友文羚也写信给我,她小心翼翼问:“请问你是不是李丰名的妹妹?我觉得故事里面主角的哥哥跟我男朋友好像:P”让我大笑了三分钟。

  很幸运的,除了跟我聊哥的笨蛋八卦外,文羚也提供我许多写作上的宝贵意见,她说故事不要放入太多真实世界的片段,以免让自己太沉重,写到最后反而会迁就于现实。如果我想做梦,就应该忘情做个够,别去理会不必要的包袱。

  不知不觉,上大学后第一个圣诞节就要到了,下礼拜一就是圣诞夜。

  “圣诞夜大家要不要来个寝聚呢?我可以烤个很有风味的蛋糕喔。”思婷爽朗地邀约,想露一手她在糕点社学到的手艺。

  “好啊,我可以去店里借简单的工具,在寝室里做各种咖啡给大家喝。”我赞成寝聚,也提议干脆煮个火锅围炉。

  “我没差,聚就聚吧。”念成举着哑铃,她女朋友一直希望她的手粗壮一些。

  “好棒!那我去推掉跟臭男生的约会吧,我们来个温馨的寝聚!”百佳拍拍手,有个可怜的男生即将被放鸽子了。

  过了五分钟,百佳坐在我的位子上看小说时,突然开口:“对了思萤,邀你那个叫阿拓的怪朋友来寝聚如何?超好奇他的!”

  我躺在床上看经济学,搔搔头说女二舍男生根本就进不来,还是算了吧,而且他跟大家也不熟,这样实在很怪很尴尬。

  而思婷问百佳,我们在谈论的阿拓是什么人,百佳便开始强烈推荐我的小说,并大概说了阿拓带我去洗衣店跟暴哥家的事,笑得思婷花枝乱颤,而不苟言笑的念成也忍不住噗嗤出来。

  “好啊,我也想认识那个怪人阿拓。”思婷想了想,说:“阿拓他住清大宿舍吗?男生宿舍的门禁应该比较宽松吧,我们可以去他那边煮火锅啊。”

  “阿拓从大三开始就住外面,不过我没去过,只知道在哪里。”我说,不知道阿拓那里够不够挤五个人。

  “我没差,去就去吧。”念成一脸窃笑,显然只是想看看女朋友曾被拉子横刀夺爱的怨男。

  “就这么决定,去阿拓家煮火锅!”百佳做结论,拍拍手。

  我将我们的决议告诉阿拓,阿拓说当然没问题,语气还有些高兴,只是他三个月前收养了一条狗,怕我们不喜欢狗味罢了。

  “养了条狗?怎么没跟我提过啊?”我问,问完后我才想起这段时间我都忙着写小说,没怎么跟阿拓相处。

  “就那个溺水的阿珠啊,她说她家的狗生了,看我忠厚老实,决定赏我一只。”阿拓难得苦笑,显然那条小狗对他的生活造成不小的困扰。

  “是什么狗啊?以后会变得很大只吗?”我替他烦恼。

  “应该不至于,我比较担心的反而是半年后我毕业了,牠该怎么办?”阿拓想了想,说:“我问暴哥看看好了,说不定他正好缺条狗,拜托他养两年刚刚好。”

  我一点都不觉得暴哥是那种正好缺一条狗养的人。

  2001年12月24日,晚上六点。

  我载百佳、念成载思婷,四个人已经来到水源街的阿拓住处下,阿拓兴致勃勃地站在楼下等我们,手里提着刚刚从便利商店买来的火锅料跟汤底,简单的相互自我介绍后,我们走上阿拓位在五楼的小套房。

  阿拓七坪大的房间乍看下有点乱,但其实只是东西多,跟一般男生喜欢摆放的东西没有太大差别,铁金刚玩偶、棒球、积木、工具箱、鞋盒、塞了半满的洗衣桶,当然还有念到大学四年级累积下的一大柜子书,最干净的地方莫过于阿拓刻意整理出来的榻榻米坐处。

  “好可爱的狗!叫什么名字?”

  百佳蹲下,摸摸地板上一只正咬着胡萝卜的小狗。

  那小狗将胡萝卜咬的破破烂烂的,地上都是萝卜屑跟口水。

  我也蹲下来看,小狗年纪虽小但身子骨却颇壮,精神旺盛,眉宇之间居然还有点像阿拓,我笑了出来,于是又看了阿拓一眼,他点点头,大概知道我在想什么。

  “还不知道,阿珠要我叫他小珠珠,但他是个男的啊,这样叫他他会生气的。”阿拓将锅子拿出,放在电磁炉上。

  “好好玩,我可以帮这个小男生取名吗?”百佳用手指刺着小狗的肚子,乐得哈哈大笑。

  “这个啊……其实我本打算让思萤取名的说,因为她也认识那个阿珠。”阿拓帮思婷、念成将大罐饮料拿出袋子,当然还有一个蛋糕。

  “思萤,把名字让给我取好不好,我好想叫他胡萝卜!”百佳跟我撒娇。

  我当然笑着点头:“就叫他胡萝卜吧!”

  我坐在阿拓的床上,看着床头摆着几本相簿跟毕业纪念册,我打开床头灯,随手拿了一本相簿翻翻,而他们四人则开始倒水煮汤,百佳跟阿拓说我正在写网络小说,把他写成一个相当有特色的配角,阿拓笑的不知所措。

  我拿着相簿,里头的照片有些已经泛黄,但阿拓将它们保存的很好。他小时候就长得一脸的耿直,就是一副谢晋元团长要他死守四行仓库他就照办的那种脸。

  阿拓的童年似乎过的相当多采多姿,光是生日切蛋糕的照片就有好几张,每张蛋糕上蜡烛的数目都不一样,表示阿拓每年的生日都不寂寞。

  我注意到这些庆生照片里的背景都不大一样,阿拓身边的脸孔也换来换去,或许是他亲戚相当多吧,大家都抢着帮人缘好的阿拓过生日。

  “阿拓,哪个是你爸哪个是你妈啊?”我将相簿递给百佳。

  “喔,这一本都没有,左边最旧那一本里面倒有几张,不过也不多。”阿拓百佳手中的相本瞥了一眼。

  “你那么多亲戚每年都帮你过生日啊?真幸福。”百佳说,思婷则接力开始说他们部落过生日的种种恐怖习俗。

  阿拓摇摇头,说照片里那些人都不是亲戚,而是他小时候认识的好心叔叔伯伯们,至于他的爸爸跟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但他爸常常在外经商应酬不在家,所以阿拓经常得拿着几十块到街上张罗自己的午晚餐,他“国小”一年级到三年级的家庭连络簿都是巷口卖麦芽糖饼的阿婆帮他签的。

  “就是这张照片里的阿婆,她人很好,还会帮我过生日,煮猪脚面线给我吃,可惜前年921地震过世了。”阿拓叹气,说他以前有时候还会去南投看阿婆。

  “那四年级的连络簿呢?谁签的?为什么阿婆不帮你签了?”念成看着阿拓吊在墙上的美女月历。

  “挪,就是这个刁着烟拉着我的手切蛋糕的阿伯,自从我四年级搬家到台中后,就是这个卖猪肉的阿伯帮我签连络簿的,他人很好,他儿子跟我四年级同班,他除了帮他儿子送便当,还会顺便帮我包一份,不然我早饿死了。”阿拓将燕饺丢进锅子里,笑笑看着大家:“他儿子后来念大学还跟我同班,很有缘份呢。”

  “该不会你五年级又搬家了吧?照片里的人又换了一遍。”思婷指着照片里,几个嘻嘻哈哈的大男生。

  “是啊,我五年级跟六年级搬到台北,那几个大男生都是台大的学生,那时我都在公馆的弹子房跟他们混,所以当然是他们轮流帮我签名,还让我见识很多不一样的有趣人生。说起来你们绝对不信,我现在的普物老师就是他们其中之一呢!”阿拓显得很开心,我却听了心疼。

  阿拓一边煮火锅,一边继续用照片说着他以前的生活。

  他爸爸几乎都不在家,两人唯一的沟通方式只有放在餐桌上的几张钞票,年纪小小的阿拓于是成天都在外面乱晃,也因为他心胸开阔、酷爱跟人攀谈,他跟街头巷尾都建立起相当特殊的人际关系。

  年纪小小的他看见巷口卖麦芽糖的阿婆一直在咳嗽,他可以拿吃晚餐的三十块钱去西药房买两罐感冒糖浆给她喝,还陪她聊聊在金门当兵的儿子。

  年纪长些,他在学校认识中午便当总是装得满满的阿德,阿拓也够胆将买肉粽的午餐钱拿给他,说要买下他一半的便当,两人从此变成好友,也认识了猪肉伯。

  上了“国中”,阿拓家搬到新竹。

  他可以跟全校所有的流氓学生当好朋友,因为他偷偷打开训导处的铁柜,烧掉了他们被记过的单子,也因此学会了耍蝴蝶刀的十八种方法。

  “原来你‘国中’是头小流氓。”念成随口说。

  “也不算,我‘国中’三年没被记过也没打架,只是觉得那些爱耍狠的朋友很好玩、不会整天补习死读书,所以爱跟他们混在一块。高中又搬回台北后,我偶而还会回到以前的‘国中’走走,看看以前跟我混一挂的几个学弟过得怎样,不过说来好笑,以前我没过打架,回去倒是打了一次。”阿拓很高兴地说:“其中一个最大尾的学弟暴哥还在牢里遇过,也算有缘呴。”

  “你以前在新竹的时候是读哪间‘国中’啊?我念的是光复。”我说。

  “我也是啊,原来你早当了我学妹,哈。”阿拓笑笑,继续往下说故事。

  高中阿拓总算有始有终将一个学校念完,没有跟父亲到高雄。

  高中三年,阿拓的午餐常常是学校福利社简单的肉粽,不过他的热情也没闲着,他教福利社不识字的欧巴桑念英文,从此有吃不完的面包跟喝不完的汽水,营养均衡了不少。当他从师大附中毕业时,那位欧巴桑已经拥有“国中”毕业生的英文程度,高兴地认了阿拓当干儿子。

  从以前到现在,阿拓的脚步一直都比任何人要勤劳。

  “好可怜喔,那你现在跟你爸还有连络吗?”百佳的手放在火锅上面取暖。

  “我爸啊,后来他经商失败,听说现在人在大陆。”阿拓也不介怀地说:“我总觉得我们还会再见面,希望他能自己照顾自己,日子轻松自在就行,人生嘛。”将塑料碗递给每个人。

  “胡萝卜!吃肉了!”我盛了一小碗肉片,放在地上。

  胡萝卜走了过来,嗅嗅,大啃了起来,一下子就清洁溜溜。

  我想跟牠玩,但牠却很有个性甩头就走,跳上床趴着。

  “你养胡萝卜多久了啊?他会什么特技吗?来,坐下!”思婷夹着一块小香肠,招呼着胡萝卜。胡萝卜跳下床,闪电刁走思婷筷子上的小香肠,立刻又跳回床上,在枕头上享用那香肠,弄得枕头脏兮兮的。

  “养了一段时间啰,不过我没费心去要求牠什么,我又不是牠主人,牠自己觉得过得好就行啦。”阿拓回答的很自然:“住在一起,本来就要彼此忍耐。”

  胡萝卜跳下床,举起后脚,在地板上尿尿。

  阿拓叹了口气,抽起几张卫生纸放着,胡萝卜犹豫了一下,便叼起卫生纸铺在牠刚刚尿尿的地方上。

  我们都笑了,很少人养狗却真的把狗当朋友而不是宠物,大都只是嘴巴上说说而已。

  我们围着火锅,一边吃一边东聊西扯,大概是受到阿拓刚刚的成长故事影响,气氛使然,一向酷呆的念成也难得说了她过去出柜的痛苦经验,思婷也说了她家土地被商人以低价骗走的童年搬家回忆,说到后来竟哭了起来,百佳跟我连忙安慰,阿拓也赶紧举了小才的奇妙人体师奋斗旅程勉励思婷。

  八点半,大家的肚子都饱了。

  “等一下要做什么?去哪续摊?”念成靠着椅背,用公筷无聊搅着搅着汤锅。

  “去唱歌?”百佳看着我。

  “去清大后山放烟火吧。”我提议,看着阿拓。好久没放烟火了。

  “也不赖。”念成第一时间附和,思婷没有意见,百佳只好点点头。

  “好啊,我们收拾一下就走!”阿拓站了起来,胡萝卜也精神奕奕吠了两声。

  清大离阿拓住的地方不过三分钟不到的路程,我们在杂货店买了一大堆烟火后就兴冲冲地来到清大后山,而清大学生会每年都会举办耶诞舞会,有些社团也搞了不少活动,信望爱社更出动了大批福音部队绕着学校唱歌,到处都是人。

  我们在比较没人的梅园附近放烟火,我当然露了一手双手放冲天炮的绝技,惹得好胜的念成也有样学样起来,思婷跟百佳只敢点燃地上放好的钻石炮,或干脆坐下来看我们玩,阿拓则兴高采烈用嘴巴放冲天炮,弄得所有人替他捏一把冷汗。

  “试试看,很好玩的。”阿拓塞了两根冲天炮到思婷与百佳的掌心,拿着线香作势要点。

  “不要!我会怕!”百佳吓得将冲天炮摔在地上,思婷也尖叫起来。

  但是阿拓比手画脚了半天,加上我跟念成在旁一搭一唱,两个女生终于也鼓起勇气,在我们的指挥下用手放出生平第一注冲天火焰,成功后,两人又哭又笑,简直是乐坏了。我们一直玩到校警过来吹哨子驱逐,才学忍者丢下五颗烟幕弹,趁着呛鼻的硫磺味跟白色烟雾逃窜下山。

  我们在清大夜市里的来来豆浆店一起吃宵夜后,才跟阿拓道别。

  回交大的途中,依旧是我载着百佳、念成载思婷,就在快要进入环校道路时,我看见泽于正好牵着他的新女朋友从校门口走出来,多半是刚参加完学联会主办的交大舞会吧,于是我停下车,跟泽于打个招呼,也简单介绍了我的室友们。

  那是泽于第一次看见我骑野狼,以前他只知道我买了哥的机车。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惊讶,感觉像是我变了个大魔术讨他开心似的,于是他笑了,还说我总是让他充满新鲜感。

  新鲜感?我想这多半是好的评语吧,于是我开开心心地挥别,打算下次再告诉他我会像男生一样用手放冲天炮。

  回到竹轩,念成跟思婷先去洗澡,百佳似乎还意犹未尽,邀我一起绕系馆旁的竹湖走走,说想边散步边打听我的小说结局。头一回有读者邀请作者,我当然义不容辞。

  “你有没有听过帆船社社长的鬼故事?跟竹湖有关的喔。”百佳阴侧侧地说。

  接着她说起从直属学长那里听来、但每个学校都有的鬼故事。

  一个帆船社社长深夜乘船滑水不幸溺死,但没有人发觉,只奇怪他为何没有回房间也没去上课,接下来的几夜,同寝的室友却经常见到他的床上有一个人形的凹陷,一摸之下湿答答的,这才联想到这位同学可能已经溺毙,于是校方抽干竹湖,发现他的浮肿尸首卡在湖底的排水孔,校方为了避免类似事件再度发生,于是废除了帆船社。故事结束。

  “晚上讲这个会不会让你毛股悚然?”百佳吹了一口气,水气化成了白色的雾。

  “虽然我很确定这个故事是唬出来的,而且交大也没有过帆船社,但这么晚在这么冷的地方听,还是有些毛毛的。”我承认,身子像征性哆嗦了一下。

  我们坐在系馆一楼下的傍湖石椅上休息,附近还有一对情侣依偎着说说笑笑。

  旁边有台投饮机,百佳跟我都要了罐热绿茶。

  “今天晚上,谢谢你将取名的权利让给了我。”百佳跟我击杯道谢。

  “不会啦,胡萝卜这名字很可爱啊。”我笑笑,说胡萝卜如果听的懂,他也应该很高兴才对。

  “思萤,你觉得阿拓这个人怎么样?”百佳问,双手捧着绿茶吹气。

  “他有点阿呆,不过就是人很好,是个没话说的好朋友。”我说。不知怎地,圣诞夜天气格外的冷。

  “还有呢?”百佳看着我。似笑非笑间,我感觉到她的精神有点紧绷。

  “认识很多有趣的朋友,所以他也一定是个有趣的人。”我学着古龙先生一贯的照样造句。

  百佳有一分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专心喝着手中的热茶,专心到,我听得见每一口的节奏跟啜饮声。

  我有种难以言欲的直觉,突然不想待在这里,应该要回竹轩了。

  但就在我想提议散步回去的时候,百佳先开口了。

  “我很喜欢你写的故事,真的。”百佳看着手中的热茶。

  “谢谢,你可是我第一个读者,意义重大。”我看着橘黄路灯映在竹湖上的阵阵涟漪。

  “在看你的小说的时候,我一直把自己投射在主角,也就是你的身上。”百佳说:“然后,就在我读到阿拓带你去洗衣店吃晚饭时,就觉得这个人真是蠢到了一个呆,却又呆的好可爱。”

  我不知道百佳接下来要说什么,只好静静等她说完。

  “后来,又读到了阿拓带你去黑道大哥家里看电影,真的是超诡异。”百佳边说边笑了起来:“你写的很生动,那个黑道大哥好像变成了很搞笑的角色,记得那天我做梦还梦到我坐在黑道旁边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肚子却早笑疼了。”

  我笑笑,知道她还没说完。

  “后来,你写到了小才,写到了准备联考,写到了阿珠,我彷佛跟着你过了一整年,跟着你看见了身边的许多人跟事,也跟着你一起成长。”百佳看着我,橘色的路灯将她的秀丽五官烘托的更为雅致。

  百佳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像我需要氧气与勇气的时候那样。

  但我却发现我也正深深的鼓起胸膛,将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

  “当然,我也跟着你一起,遇见阿拓。”百佳没有一丝胆怯,眼睛熠熠发亮。

  “嗯。”我随口附和。

  “他也许只是你生命中一个重要的配角,也许你只是、也只能看见一个泽于,但是,我在你的故事里,喜欢上了你眼中温和朴实的阿拓。”百佳的眼神很笃定,不移不动。

  “阿拓?不会吧?”我虽然有预感百佳会这么说,但我还是只能做出这么简单的反应。

  “如果这个故事继续写下去,你自己也一定会渐渐发现阿拓的好,故事的结局,一定是你跟阿拓在一起。”百佳幽幽地说:“因为阿拓,早就发现了你的好。”

  我有些震惊,却居然也有些难堪。

  但这种负面的情绪从何而起我也说不上,也不愿去发掘。

  “不过,既然故事还没进行到那个部份,我想提早问你一个问题。”百佳看着我,眼中充满异样的神采。

  我看着她,不必猜也知道百佳心里的问号。

  因为她的心思没有保留地写在她的眉宇间。

  “我跟阿拓只是朋友,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一直都会是,所以你想要做什么都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我的语气开始认真,也开始严肃起来:“但是,你跟阿拓才认识一个晚上,你难道不觉得你的问题来的太早?”

  “我怕问的太晚,你的答案我会等不到。”

  百佳装出笑脸:“我想多认识阿拓,我想跟阿拓在一起,我想跟阿拓在一起时,不会破坏你跟我之间、你跟阿拓之间的友谊。”

  我爽快地点点头,说她想太多了。

  我本想开口问百佳,集无数宠爱在一身的她到底看上了阿拓哪一点,尤其是活在我故事里的阿拓。但我立刻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阿拓本来就是个好人,他的好我当然比谁都明白,只是我不愿让那份好跨越那条友谊的界限。除此之外,我当然希望他能找到很棒的对象,因为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朋友。

  而百佳,虽然我们才认识三个多月,但我却看见了未来大学四年里,我们会是最要好最交心的朋友。她会提出想跟阿拓在一起的礼貌询问,也绝不是骄傲。她的确有想要跟谁在一起就能愿望成真的条件。与我不同。

  我们一起走回竹轩的途中,百佳恢复她一贯的轻松语调聊起了阿拓与泽于。

  百佳说,泽于就像耀眼夺目的钻石,看起来是每个人追求的梦想,然而这样的钻石之所以璀璨,可都是多位鉴赏者目光雕琢而成。

  她也说,阿拓虽然质朴无华,但并非沉在河底等待发掘的玉石,而是参天巨木,低头寻找宝物的一辈子也看不见他,除非好好将头抬起来。

  钻石需要琢磨才能生辉,但阿拓可是自个儿就可以很伟大,这样的男生她是第一次遇见。

  我听不大懂百佳的比喻,或许是我从未当过宝石也从未当过巨木的关系吧。

  但有一件事不需要比喻我也懂得。

  “百佳,虽然你很笃定,我也相信你的眼光,不过我希望你能多跟阿拓接触再做决定,因为阿拓上次失恋的经验很痛苦。”我笑笑:“人家说爬得越高摔的越痛,你那么漂亮那么聪明,阿拓如果跟你在一起就像一口气攻顶圣母峰,摔下来岂不粉身碎骨。”

  “你放心吧,我已在你的故事里认识了一百次的他。”

  百佳的脚步很轻盈,蹦蹦跳跳,好像已经跟阿拓在一起似的。

  我却感觉到自己的脚步有些沉重。

  直到那晚爬上床闭上眼睛,我才约略分晓自己抗拒的情绪所为何来。

  阿拓跟我相识一年半,这段期间阿拓丧气失恋,我则幽幽单恋,两个人在爱情一栏都登记零分。也因为如此,阿拓与我之间的相处才能如此自然,不须罣碍对方的男女朋友,不必避嫌,也省下多余的报备。

  但如果百佳跟阿拓在一起了,我跟阿拓之间恐怕就会有一段必须保持的距离。可我又不能阻止阿拓的好缘份,也没有权力质疑百佳的选择。

  就顺其自然吧。

  圣诞节后,百佳跟我要了阿拓的电话,兴致冲冲地约阿拓去哪里走走,一下子说刚好买了两张电影票,朋友临时爽约要阿拓陪他去看,一下子说买了一三千片的大块拼图结果不知从何着手,问阿拓可不可以跟他一起完成。

  当然阿拓都说好,只要他没有在打工都马很OK。

  最后阿拓房间的地板上,摆了一大张长期工程中的大拼图。

  百佳笑着跟我说,她其实不是那么积极主动的人,她只是把那些男生当初追求她的把戏拿出来复习一遍而已。

  而我的生活跟以前一样,打工、去社团、写小说,单纯而忙碌。

  据泽于说台大资工所的试程是最早的,就在一月中旬,也因此泽于越来越少去咖啡店,待在社团准备研究所考试的时间越来越多。

  有时候还看见他拿着睡袋跟咖啡壶到社团熬夜,显然是放手一搏的最后阶段,即使旁边还有别人在讨论辩论社寒训计画的准备事宜,也不见他分神多说一句话。

  也因为他全神贯注准备考试,我虽然跟他只有一只手的距离,但传递纸条的次数少了很多,有时候我看见他将咖啡壶喝光,我也会自动帮他去长廊尽头倒热水,简单地再帮他做杯咖啡。

  至少在小小的社团五坪空间里,泽于的身边没有另一个存在,独享他的专注与沉静也让我感到淡淡的幸福。

  ※※※

  2001到2002的最后一天是礼拜一。

  我一直在想,泽于那天还会不会到社团念书,如果是,我们就可以一起读秒跨年,如果不是,上大学后第一次跨年好歹也要有个计画。

  而阿拓的邀约电话在礼拜天晚上打来,那时我刚刚从家里回到宿舍,手里还拿着妈妈从娘家拿来的太阳饼,将安全帽跟围巾放在桌上。

  寝室的电话响起,百佳接了,递给了我。

  “我刚刚回寝室,呼,要不要吃太阳饼?帮你留两个我妈从台中拿上来的正货?”我问,蹲下来脱鞋,注意到百佳正偷偷瞧着我。

  “好啊,我超喜欢吃。对了,我是要问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一起读秒?”阿拓问的直接了当。

  “我……我还不知道耶,泽于不晓得会不会待在社团念书,而且……”我看着百佳,她正装作专心上网,但她的密码连续输入三次都错了。

  “那你要不要问泽于看看,如果他不会去社团的话,你就来我跟暴哥这里啰?暴哥说跨年看灾难片最贴切了,还有啊,暴哥的新女人也会一起来,要不要认识认识嫂子?听说嫂子很贤慧跟暴哥一点都不搭,我想应该蛮好玩的,看完电影我们还可以去找铁头,铁头最近都很晚睡……”阿拓说个没完,说得我心痒难搔,好想就这么答应他。

  但我看见百佳咬着下唇的模样,实在有些不忍心。

  “不了,我想碰碰运气,而且我们最近有计概的C语言上机考,我又都不会,如果正好碰到泽于待在社团的话我还可以请教他。”我说,希望阿拓别再引诱我了,因为我实在想看看暴哥的女人。

  “C语言啊?应该蛮简单的,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教你啊。”阿拓说,我彷佛可以看见他正在搔头的样子。

  “我想给泽于教。”我说得斩钉截铁。

  “这样啊,好吧,我问暴哥他下次带女人回家是什么时候,到时再约你啰。”阿拓笑笑,毫不介怀的语气。

  “那掰掰啰,我要去洗澡了,太阳饼会记得留给你几个,如果贪吃的念成没偷偷嗑光的话。”我也笑笑,我倒是遗憾自己错过了应该很好玩的跨年活动。

  “掰掰,来,跟思萤姊姊说再见?”阿拓不知所云,然后我听见了一声活力十足的吠叫。原来是胡萝卜。

  我挂上电话,装作一切都很平常,拿起脸盆洗澡去。

  洗完澡,百佳刚刚挂上电话,向我比了个胜利手势,笑得很灿烂。

  “谢谢你刚刚推掉了阿拓的约,我就知道你最善良了!”百佳乐得像个小孩子,又说:“我打电话给阿拓约读秒,他答应了,你觉得到哪里去读秒比较好?阿拓会比较喜欢?”

  我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说我不知道,心中却犯疑为何阿拓不说要带百佳去暴哥家?

  “你觉得深夜去宝山吊桥读秒浪不浪漫?会不会加分?”百佳问,语气很开心。

  “不如直接去宾馆开房间吧。”念成躺在上铺说道。百佳白了她一眼。

  “在我们的部落,跨年可是要跟山中恶灵决一死战的关键时刻,男人要全副武装,女人则准备在网中施咒禁锢被捕获的恶鬼……”思婷说个不停,也许她的名字正是要提醒她要想想什么时候该停一停。

  “思萤你说呢?你比较了解阿拓。”百佳来回踱步,咬着手指头。

  我拿着吹风机烘着头发,发稍已超过了我的肩膀。

  “反正阿拓一定会想好计画,你不必担心啰。”我笑笑,不知道该不该说阿拓原本的想法,但暴哥对百佳不熟,未必会想跟百佳一同跨年。

  “如果真的没计画啊,嘻,那就在他房间继续拼拼图也不错,反正还要拼好久好久,还可以一边玩胡萝卜的肚子。”百佳自言自语。

  “百佳,你真的喜欢阿拓?这礼拜你们好像常常有约。”思婷忍不住问。

  “嗯,我很喜欢啊,幸好思萤好姊妹让给了我。”百佳蹦蹦跳跳,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拜托~~”我苦笑,心里祈祷明天晚上别一个人守在社团教室。

  2001年最后一个夜晚,十点,我在咖啡店收拾最后一只汤盘。

  店里只剩下四个人,我,阿不思,老板娘,还有我曾经提过、一言不发将小麦草蓝山咖啡喝完的古怪中年男子。

  阿不思将咖啡豆罐装好封口,我擦着桌子,两人都看着老板娘与失魂落魄的中年男子,他们坐在柜台前面的小圆桌旁,都沉默得厉害。

  男子已经连续几个礼拜都来店里,点同一杯饮料:“老板娘特调”。

  如果我没记错,他上次喝到的是人参姜汁咖啡,上上次喝到的是菠萝冰滴,而今晚他则品尝了武林独步的汤圆咖啡。

  但他好样的,虽然他总是一脸屎样,但绝对是杯杯见底,杯杯一言不发。

  我说过老板娘很尊重客人,客人不说话,老板娘也由他,自个儿玩起塔罗牌算命跟刚刚迷上的米雕。也因此,两人相坐无言了许多日子,有时他们坐到了打烊还僵着,老板娘用眼神示意我跟阿不思先走,她等他坐够了再锁门行了。

  “他们该不会坐到跨年吧?”我用唇语询问阿不思。

  “谁知道他们在搞什么,说不定早见看对眼了。”阿不思倒没心思跟我用唇语,直接了当就说出来。

  后来我们果然先走,留下比赛谁先说话谁就输掉的主客两人继续在店里奋战。

  “等一下去哪跨年?跟阿拓吧?”阿不思将门带上时拋下一句。

  “没啊,我要等泽于看看,他今天没来店里,说不定早就在社团教室用功了。”我问:“你呢?要跟弯弯去蕾丝边吧参加跨年派对么?”

  “嗯。”阿不思点了一根烟,酷酷走了。

  ※※※

  还在学校的大家都已经集中在浩然图书馆前的广场参加跨年晚会,即将来到2002年的社团活动中心理所当然很冷清,只有楼下独自练习的小喇叭声陪着我。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电磁炉上的水滚了,我倒进冷冻汤圆,阖上无聊的经济学课本,打开收音机听广播无聊的读秒倒数,越发觉得自己可怜,尤其是窗外爆出一阵“新年快乐”的疯狂庆贺声。众人欢天喜地时的孤独,最是寂寞。

  “新年快乐,李思萤。”我举起热开水,看着窗户玻璃上反射的自己。

  到了深夜一点,我收拾好东西走出社团教室,搓着冷冰冰的手搭电梯。

  “不晓得阿拓跟百佳现在在做什么?在拼拼图么?还是阿去暴哥那?”

  我看着手机上一大堆新年快乐的简讯,当然也包括百佳的。

  手机里的简讯十个中有八个内容重复的转载,好像没有一心一意的独特对待。

  阿拓却没捎来信息,想必正忙着。

  电梯门打开,一楼到了。

  我才刚刚步出活动中心,眼睛都亮了。

  泽于背着睡袋,将停在环校道路旁的车子门关上。

  “嗨,学妹。”泽于看见我站在活动中心门口,向我挥挥手。

  “学长新年快乐。”我挥挥手,心里开心极了。

  “对喔,我差点忘了,新年快乐!”泽于走向我,表情略微失望:“不过,你要走了?”

  “嗯,一个人在上面好无聊。”我承认,我的脑筋动的不够快,没及时想出去又往返的好理由。

  “想睡了吗?”泽于问,走向大门旁的电梯,按下。

  我摇摇头。这倒是真的,就算回到宿舍第一件事也是写小说。

  “这样的话,可以陪我说说话吗?”泽于苦笑,电梯门打开。

  我张大眼睛,想从他的苦笑中看出里面含藏的意义。

  他很疲倦,有些黑眼圈,眼中也有些红血丝。

  看来有一层厚厚的心事堆栈在他的疲倦背后。

  “拜托啰,别让我新的一年第一个愿望就落空了。”泽于走进电梯。

  我当然又回到了辩论社社窝。

  虽然迟了一个多小时,但对爱情来说,永远一点都不嫌晚。

  泽于去长廊尽头冲泡面,问我饿不饿,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把我吃了汤圆的事情说出来,但他误以为是少女的矜持,于是提出我意想不到的邀请。

  “我记得柜子里还有筷子,我们一起吃一碗吧,反正我也不是说很饿。”泽于将阿Q桶面放在和式桌上,露出好好吃的表情。

  我心里傻了一下,但双手却毫不考虑打开柜子,拿出一双免洗筷,坐下。

  “怎么没有跟女朋友跨年?要可怜兮兮到社窝里嗑泡面。”我问,双手捧着热热的泡面桶子取暖。

  “分手了,所以嗑泡面庆祝一下。”泽于苦哈哈地说。

  我心里再度傻了一下,但外表不动声色,只是看着他。

  “你好像已经习惯我一直换女朋友了?可是我自己却从来没习惯过。”

  泽于自嘲,将泡面盖打开,热气将他的眼镜镜片雾花了。

  “我没习惯过啊,只是替你觉得习惯罢了。这次还是不想说分手的理由吗?”我吐吐舌头。

  “你想听吗?失恋的男人可是啰哩啰唆的不得了,跟老妈子一样。我之所以连续换了两次宿舍,就是因为连续遇到失恋的室友,烦都烦死了。”泽于将眼镜摘下,夹起面。

  “说吧,不过我要收费,我小时候的志向可是心理辅导师。”我笑笑,骗人的。

  “吃啊,如果不嫌弃的话,我用半碗泡面抵心理谘商的费用怎样?”泽于将面桶递过来,在那一瞬间我们的距离突然变得很近。

  泽于说,他在感情上一直有很严重的不安全感。

  这令我很意外,这么帅又有车开,还随时搭配金城武的笑容,这样的男孩应该将不安全感留给身边的女孩,而不是自己。

  他说,他明白自己看起来是个很nice的人,所以更想表现出自己的好,因为他听过太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类的质疑。这令家庭环境良好的他一直耿耿于怀。

  小学的时候,他邀请同班同学到家里作客,结果第二天“杨泽于家里很有钱”这句话就取代了他的个性跟成绩,变成他唯一的注册商标,大家礼遇他,他就越觉得不自在,想跟大家打成一片的欲望变成他成长过程的最大目的。

  泽于希望周遭的人喜欢他,真心真意地喜欢跟他在一起,这样的希冀放在男女交往上演变成一种严格的自我要求:“讨人喜欢”。

  泽于每跟一个女孩在一起,都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对方认同自己、不被讨厌,于是不敢在对方面前表露自己真正的喜好。

  比如逛街,如果对方一步都没踏进过书店,他便不会提起“要不要一块进去挑本书看”这样的要求,但如果对方曾在皮包店驻足许久,下次他便会直接牵着对方进最好的皮包店绕绕。

  又比如喝咖啡,泽于都点双份对方喜欢的种类,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够很自然表现自己,来上一杯香味缤纷的肯亚。

  “如果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改掉这种习惯不就好了吗?”

  “我自己也知道这很不正常,但我想无可救药的意思就是根治不了吧。”

  这样的他爱得很辛苦,尽管每次恋情的一开始都让他雀跃不已。

  爱上对方喜欢的事物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总能够以最宽容的心去接受,但将自己伪装久了,会越不敢表露原来的自己,因为对方已经深深爱上另一个伪装过的他。

  跟他在一起最久的梅蓁学姊,两人都拥有相同的喜好:“辩论赛”,于是泽于曾将她当作生命历程中不可多得的伴侣,但梅蓁整天将“对方辩友”挂在嘴巴上,泽于也听到烦了,他发觉尽管双方有共同的喜好,但喜好进入生命的深浅仍决定了在一起的感觉,会不会腻,能不能持久。

  每次交往到了泽于不能忍受自己伪装的极限时,他就会提出分手,分得让对方错愕不已,有一次还被甩了两个巴掌。

  “那这次呢?我记得她是个肢体语言很丰富的女孩子,能言善道的。”我不只记得,还每个礼拜至少见她一次。

  “嗯,她是世新口语传播系的,也在一些剧团参加表演,为了她,我还去看剧团演出,还演过一棵布景树。”泽于的筷子跟我的筷子在泡面桶里轻轻触碰。

  “那为什么会分手呢?因为你不喜欢演树?其实你喜欢演石头?”我笑道。

  我们都笑了起来,最后的一口面,他还让给了我。

  2002年的初晨,很高兴我选择了待在社窝,而寂寞并没有选择了我。

  没有人陪我跨年倒数,但心上人跟我共享了同一碗热腾腾的面。

  还有他藏在心底的恋爱秘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十章 人生的脖子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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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床了!起床了!啦啦啦~新年第一天怎么可以赖床!”

  百佳雀跃的声音在寝室里飞舞着,在上铺底下拍拍我的床。

  我往下探头看,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

  “思萤,其它两个人跑到哪里去啦?一大早有哪里好去?”百佳摔在我的椅子上,笑得天花乱坠。

  “她们昨天晚上都没有回来哩,念成八成醉倒在T-Bar,思婷我就不知道啦。”我打了个呵欠,看看表,现在才早上八点半。

  “那你呢?昨天有没有幸运等到那颗宝贝的钻石?”百佳笑嘻嘻。

  我笑而不语,算是默认了。

  “哇,真是新年好兆头喔!”百佳拍拍手,笑着:“我昨天晚上也很幸运,猜猜我为什么天亮才回来?”

  “那还用得着猜?当然是跟阿拓拼图拼到天亮,然后吃完早餐再回来啊。”我又打了个哈欠。

  “你……你怎么知道我们拼图拼到天亮?阿拓刚刚打电话给你么?”百佳惊讶得合不拢嘴。

  “线索一,像你这样天生丽质的大美女怎么会有黑眼圈?事出必有因。线索二,阿拓这个老实头怎么可能让你在他房间睡觉,就算你愿意他也办不到,为了避免尴尬他当然卯起来拼图拼到天亮啊。”我拍拍脸颊,考虑继续睡到中午。

  “还是你了解阿拓。”百佳幽幽地说,将我的计算机打开:“你还是在故事里多加一点阿拓的戏份,好让我能赶上你对阿拓的了解。”

  “快睡吧,你需要一个一百分的美容觉。”我笑笑,倒在床上。

  昨夜在社窝待到四点多才回来,差一点就跟泽于在社窝里过夜了。

  毕竟睡袋只有一个,难道要抱在一起。或许我该买一个睡袋?

  “你知道吗?”百佳躺在床上,我们脚丫子对着脚丫子。

  “知道什么?”我ㄎㄎㄎㄎ地笑了起来:“后悔没买五千片的拼图吗?该不会你们已经把三千片拼图都解决了吧?”

  “才不是。”百佳翻了个身。

  “说啊,不然我要睡着了。”我说,抱着趴趴熊抱枕。

  “阿拓整个晚上都在提你。”百佳叹了口气。我的胸口轻轻震了一下。

  “因为我是他的恩人兼最好的朋友啊,别想太多了。”我安抚百佳。

  如果换做是我,心里也不会好受。

  “我就是羡慕这一点。”百佳摇晃着脚丫子。

  “嗯?”我不解。

  “从‘国一’开始就有很多人追我,班上的男生都把我当小公主,‘国三’的学长甚至辗转丢了好几封情书过来,含蓄一点的说要认识我,挑明一点的就说想跟我交往。”百佳说。

  “我却羡慕这一点。”我叹口气。

  “后来高中念女校,北一女,本来以为这种情况应该要停止了,但我搭公车的时候都有高中生跟大学生从后座递上电话号码,或偷偷塞进我的书包里,有的更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留言说想多认识我一点,真搞不懂他们男生到底在想什么,我看起来很缺朋友吗需要他们来帮忙?更别提进了大学后发生的一切,你都看到了。”百佳的语气却没有一点开心,完全没有炫耀的意味。

  我没有接话。

  因为我是个听故事的好手。

  百佳说,每一个接近她的男生,或多或少都有些许的爱慕之意,这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都不是单纯的友谊,更别提那些主动递上情书或提出邀约的男孩子了。

  日子久了,百佳身边的好朋友都是女性,跟男孩子之间的相处则是不断的约会、约会、跟约会。

  我说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百佳同意,但她自从看了我写的小说中关于阿拓的一切后,她开始羡慕男女之间也能够像朋友之间单纯的、没有压力的相处。

  相约看电影就是看电影,不必扭扭捏捏、想太多。

  看电影就是因为电影好看,不必牵强附会地说:“看什么电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你一起看的人、还有当时的感觉”,然后加上暧昧不明的叹息。

  看电影时一起吃一桶爆米花,只是因为一个人嗑一桶嗑不完,没有别的意义。

  友谊没有界限,如果有,也是自个儿划的线。

  这一个礼拜的实际相处,除了确定百佳对阿拓的喜欢,更确定了另一件事。

  阿拓根本不会因为百佳漂亮而动心,他谨守朋友之道,尽朋友之谊,百佳根本不需要烦心“选择”、“这个人好不好”、“这个人适不适合”等问题,只要专注与这个人共同去做一件事,诸如拼图、聊天,就行了。

  “从友谊发芽升华成的爱情,才有最坚实的土壤。”

  百佳为自己的爱情下了批注后,就睡着了。

  我则细细咀嚼这句话。

  一月中后就是一连串的研究所考试,也靠近学期末,许多人许多事都开始忙碌起来。

  泽于几乎不到咖啡店里,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研究所考试的胜负上,不是在图书馆地下室的二十四小时K书室念书,就是在社窝熬夜念补习班讲义,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找点事去社窝晃晃,或是待在那里陪他到深夜。

  而阿拓跟我相处的时间如预期少了许多,但毕竟跨年别具意义、不能总是循例放弃许多跟阿拓经历好玩事情的机会。

  我每个礼拜天还是会与阿拓去洗衣店吃顿便宜又丰盛的晚餐,跟铁头以及几个饕客级街坊抬杠;小说写得没劲时,也会打电话约阿拓去暴哥家看场电影,甚至还在百佳的允许下帮他们拼过两次图。虽然我去阿拓住处时发觉胡萝卜跟百佳很亲昵时,心中竟小小吃醋了一下。

  这段期间还有个小小插曲,就是思婷交了男朋友,而且还是个印尼侨生,台湾原住民文化跟印尼风土民情的差异与协调变成我们寝室永远听不完的趣谈。

  跨年那晚思婷没有回到寝室,就是因为思婷参加的山服社一行人兴冲冲骑机车跑去大山背看萤火虫,虽然时令不对当然什么虫也看不到,但据说思婷在山里看见红衣小女鬼,也算不虚此行。

  而百佳,则陷入困惑。

  “思萤,你觉得阿拓都没带我去洗衣店吃饭,也没带我去黑社会家里看电影,也不带我去看重考生表演魔术,是为什么?”百佳来到咖啡店,趴在柜台上。

  “也许不是阿拓不带你去,而是还没带你去吧?”我递给百佳一杯爱尔兰咖啡。

  “那他什么时候会带我去?虽然跟他在一起不会无聊,但你有去我没去,他真的是很偏心。”百佳嘟着嘴,那可爱的模样勾引死阿不思了。

  “多半是因为你那三千片拼图太壮观噜,还没拼完前他是不敢约你做别的事!”我笑笑,这也不无可能。

  “也是。”百佳喝了一口咖啡,露出赞不绝口的表情。

  “要我帮你问他?还是提醒他吗?”我问。

  “千万不要。”百佳摇摇头,她喜欢自然而然,这才是她一直想望的。

  镜头切到等一个人咖啡店。

  百佳吃着小饼干,偷偷指着她身后的小圆桌,用眼神询问我是怎么一回事。

  小圆桌,老板娘跟嗜苦成痴的失意中年男子看着对方各自发呆,两人的中间摆了一个刨空的柚子,柚子里载沉载浮的据说是一种叫咖啡的饮料,状况诡异不明。

  这失意中年男子已经百折不挠地坐在小圆桌旁的椅子上个把月了,天天来,天天点老板娘特调,却没有要泡老板娘的意思,因为他惜字如金,好像专程来受苦。

  “一个月多了,他要不就是味觉痲痹,要不就是打算参加日本电视冠军的自虐狂,来这里进行最后的试炼,不管哪一个,总之,都不正常。”我笃定地说。

  “你觉得那个表情带赛的男人会不会就是老板娘的真命天子?”百佳可是我的忠实读者。

  “孽缘。”阿不思从我身后走过,冷冷拋下一句。

  “阿不思!我要来个热炒三鲜醉咖啡!”乱点王热呼呼地在位子上喊着。

  “也是孽缘。”我笑着。

  第五十回了,算了算,这些日子以来我累积的回忆已经九万多字。

  但很遗憾,我的爱情尚未开始。

  如果说一切都还在沉淀,我只能等待,就跟阿拓说过的一样。

  但有些事情,跑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还要奇怪。

  “白痴。”暴哥搂着身边的大嫂,对着屏幕里不断奔跑的汤姆汉克咒骂。

  “阿甘本来就是白痴啊?”我没好气地回话。阿拓早在一旁睡着了。

  “我是说你白痴。”暴哥瞪了我一眼。

  “我?”我瞪回去,我这一年多可不是白混的。

  “阿拓不错,怎不跟他逗阵?你们很配!我帮你们主持公道!”暴哥说,大嫂捏了他一下:“人家的事你管这么多?”

  “就是说。”我摇摇头,真是有理讲不清。

  “阿拓快当兵了呴?怎不学别人考研究所?现在大学生都在街上挤死人啦!”金刀桑叉起一块肥肉摔到阿拓的盘子里。

  “不用考啦,早点当兵出来赚钱好啊!早赚钱早娶某啊!”铁头嫂也赞成。

  “阿拓没考预官,说要去服外交役到非洲国家种田,你说他奇怪不奇怪?”我摊开双手,表示拿他没办法。

  “男孩子出去看世界好啊!去非洲种种田也是男人的浪漫呴?”铁头拍拍自己的头,少林武功也是他的浪漫。他可是认真跟着市面上泛黄滞销的武功秘笈奋发苦学的那种笨蛋。

  “没啦,只是觉得可以免费去海外住两年,机会难得。而且是非洲!”阿拓用力扒饭,又夹了一块猪脚。

  “是啊是啊,机票贵嘛~”我觉得蛮好笑。

  “不过这样的话,我们要好久才能再见面了啊?非得搞顿离别大餐不可!”金刀婶在一道菜上点上火,一时青光大作,真不愧是今晚最奇怪的好菜“火云邪神之东坡斗蜈蚣”。

  “又不是不回来!倒是你们千万不可以搬家,免得我回来找不到东西吃,嘻嘻。”阿拓嘻嘻笑,筷子一秒都没歇过。

  “对了阿拓,你怎么都不帮思萤夹块肉?你看她瘦巴巴,不多吃一点怎么有办法等你两年?快点用老娘的雪山可乐猪贿赂贿赂人家的嘴!”金刀婶大刺刺地说。

  “嘻嘻,要等阿拓的人才不是我啦。”我只好出卖百佳。

  “你放心,阿拓如果敢不要你,我就用铁头功撞死他!”铁头义气万千地说。

  我差点没一巴掌印在他的光脑袋上。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这么久了,你们怎么没有在一起呢?”小才从胳肢窝里抓出一只仓鼠,交在我的手掌里。

  “怎么你们大家都这么说?”我摸着小仓鼠,根本没看清赤裸裸的小才是怎么把牠变出来的。阿拓正在楼下跟勇伯玩象棋。

  “因为本来就是这样。不信?随便弹我的排骨看看。”小才挺起胸膛,要我伸手弹他瘦巴巴的肋骨。

  我随意弹着,小才嘴巴闭上,但居然有一串清脆的钢琴键声。

  “腹语?你自己学会了腹语?”我又惊又喜,虽然搞不懂我跟阿拓应不应该在一起怎么会跟弹小才的排骨有关系。

  “是啊,我明年要参加在美国洛杉矶举办的世界杯怪人怪事表演大赛,如果赢了大奖,我就是全世界最怪的人了。”小才得意洋洋地说。

  以上这些都不算什么,因为他们都是阿拓的好朋友。

  咖啡店里的伙伴才真正教我吃惊。

  “小妹,那个阿拓怎么样?最近好像常看到他跟你室友来店里。”老板娘在打烊前随口问我,帮我装好卖剩的小蛋糕,她知道我今天要回家,正好拿给永不减肥的爸吃。

  “什么怎么样?难道老板娘也想问我怎么没跟阿拓在一起?”我苦笑,跟泽于认识久了的耳濡目染。

  “我只是以为,一年半前你不只救了一只丧家之犬,还顺手胡了张好牌。”老板娘笑笑,她最近迷上了麻将。

  “没这么复杂,我跟阿拓之间纯粹是好朋友,教我用手放冲天炮的那种哥儿们。”我提起袋子,走到门口挥手。

  “要是我年轻十岁,我可是会跟你争阿拓喔。”老板娘挥挥手,店门关上。

  上大学后第一个期末考跟高三接连不断的模拟考比起来,虽然挑战性很低,但别有一番莫名的压力,也经历了生平第一次交报告拿分数的不确定感。

  寝室里四个人除了老神在在的念成外,都忙着考试跟交报告,以及社团的期末发表,过年前思婷参加的山服要去北埔扎营一个礼拜,我参加的辩论社跟清大的思辩社联合寒训,念成则想跟女友去韩国渡假,在咖啡店打工的钱正好存了不少旅费。

  至于百佳,则在期末考最后一天牵了阿拓的手。

  “我们一起绕青草湖时,阿拓跟我说起他要去当兵的事,想到他要去海外两年,我一时感伤情不自禁就牵了他。他的手很大很粗,还会紧张的颤抖。”百佳看着自己的手发怔,说:“可惜我们只剩下半年相处。”

  我看着她,落寞大过于牵手的喜悦。

  她好不容易真心喜欢上的男生,却即将与她隔了好几片海洋。

  爱情充满考验,可惜大多数人都喜欢浸浴爱河,却都认为考验多余,且残忍。

  “多么希望阿拓在走之前,能够许我一个承诺。我很乐意拥抱等待的寂寞。”

  百佳看着我计算机里,阿拓初次带我去看小才表演的那段故事。

  她已看过数十次,仍不嫌腻。

  期末考再怎么不讨人喜欢,也有结束的一天。

  参加完辩论社为期三天的寒训后,我暂时搬回家里过寒假,再度跟哥挤一间房间。百佳也收拾简单的行李回到节奏快速的台北,临走前还念念不忘那块拼到一半的大拼图,以及阿拓的手温。思婷在社团野营后开开心心回到久违的花莲,还带了她没有要回印尼的侨生男友一起回乡过年,想必又会发生许多新鲜事。念成则暂别咖啡店的工作跟女友飞去正在下雪的韩国,临走前还跟我借了一万块以备不时之需。

  而泽于,台大放榜只上了备取,于是搬了一箱泡面到社窝柜子里。

  寒假,每天早上我要不跟阿拓、阿珠在清大泳池晨泳,要不就是带胡萝卜在交大里跑环校道路健身;下午如果老板娘没有偷懒关门,就跟阿不思到咖啡店工作;晚一点,则到花市旁的体育场看阿拓跟直排轮社的社员们打区棍球,或是去社窝看小说陪泽于念书。

  幸运的是,这段期间泽于并没有时间教新女朋友,而我也越来越习惯,跟泽于一人一半泡面这件事。

  待在家里,发觉自己的东西大多堆在寝室,房间里都是哥的东西,我有种过客的奇异感觉。也因为第一次搬到外面住,跟家人相处的时间锐减不少,大家之间的容忍反而增加了许多,任何事情似乎都可以以此类推。

  唯一难过的是,小青上了大学、跟阿神同居后,跟我之间的电话跟信件是越来越少,这次寒假她也是匆匆回来过个年,大年初四就又回到成大参加营队,我开始不习惯她的独立,总认为自己应该享有些友谊上不一样的特权,却又难以启齿。

  或许友谊同样需要考验,只有亲情才是根深蒂固。

  “小妹,怎么上大学半年了,半个男朋友都交不到?是不是打工太忙啦?”爸总是这样提醒我,一天见几次面就提醒几次。

  “那个跟那个又没关系。”我总是千篇一律地回答。

  “交大男孩子不是很多吗?难道都瞎了眼?我干脆打电话给你们校长好了。”爸打开电视,迅速转到政治混战台。

  “现在不是流行网络交友?小妹,要不要上网络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妈一边煮菜一边大喊,也不管厨房对窗就是邻居王大婶是个八卦婆,明天搞不好就传遍街坊。

  “爸,妈,不要逼小妹啦,她也是尽力在联谊了啊!那天我跟我女朋友在崎顶看见她跟男生在沙滩上漫步哩,有够浪漫。”哥哈哈大笑走过,拿起一块蛋糕就吞。

  我瞪着他,恨不得他立刻被甩。

  “有在努力就好,有在努力就好,拼经济比较实在啦!”爸开始专心看电视,我才可以逃脱“念交大却没有交男朋友”的问题地狱。

  ※※※

  阿拓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他喜不喜欢百佳,我也没问。

  因为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百佳的吸引力。

  更何况,插手别人的爱情一向是最笨的举动,因为爱情打一开始就有答案。

  但阿拓显然对我的袖手旁观开始不解。

  “百佳那天牵了我的手。”阿拓浮在水面上,阿珠在一旁闭气练打水。

  “我知道,她跟我说过,还眉飞色舞的。”我笑笑,靠在池畔喘口气。

  “你说百佳会不会喜欢我?”阿拓抓住阿珠的两条肥腿,帮她校正姿势。

  “不会吧?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我拍了他的脑袋一下。

  “那天晚上很冷,我们又没戴手套,说不定是她一时手冷?”阿拓认真的表情。

  难怪百佳说阿拓的手在颤抖,原来不是紧张,而是天冷。

  “一个女孩子就算被冻死,也不会轻易把手交给男生牵的好不好?笨蛋。”我又拍了他的脑袋一下。

  “喔。”阿拓搔搔头。

  “喔?”我歪着头。

  “所以百佳喜欢我?”阿拓一脸认真。

  “感觉像抽奖抽中BMW吧?”我笑道,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庆贺。

  “抽中了也没用,我又不会开车,改天再叫暴哥教我好了。”阿拓非常认真地回答。

  “你真的是个笨蛋。”我戴上泳镜,潜入水道。

  寒假的最后一天晚上,阿拓跟我自己拿钥匙打开暴哥家,挑了片“教父”。

  “今天老板娘跟那个古怪的中年男子终于开始聊天了。”我说,将盘片摆进影碟机里。

  “喔?都聊些什么?”阿拓将刚买的卤味打开。

  “什么都聊啊,我跟阿不思都在旁边偷听,原来那个男人是个音乐家,他的未婚妻车祸死了让他深受打击,所以灵魂常常出窍,做什么事都马心不在焉,日子过得一塌糊涂行尸走肉,样子比一开始认识的你还要糟一百倍。直到有一天不小心晃进了我们店,又不小心喝下难喝得要死的老板娘特调,这才把他给苦醒。”我说,夹了块我最爱的百页豆腐。

  “喔,所以那个男人为了清醒一点,所以每天都去你们店里?”阿拓笑了出来。

  “是啊,他说一天二十四小时只有在我们店里的时间是清醒的,所以就常常来,刮风来,下雨来,任何事都阻挡不了他虐待自己的舌头。”我们大笑起来。

  “好好玩,说不定这真的是命中注定耶,失去最爱的两个人借着一杯又一杯难喝的东西相识相恋,你们这间店的名字说不定过一阵子就要换掉。”阿拓高兴地说。

  “希望如此啰。”我说。

  教父这部片子号称经典,也许就是因为太经典了不适合我这种小人物看,所以我嘴里含着没吃完的豆干就昏沉沉睡着了,直到我的枕头僵硬地抽动了一下,我才颟顸地睁开眼睛。

  原来我睡倒在阿拓的肚子上,而阿拓刚刚打了个喷嚏。

  “对不起。”我挣扎着要起来。

  “没……没关系,我正好肚子冷。”阿拓搔搔头。

  我点点头,继续趴着。

  但我既然知道自己是躺在阿拓的肚子上,反而就睡不着了。

  睡不着,但阿拓的肚子还蛮舒服的,我就再接再厉地试着睡看看。

  而阿拓以为我还在昏睡,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连电影的声音都关到很小。我不禁有些感动。

  百佳如果跟阿拓这样的好人在一起了,一定会很幸福。

  突然,电话响了。

  “要帮暴哥接吗?”我问,在阿拓肚子上打了个哈欠。

  “你没睡着?”阿拓吓了一跳。

  “睡了又醒,睡不着啦~”我伸了个懒腰。

  “不晓得要不要接电话,我来这里从没听过电话响。”阿拓迟疑不决。

  “说不定是很重要的事?反正接个电话暴哥也不会怪你吧。”我说,阿拓点头称是,拿起话筒。

  “喂?这里是暴哥家。”阿拓对着话筒说。

  “阿拓!你手机关了就知道你在我那里!干他妈的快闪!”暴哥的声音近乎咆哮,连我也听到了。

  “快闪?”阿拓感觉到不大对劲。

  “有仇家不知道哪来我家的地址,你快点闪人!”暴哥的声音又急又怒。

  “不会吧?”我跳了起来,跑到门边打开一条缝。

  几个恶汉拿着长条报纸捆成的铁棒跟刀子在巷子里大步走着。

  铁棒刻意刮着窄小的墙壁,发出摄人的铿铿金属声,暴风雨的前奏。

  “来不及了,阿拓我们快打电话报警!”我说,将门上锁又上锁。

  “走不掉了,你快帮我们报警,他们已经在楼下,思萤也在这里!”阿拓就要挂上电话,神色有些慌乱。

  “马的,我沙发底下有一把刀,你先看着办!我等一下就带人赶过去!”暴哥挂上电话,门就被猛力撞了一下。

  阿拓一边从沙发底下摸出一把西瓜刀,一边紧张地叫我赶快躲在暴哥房间的床底下里,我说要躲一起躲,害怕得都要哭了。

  阿拓却只是瞪着我,低声要我快点离开客厅。我从没看过他那么凶。

  “干!给恁爸出来!”

  “操恁娘,锁门甘有效?干!”

  伴随着几声咒骂,门又被重重踹了一下。

  钩住门板的锁链居然要断了。

  “暴哥不在里面!”阿拓干脆大叫。

  我赶紧溜进卧房躲在床底下,暗暗发誓以后一定不要再来了。

  “讲三小逍话,无底咧照常砍死赁!”一个大汉口气凶恶,一脚将大门踹开。

  我趴在床底下直打哆嗦。想拿起手机报警,却又发现手机忘在客厅里。

  “干恁娘咧,丢哩一个?暴仔系藏咧哪里!”粗鲁又不满的声音。

  “拿着刀仔想咩做啥小?干!”轻蔑的声音。

  “暴哥不在,留下话,我会跟他说。”阿拓的声音很冷静。

  “去找!尬伊掀出来!柜子里、眠床底!通通拢卖放过!”桌子被踢倒的声音。

  还有我全身发抖的心跳声。

  听到床底下三个字,我几乎无法呼吸,手脚冰冷。

  卧房的门被推开,我看见两双脏布鞋在眼前踩来踩去,然后是柜子打开的声音。

  我几乎要哭了。

  “全部都给我住手!就跟你们说暴哥不在这里!”阿拓突然大吼。

  然后是一阵巨大的撞击声。

  “干!眠床脚呒人!”一个平头男探下头发现了我,他两只眼睛凸的像金鱼眼,伸手就要捞我出去。

  “不准动她!滚!滚出去!”阿拓冲进房间,将平头男踢倒,一点都不犹豫。

  “干恁娘!一定系暴仔的查某!”那平头男大叫,一棍子打在床上碰的一声,我摀住耳朵大叫。

  “出来!尬恁爸出来!”带头的仇家恶汉用力踹门,我吓到甚至没办法哭出来。

  也许,今天就要死在这里?

  “别出来!”阿拓大吼,拿着暴哥的开山刀虚劈一下,整个人挡在床前。

  四个人将阿拓围住,惦量着他。

  “她是我朋友,跟暴哥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警察马上就来了,还不快走!”阿拓的双脚一点都没有在发抖,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眼前可不是电影,也不是漫画或小说,会死人的。

  “干,恁一个人拿着刀子要吓惊谁?蛤?要吓惊谁!”带头恶汉一脚猛踹床脚,我尖叫了一声。

  “我先说了,如果你们找不到人硬要捣乱,我被砍死前也会拖你下水!”阿拓说得斩钉截铁:“你最好第一刀就把我的头掀了,不然信不信我先在你身上钉两刀。”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只有从客厅传来的、电影机关枪扫射的爆响。

  因为连我都听出阿拓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恫吓,他是认真的。

  “暴哥带了人正赶过来,要嘛闪人我替你传话,要嘛你立刻就砍死我。”阿拓说得血脉贲张:“有办法你就去堵暴哥落单,不然如果暴哥回来后看见我被挂了,依他的性格,你们一个个都别想有全尸。”

  我彷佛看见带头的恶汉正瞪着阿拓。

  “插小伊咧讲,扑吼伊系!”平头男的脚前进了一步。

  “丢,扑吼伊系!伊青菜讲恁爸加莫哩信!”另一个人也前进了一步。

  阿拓没有再多说什么,我只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我的心脏就要停了。

  “尬恁爸留下一只手留做纪念,恁爸丢先放过赁。”带头恶汉冷冷地说。

  “行,你想清楚就好,暴哥会连本带利多砍几只手赔给我,最后还是我赚。”阿拓居然不落下风:“左边右边?”

  “阿拓不要!千万不要!”我大叫,突然之间我感到很愤怒,愤怒到忘了害怕。

  于是我爬出床,生气得头都快炸掉。

  “为什么流氓可以这样欺负人?难道当了流氓就可以没有人性吗?明明就没有关系的人你们也欺负!看不出来我们只是借地方看电影吗!动不动就叫人把手砍掉!”我越说越气,宁愿挨几刀也不愿阿拓自己把手砍下来。

  空气僵硬如铁,阿拓一手用力牵着我,他那磅礡的内力再度排山倒海而来,给了我无比的勇气,让我忘记害怕。

  “有种,两个都很有种。”带头恶汉突然笑了起来:“暴哥说的果然没错。”

  阿拓的手突然松了,我也愣住。

  愣住的原因不是带头恶汉突然改口说汉语,而是他说的内容里暴仔变成暴哥。

  “不好意思,算算时间,暴哥就快来啦。”平头男嘻嘻笑着,刚刚的面目狰狞不知跑哪里去。

  “刚刚……刚刚全都是唬烂的?”阿拓错愕不已,但手中的刀子还是戒慎恐惧地拿着。

  “当然啦,全部都是演给你们看的,暴哥说你是条汉子,一定会保护你朋友,这样就大功告成啦!暴哥果然没看错人!”另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哈哈大笑,将刀子棍子都丢到床上。

  看着这四个凶神恶煞弥勒佛般笑成一团,我全都明白了。

  原来暴哥安排这一场流氓寻衅的戏,就是想让阿拓一展男人气魄,好让我感受到阿拓对我的关心备至、即使自断一手也要保护我的决心。然后我就会投入阿拓的怀抱,从此王子公主手牵手快乐在一起。

  而暴哥之所以要自行把戏揭破,无非只有一个幼稚的理由:他以后还想在这里看见我们,不想我们从此害怕不来。

  我看着阿拓那副呆样,不必细想也知道他事先完全不知情。

  但他手中的刀子还是没有放下,依旧紧紧握着。

  我知道阿拓现在的心情还停留在方才的异常紧绷,还没平复过来,因为我的手很痛很痛,骨头都快被扯碎了。

  “没事了,阿拓,没事了。”我拉拉他的手。

  突然看见他的眼睛里泛着一点泪光。

  楼梯蹬蹬作响,暴哥出现在门口。

  平常不苟言笑的他脸上挂着难得的恶作剧微笑,慢慢走了过来,刚刚四个凶狠大汉两两成行,笑容可掬地迎接他们的大哥大。

  阿拓紧握的手突然松脱。

  下一秒,就看见阿拓一个箭步,将拳头用力砸在暴哥的脸上。

  “大哥!”四个作戏的恶汉惊叫,却不敢插手。

  暴哥再怎么硬汉,阿拓这青天霹雳的一拳仍差点将他打趴,一手及时扶着墙壁才没有倒下。

  我尴尬地看着阿拓,愤怒、害怕、不谅解,全都写在他的脸上,还有刚刚那记野兽般的拳头里。

  暴哥流着鼻血,站直了身子。他注意到阿拓紧握刀子的右手臂上,青筋盘绕。

  “对不起。”暴哥冷冷地说,摸摸差点歪掉的鼻子。

  四个手下知趣地鱼贯走出东西被踢得乱七八糟的房间,下楼。

  阿拓看着我,我摇摇手说没关系,我知道暴哥只是好意,没事没事。

  “真的不要紧啦,而且还有点好玩。”我笑着安抚阿拓,阿拓这才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后来我们坐在沙发上,暴哥跟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十几分钟后才将阿拓的手指扳开,将刀子取下。可见阿拓事件时的冷静跟他的身体反应完全悖离,他已做好杀人的准备。

  我竟有种内疚的感觉。

  那晚阿拓跟暴哥两人都一言不发,整场戏的最重要观众,我,一会儿忙着从冰箱拿出冰块帮暴哥冷敷鼻子,一会儿搓揉阿拓几乎要抽筋的右手掌,还要负责说几个网络笑话缓和缓和僵住的气氛。

  好不容易屏幕里沉闷冗长的教父演完,我跟阿拓才骑着我的野狼离去。

  后来,阿拓到了遥远的非洲甘比亚后,偶而我还是会想起那晚的惊心动魄。

  当时的剑拔弩张、肃杀威吓我已不复记忆。

  但我的眼睛,始终无法从扳开阿拓颤抖手掌那瞬间,挪开。

  阿拓跟暴哥毕竟都不是小气巴拉的人,开学后一个礼拜,阿拓说暴哥买了几片很热闹又爆笑的印度歌舞剧,于是我们又提了一袋鸡腿去光顾。

  在五光十色、夸张到让人觉得恶心的片子外,暴哥除了在鼻子上贴了块金丝膏,没有多说什么,一贯内敛的冷酷,彷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倒是写了张卡片慰问他的鼻子,顺便感谢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开学后,原本应当万事发轫的时节,事事却是出奇的尘埃落定。

  泽于考完了清大、交大、成大、中央的资工研究所后,他一下子轻松起来,因为如果考不上以上的学校,他决定听从他父亲的建议,先当兵后再离台念硕士,或许一举拿到博士学位再回来,也算塞翁失马。

  总之对他来说,地狱般的考试已经结束,只等胜负分晓。

  于是他又重出现在咖啡店里,与我在一杯又一杯的肯亚、一张又一张的纸条中继续默契。

  “谢谢你在社窝里陪我对抗穷极无聊的研所考试,也谢谢你顾虑到我会变胖,义无反顾地帮我吃掉无数次半碗泡面。”然后画了一个晴天娃娃当做结尾。

  这张纸条变成我的书签,让我每天笑得跟上面的晴天娃娃同样灿烂。

  令我最高兴的,莫过于泽于没有再交新的女朋友。

  或许只是暂时的终场休息了,或许是讨好别人讨好得倦了,或许只是还没等到他将筹码再次堆上的那个人。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

  百佳说过,友谊才是爱情最坚实的土壤,虽然我对泽于可以说是梦幻般的一见钟情,但,如果百佳说得对,我也不介意从泽于的好朋友当起。

  跟大多数交大的准阿兵哥一样,泽于开始在环校道路慢跑锻炼体力,有时在一大早,有时在晚上十点。常常,我也会佯装恰好慢跑路过、同他跑得大汗淋沥,然后一起到校门口的早餐店吃东西。

  “如果你每一间研究所都考上了,你会选择到哪间学校念啊?”我啃着烧饼。烧饼沾豆浆是人间十大美食之一。

  “哪有这么好的事,怎么可能每间都考上?”泽于吃着蛋饼,笑笑。

  “所以说啊。”我当然期待他会继续念交大。

  “交大吧,然后是清大。老师差不多都认识,找指导教授也比较容易,如果去别的学校选错老师跟研究题目,大概得过着比狗还不如的研究生生活吧。”他摇摇头。宾果。

  “嗯,习惯的地方总是比较适合念书,不必费心熟悉新的东西。”我微笑。

  “虽然这样说也没错,不过你以前就住在新竹,现在也是在新竹念书,会不会有些遗憾?我以前联考的分数也可以念台大,不过是因为我家就在台大隔壁,所以我填到这里来。”泽于吃着蛋饼的时候,不喜欢沾酱。

  “不管怎样,现在已经不遗憾了。”我笑嘻嘻。

  “喔?”泽于好奇。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啃着被热豆浆浸湿的烧饼。

  能够这样跟你一起慢跑、一起吃早餐,待在新竹又怎么会有遗憾?

  “对了,网络什么时候放榜?”我问。

  “清大最先放榜,就在这礼拜五。然后是交大,礼拜一。”泽于夹着蛋饼的筷子象征性颤抖了两下。

  “我会守在计算机前面,用力替学长祈祷的。”我笑笑。

  “如果上榜了,一定请你吃饭。一定。”泽于拿起筷子对空拜了一下。

  “那是一定要的,每次吃完早餐就看见你去7-11拎半打仙草蜜拜土地公,但土地公可没陪你念书,我有,所以我要吃大餐。”我贼兮兮地说。

  提到这个,准备考交大研究所的行家都知道,想要在本校金榜题名,努力啃书还在其次,但交大校门口对面的土地公庙可不能不去参拜一下。

  本校土地公酷爱喝仙草蜜,还得要泰山的不可,所以土地公庙后的7-11的饮料柜里永远都准备好几排的泰山仙草蜜,庙里供桌上的贿赂也堆得像小山。

  而泽于,这位常常看财经管理、政治评论杂志的有为知识青年,为了一举抡元不只考前天天拜,考后也是天天孝敬,让泰山食品公司跟土地公都赚了个饱。

  “居然吃起土地公的醋,这下可不是吃大餐就能够解决的了。”泽于莞尔。

  “总之,希望土地公真被你贿赂成功了先!”我哈哈大笑。

  礼拜五一大早,我全身沐浴、念了心经十次后,打开计算机连上清大研教组网页,在清大资工所绿取名单里找到了杨泽于三个字,可惜依旧是备取。

  “备取二十一,应该蛮有希望的?”我心中揣揣,又开了一个窗口,连上台大网页。我将清大榜单比对台大资工所的绿取名单,发现十五个名字重复了。

  “如果他们都别耍花样、乖乖去念台大的话,那泽于就算备取六啰?”我喃喃自语,说:“又如果有其它七个人将会考上交大、也真的会去念交大的话,那泽于就是录取啰?”

  虽然我一意孤行要这么想,但我可以想见泽于忐忑不安的心情,因为我礼拜五晚上并没有在咖啡店看见孤独的肯亚。

  于是,不用考研究所的阿拓在我快下班时来找我时,我倒请了他一杯肯亚。

  “这就是泽于最喜欢喝的咖啡?嗯,好喝。”阿拓暴殄天物地一饮而尽,比出大拇指。

  “希望礼拜一交大放榜时能看见他的名字。”我幽幽叹了口气,看着小圆桌旁,嗜苦的中年男子跟老板娘正有说有笑的。

  “还有成大跟中央啊。”阿拓拍拍我的肩膀,咧开嘴笑。

  “那都离我太远了。”我摇摇头,走过眼前的阿不思也跟着摇摇头。

  “那也是。”阿拓搔搔头。

  然后是十分钟的静默,我清理塞风,他发呆。

  “我问过人,其实清大备取二十一很有希望备上的。”阿拓突然说。

  “谢谢。”我点头,我也上网问过研究生。

  “所以应该好好庆祝一下。”阿拓笑说,一贯没头没脑的怪逻辑。

  “哪有这样的!”我敲了他的笨脑一下,不过还是笑了。

  “我最近迷上投篮机。你知道么?就是一分钟投进五十分以上就可以再玩一次的那种,实在是非常好玩。”阿拓开始兴奋,然后我也诡异地跟着兴奋起来。

  “我以前跟小青在百货公司玩过,可是很逊,所以想点别的东西庆祝吧?”我说,心想这还不到可以庆祝的时候吧,阿拓有点被小才传染了。

  “练到不逊就好玩啦!我一开始也是逊到很想撞墙,不过仓仔他家正好有一台,所以我花了两个晚上就变得很恐怖喔!单场有九十分的记录!”阿拓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仓仔?又是新朋友啊?他家怎么会正好有一台投篮机?”我看看时钟,应该要下班了。

  “带你去认识一下噜!超级厉害的!”阿拓兴奋的红了脸。

  十分钟后,我骑着剽悍的野狼,载着阿拓冲向新的友谊冒险。

  你知道的,阿拓就像一块大磁铁。

  这次他吸到的怪咖,是一个叫仓仔的夹娃娃机达人。

  前几天阿拓跑去竹北家乐福买东西时,看见一个矮子刁着烟,站在一楼室外的投篮机前,在短短一分钟内丢进一百五十分,他吓傻了。

  正常人只会投以“你真厉害”的注目礼,大方一点的也不过是将“喊你很厉害”喊出来。但阿拓这方面是脱轨的行家。

  “遇到投篮机怪物我当然要逮住机会问他啊!我又不是笨蛋,当然想知道怎么样才可以投那么多分!所以就走过去直接用问的,还拜托他教我一下。下地下道!”阿拓在我耳后说着他跟仓仔相遇的过程,我简直快笑死了。

  “然后呢?你问他,难道接下来他就教你啊?”我笑道。

  “不然呢?他最后看我笨,干脆带我回他家练个够,省得多花冤枉钱。出地下道右转!那间铁皮屋就是!”阿拓大声说。

  仓仔家是间铁皮违建,就在竹北金宝戏院前巷子里。

  我将野狼停在铁皮屋前,看见有两台坏掉的大型游戏机台摆在外面的路灯下。

  “仓仔从小就是个大型电玩迷,以前花了很多钱在游艺场晃,不过后来学乖了也赚了点钱,所以干脆把一些故障报废的机台买回来,修一修,就自己在家里玩。”阿拓说,跟着我走进木门半掩的屋子里。

  铁皮屋里的摆设跟一般住家没有两异,两个塑料红灯立在神坛桌上、脏脏的黑色沙发、摆在电视上的咬钱蟾蜍,但神坛后面的布帘一掀开,就看见一台破破的投篮机,以及一台夹娃娃机。

  而仓仔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赤着身子露出层层肥油,满头乱发。

  他叼了根烟,坐在投篮机旁的游戏机台前打格斗电动,转头看了看我们、点头示意。

  “勇猛拳击,现在几乎都看不到了喔。仓仔玩到就连脚指也可以打出彗星拳!”阿拓向我介绍仓仔摇杆下的电玩名称。

  “嗯。”我应道,向仓仔笑笑。

  “女朋友?不抽烟吧。”仓仔将烟撵息,指了指靠墙的自动贩卖机,说:“自己按,免钱的别客气。”

  我看着自动贩卖机,原来仓仔扛了台报废的自动贩卖机回来,照例修一修、改一改机板,然后将它当作电冰箱跟橱柜使用。看来真是个有趣的人。

  透明玻璃后有好几种饮料、还有各式各样的小饼干,只是摆的次序很乱,如果喜欢吃的食物放在比较后面,就不幸无法一次按到。

  “她是我朋友啦,叫李思萤,思念的思,萤火虫的萤,来玩投篮机啦!”阿拓拍拍贩卖机的按钮,掉下一罐百事跟一罐雪碧。

  “投篮机没什么诀窍,玩久了自然就很厉害,自己来?夹娃娃机也可以自己来,不过夹到不能带走就是了,哈哈。”仓仔瞇着眼怪笑,嘴里照样刁了那根被撵息、歪掉的香烟。

  “那谢谢啰。”我也不跟他客气,走到投篮机前按下开始。

  闸门打开,几个篮球滚下,我兴冲冲地开始丢,但我双手丢掷的弧度不是太高就是太低,还有球直接撞上透明塑料板往身旁的阿拓砸下,一分钟过后,我只得了可耻的二十一分。

  我生自己的气,于是又玩了一次,这次反因为手酸而退步到十六分。

  “你慢慢玩,没人赶你噜。我要练夹娃娃。”阿拓帮我将雪碧打开,径自走到夹娃娃机前抓住摇杆。

  “不,我先看你玩。”我接过饮料,好奇地看阿拓表演。

  仓仔的夹娃娃机里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玩偶,还有保险套、糖果盒、手表等任何可能出现在夹娃娃机里的东西,应有尽有。

  阿拓说,起先仓仔都去“十元的店”或是杂货店买这些东西玩来练习,后来练到出神入化后,就去外面夹比较象样的东西回来摆。

  “先从最简单的布娃娃开始吧?这个好像比较简单?”我指了一个颜色乱配的红色小叮当。

  但阿拓的手很笨,不只没擒到颜色乱搞的小叮当,连续试了十几次还夹不到任何东西,我接手试了几次,最厉害的一次是碰巧勾到了手表的链子将它吊在半空,但最后还是被它晃了下来,功亏一篑。

  “继续看你们夹我今天晚上会做恶梦,让开,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夹娃娃机教父。”仓仔揉着肥肚子,一脸“还是得要我出马才行”的无奈表情。

  “教父,我要那个长颈鹿。”我指着一只脖子缝线歪掉、露出棉花的长颈鹿玩偶。

  “简单。”仓仔打了个哈欠,摇杆跟肚子上的肥肉同时啪啪啪啪飞驰。

  哈欠打完,长颈鹿已经掉进洞里。

  “好厉害!有什么技巧吗?”我眼睛都亮了。

  “技巧?夹娃娃机是很靠天分的,再来是命运。”仓仔瞇起眼睛,捏着肚子上不可思议的肥肉说:“一个人这辈子第一次夹到的东西,会决定他的人生。你的人生,就跟这只长颈鹿一样,脖子都很长。”

  我张大嘴巴,这个人简直在胡说八道界的教父。

  “什么叫人生的脖子很长?”我纳闷。

  “一个人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明白他人生的意义?不要急,小姑娘。”仓仔看着阿拓,说:“需不需要保险套?叔叔夹给你。”

  “免了。一想到我的人生是一个保险套,我的头就开始痛了。”阿拓摇摇头,装出头痛的样子。

  “有道理,小姑娘,跟着他会有前途喔。”仓仔看着我,若有所思地将脖子蹦出一大团棉花的长颈鹿交给我。

  “不是说要放回去吗?”我呆呆地看着被谋杀的长颈鹿。

  “你的人生可以破例让你带回去。”仓仔说,一副替我担心的样子。

  “哼,那是你夹的!我的人生要自己夹!”我用屁股将仓仔挤开,将长颈鹿丢进活动玻璃罩里,重新激活摇杆。

  虽然我不相信仓仔说的话,不过我还是瞄准里面看起来最贵的东西~刚刚我差点得手的腕表;我的人生就是一个手表,至少可以解释成我是个守时的人。

  但铁爪还在半空中犹疑不定时,我打了一个喷嚏,不小心按下按钮。

  铁爪落下,义无反顾地抓起刚刚被我丢回去的长颈鹿,而且一击得手。

  你问我有什么反应?

  我第一时间看到鬼般尖叫起来!

  “人生啊。”仓仔拍拍我的肩膀:“不管怎样都要试着接受它。”

  “至少不是那只袜子。”阿拓安慰我,指着里面一只不管配什么鞋子都不搭的绿色袜子。

  后来阿拓试了一个小时,终于摇摇晃晃夹起了他的人生。

  就是那双绿色的袜子,果然人不能太铁齿。

  “原来是双袜子。”

  阿拓陷入沉思,却没有沮丧到痛殴夹娃娃机。

  在那一个小时中,我卯起来练投篮,虽然手酸得要死,但四十六分让我得意洋洋,差一点就可以跨越“免费再玩一次”的门槛,我也逐渐掌握了进篮的那个高拋弧度。

  “要不要玩勇猛拳击?人称勇猛拳击之神的我,可以教你彗星拳的手指连击奥义。搭搭搭,搭搭搭,对方刚刚爬起来就再钩出去,包他一点反击能力都没有。”仓仔自己配音,右手中指、食指、大拇指聚成一个锥状,在桌子上快速绵密地敲击着。我知道那是使密技精准施展的技巧。

  “下次吧,不过我很好奇哩,你为什么会买这些机台回家改啊?连冰箱都不买,索性用贩卖机代替?”我问,被阿拓传染的关系,我在跟怪人相处上变得很轻松自然。

  “好玩啊,而且省钱又有品味,又不用跟人挤。”仓仔哼哼怪笑。

  后来我才知道仓仔是个自修电子学的怪才,以前还因为帮坏蛋擅改提款机的电路板被关了几年,前年才出狱。

  “不过还是很怪。”我说,玩着手上惨死的长颈鹿。

  “还可以泡妞。”仓仔双手捏着肚子上的肥肉,神秘地说:“如果我在女人面前投篮得了一百五十分,她还不乖乖跟我回家?如果我不停在女人面前夹起一只又一只的娃娃,她怎么能不对我投怀送抱?如果她古早以前正好喜欢打勇猛拳击,跟我回家后居然发现我家有一台机子,她怎么说服自己不嫁给我,哈哈,哈哈。”

  “怎么可能你投一百五十分她就跟你回家?”我好想笑,这胖子真是把这个世界想简单了。

  “有道理,那我就投两百分。”仓仔的鼻子喷气,笑道:“那样还不手到擒来?”

  我叹了一口气,就是那时正好看见阿拓将那双绿袜子夹了起来。

  “你呢?你第一次夹到的东西是什么?”我问,很想知道他这种奇怪的想法是所为何来。

  “巧克力,金莎的。”仓仔的眉毛抖动,神采飞扬。

  真是太适合他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十一章 九十九,仙草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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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宿舍,我将那只长颈鹿放在枕边,因为牠越看越可怜,我也将棉花塞好、然后跟思婷借了针线将牠的脖子缝妥贴,看起来果然好多了。

  毕竟是我的人生啊,可不能太难看。

  躺在床上,我满脑子都是投篮的画面,两只手虽然酸麻,但如果投篮机就在床底下,我一定会爬起来再丢它一回。

  完全,都忘记了泽于能不能备上清大的严肃问题,就算偶而一抹忧郁在脑中一闪而过,脱手而出的篮球也将它迅速击落。

  “好好喔,我也想认识那个叫仓仔的怪叔叔。”百佳叹了一口气,关上灯。

  我想她一定很后悔当初买的拼图是繁复的三千片,而不是一千片。

  要不,说不定阿拓早就带她东奔西跑了。

  第二天醒来,我的手几乎都不能动,肌肉僵硬到我快哭了出来。手报废了,我只好苦苦哀求原本打算睡一整天的念成代我去上班。

  “靠,看在我还欠你一万块的份上,好吧。”念成游魂似换上衣服,含着牙刷就出门了。

  整个周六我都在冰敷我的双手,然后慢吞吞地窝在计算机前写小说、回读者信件。

  而百佳一起床就打电话给阿拓,说她想看电影,我猜想她心中一定很想去传说的暴哥家见识一下。

  但阿拓不知道是装死还是笨到一个呆,他说中兴百货的影院现在正放的魔戒首部曲他期待了很久,于是百佳嘟着嘴,虽难过但还可以接受地出门约会。

  到了晚上百佳回来,却一扫出门时的阴霾,还带了汤记奶茶给我跟思婷。

  “怎么神采飞扬的?难道今天又有新进度?”

  我笑着。

  “嘻嘻。”百佳旋转跳舞,差点没有撒花瓣。

  “牵手一票。”思婷举手。

  “嘻嘻。”百佳继续旋转,头都不会晕的样子。

  “接吻一票。”我举手。

  “嘻嘻。啊,好痛!”百佳的额头撞到床脚,终于停了下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你已经不是处女了吗?在我们部落,没结婚就发生关系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女方的哥哥可以……”思婷语出惊人,我在一旁笑得人仰马翻。

  “等等!我还是!小甜甜布蓝妮也是!”百佳心急,赶紧摀住思婷的嘴,不想听到是不是处女跟部落仇杀之间的关系。

  “那是怎样?快说快说,我可要将一切都写在小说里。”我露出期待的眼神。

  百佳清了清喉咙,拿起桌上的吹风机当作麦克风,郑重宣布。

  “阿拓要申请外交役,也有把握可以顺利过关,但阿拓在台湾唯一的家就是他现在租的地方,所以啰他离台前会把所有的东西寄放在他认识的怪朋友那边,等他回台时再拿回来。但一去两年的漫长时间里,有个最重要的东西……”百佳右手拿着吹风机,左手放在胸口,语气温柔。

  “三千片的拼图?”思婷插话。百佳摇摇头,看着我。

  “当然是胡萝卜。”我只好说,百分之百是这个答案。

  “宾果!阿拓要把胡萝卜寄放在我这里!耶耶耶!他一定开始喜欢我了!”百佳乐坏了,高兴地跳来跳去。

  我刚刚虽然猜到了,但很奇怪,我发觉我的脸有点僵。

  “怎么了?难道思萤你要跟我抢胡萝卜!哇~~我一定抢不赢你~~”百佳发现我的表情怪怪的,于是开始装哭。

  “吼,谁要跟你抢胡萝卜!”我假装摔倒,想用力挤一个笑脸出来,但好像有些难度。虽然胡萝卜的确跟常去阿拓家的百佳比较亲昵,但好歹我也跟胡萝卜慢跑了一个寒假,阿拓没先问我就将重要的胡萝卜寄托给百佳,我的心里有些失落,甚至有些难过,真想踢他几下。

  “思萤一定是想到宿舍不能养狗养猫。”思婷举手。真是救了我一命。

  “嗯,如果你真的要养胡萝卜就要搬出去住,这样我怎么舍得,你可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个好室友。要不,就只好偷偷养着,被舍监发现以后再说吧。”我说,这些也都是真的。

  猫还好处理,叫声小、爱干净,隔壁寝就偷养了一只波斯猫。

  但狗就很对付了,特别是胡萝卜这样我行我素不受管教的家伙。

  “喔喔喔,我早就想好解决方案啰!而且还是最幸福的解决方案喔!”百佳轻舞飞扬,她灿烂的笑容足以迷死每一个一到一百岁的男人。

  “该不会真的要搬出去吧?拜托不要,我可以接受偷养一条狗。”思婷认真地说。我看着百佳轻盈的舞步,心中猛然一震。

  “你要住进阿拓家!”我叫了出来。

  “宾果宾果!思萤你真是太了解我了!”百佳抱住我大笑。

  原来阿拓离台服役后,百佳打算租下阿拓现在的住处,然后在那里养胡萝卜,而女二舍的住宿费很便宜,于是百佳也决定继续跟我们一起住,就这么玉兔双窟。

  对百佳来说,能住在真命天子的家里、与真命天子的狗朋友一齐等待他回国,当然是再幸福不过的决定。

  但我居然高兴不起来。我心知肚明,我在吃我好朋友的醋。

  “别难过,我还是会常住在这里啊~不然谁要借我报告看,嘻嘻。”百佳搂着我,捏着我的脸又说:“泽于一定会正取交大的,明天我陪你斋戒沐浴,然后念经看榜单,怎么样,够义气吧?他正取了你就比我更开心啰!”

  我点点头,捏着百佳的脸。

  心中暗自愧疚,我怎么会吃这么贴心朋友的醋。

  礼拜天我还真的跟百佳吃了一天素,安安分份待在寝室,没有跟阿拓去洗衣店大快朵颐,写了半天的小说,看了半天的日剧VCD。

  到了晚上,我跟百佳吃过饭沿着竹湖散步时,百佳提议不如再去买泰山仙草蜜拜土地公,我想想也是,最后时刻万万不能留下任何遗憾,这点孝敬可不能偏废。

  于是我们走出校门,到土地公庙后的7-11买半打泰山仙草蜜。

  当我们走到庙里打算掷茭问卜时,竟看到阿拓正在砖炉前烧金纸,而胡萝卜则蹲在他脚边沉思身为一条狗的人生哲理。

  “怎么会跑来拜拜?你又不用考试。”百佳很开心这次的巧遇,蹲下来拍拍胡萝卜的脑袋。我也感到胡涂,但很自然接过部份金纸帮忙对折。

  “小才说念力也是人体很奇妙的一部份,几亿人集中念力时甚至可以把快撞上地球的陨石及时弹出轨道,还说金字塔其实就是古埃及人的念力的发射台,建来跟外星人对话用的……”阿拓越说越远,手里折金纸的速度倒没婷下。

  “说重点。”我快昏倒,将折好的金纸拋入炉里。

  “泽于不是明天一早放榜吗?我想除了你们跟他自己,如果再加上我的念力,上榜的机率一定更大吧?所以我就来拜拜啦,顺便带胡萝卜出来晃晃,他反正有空。”阿拓说,将金纸全丢进炉里。

  熊熊火光映在阿拓的脸上,黑白分明的细眼永远都是那么诚恳温暖。

  “谢谢你。”我心怀感激。

  “真是个好人吧。”百佳赶紧站了起来,拍拍我们俩。

  我走到快被仙草蜜压垮的供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小空处叠上我们刚刚买的半打仙草蜜,但一罐刺眼的汤记奶茶吸引了我跟百佳的注意。

  “什么人会笨到用奶茶来拜?”百佳笑道,却看见我指着阿拓。

  线索一,我摸摸这奶茶,还很冰,供奉的人并未走远。

  线索二,阿拓是个脱轨的社会常识笨蛋。

  “被你猜到,真是什么都瞒不了你。”阿拓笑嘻嘻地说:“我只是想说,要是我是土地公,这些年喝仙草蜜一定喝坏肚子,要不也腻死了,换换口味比较讨喜。最重要的是,汤记的珍奶很好喝啊,也算是清交的精神象征啦。”

  “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亏你想得到。”百佳点头称是。

  我很识相的在土地公庙前与他们挥别,说我想一个人默念心经走回女二舍不想被打扰,而百佳理所当然跟阿拓继续多聊了好一会儿,最后还去他那边拼了两个多小时的图才回来。

  隔天一早,我跟百佳在寝室里的双姝尖叫声叫醒了其它两人。

  “一大早在靠吆什么个屁啦,现在才六点!”念成抱着枕头毫不留情大骂。

  思婷则迅速坐了起来,以为是地震。

  “正取二十二!正取二十二!”我跟百佳拥抱在一起。

  那杯汤记奶茶果然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留在新竹了!真是太棒了!太棒了!”百佳甚至比我还开心,举臂狂呼。

  我赶紧传简讯给泽于,他也立刻回讯。

  是一个:),还有奇怪的一行字。“打开门。”

  我感到狐疑,不过还是乖乖打开寝室门,赫然发觉一罐泰山仙草蜜摆在门口。

  弯腰捡起仙草蜜,上面贴了粉红色的纸条,写着“谢谢你”三个字。

  我既惊讶又感动,分不清楚是哪种情绪大过哪一种。

  然后手机响了。

  “接到我的礼物了吧?”泽于的声音恢复到一贯的自信。

  “嗯,你是怎么进到竹轩的?”我的声音很雀跃,百佳偎在一旁偷听。

  “怎么可能进去,哈,还不是托我直属学妹帮的忙。”泽于的笑声有很精神。

  “这么快?我才刚传简讯过去你的仙草蜜就飞过来了?”我感到不可思议。

  “其实昨天深夜四点就先在我们资工系门口偷偷放榜了,哈哈,所以我特地吵醒正在睡觉的学妹,拜托她到竹轩楼下拿仙草蜜跟纸条放在你门口啰,还因此欠她一顿饭哩!所以你的大餐只好变成她替你吃了!”泽于春风得意。

  “真是太感动了!”我乱嚷着,百佳也嚷着。

  后来我的确没吃到泽于庆祝交大研究所抡元的大餐,但我无愿无悔。

  因为连续三个月,我的寝室门口每天都会摆上一罐仙草蜜,跟一张纸条;其中我最喜欢的一张纸条上写着“我感激你更甚于土地公,所以请你忍耐一点”。

  也许你会觉得这句话一点都不浪漫,但我可是将这张纸条护贝,作成书签。

  而我每天,都会安安静静、喝上一罐分不清里面装的是友情、还是掺了一点点爱情的仙草蜜。

  “老板娘呢?”

  今天我进店里两个小时,都不见一向慵懒的老板娘,只有肥胖过重的苏门答腊睡在小圆桌上,忝不知耻露出毛茸茸的肚子。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她今天去看培信的复出小提琴个人演奏会。”阿不思翻着海贼王漫画。

  “培信?那是谁啊?”我又问。

  “就那个老是装潦倒搞落魄的男金光党啊。”乱点王气愤地说。

  他今天点了很正经的漂浮冰咖啡,可见他有多生气。

  “老板娘怎么会跟他出去?”我错愕。

  怎么我一个周末没来,就好像错过很多事似的。

  “念成回去没跟你说吗?”阿不思笑笑。

  “没啊。”我歪着头,念成这家伙。

  “因为培信点了第一百杯老板娘特调。”阿不思帮我调了杯综合咖啡,递给我。

  “一百杯了吗?”我惊讶的合不拢嘴。

  “我们似乎见证了一个奇迹。”阿不思很难得说出这么文诌诌的话。

  的确是很美的奇迹。

  之后老板娘常常不在店里,有时出去看培信的演奏会,有时去培信家里看他练钢琴,他写曲,她填词,原本生命无从交集的两人共同经历了一百杯苦涩酸辣的咖啡后,居然产生奇妙的情感,而且进展神速。

  泽于说,培信一定早就动了心,他将那一百杯老板娘恶作剧特调当成了铜人阵、木人巷,一路闯关到最后。

  阿拓说,该不会两个人已经在冥冥中被月老系住红线了吧?要不,这件事怎么看都很不可思议。

  哥说,你在开玩笑吧?

  不管谁说的对,那一百杯苦涩的咖啡给了我一些启示。

  尤其当我看见手中第九十九罐仙草蜜的时候,我的心中很明白自己期待着什么。

  在这九十九罐仙草蜜的日子里,泽于领着辩论社到高雄中山大学参加一年一度的租税杯辩论赛,如果一切顺利就将是三天两夜的行程,若是前两战都败北,第二天就得打道回府。

  我是一年级的,也不强,所以只要拿着录音机在底下做记录、抄论点就行了,晚上再跟几个同年级的社员制作隔天要应战的新海报,要不就是开始在旅馆乱敲门突击、跟其它学校的辩论社员打起胡天胡地的枕头战。

  而前社长泽于尽管已经是大四的老油条,但嘴巴痒又好胜,于是摩拳擦掌下场打了最后的八强复赛,跟最关键的冠亚军赛。

  第三天下午,争冠赛的题目是“台湾不应采行老人年金福利政策”。

  担任反方的是传统第一强队中兴法商,他们派出最佳阵容,清一色都是大四的老将。

  而我们则由大三的草头学长担任正一,尽管才大一但狡猾无比的杨巅峰担任正二,而泽于担任最关键的正三。

  在前所未见的激烈舌战攻防中,草头学长稳扎稳打、务求无失;杨巅峰虽然伶牙俐嘴,但对方的主将也不遑多让,正当质询未果时杨巅峰居然笑嘻嘻走上前跟对方咬耳朵,对方听了脸色大变,此后就一直结结巴巴不知所云;泽于一贯的风度翩翩,笔挺的黑色西装下举手投足都吸引住两个女生评审的瞩目,尤其幽默的答辩更是拍案叫绝。

  “对方辩友,您口口声声否认老人年金的急迫性、必须性、及最重要的社会公平性,请问您难道不会变老吗?请问您这么有把握年轻的时候存下的养老金不会因物价膨胀而急速贬值缩水?请问您是否站在设身处地的角度去思考本问题?”中兴法商的大将动之以情,拋出最后一个问题。

  泽于只是耸耸肩,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很抱歉对方辩友,我不一定会变老。我可能明天就死了。”泽于无懈可击的笑容:“理性的社会中要兼顾公平正义,就必须让每一个人自己面对风险、并担起应该的责任,试问,如果今天允许老人年金的存在是由全民共同分担支付,那么不幸无法变老、英年早逝的我,是否可以要求全民共同负担我的养家费、子女教育费呢?”

  铃声第三响,比赛分秒不差结束,全场大笑、连评审也拍起手来。

  我在底下高高举起今天放在床头的仙草蜜,远远地向鞠躬的泽于庆贺。

  分数揭晓,压倒性的四比一。

  我们赢得了十年来首见的租税杯冠军,泽于抱回了他向往已久的第二座全台湾最佳辨士,我则赢得了英雄馆杯的跨校枕头战最佳新人奖。

  比赛结束后,西子湾的夕阳下,烤肉架上香喷喷的肉没人理会,辩论社的大家全赤着脚在沙滩上跑来跑去,将冠军奖杯你丢给我我丢给他,玩起橄榄球来。

  “学弟,你在场上到底跟中兴那个辩友说什么悄悄话啊?怎么他听了气势一下子就垮了?”泽于好奇地问。

  “学长,我老大的名字不管谁听了都会吓到尿裤子。”杨巅峰神秘地笑笑,怎么也不肯多透露一点。

  夜里回到饭店,玩兴未减的杨巅峰还到杂货店买来一个天灯和毛笔墨水,我们兴高采烈地在白灯纸上写下今后的愿望后,看着它在下榻的英雄馆前冉冉升空。

  还记得泽于写下“愿交大辩论社舌海滔滔,学校评鉴蒸蒸日上”的官样文章,我则写下“希望喝仙草蜜不会肥”,然后看着泽于吐吐舌头。

  随着自强号列车从高雄驶回新竹,不知不觉天气越来越热,凤凰花的果实逐渐饱满。我的头发也长到了腰,发表在网上的小说也接近我想象的尾声。

  而我的投篮机分数,居然已经突破七十五,上看八十。

  泽于毕业那天,我捧着一束香水百合站在泽于的一干漂亮学妹中,笑笑地看着他戴上毕业帽,英气焕发。

  浩然图书馆前的草皮上,站在帅气的泽于身旁的毕业同学、师长换了一批又一批,闪光灯一直没有休息过,等到他家人骄傲地站在一旁与他合照时,泽于高兴地举起手中的鲜花,要我将相机交给社团学弟,站在他身边。

  “我们家泽于的女朋友吗?叫什么名字啊?”杨妈妈热情地拉着我。

  “我……我……”一时之间我介绍自己也不是,不介绍也不礼貌,尴尬笑着。

  “她叫思萤,是我的社团小学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儿子考上研究所还得靠她帮了不少忙咧!”泽于开怀大笑,将两张最佳辨士的奖状分一张给我拿。

  凤凰花瓣轻落,相机短暂的喀擦一瞬。

  我的笑容却停在脸上一整天。

  泽于毕业,只不过在交大换了个研究生的头衔,宿舍搬到研究生宿舍,其余的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一直都没有交新女朋友这一点例外。很重要的例外。

  于是暑假变得很迷人。

  我有预感,这个世界就要偷偷起化学变化了。

  “怎么都没看见你交新女朋友?还在忙找教授?”我摸着过胖的苏门答腊肚子上的肥肉,站在柜台后。

  “教授前几天就找好了,还答应让我做喜欢的题目。”泽于笑着:“至于女朋友嘛,我想等等看吧,说不定有个正好很喜欢肯亚的女孩子也在等我的出现?”

  “世界这么大,一定有的。”我点点头,装作鼓励他。

  我差点就脱口而出我爱死肯亚了。惊险万分。

  “所以,今天还是一杯肯亚,再来点小饼干。”泽于笑笑,从背包里拿出一台崭新的笔记型计算机。

  但笨蛋阿拓就显得忙碌多了。

  他常常在半夜打电话叫我过去他家,帮他跟百佳完成那三千片的超级大拼图,我果断回绝了好几次,有时还装睡;但当我知道他收到外交役合格录取通知后,我的信念开始动摇。

  “大概还剩下一千片左右,总不好意思两年后回台再接再厉吧?快点来啦!我下个月就要新训了,现在是分秒必争!”阿拓在电话里着急的说。

  于是我厚着脸皮传简讯问百佳,问她允不允许有我这个电灯泡去插花一下。

  没多久,百佳回了一个笑脸。我松了口气。

  阿拓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离台当苦工前我能跟他多聚一些就多聚一些,要不他这个怪咖一去就是两年,从此我就只能一个人去洗衣店吃饭,一个人去暴哥那里看电影,一个人去看小才表演,一个人去仓仔那里夹娃娃。

  而这些地方,都是阿拓带我去的,这是我们独特的新竹地图,以奇遇为经,以友谊为纬绘制而成。

  在一起拼拼图的几个夜晚里,百佳抱着睡着的胡萝卜,提出她想租下阿拓现在的房子,好让这条我行我素的小狗能在熟悉的环境里继续待着的想法。

  阿拓几乎没有迟疑,大叫了一声,吓得我跟百佳身子抽动了一下。

  然后阿拓紧紧抱住百佳。

  “你真是个好人!你真是个大好人!胡萝卜一定会很感激你的!”阿拓在百佳的耳边大声嚷着。

  百佳又惊又喜,眼睛一眨一眨,在阿拓的背后向我比了个胜利手势。

  我笑笑,摸摸被突然吵醒、一脸大便的胡萝卜。心中滋味很难说清楚。

  也许人生就像是两年前一直困扰我的排列组合题目。然而我是对的。

  谁跟谁在一起,其实早就注定好了,每一道题目不管多么繁复,答案都只有一个。也只能有一个。

  泽于在等一个他不需要在其面前伪装的女孩。

  所以他出给自己的爱情题目,答案只有一个。

  百佳在等一个她不需要负担选择压力的男孩。

  所以当答案出现在她眼前,她一点也不犹豫。

  阿拓在等一个懂得欣赏他纯真本质的好女孩。

  所以对他来说只需要耐心等候,而耐心在阿拓身上从不匮乏。

  而我,两年前当我在咖啡店初遇泽于的时候,我就已经为自己拟好一道艰难梦幻的题目。而现在,我已经走到这场爱情排列组合的尾声。

  ※※※

  几天后,寝室熄灯,百佳睡不着,偷偷爬上了我的床。

  “要吓死人啊?”我赶紧缩脚,睡到一半脚被人从底下抓住的感觉真恐怖。

  “我好像睡不着,跟你挤一挤噜。”百佳笑笑。

  “靠,如果睡不着,我可以抱你,讲故事给你听。”念成慵懒地翻身,暧昧地看着我们。

  “少花心了你!”“念成我要告诉你女朋友!”我跟百佳同时笑骂道。

  念成哼了一声,乖乖睡她自己的了。

  “思婷放假回去后,寝室少了好多声音。”百佳说,玩着我枕头旁的长颈鹿。

  “嗯,尤其她的声音大。”我笑笑。

  “过几天,阿拓去成功岭新训,我也会回台北。有个暑期安亲班的工作。”百佳看着长颈鹿脖子上的缝线。

  “阿拓又不是不回来。”我说。

  “我知道哇,谁在跟你说这些!”百佳锤了我一下。

  “一想到愣头愣脑的他站在非洲草原上,拿着矛跟土人一起打猎的样子,就觉得好好笑!他一定跟很多怪怪的土人变成好朋友的!哈!”我越想越好笑。

  “嗯,他一定会的。”百佳笑笑。

  “如果他半路遇到狮子,说不定还会碰到泰山来解围?”我越说越兴奋。

  “嗯,说不定呢。”百佳点点头。

  “也说不定阿拓会碰巧遇到部落战争,然后不小心救了酋长的女儿,接着酋长大表感激于是把女儿嫁给他,阿拓就变成了非洲国的女婿哩!”我大概笑的很白痴。

  “思萤,你真是越说越远了。”百佳叹口气。

  我端详百佳,她的眉头轻轻锁着些什么。

  “我真羡慕你。”百佳的额头触碰着我的鼻子。

  “阿拓虽然离台,但……”我话还没说完,百佳就已摇摇头。

  “我的意思是,我很羡慕你,总是能用这么开心的语调说着阿拓的事。”百佳闭上眼睛,手指碰着我的嘴,不让我说话。

  我看着她,她的嘴角却露出微笑。

  “每次在你的小说里看见阿拓,都是那么活灵活现,而我的记忆里,却只有那张永远都拼不完的拼图,还有躺在我怀里睡着的胡萝卜。不过我很幸福,吊在那房间里的深黄灯光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他认真问我的表情是我最难忘的回忆,他骑车送我回来时,总会注意到我每次都少穿了件衣服。他说笨蛋不会感冒,他说抓冲天炮的手不要抖、要呈四十五度才会又高又远,他说我们人类的念力很强……”百佳依旧闭着眼睛,越说声音越细。笑得很幸福,好像熟睡似的。

  我轻轻搂着百佳,帮她盖好凉被。

  我知道她正在做一个美梦,一个醒来之后,还会继续下去的美梦。

  “记得帮我在梦里向阿拓打声招呼,顺便提醒他寄张拿着长矛的明信片回来呦。”我也闭上眼睛,轻轻说着。

  成功岭一个月的新训结束后,阿拓将手机门号停了,反正非洲也用不到。

  他将满柜子的书送给仓仔,因为仓仔很喜欢自己研究些有的没的。

  计算机则送给金刀婶他们,这样就可以跟远在高雄跟台北的儿子玩视讯。

  一个从没养过鱼的鱼缸则送给了暴哥,他说暴哥如果不缺条狗,也许缺几条鱼。

  吹风机则送给了没有头发的铁头,因为他说铁头没有头发头会冷,吹风机可以帮他温脑袋。

  冰箱跟衣柜等家具则留给百佳,当然还有那幅拼好了的大拼图,他们将它裱好挂在墙上。我一直都没提过,那是幅壮阔的黑白山水画,难度高得不得了。

  “你怎么什么也没留给我?我缺一条帅气的披风说。”小才坐在他那将性命赌在象棋上的老爸旁,一边看棋一边抱怨。

  “我还以为你缺的是帽子?一个人体魔术师怎么可以少了吃饭的家伙?将军抽车!死棋!”阿拓大笑,下了他有史一来最好的一手棋。

  我开心地从阿拓的大背包里拿出一顶帅气的红色长筒帽,那是我跟阿拓特意去选的。

  “天啊!是红色的!爸!你看帅不帅!”小才又惊又喜,立刻戴上帽子。

  勇伯却正自沉思如何化解阿拓那一手号称死棋的困局,无暇管他。

  “因为黑色的全卖完了,所以只好买红色的啰。”我笑笑:“阿拓说,反正你也比较适合红色。”

  “希望你戴上这顶帽子可以带来好运气,赢得美国的魔术大赛!”阿拓竖起大拇指。

  “什么好运气?我是实力派的!”小才说着说着,立刻从刚到手的魔术帽里拎出一只鞋子。

  送完小才礼物的那晚也是阿拓最后一次帮小才补习,尽管小才还是定不下心。

  在赢了唯一一盘军棋后,阿拓骑着野狼载我去南寮海边,那个我们放过一箱冲天炮的海堤,老地方。

  我们照例在熟识的小吃摊前买了两杯热珍珠奶茶还有两只烤鱿鱼,阿拓托着我的脚助我爬上堤防,将吃的东西交给我,然后壁虎般游了上来。

  “忘了买烟火,真是失策。”我拍拍裤子,下次一起放冲天炮就可是两年后了。

  “也没什么失策,总是有机会的。”阿拓笑笑,喝着奶茶。

  南寮海港的风景在晚上根本就是一片脏脏的漆黑,远处的灯塔既不诗情画意,偶而看到的渔船灯火也多是海巡巡逻艇,要不就是全身着火的水鬼。

  少了冲天炮真的差很多。

  我们坐在海堤上随便聊点什么,一点离别的感伤都没有,就连提到这两年相识相熟的过程也只是三言两语笑笑带过,没有刻意去撩拨些什么。只是我突然想到,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却一次架也没吵过,真是蛮诡异的。

  阿拓说他本来就不习惯跟别人吵架,因为吵架根本就没有必要,虽然跟我在一起的确也没什么好发脾气的。

  “怎么说?”我问,咬着烤鱿鱼。

  “从很小的时候就我习惯用十年后的自己来看当下,所以很多事我其实都不在乎,例如店员找错钱给我或是服务生送错了菜这种小事,十年后的我根本就不在意,所以现在的我何必要生气呢?浪费时间也浪费精神啊。”阿拓伸着懒腰。

  “还有呢?”我嚼着珍珠。

  “还有啊,我以前小学常常因为忘记带笛子被音乐老师罚半蹲,可是我都马不在乎,一个人在走廊上还可以想很多事,例如放学后要去找谁玩啊等等。”阿拓说,简直没什么干系。

  “可是那天被流氓作戏围住后,你还是很生气打了暴哥一拳啊?”我反驳。

  “那是因为我清楚知道十年后我还是会很在意那次的恶作剧啊,而且暴哥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不想跟他之间有什么嫌隙,所以打还是要打的,只是……”阿拓歉然说:“那天晚上吓到了你,不知道打那一拳够不够?如果不够,我再打电话给暴哥约个时间再补打?”

  “白痴啊你,不怕暴哥把你给砍了。”我笑着:“不过你怎么知道十年后的你会怎么看现在呢?说不定以后十年后的你会在意,只是现在的你还没发觉罢了。”

  “当然我也不是百分之百都知道以后的事,就好比以前我被弯弯甩掉那件事,我以为我朋友嘲笑我只是一阵子而已,没想到一笑就是一年多,坦白说我很会后悔,不过既然一开始我没发脾气,就不能怪我朋友,其实他们也没有恶意。”阿拓搔搔头傻笑。

  “那时候的你真的很可怜呴。”我回想起他那人群前尴尬的样子,当时的他脸跟脖子都红了。

  “嗯,所以还是谢谢你救了我,没有你,我现在可能还被困在原点呢。”阿拓伸出手,眉毛抖动。

  “哈,我有说过你每次跟我握手,都快把我的手扭断么?”我伸出手,阿拓哈哈大笑。

  当然,还是一记内力十足的握手。

  阿拓隔天一早,就骑机车从新竹到台中成功岭报到,将房子留给百佳跟胡萝卜。

  他打电话说,已将摩托车寄放在住在台中的同学家,就理了个大平头进去当阿兵哥,如果新训结束再来新竹找我们吃饭聚聚。

  巧的是,哥也在这个时候上了成功岭。

  “神灵保佑,希望他别抽到金马奖!”文羚在网络上写信给我,我则摇头叹息。

  哥的签运一向很差,小时候我们到杂货店里抽奖品签,哥总是抽到铭谢惠顾要不就是橘子汁棒冰,在祖先牌位前掷筊问事,不是没筊就是笑筊,如果在游乐场玩纸签贩卖机,多数都抽到大凶。

  而这次,我看哥多半也是飘洋过海的命,好一点也是无坚不催的海军陆战队。

  “喂,暑假那么闲,要不要找个时间去学车啊?如果我真的抽到金门,车子太久没开会坏掉咧!如果坏掉就找你算帐!”哥整理行李时将车钥匙丢给我。

  “你也有自知之明会抽到金门啊?”我毫不客气收下钥匙,心中雀跃不已。

  “嘿嘿,至少有个漂亮美眉在台湾等我啊,哇哈哈哈~不像某人~~”哥笑得跟白痴一样。

  哥说得也没错。

  而阿拓去非洲,也有个漂亮美眉在台湾等他,到底都是幸福的期待。

  但有些事情开始变得怪怪的,尤其是我自己。

  “最近真的是越来越少看见老板娘了。”我说,看着柜台前的小圆桌。

  “谈恋爱就是这样。”阿不思翻着漫画,头也不抬。

  以前老板娘都趴在柜台上玩些小东西打发时间,剪纸啦米雕啦用吸管盖房子啦,甚至有一阵子迷上了用手指摸麻将猜牌,整天都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一鸟?花牌?”怪可爱的。

  但现在只剩下光会嗑面包跟小蛋糕的肥猫苏门答腊,还有牠微微发出的鼾声。

  “你说老板娘真的会跟培信在一起么?会结婚么?”我问,手里调着乱点王指名要的“哈比人搞gay咖啡”。

  “管那么多?”阿不思对漫画的兴趣比什么都要高。

  “挪,你的哈比人咖啡跟冰淇淋松饼,共两百块。你不要老是点冰淇淋松饼,热量那么高。”我将餐点放在桌上,拍拍乱点王的肩膀。

  在阿不思的教导下,这两年我对咖啡的认识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手底下能调出的咖啡多达四十几种,还开始尝试调制自己喜欢的综合咖啡。这是在所难免。

  然而阿不思跟老板娘还潜移默化了我特异功能,就是随兴制造出客人乱点的咖啡,这需要了不起的勇气跟牵强附会的想像力。这,似乎已变成了本店去之不掉的特色。

  “好啊,可是这是冰淇淋松饼吗?这是……蜂蜜松饼吧?”乱点王怪笑。

  我低头一看,果然一点冰淇淋的影子都没有。

  “最近常常发呆呴?交了男朋友呴?在思春呴?”乱点王继续怪笑着,捧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吐了出来,脸色大变。

  “啊?不好喝吗?不可能吧?”我不信,虽然都是创意之作,但我对哈比人搞gay咖啡还是很有信心的。

  “你自己来!没吐出来的话我一定付钱!”乱点王赶紧用一旁的矿泉水漱口。

  我狐疑地喝了一小口,立刻像喷泉一样将那怪东西吐出。

  我的天!我刚刚到底在做什么?

  “你将我刚刚嗑完的瓜子壳倒进去磨豆机了。”阿不思继续看着漫画,头还是没有抬起来。

  “妈啦你刚刚怎么不讲!”我摔倒,将瓜子壳咖啡倒在洗碗槽。

  “我还以为你要学老板娘的风格。好了,别吵。”阿不思手翻着漫画。

  我呆呆地回想刚是怎么将瓜子壳当成咖啡豆倒进磨豆机打碎,但完全没有印象。

  然后又怀疑自己怎么可能在冲热水时闻到怪味,但完全不可理解。

  一切都匪夷所思,没有印象。

  “对了,最近怎么都没看见你那个没品味、每次都一口干掉咖啡的朋友来找你啊?就那个叫阿拓的啊。”乱点王大口吃着蜂蜜松饼,只要是甜的他都爱吃。

  “你才没有品味咧!”我瞪着他,手里做着新的哈比人咖啡。

  “哈,那他去哪啦?回家放暑假啦?”乱点王问,舔着沾在叉子上的蜂蜜。

  “他去当兵了啦。”我说。

  阿拓才上成功岭两个礼拜,我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前天我一个人骑车到洗衣店想上楼吃顿大餐,但车子才一停下,我就觉得好奇怪。以前都是跟阿拓两个人一齐去吃,气氛都很热络自然,但现在我一个人,我突然觉得怎么样都不可能会有那种氛围。所以我再度发动野狼,就这么走了。

  然后我要去找小才也怪怪的,虽然阿拓已经将小才的家教让给了我。

  而且我也不太会下军棋,勇伯一边跟我赛棋,一边都在唉叹这次又要重头教起,我问为什么,才知道阿拓的棋艺也是被勇伯慢慢磨出来的。

  暴哥那里反而好些,毕竟看电影就是看电影,我才不怕他咧。

  而且阿拓说的对,暴哥除了砍人外,其实是个寂寞的家伙,也是最需要我替阿拓关心的人。阿拓走后我照例去看电影,暴哥虽然表面不说,但心底其实高兴的要死,每次我屁股还没坐下,他就去外面拎了我最常喝的珍珠奶茶回来。不过他其实不知道,阿拓才是最喜欢喝珍珠奶茶的人。

  上礼拜我去游泳时遇到阿珠,她很怪,到现在还是只会水母漂跟一点点仰式。

  我跟她说阿拓已经去当兵,也将她送她的胡萝卜交给未来的女朋友养。

  阿珠很惊讶,说阿拓未来的女朋友不就是我吗?我说当然不是,是我的室友。

  哪知道阿珠突然号啕大哭,说她还以为我们是一对、所以始终没有对阿拓施以她最拿手的疯狂倒追,白白失去一场好姻缘。

  想起来就好笑,不过阿珠后来哭到连水母漂都不停呛水。

  想起来,真是有点寂寞。

  阿拓上成功岭后,我的生活一下子少了一半的快乐,被抽成半真空似的。

  有时会卯起来猛发呆,例如那天看到阿珠崩溃后,我自己也游到撞墙!到现在额头还贴着撒隆巴斯。

  “挪,这杯我请客,刚刚那杯抱歉啦!”我收拾乱点王刚刚吃完的瓷盘,递上新的咖啡。

  “下次小心点啊!”乱点王爽快地接过,喝了一口。

  然后又吐了出来,这次吐得满桌子都是。

  “不会吧?”我错愕,歪着头看着阿不思。

  “我刚刚抽没完的烟。”阿不思头也不抬,冷冷地拋下一句。

  现在才两个礼拜,接下来是两年,看来还有得习惯。

  暑假百佳回到台北短期打工的这段期间,胡萝卜暂时跟我住。

  朝夕相处,我发觉胡萝卜真的是一条很像他朋友主人的狗,很独立,却也很爱交朋友,也很有义气。

  他整天都在外面游荡,肚子饿的时候才会回来,自己到厨房试着打开冰箱找东西吃,有时候还会带别的野猫野狗回家,大快朵颐一顿后,又趾高气昂地领着那些猫朋狗友出去玩,累了才回家,玩得兴起就在外面过夜。

  “看狗就可以知道主人是虾米款!你那个朋友一定很臭屁呴?”爸颇有兴味地看着胡萝卜,他正在客厅的电视上拉大便。

  “他才不臭屁,臭屁的人养的狗最衰了。”我说:“阿拓是个很尊重朋友的人,所以他的朋友都很怪。”

  “那你也是其中一个喔?”爸哈哈大笑,胡萝卜毅然决然从电视机上跳下。

  “对啊,阿拓说我拯救了他,还是个骑野狼的女生,还会很屌地用手放冲天炮!”我洋洋得意,拿着报纸包起电视上的大便。

  又过了一个礼拜,有天晚上阿拓从成功岭上打电话给我,跟我约时间吃饭。

  照理说新训几乎不可能有空闲跟机会跟外界连络,但我从不怀疑阿拓跟长官、同僚搏感情的能力,他在这方面简直就是装熟魔人。

  “我九月五号新训结束,九月九号一大早就要启程去非洲啦!”阿拓在电话那头爽朗的声音。

  “到底是去非洲哪里啊?南非吗?”我问,心情很好很好。

  “是甘比亚,甘地的甘,比赛的比,亚洲的亚,不过它在哪里我也搞不懂,反正去了就知道啦!希望可以看到狮子,哈哈!哈哈!”阿拓依旧笑的跟笨蛋一样。

  “所以你五号回新竹,八号走啰?那我们约什么时候吃饭?顺便把胡萝卜带给你看,他最近在练大便,在我们家每个地方都拉了一把,超恐怖!”我哈哈笑。

  “我五号还要去办点离台的手续,六号正好参加台北的大学同学会兼婚礼,那天我会住在同学家,就是我们社长阿爆啊,就是他要结婚了!真是太快了!”阿拓连珠炮地说,语气兴奋。

  “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新竹?”我的心突然沉了下去,不是很高兴。

  “八号晚上吧,那天正好是礼拜天,真的是太有口福了我!记得跟金刀婶强调一下喔,我要吃双倍的份!不过只能待在新竹几个小时就是了,我的飞机在九号凌晨就要出发,所以我吃完饭、看完老朋友以后就要骑车去中正机场噜。”阿拓越说越快。

  “那七号呢?七号就可以回来了吧?”我闷闷的。

  “七号下午我要去找以前在附中照顾我的福利社欧巴桑啊,考考她有没有忘记英文单字啰,晚上我想约百佳吃个饭,她应该在台北吧?你帮我跟百佳约晚上七点在车站西三门好不好,我后面已经排了好几个人要打电话。”阿拓兴冲冲的说完满满的行程。

  “嗯,好吧,那我们就礼拜天晚上见面,几点?有时间跟暴哥看场电影么?”我说,故意拿暴哥出来。

  “就七点吧,我估计十点或十点半开始出发去机场,跟另外两个一起去甘比亚的役男会合,凌晨两点的飞机,我看只能去跟暴哥打声招呼了。”阿拓说:“好啦就这样,我要跟排长去偷泡面吃了,掰掰。”

  电话结束。

  我闷的不得了,不过还是立刻打了通电话给百佳。

  百佳当然很高兴,还在电话里给我一记香艳的飞亲。

  “你觉得那天晚上我亲他怎么样?会不会很完美!”百佳的声音很雀跃,就像老电影真善美里扯开喉咙歌唱的修女。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接吻过。”我拍着额头。

  “还是……嘻嘻!还是将他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百佳已经开始乱幻想了。

  “啊?怎么变?”我不懂。

  “我……我想把初夜给阿拓,就在他离台前。”百佳的声音只迟疑了一下。

  我愣住了。

  “这不太好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不会后悔的。总之谢谢你帮我约啰,之前我还在担心他会不会一下子就飞到海外了,现在我总算放心了。”百佳长吁了一口气。

  我却倒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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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十二章 巧合的无限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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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机率问题。

  题一,一颗拳头大小的陨石注定在A天从天落在B街,某甲每天都在B街走上一百次,请问某甲在A天被该陨石砸到的机率有多少?

  按数学或然率的时间机率计算,答案趋近于零。

  题二,某甲的挚友乙君爱上了某甲的妹妹丙小姐,而后乙君因为爱上了某甲的未婚妻丁女而拋弃丙小姐,最后却发现丁女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的机率有多少?

  按照八点档不等于现实法则,答案根本是零。

  题三,承题一与题二,请问题一中的某甲跟题二中的某甲是同一人的机率有多少?

  不需要按照任何法则,答案不折不扣,是零。

  “阿不思,小妹,我有件事要跟你们说。”

  老板娘容光焕发,脸上淡淡的妆显得很有朝气,也剪短了头发,整个人都在发光。那时我正等着六点半跟念成换班,而阿不思正烘着刚到的豆子。

  傍晚的等一个人咖啡店,气氛前所未有的古怪。

  “一个好消息,一个不算好消息的消息。”老板娘坐在柜台前,抚摸着眼神呆滞的苏门答腊。

  我跟阿不思停下手边的工作,乱点王也凑了过来。

  一百杯苦涩难当的爱情考验后,老板娘要结婚了。

  培信不再意志消沉浑浑噩噩,他重新拿起小提琴站在舞台上,重新坐在钢琴前谱曲。老板娘不再居恋小小的咖啡店尽做芝麻蒜皮的小工艺,她决定跟培信到奥地利国家管弦乐团,参加为期两年的欧洲巡回表演。

  老板娘终于等到了,她的那一个人。

  当然,这也表示这间咖啡店要结束营业了。

  “对我们来说,两个消息都是好消息呢。”我拥抱着老板娘。

  “生小宝宝的话,别忘了寄张照片。”阿不思也笑笑,拍拍老板娘的肩膀。

  “很高兴在我最寂寞的这段期间,有你们陪着我。”老板娘抱着我们,很紧很紧。

  但有一个人突然失控。

  “等等!那我以后怎么办?我……我要怎么打发时间?”乱点王大惊失色,站起来的时候椅子都跌倒了。

  “租约至少到九月底,我算算喔,你至少还可以点二十几杯怪怪的咖啡!”我哈哈大笑,掩饰我心中即将淹没的寂寞。

  正当乱点王差点要哭出来的时候,店门打开。

  是泽于,笑得阳光灿烂,向我们点点头,走到他习惯的角落坐了下来。

  “你的肯亚。”阿不思打了个呵欠,找了本漫画回到她熟悉的节奏。

  老板娘安抚着乱点王,他居然颓废得六神无主。

  我熟练地冲煮了一杯浓郁芬芳的肯亚咖啡,挑了几块巧克力脆饼走到泽于面前。

  “今天本店发生了一件大事呢。”我将咖啡跟饼干放下,泽于一如往常打开他的笔记型计算机。

  “喔?是什么事?”泽于示意我坐下。

  “老板娘要结婚了,我们只营业到这个月底。”我说,手指轻敲泽于面前的咖啡杯:“以后你得到别间店,重新习惯另外一种风味的肯亚啰。”

  “我想不见得吧。”泽于莞尔,拿起咖啡闻了闻。

  “嗯?”我不懂,却见泽于将笔记型计算机转了一圈,放在我面前。

  “两年前的今天,贵店也发生了一件大事。”泽于喝着咖啡,他此刻的笑容我未曾见过。

  计算机屏幕上,一封信。

  两年前的今天,大雨天。

  男孩半淋着雨,推开门,走进一间叫等一个人的咖啡店,看见一个慌慌张张的女孩。

  女孩端了一杯漂了咖啡豆渣的怪东西给一个男孩,开始他们数百次邂逅的起点。

  女孩那直爽的个性男孩从来不曾想象,那可爱的笑容男孩静静欣赏,在小小的社窝一起吃着泡面、传纸条,是男孩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想象女孩每天在门口收到一罐仙草蜜的画面,是男孩每晚做的美梦,只有在女孩面前,男孩才能拥有最真实的肯亚,也才是最真实的肯亚。

  两年后的今天,男孩有句话想对女孩说。

  我呆呆地看着计算机屏幕,不能呼吸。阖上计算机的,是一双大大的手。

  “请问仙草蜜,愿意跟肯亚在一起吗?”

  泽于的脸都红了,但他大大的眼睛在发亮。

  我期待、我幻想、我在脑中彩排这一刻已经整整两年。

  但我从来没想到,这一刻来临的时候我还是呆住了。

  呼吸困难,心跳加速,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字。

  “嗯。”

  泽于握着我的手,轻轻地包着。

  视线开始模糊,我竟流下泪来。终于等到了,我终于等到了。

  每个女孩子这辈子都在期待,一个穿着百色铠甲的骑士策马终有一天来到身边,献上白色的花朵,牵着女孩的手,邀请她上马飞驰。

  但大多数的女孩,只能在阖上眼睛时,才能见到那美丽动人的画面。

  而我,竟能够全身颤抖,激动不已地坐在骑士身边。

  “今天,九月八号,是我们初遇、也是在一起的纪念日,一定得好好庆祝才行!”泽于看起来开心极了:“我知道一个很棒的地方。”

  那时我才猛然想起,不到一个小时阿拓就会到新竹,来到洗衣店。

  墙上的钟,六点二十二分。

  坐进泽于的小跑车,我好奇地东摸摸西瞧瞧。

  我想象自己坐在这台车子里的次数已多得全身的指头不够用。

  “对不起,空间有点小。想听什么音乐自己放吧。”泽于笑笑,发动车子。

  “我们……我们要去哪里啊?会不会很久?”我说,选了张野人花园的专辑。

  “晚点你有事吗?我在饭店定了晚餐,还以为今晚可以跟你……”泽于转动方向盘,踩下油门。

  “不,没事,只是我不能太晚回家。”我赶紧说,无论如何今夜都是最值得纪念的一晚,绝不能错过。

  阿拓这个笨蛋自己要搞那么多活动,才会只剩今晚可以叙旧,只能说他是咎由自取。

  我拿起手机,一字字按着注音符号,想传简讯给阿拓改约再晚一点的时间。

  “如果你跟朋友有约,我们可以改期,我是说真的。”泽于笑笑,他今天的笑特别灿烂:“因为我今天已经很幸福了。”

  “不用了,只是通知他一下。”我红了脸,红得快昏倒了。

  “我今天真的好快乐,真的好快乐,好快乐……”泽于兀自笑笑重复着,油门很轻快。

  “哪有那么快乐,你事先定好了晚餐,可见你很有把握、早有心理准备喔?”我故意说,将音乐的声音关小。

  “我不是有把握,我只是势在必行,非成功不可。”泽于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况且若我被我这辈子最想要在一起的女孩拒绝,犒赏自己一顿五星级的大餐应该不算奢侈吧。毕竟心都碎了。”

  我看着他,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

  我还以为我的骑士对女孩子的追求从来没有被拒绝过,也没想过会被拒绝。

  车子停在位于新光三越旁的饭店停车场,泽于绅士般帮我开门,温柔地牵起我的手。

  我的手一时好僵硬,尴尬大过于感受此时的快乐。

  原来我的爱情一直停留在幻想阶段,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准备好。

  “我穿这样没有关系么?”我开始有些紧张,低头看着自己的牛仔裤跟球鞋。

  “没关系,我可是VIP的客人。”泽于笑嘻嘻,带着我走进饭店大厅。

  服务生亲切地领位,我们走到四面都是电梯大楼与矮椰树的露天宴所。

  晚风柔煦,摇曳着桌上烛台昏黄的酒精灯火,一名穿着燕尾服的乐师站在宴所中央,拉着悠扬的提琴。

  环顾一看,不管是餐客或是侍者,所有人的举止都好优雅,看似大方实则小心翼翼似的,一个外国人闻着红酒橡木塞上的气味,点点头,侍者躬身倒酒。

  我彷佛置身贵族晚宴,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

  “别介意那些,这里的东西真正好吃,这就够了。”泽于笑笑,他的话让我安心不少。他才是真正敏锐的人。

  一个胖胖的侍者躬身递上菜单。

  “嗯,你点菜吧,你比较熟。”我看着菜单,有点不适应这么正经的菜名。

  “那就交给我啰。”泽于虽是这么讲,但还是一边点菜一边问我可不可以,我只好猛点头,最后索性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他,他才飞快点完。

  胖胖侍者领着菜单走了,我才松了一口气。

  “说实在话,我还真不习惯有人在我身边等菜单,好像在监视我的品味跟喜好似的。所以在咖啡店的时候我都是丢下菜单转身回到柜台,等他自己想好了再跟我说。”我解释,尤其那些菜名后面跟着一长串英文跟法文还是意大利文的,说不定有什么菜必搭配或必不能搭配什么菜的美食传统我不晓得,让我坐立难安。

  “嗯,我可以理解,尤其刚刚那个服务生一直盯着你看,我也觉得怪怪的。”泽于说,看着走远的胖胖侍者。

  “大概是我的衣服穿得太随便了吧?”我吐吐舌头,看看脚上的球鞋。

  “如果你介意,我可以立刻去隔壁的大亚百货买一套牛仔裤换上,真的。”泽于认真地说。

  “别别别,我可不想你又开始违背本意乱配合别人,我也一样,免得被你甩。”我故意逗他。

  “你不会的。在你面前的我是最惬意轻松的,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一个人,我从来不晓得喜欢一个人可以这么没有压力,可以这么单纯。”泽于正经八百地说。

  “也许是因为我们是从朋友开始的,比较不用想那么多吧。”我又脸红了。

  虽然前阵子跟泽于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很近,我还是觉得爱神来的很唐突,深怕只是美丽的错觉。

  此时那位胖侍者又回来,双手捧着一瓶红酒。

  胖侍者站在桌子旁,一边为我们倒酒一边猛瞧我。

  我跟泽于面面相觑,直到他将酒瓶放下离开后还一直回头看我们。

  “那胖子真是够怪的了,如果他再一次我就叫他们的领班过来问。”泽于也摸不着头绪,手中的酒杯轻敲着我的杯子。

  “谢谢你请我吃晚饭。”我说,腼腆地喝了一口红酒。

  “不要这么说。”泽于看了一下表,微笑:“在四十五分钟前,李思萤已经正式成为杨泽于的女朋友,男朋友请女朋友吃饭是天经地义呢。”

  我点点头,还是很紧张。

  但我越想越不对,我跟泽于相处不应该换了个身分就生疏起来才对,那么,我究竟在紧张些什么劲?

  “怎么了?你从刚刚进来已经看了十七次表了。”泽于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揉着。

  “是吗?我看了表十七次?”我讶异,立刻看了第十八次表。七点七分。

  “如果……”泽于才刚开口。

  “不,我……我去一下洗手间就好。”我起身,手里紧握着手机。

  饭店的女生厕所也是五星级的宽敞,我站在洗手台前打电话给阿拓。

  这时我才想起阿拓的手机门号早已在一个多月前停掉。

  但他为什么没有打电话问我呢?问我怎么没去洗衣店吃饭啊?难道没跟我吃到饭一点都不重要吗?喂喂喂,你可是要去非洲甘什么的两年耶!

  我想打电话给金刀婶传话,却惊觉我从来没有过洗衣店的电话。

  想打给暴哥,想打给仓仔,想打给铁头,想打给小才,但同样的,我的手机里从来就没有他们的电话。我跟阿拓一向都是说去就去的。

  “算了,反正没有门号的是你不是我。”我自言自语,在镜子前整理长长的头发后,就走出厕所。

  诡异的是,那胖胖的侍者就站在厕所前,似乎在等着我。

  “抱歉,请问你是不是叫做李思萤?”胖侍者唐突地问。

  他说话的样子就像少林足球里的轻功水上飘三师弟。

  “啊?你认识我?”我停下脚步,端详着他。

  “你真的是李思萤!我……我是技安张啊!”胖侍者高兴地伸出手。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纠缠我的超级恶梦技安张!

  难怪我一直想不起来是谁,因为我一直想拋去那段不堪的记忆。

  “真是好久不见。”我虽不愿意,但看在我今天走狗运,我还是跟他握了手。

  “以前的事真是超级抱歉的,一直都没脸跟你说声对不起。我现在白天在学修车,晚上就到这里打工,刚刚看到你我还不敢相信呢,看样子从‘国中’毕业以后你变漂亮好多,刚刚坐在你对面的应该是你男朋友吧。”技安张歉疚的表情应该不是装出来的。

  “以前的事就算了,反正你上‘国中’以后已经收敛很多,我已经千幸万幸了。”我耸耸肩,阿拓说用十年后的自己来看当下,我站在现在看十年前的技安张,他小时候还是一样可恶、不可原谅,所以我当时讨厌他还是很有道理的。

  “这是我的名片,以后你的车如果坏了,我免费帮你修十次,就当作赔罪。”技安张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车行名片,满脸亏欠。

  看样子真是转性了,长大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啊。

  “你真是变了,我有时候还会梦到以前被你嘲笑哩,算了算了。谢啦!”我心情开朗,拍拍他的肩膀。

  转身要回座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上了‘国中’你跟我同班,但你为什么突然没再嘲笑我?”我好奇。

  技安张脸突然涨红了起来。

  “还记得‘国一’的新生训练吗?我看到你害怕到进保健室休息,心里洋洋得意,所以下课就在走廊上大声说你以前曾经……以前的糗事。”技安张搔搔头,很不好意思。

  “天啊,我怎么没有印象?你还是说了?”我惊讶不已,因为“国中”时期根本没有人重提我被野狗吓到尿桌子的事,那童年噩梦彷佛凭空蒸发似的。

  “那时你还在保健室,所以不知道。我在走廊洗手台旁边大声宣布这件事情时,有一个听说已经毕业的流氓学长碰巧回来乱晃,他无意中听到了,二话不说就把我打了一顿,我当然还手啊,不过他有够狠的,三两下就把我打到睁不开眼睛。”技安张露出痛苦表情,继续说:“他说如果被他知道有人敢再嘲笑你,他下次就把谁的牙齿一颗颗打断,如果不服气就去‘国三’那问他以前的名号,那名号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才是噩梦。”

  “叫什么?”听到现在我已非常讶异,当然好奇陌生的救命恩人是哪位大侠。

  “蝴蝶刀阿拓。”技安张拍拍脸,鼻血突然流了出来。

  我愣住了。

  “从此以后我只要一提到他的名字,我的鼻子就像中邪一样开始流鼻血,好像那几拳重新又砸在我的脸上,提几次流几次,实在有够倒霉。所以啊,虽然大家都知道你的糗事,却再也没有人敢提。”技安张拿起手帕塞住鼻子,坐在厕所前的石阶上仰起头。

  我没有办法言语,一块很重很重的东西天崩地裂轰在我胸口的某处。

  “也不算,我‘国中’三年没被记过也没打架,只是觉得那些爱耍狠的朋友很好玩、不会整天补习死读书,所以爱跟他们混在一块。高中又搬回台北后,我偶而还会回到以前的‘国中’走走,看看以前跟我混一挂的几个学弟,以前没打架,回去倒是打了一次。”

  我想起第一次到阿拓家煮火锅的圣诞夜,他笑笑回答念成的话。

  原来,早在我自以为是阿拓的救世主之前,毫无关系的阿拓,就已经拯救了我。

  就因为路见不平,他为素为谋面的我打了生平唯一的一场架。

  结束了我的残酷记忆。

  “不要介意,只是流鼻血,休息一下就好了。”技安张挥挥手,示意我回座。

  我呆呆地回到座位,菜已经上了两道。

  “这蒜香红酒烩田螺虽然附有特殊的沾酱,不过我推荐直接吃比较有味喔。”泽于笑笑,也没问我怎么去了那么久。

  “嗯,那就不沾酱吧。”我的叉子剁剁切切,尝了一口:“这田螺果然很棒。”

  泽于不可置信大笑起来,我不解。

  “你自己看看叉子上的是什么?”泽于笑着说,于是我看着叉子。是红萝卜。

  “这红萝卜好诡异啊,居然长得像田螺,吃起来也像田螺。”我自我解嘲,笑笑又刺起一块红萝卜送进嘴里。

  “我真是猜不透你。”泽于笑笑不以为杵,亲自帮我挖起一只田螺,放在盘子里。我吃了一口,肉稍微老了点,但我还是露出满足的笑容。

  “很棒吧,这里是我吃过最好的地方,我问过服务生,两个大厨都是从海外修业回来的,一个从意大利餐饮学校毕业,一个擅长法国菜。”泽于介绍着:“像这道卡布其诺香蕈奶油汤就是最好的意大利开胃菜,每次来都必点哩。”

  我笑了出来,这种菜名倒是挺有意思,但喝了一口却也还好。

  技安张彬彬有礼地靠过来,放下一个大餐盘,掀开。

  “桑椹酱汁香煎鸡胸菲力,名字的长度跟它好吃的程度成正比。”泽于微笑,请技安张帮它分成两份。

  “哇!这道我以前也吃过耶!”我兴奋地切切剁剁,叉起一块细细品尝。

  “啊?你在说什么?”泽于莞尔。

  我歪着头,又吃了一块。

  “这牛肉如果连筋都剁碎了,会更有血海深仇何时了的味道。”我喃喃自语。泽于忍俊不已,听不出我是认真的。

  我才吃几口,技安张又捧来一个餐盘,打开,香气扑鼻而来。

  “风味羊排佐熏衣草薯泥。这道菜的肉边骨是精华所在。”泽于笑笑:“我喜欢所有的菜一次上完,除了甜点。”

  我又笑了出来,笑到眼睛都流泪了。

  “怎么了?还是你喜欢一道一道上?”泽于有些慌张。

  “没,我只是想到这道菜还有另一个名字。”我边笑边擦掉眼泪,说:“叫愿做薯泥更护花之沉默的羔羊。”

  记得当时铁头说出这道菜名,我着实笑了十分钟之久。

  “你今天晚上怪怪的。”泽于只好陪笑,耸耸肩。

  好不容易笑完,泽于跟我开始聊我的生活。

  以前都是我听他说,现在他要求我让他多了解我一些。

  我于是从刚刚踏进等一个人咖啡店的寒假开始说起,起先说得很简单扼要,但后来我又犯了自己说故事时的毛病,越讲越繁复,越说越长。

  我承认一开始就对泽于一见钟情,也在每一次泽于换女友的时候小小心碎了一下,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能够在柜台后偷偷看着他、拿着拖把当忍者偷听他说话。

  泽于看着我说话,从他沉默却热切的眼神中,我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那个期待火焰般爱情的自己。

  莫名的,心中异样感动,彷佛在时光隧道的另一端重新开启某种甜蜜的、命定的循环,只要我伸出手,就可以轻易拾起由衷寄盼的东西。

  但我的心底,却已沉入一块巍峨巨石。

  “如果每天都有一张粉红色的纸条,我就会高兴的老半天。”

  我笑笑:“我注意到,粉红色纸条上的语句都特别令我开心。”

  “在社窝读书、吃泡面的时候,你一直都没注意到我常趁你不注意偷换筷子。”我闭上眼睛,泡面的蒸汽彷佛就在眼前:“只要偷换成功我就乐上好久,像小女孩终于遇见大明星笑个不停。”

  “每天收到一罐仙草蜜的时候我都感动不已,还因此掉过三十六次眼泪。”我伸出手抚摸空气:“每天都有值得期待的美好时光,每天都在实现梦想,每天都离你,再更近一些。”

  “泽于,你能够跟我说一声你很喜欢我,然后亲我一下吗?”我闭上眼睛,微笑:“我每天每天都在等待。”

  “现在?在餐厅里?”泽于的声音有些腼腆。

  我点点头,不敢睁开眼睛。

  然后,我感觉到唇尖柔软的触觉,还有异样颤抖的鼻息。

  “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他说,我睁开眼睛,眼泪正好落下。

  泽于满脸通红,但仍是绅士般微笑。

  “学长,你听过非洲有个叫甘什么的国家吗?”我擦掉眼泪,但没有用。

  泪水不断涌出。

  “非洲?甘什么的?那是哪里?”泽于摸不着头绪。

  “对不起,我一定要去查一下。”我全身发抖,站了起来。

  手里握着毫无响应的手机。

  “我……我不明白?”泽于错愕不已,完全不能理解。

  “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我的故事还没写完,一直都没有写完。”我的泪水无法克制,不断流下。

  泽于看着我,想要明白我正在说些什么。

  “学长,谢谢你的晚餐,但我想我还是不适合你。”我看着我的爱情,哭着:“我的脑袋里现在只装得下那个不知道叫甘什么的地方,还有一个硬要过去那里的大笨蛋。”

  泽于叹了一口气,无话可说。

  “技安张!”我看着站在墙角等待招呼的技安张,他跑了过来。

  “可不可以载我去一个地方,现在!”我擦掉眼泪:“然后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技安张立刻点头,脸上表情像是放下多年大石。

  “我从来没有想过再遇见你的时候会是那么快乐。”我拥抱技安张,又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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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十三章 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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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确定,我现在匆匆寻找的目的地,是不是爱情。

  不过,我的泪水告诉我,那是一段非常非常重要的记忆,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如果我现在没有赶紧坐上技安张的野狼机车催促他爆开油门,我跟那个甘什么的地方,相隔的就不只是几片海洋跟大陆,而是两年空旷的寂寞时光。

  “直直骑吗?什么时候要转?”技安张紧张地说,他骑的速度够慢的了。

  从以前他恶形恶状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他的胆子这么小。

  “那条巷子进去后右边第二条巷子,然后就快到了!你骑快一起啦!”

  我简直想伸手帮他催紧油门。

  洗衣店,铁门半掩。

  但我没看见阿拓的机车。他说过机车不会卖掉,会寄放在住在机场附近的同学家。也或许,阿拓只是将机车停在远一点的地方?还是计画改变,有人载他?

  “等我一下下,别走喔!千万别走喔!”我快步溜进铁门后,撂下一句:“不然别想我会原谅你!”

  我跑上楼,蹬蹬蹬蹬的声音通知他们我跑上来了。

  但金刀婶、金刀桑、铁头、铁头嫂都坐在椭圆桌旁发呆,我叫了一声他们才回过神,每个人的表情看起来都很惊讶。

  桌上的菜清洁溜溜,一点菜渣都没剩。

  却没有看见阿拓。

  “小妹,你迟到两个小时啦!阿拓一个小时前就走了。”铁头的笑容有点不自然,摸摸后脑勺。他的额头还有一点灰屑。

  “走之前他可是狂扫桌上所有能吃的东西,所以你要吃的话……”金刀婶歉然。

  “可恶,阿拓他干嘛不打电话给我!我临时有点事啊。”我气得跳脚。

  餐桌上的四个人面面相觑。

  “阿拓去过咖啡店了。”金刀桑抠抠头皮。

  “什么,他现在还在咖啡店吗?”我急问,转身就要下楼。

  “我是说,阿拓说他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去过咖啡店了,他现在当然不在那里。”金刀桑急忙澄清。

  “嗯?”我回头。

  “他本想去接你的,不过他看你不在就问了店员,店员说你今天终于能跟喜欢的男生在一起,还一起去吃晚饭,所以他就一个人过来了,也没打电话打扰你。”金刀婶接着解释。

  “我们本来还以为你跟阿拓会是一对呢,真是想太多。这不怪你。”铁头嫂试着安慰我。

  “别替阿拓担心,他今天晚上发神经猛笑,从来没看过他那么高兴。”金刀婶笑笑。

  “高兴?”我不解。

  “阿拓那家伙高兴就是高兴,那是装不出来的。”铁头拍拍脑袋。

  “那他现在跑去哪里了?去机场了吗?”我一下子全慌了。

  “他没说,不过还早吧?大概是去找朋友了吧?”不知道是谁说了这句话,总之我飞奔下楼,钻出铁门。

  技安张玩着手中的安全帽,身上还穿著饭店的黑色西装。

  “载我去另一个地方!”我喊道,跨上技安张的野狼后座。

  此时金刀婶跟金刀桑也跑了下来,拉开铁门,叫住了我。

  “他好象说要去看电影?”金刀婶一边说,一边歪着头打量技安张,眼睛越睁越大。

  金刀桑的头也歪了,在后面探出头的铁头也傻眼了。

  “我的天,你竟然因为这家伙没跟阿拓说再见?”铁头嫂也跑了下来,愣住。

  我没时间解释这么多,拍拍技安张的肩膀,冲出。

  技安张的野狼有够没力,也因为技安张实在太重也太没种,我们花了十几分钟才飞车来到暴哥家楼下,我简直气到没话说。

  “你以前欺负我的狠劲跑去哪啦!快一点快一点!”我用力捏着他的肚子。

  “你知道吗~我又在流鼻血了~”技安张的脸半仰,哭笑道:“他们刚刚说的阿拓就是蝴蝶刀阿拓对不对?难道你还要找他扁我出气?”停下车,拿出手帕塞住鼻孔。

  我正要上楼,却看见暴哥坐在公寓外侧的金属楼梯上,一个人默默抽着烟,脚边还有几罐空啤酒。

  “小妹,你干他马的甩了阿拓?有种。”暴哥将烟徒手抓熄,笑笑拋了一罐啤酒过来。但他看到技安张笨重地走下车,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阿拓没在楼上?什么时候走的?”我忙问,将啤酒接住。

  “四十分钟前走的。”暴哥瞪着我身后的技安张:“他只是来跟我打声招呼,说再见。”

  “他有没有说要去找魔术师还是夹娃娃机魔人?”我大声问,立刻又要上车。

  暴哥摇摇头。

  “等等,你可以走,但死胖子要留下来。”暴哥站了起来,技安张吓得后退了一步。

  暴哥的眼神写着。

  “你不要乱发神经,我们走。”我跨上车,叫技安张拿着啤酒坐后面。

  “你会骑打档车吗?还是我载你好了,顶多我骑快点。”技安张忐忑不安。

  “你要让我载,还是留在这里跟新竹砍人王一起喝酒?抓紧!”我转动油门,只留下一堆烟雾给正在咆哮的暴哥。

  竹东或竹北?先竹东的小才还是先竹北的仓仔?还是住在青草湖附近的阿珠?

  “你骑好快!真看不出来!”技安张在后面大叫。

  “如果等一下骑错了我还会骑更快!”我压低身子,看着时速表已经冲到九十。

  阿拓那家伙,怎么这么无厘头。

  如果你在乎我们之间的友情,就应该打电话给我,而不是擅自替我做决定。

  如果你认为我也在乎我们之间的记忆,就别走的那么快,应该相信我会去找你。

  如果阿拓是阿拓,就应该懂我。

  “技安张,你说的对,我要去找蝴蝶刀阿拓,你怕不怕!”我冲上竹师旁的明湖路,往青草湖猛力前进。但技安张实在太重了,至少拖垮了时速二十公里。

  “真的是那个阿拓?我看……我看不要吧!”技安张很紧张。

  夜晚明湖路幽幽暗暗,是热爱飚车砍人的有为青年的最爱。

  “嗯,跟我想的一样。下车!”我煞车,停在一户矮房子人家前,群狗狂吠。

  一个胖胖的女孩站在二楼阳台上,抽抽咽咽。

  “阿珠!阿珠!”我对着胖女孩大叫。

  胖女孩看到我,又是一阵凄厉的嚎啕大哭。

  “阿拓来过了吗?”我大声问,几只狗扑上竹篱又咬又叫的。

  “哇~~~来过了~~~”阿珠歇斯底里的大哭。

  “多久前?去哪里?”我急问。

  阿珠说半小时前阿拓来说声再见,至于他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

  “技安张,你没看见有位纯情少女正需要你吗?你当坏蛋当久了,偶而也该演演好人平衡一下。还有,你不想遇见那个阿拓吧?”我转头,要技安张下车。

  技安张猛点头,立刻下车,手里还拿着那罐啤酒。

  “我有你的名片!明天就把车骑去还你!一定!”

  我掉头冲下山,时间越来越紧迫。

  少了一百公斤的大累赘,野狼终于像头野狼,而不是大笨猪。

  时速,一百公里。

  时间,八点四十分。

  心跳,无法估计。

  我都说,我认识一个很有正义感,很有勇气的女生,她叫做思萤,思念的思,萤火虫的萤,她不但救了我,还教我骑野狼,还常常请我喝咖啡、跟我看电影、还猜对了金刀婶的菜名,今年夏天刚学会游泳就救了溺水的阿珠好几次……

  竹北,金宝戏院旁的小巷。

  仓仔家门口多了一台坏掉的拳击机,电路板跟工具箱散落一地。

  “阿拓?在里面啊。”仓仔吃着虾味先,指着屋子里面。

  我开心尖叫了一声,冲了进去。

  根本就空无一人。

  “你这个死胖子敢唬我!”我用力踢着夹娃娃机。

  “挪,这不就是了。”仓仔笑笑,拍拍投篮机上面的分数表。

  单场一分钟,可怕的一百四十二分。

  “阿拓说他今天运气超好,所以手感很顺,连我都未必挡得住哩!”仓仔啧啧称奇,捡起一个球丢给我:“试试看?”

  “我今天运气、差、透、了!”我远远站在门口,将球笔直地丢向投篮机。

  命中!

  没有别的地方了,阿拓现在一定在小才那里。

  我似乎只要控制车身,然后不断催紧油门就可以了。

  但我的心跳似乎跳的比车轮还要快,强烈的不安并没有被时速一百公里给摆脱。

  竹东,小才家的楼下。

  一老一少,一盘刚刚分出胜负的棋局。

  但不见阿拓。

  “阿拓刚刚赢了我第二次,才花了不到半小时,还有说有笑的,他说……”小才爸看着棋局深思,一副很难理解的模样。

  “他说他今天运气很好。”我呆住,喃喃自语。

  “你也听他说过啊,他还骗我他今天没碰上你。”小才爸继续深思方才的棋局,呢喃:“原来下棋运气也很重要。”小才拍拍我,我回过神。

  “十分钟前,阿拓骑机车去机场了。”小才一脸的沮丧,他还戴着那顶我跟阿拓合送的高帽子。

  “可现在才九点半,还没……还没十点?”我低头,蹲下,将头埋在膝盖里。

  小才也蹲下。

  “我还没来得及练出靠自己喷火,他就走了。”小才怅然:“我才差一点点就成功了。”我没应话,因为我后悔得说不出话来。

  “阿拓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找我的,所以要我把这个留给你。”小才说,我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小才脱下高帽子,让我看看里头,空无一物,然后伸手往里一探,居然抓出一件物事。是一双绿色袜子。

  “阿拓在搞什么我也不懂,大概是怕你脚冷吧,不过他忘记现在是夏天,笨死了他这胡涂鬼。”小才笑笑,将袜子放在我的手里。

  我呆呆地看着这双丑到不行的绿色袜子。

  记得仓仔说过,一个人这辈子第一次夹到的东西,就是那一个人人生的写照。

  我的人生是一只脖子爆开的长颈鹿,阿拓的人生,则是这双莫名其妙的袜子。

  我不哭了,最后还笑了出来。

  虽然我也不懂阿拓将袜子留给我做什么,多半是离台前的清仓大放送中太丑了没人要,所以只好寄在我这里。怪怪的,不过总算将我的心情逗开来。

  跟小才道谢后,我站了起来,将袜子塞在口袋里,准备离开。

  突然,我听见一声什么。

  “小才,你有没有听见什么?”我问,皱起眉头。

  “没有啊。”小才竖起耳朵,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但我又听见了刚刚那好象不存在的声音。

  “爸,你有没有听见什么怪声?”小才问,他爸没有理会,仍旧盯着那盘棋。

  但我的心跳了一下,因为我又听见了。

  我下意识冲到野狼上,发动引擎。

  “思萤,你到底听到了什么啊?”小才问,因为他看见了我脸上的笑容。

  “烟火。我听见了烟火。”我说,然后离开。

  我没有跟小才多解释什么,因为要说服他我远在竹东,却听见来自南寮渔港的冲天炮声,是多么不可思议、胡说八道。

  我没有刻意加速,因为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而且我发觉自己的心情已经相当平静,我猜想那双袜子可能有安定神经的医疗效果,也可以开始回想今晚的一切。

  我急着找到阿拓,然后呢?然后我要跟他说什么?

  在短短的时间里,又能说清楚什么?

  我就这样从泽于的眼前离开,几乎没有眷恋。我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说我有一点点喜欢阿拓,那也是从几个小时前开始的。

  那为什么,我刚刚感觉到这么惶急、这么后悔莫及?

  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想跟他说声谢谢,然后紧紧抱着他,跟他说声再见。

  那声再见,意义非凡。我不能想象阿拓离开时,竟没带着我的祝福。

  当我骑到南寮、辛苦地爬上海堤,伸直双手平衡、小心翼翼走到老地方时,果然见到满地的空烟火盒。

  我没有哭,因为阿拓一个人在这里放烟火的样子一定很快乐。

  也许就是他心中那份真诚的快乐,让我听见了遥远的烟火声,还有他的祝福。

  后来我慢慢骑着技安张的野狼,寻着名片上的住址回到市区,找到技安张白天学修车的车行,店正好刚刚打烊。我跟秃头老板说,请他帮我将车子还给技安张,今天晚上实在是谢谢他了,我对他从此只有感激。

  还了机车,我招了辆出租车回咖啡店牵自己的野狼。

  一路上,我不禁认真思考我对阿拓的感觉究竟是不是爱情,还是共同的倚赖。你救了我,我救还给你的那种依赖。

  阿拓这一去两年,足够我好好想上好几百遍了。

  “司机先生,你叫李忠龙,有没有外号?还是应该怎么叫你?阿龙?龙哥?”我不知不觉开口。

  “大家都叫偶大头龙,因为偶的头很大一粒。”司机歪着头,想了一下才回答。

  “嗯,是真的蛮大的,你当兵的时候一定塞不下钢盔呴?”我端详了他一眼,。

  “被你说中了,不只钢盔,马的安全帽我也戴不下,有次穷到没钱吃饭只好计画去抢银行,干,结果丝袜一套上去就被我撑破了,最后只好算了。”大嘴明自顾自笑了起来,我也大笑。

  “大头龙平常作什么消遣?有没有想过练铁头功?我有个朋友头没你一半大,不过他有练正宗少林铁头功,铿的一声砖头就在他额头上碎掉,挺可怕,他看到你一定觉得你很有潜质。”我说,想起了铁头。

  “铁头功?我还火鸟功咧都二十一世纪了,铁头功没搞头啦又不是拍周星星的电影。说到消遣啊,不开出租车的时候我都在练吉他手走唱,不过哈哈哈哈马的我逊毙了,找了好久才找到一间破餐厅肯收留我,挪,叫光影美人,有空来听我的野兽摇滚吶!”大头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湿湿皱皱的名片给我,我收好。

  “大头龙你好象很聒噪,那你喜不喜欢听故事?”我问,摇下车窗。

  “马的超爱,我满屋子的漫画。”大头龙显得兴致勃勃。

  “嗯,那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给我点意见,我有个朋友,他……”我这话才刚刚出口,就自己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啊?不是要说故事吗?还有十分钟才会到清大夜市啦!慢慢讲,讲的好我可以不收你的钱喔!讲的差点,也还可以打打折!”大头龙从后照镜的反射里看我,笑嘻嘻的。

  我也笑了。

  原来阿拓一直都在我身边,用他独一无二的方式跟我分享这世界。

  慢慢的,我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也逐渐转换,不知不觉。

  “再见了,飞机不会把你载去太远的地方。”我摸着口袋里的袜子。

  等一个人咖啡的故事,两年后再重写罢。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10
终章 大家,都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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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底开学后,我已是大二,不再是事事好奇的新鲜人。

  而等一个人咖啡店如预期打烊了。永远打烊。

  老板娘没有发喜帖,只是在店里小小地办了个派对,邀请所有愿意来的人。

  整个派对除了哭个不停的乱点王外,可以说充满了祝福跟怀念,连以前常常来的几个高中生都到齐了,所以我跟阿不思还是不能闲着,调了好几杯不知所云的咖啡,松饼烘了一个又一个,还开了好几瓶红酒跟香槟。

  派对上,我终于忍不住偷偷问微醺的老板娘,那一个她没说完的故事里的前未婚夫最后到底怎么了。

  “他啊,我知道他一直都在身旁看顾着我,不忍我孤单寂寞。”老板娘伸出左手无名指,微笑:“他在乱石崩云里,为我在这里紧紧系上了一条红线。”

  派对后一个星期,这对新婚夫妻就带着痴肥的苏门答腊启程去欧洲,此后连续好几个月我都接到不同地方的风景明信片,明信片后没多写什么,有时短短两句话,有时甚至只画了笑脸或意义不明的草草涂鸦。

  我不怪老板娘,我知道情人都有太多比写明信片还要快乐的事要做。

  ※※※

  阿拓走后,我学着开始自己画地图。

  地图上多了很爱听故事也很爱讲故事的出租车司机兼烂吉他手大头龙,喜欢拖着一只大行李箱来店里买新鲜咖啡豆的长发美女(她常常幻想行李箱里装了尸体),在酒店上班、同时交了十七个男朋友且乐此不疲的珍姐,以为自己是颗野生蘑菇的小学生大雄。他们丰富了我的人生,是我新竹地图的真正灵魂。

  常常我有种错觉,我以为阿拓也认识他们,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以后我一定会带他来认识你,因为你实在太有趣了!”我都是这么跟每一个新地图的成员说,高兴地期待着阿拓真正认识他们的一天,阿拓一定会很惊讶我是怎么发现他们的。

  ※※※

  当然,阿拓跟我之间共同拥有的新竹地图,我加倍珍惜着。

  每个礼拜天我都会到洗衣店吃饭,有时还会下厨帮金刀婶洗菜切肉,顺便偷学一些。

  在我升大三的暑假,金刀婶在高雄实习的厨师儿子出师了,台大儿子也考上了研究所,而铁头则发现他的后脑勺可以吸住汤匙等金属制品,目前他正在挑战吸住整个电饭锅。阿拓错过的豪华庆祝大餐可不少。

  另外,在发觉铁头的后脑勺像颗磁铁的庆祝大餐上,我也听到一件令我感动不已的秘密。

  “阿拓第一次被我们邀请来这儿吃饭时,他一直说很好吃很棒,然后发誓他将来一定要带喜欢的女孩子来这里大快朵颐一番。”金刀婶回忆道:“当时我就说啦,如果你这小子真的带意中人来,我就当场发明一道新的菜色,然后把命名的享受让给她。”

  这就是我之所以能猜到“鳗身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这道菜名的原因。

  这秘密在阿拓跑去非洲一年后我才知道,当时我已穿了那双绿色的怪袜子一整年。

  ※※※

  当然,我还得帮阿拓照顾那些身心幼稚的笨蛋,所以我每两星期至少去暴哥家看一次电影,避免他因为太无聊乱搞得太过分。

  不过暴哥还是幼稚到暴,这段期间我去警局保了暴哥三次,帮他包扎被砍的伤口五次,跟暴嫂一齐怒骂他为什么像个伐木工整天砍个不停,无数次。

  从前的暴哥大概很难想象现在的他会完全失去身为一个黑道份子的尊严吧。

  “别忘了我可是黑社会!黑社会!你们竟敢这样机机渣渣说个没完!”暴哥有一次被我跟暴嫂骂得走投无路,竟气得用牙齿咬酒瓶。

  “阿拓还有半年就回来,你再乱砍人,小心我不带他来了!”我淡淡地说,将酒瓶从暴哥颤抖的牙齿边抢回来。

  而家里影碟多得快堆不下的暴哥,在我的牵线跟建议之下在清大夜市觅了一间店面,准备正正经经开个租片店,每租五片送炒蛋一份。

  我想应该没有人敢逾期不还吧。

  立了业,当然也该成家。有了自己的家,男人多少会稳重些,不过暴哥对阿拓还是很有义气的。

  “阿拓回来我们再结婚吧,趁他不在怪不好意思。结婚看灾难片再适合不过。”暴哥对暴嫂这么承诺,当时我立刻拿笔写了份合约要他签名。

  阿拓跟我,可会是他们的伴郎伴娘呢。

  ※※※

  阿珠那边就好玩了。

  虽然她始终学不会游泳,不管我教她什么式,蛙式、自由式、仰式、蝶式,她都可以将它们游成千篇一律的水母漂。不过啊,她跟改过向善的有为青年技安张变成了男女朋友,等于赚到一个超级大浮桶,以后再也不必怕溺水。

  说起来我可是他们的媒人,因为那天我要技安张在阿珠家前下车,导致他被一条跃出竹篱的拉不拉多犬咬中了屁股,于是阿珠要他进屋子治疗受创的小屁屁。

  很色吧?再加上那罐暴哥丢来的啤酒,想必那天晚上一定是干柴烈火。

  “思萤,我只是暂时跟阿拿答张在一起,等阿拓一回来,我可是要跟你抢个你死我活!到时候我希望不管谁输谁赢,我们都还是好朋友。”阿珠认真的表情让我忍俊不禁。

  不过我当然还是说没问题啊放马过来吧嘻嘻。

  ※※※

  至于比技安张还肥一圈的仓仔啊,他真是个了不起的预言家。

  有一天晚上他在竹北家乐福摆的投篮机前乱晃,看见一个穿着高职制服的大美女正在玩,还连续丢出一分钟破百的成绩,投得香汗淋沥好不得意。

  于是仓仔冷笑了一声,一言不发丢进十元铜板,丢了空前可怕的一百八十分,再丢一次结果灌破了两百,让站在后面的投篮机美少女看了极为震惊。

  仓仔抖抖身子,接着在一旁的夹娃娃机神乎其技地连续勾出五个玩偶,那美少女于是走上前,问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我就是人称夹娃娃机教父、兼投篮机魔人、又兼勇猛拳击痴汉的竹北仓仔。”仓仔漫不在乎地说,他一定练习这句台词很久了。

  他说对了。不久后这对肥鵰与小龙女就在一起了,还生了一个可爱的小鬼头,叫小阿拓。虽然是个女娃娃。

  这个寓言告诉我,一个男人不管肚子有多大、头发有多乱、衣服如何没品味,只要他有一个无人能敌的特质,他一定能等到他向往的那个人。

  “你想出长颈鹿代表的人生意义吗?”

  仓仔抱着刚出生的小阿拓,硬是喂她吃父乳。

  我正在打勇猛拳击电玩,倒数第二关拿铁链的黑人我始终破不了。

  “硬要讲的话,大概是说我一直在引颈期盼喜欢的人吧?”

  我聚精会神,手指飞快连续敲击。搭搭搭,搭搭搭,搭搭搭。

  “那阿拓袜子代表的意义呢?想出来了没?”

  仓仔打了个呵欠,小阿拓一直哭,因为父乳很难吃。

  “不知道,大概是被我穿在脚上吧,哈哈,啊可恶!都是你让我分心啦!”

  我大叫一声,愤怒地踢着机台。我又输了。

  ※※※

  至于小才,他可了不起了。

  不过在提小才之前,要先说说乱点王后来的发展。

  等一个人咖啡店关了,我跟阿不思跟念成一下子通通失业。

  念成的问题比较简单,她原先就在找家教,才两个星期就找到了两个该死的“国中”生。但我跟阿不思还是比较喜欢在咖啡店工作,然而没有特色的连锁咖啡店并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内,而其它咖啡店的老板都不幽默,缺的是服务生而不是咖啡师,真是致命。

  直到有一天,我骑野狼载阿不思在市区乱晃时,竟发现有一间刚开幕、还没取名的咖啡店正在征人,而且橱窗上的征文很有意思,上面写着:“征阿不思、征思萤”。

  “百分之百,是乱点王开的店。”阿不思点了根烟,推开门。

  于是我们又开始干活了,许多旧雨新知都慢慢聚拢回来。但我们可没因为乱点王是老板就停止对他的唇枪舌剑,而乱点王显然也乐在其中,动不动就狂点些怪名字。

  老板娘以前的男友说得没错,有些事,一万年也不会改变。

  ※※※

  而小才,在我大三下的某一天穿着西装笔挺来到店里,戴着那顶红色的魔术帽。

  “最近忙吗?我爸说你来找过我三次。”小才还是一样削瘦如柴,但容光焕发的,完全没有落榜了八次大学应该有的样子。

  “还好,不过你到底跑哪里去?你爸神秘兮兮的,还硬要我陪他下两盘棋,赢了才肯告诉我。不用说,我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我没好气地说,冲煮着咖啡。

  “思萤,告诉你两件消息。”小才脱下帽子彬彬有礼鞠躬。

  我以为他要从帽子里拿出他那只会吃槟榔的鹦鹉,不料什么都没有。

  “喔,是什么事啊?”我问,请了小才一杯美景三河咖啡。

  小才微笑,然后突然从嘴里喷出火来。

  没有火柴,没有汽油,没有任何我看得见的辅助工具,小才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喷出火来!

  “啊!你会喷火了!你会喷火了!”我惊喜交集,但当然没问他是怎么办到的,因为那是每个魔术师,不,是每个人体师珍藏的秘密。

  “第二个消息,我上礼拜赢得了在美国洛杉矶举办的世界杯怪人怪事表演大赛,而且还是独一无二的冠军!除了三分钟内表演一百个人体才艺,靠的就是刚刚的喷火。现在就等阿拓回来时秀给他看了。”小才得意地将红帽子戴回头上,刚刚那杯咖啡竟无影无踪。

  “你真是越来越有大师风范了!”我兴奋地抱着小才,这真是太棒了!

  “你知道吗?当初阿拓刚刚当我家教的时候就说了,他要带他喜欢的女生当我第一个女粉丝,他说这样会为我带来好运,他果然料事如神。”小才也很高兴,根本不知道我的心又重重跌了一下。

  我永远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包括面对我自己。

  ※※※

  而泽于,那曾经我以为占据我全部灵魂的完美对象,虽然我们并没有在一起,但我们仍是很好的朋友,无话不谈。

  我只能说,他真的很有风度,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的初吻能够送给这样的白马王子,我至今仍然窃喜不已。但我们再也没有合吃过泡面。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没有跟泽于在一起,我只能说,泽于是个很棒的人,是那种愿意费心栽培一个美好的果实、专注准备一个大礼物送给心爱的女孩分享的那种人,当女孩发觉眼前的礼物一定会觉得自己多么幸福、多么受到照顾而感动不已。

  但阿拓却是另一个典型。如他所言,他从来不曾试图证明什么,他只是一直在身边,很自然而然地与我分享他平凡却动人的世界。

  没有哪一个比较好的问题,只有我是哪一种女孩子的问题。

  这点跟高三时困扰我不已的圆桌排列组合题目一样,谁跟谁会坐在一起的答案,其实早已从问题产生前就已经注定。我经历了两年才逐渐相信自己当初无意的牢骚,是一种隐隐约约的谕示。

  “真搞不懂我们这么适合,你也喜欢我这么久,最后竟然留下我一个人在五星级饭店里吃晚餐?现在想起来还是很糗。”

  泽于幽幽地说,他总是喜欢拿这件事来亏我。

  “如果你乖,又听话,哪天我心情好了再带你去吃什么叫真正一流的大餐!”

  我也幽幽地回话,举起双手的冲天炮:“不要怕不要急,等尾巴冒火了再放!一、二、三!”

  泽于他要跟我学的事可多了,改天还要教他用手接蝴蝶炮。

  仍是后话,泽于成了辩论社的传奇前辈,在他的指导下交大辩论社还是无往不利,常常出现在大赛四强之林,但我一直很逊,与最佳辩士距离仍旧遥远。不过没关系我反正也没想过这件事,反倒是杨巅峰那小子不仅当了社长,还拿下两次大比赛的最佳辩士。

  当然,我也照旧帮泽于打新女友的分数。而眼前这个,我给了九十九分。

  “如果有一天你改变主意了,随时告诉我。”

  泽于开玩笑地说,举起了他手中的肯亚。

  “别在你的女朋友面前乱开玩笑,把她弄跑了可别怪我,我赔不起。”

  我假装生气,递给他可爱的女友一杯巧克力脆片。

  泽于终于也等到了他的那一个人。

  我就说嘛,世界这么大,仓仔都有办法了,何况是你。

  ※※※

  “思萤,你别得意,至少胡萝卜会投我一票。”

  百佳哈哈一笑,抱着啃着大白菜的胡萝卜。

  “那可不一定,胡萝卜每个暑假都住在我家,还到处大便做记号!”

  我神气地说,摸摸胡萝卜的尾巴。

  这就是善良又不服输的百佳,我违背了当初的约定,但她一点都不介意。

  她说那就来场公平竞争吧,两年的非洲之旅会改变许多事的,所以她选择了一起等待生命中的那个人,也选择了被那个人等待。当然,百佳这天使般的女孩也释放了我心中隐隐的内疚。

  但百佳万万没料到的一件事,就是她自己。

  大三下的寒假,百佳闲闲没事跟思婷的山服社出团到观雾两个礼拜,在海拔两千多公尺的高山上跟一个大二的小学弟双双坠入情网,下山时就成了一对。

  世事难料,美好的事往往更让人难以想象。

  “我也搞不懂我在想什么,不过未来的事谁知道?阿拓还没回来呢,说不定他一回来我就芳心大乱喔!”百佳玩着我床头的长颈鹿,一边说又一边睡着了。

  不过百佳还是住在阿拓的旧居,胡萝卜也还是跟着她,我想就算阿拓回来了,百佳也不会将胡萝卜还给阿拓,她们俩一人一狗可黏的很。

  然后,我大四了。

  算算日子,如果没被狮子吃掉,阿拓也应该快回来了。

  大家,都很想他。

  乱点王的店装潢平淡无奇但气氛轻松,许多路人都不自觉进来喝杯咖啡、看看书报消磨午后时光,从此就变成了常客。越来越忙,我跟阿不思打算再找一个帮手加入我们,我问过百佳,但她正专心准备研究所甄试没有空闲。

  墙上挂着老板娘跟音乐家从埃及寄回来的大照片,金字塔前,苏门答腊趴在音乐家的脑袋上瞇着眼睛,老板娘的手里则捧着一个熟睡的小娃头。我常常跟乱点王呆呆看着照片出神,猛一回神时脸都笑僵了。说到结婚,抽到金马奖的哥回来了,现在在工地跟铁头学监工,我猜他跟文羚之间也快有个谱了吧。

  “小妹,你打算准备研究所考试吗?”

  阿不思熟练地拣选豆子,在炉里放进些许干果打算一起烘焙。

  “看到泽于常常抱怨写论文跟跑实验的事,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我笑笑,吃着自己做的松饼,不自觉看看墙上的日历。

  十月七号,这天好像有什么意义?想了半天却想不起来。

  这些年来我跟许多怪人当了好朋友,我发觉学历跟人生快不快乐没什么关系,重点是一个人生活的态度:能不能幽默地看待自己、以及这个世界。

  我想,冲煮一辈子的咖啡,或许就是我跟阿不思的浪漫吧。

  “阿不思,你一直都没跟我说过,当初弯弯为什么会被你从阿拓那边抢走啊?阿拓跟我说的版本模棱两可,什么努力就会成功啊我根本不信。”

  我突然想起这件事,乱点王老板也凑了过来。

  乱点王仍旧在追阿不思,即使他后来知道他钟情的对象是个拉子。

  这就是爱情的力量,每每使人疯狂。但谁知道接下来会又会怎样呢?

  “原来思萤喜欢的人的前女友是被你抢走的?怎么抢的?”

  泽于好奇地抬头,放下杂志看向柜台。

  他打算念博士班,看看能不能让近视破表不用当兵。

  “阿拓的秘密,最适合由专业的人体师来保管。”

  小才一边说话一边从鼻孔喷出七彩泡泡,肩上的鹦鹉嚼着槟榔。

  他现在是驻店高级人体师,每个礼拜收票公演的时候都吸引满屋子的掌声,偶而还会去东门城下免费表演。

  “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我要听。”

  坐在小圆桌旁的阿珠跟技安张也感到兴致盎然。

  他们都在网络上看过我写的故事,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是个谜。

  “这答案有这么重要吗?”

  阿不思酷酷地说,但她已经无路可逃,被我们团团围住。

  阿不思叹了口气,嘴巴才正要打开。

  此时,技安张的鼻孔突然流出两杠汹涌的鼻血,大家全吓坏了,一时手忙脚乱。

  “你怎么搞的?怎么说流鼻血就流鼻血?”

  阿珠匆匆拿着桌上的卫生纸塞住技安张的鼻孔,阿不思则打开冰箱拿出冰块包在厚布里,压在技安张的鼻梁上。

  “我有种很不祥的预感吶!”技安张发抖着,鼻血居然一时止不住。

  突然店门叮咚打开,一个熟悉的、愣愣的面孔踏进店里,还背着一个大包包。

  黝黑的皮肤,细长的双眼,还有那呆到不行的笑容。

  “我就觉得奇怪怎么夜市的店收了,在市区晃了一下,原来是搬到这里。”

  久违的爽朗声音,是阿拓。

  大家全静了下来,自动让开一条路,技安张则缩在角落发抖。

  “好久不见呢,刚刚回来吧。”我笑笑。

  这一刻我已经期待、准备已久,所以没有特别激动。

  只是,我手里开始忙着不停,先削了一个苹果,然后再将阿不思刚买的咸酥鸡一起丢进果汁机里。

  “是啊,本想先去找你再去跟百佳要胡萝卜,不过找你找不到正在苦恼的时候,竟然在这里看到‘等一个人’的老招牌,真是巧了!我还打算骑去问暴哥哩。”

  阿拓傻笑坐在柜台前,承认忘记我的电话号码。

  “离台前一天居然一个人跑去放烟火,你真没义气,然后去了非洲也没寄半张明信片回来,怎么?非洲有那么忙吗?忙着打猎还是剥人头皮啊?”我哼哼哼瞪着他,将一瓢生咖啡豆倒进果汁机,按下开关。

  果汁机吃力地运转,颜色极其古怪。

  “我到了非洲才发现我竟然没记下任何人的地址,超后悔!超笨的!当然也找不到网络可以连回来问啊,不过非洲真的很好玩喔!酋长还硬要把女儿嫁给我,我差点逃不回来!还好我跟大祭司玩二十一点赢了!”阿拓说完却哈哈大笑。

  我迫不及待,想要听他说说那些有趣的非洲行。

  “大笨蛋大蠢蛋!你不知道我家地址,难道不会写交大女二舍李思萤收吗?那么简单!”我气呼呼地看着他。右手将果汁机里的怪东西倒出来,左手拿滤网过滤。

  “啊!对!我怎么没想到这点!”阿拓大惊失色,震惊自己的白痴,一旁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时候到了。

  我深深挺起胸膛,吸入氧气,跟勇气。

  “罚你一口气喝完这杯李思萤特调!然后还有九十九杯等着你!”

  我愤怒地将怪东西倒在大咖啡杯里,推到阿拓面前。

  阿拓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那杯李思萤特调,然后又看着我。

  我的爱情故事,现在才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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