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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在线读--《功夫》作者:九把刀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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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八章 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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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过年期间,我跟阿义都在王功海里走来走去,而乙晶也一直都在岸上,守着一桶又一桶的姜汤。

  在海里行走,可以锻炼的项目可多了,在海底站稳可以练出极佳的平衡感,要能自由操控内力,才得以行走自在,在海沟中必须承受强大的压力与恐惧……虽然我尽量避免走进海沟。

  有时候,师父会叫我们在海底练掌。在海底,一切都变得沉重缓慢,凌霄毁元手慢吞吞地拍击着海底礁石,将我们的青春印在深深的大海里。

  初六,乙晶回到学校上辅导课,视学业为无物的我跟阿义则继续功夫特训,打太阳一出来我们就待在海底打捞垃圾,直到中午吃过饭后,师父便开始教我们凌霄剑法。

  师父交给我们一人一枝笔直的树枝后,于是,三人在海滩上开始了剑影流梭的习剑课程。

  一开始,师父只是简单地讲述剑法击刺攻防的大要点,并说:“剑法绝对不能拘泥于剑形招式,所谓有法即有形,有形便会有破绽,是以剑法无法,方为上乘剑法,若要无法,则须剑走快意,招去无踪。”

  阿义听得一脸迷惘,我则默默认同,毕竟这个道理在武侠小说《笑傲江湖》中,风清扬教令狐冲独孤九剑时,便曾说过类似的话。

  是以,师父并未仔细教导凌霄剑法的奥义,反倒是花了许多精神在训练我跟阿义在出剑招时的身法走位,教导我们如何以快速的身形补足招式上的贫乏。

  “师父,要不要先仔细教教剑招啊?一下子就要我们无招胜有招,会不会太快了?”我问,因为我的剑招颇为凌乱,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或许师父应当先教我凌霄剑法的基本招式,毕竟要大破大立也得要有被破被立的旧东西才是。

  “我忘光光了。”师父叹了口气,说道:“三百年了,这些剑招我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剑意……也罢,反正师父年岁有限,就直接带你们进入较高的层次。”

  师父接着要我跟阿义自由施展心中的剑法,并从旁观察,师父说:“剑法要能完全归属于自己,才是活的剑法,就算你们看过师父出招进击的方式,也不能囫囵吞枣地学,要将师父出招的意念转化成自己的剑意,才是上乘武功。”

  阿义并不想学剑招,所以非常愉快地在海滩上疯狂乱剑,师父看了摇摇头,说:“这种剑法的确是无招中的无招,可惜全都不堪一击。”

  师父看着手中的树枝,叹道:“蓝金这畜牲说对了一句话,剑是拿来杀人的,不是拿来练功的,真正的剑法,若要杀人,只要一招就足够了。渊仔,阿义,你们仔细瞧瞧。”

  说着,师父的身影急晃,在我俩的身旁飞快地窜来窜去,突然,师父的树枝在我们身旁的几块大石上凌厉疾刺,闪电般地出手!

  师父急停,站在目瞪口呆的我们面前问道:“渊仔、阿义,师父总共刺出几剑?”

  阿义开始数着身旁大石头的数目,我则脱口而出:“十七剑。”

  师父惊讶地说:“是十九剑,不错、不错,那你倒说说看,哪几块石头让师父给杀了?”

  阿义抢着答:“每一块!”

  我想了想,指着两块大石头说:“好像是这两块吧?”

  师父点头称许道:“不错,你的确很有天分。”说完,师父轻轻踢着那两块“被杀掉”的石头,石头登时碎出两条剑缝。

  阿义干笑道:“师兄果然不愧是师兄。”

  我自己也很惊讶,我居然大概瞧出师父风驰电掣般的出手,心中很是高兴,也许在这个连原子弹都发明出来的现代世界,我可称得上是过时兵器的天才。

  黄昏时,在回到彰化市的空空荡荡公车上,师父依然比手画脚地教我们身形挪移的技巧,看得几个乘客莫名其妙的,我跟阿义则专注地瞧着师父扭来扭去,在心中形塑着属于自己的剑意。

  我跟阿义就这样,每天清晨到中午间间断断在海底行走,下午在海滩上练剑,不,是自由创剑,有时我还会哼着流行歌曲一边舞剑,想找出属于我自己的节奏。偶尔我跟阿义也会效法以前的师父,在海潮中、海底挥剑,但是树枝往往承受不住潮水的力道而折断。师父说:“傻瓜,要将内力灌输到兵器上,当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跟阿义试了好几天都办不到,只好回到岸上跑跑跳跳击剑。

  只有到了晚上,我才回到冷清的家中,一天又一天,直到开学,我跟阿义的功夫经此特训已然突飞猛进,阿义能够对抗七种蛇毒了,我也可以对抗三十六条。我应当可以更强的,只可惜师父说他抓不到那么多条蛇。

  况且,一堆蛇盘在“穴”里,总是带来恶烂的腥味,它们于我们有功,总是不好在练功玩后吃掉筋疲力尽的它们,还得费心回到深谷悉数放回。

  开学后不久,爸回来了。

  我的“穴”因此再也不是“穴”了,几个临时工重新砌好了两面墙,也顺便把楼下客厅墙上的大洞补起来。这当然是爸的命令。

  也因此,家里的客厅又沦陷了,成为死大人们言不及义兼烟雾弥漫的欢乐场所,无聊的大笑声空洞地回绕在厅堂。

  我也不多说什么,还没脱下制服,书包还挂在肩上,就一掌一掌将房间打出一个大洞,足足打了十六掌,才将房间“复原”完毕。不过我没有将师父后来一剑凌空砍掉的那座墙一并轰掉,毕竟强风从两方向灌进来,东西都给吹得乱七八糟。

  爸当然很生气,把我叫到客厅训了一顿,各位叔叔伯伯也好言规劝我不要乱拆房子,我只是冷冷听着。

  以前的我,还会努力陪着笑脸,假装很享受死大人恶烂的温情,但现在,我连朝那些死大人正眼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他们可以马拉松式讲那么无趣的话,难道真的没事做了吗?

  叔叔伯伯一边好意规劝我当个好孩子,一边质问我哪儿学的功夫,而一九八七年当时的台湾,跆拳道馆开得到处都是,所以我随口说我练跆拳道已经不小心练到黑带。

  反正爸根本就不清楚、也不愿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学过跆拳道。

  王伯伯的手裹着厚厚的中药,散发浓烈的麝香,坐在爸爸的旁边乱嚷嚷,讲述着我除夕夜时凶神恶煞的模样,爸越听越气,毕竟我使他大失面子。

  我静静地听着,满脑子都是变化无端的剑招,直到有东西刺向我的脸,我才恢复神智。

  恢复神智时,我的手指夹着一支鸡毛掸子,一支原本要挥打我脸的鸡毛掸子。

  而王伯伯的左手,正拿着鸡毛掸子。

  他竟然要代替我爸教训我?

  “左手吃饭方不方便?”我看着王伯伯那只猪。

  “你还敢说!还不快把手放开?”王伯伯气得大叫。

  “以后你就用懒叫吃饭。”我左手指夹着鸡毛掸子,右手抓着王伯伯完好的左手,溜滴滴转了一圈。

  我背起书包,去厨房拿了两个菜上楼,客厅里则又被王伯伯的哭声占据。

  没有人敢拦住我,没有人敢叫住我,我就这样上楼,关起房门,拿起高音笛练剑,幻想自己正在使黄药师的玉箫剑法。

  又过了几个月,师父跟我在小小的房间中身法腾挪,剑影霍霍,师父扮演假想敌的角色启发我改善攻击的方式,属于我自己的剑法便一点一滴地形塑出来。

  阿义也会跟师父在房里来场怪异的龙争虎斗,阿义的怪剑虽然依旧乱中无序,但在数十次攻防演练后,居然也创造出一种诡异且极少重复的剑招,很能在凶险的情况下,以奇招令师父大吃一惊。

  “你们两个最近都很有长进,很好、很好,渊仔承袭我的快剑,阿义则悟出奇形怪剑,都很好,而拳脚招式大抵由心而发,跟剑法无法一样,以绝快的身法灵动补招式不足,日夜练习,随心创招,磨出自己的手脚。过几天我们便开始练轻功,轻功有成的话,对身法大有益处,剑法拳脚都能更上层楼。”师父嘉许道。

  “师父,你在蓝金屠杀武林时躲起来练剑,不是悟出什么掌剑双绝?你不是说掌剑双绝惊天地泣鬼神?怎不教教我们?很难吗?”我大汗淋漓地说,摸着刚刚用来当剑的桌脚。

  “对呀,就算不教我们,也使给我们看看,让我们开个眼界。”阿义同样满身大汗,手中的扯铃棒敲着地上。

  师父难为情地说:“其实我也忘了,三百年了,一牛车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张大嘴说:“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阿义也笑道:“哇!不是说那蓝金也没死?那师父遇到蓝金怎么办?唯一制敌的最强武器就这样忘光光?”

  师父坐在我床上,爽朗地说道:“忘光光也无妨,与蓝金生平最后一战或可期,或不可期,更是无法预算,我年岁已大,蓝金虽小我几岁,却也敌不过岁月催人,加上天大地大,说不定两人永无碰面之时,都将白发而死吧。”

  我问道:“虽然天大地大,但蓝金终归是师父的仇敌啊,为什么师父不到处找他报仇?”

  师父从布袋中拿出一个黑锅子,说:“报仇虽然也是正义,但我一直记着祖师爷的教训,既然蓝金可能在广大天下的任何一处,我找着他的机会便十分渺茫,与其花大量时间寻找他复仇,不如说,培养正义的力量才是我最重大的责任;而这分责任将来也会加在你们的肩上,你们一定要青出于蓝,一定要身怀绝世武艺,一定要相信自己,如此才能跟社会里无穷无尽的邪恶力量搏斗。”

  师父说着说着,已从布袋里拿出一堆简单食材,阿义问:“吃火锅?”

  师父点点头,说:“我在山里摘了些野菜,宰了些小兽,用内力滚烫锅汤就可以吃了,这也是练功夫的好处。”

  于是,师徒三人将山间野味胡乱丢进锅子,加了些水,便轮流用内力煮火锅,香味四溢。

  用内力滚烫的火锅特别好吃,且非常值得推广成全民运动。

  不必耗电,也没有烧木炭造成的空气污染,还可以锻炼身体,随手可吃。

  题外话,此后我们师徒三人便常常用内力煮火锅、煮稀饭、滚白煮肉、烫青菜吃,师父偶尔会将内力鼓荡到极致,用极烫的手掌来个山笋快炒山兔,为内力大餐加菜,不过我跟阿义都不吃师父的快炒就是了。师父的手好脏。

  师父一边喝着野菜汤,一边说:“以后你们轻功大成时,不管是偷袭或是逃跑的本事都够了,师父便带你们真正行侠仗义,体验真实的武林。”

  阿义点点头,说:“不过,我们到底要偷袭谁还是暗杀谁?被警察抓起来的话怎么办?难道真的跟他说我是在行侠仗义?”一边舀起火锅汤里的红萝卜。

  师父说:“到时候就知道了,师父晚上教你们武功,白天你们上学堂,师父就到处调查为恶之人。唉,每个社会都有行恶之人,有的出手教训一顿便算,有的却必须斩之后快。”

  我两掌搭着锅子,运着内力说:“师父,现在社会不大一样了,警察虽然有好有坏,不过好的警察还是占了大部分,为什么不把坏人抓给警察处理就好了?”

  阿义也说道:“对啊,我看电视里的好人,他们的朋友虽然被坏人杀掉了,但好人把坏人抓住后,虽然很想一枪杀掉坏人,但最后还是很硬气地说一声什么交给司法来审判啦,或是你这种人渣还不配脏了我的手之类的,然后就把坏人交给警察了。”

  我继续附和道:“电影的最后都是好人拿枪指着坏人的头,坏人一直在求饶,然后有一堆好人围着他们,一直鬼叫鬼叫,叫好人不要冲动,说司法会给你一个公道,要不然就是哭着劝好人把枪放下,说什么‘你要是开枪杀了他,不就跟他一样了吗?’这种话,那个好人虽然一堆亲朋友好都被杀了,但最后都会无奈地把枪放下,骂坏人一、两句就交给警察处理了。”

  阿义来上一句:“不过那个坏人常常有够笨的,还会趁好人转过身时偷袭好人,才让好人有不得以杀了坏人的结尾。”

  师父说:“你们在说什么我都没看过,不过,师父不会干预你们心中正义的样子,总有一天,你们都会成为大侠,都会遇到棘手的局面,也会面对被迫出手的压力,不过,只要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师父都相信你们。”

  我跟阿义当时听得不很明白,不过在我的心中,师父的话正跟武侠小说里的正义情境开始对话。

  金庸武侠小说里,很少看见警察,也就是捕快。

  古龙武侠小说里,常常看见捕快,但都是逊脚或恶人,真正调查离奇命案缉凶的,却是不具衙门身分的陆小凤、楚留香等人。

  而武侠小说里的世界,总没看过大侠杀了坏人后去衙门说明案情的,江湖恶霸明目张胆在大街上杀了一票人,也绝少看过捕快勤劳地出动,就算出动了,常常也只是炮灰的角色。

  维护江湖和平的,几乎都是随自己意思出手的英雄。

  如果英雄出手前,还要翻法条查察,或是出手后还要拎着一票坏蛋去报案的话,就显得这个英雄好逊、好多事,一点也不洒脱了。

  又,小说里的英雄常常说:“这次打断你的狗腿,下次再让我知道你的恶行,就废了你一对招子!”或是类似的话。因此,江湖的恩怨不是在衙门里裁断的,而是英雄一个人评断的,或是一票英雄集团评断的。

  不过从反方向来看,江湖恩怨同样也是由恶霸匪人决断的,他们仗着一身本事作恶多端,有着另一套邪恶哲学。

  我想,既然衙门无力,英雄只好多学点本事,以免江湖上太多厉害的坏人搞得老百姓要死不活的,那就不大妙。

  不过师父会怎么出手制裁坏人呢?

  现在坏人手上的黑星手枪怪强的,我可不会空手接子弹。但话又说回来,师父的无形剑气也暴强的,拿着桌脚远远朝坏人一挥,坏人来不及掏枪就被切成两块了……但,难道师父要教我们杀人执行正义吗?

  也许我们该当个窝囊的大侠,把坏人的黑星手枪劈掉后,把他揍一顿送给警察就好了。窝囊一点没关系,杀人太恐怖,还要处理同样恐怖的尸体。

  想到这里,我就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了。

  “在想什么?汤滚啦!”师父说,夹起汤里的螺肉。

  我将手掌拿开,盛了碗山菜,说:“师父,那场决战最后究竟怎么了?”

  阿义的脸给碗里的热气蒸糊了,说:“还有啊,师父你怎么活过三百年的?难道有乌龟长生诀?教一下、教一下。”

  师父手中的碗停了下来,踌躇着什么。

  时光,又悄悄回到那个黑暗、几乎无法呼吸的地穴里。

  我的手掌被蓝金的无形气剑刺穿,却硬是在他脑门上印下一掌,可惜气劲已衰,只打得蓝金踉跄一退。我见机不可失,拿着剑往前一轮狂刺,却只是刺进无声无息的空气里。

  回想起来,当时我太仓皇了,居然一得手后便急着抢攻,却让阴狠的蓝金趁机隐匿在剑风里,像鬼一样消失了。

  我再度闭住气息,将左手掌贴着大腿,让血慢慢沿着大腿流下,以免滴血声引来蓝金的剑。

  在黑暗中对抗黑暗,我的心境却再无害怕,只是专注地寻找身负重伤的恶魔。

  蓝金在我刚猛无俦的掌力下受了内伤,左肩跟喉头各中我一剑,天灵盖又挨了我一掌,即使在这样的优势下,我也必须冷静沉着,才能为苍生除害。

  但蓝金似乎与黑暗融为一体,一点声息都没有。

  “难道蓝金死了?”我不禁自问,手中的剑却不同意。

  突然,我的喉头一凉,接着喉间大痛,我的剑迅速向前一递,却刺了个空,一阵金属击地声中,我便往后飞出。

  原来,蓝金在黑暗中屏气凝神,以极慢的速度摸黑运剑,不动声色地找寻我的位置,等到他的剑碰到我的喉头时,便重下杀手刺喉,我击剑向前时,蓝金却弃剑移位,往我胸口烙下重重的一掌。

  我撞上地面时,手中的剑已震脱,我还没爬起,肩上又挨了一掌,原来那蓝金听到我坠地位置,来不及拾剑便冲过来给我一掌,贼梆子,很好,我就怕他躲起来,他这样赶来送我的命,我便顾不得见招拆招,揉身而起,跟他一掌一掌硬干!

  我的喉头不断出血,胸口又受了极重的内伤,但我掌上的真力却是不断加重,一掌一掌都夹带着猛烈的破空声,那些声音似乎是武林上千上万条人命所发出的凄厉呐喊。

  而蓝金内力虽不及我,却也仗着黑暗,勉强逃开我大部分的掌劲,偶尔还以气剑割画着我的身体,就这样,两人靠着一股狠劲在黑暗的地穴中展开武林中最凶险、最激烈的最后决战。

  蓝金虽是武林前所未有的奇才,招式身法又冠于天下,但我说过,仁者终究无敌,我不顾性命地使出掌剑双绝,凌空掌力绝不输给蓝金的气剑,满脑子想求仁得仁、诛杀恶魔,终于,我抓住蓝金的身法,硬碰硬与他掌掌相连,拚起内力来了。

  你们该知道,纯粹的内力对决是最凶险的,因为避无可避、躲无处躲,就算是胜了,我也将大耗真元,再加上身上的伤势,说不定只是比蓝金晚死几刻罢了。

  我跟蓝金就这样鼓荡真气相抗,我的内力凶猛似怒潮,而蓝金的内力如山崩落石,滚滚奔来。

  怒潮与崩石,几乎炸裂了彼此的气海。

  但,时间一刻刻过去,我的内力渐渐不支,神智也逐渐模糊,而蓝金的内力也大为衰竭,但微弱的攻势却依旧向我袭来,好像没有止尽似的,我咬着牙,不断在体内百穴搜寻一丝一毫的真气,将之汇聚起来对抗死亡边缘的蓝金。

  我不晓得为什么内力应当比我弱的蓝金,能跟我力拚到这种地步?他真是可怕的敌手,体内残留的真气竟也源源不断,而我却逐渐耗干每一滴能量。

  就当我几乎没有一丝真气时,我发觉从蓝金双手传来的攻势,也气若游丝了。此时,我的耳边飘来了羞涩柔软的歌声,那歌声是那么熟悉、那么动人,我知道,是花猫儿来接我了。

  于是,我笑了。

  这一笑,就这样过了三百年。

  “啊?”我疑道。

  “我跟蓝金就这样,掌贴着掌,倒在诡异的地穴里,直到三百年后,才抖落身上干燥的黄土,神智不清地走出沉闷的地穴。”师父的声音,也陷入了难以相信自己说辞的颤抖。

  “就这样走了出来?好像睡醒一样?”阿义听得出神,碗里的汤早凉了。

  师父皱着眉头,说:“三百年的沉睡虽可说极为漫长,但醒了就醒了,也不过是大梦一场。”

  我极为迷惑,正要说话时,师父又说:“若要算起来,我醒来的那年正是公元一九七四年,这惊人的事实我当然是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我经历了不少事情才知道的,至于我是怎么醒来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说到底,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这当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我说:“嗯,最重要的是,师父为何在地穴里躺了三百年还没死?”

  师父摇摇头,说:“这也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我醒来时,蓝金已经不见了。”

  片刻,我的心悬着,呼吸停滞。

  师父深深地说:“蓝金不见了,只留下两个字。”

  我跟阿义屏息听着。

  “等我。”

  师父的眼睛就像看到黄沙里的两个大字,瞪得老大。

  我跟蓝金的内力在三百年间,一直没有真正耗竭过,这跟凌霄派的武功原理很有关连。我跟蓝金在对峙的过程中,彼此都将对方的潜力带了出来,两股真气在我们的体内,从激烈的对抗,变成来回循环的过程,那些精纯的内力从未真正离开过我们两人之外,让我们即使昏睡,身体却像泡在由内力包覆的蛹一样,令我们苟延残喘。

  此外,地底中污浊的毒气使我们闭气闷打,直到生理机能几乎停顿,我们都在千年未见过一丝阳光的毒气中互斗,于是地穴里充满了各种命运恶作剧的条件,毒气使我们像活僵尸一样,假死了三百年。

  直到有一天,一群乡村农夫在地穴的头上凿井取水,井洞使穴内的毒气慢慢散去,就像封印的古老魔咒被解除,我渐渐醒了。

  醒了,身体当然好些迟钝,神智困顿不已,洞穴里只有一丝丝微光从远处透下,却已令我睁不开眼,当时我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两个时辰?半天?一天?还是一个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蓝金不见了。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力爬了起来,看了地上蓝金的留言后,我只是怀疑我为何没被先醒来的蓝金所杀,我一边摔倒,一边想着这问题,后来,我看到了游坦之苍白无血色、无腐烂的尸体,又在附近看到冰凉的长铁链,以及更加冰凉的李寻欢。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看到了远处森然林立、成千上万的石像,这才令我大吃一惊。

  你道是啥?

  原来,我跟蓝金搏杀的死亡地带,竟然是历史千古之谜的秦皇陵!

  当时,我当然不知道那些慑人的武士石像是秦皇地宫的陪葬品,不过我也没时间为之感到兴趣,我只是站着活动筋骨,努力调适三百年未曾移动过的身躯,捡起地上失去光彩的宝剑后,便吃力地爬出地穴。

  好不容易出了地穴,我看见一群穿着怪异的人们吓得往后跑,嘴里像是叫着:“又一个怪物!”

  当时我更确定,蓝金的的确确先我一步离开。

  他果然是个难缠的恶魔。

  后来,我漫无目的地走出景象怪异的西安胡乱逛着。一路上,被人指指点点我的奇装异服,一说话,就被人当疯子,还挨了好几顿莫名其妙的打,当时我身上的武功未复,挨打都是真正的挨打,每一次我倒在地上,我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毕竟一睡跨越三百年这种事,在哪里都会被当作疯子,毫无疑问。

  唯一支持我信念的,只有三件事。

  一,是师门交托的使命,正义需要高强功夫,堂堂浩气必须传承下去。

  二,是在我内心久久不能平息、那股对蓝金的仇恨,这股仇恨并未随着三百年逝去的时光消失。

  三,当然是在我耳边,陪伴了我三百年沉睡的歌声,花猫儿的歌声并非要将我带往另一个世界,而是鼓励着我,要我当一个她心中永远的英雄。

  “然后呢?”阿义问。

  “然后,我那口师父相赠的宝剑被一群自称公安的恶霸抢走,还打昏了我。”师父落寞地说:“我找了个清静的鬼地方,重新练习凌霄内功,过了大半年,身上的武功全然恢复后,我才出山寻找命中的徒弟,想将一身的功夫倾囊相授,也在寻徒的过程中,逐渐对三百年后的世界有所了解。”

  师父放下碗筷,继续说:“但,在中国行走五年后,我居然无法发现能够感应杀气的奇才,所以我抢了一个你们称作人蛇集团的流氓团,一个人驾着人蛇集团的小船,来到台湾,莫名其妙安顿下来后,偶尔会划船到扶桑或什么菲律宾的地方寻徒,船要是翻了,我便在海底赶路,唉,这些年就在奔波中度过了。”

  我有些感动,也有些害怕,说:“那蓝金呢?他要你等他做什么?他找得到你吗?”

  师父点点头,说:“我之所以不找蓝金寻仇,除了我亟欲寻找正义的种子外,他留下的那两个字也是很大的原因。蓝金若是不杀人,我是永远也找不到他的,承着老师祖的交代,如果蓝金不再为恶杀人,我似乎也没有找他复仇雪恨的必要。若是他单纯想杀我,当初他醒来时,就可以拿起地上的宝剑,轻轻松松就可以送了我的命,所以,他留下那两个字,便是极有把握找到我,将复原后的我杀掉。既然他会找到我,那很好,我便专心寻找徒弟,培养世界上最后一批会高深武功的大侠。”

  我听着师父诉说三百年前的过往,终于信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怪事。

  师父身上的武功是万分真实、厉害得恐怖,这在二十世纪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但若放到远在三百年前的中国明朝,那一个大侠来大侠去、剑花乱舞的世界里,这样惊奇高强的武功才有点真实感!

  有这样一身无与伦比的武功,加上洞穴里奇异的环境条件,当然有可能在秦皇陵里熬过三百年!

  但,有一点还是满怪异的。

  “师父,还有一点怪怪的。”我突然说:“你掉在地穴里的时候应该是二十三、四岁,那你在一九七四年醒来时虽然是三百二十四岁,但实际上应该还是只有二十四岁,今年一九八七年,师父应该只有三十七岁吧!怎么会看起来这么老?”

  师父遗憾地说:“这或许是时间的恶作剧吧,时间让我莫名其妙地睡了三百年,又在三百年后剥夺我的青春,使我一年一年加速老化,我感到时间催人的压力,所以才会用这么激烈、不讨人喜欢的手段让你拜我为师。”

  阿义捧着凉掉的火锅,运起内力煮锅,说:“这就叫副作用啦。”

  我想起了同样遭受穿越时空副作用的蓝金,心想:也难怪师父不主动找蓝金,因为太浪费宝贵的时间了,蓝金虽然小师父两岁,但加速老化的副作用也一定使得蓝金变成白发老人,说不定来不及交手就会死了。

  师父一定认为报仇事小,功夫与正义的传承事大,所以焦急地寻找到我之后,便拿毒蛇乱咬我跟阿义、逼我跟阿义在海底走路,种种危险的练功方式,都是要赶在老死前使我跟阿义成材。

  至于魔王蓝金,等他寻来台湾,我们师徒三人联手毙了他就是。

  这一晚的火锅,在三百年的谜团解开中,滚了又凉,凉了又滚。

  而我跟阿义的习武热血,就此真正燃烧。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九章 纸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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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餐一起吃顶刮刮吧?”乙晶握着我的手,笑着说。

  “今晚可不行,师父要教我们轻功哩!”我牵着乙晶,走在八卦山的大佛下。

  放学后的八卦山,特别是有名的观光景点大佛附近,都会涌上一群穿着制服的学生……位在八卦山上的彰化国中与彰化高中的学生。

  “真的?你们的进度表会不会列得太快了点?”乙晶的眼睛好灵动。

  “是太快了点,不过师父有他的苦衷,况且,我是武学奇才嘛,早点学轻功有好无坏。”我说,此时,我注意到大佛下卖烤鱿鱼的小贩旁,站着一个外国人。

  金发的年轻外国人。

  “我可以去看你们练轻功吗?”乙晶随即又说:“我跟家教老师说一下,改天再补课好了。”

  我点点头,开心地说:“好啊,师父一定很高兴的,他常常说,你是我的花猫儿。”

  乙晶奇道:“我是你的猫?”

  我没有将师父说的悲惨故事说给乙晶听,因为师父不肯将恐怖的江湖过往让师门外的人知道,一方面是故事本身太过怪异,太难取信于人,另一方面,师门的事就交给师门解决吧。

  我一边跟乙晶坐在大佛前的阶梯上讲话,一边好奇地观察那金发年轻人。

  那外国人正拿着刚买到的烤鱿鱼笑着,一边打量着过往的学生。

  “他几岁啊?外国人的样子很难看出年纪耶。”乙晶也看着那外国人,又说:“不过他满帅的。”

  我有些吃醋,于是,我打开烂烂的书包,撕下数学课本的一页,折成一架纸飞机,说:“看我作弄他。”说着,我带着乙晶走到外国人的正后面。

  乙晶知道我在吃醋,笑着说:“别玩啦,出人命怎么办?”

  我哼了一声,说:“纸飞机而已。”说着,我将一点点内力灌入纸飞机内,说:“看我自己发明的独门暗器。”

  我轻轻将纸飞机射向那外国人的脖子,想吓他一跳,因为纸飞机灌注了我一丁点内力,所以那外国人的脖子稳被叮出一个胞。

  那外国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烤鱿鱼,当然对从身后突袭的纸飞机一无所知。

  但——

  那外国人头也不回,只是突然弯腰低下头,纸飞机便直直地从他的头上飞过。

  我正觉得那外国年轻人实在走狗运时,他竟转头向我一笑,阳光灿烂的微笑。

  实在是个帅哥,至少,比马盖先帅上十倍不止。

  外国帅哥举起吃到一半的烤鱿鱼,向我笑着致意,我只好干笑了两声。

  就这样,大佛下。

  一只纸飞机画出了难以想象的世界。

  纸飞机撞上石狮子,摔在地上。

  “你好?”挺标准的中文。

  金发年轻人的笑容,在夕阳的金黄下更显灿烂。

  乙晶用手肘轻轻撞了我一下,我只好看着那金发年轻人,不好意思地说:“你好。”

  金发年轻人好奇地打量着我跟乙晶,友善地说:“学生情侣?”

  乙晶忙摇手,我却瞧那外国年轻人中文说得挺溜的,忍不住说:“你国语说得很好耶!”

  金发年轻人大方地说:“谢谢,我很喜欢亚洲文化。”说着,金发年轻人拿着快吃完的烤鱿鱼,一边笑着走向我们。

  真是令人窘迫的时刻,我并不喜欢跟陌生人相处。

  乙晶知道我的个性,于是拉起我,向那金发年轻人说:“我们要去补习了,先走啰!祝你在台湾玩得愉快!”

  那金发年轻人点点头,笑说:“台湾学生真是忙碌。”

  我牵着乙晶走下大佛前的石阶,回头向金发年轻人礼貌地说:“再见。”

  金发年轻人咬着烤鱿鱼,笑咪咪地说:“一定会的。”

  一定会的。

  这老外用的道别语真是奇怪。

  毕竟是老外。

  “你们要怎样练轻功啊?”乙晶拿着珍珠板做的玩具飞机,好奇地问。

  “不知道,师父一向出人意料。”我开玩笑说:“怎样练都好,不要一股脑把我跟阿义从高楼大厦上推下,那样太速成了点。”

  乙晶哈哈大笑,说:“说不定要你们背着大水桶,在楼梯间一直青蛙跳。”

  我摇摇头,说:“我跟阿义在海底走来走去,已经练出你想象不到的腿力跟耐力,就算是背砖块也难不倒我们,所以这次师父想出来的点子一定很恐怖,你想想,哪有师父拿毒蛇咬自己徒弟,用来练内力跟掌力的?”

  乙晶瞧瞧巷子里并没有人,小声说:“趁没有人看到,让我看看你的腿力有多厉害好不好?”

  我见四下无人,于是挑了电线杆下的半块砖头,轻轻一脚踩碎。

  乙晶看得两眼发直,我却说:“其实砖头本来就不够硬,我不必运内力就可以踩碎了,不过大石头就太硬了,我没法子。”

  乙晶一脸困惑,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愣了一下,说:“什么奇怪?”

  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的武功为什么会这么强?”

  我呆呆地说:“为什么?好奇怪的问题,我这几个月可都是非常努力在练功的,怎么不会变强?”

  乙晶还是很疑惑,说:“我知道你练功练得辛苦啊,可是,才短短几个月,你就可以用手打破墙壁,还可以在海底闭气走路,用内力逼出毒血,你不觉得你进步太快了?”

  的确。

  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奇怪。

  我看过电视上的气功表演,那是一个叫“强棒出击”的节目,记得某天请来一个满脸皱纹的国术气功大师,听主持人说,他可是国宝级的武术家,当天,他用内力使得锅子里的水上升了两、三度,也表演了一掌碎掉几块砖头的硬功夫。

  但——

  我能在几分钟之内,就用内力煮沸一锅汤。

  我没试过以掌碎砖,但我确定胞自己一掌掌轰掉整片墙壁的功力,远在娘娘腔的碎砖之上。

  但——

  我才练了几个月的功夫。

  阿义也是。虽然他满不济的。

  “因为我是武术天才。”

  我说,看着乙晶的大眼睛。

  没错,我是天生就能感应杀气的天才,千万人中选一的。

  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那你会变成大侠吗?”

  我点点头,说:“会。也许,我是天生注定的大侠命,所以才具有这方面的天分。”

  我一说完,我立刻想到师父的死仇,震铄武林的超级天才——蓝金。

  拥有习武的上佳天分,却没有行武的侠骨仁风的坏蛋。

  也是因为这个坏蛋,中断了江湖中的武功传承,使得真正厉害的民族绝技几乎失传;八国联军会这样欺负我们,逼我们签下什么不平等条约,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失去超级武功的中华民族,当然敌不过洋人的船坚炮利!也害得号称国宝级的武学大师,只能上上电视节目,表演用内力使温度计变化、敲敲几块砖头。

  真正流传下来的无双神技,只能借着三百年的漫长假死,最后才从黄沙里爬出来,重见天日。

  偏偏师父又强调习武之人,千万要有真正的行武之心,真正该出手时才能出手,对于表演这类的事,师父从未想过。

  至于我,当然也赞同师父的观念,但,这样带着一身武功,走在空洞流水的人群中,终究,终究有些落寞。

  大侠总是落寞的。

  乙晶的手突然紧紧地牵着我。

  “有个大侠在旁边,真好。”乙晶的手握得好紧好紧。

  “谢谢。”我感到有种比内力还汹涌的东西,从乙晶的小手中传了过来。

  “干嘛谢?”乙晶露出古怪的表情。

  “不知道。”我的表情一定也很奇怪。

  我一个国中生就算只当乙晶的专属大侠,也十足开心了。

  “嘿!看看你能不能追到它!”乙晶笑着,射出手中的珍珠板飞机。

  珍珠板飞机滑向天空,我放开乙晶的手,正要追出时,我却无法动弹。

  杀气!

  “怎么了?”乙晶察觉我脸色翻白、手心发汗。

  “不要说话。”我的心脏快停了。

  第一次……如此阴风阵阵的杀气。

  跟师父那种怒潮般的杀气截然二帜;这股杀气极为阴狠。

  我咬着牙,全身盗汗。

  杀气的性质,正代表杀气主人的个性。

  杀气的大小,正代表杀气主人的功力。

  而杀气的位置……就在五百多公尺前!直直冲向我家的方向!

  “好痛!”乙晶的手被我抓疼了。

  我放开乙晶,慌忙说:“乙晶,快点往后走、不要跟着我!有坏人在附近!”

  乙晶吓到了,说:“我帮你报警!”

  我大叫:“警察来再多也只是送死,你快回家!”说着,我慌忙冲向我家。

  这杀气绝非师父释放的!

  我也绝对敌不过这股杀气的主人。

  但,杀气的主人想在我家肆虐,不行也得上!

  我紧紧握住今天音乐课用的高音笛,无暇判断胜算的可能。

  等等!另一股杀气!

  我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杀气正冲向我家!

  没有任何掩饰、激烈而狂猛。

  是师父!

  我远远看见师父的身影飞踩着数根电线杆的顶端,闪电般冲进我房间的大破洞!

  该不会……

  正当我惊疑不定时,我突然无法前进。

  杀气静绝了。

  狂风暴雨般的两股杀气,在千分之一的心跳间,同时消失了。

  但,我的直觉无法容许我继续往前,因为,我的房间破洞中,悄悄透露出没有生息的杀意。

  绝世高手间的对决,不需要杀气。

  杀气,只是打招呼的方式,要命的饵。

  我站在距离我家楼下约十几公尺处,斜斜看着大破洞。

  只看见,师父霉绿色的唐装衣摆微微晃动。

  然后消失。

  我鼓起勇气,一口气冲到大破洞正下方,却见师父扛着我的棉被,一言不发。

  但那一股阴狠杀气的主人呢?

  师父看着我,指了指棉被。

  我简直没有昏倒。

  师父就这样扛着鼓鼓的棉被,跃出大破洞,踩着一根一根的电线杆,朝八卦山的方向“飞”去。

  晚上的大破洞里,透出一股冬天独有的香味。

  还有一丝迷惘的味道。

  阿义捧着火锅,汤慢慢地热了起来。

  “是蓝金吗?”我问。

  “不知道。”师父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又说:“那老头子的武功很高,我们迅速地交手三招,他三招都阴毒莫测,内力高绝,但是……”

  阿义忙问:“但怎样?”

  师父搔着头,说:“蓝金的武功要更高、高得多,绝不可能只伤到我这点小伤,但这个杀手在交手前,却跟我来上一句‘我来找你了’,好像又真是蓝金!难道他的武功不进反退?”

  师父解开唐装的扣子,露出肩胛上的伤口。

  “更可疑的是,蓝金有一双蓝色的明亮眼睛,但这个杀手,却根本没有眼睛。”师父的眉头紧皱。

  我问:“没有眼睛?”

  师父说:“那个杀手两个眼窝子空荡荡的,没有眼珠子嵌在里头。”

  我奇道:“好恐怖!难道他是靠听风辨位跟师父决一死战?”

  阿义说:“说不定蓝金的眼睛被挖掉了!这种人不值得同情啦!”

  师父叹道:“事隔三百年,蓝金的样子我已记得模模糊糊,加上急速老化,更让我无法判断来者是谁,只有那双让人不安的蓝眸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杀手也许真是蓝金,也或许不是。”

  阿义手中的火锅汤慢慢滚了起来,说:“除了蓝金跟我们,这世界上还有其它的武林高手?”

  师父也是一般的迷惘,说:“说不定今天这杀手是蓝金派来的刺客,但你说的对,这世上若除了蓝金外,居然还有这样教人心悸的超级高手,真是匪夷所思。”

  我想了想,说:“说不定,那老人真是蓝金。”

  阿义也说:“师父今天终于报了仇啦!值得庆祝庆祝!”

  师父惆怅地说:“恐怕不是,我的心里一点报仇雪恨的快意都没有。”

  一点快意也没有。

  一场三百年前未分出胜负的死战,今天,却在眨眼间立判高下。

  但三百年前的故仇旧恨,却不能在眨眼间就消逝。

  也许,师父正陷入空虚的矛盾中,一时无法接受大仇已报的苦闷。

  师徒三人胡乱地吃了顿火锅,我一边咬着山菇,心中一直在想:那杀手的尸体,被师父埋在八卦山了吧?

  自己的房间死过一个人,总不会是愉快的感觉。

  我看着床上的棉被。用来包新鲜死人的棉被。

  唉……

  今晚睡觉时,我用内力御寒就好了。

  “足不点地。”

  我跟阿义还背着书包,乙晶也站在一旁。

  我们几个人刚刚吃完美味到令人感动想哭的彰化肉圆,才走出小店,师父就想训练我们轻功。

  阿义摸摸头,甩着书包说:“足不点地?”

  师父点点头,说:“轻功的基础训练,就是足不点地。”

  乙晶好奇地说:“要怎么足不点地啊?”

  师父说:“我在大佛的头上,放了一块写上‘成功’两字的大石头,你们把那块大石头拿下来给我,我去渊仔的房间里等你们,乙晶,你就先回家吧,他们要费好大的劲才能跟我会合呢。”

  我心想:“大佛好高,不过师父一定会躲在我们身后,我们一旦摔下来的话,师父也会接着。”

  阿义多半也是一样的心思,拍着我肩膀说:“我们来比赛吧,看谁先跟师父会合!”说完,阿义就要跟我在马路上竞跑,却被师父一把拉住。

  师父微笑道:“足不点地,就是脚不能踩在地上的意思。”

  阿义跟我一愣,师父接着说:“你们只能踩在电线杆或店家的招牌上前进,要是两根电线杆或招牌之间的距离太远,你们就踩在屋顶或阳台上,到了八卦山,你们就踩在树上,总之,这是达到飞檐走壁的快捷方式。”

  我有点不解,说:“为什么?”

  阿义更是火大,说:“师父,现在人好多,你不是摆明了让我们出糗?”

  这时,连乙晶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也说道:“师父,你不是说不可以向其它人显示武功?现在却要我们在市区蹦蹦跳跳,那不是自相矛盾!?”

  师父点点头,说:“好像有些道理。”

  我跟阿义异口同声说道:“那深夜再练轻功吧!”

  师父摇摇头,说:“既然不可以显示武功,那你们就跑快一点,别让人认出来就是了。”

  我大吃一惊,说道:“什么?!”

  师父大声说道:“快!师命难违!”

  我跟阿义对望了一眼,极其不能理解师父的脑子装了些什么。

  师父双手托起我跟阿义,运力将我俩抛向电线杆上,我跟阿义的脚连忙稳住,分别在两根电线杆上作金鸡独立状,而路上的行人也以奇异的眼神看着我们。

  师父在底下大叫:“下面人多,你们快跑!”

  当然要跑!太丢脸了!

  我跟阿义瞄准下一根电线杆,太远了,只好纵身一跳往路灯上跃去,我却跳得太远失了准头,摔在底下停在路边的车子上,阿义则跳得太轻,只好抓住电线杆再翻上去,朝底下的我大叫:“把学号撕掉!快闪!”

  我赶紧撕下学号放在口袋里,用力往上一跳,翻上电线杆,继续往下个招牌迈进。

  我跟阿义,就这样慌乱地在市区的电线杆、路灯、招牌上,像玛俐兄弟一样跳着。

  你一定很难相信。

  没错,我也感到极为困惑。

  我为什么要听从师父无理的要求,在市区的条条柱柱上,满脸发烫地跳呀跳的?

  我看着阿义,他努力地在电线杆上平衡的样子,我怎么能够停下来?

  在海底走路时心中的疑问,此时再度浮现……也许,我们师徒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也许师父所教的凌霄绝学,就像欧阳锋逆练九阴真经那样,会使人练到神智不清。这种神智不清,就是所谓的热血吧。

  仰仗着在海底对抗海潮训练出的惊人腿力,我跟阿义在电线杆间纵跃并不很吃力,但要如何准确地跳在下一根电线杆上,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就是门大艺术了。

  幸好,偶尔不小心掉在路上时,几个月锻炼下来的强健筋骨也抵受得住。

  但,路上的行人都在看着我们,这可不比萧索的海底。

  路人质疑的眼光、张大的嘴巴,在某个层次上,比起海底致命的暗潮、漩涡,还要来得有压迫感。

  这种巨大的压迫感煮沸了耳根子的血液,抽干了喉咙里的唾液。

  “妈,他们在做什么?”一个小女孩指着我跟阿义,旁边的死大人则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在……在修电线杆……”

  我口干舌燥地往前一跳,好逃离小女孩的问题。

  阿义的内力虽然没有我深厚,腿力却也十分惊人,自尊心更是强得不得了,跟我几乎是以并行的速度逃离路人的迷惑。

  跳着。

  跳着。

  跳着。

  这就是现代功夫少年的青春年华!

  “碰!”

  阿义摔在马路上,骂了声三字经后又跳上电线杆。

  我无暇给予阿义打气的眼神,因为脸上的汗水已经使我睁不开眼,刚刚还差一点被高压电线绊倒。

  终于,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我跟阿义趴倒在八卦山山脚下的树海上。

  我累得说不出话来,脚,也失去了知觉。

  只剩下不停发抖的小腿。

  “不怎么好玩。”阿义喘着气,坐在我身边的大树上,靠着树干。

  “嗯。”我按摩着快要抽筋的小腿,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海堆栈着。

  树与树之间的距离,比起市区的电线杆间距近了许多,甚至不算有距离。

  我想,若是一鼓作气冲到八卦山大佛广场那边,应当不必再费神算计每一次的跨步,只要发狠往上冲就行了。

  不必太求平衡,只要踩着粗壮一点的树枝,一路踩、踩、踩、踩。

  阿义看着我,我看着阿义。两个人累得像刚刚跟狮子作战后的狗。

  “比赛吧。”阿义看着前方。

  “有何不可?”我深深吸了口气。

  两人同时窜上树海!踏着树叶上的落日余晖往上疾冲!

  以前,我总认为阿义是个上等的流氓料子。

  现在,阿义却为了要当个大侠,努力燃烧青春。

  “真有你的!”我一边瞥眼前方较大的树干,一边大叫。

  “当然!”阿义大叫,脚下不停。

  “内力差了我一截!居然还跟我不相上下!”我粗着脖子大叫,像只笨拙的大鸟在树上跳着。

  “是你太烂了!”阿义大笑,歪歪斜斜地跳着。

  夕阳下,人的影子拉得好长。

  人的激情也拉得好长。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大侠!”我雄心壮志地大叫。

  “我要成为宇宙第一的大侠!”阿义的嗓子更大。

  “我要成为……啊!啊!啊!”阿义的声音从兴奋变成惊恐。

  我以为阿义踩了个空,往旁一看,却看见阿义吓得大叫:“快逃!”

  我一愣,却见一大群蜜蜂从身后的树丛中涌出。

  “他妈的!我刚刚踩到蜂窝!!”阿义面如土色,脚下的速度只有更快!

  “啊!”我没空大叫,因为我突然看见“蜂拥而上”这句成语的最佳应用。

  大批大批蜂群黑麻麻地向我俩卷来,我当机立断大叫:“师父救命!”

  师父来了吗?

  没有。

  倒是蜜蜂扑天盖地的气势更为惊人!

  蜂群卷住阿义,逼阿义跳下树。

  另一群蜜蜂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似乎就在我的耳边,我一急,也想跳下树顶,却听见阿义大叫:“树下有人!”于是,阿义满头包地又跳上树。

  的确,将蜂群引到树下只会伤及无辜,于是我灵机一动,猛力踩断树枝,用踢毽子的脚法将树枝踢高,一把抓住挂满树叶的树枝,大叫:“阿义看着!”

  我在树干上来回折冲,运起衰竭中的内力舞动手中的树枝,使出我自创的“乙晶剑法”拨乱蜂群。树叶被我的内力所带动,夹着劲风冲乱蜂势。

  阿义立即俯身劈断两根树枝,使出他奇特的“绝世好汉剑法”,在乱窜间用大把树叶攻击蜂群。

  两个将来的江湖第一大侠,就在树顶演出生平中第一次剑法实战,淋漓尽致地将自创的剑法使将出来,杠上凶巴巴的蜂群。

  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在任何小说中都会被描述成“过得很慢”。

  我必须做个澄清。

  在这种情况下,你不会感觉到时间这个函数的存在。

  你不会的。

  阿义跟我嘶吼着,却被蜂群近乎原子弹爆炸的“嗡嗡翁”声给淹没。

  虽谓人定胜天,但,大自然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觑。

  “干!寡不敌众!”阿义吼道。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之手!”我哀号着,挥别手中的树枝,再见了!

  阿义疲倦已极,干脆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放下早已失去树叶的树枝。

  我叹着气,看着哭泣的夕阳,哭泣。

  我为什么哭?

  虽然我有一身高强武功,但我还是会哭。

  再怎么说我都是个国中生。

  阿义闭上眼睛,任凭身上盖满了蜜蜂材料的棉被,也是流着眼泪。

  夕阳无限好,只是被蜂咬。好诗!好诗!

  好不容易,我看着蜜蜂在我俩身上戳戳刺刺,又看着蜜蜂心满意足地散场。

  于是,我运起刚刚看着夕阳哭泣时,积聚下来的内力,将令人麻痒欲死的蜂毒裹住,举起双手,用凌霄毁元手将毒质凌空击出。

  幸好这群小蜂不是流氓虎头蜂,蜂毒不算厉害,我身上的红肿结块一下子就消了大半,于是我跳到阿义身后,用内力帮助仍在跟蜂毒抗战的阿义。

  “没问题了。”阿义虚弱地说。

  “你听起来好累。”我说,双掌依旧送出股股内力。

  “你看那边!”阿义指着左边的树群,我转头一看,阿义却箭一般冲出,大笑道:“走先!”

  我大骂,跟在阿义身后拚命地追。

  “大佛!”阿义兴奋地大叫。

  “看我的!”我跟着大叫,跟阿义一同来到大佛下。

  师父那块写着“成功”的石头,就放在巨大严肃的大佛头顶心。

  “要怎么上去?”阿义有些迷惑,但,我更迷惑。

  大佛不比电线杆,摔下来会死的!

  况且,大佛的身体没有棱角,也几近垂直,要借力跃上真的是很难很难。

  “师父既然把石头放在上面,就表示我们一定有办法拿到它。”我说。

  “师父有时候疯疯癫癫的。”阿义说。

  我简直无法反驳。

  “不管怎样,趁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我们一定要上去!”我说,看着暗紫色的天空。要是天一黑,看不清楚状况的话,小命可是会丢掉的。

  “那就走吧!”阿义深深吸了一口气,摩拳擦掌着。

  “看谁抢到吧。不过你可别太勉强,小命要紧。”我说,心中惴惴。

  “你也一样。”阿义闭上眼祈祷着。虽然他根本什么教都没信过。

  “上!”

  “上!”

  但,就当我们师兄弟两人正要翻上大佛的瞬间,我俩却无法动弹。

  我跟阿义的“叮咚穴”,已被两块远方飞来的小石子敲中,穴道一封,登时动弹不得。

  “不必上了。你们在找这石头吗?”一个苍老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没有眼珠子。

  只有一双深邃空虚的黑眼窝。

  “带我,去找放石头的人。”苍老的人冷冷地说。

  石头,就这样碎了。

  好可怕的握力。

  我跟阿义发着抖,紫阴色的诡谲天空吞噬了我们。

  我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石狮子上,好奇地看着我们。

  依旧吃着烤鱿鱼、依旧一头金发蓝眼、依旧灿烂的笑容。

  金发外国人的手里,射出一只珍珠板飞机,画过我跟阿义中间。

  那只珍珠板飞机,依稀,在哪里见过。

  “走。”恐怖的无眼人冷冷说道。

  无眼人一手一人,抓起我跟阿义,走出大佛广场。

  我已无心神理会: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是怎么来去自如的。

  无眼人像抓小鸡般拎着我跟阿义,往通到山下的树海一跃,我只感到树影在脚下流飞,心中空荡荡的。

  这无眼人轻功极高,尽管带着我和阿义,脚步却轻沓无滞,但他的身体里,却没有一点生机。

  就像是武功卓绝的僵尸。

  阿义的脸色死白,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是一般心思……

  这个可怖的无眼人,就是蓝金无疑!

  既然这个无眼人必是蓝金,那么,我跟阿义就等着被凌虐成碎片吧。

  但,师父昨天不是才击杀一个无眼杀手?

  难道,蓝金并未死绝,隔了一天爬出土、又再度挑战师父?

  我无法细想。

  我只好发抖。

  八卦山下,文化中心旁的十字街口车水马龙。

  无眼人停了下来,问:“往哪儿走?”

  我无力道:“你昨天不是走去过一次?”

  无眼人漠然,又问:“往哪儿走?”

  阿义急道:“先直直走!过马路后还是直直走!”

  于是,无眼人拎着我跟阿义,以惊人的身法闪过奔驰中的车辆,往我家的方向冲去。

  无眼人的怪异行径到了市区,旋即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也吸引出我强烈的疑问。

  这无眼人身上的杀气相当隐匿,并没有像昨天那样阴风阵阵、撕咬我的灵魂。

  无眼人的身上,也没有受过重伤的迹象。

  这会是昨天同一个无眼人吗?

  我可不敢问。

  无眼人,就站在我家楼下,脸上两个深黑色的空洞,诡异地瞧着大破洞。

  我跟阿义,此刻就像两只被拖上岸的小鱼,只能在一旁瞪大眼睛。

  “知道我是谁?”无眼人冷冰冰地说,双手放在我跟阿义的脖子后。

  我的背脊顿时冻结。

  “蓝金?”我勉强吐出。

  无眼人站在我们身后,机械地说:“那你们就该知道我的手段。”

  果然是蓝金……霎时,我闻到阿义跟自己身上的尿臭味。

  蓝金,这个残酷的魔头,正打算在与师父死战前,摘下我们的脑袋祭战。

  头一次,我感到真正邪恶的力量。

  那是一种,足以摧毁一切希望的恐惧感。

  “你……你的眼……眼睛呢?”阿义问,呼吸急促,似乎想拖延一点时间。

  “自己挖了。”蓝金的答案正跟他的指尖一样冷血。

  蓝金的指尖在我们的脖子后,一点一点插了进去,像是在享受着大餐前的点心。

  我看着大破洞,破洞里,并没有透露出师父的杀气。

  也许,师父此刻还在八卦山上采摘山味吧。

  永别了,师父。

  绝望。

  危机感。

  死亡。

  空虚。

  但我想到了乙晶。

  “崩!”

  我往前一倒,一掌击向阿义。

  阿义跟着扑倒。

  蓝金没有料到我竟然能暗中运气冲破他的点穴,也没料到我会一掌将阿义击倒。

  就在蓝金想抓住我俩时,破洞中飞出数十枝“小天使铅笔”,朝着蓝金凌厉击去!

  跟在漫天“小天使铅笔”后面的,是拿着扯铃棒的超级大侠!

  数十枝铅笔插在地上,柏油路喷起无数小碎块。

  但蓝金不见了。

  蓝金在空中!

  一道绿光从上凌击。

  一道黑影拔地轰杀。

  在昏黄的路灯中,鲜血洒在我的影子上。

  “咚!”

  师父跌在我身旁,笑着。

  咧开嘴笑着。

  蓝金,则撞在对面的路灯上,慢慢地、沿着高高弯弯的路灯,滑了下来。

  蓝金没有瞪大眼睛。

  他没有眼睛。

  不过,蓝金的眉心,却插了半根短短的扯铃棒。

  另外半根扯铃棒,则紧紧抓在蓝金的手里。

  冰冷的路灯柱上,留下一抹血迹后。

  就结束了。

  我发誓,我要换张棉被。

  裹过两个死人的棉被,不算是棉被,已经算裹尸布的一种,或说是简易棺材。

  师父把蓝金埋在八卦山的深处后,回到大破洞中,看见我跟阿义依旧惊魂未定,坐在床上发呆。

  “今天真是无比惊险。”师父拿出几枚野鸡蛋,说:“今晚加菜!”

  我叹了一口气,说:“蓝金真是太可怕了。”

  阿义则一个字也不想说,他的神智还停留在脖子快被切开的瞬间。

  师父嘉许道:“还好你冲破了穴道,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抓什么时机出手。”

  阿义终于开口:“要是渊仔……”双眼空白。

  师父轻轻打了阿义的脑瓜子,说:“叫师兄!”

  阿义只好说:“要是师兄没冲破穴道的话,我们两个不就会被你丢出的铅笔射死?”

  师父摇摇头,说:“要是你们一直被挟持,我只好斩下自己一只手,跟蓝金换你们的小命了。”

  我有些感动,但师父又接着说道:“不过,蓝金凶残无匹,多半还是会割掉你们的头示威。”

  回想起来,刚刚真是九死一生。

  师父将野鸡蛋打破,浓浓的蛋黄流进温凉的火锅里。

  我捧起了火锅,交给师父:“我累坏了,跑跑跳跳后又冲破蓝金封的穴道,几乎耗尽我所有的内力。”

  师父接过了火锅,双手,却隐隐颤抖着。

  “师父,你受了伤?”我惊问。

  师父昨日、今日连战两个超一流高手,怎能不受伤?

  师父轻轻咳了两声,说:“昨天的伤不碍事,刚刚怕他伤了你们,分了点神,却反被蓝金在胸口印了一掌,差点把老命给丢了。”

  我跟阿义对望一眼,不约而同伸出手按在师父的背上,用内力为师父疗伤。

  师父并没有推却我俩的好意,但,师父仍是满心疑窦,说:“不过,师父很疑惑,为什么蓝金要挖掉自己的眼珠子?”

  阿义闭上眼睛,说:“昨天那个没有眼睛的杀手,不会是今天这个杀手吧?”

  师父点点头,说:“的确不是。”

  我也相信不是。

  但,没有眼珠子的人不多。

  没有眼珠子的超级杀手更是稀少。

  而我们,却连着两天遇到这么两个。

  师父沉吟了一下,说:“昨天的杀手很厉害,但差了今天的杀手一截。说实在话,今天的杀手是不是真正的蓝金,师父同样困惑得厉害。”

  蓝金将自己的眼窝掏空,难道就是为了不让师父认出他来?

  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

  蓝金应当是个绝顶自负的人,为何需要毁容隐藏自己的特征?

  又,第一个失去眼珠子的杀手,若不是蓝金,又是谁?

  蓝金训练出的爪牙?

  蓝金训练出的徒弟?

  “不会的,蓝金一向独来独往,没心思也没兴趣将武功传给别人。”师父这样说。

  师父感到困惑难解,我跟阿义在当时却只是称幸。

  当晚的火锅,冒出一连串的大问号。

  所幸,第三天并没有第三个无眼人出现。

  经过我跟阿义的严正抗议,师父终于答应将轻功的练习改在深夜。

  我跟阿义只想锻炼高深武功,可不想连羞耻心也一起锻炼。

  不,这根本不是锻炼羞耻心,而是抹杀羞耻心!

  于是,夜深人静时,我跟阿义便打扮成忍者的模样,在市区的电线杆上面呆滞地跳跃、在八卦山的树海上飞驰。

  当然,我跟阿义真的跃上高耸的大佛头顶,就在一个挂满星星的夜晚。

  虽然基于武学奥秘不宜广宣的立场,我无法透露我跟阿义如何飞上大佛头顶的,但,我可以告诉你,站在大佛头顶看星星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过了一段时间,我跟阿义的轻功颇有小成后,师父就在我俩的腿上绑上铅块,要我们不用膝盖的弯曲力量,就在电线杆间跳来跳去。简单来说,就是膝盖不能弯曲,像电影“暂时停止呼吸”里的白痴僵尸那样地跳。

  “为什么不能弯膝盖?这样根本不能跳!”阿义抗议着。

  “用内力,就可以跳!若再加上坚实的肌肉,跳得就越高!”师父很坚持。

  “重点是,这样可以练到什么武功?”我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练习。

  “把腿力练到更高的层次,也可以练出内力的火候。”师父说完,便将我们丢到电线杆上。

  不用膝盖跳跃,真是见鬼了。

  我跟阿义花了四个晚上都没有成功,只是不断地从电线杆上摔下,不仅砸坏了好几台车子,还惊动了巡逻的警车围捕。

  这个失败的练习,让我们师徒三人的关系降到冰点,连黄昏所做的“排蛇毒练气”、“在房间创剑”的定量练功,常常都是一语不发地各自进行。

  直到好几个晚上以后,我跟阿义以僵尸跳,成功地连续跳出“十”根电线杆的成绩后,师徒三人才在疯狂的泪水与拥抱中尽释前嫌。

  学武功真好!

  多年以后,无数个深夜里,我背着巨大的水泥块,在八卦山脉挥汗练“僵尸跳”时,竟在无意间创造了一个恐怖的民间传奇:有一批僵尸从中国大陆上岸,在台湾的山里出没!

  我在八卦山脉跳,彰化就出现山中僵尸传奇。

  我在嘉义阿里山跳,嘉义就出现荒野僵尸传奇。

  我在花东纵谷跳,花东就出现僵尸已经从西部跳到东部的恐怖谣言。

  这已是三、四年以后的事情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十章 正义与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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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必须将时间的轴线拉长,尽管练武的时光诸多欢乐、诸多汗水。

  在未来的两年中,白天师父去行侠仗义,黄昏我跟阿义放学后,不是创剑、就是练掌,乙晶若是没有补习,就会跟我们一起听师父说些颠三倒四的武林轶事,哈哈大笑。到了深夜,我跟阿义戴起口罩,便开始在城市中飞檐走壁,或在电线杆上练僵尸跳,踏遍城里每一吋银色月光。

  每到假日,师父就带着我们到海边踏青。

  或者应该说,师父跟乙晶踏青,我跟阿义则在海底拾荒。一边拾荒,一边在怒涛中练掌练剑。

  其实这也满有趣的,海底世界真是奇妙无比,有一次我跟阿义还碰上一头超级深海大乌贼,我一时兴起,便用麻将尺跟它斗了起来,想将它拖上岸吃掉,无奈却被喷得一脸漆黑,差点瞎了眼睛。

  但阿义就没这么幸运了,倒霉的他被大乌贼的吸盘爪死缠住,硬拉进海沟里,我只好瞎着眼跟它来场听潮辨位,在海沟中砍断它的两条触手后,便抱着死了一半的阿义上岸。阿义吐了半天,手中倒还紧抓着那两条被我砍断的乌贼脚,于是四个人便开心地坐在沙滩上,用内力将两只大乌贼脚煮了吃掉。

  在漫长的暑假中,别的学生都在玩救国团的白痴露营,而我们功夫四人组,却组成一支丛林特训队深入花东深谷,闯入毒蛇猛兽的阵营练功。

  白痴救国团在跳“第一支舞”时,我跟阿义则在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一同“崩”出难忘的回忆。

  另,为什么我说是“功夫四人组”?因为,师父收了乙晶作他第一个女弟子,开了凌霄派的首例。

  不过乙晶受训的份量很少,我瞧这并不是师父有什么陈腐的重男轻女观念,而是他不好意思做出拿毒蛇咬乙晶这类没品的事来。到底师父还是有温柔的一面。

  在丛林里,我跟阿义施展飞鸿冥冥的轻功,追杀每天的餐点,乙晶则跟在师父旁边学导引内力。其实丛林最可怕的部分,就是无数的毒蛇、种种毒物,但我跟阿义早已习以为常,即使被黑白分明的雨伞节咬到了,我也只须花两分钟就可以将毒完全清出。

  因此大抵上,丛林没有海底那么可怕,我所遇过最强的猛兽,也不过是台湾黑熊。

  那一天,乙晶跟我在躲避蜂群时,意外看到两只台湾黑熊,那两只黑熊亲昵地偎在一起,捧着我抱着乙晶练轻功时,不小心踢倒的蜂窝(注:蜂窝是种练轻功时,很容易踢到的危险物品)。

  这对黑熊情侣对从天而降的佳肴却之不恭,愉快地捧着甜美的蜂窝一同分享;乙晶跟我都为他们感到幸福,我们俩便蹲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两只大黑熊吃情侣大餐。

  就这样,因为我根本不怕黑熊的关系,所以我同乙晶在丛林里逛久了,便自然与这两头黑熊当了称兄道弟的好朋友……虽然我跟他们两个丛林之王,结结实实打了两次狠架。

  乙晶说:“虽然他们不是宠物,但是也该有个名字吧,我瞧他们一只比较大,一只比较小,就叫他们大大、小小吧!”

  的确,为黑熊命名并非将他们视作“宠物”,因为大大跟小小也为我跟乙晶命名了。我叫“吼吼”,乙晶则叫“吁吁”。很公平。

  有一个突如其来的下雨天,大大跟小小在我们身旁抱在一块打啵儿,那情境实在撩人,于是,我便搂着拿着荷叶遮雨的乙晶,在大雨中献出我的初吻。

  国二升国三的暑假,我搂着满脸飞红的乙晶,在大雨里。

  那个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告别了大大跟小小,告别了满山的毒蛇,我们功夫四人组度过一个欢乐与汗水兼具的暑假,向繁重的国三课业无奈地报到。

  此时因为毒蛇难逮,所以毒蛇的“量”已经不适合当作我跟阿义的内力指标,而改为跟师父对掌的次数。阿义能够跟师父对掌十一掌不倒,我则能够撑到六十二掌。

  但剑法的进步就无从评判了。因为我们都挡不了师父惊天霹雳的一击。

  而师父对我们都感到满意,他说:“过几天,师父带你们涉足真正的江湖,击杀贪官恶霸!”

  我担心的一天,终于来临。

  天黑了,一群穿着黑色西装、嚼着槟榔的平头男,从理容院中鱼贯走出。

  走在这些人中间的,是个油光满面、咧嘴大笑的大胖子,手中还搂着一个低着头的女孩。

  女孩的眼睛,红红肿肿的。

  “就是他。”师父蒙上口罩。

  我跟阿义则分别戴上“原子小金刚”跟“刚弹勇士”的塑料面具。

  躲不过的正义裁决。

  躲不过的内心煎熬。

  躲不过的,害怕。

  学功夫,为的是正义。

  等的,就是这一刻。

  但,到了这一刻,我却不禁要问:什么是正义?

  如果等一下即将发生的事情能称作正义,为什么我全身上下都在发抖?

  师徒三人,躲在理容院旁的黑暗小巷中,等待着下手的机会。

  为首的大胖子,肥手黏在少女的臀上,抓着。

  大胖子的四周,大约有八个刺龙纹虎的壮汉,看起来不堪一击。

  但,靠在大胖子身旁的两个壮汉,腰上却是鼓鼓一包,我猜是手枪,这点倒是相当棘手。

  “师父,真要杀了那头死肥猪?”面具下的阿义,跟我一样迷惑。

  “这要瞧你们自己。”师父说。

  师父的答案包含了无止尽的推卸责任。

  “师父,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我的声音也在发抖。

  杀人,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杀人,对一个国三生来说,都是太沉重了。

  为了正义也好,为了复仇也好,杀人,就是杀人。

  师父不再说话,因为师父的话在一个小时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一个小时前,大破洞。

  “我们凌霄派这次的任务,是要杀一个叫黄士峰的地方恶霸,他平常仗着几个臭钱跟竹联派的恶徒为伍,欺压良善、作恶无端,糟蹋姑娘的清白更是时有所闻,师父已经盯他一段时间了。”师父简单说完。

  简单说完,一个人应该被杀的理由。

  “杀一个坏人,就这样……就这样简单?”我脑子一片空白。

  其实,我压根不想杀人。

  就连王伯伯,我也不想真杀了他。

  但要是跟师父开口说“我不想杀人”,岂不白费了师父传承武术的苦心?

  “要是你们不想杀人,也由得你们。”师父淡淡地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

  “为什么?师兄怕杀人,我可半点不怕。”阿义坚定说道。虽然,一个小时后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师父怫然不悦,说:“杀人是件可怕的事,能留一手自是最好,怕的却是贼人死性不改、变本加厉。”

  师父看着地上的口罩与面具,又说:“学武功,不为修身、不为养性,更不是为了参透生死道理,不为勘破人生迷雾。学武功,求的是很实际的东西,那就是正义!社会沉沦,奸邪当道,需要能负担得起正义的侠客出现,这个侠客必须明是非、断善恶,更需要有执行正义的勇气,这就是正义的担当。”

  师父突然回身出手,手指插进水泥墙上。

  “有时候,正义需要有取走别人性命的觉悟,需要有拥抱无穷罪恶感的强大勇气!只因为,正义不是独善其身的!”师父的眼神绽露光芒。奇异的光芒。

  这几句话,天崩地裂般冲破我的心防。

  没错。正义不该是独善其身的。

  只要诛所当诛,杀人的罪孽,不该回避。

  这是大侠的宿命。

  “不过,师父,杀人不就犯法了?虽然那些坏人是很该杀啦!”阿义突然冒出一句。

  师父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社会律法,保护的是谁?”

  这个社会奸商巨贾当道,于是我说:“保护有钱人……也许,也保护坏人。”

  师父苦笑,说:“或许你说的没错,但律法真正执行的话,它保护的,真真切切是善良的老百姓,律法可说是弱者的武器,弱者用来对抗强霸者的工具!”

  我脑子有点混乱。既然律法好,可以保障社会弱小,那大侠为何要触犯律法杀人呢?

  师父接着说:“但,我们不是弱者。”

  阿义的眼睛一亮,说:“所以,强者不需要法律!”

  师父摸着阿义的头,说:“不错,律法是为弱者制定的,它为弱小良善者出头,为他们争一口气,这样很好!但,强者不需要法律,强者可以自己对抗邪魔歪道。”

  好一个“强者不需要法律”!

  但,我仍旧问了一句近乎白痴的话:“这样……这样没有关系吗?”

  师父一愣,说:“这就是我教你们轻功的原因了。”

  “啊?”我也一愣。

  师父微笑道:“被抓到,就有关系。不被抓到,当然就没关系。”

  阿义咧开嘴,笑说:“师父放心,飞檐走壁逃命的功夫,我们师兄弟已经滚瓜烂熟啦!”

  师父拿起口罩,端详了一会儿,说:“最好如此。逃不过,被捕快抓走也罢了,要是被贼子的子弹追上,就得留下一条命。”

  留下一条命……这个代价,不管对谁来说,都太高了。

  而,一个小时后的我,站在黑巷中,却无法逃出正义沉重的压力。

  阿义也不能。因为阿义的杀气混乱且牵强。

  师父当然察觉得到我们两人不安的心情,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对师父来说,大侠是没有年龄限制的;此刻的师父,并不是要求两个国中生杀人,在他的眼中,戴着面具的,是两个将要展现大侠气魄的初生之犊。

  车子旁,一个戴着墨镜的平头男为大胖子打开车门。

  “就是现在!”师父低声说道,杀气一现。

  不管那么多了!

  我跟阿义一击掌,便从巷子中冲出,两人纵身长跃,跳上大胖子身旁的黑头车!

  砰!车顶发出剧烈的撞击声,几个壮汉还来不及反应,我跟阿义已经出手!

  目标:两个身怀手枪的棘手家伙!

  一个满脸胡渣的瘦子看着自己贴着地面飞了起来,然后撞到商家的铁卷门。他根本没有掏枪的机会。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则把刚刚吃进肚子里的杂七杂八,全吐了出来,他腰上的手枪,则被我甩向路边的邮筒。

  “干!”

  “靠么!”

  “冲三小!”

  “吼伊细!”

  其它人一边咒骂,迅速拿出明亮亮的刀子,但他们眼中的狠戾,却远远超过刀身上的暗红血腥。

  四把尖锐的寿司刀同时刺了过来!

  却也同时飞上天空!

  乙晶剑法!闪电般的出手!

  四个恶汉瞪大着眼睛,慢慢地软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是阿义神出鬼没的怪剑。

  “你们想怎样?是哪个堂口的?”大胖子紧紧抓着颤抖的少女大声问道。

  大胖子的前面,还有两个握紧拳头的保镳。

  “嗯……我想一下……”我脑中混乱,竟然结结巴巴。

  “我们要你的命!”阿义冲口说出。

  大胖子的眉头皱都不皱一下,彷佛对阿义的答案不感兴趣。

  “你们要多少钱?”大胖子从怀中拿出一本支票簿,冷静地说:“你们的身手不错,考不考虑跟着我?我出比别人多三倍的钱。”

  性命受胁,却还想拿钱砸死人,果然是个土豪劣绅。

  我担心巡逻的警车马上就会赶到,于是大跨步上前,双手轻轻一推,两个小山一般的保镳如弹珠般地射向理容院门口。

  这时,大胖子的脸色终于苍白。

  阿义拿着麻将尺,指着大胖子的鼻子,说:“下辈子,记得当个好人。”说完,阿义举起麻将尺,眼看就要将大胖子劈死。

  但阿义的麻将尺,只是停在半空中。

  久久,腿软的大胖子、吓呆的少女、我、阿义自己,全都瞪着这把即将夺人性命的麻将尺。

  但麻将尺自己,却一直在犹豫着什么。

  “师兄,我看还是你来吧。”阿义居然这样说。

  我手中的高音笛,却也在发着抖。

  “我……我不知道。”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我完全没有取人性命的准备。

  突然,一种厌恶自己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厉声喊道:“你干嘛要当坏人!”高音笛猛然劈向车尾,行李盖碎出一个小洞,高音笛尾巴登时喷裂。

  大胖子愣住了,他的裤子突然湿了。

  “对……对……对不起……”大胖子口齿不清地说。

  我咆哮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子会死!”手中的高音笛再度劈向车尾,车尾灯哗啦一声爆开。

  大胖子眼泪流了下来,说道:“请给我一次……一次机会!我会重新做人的!”

  我压抑不住心中的矛盾与恐惧,手中的高音笛划破空气,呜呜作响。

  “你会改吗!”我斥声大吼。

  “喂?你在干嘛?”阿义用手指轻轻刺我了我一下。

  “你会改吗!”我歇斯底理大叫,看着大胖子双膝跪下。

  大胖子把自己的头用力撞向路砖,拚命磕头,嘴里哭喊着:“我一定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都是我不好!我会改的!”

  我一笛劈向路灯,高音笛飞碎四射,我的怒气稍平。

  “那就好好改啊!”我看着拚命求生存的大胖子大叫。

  一个人,一个坏人,在这样性命交关的时刻,承诺与誓言对他的意义是什么?

  是求饶的同义词?

  是权宜之计?

  还是根本谎话连篇?

  难道,竟会是真心诚意的顿悟?

  其实,都不是的。

  虽然我当时年纪尚轻,但,我知道都不是的。

  承诺在这种时刻,跟昆虫式的刺激╱反应没有两样。

  承诺变成一串意义不明的符号,是毫无意义的。

  我并不天真。

  但,有时候我愿意天真。

  也许,我并没有选择,不是吗?

  我既然听到他的答案,听到他的承诺,我就失去了正义的立场,如果我执意结束他恶贯满盈的一生,我往后的日子就会沉溺在不断怀疑自己现在抉择的正当性。

  如果杀了他,他将永远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人人都需要这个机会。

  “你打算?”阿义嗫嚅地说。

  “饶了他。”我静静说道,看着狗一样乞怜的大胖子。

  也许,这种无法前进的处境,是我自己故意造成的。

  更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原宥他了。

  我的软弱,似乎不能肩负起大侠悲痛的命运。

  “也好。你记得重新做人啊!不然我们还会来杀你!”阿义也松了一口气。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我说,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

  我跟阿义对看一眼,又看了看躲在黑巷中观看一切的师父,两人拔身而起,跃上路灯飞踏离去。

  微弱的月光下,霓虹昏暗地迷醉,街上只剩下一群昏死的流氓,以及一个磕头磕不完的大胖子。

  希望大胖子头上留下的疤,可以提醒他,记住当下无意识的承诺。

  我跟阿义站在大佛头顶。与师父事先约好的会合点。

  “你为什么放他走?”阿义坐在我身边,叹气。

  “你下得了手?”我没好气说。

  “要是你不放过他,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我就下得了手。”阿义果断地说。

  “就是因为你需要考虑,所以你也下不了手。”我说。

  阿义本想开口,却又把话吞了进去。

  “你说说,师父会不会生气?”我忍不住问。

  阿义抓着脑袋,大概也在烦恼这个问题。

  “不会!”

  师父像只敏捷的黄雀,轻轻跳到我俩身旁。

  我简直不敢直视师父的眼睛。

  “师父说过,你们有你们自己的正义观,师父绝不勉强你们。”师父席地而坐。

  阿义又叹了口气,说:“杀人比想象中难。”

  师父笑道:“你错了,杀人一点都不难,难的是:你如何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

  也对。

  难就难在这里。

  决定一个人该不该杀,是该由人来决定?还是该由神来决定?

  人类找不到神来审判,只好搬出法律,让法律来决定人的生死。

  但师父显然把法律踢到一边,发展出一套“正义超越法律”的论调。

  我看着孤淡的弦月,落寞地说:“师父,虽然你以前说过,警察跟坏人总是一伙的,但是这个世界好警察还是很多的,为什么不把坏人抓去警局,让法律公断一个人该不该杀?”

  “如果这是你的决断,师父也不能说不。”师父笑了。

  师父的笑,有点讥嘲,却也有些同情。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没有一点愧疚?”我问。

  我是有些生气的。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不会考虑再三?”阿义也问。

  师父大笑说:“师父杀人杀得坦坦荡荡,丝毫愧疚也无,若说考虑,师父的确是再三思量后才动手的!”

  我搬出人性理论,说:“师父,可是被你杀的人,怎么说也是别人的老公、别人的爸爸啊!”

  师父冷然说:“这就是正义所需要的勇气。”

  我开始对师父的答案不满,又说:“那你把人给杀了,那不就是把他改过迁善的机会给剥夺了!”

  师父点点头,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师父会估量那些混蛋改过的诚意。”

  阿义冒出一句:“怎么估量?难道真的天天盯着他?”

  师父耸耸肩,说:“情节稍微轻的,多观察几个月也未尝不可,毕竟是条人命。”

  阿义又问:“那超级大坏蛋呢?他想改过自新怎么办?”

  师父自信地笑了笑,说:“当场就杀了他。”

  我动了火,说:“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关在监狱啊!关个十几二十年的,总可以关到他洗心革面吧!就跟师父说的一样,人命就是人命啊!”

  师父摇摇头,说:“真正的大坏蛋,是无药可医的。早早送他回老家,对大家都好。”

  我认为师父完全不可理喻,果然是从野蛮的明朝跑来的古代人类。

  我大声问:“你怎么知道!那我问你,刚刚我们放过的大胖子,是情节轻的,还是情节重的?!”

  师父拉下脸来,郑重地说:“出手的要是我,半点不犹疑,立刻摘下他的脑袋。”

  我也拉下脸,说:“为什么不多观察他两天?到时再杀不迟!”

  师父一掌拍在大佛的脑心,斥声道:“等他再犯!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在你原宥他的期间,他所伤害的每一个人你都有责任!到时候再去结果他,不嫌太晚吗!”

  师父动了怒,我却只是大叫:“但要是他真心真意要改过,你就是错杀一个好人!”

  师父红着脸,大叫:“我管他以后改不改!我杀他的时候,他是个该杀的坏蛋就够了!”

  我粗着嗓子叫道:“你杀了一个可能改过的坏人!”

  师父的声音更大,喊道:“他没可能改过!我杀了他,他还改什么!”

  我生气道:“那是因为你不让他改!”

  师父抓狂道:“大混蛋根本不会改!”

  我大吼:“你不可理喻!”

  师父长啸:“你姑息养奸!”

  阿义紧张地大叫:“不要吵了!”

  我跟师父瞪着彼此,中间夹着个窘迫的阿义。

  “你们两个都对,也都不对,所以先……先不要吵!”阿义脸上写满尴尬。

  “我哪里不对了!”师父瞪着阿义。

  阿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流氓脾性马上就要发作。

  我看着师父,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师父晚安。”

  师父一愣,看着我一跃而下,没入八卦山的黑密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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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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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赞成你说的。”

  乙晶果然是认同我的。

  “一想到你要杀人,我的心情就一直一直沉下去。”乙晶放下筷子。

  “一想到我的两个好朋友会变成杀人犯,我也觉得怪怪的。”阿纶一边扒饭。

  阿义苦了张脸,说:“本来我是不介意杀人的,但是昨天听他们两个人吵成那样子,我也不太想杀人了。”

  我点点头,说:“我们干脆都不要杀人,每天都出手警告那些混蛋就好了!长期下来的影响一定也很大,社会治安终究还是会改善。”

  乙晶说:“虽然如此,但你还是要向师父道歉,师父他很老了,很可怜。”

  我也知道。

  但我就是拉不下脸。

  乙晶看着我,慢慢地说:“师父辛辛苦苦教我们武功,多让他一些也是应该的。”

  我点点头。的确。

  当天晚上,师父却没有出现在大破洞里。

  师父还在生我的气吧。

  我跟阿义在房里练了三、四个小时的剑法跟掌法后,仍不见师父踪影。

  “出去找师父,顺便吃点宵夜吧。”我提议。

  “嗯,吃什么?”阿义打着哈欠。

  “应该要问:怎么找到师父吧?”我说。

  我跟阿义走在县政府前的小吃夜市中,寻找每个师父曾经跟我们一起吃过的摊子。

  这种寻找师父的方式是不太诚恳的,毕竟师父出现在这里的机会奇小,不如说是专程来填肚子的。

  这时,阿义伸手捏了我一把。

  我朝阿义的眼神路线看过去,三个彪形大汉挤在小摊子上。

  那三个彪形大汉中,其中一个瘦子,便是被阿义一掌震飞的倒霉鬼,三人粗口谈论着昨晚发生的怪事。于是,我跟阿义也坐了下来,点了两盘大麻酱面跟两碗猪肠汤。

  “峰哥一定吓坏了吧,才会放你大假。”一个壮汉说。

  “才不,我等一下就要回去轮班了,因为人太多,大伙轮得比较慢,我才能溜出来。”那瘦子说道。

  另一个壮汉笑道:“干他妈的,要是被峰哥知道是哪一挂的白目去吓唬他,他们就死定了。”

  瘦子冷笑道:“可不是?几十个人都拿了喷子,不管那两个白目多会打架,两、三下就给扛去埋了。”

  瘦子突然压低声音道:“昨晚那个女的才可怜,她看到峰哥出糗,回去就被峰哥打毒品打到死,尸体随便拿个垃圾袋装一装,就丢到河里去。”

  我跟阿义练有极佳的听力,是以瘦子的耳语也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眼睛几乎失了焦,手中的筷子默然而断。

  一个壮汉叹道:“这样死了也好,省得被峰哥活活揍死,别像下午那个应召女一样,碰到峰哥发飙,真是倒霉。”

  三个人付了帐,拍拍屁股走人,我跟阿义却一口面都没吃。

  “你?”我。

  “嗯。”阿义。

  我将钱放在桌上,远远跟在三人后面。

  阿义看见路边有人在卖面具,立刻买了两个,至于是谁谁谁的面具,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昨晚那大胖子不断磕头的画面。

  就这样,瘦子跟两名壮汉挥手道别后,骑上野狼机车,就往大埔方向骑去。

  我跟阿义跳上电线杆,拔足猛追。

  我知道阿义的心情。

  因为我也一样悔恨。

  师父说的半点不错,大混蛋终究无药可医。

  那是栋很大的透天别墅,很大,藏在市郊。

  但,即使房子相当大,却挡不住女人的哀求声。

  我跟阿义站在大房子背后山坡的大树后。

  从房子里透露出的杀气来看,至少有二十几个人。

  也就是说,屋子里至少有二十几把致命的手枪。

  “几个人?”阿义问。

  “二十几个,其中有八、九个集中在三楼中间,大胖子应该就在那里。”我说。

  “怎么办?”阿义说,折下两管坚硬的树枝。

  “一定要比子弹还快。”我的心志已决。

  “比子弹要快。”阿义将一根树枝递给了我。

  “比子弹要快。”我伸出手。

  击掌!

  两张面具从山坡上窜下,鬼一般地跃上大房子顶楼的水塔。

  “有……”一个男人在水塔旁大叫,然后不能说话了。

  楼下开始有了声响,杀气斗盛。

  “如果……”阿义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没有如果。”我看着阿义。

  “没有如果。”阿义的眼神突然充满信心。

  “没有。”我说。

  不多说,两人翻身下楼!

  “师父,要怎样才能赢得过枪?”我。

  “比快。”师父。

  “比快?”我。

  “掌比枪快,气比子弹快。”师父。

  “但我跟阿义还不会无形剑气啊!”我。

  “那就以形补快。”师父。

  “以形补快?”我。

  两张面具翻下楼,踩上四楼的边缘护栏,散开!

  “他们……”一个来不及将枪上膛的汉子,喉间喷出鲜血,手枪坠地。

  “啊——”另一个汉子捂住双眼大叫,手枪击发的子弹轰在地上。

  立刻,三个汉子匆匆忙忙从三个房间里冲出,手中都拿着枪。

  “上!”我说。

  我跟阿义再度翻身上屋顶水塔,听见子弹的呼啸声在四楼回荡着。

  底下的第四楼已经乱成一团,充斥着流氓的叫骂声、失去双眼的哭喊声。

  刚刚他们人多枪多,即使我跟阿义一击成功,但另外三人的距离太远,没有把握在瞬间成功缩短攻击距离,故我跟阿义当机立断,马上翻回屋顶的水塔旁。

  我跟阿义心中雪亮:我们只能以近接触战的方式对敌,与流氓间的距离一长,我俩死在枪火下的机会就大多了。

  必须迂回歼灭才有胜算,一次一、两个恰恰好。

  于是,我跟阿义打算在各楼层间快速飞纵,一击得手就跳到另一个楼层。

  而这栋郊外别墅,加上我们所在的顶楼,总共有五层。

  “他们人呢?”阿义咬着牙。

  “等等。”我闭上眼睛,观察大楼中的杀气变化。

  “快!”阿义紧张地说。

  “有四个从三楼跑到四楼,刚刚那三个正慢慢接近这里。”我轻声说着,看着水塔旁边的铁门;我将面具翻在头上,嘴中咬着沾上鲜血的树剑。

  “要再下四楼?还是直接冲到三楼?”阿义急切问道。

  “不,先掩护我。”我咬着树剑,含糊地说。

  汗水湿透我跟阿义单薄的T恤。

  第一次,生命充满致命的危机感。

  第一次,血管以最剧烈的脉动震撼着灵魂。

  第一次,要杀人。

  或被杀。

  我跟阿义站在铁门边,两人的杀气全开。

  “砰!砰!砰!砰!砰!”子弹轰然穿透铁门,接着,三个汉子踢开铁门,左右窜出。

  或者应该说,他们本想从左右窜出。

  “崩!”我双掌纷飞,三个汉子猛然冲回楼梯下,重重撞在一起。

  他们死定了。

  性命交关的时刻,我无神手下留情,也不敢手下留情。

  我很清楚自己全力一击的刚猛无俦。

  “现在呢?”阿义问道,努力调整情绪。

  “四楼有四个杀气,三楼有五个杀气,二楼有三个,一楼好像还有五个。”我的感应力随着逐渐高昂的杀气,变得异常敏锐。

  “我们要去几楼?要不要直接冲到大胖子窝的三楼?”阿义问。

  “我想一下,总之要跳来跳去。”我说。

  “不用想了,到三楼干掉一、两个,再到四楼干掉一、两个,再回到三楼干掉一、两个,再直接回到这里!”阿义说,面具下的眼神逐渐冷静。

  “三、四、三、五吗?”我说。

  “这样的跳法应该会令他们意想不到。”阿义笃定地说。

  对!三楼的枪手不会料到我们能越过四楼击杀他们,四楼的枪手在错愕之后,也料想不到我们还会从三楼回杀他们,而三楼的枪手还没回神,又会被我们再突袭一次,之后四楼的枪手准备好开火了,我们却只是回到顶楼!

  在催命压迫的时刻,这样的计划已算是好计划了,若能在几个起落间逐步歼灭大部分的枪手,剩下的就好办了(事实上,也不好办)。

  “就这样!”我说,将面具戴好,紧握树剑。

  两个初出江湖的大侠翻身下纵,踩着四楼的栏杆,瞬间踏上四楼,又立即翻下三楼。

  “靠!”守在四楼的四个枪手,只看到两个黑影急窜而下,竟来不及开枪。

  但三楼的枪手就没这么幸运,他们没有机会张口大骂。

  我踏着栏杆扑下,矮身急冲,树剑惊快刺入一个枪手的飞龙穴,子弹从我背上轰然而过,还来不及将树剑拔出,我便回身滑地,手刀劈向朝我开枪枪手的鼠蹊,他一声惨叫后,另一个枪手在阿义掌下飞出栏杆,直摔坠楼。

  三完!

  换四!

  但命运绝非计划!岂能如此预测!

  我跟阿义已无可能翻身上四楼,因为剩下的两名枪手,手中已同时喷出两道夺命火焰!

  千钧一刻!

  阿义的奇形怪剑配合他的离奇步伐,竟在枪手开枪之际滚在地上,一剑往上一翻,插进枪手的下颚。

  另一道夺命火焰,则钻进被我劈击鼠蹊的枪手身体,我脸上一热,鲜血稀哩呼噜淋在我脸上,我吓得发狂,一掌将垂软的尸体轰向枪手,那枪手赶紧往旁边滚开,却随即断了咽喉……阿义的诡剑。

  三楼,竟然只剩涂满鲜血的走廊,以及躺在地上、歪歪斜斜的五具挂尸。

  意料不到的,不是枪手。

  意料不到的,是经历生死瞬间的我们。

  这不是太过顺利,而是我们用性命赌来的!

  当然,我们的目标才正要开始——躲在房间里的邪恶胖子。

  拔出剑,推开大厅的铁门!

  作恶多端的大胖子,就躲在三楼大厅的门后,剧烈地发抖着。

  我可以感觉得到,那震耳欲聋的齿颤声。

  还有细碎轻声的,一串又一串的佛号。

  恶人念佛号有什么用?

  乞讨着,一次又一次,神佛的悲悯。

  考验着,一回又一回,神佛的耐心。

  但,菩萨低眉。

  金刚怒目!

  我跟阿义闪身进入大厅,轻轻锁起大门。

  “有没有枪?”阿义唇语,看着大胖子藏身的房间。

  我点点头,虽然大胖子的杀气几乎等于零。

  我本想直接踹开门,但,却有种异样的直觉。

  阿义疑惑地看着我,正要开口,我却直接抓着门把,轻轻一转,门就开了。

  阿义也有些惊讶,跟着我小心翼翼地贴在墙后,看着屋内的情况。

  墙上挂着一堆电视画面,我瞧,是装在各楼层走廊的监视器显像。

  但屋内并没有人。

  或者说,没有活人。

  只有一具女尸躺在床上,眉心冒出一个黑点,大量血渍从脑后晕开,浆满半张床。

  血浆的腥味很鲜。

  鲜得令我想吐。

  而阿义则真的吐了。

  阿义一边作呕,一边瞪大眼睛,询问着我。

  我的答案,就在房间内靠墙的柜子里。

  那大胖子从监视器中,知道我们已经歼灭了三楼的众枪手,竟立刻杀了可能透露自己行踪的女人,假装自己并未在房里。

  所以,大胖子并未锁门,想以虚掩实,骗过我跟阿义。

  但他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正义的耳目。

  而躺在床上的牺牲者,只有更令我内疚自责,令我怨恨自己的伪善。

  要不是我廉价的宽恕,今晚,这个无辜的女人,说不定正窝在家中棉被里,嘻嘻哈哈地看连续剧。

  原来,我没有取人性命的觉悟,没有承担罪恶的勇气,其后果就是成为这胖子邪恶的帮凶。

  我紧握拳头,愤怒地走向柜子。

  柜子簌簌着,就同潘多拉的盒子,隐藏不住丑陋的丑陋。

  不为了赎罪。

  不为了复仇。

  是为了正义。

  “崩!”

  柜子陷入墙壁里,就像揉烂的纸盒一样。

  被正义的力量,揉烂、挤烂、碾烂、轰烂。

  柜子并没有发出惨叫。

  因为柜子不是人,里面装的,也不是人。

  柜子里装的,生前是个坏人,现在,则是团模糊的东西。

  还有我的廉价的宽恕。

  “总算。”阿义。

  “总算。”我。

  “砰!砰!”从外头传来的枪声。

  大厅外的门锁突然被子弹从外面射烂,我跟阿义愣了一下。

  两个持枪的杀手踢开大厅铁门,我跟阿义急忙将房门关上,而房间的木门却立刻被连珠炮似的子弹射穿,木屑夹杂着星星火烟弥漫在房里,我跟阿义吓得抱着头,缩在门旁两侧。

  惨了!我们竟然只顾着杀掉大肥猪,却忘了四楼跟二楼、一楼都还有枪手!

  而现在,我跟阿义却被困在房间里,外面却有一狗票杀手等着我们!

  “干!出来!”

  “干你娘!”

  外面的杀手抓狂叫嚣着,想必猜到他们的老大已凶多吉少。

  伴随叫嚣的,则是又一阵铺天盖地的爆击声。

  我跟阿义捂着耳朵、张着嘴,吓得发抖大叫。

  木门被炸翻了,露出一个烧焦的大洞。

  “出来!出来!”杀手愤怒地猛叫。

  我的脑子在子弹跟木门间的爆炸声中,陷入无法思考的片片断断。

  不行!我跟阿义绝不能死在这里!

  子弹穿过房门的破洞,将房内的东西射得稀烂,逼迫感更加恐怖。

  但,我必须冷静。

  阿义大叫:“外面还有几个人?”

  我捂着耳朵,大叫:“九个!”

  阿义看着我,大叫:“我掩护你!”

  我心中一震。

  阿义抱着头,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顶住五个到六个!我保证!”

  我静静听着。

  阿义继续大叫:“你不要回头!也不要出手!你可以穿过剩下的三、四人!”

  我静静听着。

  子弹拚命击碎着,房里每一样可以被击碎的东西。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阿义大叫:“信任我!我眨五次眼睛就一起冲出去!”

  我笑了。

  我大叫:“你剑法好烂!我会死的!”

  阿义大叫:“干你妈啦!我不会让人拿枪指着你!”

  我站了起来,紧握手中的树剑,大叫:“去吃屎吧!我的剑法一直都比你强多了!我可以顶住九把枪!一把也不少!我掩护你!”

  阿义也笑了。

  两个人,都不必再多说什么。

  没有人会被另一个人掩护的。

  也没有人,需要另一个人的掩护。

  因为,死,已经不再可怕。

  “其实我们今晚已经赚到了!”阿义大笑。

  “总算当了一晚大侠!”我也大笑。

  大笑间,木门整个倒在地上,碎烂不堪,子弹声却依旧不绝。

  “来世英雄再见!”阿义喊道,将面具扔掉。

  “来世英雄再见!”我也喊道,将面具揉碎。

  眼神交会,肝胆相照。

  双雄冲出!

  这是乙晶剑法在江湖崭露头角的第一次。

  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所以,我要将乙晶剑法使得淋漓尽致,威震天下。

  威震天下,几秒也好。

  但我毕竟无法将剑递出。

  阿义也没法子。

  我们两个呆站在房门口,看着大厅上躺满正在喘气哀号的枪手。

  而大厅中央,伫立着一道霉绿色。

  唐装老侠。

  是师父!

  比鬼还强的师父!

  “掌比枪快,气比子弹快,大抵上就是这个道理。”师父淡淡说道。

  说着,师父突然伸手一挥,凌厉的气剑刺向地上一名枪手。

  那枪手眉间裂开,手中正欲偷袭的枪缓缓垂落地上。

  “在你们还不会气剑之前,也许我们该练练暗器,虽然师父自己也不太会。”师父不好意思说道。

  师父何时进来、如何出手,我跟阿义一无所觉。

  但我们完全说不出话来,内心强烈澎湃着。

  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

  师父探头看了看房间里,说:“你们下手了?”

  我点点头,大声说道:“师父!我错了!我不该……”

  师父摇摇头,说:“你有你自己的正义,师父无论如何都很高兴。”

  我的眼泪忍不住滑了下来,大声说道:“多谢师父相救!”

  师父傻笑说:“你们两个发出这么剧烈的杀气,想不注意到都很难。”

  阿义松了口气,坐在地上说:“好险!差点就死了!”

  我忙说:“我们去把房间里的绿影带毁掉!快逃出去吧!这么多枪声,警察应该快来了。”

  阿义跟我刚刚都脱掉面具,所以师徒三人便到房间里将侧录带一卷卷毁掉,这时我突然后悔大叫:“刚刚差点白死了!”

  阿义一愣,问:“为什么?”

  我指了指房间里侧靠山壁的水泥墙,阿义登时大叫:“靠他妈的!我们真笨!”

  说着,师父大笑走向前,按住弹痕斑驳的墙壁,“崩”出一大块缺口,师徒三人便跃出墙洞,游上垂直的山壁。

  “崩”出法律漏洞,然后溜了。

  这是我跟阿义的处女战,也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惊心动魄。

  在耗竭每一滴荷尔蒙后,肚子饿惨了。

  “第一次杀人。”我叹道。心中毕竟一抹哀愁。

  “第一次杀坏人。”阿义补充道,又说:“我恐怕会杀上瘾。”

  师父瞪着阿义,说:“要杀上瘾,要先学会高强武功!”

  夜深了,路边只剩寥寥几个摊贩,我选了个座位,点了六盘蚵仔煎、三盘海鲜炒面、五碟快炒、三大碗四神汤、三大碗猪血汤。

  我跟阿义实在饿疯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师父也卯起来乱吃一通。

  在杀人过后的夜里,这样大吃大喝好像颇为讽刺。

  但能这样大吃大喝,也只有问心无愧才能办到。

  血腥味已经远离,眼前的,是飘着蒸蒸热热的美味。

  “英雄无悔!”师父大笑:“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饥餐胡虏肉,这是岳爷爷的英雄气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但师父满口蚵仔,又说道:“不过啊,岳爷爷虽是个千古传诵的大侠,但他内心的煎熬跟咱们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奇道:“怎么说?”

  师父灌了口猪血汤,含含糊糊地说:“岳爷爷杀千万匈奴,他没得考虑!因为这是为朝廷、为境内兆民拚命,岳爷爷没得选择,只要拿下胜利、收复失土、营救天子就对了,他没心神思考胡人也是人,也是有爹有娘、有妻有儿的。岳爷爷这英雄下场虽惨,却当得坦坦荡荡。”

  这话说得有趣。

  我也乱七八糟塞了满嘴的东西,说:“我有些懂了,同样是杀人,我们却是触犯国家法律,乱用私刑,所以我们会良心不安,但岳飞却是奉国家命令行事,他就不必良心不安。”

  师父想了一下,摇头说:“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不是良心安不安的问题,而是有没有选择的问题。”

  阿义没空理会我们,只顾着大吃大喝。

  师父继续说:“岳爷爷杀胡人的铁骑雄兵,他没得选择,因为他是万将之将,他的背后是家国律法。岳爷爷最后不也依了十二道金牌,赴京送死?如果岳爷爷心中怀有雪亮亮的正义,他大可挑起违令之罪、挑起被万世误解之名,勇敢挥军直上!如此不就少了千千万万被胡虏奴役的汉民!”

  师父以猪血汤做酒,大笑喝下:“说起来,岳爷爷这英雄当得轻松,一死了之,万古流芳啊!”

  如此说来,岳爷爷终究不够英雄,的确。

  岳爷爷选择了律法,视黎民百姓无物,毅然赴死。

  我接着说:“而我们,却要在出手前审慎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简直一天到晚都在违法,都在考虑是否该给予坏人改过机会,一堆的煎熬,我已开始感到压力沉重。”

  阿义突然插嘴:“杀死刑犯的为什么不是受害者家属?我看他们虽然希望坏人死掉,可也没种自己动手啦!真正动手干掉那些死刑犯的,就是领钱做事的刽子手,他们也不必考虑那么多,反正杀人是他们的工作,他们也没得选择,砰砰两下就OK了。”

  我忍不住说:“那叫法警吧,说刽子手好难听。”

  阿义说:“反正一样是杀人,军人跟警察都可以推说是谁谁谁教他这样干的啦。”

  嗯,将杀人的心理负担推给制度,仿佛制度本身真是正义的,而正义只是藉着自己手中的板机轻扣,传送出去,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制度真是强而有力的正义靠山。

  而我们师徒三人的所作所为,背后的靠山不是可以依附的制度,而是模模糊糊的正义。

  模模糊糊,却热血澎湃。

  相当真实、有血有肉的正义。

  却也模糊得令人不安。

  没有人,包括师父自己,可以说服我何者当诛、何者当诫,杀人的手长在我腕上,什么都要自己来。

  执行正义的大侠,这真是充满生命不确定性、价值惶恐的良心事业。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十二章 交错矛盾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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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三人抢着捞起最后一碗四神汤的汤水时,阿义突然大叫:“干!电视!”

  小贩也被阿义的叫声吓了一跳,回头看了我们一下,这一看,小贩也露出疑惑的表情,又转头看了看挂在摊贩车上的电视,又看了看师父。

  电视上,一个妇人正拿着一张照片哭诉,而照片立刻被摄影机定格放大。

  照片中,是妇人跟一个老人坐在公园凉亭中,那老人的脸很迷惘,身上穿着一件青绿色的唐装。

  那老人,绝绝对对、万无一失,就是师父!

  师父也傻了眼。

  那妇人在镜头前哭诉着:“……所以请善心人士帮我留心一下,我爸爸这几年神智不清的,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请……”

  师父用力放下大碗,发狂大吼:“操你奶奶的!谁跟你神智不清!”

  我跟阿义吓了一大跳,只见电视中的妇人继续哭着,而电视底下出现一组电话跟住址。想必是师父家里的电话跟地址。

  师父满脸通红,指着电视破口大骂:“你这疯婆子霸占我的窝!还赖我是你爹!操她祖宗!整天盯着我咒我!逼老子躲得远远的!”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也是一脸窘迫。

  小贩赶紧把电视关掉,但师父似乎骂上口了,继续大吼:“你们两只兔崽子明天跟我去员林!把那疯女人干掉!就为了正义!”

  我跟阿义唯唯诺诺。唉,那女人不晓得是谁,那么倒霉要被师父干掉。

  师父紧握着拳头,嘶吼着:“臭三八!明天就是你的死期!”

  我赶紧付了餐钱,跟阿义死拉着像小孩子一样抓狂鬼叫的师父离开。

  逃课。

  不为了练功,不为了行侠仗义,而是为了去员林。

  去员林,去杀一个自称是师父女儿的倒霉鬼。

  师徒三人坐着公车(本来师父要一路踏着商店招牌跟电线杆去员林的,但被我强力阻挡下来),一路上没说没笑,谈不上心情好或不好。

  对于那女人是不是师父的女儿,我自己是疑信参半的。

  疑的是,师父深爱着三百年前的花猫儿,甚至我跟阿义在练功时,师父都会唱着奇怪的山歌思念花猫儿师母。也因此,花猫儿师母死后,师父应当不会再娶,也不会平白生了个女儿。

  另外,师父从秦皇陵中爬出后,也不过几年的时间,怎会生出一个年纪可以当我妈的女儿?

  不过,要是那女人是师父以前的干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也许师父记性不好(不是也许,师父就是常常忘东忘西的),忘了有这号人物也说不定。更说不定的是,师父可能跟他的干女儿吵过大架,负气跑出员林的窝,现在只是当着我们的面不好意思承认罢了。

  而阿义信不信呢?

  阿义是这样说的:“管他的,反正师父想杀就杀,我也管不着,也没办法管。”

  就这样,三人下了公车,我和阿义跟着怒气冲冲的师父,快速往一条破巷子中钻去。

  巷子很传统,典型的传统。

  这里是员林的哪里并不重要,因为这种巷子爬遍了台湾每一块土地,可说是最坚强的人文地理样貌,绵延着古老的生命力。

  而师父,这一个暴跳如雷的老人,在这几条错综的巷子中,似乎是个相当相当知名的大人物。

  “天啊!是老疯癫!”拿着菜篮的胖妇人愣了一下,转身报讯去。

  “哇!关家他家那老家伙回来哩!”坐在门口摇扇子的老人叫。

  “呜——疯子老爷爷——哇——”一个小孩子哭到摔倒。

  “昨天晚上的深夜新闻……”两个八婆窃窃私语着。

  “姓关的疯子……”抽着福禄寿香烟的汉子,瞪大眼睛。

  师父的脸色越来越低沉,我简直不敢多看一眼。

  师父该不会真要杀那自称他女儿的妇人吧?我一直抱持着阻止师父的心意,所以才跟阿义一同逃课来员林的。

  但师父的情绪却极度恶劣,身上也散发出不断膨胀、又快速压缩的杀气。

  我能阻止得了师父去杀一个不当杀的妇人吗?

  我看了看阿义,阿义的神色也罩着一层霜。

  “师父,你不会真要杀了那……”我说。

  “废话!”师父破口大骂。

  “可是她罪不当……”我又开口。

  “罪不当杀?当的!”师父的杀气简直像爆米花一样,霹哩啪啦作响。

  这下惨了。

  等一下我该偷袭师父,让师父先清醒一下吗?

  “就是这间!”师父指着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接着猛力敲着门。

  尽管师父可以一掌将门轰得稀烂,但师父还是“咚咚咚咚咚”地,卯起来敲门。

  我向阿义使了个眼色,再看看师父的后脑勺跟背。

  阿义点点头。

  很好,要是那妇人一开门,我就一掌击向师父的背窝,阿义掌力轻多了,则负责挥掌干师父的后脑勺,让师父暂时昏倒,冷静冷静。

  这时,门打开了。

  我跟阿义双掌齐出!

  但,师父突然往后弹射两步之距,躲开我跟阿义的掌力。

  我跟阿义耳根一热,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师父的眼神却陷入重重迷雾,不理会下手偷袭自己的徒弟。

  师父不仅眼神陷入迷雾,身上急速膨胀、又不断急速收缩的杀气顿时流泻无踪。

  就像一颗疯狂涨大的鸡蛋,蛋汁一下子从内挤破蛋壳,流光光了。

  重要的蛋黄也一道流光光了。

  流光光,所以只剩下脆脆的蛋壳。

  师父,他不仅杀气无影无踪,连灵魂也一并流泻散去。

  他只是张着嘴,看着门边的妇人,那个号称自己女儿的妇人。

  那妇人眼睛盛满泪水,张口叫了声:“爸!”

  师父的身体瑟缩地抖着、激动着。

  妇人走了过来,拉着师父说道:“爸!你都跑去哪里了!”

  师父哑口不言,只是“咿咿咿”地发出怪声。

  我跟阿义傻了眼,正想唤师父回神时,妇人看了我们一眼,感激说道:“是你们送我爸爸回家的吗?请进、请进!”

  说着,妇人拉着僵尸一般的师父,带着我们师兄弟进门。

  房子不算小,虽然旧了点,但却收拾得很干净。

  妇人倒了几杯茶,热切地说:“谢谢你们两个,你们是在哪里找到我爸爸的?”

  阿义支支吾吾,我只好乱说一通:“我们这几天在……在学校附近,就是八卦山附近,常常看到这个老先生……然后,然后就看了昨天深夜的……”

  这时,瘫在椅子上的师父突然有气无力地开口:“操!你为什么说是我女儿?”

  我一傻眼,师父的精神一振,狠狠地说:“见鬼了!你霸占这个窝,还胡说八道些什么!阿义!替师父毙了她!”

  妇人脸上浮现深沉的无奈,说:“他一定又跟你们说,他是从什么三百年前的明代来的,对吧?”

  我跟阿义脸上堆满尴尬,说:“对。”

  妇人叹了口气,说:“他这个病已经好几年了,偶尔还会到处乱跑,说什么要去找徒弟教武功,这两年半更是全不见踪影,更早之前,他还说他跑到日本去,唉,没护照、没钱怎么去?”

  阿义突然爆口道:“师父多半造了小船,翻了就在海底用走的。”

  妇人奇怪地看着阿义,我急忙岔开话题,说:“老先生真的是你爸爸?”

  师父在一旁咬牙切齿,身子却软软地陷落在椅子上,形成奇怪的矛盾。

  不等妇人回答,师父气呼呼地说:“我把窝让给了你也就罢了,你竟说老子神智不正常!你们这群混帐整天说我疯子我尚且当作修练,但不要没来由乱喊爹装亲热!”

  妇人同情地看着师父,递了杯热茶在师父面前,说:“爸,这房子是几年前凯汉买的,是你不住台北老家,也不想再住在安养院,过来跟我们住的。”

  师父鬼吼:“什么凯汉!凯汉是谁我不认识!”

  妇人擦了擦眼泪,说:“凯汉是你的女婿,我的丈夫啊!”

  师父满脸不屑,妇人却慢慢地从木桌抽屉中,拿出好几本相簿,说:“爸,你瞧,这是我们一起照的照片,你又忘了?”

  师父瞄了相片一眼,说:“我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随即又抓狂大叫:“又想让我上当!根本没这瞎事!”

  我跟阿义接过相簿,翻开看,里面是师父的“全家福”,一张张和乐融融的照片,照片中的师父笑得挺开心,穿的衣服有唐装、格子衬衫、西装,还有白色汗衫等等,不像现在千篇一律的霉绿唐装。

  师父的头发并不若现在的花白,还掺杂着几缕黑丝,身旁常常有个老妇人在一旁陪着,而所谓的女儿(年轻版),则常常偎在两人中间。

  但照片的日期,却有些奇怪。

  有许多泛黄的照片,右下角的日期都是一九七四年之前的。

  这可真是怪了。

  依照师父的说词,他是在一九七四年秦皇陵被发现时,从墓里爬出重见天日的。

  但这些照片,有的甚至是一九六○年代拍的,照片中的师父着实年轻了好几岁,神采奕奕的,而年轻版的妇人则穿着毕业服,搂着师父!

  师父在一旁看着我跟阿义疑惑的表情,气得大叫:“你们这两条狗崽子!还不快快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我歉然地看着师父,而妇人开口了:“我爸是从大陆跟国民政府一起过来的,在台湾娶了我妈妈,做的是户政事务员,本来什么都好好的。”

  妇人哀伤地说:“但,我爸他自从妈死后,就一直很不开心,身子也变得有些毛病,虽然搬来跟我们住了一段时间,但他的身子却越来越坏,当时,我跟我先生事业正忙,现在想起来也都得怪我们,唉……我们只好将爸暂时送进台北的老人安养院,没想到,爸一进去没几个月,就突然神智不清,直嚷着自己是古代的侠客,还从安养院中跑了出来,又跑回来这里。”

  我简直无法插嘴,只能听妇人继续说:“一开始我以为爸是老人痴呆症,耍性子,但他却直嚷着我们占了他的房子,又说不认得我这女儿,我先生很生气,跟他大吵了一架,爸就这样走了。”

  妇人怜悯地看着师父,说:“爸有时还会回来,站在家门口呆呆站着,但一看到我开门出来唤他,他不是慌张地逃跑,就是傻傻地让我拉了进来,过几天又跑得无影无踪。”

  师父生气大叫:“放屁!放屁!放屁!”

  妇人看着师父,又流下眼泪,说:“爸,你这两年不知道去了哪儿,一次都没回来过,教我好担心!凯汉也很后悔对你生气,爸!那两个小孙子很想念你,你知道吗?他们放学回来后,你就可以看到他们了!”

  师父看着妇人的眼泪,愣了一下,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哀怨地缩在椅子上。

  此刻,两段故事在我脑中毫不留情地撞击着。

  一段,是师父的玄异故事,简直没有相信的空间。

  但师父就是师父,师父身上的武功也丝毫不假,甚至,蓝金也真来找过师父!

  另一段,是眼前妇人哭哭啼啼诉说的故事,还有照片为证。

  照片半点不假,里面的的确确是幸福的全家三人合照,很多是师父应该还埋在土里时所拍的。

  这两段故事不像齿轮般彼此咬合着,而是像两辆笨重又超速的砂石车,歪七扭八地撞在一块。

  我忍不住问:“师父,不,老先生是什么时候从安养院逃走的?”

  师父闭上眼睛,我从他身上窜出的气流知道,他对我的问题感到相当不满。

  妇人想了想,手指慢慢地一只只张开、压下,说:“九年了吧,快十年了。”

  今年是一九八八年,剪掉九年,正是一九七九年,距离师父破土而出更已有五年时间!

  太怪异了,我跟妇人借了枝笔,在纸上画了几个时间点,想了想,突然说:“师父!我忘了你说你出土几年后,才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湾?”

  师父闭上眼睛懒得理我,只是用手指比了个“五”。

  一九七四加上五,也正好是一九七九年!

  将两个版本稍稍融会贯通一下:师父从安养院逃出来,大喊自己是古代大侠的时间,正好是师父从中国大陆渡海来台的同一年,在这之前,两个版本南辕北辙、搭不上线(一个人在台湾、一个人在中国大陆),但在那一九七九年之后,两条线才完好地贴着。

  “师父,你既然以前五年都待在中国大陆,为什么会知道员林这个……这个窝啊?”阿义问。

  真是个大哉问!

  面对这样的大哉问,师父没说话,只是“哼”一声带过。

  彷佛这个问题轻如鸿毛。

  我受不了师父龟缩的态度,又问:“师父,阿义问你为什么知道这个地方?”

  师父冷冷地说:“这地方是我来台湾住的第一个地方,这女人说的东西乱七八糟,鬼扯!瞎说!谬论!无一可信!”

  师父像个歇斯底里的小孩子。

  妇人又叹了口气。

  自从我们进门,她已经叹了非常多次气了。

  遇到这样的情况,谁都会不断叹气。

  妇人站了起来,走向书柜,搬了一大本陈旧的书册下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拿给师父。师父看了一眼,没好气问道:“看什么?走开!”

  妇人只好打开书签插着的那页,说:“爸,这是你们户政事务人员的员工连络册,你瞧,这是你。”

  师父瞪着连络册,说:“根本不像我!”

  妇人只好将册子拿给我跟阿义,我跟阿义一看,乖乖,什么不像?简直像透了!

  不过奇怪的又来了!

  年轻版的师父大头照下,名字不是师父自称的“黄骏”,而是“关砚河”。

  姓黄跟姓关,差别很大。

  其中必定有个是假的?!还是两个都是真的?!

  这真是匪夷所思。幸好,名字的问题跟之前的问题比起来,只能算是个小疑问。

  不过一连串的疑问加在一块,就像是杯胡乱调的杂种酒一样,难以下咽。

  这时,门铃响了。

  妇人请我们坐一下,便去玄关开门,只见一个红光满面的老人冲了进来,开心地大声嚷嚷:“老关!你可回来啦!我听街坊说的,就一个劲来看你!”

  师父忍不住睁开眼,淡淡地说:“你是老几?我不认识。”

  老人哈哈一笑,说:“老关!你真忘啦?难怪这两年跑得不见人影!”

  妇人跟我们解释道:“这个先生是我爸的老同乡,当初一起跟国民政府过来的,也一起在户政事务所做事,后来我爸搬来跟我们住的期间,他也搬了过来,是我爸拜把的好兄弟。”

  师父听到这里,又动了肝火,说:“他奶奶的!”

  老人拉着缩在椅子上的师父,热切地说:“老关!等会儿教小梅腾个饭,咱俩喝壶好酒!”

  师父瞪着老人,老人依旧笑着说:“当初你进安养院那鬼地方,我可是够义气地陪你进去住了几个月,就怕你在里头无聊没伴,哇!没想到你装疯作傻逃出安养院,这些年却在外头好生逍遥!”

  我又想起一个疑点,于是紧张地问道:“师父,你记得安养院吗?”

  师父大声说道:“怎不记得?!我在海底走太久了,走得迷迷蒙蒙的,后来累了就让海潮带着我,一边休息,一边辛苦地闭气,后来我给冲上岸后,简直昏死过去,我一觉醒来后,就躺在见鬼的什么安养院里头!”

  师父越说越激动,吼道:“见鬼的安养院!里面的人都说我疯了!操你娘!要不是老子禁杀无辜,个个尸横就地!”

  号称师父挚友的老人,连忙安慰师父说:“没的、没的,老关你歇息一下就没事了!”

  师父嘶吼道:“什么老关!老子是黄家村长大的!姓黄!”说着,师父伸手虚点老人的“叮咚穴”跟“不讲话穴”,老人被封住气血,就这样不能动弹,有口不能言。

  我心头的疑惑堆栈堆栈,心烦意乱,阿义则低着头苦着脸。

  突然,我灵机一动。

  “师父!我帮你杀了她!”我指着妇人大叫。

  师父大吼:“快快快!下手莫留情!这疯婆子快把我搞死了!”

  妇人惊讶地看着我,我跳下椅子,暴出全身杀气,伸掌奋力往妇人胸口轰去!

  “崩!”

  我全力一击下,汹涌的力道却被吸入一块大海绵中。

  大海绵不是别人。

  就同你猜的,是惊慌失措的师父!

  师父的掌及时贴着我的掌,将我的力道全都接了过去,霎时,师父额冒白气,往后退了两步,伸出另一只手往空中一击卸劲。

  毕竟那一掌是我的倾钧之力,师父若是将我硬生生震开,我一定大受内伤,但师父照单全收的结果,即使师父的内功深湛,在不运功抵御的情况下,也必受小伤。

  我的计划算是成功了。

  为了试探师父对这名妇人的感情,我不惜冒险一击,要是师父不阻止我,我便将没有收势的强大掌力硬是打入妇人身后的墙上,要是师父阻止我了,便证明师父的心底深处,有着对妇人难以割舍的情感。

  而师父出手阻止了。

  “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师父一边咳嗽,一边挥着手。

  我看着咳嗽的师父,说:“师父,她真的不是你女儿?那你为何要阻止我杀她?”

  师父并不回答,一手抓着我,一手抓着阿义,急步走出这栋快让师父窒息的房子,留下那名号称师父女儿的妇人,呆立在客厅。

  师父看着前方,拎着我们师兄弟,熟稔地在巷子中转来转去。转出了巷道,师父终于将我俩放下,咳嗽了几声,说:“师父终究不愿对不当杀之人,痛下杀手,唉……”

  就这样,员林是个充满问号的地方。

  面对一个杀人者,会是怎样的心情?

  也许是厌恶,或带点害怕吧。

  但,若杀人者是自己的心上人时,那种感觉绝非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

  特别是,那个杀人者还打算继续累犯时,那种感觉就更加复杂了。

  乙晶现在的心情,就很复杂。

  “你才国三。”乙晶忧愁地说。

  “你也是师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低着头。

  乙晶跟我,就坐在篮球架下,看着阿纶、阿义等人打篮球。

  阿义只要一拿到球,就卯起来灌篮,从下场到现在已经灌了十七次篮了。

  “可是你才国三。”乙晶重复地说着,身上的气充满了矛盾的味道。

  “大侠没有分年龄,你也是师父的徒弟,你知道的。”我说。

  “杀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乙晶叹了口气,又说:“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无奈,杀人的人是你,不是别人。”

  我抓紧乙晶的手,说:“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

  乙晶盯着我的眼睛,说:“既然你这么想,为什么还杀人?你心里应该知道,无论如何,这个世界跟师父的武侠世界已经很不同、很不同了!”

  我继续说道:“就因为没有人有权力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所以随意断人生死的坏蛋,就不能让他继续留在世界上。”

  乙晶的手抓痛了我,说:“我知道那种人很坏,我也知道以暴制暴有时候是情非得已的,但有必要杀人吗?”

  我点点头,说:“有必要。”

  乙晶有些生气,说:“那不也一样在断人生死?”

  我摇摇头,说:“不一样,坏蛋的生死是自己断的,只是由大侠来动手。”

  乙晶气呼呼地说:“你杀了人,不就跟那些坏蛋一样?”

  跟那些坏蛋一样?

  我笑了。

  乙晶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乙晶知道,一个杀了人的大侠,还能这样悠然跟自己心爱的人坐在一起,这个大侠心中,至少是自认坦坦荡荡的。

  也至少,还笑得出来。

  多少都令人安慰。

  阿义赏了一个高个子火锅,随即又灌了篮,嘘声四起。

  乙晶幽幽地说:“其实,我最怕你心底不舒坦。”

  我懂,我也怕自己的坦坦荡荡是强装出来的。

  但我深知,只要乙晶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是杀人魔王,而是大侠,总是笑嘻嘻的大侠。

  “但我也怕你开心。”乙晶低着头。

  这句话,模模糊糊的,我心中却揪了一下。

  “睡觉前难免会想东想西,只有那时候才会有点闷。”我说,看着乙晶乌溜溜的头发。

  “那怎么办?”乙晶说。

  “以后会习惯的吧。”我说。

  “杀人的事,还是不要习惯得好。”乙晶若有所思。

  “我是说杀人后的心情调适,总会慢慢习惯过来。”我解释。

  “那样更不好。虽然你觉得坦坦荡荡比较没有负担,但……”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杀了人,还是难过一下比较好。”

  我若有所悟,说:“我有点懂你的意思了。”

  “杀人的事,以后还是要让我知道,虽然我说不定还是会生气,但你就是要让我知道。”乙晶坚定地说。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夕阳越沉越低,篮球场上依旧持续着没品的清一色灌篮打法。

  突然,阿义不留情地抄截了阿纶的球,虽然阿纶是阿义的队友。

  “等一下一起练点剑法再回家好不好?”我说,这真是奇怪的约会方式。

  “不行啦,你不想继续升学,我可不一样,我妈帮我找了新的家教老师,今天第一次上课,七点。你要不要一起听?剑法等课上完再一起练吧。”乙晶看了看表。

  “喔,没兴趣。”我说:“大侠不用念书。”

  乙晶笑着说:“今天上的是英文,大侠要杀外国坏人,就要懂英文。”

  我哼了一声,说:“大侠杀洋鬼子,唏哩呼噜就杀光光了,要懂什么英文?”

  乙晶一脸哀怨,说:“男大侠不关心女大侠的未来。”

  乙晶对外文极有兴趣,将来想念南部的文藻语专,至于更远的未来,乙晶就没有头绪了,或许,当一个很聪明又高学历的女侠也说不定。

  如果乙晶去念文藻,我们简陋却勇冠全球的凌霄派,也会移阵到风光明媚的南部,到那里行侠仗义。

  我背起书包,说:“你去上你的课吧,那样也好,我想再去员林一趟。”

  乙晶也背起书包,说:“为什么还要再去一次?”

  我皱着眉头,说:“我想知道师父到底是谁、到底出了什么事等等,我想帮助师父。”

  乙晶说:“应该的,不像某人只会欺负弱小灌篮。”

  阿义没有听见,只顾着抄截跳来跳去的球,不论球在谁的手里。

  于是,我送乙晶下山后,就跳上公车,在暮色中往员林前进。

  师父在员林的“家”,僻处深巷,我虽来过一次,却也着实找了好久才找到。

  我站在门口,听见房子里细细碎碎的笑声、电视声、还有筷子声,大概是在吃晚饭了吧,于是我站在门口发呆,直到筷子声停了,餐餐盘盘的敲击声开始了,我才上前按门铃。

  门打开了,是个穿着国小制服的男孩子。

  “我有事找你妈妈,可以进去吗?”我说,微笑着。

  小男孩往后大叫:“妈!有人找你!”

  收拾碗筷的声音停了下来,“师父的女儿”从厨房探出头来,看见是我,便匆匆擦干手,唤我进客厅。

  “师父的女儿”,我还是暂且称她“妇人”好了,虽然我心中已经认定她的的确确是师父的女儿,因为那几本相簿中的照片万分不假。在一九八八年时,我也根本没有什么计算机合成照片的概念。

  妇人简单地向我做了家庭介绍:正在嗑瓜子的男人,是她先生,而两个正在电视机前摇头晃脑的,则是她的一双子女,分别念小学三年级跟一年级。

  “我爸爸他人还在你那边吗?他有地方住吗?吃得好不好?”妇人眼中带泪,但他的先生则是一脸不耐。

  我点点头,诚恳地说:“你爸爸他人很好,现在住在我家,没有人身体比他还健康了。”

  妇人匆匆到抽屉里翻出皮夹,拿了五张千元大钞塞在我手里,说:“请你好好照顾我爸爸,他脾气不好,你费点心思劝他回家,不要让我再担心了,况且我心中有件事非找到我爸爸不可。”

  我坚决不收这些钱,何况,我身上最不缺的三样东西,其中有一项就是钱。

  “我今天来,是想再多问问你爸爸的事,因为我始终都想不透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将钱塞回妇人手里。

  妇人请我坐下,为我倒了杯茶,说:“想问什么?难道我爸爸又做出什么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师父是不断地在做,要从何讲起。

  但,的确是有奇怪的地方。我突然想起了师父在秦皇陵中被蓝金气剑刺穿的伤口,那伤口可是千真万确的。

  我说:“你爸爸跟我提到过他手上的伤口,你对那个伤口有印象吗?”

  妇人没有片刻犹豫,说:“当然有印象,那两个圆圆的大疤痕,我从小时候看到现在了,那是八年抗战时,我爸爸在大陆所受的伤。”

  这个答案跟师父的答案搭不上边,但我早有心理准备,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只是忍不住又追问:“是怎样受的伤?刀伤?被子弹打到?”

  妇人说:“我爸爸说,那是日本人丢了颗手榴弹,爆炸后石屑插进手掌心,害他差点残废。”

  我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虽然,我依旧深处于疑惑的泥沼。

  妇人难过地说:“当初真不该将他送进安养院,让他得了老年痴呆症。”

  妇人的先生突然不悦地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要是回来了,还不是整天疯言疯语?”

  妇人低头不答。

  我尴尬地喝着热茶,小声地问:“你爸爸他……他以前学过什么国术没有?他很喜欢谈这方面的事。”

  妇人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爸爸他以前根本没学过这方面的东西,也看不出他有兴趣,但他失忆以后,就沉迷在另一个他捏造的世界里。”

  我忍不住细声道:“你没想过你爸爸真的会武功?”

  妇人说:“没想过。”

  我失笑道:“那天你爸爸好像露了一手,把他以前那个老朋友点穴了,让他不能动弹不是?”

  妇人叹道:“那件事教人生气,你们走后,我跟邻居将气得差点中风的李大伯送到医院急诊,幸好李大伯休息一下就好多了,没被我爸气死。”

  我本想解释那位号称师父同乡老友的老人不是中风,而是被暂时封住血脉,但这太麻烦了,太麻烦了。

  我认真说道:“你爸爸绝无可能会真的功夫吗?”

  妇人肯定地说:“我爸爸身体一向不好。”

  我拿起杯子,递给妇人看,杯子里的热茶不但很热,还热到蒸蒸沸腾,不断冒泡。

  妇人感到讶异,说:“怎么会这样?”

  我小声地说:“这是你爸爸教我的本事,他自己的本事更大。”

  妇人不可置信地说:“你刚刚加了什么在茶里?”

  我说:“是气功。”

  妇人的脸有些不悦,说:“气功?”

  我说:“你爸爸是气功大师。”这个说法,已经比﹁武林第一高手﹂要社会化得多。

  妇人想要接话,却一脸“不知道该怎么接起”的样子。

  我只好转移话题,说:“你有没有听那个中风的老伯伯说过,在老人安养院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或许是长眠三百年的副作用之一,师父可能忘了许多事情。

  妇人摇摇头,却又想起了什么,我说:“什么旁枝末节、零零碎碎的事都可以跟我说,因为我觉得在安养院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你爸爸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此时,嗑瓜子的男人有些恙怒,说:“跟小孩子说这么多做什么?叫警察把你爸爸带来家就是了,把地址留下来就可以了。”

  妇人想了一下,说:“我爸在安养院的期间,整天喜欢找人下棋,也喜欢找人打麻将,至于有几个老伯伯在练太极拳跟舞剑之类的活动,他反而没多大兴趣,这些都是李大伯跟我说的。”

  我边听边点头,这都没什么特别的。

  妇人继续说道:“后来,有几个国际扶轮社的外国年轻人去安养院当一阵子义工,我爸爸还很热切地招呼他们跟他下围棋、象棋,他们都是外国人,我爸爸也真有耐性,不只教他们学围棋跟象棋,还同他们学西洋棋。”

  师父真是好兴致。

  妇人喝着热茶,说:“爸就是这副热肠子,听李大伯说,爸后来西洋棋也下得挺好。”

  我只是点点头,不难想象师父逼着别人学围棋、学象棋的那股干劲。

  妇人有些想笑,继续说:“只是没想到,我爸爸才刚刚教会他们下围棋,就有一个聪明的年轻人连赢我爸爸好几盘围棋。”

  我没下过围棋,不太知道这样初学现卖的本领有多么厉害,但我了解一个下了好几十年围棋的老人突然被一个新手痛宰的话,一定是幅极其惨烈的画面。

  妇人慢慢说道:“那个年轻人后来便常常跟我爸爸下棋,应该说,被我爸爸死黏着,磨着他下棋,一天总要下个十几盘,这棋越下,我爸就越不死心,尤其是那个年轻人有时候会同时跟五、六个人下棋,其中总有一、两盘是盲棋,或夹杂着象棋。”

  我问道:“盲棋?闭着眼睛下?”

  妇人也颇懂围棋的样子,说:“就是不看棋盘跟棋子,直接靠记忆下棋,这非常非常困难,更何况是一人对多人,那孩子真是天赋异禀,又是个新手,这真教人难以置信。”

  妇人突然眼睛一亮,说:“那孩子有副好心肠,后来我爸爸逃出安养院后,他每年都会寄新年卡片到这里来问候,前天还来过这里,说是来台湾观光,藉着机会再来看看曾经教他下围棋的爸。”

  我听着听着,心中盘算着如何测试师父会不会下围棋。

  后来,又同妇人聊了些师父的陈年旧事后,我便起身告辞,直到妇人送我到门口时,我才猛然想起刚刚进屋子时,妇人跟我说的话。

  “你说你有急事要找你爸爸,是什么事啊?要不要我转告他?”我说。

  “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是件大事,请你务必转告我爸爸,催他快点回家。”妇人歪着头,皱着眉头。

  这真是莫名其妙,大概是思父心切吧。

  “我会的,再见。”我说。

  “再见。”妇人关上门。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十三章 情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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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彰化,已经快十点了。

  我跳上大破洞,不见师父的踪影,但我听到师父的鼾声。

  “装自闭。”我打开衣柜,师父果然缩在柜子里酣酣大睡。

  “怎不到床上睡?”我摇醒师父。

  师父揉揉眼睛,说:“心情不佳。”

  我拉起师父,指着床说:“你先睡,我跟乙晶讲一下电话再睡。”

  师父打了个哈欠,说:“怎么你跟阿义今天都偷懒不练功?”说着,慢慢躺在床上。

  我不理会师父的问题,只是问道:“师父,你会下围棋吗?”一边拿起话筒,坐在角落。

  师父闭上眼睛,含含糊糊地说:“会啊,我师父教过我的,不过他自己棋艺不精,所以我那一手也不怎么样。”

  我点点头,正在拨电话时,师父突然像遭到雷击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说:“干嘛?”

  但,我立刻明白师父为何会惊醒的原因。

  “有杀气。”我警觉着,拿起放在床底下的两把铁尺。

  “是高手。”师父沉着脸道,接过一把铁尺。

  “这杀气好恐怖。”我心惊着,这杀气何止恐怖?简直是鬼哭神号!

  “一切小心。”师父眯着眼。

  师徒两人辨别方向后,便窜出大破洞,往杀气的源头冲去。

  踩着招牌、电线杆,师父将我抛在后面几公尺,我在后面看着师父的背影胡思乱想……

  这股杀气好杂,杂乱中的杂乱。

  不安的杀气节奏。

  没有节奏的杀手气息,更教人不安。

  这年头哪来这么多武林高手?!

  师父停了下来。

  我也停了下来。

  因为杀气不见了。

  杀气本是气,要迅速无端端消失在空气之中,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释放杀气的人死了。

  第二,是杀气超绝地急速隐匿。

  第一点是不可能的,而第二点,更显示出杀气主人的鬼影无踪。

  师父站在已经打烊的服饰店的招牌上,眼睛盯着前方的深黑小巷。

  我站在电线杆上,双脚在发抖。

  坦白说,我的武功已经挺不错了,但我仍然无法控制双脚的悲鸣。

  因为我感觉到一双藏在黑暗中的手,正机械式地向我们招手。

  刚刚的杀气,只是打招呼的一种方式。

  或说是一种招魂的仪式。

  这跟冲杀在黑道枪火间的恐惧感,是截然二帜的。

  “师父?”我怯怯地说:“你瞧那团杀气走了吗?”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师父的眼睛依旧盯着那条暗巷。

  “那是好人还是坏人?有可能是好人吗?”我问,手中的铁尺轻颤。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师父的嘴角有些笑意。

  “那该怎么办?”我问,这问题简直乱七八糟。

  “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师父终于笑了,又说:“你今晚话特别多。”

  “没,那就进去吧。”我咬着牙。

  “你进去,一分钟后师父就跟在你后面。”师父将铁尺收在腰上。

  什么?一分钟?

  “别开玩笑。”我有点发冷,说:“弟子学有未逮,不克前往壮烈赴义。”

  师父认真说道:“这年头高手不易觅得,只是跟枪林弹雨决斗的话,武学终究会没落的,你想变成在每个时代都适任的大侠,就要勇于跟危险缠斗。”

  我更认真地说:“真的不要。”

  师父的眼睛发出光芒,说:“要学会战胜恐惧,而不只是柿子挑软的吃。”

  我的眼睛发出更璀璨的光芒,说:“我发誓以后吃柿子时,一定挑最硬的吃,但不要想叫我一个人进去,你明明知道我还不够资格进去。”

  师父大笑:“只是找适合自己程度的敌人打斗,怎么可能当大侠呢?在江湖上打斗讲的是搏命,又不是比赛。”

  这道理我当然很懂,但实践起来不只需要勇气,还需要不要命。

  但我要命。

  师父坐了下来,说:“况且,搏命之际讲的不是势均力敌,而是身心俱技。你要相信正义之心,‘仁者无敌并不是句口号。”

  我也坐了下来,说:“仁者无敌,皆大欢喜,世界和平,额手称庆。”

  我看师父一脸苦笑,只好又说:“师父,说什么我都不会一个人进去的,国文老师说得很好,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咱俩一块进去冲杀、冲杀。”

  师父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说:“两年前你还是说话结结巴巴的老实头,现在怎么油腔滑调起来?”

  如果可以不死,什么话我都愿意说说看。

  此时,杀气斗盛,从巷子深处激然撞出,厉厉作响。

  师父抽出腰间铁尺,站了起来,说:“人家在催我们了,要一起走,便一起走吧。”

  我也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师徒两人跳在清冷的街上,慢慢地、非常缓慢地踏进死神掌里的暗巷。

  慢慢地。

  慢慢地。

  慢慢地。

  装馊水的塑料桶、发呆的猫、发臭的便当、正在滚动的米酒瓶。

  还有一个坐在圆圆东西上面的流浪汉。

  流浪汉没有头。

  不过他有张很像头的椅子。

  “邪恶。”我暗暗怒道。

  这下子,真的是敌非友了。

  “沉住气。”师父缓缓说道,铁尺指着地上,这是师父的剑式。

  我收敛心神,铁尺反抓在胸前,这是名震天下的“乙晶剑法”的剑诀。

  “有东西!”我心想,一件物事从天摔下,我们迅速往旁边一闪。

  “碰!”

  一具尸体摔在我们面前。

  尸体没有爆炸出什么血,因为尸体的血已经流干了……尸体身上都是刀伤,刀刀痛苦却绝不致命,看样子是被封住穴道后再行宰杀。

  这样的手法,不,应该说,这样凶残的兽性,只有一个人做得出来。

  “在楼上。”师父冷冷地说,看着尸体被抛下来的窗口。

  窗口打开着,里面透着昏黄色的微光,漾着异样的血腥味。

  那一户人家,该不会被屠灭了吧?

  昏黄的灯光中,挥着黑色的手影,然后,一道黑影又摔出窗口。

  “碰!”

  是个小孩。

  小孩的骨头根根刺出皮肤,显然被“蓝金”使用重手,折尽虐杀。

  我不再感到害怕。

  我只觉得自己怒火奔腾,快着魔了。

  “有些不对劲。”师父突然开口。

  “嗯?”我应道,铁尺炙烫。

  此时,窗口边的手影再度扬起,又丢下一具尸体。

  “碰!”

  尸体重重摔在我们面前,这条尸体……没有眼睛……

  “小心!”

  尸体弹起,袖中弹出寒光!

  此时,一道凌厉的杀气从天骤降,两方夹击!

  杀手有两个!

  乙晶剑法,初遇强敌!

  假尸的剑平稳而单纯、单纯而直接……直接刺向我的喉咙。

  我的脑袋一面空白,但我的身体却一点也不空白,平时的锻炼立即做出反应,铁尺骤然弹出,身子轻轻往旁半步,闪过致命一剑之际,弹出的铁尺削下假尸的手腕。

  正当我骇然不已时,我的身体突然溜滴滴往前一倾,一掌惊天霹雳地击在尸体身上,但假尸悍然如山,不为所动。霎时我的身体陡然往后跌倒,胸口沉闷欲昏。

  假尸的手不知何时印在我的胸口,震得我五内翻腾,手脚冰凉。

  而师父呢?

  师父手中的铁尺不见了,格手站在我面前。他的铁尺钉在另一个杀手的“飞龙穴”上,那可是人体十大好穴之一。杀手捧着铁尺,坐倒在馊水桶旁,脸上也是两个黑色大窟窿。

  “你是谁?”师父看着站着的假尸,挡在我面前。

  假尸生硬地说:“蓝金。”

  师父摇摇头,说:“不可能,刚刚被我杀的家伙,武功都比你高。”

  假尸举起左手,那只没被我削断的手,手掌微微震动。

  师父冷冷地说:“况且,蓝金不会扮尸体,不会耍计谋,他只是个行尸走肉的恶魔。”

  假尸突然大叫“啊——”,往前冲出,师父杀气大盛,双掌往前一轰,无招无式,无巧无妙,纯粹的刚猛无匹!

  假尸“匡啷”一声巨响,脊椎骨像橡皮筋般往后弹出,胸前肋骨顿时射向四方。

  假尸变成真尸,上半身一块块黏在巷壁上,下半身则呆呆站着。

  “没事吧?”师父蹲下来,搭着我的脉。

  “痛得想哭。”我虚弱地说。

  “好险刚刚没让你一个人进来。”师父深深吐了一口气,背起了我。

  “你也知道?”我勉强笑着,然后就在师父的背上睡着了。

  “我会不会死?”

  这是我睁开眼睛时,第一句话。

  “会。”师父断然说道。

  “好倒霉。”我又闭上眼睛。

  “但不是现在。”师父笑着,然后,我的身体缓和了起来。

  凌霄派关于内伤的疗伤法门,就是卯起来传送内力,然后强健筋脉。

  真是太随便了。

  幸好我的内功扎实,加上那假尸先被我劈了一掌,要不,我的肋骨稳断得干干净净,像虾味先一样酥脆,散在地上。

  我在师父彻夜输功的治疗下,第二天早上居然就无啥大碍,我背上书包后,便撇下不断打哈欠的师父,上学去。

  一路上,我很认真地在思考:为什么有那么多个自称“蓝金”的无眼人?

  武功奇高这问题就先搁着,但为什么统统都要自称蓝金?

  既然自称蓝金,为什么要把眼窝掏空?

  天底下就只有一个蓝金,这是当然的。

  但为什么一群武林高手要群起效之?甚至要把眼窝掏空?

  难道是不愿意让人看见他们并没有蓝色的眼珠子,便索性将眼珠子挖掉?

  况且,为什么会有一群超级高手要模仿蓝金?

  这样一想,我的手掌登时盗出冷汗。

  或许,真正的蓝金并未被师父杀过?师父杀的四个“蓝金”里,并没有真正的蓝金?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蓝金究竟在玩什么把戏?耍弄师父?但从师父对蓝金的描述中可以清楚知道,蓝金是一头凶暴的杀人鬼,并不热中于诡计的运用。

  不过,这一切都非常不对劲。

  不对劲的地方,不在于蓝金是不是幕后的黑手,而是,师父到底是谁?这才是一切的关键!

  师父口中的蓝金,是同他一起跨越三百年时空障碍的魔物,但,师父自己可曾真跨越三百年?

  师父真的是从三百年前沉睡到一九七四年,也就是十四年前吗?

  如果师父只是一个爱幻想的现代武林高手,那么蓝金究竟是谁?

  如果师父只是一个爱幻想的现代武林高手,那么师父的武功从何而来?

  既然那么多个蓝金武功都高来高去的,他们的武功又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不觉,我的心情非常黯淡,这种被秘密压迫的感觉,比起“某一天,我们这些好人要面对可怕的坏人”这种恐惧感跟使命感,要彷徨、无奈得多。

  面对秘密,尤其是师父的秘密,那种无力感使我一路叹气连连。

  我是大侠,不是侦探!

  一进教室,我坐在位子上,因为没开始早自习,于是我一边吃着蛋饼,一边跟后座的乙晶聊起昨晚的两件大事:第一件,师父女儿告诉我的零零碎碎,第二件,当然是暗巷死斗的劫后余生。

  当然,阿义也拉了张椅子,一边啃着饭团,一边大叹错失死斗的机会,还庆幸我没邀他去员林做无聊的探索之旅。

  但乙晶听着,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我。

  “怎么了?”我说,我有些气馁,毕竟我期待着乙晶问我身体有没有好一点之类的话。

  “没什么,只是有点近视的样子。”乙晶说着,然后继续看她的英文单字本。

  “我的胸口还有点痛。”我说,此刻,我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乙晶,你……你擦了香水?”我奇道,毕竟乙晶从没擦过香水,况且,当时的国中生要是擦香水上课,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嗯。”乙晶笑着:“香吗?”

  我点点头,硬着头皮又问:“你在生什么气?还是没有生气?”

  乙晶轻蹙眉头,突然说:“为什么要生气?”

  我只好说:“毕竟昨晚我跟师父又杀了两个坏人。”

  乙晶点点头,说:“杀人?那样不好。”

  我点点头,悻悻然地转了过去,因为乙晶的表情实在冷淡。

  她一定非常生气……

  可是有什么法子?那两个可是杀人凶手啊!撇开我是不是自卫杀人,光是他们屠杀了那一家人的冷血手段,就应该接受终极的制裁。

  但,就这样乙晶跟我足足冷战了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趴在桌上睡觉练功,而乙晶连下课都在背英文单字,不来睬我。

  甚至放学时,乙晶也收拾好书包,一个人默默地走在我前面,直到我送她回到她家的巷口,她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更没说过一句话。

  好惨。

  我简直想一掌轰掉自己的头。

  “谢谢你。”乙晶站在门口,终于转身跟我说话了。

  “啊?”我有些错愕,但还是很高兴。

  “我家到了,谢谢你送我回家。”乙晶微笑着。

  “……不客气。”我摸着头,又说:“吃完晚餐后,我教你基础的轻功好不好?很好玩的。”

  “轻功?”乙晶眯着眼,愣了一下,又说:“我等一下有家教课,再见。”

  我呆在门口,看着乙晶关上门。

  乙晶还是在生我的气!

  我叹了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影子发愁。

  不知道这样装忧郁装了多久,也许,我期待乙晶可以从窗户看到我这张苦脸吧。

  “怎么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地上的影子多了一个。

  我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外国金发青年,拿着几本书,穿着鹅黄色的衬衫、刷白牛仔裤,站在我身后。

  我认得他!

  是两年前,那个好狗运躲过我“纸飞机特攻”的鱿鱼小子!

  这鱿鱼小子又长高了不少!外国人的DNA是怎么一回事!

  “我认得你。”那金发青年微笑道,说:“你是乙晶的朋友。”

  “男朋友。”我悻悻地说。

  黄昏的阳光洒在我俩中间,他高大英挺的身子,伸出了友谊的手。

  “幸会、幸会,你我真是有缘人,我现在是乙晶的英文家教。”金发青年亲切地握住我的手,说:“还没请教贵姓大名?”

  这鱿鱼小子居然当了乙晶的家教!我顿时大受打击!

  说不定乙晶根本没生我气,而是被这洋鬼子迷了心窍!今天还擦什么鬼香水!才教一晚就变了个人似的!

  “颜劭渊。”我勉强挤出笑容,说:“你中文说得好棒!”

  “我叫Hydra Smith,”金发青年的笑无比灿烂,说:“很高兴又遇见你。”

  我踩着被夕阳拉长的影子,落寞地回家。

  一路上,那金发帅哥亲切的微笑像斧头般砍着我的颈椎,一直砍一直砍,砍得我抬不起头来。

  只要是女孩子,都会被那样天真璀璨的笑容迷住,就连我,在那双清澈蓝眼的注视下,竟也不由得自惭形秽。

  功夫超强跟魅力一点也搭不上边,尤其是在这个派出所林立的现代社会。

  回到家,我双眼无神地坐在床上盘坐,无奈地喟叹,直到满身是血的师父跃上大破洞,我才恍然回过神来。

  师父一看到我,便慢慢地坐倒在地上,不住地喘气。

  我惊讶地看着师父唐装上晕开的血渍,还有师父身上散发出的混乱气息。

  “师父!”我将手贴在师父的背上,急运内力帮助师父调节内息。

  “我受伤了。”师父一边静静地说,一边闭上眼睛。

  “先别说话吧!”我仓皇地说,幸好手掌察觉到师父体内的乱流虽然不安地鼓荡,但气道依旧强健有力,不像是深受重伤的样子。

  “我休息一下就妥当了。”师父闭着眼睛,呼吸渐渐平稳,又说:“刚刚在追查一个邪恶的省议员的劣行时,居然在大马路上遇到三个武功高强的杀手。”

  我心中一凛,说道:“都是没有眼睛的杀手?”

  师父点点头。

  我急切地问道:“都是自称蓝金的杀手?”

  师父点点头,说:“三个一同向我出手,我也不客气,出手杀了两个半。”

  又是无眼人!

  “幸亏那三个自称蓝金的超级杀手,并不像我印象中的蓝金那样,杀艺登峰造极,所以为师毙了两个半,只受了点小伤。”师父的脸色渐渐红润,紧蹙的眉头间却浮现出迷惘的刻痕。

  “先疗伤再说话吧?”我的内力已然不弱,一股股真气游走在师父的人体十大好穴间。

  “渊仔,你说说,为什么跑出这么多个蓝金?”师父困惑地说,体内的真气引导着我灌入的内力注入九山大脉。

  “管他几个蓝金,一个一个都给毙了。”我说。

  虽然有这么多“蓝金”,但我猜想,真正的蓝金未曾出现过。

  这么多“蓝金”,说不定就像我一样,是“真正蓝金”的徒弟,奉师命来追杀师父的!

  “说得好,管他是真是假,光是自称蓝金这点,就足以毙他妈的!”师父深深吸了口气,体内百穴同时一震,骨骼喀喀作响,巨大的内力急速膨胀收缩,随后又被吸进百穴间,看来师父的内伤几乎已经痊愈了。

  “你的身体真是旺健。”我叹道。

  “那还用说?”师父慢慢睁开眼睛,说:“其实你的心思跟师父或许相同,这两天出现的杀手,跟两年前出现的杀手一样,都不是真正的蓝金。睡了三百年,蓝金说不定睡昏了头,忘了他以前是多么直截了当,竟开始玩起计谋。”

  我点点头,师父解开唐装的扣子,露出背上的新伤痕,我立刻拿起广东苜药粉胡乱撒上半罐。

  “还有吗?”我问。

  “没了,他们只能伤到我这点皮毛。可惜我内息翻腾不畅,无法追杀另一个重伤逃走的杀手,眼睁睁看他逃了。”师父说着,眼睛再度闭上,说:“不过一个失去下半身的人,又能逃得了多久?”

  “师父,我想,那些自称蓝金的无眼杀手,他们挖掉眼睛并不是偶然的,他们的目的是想让你误以为自己真杀了蓝金!或者,他们想让你不知道真正的蓝金是谁!”我说,看着师父铺满背上的白粉,从衣柜里拿出另一件唐装。

  另一件唐装也是绿色的,是我跟阿义去年中秋,买给师父的礼物。

  “你说的有理。”师父接过唐装,慢慢地穿上。

  “那些无眼杀手,恐怕是真正的蓝金训练出来的。”我说。

  “我知道。”师父慢慢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破然而出。

  师父站了起来,看着大破洞外,火红的夕阳被紫黑的庞然压下,说道:“你果然信守诺言,找我来了,那些邪恶的玩偶就是你派来试验我的吧?想瞧瞧我的武功进境?”

  我点点头,心脏怦怦而跳。

  师父自言自语道:“我已准备好与你最终一战,因为我已将正义的种子播下,即使身死,正义依旧会在这个新时代发芽,庇荫人心。”

  我有些骄傲。

  原先惧怕的黑暗阴谋,在师父的背影下,我感到身上流有正义传承的血脉。

  若,功夫的真义是除暴安良,那么,我又何须惧怕自己的天职?

  强大的责任总是随着强大的力量而来。

  这是强者应当的勇气。

  师父转过头来,说:“跟阿义说说,明天起向学堂请长假,凌霄派要特训。”

  我大叫:“是!”

  师父笑着说:“这次,我们师徒三人,都要变得更强才行!”

  当然。

  要变得更强!

  “跳!跳!跳!跳!跳!跳!跳!”

  三个小身影,背着巨大的身影,在树上飞跃着。

  阿义的背上绑着半块水泥柱。

  我的背上用铁链绑着两块水泥柱。

  师父的背上,用极粗的铁链重重绑上一条大铅块。从工厂偷来的大铅块。

  八卦山的初晨,浇灌百树的不是露水,而是凌霄派的汗水。

  “乙晶……小师妹……放学会不……会来看我们练功……啊?!”阿义上气接不着下气,在蜂群的追赶下喘着。

  是的,蜂窝是练习轻功的地雷,怕被咬就不要学轻功。

  “……”我实在心烦。

  “会……还是……还是不会?……啊!干你娘!”阿义的屁股已经插上几只勇敢的虎头蜂。

  “不会吧!”我大叫,脚下一缓,蜂群随即逼近。

  “吵架啦?师父给你们调停、调停!”师父的汗水浸透了衣服,背上的巨大铅块几乎扯断了厚重的铁链。

  “不要跟我说话!我要专心练功!”我说,心情又往下沉了不少。

  “傍晚找你的花猫儿一起吃火锅吧!”师父笑道:“凌霄派要和和睦睦的。”

  “我们没吵架!”我说。心想:要是只是吵架的话,那还算是幸运的了。

  我害怕的是,乙晶正被那金发帅哥迷得团团转。

  跳了一个早上后,师父选了块荒山野地,要我跟阿义轮流跟他对招。

  “渊仔,记得你前天晚上那一战吗?”师父说。

  “记得,九死一生。”我说。

  “你经过严格锻炼的身体,比起你的意念还要迅速得多,所以出招闪电,以无念胜有念。”师父说。

  的确是的,要是等我谋定而后动,前天晚上我就死在假尸的突击之下了。

  我的身体至今,还强烈记得那瞬间弹出的急剑,削断假尸手腕的快劲!

  “你出招急如闪电,除了你的身体超越你的意念之外,最重要的是,你瞬间激发的杀气,能在关键时刻大大提高你的武功。”师父微笑道:“这点关乎天生资质,在这一点上,我跟阿义是及不上你的。”

  阿义摇摇头,说:“师父,你大概有点胡涂。”

  我回忆着那晚的血战,说:“所以,现在我们要练习出招于意念之前?”

  师父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阿义的怪剑颇有创意,但出招的速度却慢上你的乙晶剑法七成,需要练习无念胜有念的,是他不是你。”

  我有些领悟,又有些迷惑。

  师父看着我们两人,说:“功夫的至高境界,是有念胜无念,而非无念胜有念。”

  我尝试地解读:“要能做到以念运剑、以念行招,才是随心所欲的境界,而不是无意识的攻击防守。”

  师父点点头,说:“意念要凌驾在招式之前,招式又要能风驰电掣,才能以一敌百,才能在危机之前做出种种精细的判断。”

  阿义揉揉眼睛,说:“好深奥,总之我要练习无念胜有念吧?”

  师父说:“对,你向师父进招,要有搏命对抗的觉悟喔!”

  我问道:“那我呢?”

  师父将树枝丢给阿义,说:“你在一旁看着,观想自己的身法与剑速,跟师父对抗的样子!”

  阿义叹道:“师兄晾在一旁真是轻松,而我……”说着,阿义突然飞剑刺向师父眉心,大叫:“看我的无念胜有念!”

  师父轻松闪过,笑骂:“这叫乱七八糟剑。”

  阿义的怪剑在师父的周身穴道前暴起暴落,师父的身法,则鬼魅般地贴着阿义身法的破绽滑动,彷佛随时可以取下阿义的性命。

  我在一旁观想着自己跟师父身法相迭交错的样子,背上不禁冒出瀑布般的冷汗。

  师父真的非常可怕!

  师父的剑尖只是指着地上微摆,但师父的身法跟杀意的念向,却使得阿义狂风暴雨般的招式犹如土风舞般可笑,转瞬间已经将阿义杀了七十三次。

  以前师父要我跟阿义自行创建出属于自己的剑招,因为自己创出的剑法,才是真正随心而动的最强剑法,武侠小说中主角跟着破旧秘笈练功,反而是拾人牙慧,是武功的最最下层。

  所以,师父从不要我们学他的身法,也极少纠正我们的身法。

  因为身法没有什么对错,常常,身法的破绽仅仅是“速度”不够,或是招式与脚步位置不协调的问题。

  师父的身法跟杀意令人目眩神迷,令人寒毛直竖。

  我的意念一开始还能跟得上师父的身法,还能以自己的意念跟师父对上一、两招,但后来师父使出全力飞转时,我说什么也跟不上师父的影子。

  时间慢慢跟着大太阳移动,阿义已经死过上万次了。

  我的武术视觉融入在师父跟阿义的剑影里,突然,我抄起地上的树剑,大叫:“换手!”

  阿义一愣,师父随即用树剑点了他的“叮咚穴”,再轻轻一掌将阿义推出剑圈,迎接我的乙晶剑法!

  我一剑递出,师父的身法飞动,我意念电转,身法低掠,先一步封住了师父的身法去势,师父的脚步一滞,旋即飘开。

  “很好!再来!”师父大喜,手中的树剑破空飞出,我一笑,身影随即跟着剑力冲出。

  中午的烈日下,我初踏入武学最高的境界,两柄树剑忽快忽慢地交谈着。

  时而搏斗、时而细语、时而震耳欲聋,时而,生命在光辉灿烂中消逝。

  幸好,我的生命仅仅消逝了三十七次。

  “很好,继续坐在一旁观想,等会儿再试试你的新领悟!”师父喜不自胜,放下剑看着阿义,又说道:“阿义,换你上!这次要更快、更快!”

  阿义刚刚冲开穴道,早已跃跃欲试,一拿起树剑就上。

  我坐在一旁,静静地融入剑风中。

  傍晚(是的,我们一直比剑到傍晚),师徒三人便玩起抛接大石的游戏。

  不过这种游戏一点也不有趣,还非常地累人。

  我们将清晨背来的水泥块用内力垂直抛向天空,然后使尽力量接住它,然后,再抛一次。

  师父也显得颇累,毕竟不断地抛接不知重量的大铅块,需要极强的内力。

  抛出水泥块,一点也不难,但要垂直抛出就很难,要不断地垂直往上抛就更是难上加难,但是,等到水泥块急速下坠时,要接着它,就不只是力量够不够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种”的问题了。

  接不好的话,轻则断骨、内伤,重则被压扁。

  这种练功方式趋近病态,但,更病态的不是练功方式本身,而是……这个抛接巨石的游戏,是我提出来的。也许我跟师父真有一点相像吧?这真是凌霄派愚勇的好传统。

  就这样,师徒三人像神经病一样,在八卦山最荒凉的地方,迎着耻笑我们的落日,不断地向天空掷着沉重的骰子,然后更沉重地接住。

  “不要停啊!”师父打气着:“强健的臂力可以使出招更加平稳快速!”

  当然。

  这样练臂力的方式,更可以激发出体内早已不存在的内力,比起海底练剑是种不同的成效。

  新时代的健身男女房中,地上常摆着轻不隆咚的哑铃,有些人还在脚上绑着铅块慢跑健身,我只能说,他们真是一群幸福的孩子。

  不过没关系,维护他们的幸福,就是需要我在深山中进行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特训,就是需要我在一次次的土石流中逆击滚滚而落的崩石,就是需要这样艰苦锻炼下的真功夫。

  “累了吗?”师父大叫。

  “不累!”我说,脚几乎已经站不稳了。

  就这样,就这样。

  凌霄派就这样在八卦山里特训了两周,每天直到晚上七、八点,才飞踩着招牌、电线杆回到大破洞睡觉,免得我跟阿义的家人以为我们失踪了。

  也免得乙晶找不到我。

  虽然我是多此一举了……乙晶根本没找过我。

  一次也没有。

  师父一直问我乙晶跟我之间究竟是怎么了,还要我去找她,但我就是心里烦透了,也下不了决心去找乙晶。

  我多希望乙晶能主动关心一下正在特训的我。

  特别是,这两周我根本没去学校,乙晶难道都不会想我吗?还是功课真的太忙了?忙到跟家教形影不离?!

  热腾腾的火锅。

  “真是的,晶儿是女孩子家,你应当自己去找人家才是!”师父抢过火锅,说:“还吃?!不给你吃!”

  我摸着肚子,说:“我还没饱呢!”

  阿义说:“师父说的对,你快去找乙晶吧,趁我们跟蓝金决一死战前,把处男好好破掉,人生才不会有遗憾。谁知道我们会不会死掉?还是被蓝金一剑切掉小鸟?”

  师父疑惑地说:“什么是处男?”

  阿义说:“处男是一种虚名,师父你就别太在意了。”

  师父“喔”了一声,还是不让我吃火锅,说:“你去找晶儿说说话,师父才让你吃火锅。”

  我没好气地说:“出去就出去,难道我没钱买吃的?”

  说着,我跃下大破洞。

  慢慢地走向不曾陌生的方向。

  那个方向,通往我最心爱的人。

  乙晶的窗户是亮的。

  我看了看门铃,又看了看窗户。

  然后只看着窗户。

  “你在做什么?”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乙晶身上传来的气息。

  乙晶的气息,是一股能将我暖暖包围的能量。

  “我来看你了。”

  我一脚踏上她家院子前的小树,轻轻翻上窗缘,像只忐忑不安的小雀,偷偷在窗口窥探着。

  当我的眼睛瞄向房内时,我的呼吸静止了。

  手脚也冰冷了。

  乙晶躺在床上,吃吃地笑着。

  这种笑,只有在我偷偷呵她痒时,乙晶才会这样可爱地笑着。

  但现在,乙晶的身边并不是我,而是一双清澈发亮的蓝眸子。

  蓝眸子笑着,乙晶也笑着,笑得双眼都发光了。

  星辰般蓝眸子的主人,正是高大英挺的英文家教——Hydra Smith。

  Hydra坐在乙晶的身旁,任乙晶躺在他的大腿上,他两片淡红色的唇微动,呢喃着、呢喃着。

  我运起内力,想听个明白,却发现Hydra突然不再出声了,只是不断拨弄乙晶的秀发,而乙晶依旧看着Hydra的眼睛发笑。

  此时,我发现鼻子酸得厉害。

  然后,心跳也停了。

  心爱的人,躺在莫名其妙的人的腿上,这样银铃般的笑声。

  此刻,我只想战死。

  让飞蝗般的飞箭钉满我枯槁的身躯,让巨雷般的剑气轰垮我不再跳动的心房,让我的头颅随着血花飞舞在树林里,滚到不知名的山谷。

  我想力战到死。

  这样的结局,才是属于我的结局。

  本来,结局不该是这样的。

  本来,我有无论如何都要血战归来的勇气与自信,但现在,上天的意思我已明白了。

  我会战死。

  也因为如此,所以上天安排了一个好人,代替我照顾乙晶。

  让这样的好人,接收了乙晶天使般的笑声。

  我看着看着,双手飞快点了“不哭穴”,不让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哭,因为我想说……上天,你错了。

  你彻底错了。

  没有人比我更爱乙晶。

  也没有人能代替我照顾乙晶。

  所以,我会活着回来。

  回来娶我的花猫儿。

  你尽管冷眼旁观施加在我身上的命运吧,上天。还有你这个DNA不干不净的洋鬼子,我在拚命特训捍卫社会正义时,你却在这里抱着我的最爱。

  就在我想转身跃走时,Hydra突然低头,轻轻在乙晶的唇上一吻,我全身一震,杀气如原子弹爆炸。

  Hydra这一吻,令乙晶慢慢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

  Hydra将乙晶的头放在枕头上,站了起来,为乙晶盖了条软被子,满意地整理他那粉红色的衬衫,有意无意地看着窗外,看着窗帘后面的我。

  我没有回避他的眼神。

  我为何要回避?

  Hydra笑了笑,从手提包中拿出一只木头盒子,一只雕工相当精美的木头盒子。

  难道是求婚戒指?!

  我的拳头绷得出血。

  只见Hydra将木盒子打开,我却傻了眼。

  如此精致的木盒子里面,放的竟然不是戒指、宝石,而是两条蓝色的蚕宝宝。

  Hydra在木盒子里养了两条蚕?全身发蓝的蚕?

  可怕的是,那两条蓝蚕啃的,并不是桑叶,而是一只小蝎子,或者说,半只小蝎子。

  Hydra笑了笑,摸着他那两条奇怪又恶心的烂宠物,说:“It's time to play。”

  It's time to play what?Play each other?

  那两条蓝蚕听了,竟拉拔起蠕蠕的身子,直条条地站了起来,像小蛇吐信般昂然。

  就在我感到诡异与毛骨悚然时,我竟有种“我非杀了这家伙不可”的冲动。

  这是什么感觉?

  从站到窗口偷看屋里到刚刚,我从未想过要以自己的功夫杀了这情敌,但现在,我却有种难以压抑的杀意……不,不是杀意!

  我发现,我不是想杀了他。

  我是想逃走!

  当我发现这一点时,我简直无法置信自己身体的第六感。

  我对眼前的男人,打从心里畏惧着,连手脚都在发抖。

  “凭什么我要怕他?怕他夺走乙晶?怕他那两条烂蚕?”我自问着,伸手点了大腿内侧的“不要发抖穴”。

  两条蓝蚕持续昂然着,一动不动。

  一动不动。

  “轰隆!”远方一阵巨响,一栋民宅冒出熊熊黑烟,我转头一看,火焰冲破窗口,随即被屋内压缩中的空气吸了进去。

  是瓦斯爆炸!

  我翻身冲往爆炸现场,想赶往火场救人,但,我一边飞跃一边暗暗吃惊,那火场中有个深陷烈焰的强大杀气!

  这样的情节已经上演了四次!

  那强大的杀气该不会……

  该不会又是没有眼睛的刺客吧?!

  “小心!杀气有两个!”师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随即与我同行。

  “你们等等我!不要跳太快!”阿义急切地从一旁跳出,丢了一柄开山刀给我。

  “开山刀?”我微微讶异。

  “对付这么厉害的敌人,拿扯铃或树枝我可不放心!”阿义嚷着,自己的腰上也挂了一柄开山刀、一柄生鱼片刀。

  “动作快一点,那两个杀气正把火场里的人杀掉。”师父感应着远处的火场。

  “来不及了。”我说,脚步停了下来。

  “可恨。”师父也停了下来。

  师徒三人,就站在火场的正下方,火场在三楼,黑烟不断涌出的三楼。

  “既然伤者都被杀光了,我们要不要等他们自己下来?”我问,看着师父。

  师父看着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说:“不行,如果在街上开战,必然伤及无辜!”

  我点点头,说:“那就上吧!别让人家等太久。”

  阿义拿起双刀,说:“对,别让他们活太久。”

  三人不理会围观群众的眼神,悍然拔地窜上三楼,隐没在浓浓黑烟中。

  浓烟致命,浓烟里的剑更致命。

  “闭住一半的气。”师父说道:“这里真适合决一死战,跟秦皇陵底下很像。”

  我跟阿义闭住气息,凝神招架浓烟中的伪死神。

  “这次会是真的蓝金吗?”阿义的语气有些局促。

  “就算是假的,也是强到不行。”我手中的开山刀反手横卧胸前。

  “既然都很强,不如直接挂掉真的。”阿义说。

  “让我拨开云雾见青天!”师父双掌齐翻、大袖裹风,黑烟顿时向我们四周急速退散,走廊的尽头,隐隐约约可见两个踩着尸首的凶神。

  凶神目不视物,因为他们果然没有眼珠子。

  但凶神毕竟知道我们发现他们的位置,两柄武士刀冲出黑烟,向我们猛冲!

  师父一笑,师徒三人也冲向凶神!

  决战的终点站,就在走廊的正中央。

  而一切的动作,都在走廊的正中央迟缓下来,或者说,心灵上的迟缓。战栗的感觉却加速着。

  师父手中的两把铁尺射出,一柄插中凶神的臂膀,一柄则被武士刀震落。

  而另一个凶神的武士刀上还冒着烈焰,向阿义劈去。

  阿义矮身闪过,但背上却中了凶神一脚,整个人给踢向焦黑的墙壁,那一瞬间我的开山刀扑向凶神,凶神却飞快地以武士刀击开我这一刀,此刻浓烟再度将我们卷入,我心一慌,喉尖顿时微痛,赶忙纵身往后一弹,勉强躲过致命的封喉。

  师父呢?

  仓皇间,我无暇大叫救命,因为武士刀斩开浓烟向我劈落!

  斩开浓烟的惊天一刀!却也露出凶神的身形!

  念先于动!

  我撩起开山刀,刀劲带动身法,迎向武士刀的暴风圈!

  “我先刺到的。”阿义说。

  “什么?你说什么?”我说。

  “真的。”阿义拔出生鱼片刀,血登时从创口中喷出。

  “是我先得手的。”我说,不必拔出开山刀。

  因为我的开山刀没有刺进任何凶神的身上,而是直接朝他的颈子来一记全垒打。

  虽说是全垒打,但在这浓烟中我也不晓得头飞到了哪里。

  “要不是我的刀刺进他的背心,你能砍到个屁?”阿义喘着气,看着师父从浓烟中走出。师父太强,我也厌倦描写被师父揍垮的凶神变成什么样子。

  我们没事,师父当然也没事。如果扣掉他额上的刀伤的话。

  不过,我们三人的头发跟眉毛,全都烧到卷起来了。

  “快走!不然会被当成纵火犯。”阿义说,三人赶紧冲到屋壁,一起猛力“崩”出一个大缺口,跟着火舌喷出浓烟密布的战场。

  “妈的,帮我把背上的火吹掉!”阿义在空中哭喊着。

  “不要!”我勇敢地回绝。

  “我也不要!”师父笑着说。

  回到大破洞,师父拿着小刀,将我眉毛、头发烧焦的部分剃掉,然后换我帮阿义剃,不过我的手“不小心”滑了几下,便将阿义的两道眉毛剃得干干净净,还顺手点了阿义的“叮咚穴”,趁他不能动弹时,拿起麦克笔在他的额头上画了一条很有男子气概的眉毛。

  为什么我只有画一条呢?

  因为师父在一旁严肃地看着我画眉毛时,说:“这样画好丑。”所以师父接过了麦克笔,亲自为阿义画上另一条比较娟秀的眉毛。师父总是比较细心。

  我本来还想帮阿义的额头,画上杨戬的“第三只眼”,但因为师父说阿义已经在哭了,就只好算了。

  当然,阿义冲破穴道后是非常生气的,不过他也只能像疯子一样乱吼乱叫,因为他打不过我们两个。

  功夫的世界就是那么现实,打不过人家,就只能任人摆布。

  等阿义又哭又闹地抓狂完后,师徒三人坐在地板上发呆,师父才严肃地说:“刚刚我对付的那个刺客,在临死前要我去找我那假女儿,说完才断了气,好像是帮人传话的样子。”

  我这时跳了起来,懊丧地说:“啊!我居然忘了告诉你!你那个……那个假女儿,要我托话给你,说有急事找你!我一直都忘了这件事!”

  师父“哼”了一声,说:“不打紧,反正她又不是我的女儿。倒是你,你什么时候去员林的?怎不跟我说?”

  我红着脸说:“我忘了说。”

  阿义摸着光溜溜的眉毛,说道:“那个刺客要师父去找师父的女儿,喔,假女儿,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他把师父的女儿给杀了?还是学真正的蓝金,把那一家子给杀光光了?”

  师父的脸一阵发白,说:“杀了干净,省得我自己动手。”

  我看出师父心中其实是很紧张的,于是我拉着师父的手,说:“虽然很晚了,但是我们还是去一趟员林吧。”

  师父犹疑着,赖在地上不肯走。

  我只好说道:“功夫助人不分对象,只要是好人就该救,不是吗?”

  师父点点头,说:“但这么晚了。”站了起来,换了件没被烧焦的唐装。

  我从抽屉掏出一把钞票,说:“用钱去比较快。”

  五分钟后,师徒三人便在出租车中,吩咐司机快快冲向员林。

  这是我们师徒三人,最后一次前往员林。

  已经晚上十二点半了。

  “幸好大家的声息都在。”我说,感应师父的女儿一家人的气息都在。

  “按电铃吧?”阿义按下电铃,自言自语说:“这么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门后一阵声响,拖鞋劈哩啪啦地踩着,然后门打开了。

  是个睡眼惺忪的男子,师父蓬头垢面的女婿。

  “爸?”男子看见躲在我们身后的师父,讶异地说。

  “爸什么?谁是你爸?”师父无奈地说道。

  男子揉着眼睛,要我们进屋,大声地说:“阿梅!你爸!”

  我们进了客厅,师父的女儿立刻跑了出来,惊喜地说:“爸!你回来啦!”

  师父脸上青筋暴露,说:“爸什么爸?”

  我忙道:“你说你有要紧的事要告诉师……你爸?”

  师父的女儿点点头,看着师父,说:“爸!幸好你回来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师父微怒道:“爸什么爸?到底有什么屁赶快放一放!”

  师父的女儿用力握住师父的双手,呆呆地说:“我……我忘了。”

  我们师徒三人张大了嘴,这简直莫名其妙!

  “关太太,最近你有没有跟什么特别的人接触?或是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例如遇见力气很大的人?走路跳来跳去的人?”我一直问着,毕竟无眼刺客要师父寻她女儿,一定有什么讯息交给她传达才是。

  师父的女儿呆呆地看着师父,搔着头,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太太?”阿义忍不住出声。

  此时,师父的女儿眼睛一亮,大声说道:“我想起来了!等我一下!”说着,便跑进厨房里,出来时手中竟已多了把菜刀。

  “啊?”师父疑惑道。

  “哈!”师父的女儿俏皮地笑了出声,菜刀往脖子上用力一抹,速度之快、诡谲之极,竟令三个武功高手来不及出手阻止,鲜血爆出深深的伤口,像把疯狂的红色仙女棒,不停耀出夺目血花。

  师父凌空击点了她肩上的“老山穴”与“资本穴”,快速封住颈边血脉,但妇人妖异地笑着,一边跳起活泼的健康操,一边说道:“黄骏!三百年前的血战未结,你我终须一决胜负,今日送上大礼一份,而终战日期,就定在三夜后吧!八卦山大佛前,零时零分见!”

  妇人的声音极为洪亮,根本不是妇人原来的声音,而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声音……这段话从妇人的口中说出,简直就是台录音机,生动地演出录音者的讯息。

  更骇人的是,妇人一边畸形地跳着健康操,还一边笑着,看得她先生吓得缩在椅子上,浑身颤抖。

  “对了,忘了告诉你,这样点穴是没用的。”妇人突然立正站好,双手中指刺入胸前的“般若穴”、“维他穴”,师父刚刚封住的血脉顿时崩溃决堤,妇人颈子里的暴血,就像瀑布般泻下!

  “阿梅!”师父慌忙地扶住妇人,五指飞快地在妇人周身血脉要穴上疾扫,但妇人依旧格格地笑着,双手竟然发疯般乱点身上的穴道,将封住的血脉又一一重新刺开,不多久,妇人的笑声逐渐僵硬,最后只剩下微弱的干笑。

  “怎么会这样?!”我惊呆了。

  “师父?!”阿义也跌在椅子上。

  师父看着脸色苍白的妇人,双臂发抖,眼神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悲恸。

  妇人的笑声停了。终于停了。

  师父紧紧地搂住妇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抽抽噎噎的干号。

  “蓝金!”师父激动地大吼,将妇人的尸身猛力地抱住、抱住,像是失去了世界上最亲的人一般。

  师父终于放声大哭,这一哭,当真是断肠裂心!

  我跟阿义默默地在一旁看着,心里的激荡跟着师父的哭声高低起伏,我看着师父哭天抢地的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与悔意,我的眼眶也湿了。

  “蓝金!你死定了!按照师父愤怒的程度,你至少要死上一千遍。”阿义叹道。

  当时,在客厅的血泊中,我心中只有替师父难过的份,直到我们将师父架离屋子时,我才想到关于妇人几近变态的自残行为,其中不可理解的不可理解。

  蓝金这家伙,恐怕是以类似《大漠英雄传》中的“移魂大法”,蛊惑了师父的女儿,要她在传达命令时斩断自己的喉咙!

  最后的敌人,竟如此令人不寒而栗。

  说不定,那些无眼怪客,也是这样受到蓝金操弄的!甚至连眼珠子都可以挖得干干净净!

  “蓝金!我要将你剉骨扬灰!”师父在出租车内,龇牙咧嘴地大吼着。

  师父躺在床上,将身子蜷进被窝深处,我从没见过师父这个样子。

  师父哭得累了,哭得伤透了心。

  所以,根本不必追问那妇人究竟是不是师父的女儿。

  我跟阿义坐在大破洞洞口,双脚在洞外摇摆着。

  还有三个晚上,就到了正义与邪恶对决的末日。

  只是,这个末日是属于正义的,还是属于邪恶的,就不得而知了。

  以前在看电视影集、卡通、警匪电影时,尽管邪恶的势力在剧情过程中不断地打压正义的一方,但我们都清楚明白,最后的胜利永远是属于代表正义出击的英雄们。

  马盖仙永远能用身边的零零碎碎突围,将坏蛋绳之以法。

  无敌铁金刚永远站在夕阳下,站在废墟与怪兽的残骸上。

  蓝波尽管身上挂满伤口,但他永远记得站起来,用子弹将恶势力打爆。

  但,现在呢?

  代表正义出击的,是凌霄派掌门人,还有初窥武学最高境界的大弟子、刚刚有点心得的二弟子,至于甜美可爱的三弟子则窝在恶心养蚕人的怀中。

  这次,正义能得胜?

  当主角换成是自己时,相信胜利变成一种奢侈。

  面对阴招百出的新蓝金,师父能再度险中求胜吗?

  或者,挑明着说,我会死吗?

  “喂!我会死吗?”阿义说着,摸摸额头上两条个性迥异的眉毛。

  “会。”我简洁地说。

  “我就知道。”阿义苦笑,看着手掌厚厚的茧。这些茧都是苦练下磨出来的。

  “人人都会死,你也会死,但不是这个时候。”我笑着。

  安慰别人,比起相信胜利,要容易、也安心得多。

  “我们约好以后一起病死、老死,好不好?”阿义认真地说。

  “嗯,总之拖得越长越好,至少也要长过三天。”我点点头。

  “我绝不会死,因为我还是处男。”阿义坚定地说。

  “这是个活着回来的好理由。”我笑说。

  “的确是的。要是我这两天去嫖妓,我一定会有死而无憾的龟缩心态,那样的话简直是百死无生。”阿义笑了。

  “照你这样说,我简直未赌先输、有去无回。”我落寞地说:“乙晶被她的外国家教泡走了,百分之百被泡走了,我现在出战的话一定非常勇敢。”

  “不会吧?乙晶很爱你啊!连路边的野猫、野狗都看得出来!”阿义惊呼。

  “她躺在那个家教的怀里,还嘻嘻嘻嘻地笑着,那个家教还亲了她一下。”我恨恨道:“这都是我今晚出去找乙晶时偷看到的。”

  “你真的很倒霉,出征前竟发生戴绿帽的惨事,简直是惨上加惨。”阿义指着自己的眉毛说:“比这个还惨上一百倍!”

  我点点头,哀伤地说:“真搞不懂乙晶,怎么一声都不说,就这样移情别恋,好歹我那么爱她,她无论如何都要让我知道才是。”

  阿义拍着我的肩,说:“都怪这两周的超级特训,害你没去上学,跟乙晶相处的时间少多了。”

  我看着逐渐天明的深蓝夜幕,说:“等到出战前一夜,我再到乙晶面前,做一场惊天动地的演说,看看能不能打动她的心,给我活着回来的力量。”

  是的,请给我活着回来的力量。

  给我一个无论如何,都要拖着将死之身回来的理由。

  请你给我。

  “爸,今天一起吃饭好不好?”

  我盛好饭,摆好碗筷,走到一堆烟雾跟酒气中,看着正在赏鉴奇石的爸爸。

  爸爸惊奇地看着我,好像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宝一样。

  毕竟,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跟他讲过“借过”以外的话。

  “好啊,大家一起过去。”爸显得相当开心,那些叔叔伯伯也笑着称赞我。

  “我只想跟你和妈一起吃饭。”我的目光诚挚,也很坚定。

  爸没有迟疑,转头跟烟雾中的死大人们说:“你们慢慢看,我先陪小鬼吃顿饭啊!”

  “谢谢爸。”我说,开心地走到隔壁房间中,轰隆轰隆作响的麻将桌。

  妈正在跟一群妖怪洗着麻将牌,我走到妈的身边,说:“妈,今天一起吃饭好不好?”

  妈吓了一跳,看着我,又看了看四周的妖怪,随即站了起来,笑说:“你们慢慢玩,老娘要陪孩子吃个饭。”

  那群妖怪不满道:“三个人怎么打?三缺一啊!”

  我趁妈喜孜孜转身出房时,右手抄起两颗麻将,轻轻一捏,两颗麻将顿时碎烂,我瞪着那群妖魔鬼怪,说:“以后我妈打牌输了,我会这样帮你们的鼻子美容。”

  妖魔鬼怪遇到钟馗,只有低头假装思考的份。

  “想什么?没脑袋要怎么想?”我冷冷道,对于这几个整天找我妈打牌的烂人,我早就想一一除掉了。

  “渊仔!快来吃饭啊!”妈热切地叫着。

  “来了!”我笑着。

  三个人,完完整整的三个人,此刻终于真正坐在一起,吃着热腾腾的晚饭。

  虽然场面有些尴尬,但爸跟妈的眼中,都流露出对我的关爱与喜悦。

  这才是一个家啊!

  爸跟妈不断夹给我的菜,堆得整个饭碗都是菜,我吃着吃着,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怎么了?”妈心疼地看着我,自己的眼眶却也微红了。

  “爸、妈,有件事我一直都想说,我不喜欢家里整天都有一堆客人在。”我擦着眼泪,眼泪却不断涌出,多年来压抑的情绪终于溃堤。

  “那……”爸有些发窘,妈却笑着说:“以后妈跟爸会注意的。”

  “我想天天都在一起吃饭,就三个人。”我还是在哭:“再加上师父,就是你们一直以为是我学校老师的老先生。”

  “好好好,以后我们三个人天天一起吃晚饭。”妈也哭了,爸则傻傻地笑。

  “谢谢爸,谢谢妈。”我想笑,却还是在哭。

  我不想封住“不哭穴”。

  因为,我需要痛哭一场。

  因为,我可能只会吃到,三天全家团聚的晚餐。

  有些事,有些朋友,有些感情,在人的一生中都是精彩夺目的连场好戏。

  但是连场好戏的幕后,是一个家。

  永远都是一个家。

  这个家放逐了我好几年,我也抛弃了这个家好几年,甚至,我还崩落了房墙,将我心中的家打出一个大洞,这个大洞是眺望远方的,是叛逆的,是同家庭对抗的自我意识。

  于是,寒风时常刮进来,大雨时常洒进来,烈日往往烫熟一切。

  我拥有的,仅是师父的恩情、阿义的友情,还有不复存在的、跟乙晶之间的爱情。

  但我一直都缺少一个家。

  所幸,在决一死战的前夕,我的家又回来了,或者说,我又回到了家里。

  所幸。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十四章 恐怖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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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决战前三天,大家所做的事,其实可以写上好几千字。

  阿义这种钢铁好汉,也变得婆婆妈妈的,这三天中不断跟学校的女孩子告白,希望乱枪打鸟,能意外得到一个价值三天时光的恋情。

  不过他没有办到。

  因为奇异笔的墨水很强悍。

  师父最不婆妈了,除了晚上跟我爸妈一起吃饭外,他整天都在外面奔波杀坏人,那三天特种行业风声鹤唳,黑道人人自危,黑金议员纷纷出国避难。

  师父是这样说的:“要杀就要快!”

  显然,师父对这场最终死斗的态度是相当保守的,这点尤其令我们紧张。

  “师父!会赢吧?”阿义问。

  “当然!”师父总是大声说道:“我要替那女人报仇!要替师父报仇!替花猫儿报仇!”

  “那为什么赶着把坏蛋杀光?”我问。

  “杀坏蛋还需要理由吗?”师父吼道,又冲出去挂了两个黑道头子。

  终于,最后一天,晚饭后。

  七点半,距离零时零分,只剩四个小时半。

  凌霄派,江湖上第一大派,正盘坐在大破洞中,闭目养神。

  “记住,打不过就逃!你们是正义的种子,不能就此覆灭。”师父语气坚定,说:“师父有无比的信心,可以在此役诛杀蓝金,但万一有太多的无眼刺客围攻我们的话,凌霄派恐怕……恐怕寡不敌众,这时候就一定要逃跑,留得青山在,柴会烧不完。”

  “蓝金应当很自负,怎会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努力这样想着。万一真有五、六个无眼刺客围攻我跟阿义,我跟阿义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

  “就怕他转了性。”师父慢慢吐纳,说:“但放心,蓝金跟师父之间的对决,不会超过半炷香,甚至在出手瞬间就会分出生死,一旦师父挂了蓝金,再多个行尸走肉的无眼刺客也奈何不了师父,你们只需要撑一会儿就行了。”

  “说得容易。”阿义看着三人中间的兵器。

  两把开山刀、两把生鱼片刀,还有一把从工厂偷出的长条钢片。

  长条钢片自然是师父的兵器,质地非常刚强,稍具韧性,边缘细薄锋利,加上用粗绳缠住的把手,在师父的手底下绝对是把好剑。

  “渊仔,还有一点时间。”师父微微笑。

  “还有一点时间。”阿义附和着。

  “那我走了,要等等我,大家一起上八卦山!”我站了起来,将开山刀跟生鱼片刀用厚布包裹着,再用细绳绑在身上。

  “替我向晶儿问声好。”师父笑咪咪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绒布盒子,向我掷来。

  我接住绒布盒子,问道:“给乙晶的?”

  师父哈哈一笑,说:“打开来看看!”

  我打开盒子,一只极美的钻戒依偎在盒子中央,闪闪发光!

  我心中莫名感动。

  “自己看着办吧!听说这是这个时代的定情物。”师父得意地说:“师父去劫恶济贫弄来的,十足真货!”

  我笑了笑,说:“那就试试看吧,死马当活马医。”说完,我便跳出了大破洞,兴奋地冲向爱的方向。

  “给我一个理由!”我大声说道,身影飞快。

  乙晶的窗口,仍然透出橘黄的灯光。

  我闭上眼睛,仔细地审查乙晶房间里的动静。

  “养蚕的好像不在楼上,好极。”

  我心中一喜,轻轻踏上院中的小树,燕起燕落,停在窗户边。

  窗户没有了窗帘,于是我大方地推开了窗户,跳了进去。

  乙晶呢?我心爱的乙晶呢?

  乙晶抱着窗帘,躺在床上鼾睡着。

  她发红的俏脸,看得我不忍唤她醒来,而我的手中,却几乎要把钻戒盒捏爆。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乙晶吗?

  还是?

  正当我端详着乙晶熟睡的模样时,我的“叮咚穴”突然一窒,我诧异之余,全身果然无法动弹。

  我竟被暗算了!但我居然没有发现任何声息或杀气!?

  我无法转过头来,但我看见一道高大的黑影将我的影子包住,似曾相识的声音优雅地响起:“渊,终于等到你了。”

  那个声音……那个在我背后的声音,是养蚕人Hydra的声音。

  但那个声音,却也是师父的女儿割掉自己的喉咙时,所发出的声音!

  我的脊椎骨一阵冰冰凉凉。

  “辛苦你了,接下来故事会怎么发展,全看你的啰!”Hydra抓着我的臂膀,将我的脸朝向他,再轻轻推着我,让我坐在乙晶旁边。

  Hydra一身雪白的长大衣,典雅地坐在书桌上,他的脸庞苍白却强健,他的笑容依旧迷人,他的眼神依旧蓝光隐动。

  他的手指细长洁净,捧住他天使般的脸。

  “It's time to play the final game。”Hydra嘻嘻笑着,仔细地看着心脏快要无力的我。

  “今天深夜,就要决战了吧?”

  Hydra贼兮兮地笑着,连眼睛也在笑着。

  那一对清澈皎蓝的明眸,笑着。

  这是什么异样的感觉?

  为什么我竭力想闭上眼睛?

  没有杀气、没有敌意,我却害怕得想吐。

  人的一生中,或许都有另一个人是自己的劲敌。

  如同毒蛇遇到貘、豹子遇到狮、鳄鱼遇到巨蟒。

  但是,我的劲敌给我的感觉,却像是一只兔子。

  一只彬彬有礼的兔子。

  而我面对这只天使洁白的兔子时,我的胃翻腾、喉干渴。

  因为我是条胡萝卜。

  我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那一双蓝眸子。

  令我想起一个战栗的名字。

  “需要自我介绍吗?”Hydra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沉默着。因为我一旦开口,牙齿将会剧烈撞击出颤抖声。

  “我是远渡重洋,来到台湾验收成果的,”Hydra咬着手指,兴奋地说:“你猜猜看!你猜猜看!猜猜我是谁?!”

  我看着小孩子般的Hydra,真是诡异莫名。

  我继续沉默着,因为我已经分不清楚眼前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样飞扬跳脱,这样小孩子气,会是我心中深深畏惧的强敌吗?

  “猜一下!包准你一猜就对!”Hydra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你……你到底是谁?”我慢慢地说,心中的惧意却没跟着Hydra的笑声减弱一丝半毫。

  “猜一猜!不猜的话多可惜!”Hydra笑弯了腰,吸吮着手指,笑道:“难得这么好猜,快猜、快猜!快猜、快猜!”

  猜?

  我只想闭上眼睛。

  Hydra的笑声停了。

  “叫你猜!你就猜!”Hydra的眼神精光暴射,手指被咬出鲜红的血液,吼道:“快猜!快猜!有这么难猜吗?!”

  这吓人的模样突兀地在Hydra的脸上挤出,我的心脏简直要滑入胃里。

  Hydra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登然转为和善,竟是满脸歉意。

  “对不起。”Hydra跳下桌子,走到我面前,洁白又鲜红的手指轻轻托住我的下巴,温柔地说:“刚刚太凶了,是我不好,不过,你可以猜一猜我是谁吗?”

  我的下巴冰凉。

  要是我不猜,我的下场不难想象。

  于是,我发抖地说出我深惧的名字:“蓝金?”

  “答——”Hydra兴奋地往后一跳,又跳回窗边的桌子上,说:“对啦!”

  我快晕了。

  眼前的翩翩美男子,“居然”是屠灭百年前武林世界的“冷屠子”——蓝金!

  说是“居然”,是因为这样的结果是没有道理的。

  我无法置信这样忽笑忽怒、咬着自己手指的人,竟会是师父回忆中那冷血无情的鬼魅。

  但﹁无法置信﹂,表示我不得不信了。

  我竟然被蓝金制服在斗室中,毫无脱险的可能,加上,床上还躺着我心爱的乙晶,更是绝无突围而出的希望。

  我的死期到了。

  我的四肢百骸,就要被蓝金一片一片刮了下来,每一个穴道、每一条血脉,都将被刺得稀烂,我会被迫捧住自己的内脏。

  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

  也许等一下,我就没有眼睛可以流泪了。

  “哭什么?”Hydra怜惜地看着我,说:“蓝金也许很残暴,但他总会听我的,也许你会快快乐乐地走出这里也不一定,当然,这都要看你的表现。”

  我勉强说道:“什么表现?”

  我一点一滴,积聚着体内的真气,缓慢地推着被封住的“叮咚穴”。

  虽然机会渺茫,但总须一试。

  临死之前,我至少要拚死将乙晶送出去。

  “你问错了问题。”Hydra神色不悦地说:“我刚刚说,蓝金也许残暴,但他总会听我的。你不觉得这句话怪怪的吗?你应该从这句话中发现疑问,然后好奇地问我问题才是,而不是只关心自己的死活。”

  我愣了一下,眼前的杀人魔王似乎有些精神错乱。

  “那……”我含含糊糊地说着,心中却无法思考什么叫我应该问的问题。

  人在极端恐惧之下,逻辑统统会集中在“我要怎么生存下来”这样的关键问题上打转,因此对Hydra这种语意上的奇怪之处,逻辑是完全无法处理的。

  Hydra的眼色一沉,冷冷地说:“你要仔细地听我说话,好好向我展示你的挑战资格,这就是你的表现,表现良好,你就是游戏的主角,表现不好,你师父就是主角,而对于配角,在我的故事中,都是担任被凌迟的炮灰。”

  这段话依旧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但我总算抓住一个大重点:要是我不好好听他说话,然后发问的话,我就会死得很凄惨。

  为了乙晶,我一定要尽量拖延时间,冲破穴道。

  蓝金也许很残暴……但他总会听我的……?

  “你刚刚说,你是蓝金,但是……”我看着笑逐颜开的Hydra,说:“你既然是蓝金,为什么又要说蓝金总是听你的?怪怪的地方就是指这里吧。”

  Hydra满意地说:“对,请继续保持这种好奇心,还有对问题的洞悉力。”

  我看着弥勒佛般的Hydra,猜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他的眼中,我似乎只是他的玩具。

  “一个人的一生,就只有一个可能,也就是说,人的一生就像是一条毛线,尽管人生的旅程波折起伏,也只是使得毛线弯弯曲曲,最多只是缠在一起、打结了,但,毛线终究是毛线,终究只是一条毛线。”Hydra慢条斯理地说。

  “嗯。”我仔细听着,生怕遗漏了什么。

  “嗯?”Hydra笑笑地看着我。

  “虽然只有一条,但大家都一样,也很公平。”我说,但我知道Hydra一定有什么奇怪的谬论。

  “公平?当初遇到你师父时,我才十二岁,那时我随国际扶轮社的扶青团来台湾,在安养院陪你师父下棋解闷,应该说,你师父教我下围棋。围棋,哈,这么有趣的东西,让我着实沉迷在其中好一阵子。”Hydra闭上眼睛,回忆着。

  Hydra是那个“师父女儿”口中的围棋天才?!

  不!不对!

  “不对。”我赶紧说:“你在三百年前跟我师父就是师兄弟了,怎会是那个跟我师父下围棋的孩子?”

  “很好、很好,但请听我话说从头。”Hydra笑嘻嘻地说:“人的一生只有一条道路,不能回头、不能重来,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你师父在我下棋时,常常感叹自己的人生,他——关老先生说,他的一生自从失去伴侣后,唯一的女儿就弃他不顾,将他送到安养院了此残生,他的人生自此走入死胡同,真是感叹万千啊!”

  关老先生?“师父的女儿”说的是真的?

  那么,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是三百年前的老鬼附身作祟?

  “那样的人生,就算是乖乖走完了,也没什么意思了不是?”Hydra耸耸肩,说:“于是,为了报答关老先生教我围棋的恩泽,我决定赐给你师父第二条毛线,一个崭新的人生。”

  我问:“你让鬼魂附身在师父身上?”我暗暗冲击穴道,但穴道里的血脉依旧僵凝。

  “这样说还挺贴切的,但,我上哪里找三百年前的孤魂野鬼?”Hydra拨着自己的头发,那一头金光闪闪的头发。

  “不然是怎么一回事?师父身上的武功明明是真的!”我说道,又说:“我身上的武功也是真的!你点穴的位置也是凌霄派的手法,你是蓝金的徒弟?”

  “根本没有凌霄派。”Hydra怜悯地看着我,说:“即便有,也是关老先生自己创的,从你开始才算第一代弟子。”

  我静静听着,这其中一定隐藏着武林中邪恶的大秘密。

  Hydra双手抓着桌缘,双脚轻轻晃动,说:“你知道催眠吧?”

  催眠?

  “知道。”我说。

  Hydra点点头,笑说:“催眠是我此生最大的乐趣,也是我人生游戏中最大的筹码,催眠可以轻易地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但那是指半生不熟的催眠技巧……你知道吗?是技巧!仅仅只是技巧而已。但,我的催眠不是技巧,而是种艺术,登峰造极的艺术。”

  Hydra的蓝色眸子异常光亮,说:“登峰造极的艺术,就是编织出另一条人生的毛线,开创崭新的人生风貌!这也是关老先生汲汲渴求的崭新人生!新的!冒险的!宿命的!挑战的!轰轰烈烈的!充满热血与理想的!”

  我呆呆地看着Hydra,那一个激情中的Hydra。

  Hydra哈哈大笑,说:“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如何懂得变幻人生的极致艺术?这可说来话长了。总之,遇到关老先生这么样感叹人生的老人,我总是要帮他一帮,让他往后的人生能够充满挑战,比起在安养院中缠人下棋的生活要来得精彩夺目!”停了一停,Hydra叹口气说:“教我下棋就获得一个美好的新人生,我的人也确实太好了。”

  我一愣一愣的。

  Hydra催眠了师父?怎么催眠?给师父新的人生?新的……武侠人生?

  当时我听得不明不白,所以心中的感觉甚至谈不上愤怒,只有一连串的问号。

  Hydra歪着头看着我,说:“我知道你还是不懂,毕竟催眠的力量要达到这样艺术的境界,是多么令世人难以理解啊!”

  “你是说,你催眠了师父?”我问。

  “是。”Hydra祥和地说:“连他一身武功,都是我耗尽心神,陪他度过数十年流血流汗的脑中苦练,才在几日间飞快地习得强大的力量,踏入中国人幻想中的秘境,功夫。”

  脑中苦练?

  “……”我痴傻地看着Hydra,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Hydra看我一脸呆样,忍不住笑说:“你这呆子,你不记得关老先生的女儿是怎么死的?”

  师父的女儿一边跳着血舞,一边传达着“蓝金”的话,那种妖笑的可怖模样教我如何忘记?!

  “是你!”我惊叫:“你催眠了她!你要她在师父面前自杀!”

  催眠的力量竟然如此可怖!不是我原先想象的移魂大法!

  Hydra假装惊喜地说:“真聪明!但这不过是基础中的基础,这种催眠基础只能平时拿来玩玩,上不了大场面,因为它只能摧毁一个人的人生,却无法开展另一个人生,开展人生的催眠才是艺术!也就是我施加在关老先生身上的奇异力量!”

  我的怒气随着底牌翻开的一瞬间,暴涨到了极致。

  Hydra显得十分开心,他托着自己坚毅的下巴,愉快地诉说一段令人不寒而栗的往事。

  那一年,一九七九年,秦皇陵出土后的五年,我来到了台湾,来到这一块将与我的多重人生,展开强烈联系的土地。

  我可以感觉得到,这会是一块很有趣的土地,就在我遇见围棋高手关先生后,这种感觉就更确定了。

  关老先生给了我一个美妙的灵感,使我与他之间的游戏,从方城之战,提升为两人人生中的命运对决。

  我关怀关老先生内心对人生的不满,于是,我想起了当年在蝉堡中得到的宝贵知识……非常大量的中医原理,以及满柜子的武侠小说。我的中文,也就是在那陈旧的斗柜中学习来的;至于蝉堡是什么样的地方,要是你有幸成为故事的主角,那就是你必须调查的秘密了。

  以前我总是利用中医关于穴道、气血循环的知识,为自己的身体做些简单的强化,并不多去钻研,因为在我初步的研究里,中医虽然能与西方医学并驾齐驱,但在操控人体极限上,毕竟不能与巫毒系统相提并论。

  但在与关老先生的谈话中,我发现关老先生对于大量的武侠小说了如指掌,特别的是,关老先生对于“正义”自有一套独特的见解,更是令我深感佩服。于是,我尝试性地问他:有机会的话,愿不愿意当个武侠小说中的侠者?

  命运使然,关老先生哈哈大笑,说:这是当然!

  既然得到这么开朗的答复,身为挚友的我,当然就决定实验中医与武术的结合,甚至,我也拿自己本身,一同参加这场创造巅峰武学的计划。

  怎么实验呢?

  我与关老先生避处无人打扰的幽室,由我先将关老先生催眠到完全接受我一切思想的地步,再将关老先生原先的人生塞进他脑中的记忆密库,深深锁住。

  然后,我,以一个记忆操弄师的角色,在自己的脑中划出一块处女地,纯净地接受一切指示,与关老先生一起进行的脑中苦练,进而形塑出与关老先生,不,是与黄骏大侠,其命运的黑暗相应者。

  黑暗的相应者,蓝金,我创生的另一人格就这样诞生了。

  什么叫脑中苦练?我揣摩着穴道原理与人体强化的秘诀,将以前学会的养生气功做了大幅度的修改,再将修改后经脉运行的修行技巧……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内功修习,灌输到“黄骏”与“蓝金”的脑中世界。

  这个脑中苦练,比起创生出莫须有的记忆,要来得艰苦许多!因为我下达的命令,往往是:这套内功,你已日夜不辍地修行了五年,特别是在海里的艰苦练习,使你更上一层楼!

  这样长达五年的指令,必须在一天、甚至是几个小时之间,于脑中不断地压缩膨胀,使大脑快速地经历五年修习内功的岁月,使人体在深沉潜意识中疯狂学武,即使我俩都静静地坐着,但瞳孔像警示灯一样快闪着、汗水大量涌出、筋脉颤抖不已,使我们都在极限中超越自己,在短时间内说服身体拥有惊人武功的假事实。

  这就是人脑的秘密之一。

  人体的潜能存在于脑中的秘密,这个秘密能带给我多大的乐趣,我不知道。探索人体的极限,或说是人脑的极限,不过是为游戏增添乐趣罢了。

  就这样,我与关老先生每天都关在幽室里,双目交视静坐,一同飞快苦练不存在的凌霄派内力绝学,今天练五年的份量,明天也许就练十年、八年,往往练到虚脱、呕吐,我一度担心关老先生会撑不下去,而,关老先生的确撑不下去,他的记忆完全被挤到不知名的地方。

  但,黄骏活了下来,成为顶尖的武林高手。

  同时,我脑中的蓝金一角,也茁壮成一个足以与黄骏对抗的杀人机器,拥有跟黄骏匹敌的高强武功。

  于是,我喜慰地为两个死对头创造出前所未有的人生,一点一滴,从小时候的生活,讲述到习武的苦乐、情爱、江湖种种,甚至为两人添上交缠三百年的悲哀命运,当作游戏的开展。

  创造人生的过程,显然有趣多了,因为我不只掌握了他人的人生,我甚至可以凭空捏造出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我,就是黄骏的上帝。

  当然,我特别为黄骏多添了一段从秦皇陵爬出,在中国大陆一边回复元气,一边寻徒的五年记忆,是以黄骏正式替代关老先生而活的时间,是从一九七九年当时算起,在设计上,黄骏是在台湾海峡被暗流冲到岸上昏迷不醒,醒来时竟发现自己身在安养院中,其疯狂的行径与说词,当然会被当作是疯子了。

  为了增加黄骏的孤独感,我为他设计的个性中,加入了无可救药的死脾气,也就是绝不肯在一般人面前展示功夫的坚持,这一点坚持会令黄骏苦无他人相信他,也令黄骏饱受被当作疯子的对待。

  当然了,我也从许多武侠小说中,随意摘下几个虚构的名字,拼凑成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塞进黄骏的武侠记忆中,让他虽然无法展示功夫,但当他在单单讲述自己的生平时,也会被认为是老人痴呆。

  因此,黄骏不断自我孤立,只有一点点关老先生模糊的残留记忆,引导他回到女儿的住所,尽管如此,黄骏的冒险人生还是压倒性地侵吞关老先生无聊的人生,让他逃离了员林,开始他的觅徒计划。

  让他开始,与不存在的命运无穷的对抗。

  让他开始,以不存在的灵魂活着。

  让他开始,跟我玩。

  “你怎么可以夺走师父的人生!”我咆哮着。

  “夺走?哈,我是换一个新的给他!”Hydra笑得不可开支。

  八点半,距离决战只剩三个小时半。

  但决战的凶兽,就坐在我前面,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生气的样子真令我满意!”Hydra擦着眼泪,喘着气说:“每次遇到这种时刻,都是游戏的高潮啊!”

  我的杀气被阻遏在封住的穴道中,但我的脸已经扭曲,声音也越来越大:“你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为何要平白无故地捉弄我师父!”

  Hydra跳下桌子,振臂喜道:“你真是笨啊!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是在回报关老先生教我下棋的恩情,所以我才决定丰富他的余生,让他轰轰烈烈地死去!”

  我大声叫道:“师父不会输的!”

  Hydra挤眉弄眼,笑说:“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我气愤地说:“你等着被师父轰成碎片吧!你派出来的那些没有眼睛的混蛋,一个一个都被师父给杀光了!”

  Hydra满足地说:“你猜到那些符尸是我派出去测验你们的?真是孺子可教啊!蓝金跟黄骏分手后,我就无从得知黄骏武学的进境了,于是随意派出一些符尸骚扰你们,看看这场游戏是不是够资格一直玩下去。”

  我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游戏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游戏到今晚就会结束了。以你的死作为收场!”

  Hydra打量着我,好像端详一件有趣的玩具,说:“你恨我吧?”

  我憎恶的表情难道没告诉你?

  我大声说道:“再怎么恨你也只有今天晚上了!有种你不要挟持我,午夜零时爽快跟我师父决斗!”

  Hydra点点头,说:“我正想跟你商量此事。”

  我怒道:“难道你没种?!”

  Hydra摇摇头,笑着说:“这是一场游戏,要是游戏的对象死了,那就没什么意思了,是不是?”

  我大吼:“师父不会死!”

  Hydra疑惑地看着我,说:“但是你师父要是不死,那你就死定了。我正想询问你的意见,我俩一起决定未来故事的走向,好不好?”

  一起决定故事的走向?

  我只觉得怒发冲冠!

  “听我说,仔细地听。”Hydra的声音有种魔力,他认真地说:“提供以下的故事走向给你做参考,第一个故事,虐杀了你跟乙晶,把你们的尸首丢在黄骏面前,让符尸传话给黄骏,约定十年后再战。关于这一个故事,你觉得好不好?”

  我愤怒地大叫:“不好!你根本不敢跟我师父打!”

  Hydra认真地说:“我也觉得不好玩,跟一个老家伙缠斗太久,搞得我兴致缺缺,加上黄骏已完全认为自己是黄骏了,也就不存在记忆矛盾的痛苦,这样的游戏已经该收场了,主角也该换手了是吧?一代传承一代,让游戏更有史诗味道。”

  我的真气一直冲撞着“叮咚穴”,嘴里嚷着:“总之你跟我师父打过先!不要窝在这里欺负我们两个!”

  Hydra皱着眉头,说:“所以第二个故事就得换个主角,当然了,这主角不能是武功低微的阿义,而应该由你大力担纲。这个故事的主轴是复仇,而不是黄骏故事中的主轴正义,而这个故事的发展以黄骏的惨死作为开始,以你我再度相逢的未来作为结束,你看怎么样?这个故事好多了吧?”

  我简直无法体会眼前的魔物在想什么!

  我恨恨地说:“你到底要什么?钱?权力?还是只是想杀人!”

  Hydra微微笑,说:“都不是,那些我说要就要的东西,都只是游戏的筹码,而不是游戏本身。我要的,就是游戏,作乐于人间,享受在规则边缘,浸淫在计划良好的游戏世界。”

  Hydra顿了顿,蓝眼深澈不可探知,说:“一切都要按照计划来,不过若是游戏中的角色能偶有佳作,突破我的精密设计,那也是游戏的重大乐趣之一。渊,你愿意担任故事二的主角吗?让我们一起将游戏无限开展,从今以后,你就为了复仇活下去,踏着我的影子追上来!”

  我没有办法思考。

  因为我的语言能力已被怒火烧光。

  回应Hydra的,只剩一对火红眼睛。

  “看样子,答案已经心照不宣了,你的确是复仇的最佳人选。”Hydra“咯咯咯”地笑着,又说:“那我们来讨论一下故事的细节吧。关于阿义这类角色看似可有可无,不过他可以扮演触媒式的关键要角。”

  我不说话,我的内力已经渐渐侵入“叮咚穴”。

  “你是那种看见重要的人死掉,就会变强的那种主角吗?”Hydra双手合十,期待地说:“让我们实验一下,说不定暴涨的杀气能让你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就让阿义在黄骏的故事里死掉吧。”

  我语气冷淡地说:“故事二的开头,是你跟师父的死斗?”

  Hydra摇摇头,说:“我规划好了,是我杀死黄骏,不是死斗。”

  我冷笑,说:“只要师父挂了你,阿义就不会死,我也不用当复仇者,乙晶一醒来,就可以在你身上吐口水了。”

  Hydra苦笑道:“你怎么这么偏执?我怎么可能让故事走到那种地步?你瞧瞧,我有这么多被我蛊惑的符尸,他们全是将人生输给我的游戏输家,有了这群杀人鬼部队,就算有三个黄骏也是死路一条。原本上次我来台湾时,我就打算跟黄骏决战,但瞧他收了你做徒弟,我觉得这或许是个新的游戏契机,便让他多教你两年功夫,这两年间我也制造出更多个帮手。”

  说着,Hydra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子,这一个木盒子比上次的大了三倍,Hydra打开木盒,里面居然爬满了一团蓝色的怪蚕!至少有十几只怪蚕!

  Hydra笑嘻嘻地说:“上次让你偷看过一次,你却还不知道个中奥秘,这是身为主角必须改进的,当我游戏的主角不能只有一腔热血,还得聪明才有看头。这些蚕是海地蛊术的法宝,每一条蚕,都代表一个无眼杀手,也就是符尸。必须透露给你知道一些信息,以免你不知道自己肩负的挑战有多么艰巨。”

  Hydra继续说道:“这些蚕咒所控制的符尸,都是武功高强的上佳杀手,为我在世界各地执行各种任务,而他们的诞生取代了第一代效率低微的符尸,这当然要感谢黄骏跟我共同研发出的武学速成法,让我在短时间之内产制足以跟世界上所有的军队匹敌的特战队。你以后想接近我,想杀了我,就要通过重重难关,他们有些在我活动的城市栖伏,有的散布在世界各地,随时接受我的符令召唤。”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十几个武艺高强的符尸,的确不是师父所能对抗的。

  但……

  “仁者无敌。”我静静地说。

  相信正义,相信正邪对抗的必然结果,这是我对师父、对正义的绝对信任。

  “真天真。”Hydra幽幽地说:“不过要当一段热血故事的主角,的确,就是需要天真,需要无论如何都要胜利的傻劲。”

  Hydra好像突然想到什么,说:“对了,我们正谈到黄骏故事的最后高潮,你说说,除了师父跟阿义,还要死哪些人你才会奋发图强练武,以消灭我为终生职志?你家人?整个彰化?乙晶?”

  要死哪些人?

  这是个绝不能够回答的问题。

  Hydra诡异地笑着,说:“都不想,是不是?谈谈乙晶的下场吧?你觉得乙晶的尸首应该怎么处理,才能扩张黄骏这阶段的故事最后高潮的戏剧张力?像不存在的花猫儿那样一半挂在彰化东边,一半挂在彰化西边?”

  “你动不了乙晶的。”我冷冷地说。

  “怎么说?”Hydra兴致盎然地问。

  “因为……”我说,最后一步了!

  “啊?”Hydra疑惑道。

  因为我已经冲破穴道了!

  “崩!”

  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掌。

  带着无限希望,肩负所有机会的霹雳一击!

  Hydra中掌!

  没有分毫犹豫,我使出刚刚在脑中千回万转、排练再三的动作。

  一得手,左手飞爪勾住乙晶,甩身往墙上一劈!

  破墙而出!

  我在星空下没命似地奔逃,心跳得好快!

  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真的逃了出来!

  我一边撒尿,一边抱紧熟睡的乙晶,在大街上狂奔,唯恐一旦冲进小巷小弄,反而称了Hydra的意。

  我甚至不敢往后看,不敢确定Hydra是否就在身后一招的范围内。

  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

  就这样咬着牙,竭尽力量地飞跃着,直到大破洞里的光芒映在我的脸上,我才感受到师父跟阿义柔和的气息。

  我猛力将乙晶往大破洞一掷,喊道:“师父接住!”

  乙晶平稳地飞进大破洞中,我跟着冲进大破洞中,回身就是倾力一掌!

  “你杀空气啊?”

  阿义感到莫名其妙。我的身后并没有人。

  “怎么了?乙晶她?”师父抱着乙晶,关切地问。

  我惊魂未定,刚刚与Hydra在乙晶房中的一切,依旧在我脑中盘桓不去。

  更令我不安的是,我拒绝回忆的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我的右掌烙印在Hydra心口的那一瞬间,Hydra好像笑了。

  整个晚上Hydra都在笑,但在那一瞬间,Hydra的笑多么自信,多么理所当然。

  他知道我解穴的时间!我很清楚,但我拒绝承认。

  那太可怕了。

  我彷佛一掌打开Hydra精心设计的棋盘,坐在他对面,按照他指示的步骤搬动旗子。

  我走进了Hydra莫名其妙的游戏。

  “怎么回事?你又遇到无眼杀手?”师父急切地问:“乙晶怎么摇都摇不醒?”

  “摇都摇不醒?”我愣了一下,随手在乙晶可能被封住的穴道上翻了一翻,说:“乙晶没被点穴啊!”

  这时,师父轻轻拍着乙晶的脸,但乙晶依旧睡意香浓。

  我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

  “我刚刚遇到了蓝金,是他把乙晶弄成这样的。”我试着冷静下来,摸着乙晶的脸,说:“也许他点了一个师父不知道的穴。”

  师父急问:“怎么会这样呢?天啊!还有什么穴可以点得乙晶昏迷不醒?绵羊穴、早睡早起穴、锁梦穴都没被点中啊!”师父一阵手忙脚乱,搭着乙晶的手脉说:“脉像平和稳健,乙晶只是睡得很熟?会不会不须解穴?等到十二个时辰后,穴道就会自解?”

  不!穴道不会自解!

  因为根本不是点穴的手法,是催眠!

  Hydra催眠了乙晶!

  我回想起两周前夜探乙晶的画面,乙晶倒在Hydra怀中发笑的模样,乙晶的笑其实颇为呆滞……我心中一凛:Hydra到底对乙晶说了什么?到底催眠了乙晶什么?!这两周以来,Hydra到底对乙晶做了什么?!

  “师父,我有件事要说。”我急促的呼吸竟无法平静下来。

  “快说!是关于蓝金的事?”阿义警戒地看着洞外。

  我愣了一愣。

  怎么说?

  说:﹁师父,你是不存在的,你是被蓝金制造出来的!你取代了关老先生的人生,但,你无须与蓝金一斗!因为你跟蓝金根本没有三百年前的恩怨纠葛!﹂

  要这样和盘托出?

  或是说:﹁师父,我们快逃!蓝金手底下有好多好多怪物!我们斗不过他的!留得青山在,柴会烧不完,你自己也说过的!﹂

  要这样逃得一干二净?

  这就是我所相信的正义?

  我登时明白Hydra中掌时那诡异一笑的自信。

  Hydra早就决定让我带着乙晶逃走,因为他知道,即使我逃了,对他的游戏计划也无所妨害。

  Hydra知道,若我向师父说出我所知道的一切,师父一定会在决战前一刻陷入迷惘与痛苦,师父坚信的大侠身分将会被绞碎,也就绝无胜机。

  Hydra也知道,我是无法逃了。因为他施在乙晶身上的睡眠魔咒,恐怕还需要他提供解咒的法门,也就是……打倒他再说!

  “快说啊!”阿义紧张地说。

  师父的眼神也非常热切。他等这一刻,已等了三百多年。

  对师父来说,这三百多年再真实不过。

  我甚至听到师父的心跳怦然作响,他的斗魂在血液里燃烧。

  “蓝金带了很多他的手下,也就是那些无眼怪物,师父,看来这是一场血战,避无可避。”我说,眼泪快流了下来。

  “嘿!我就知道老子就要死在今晚了。”阿义爽快地说。

  师父一笑,抓着我的肩膀,说:“避无可避,说得好。今次凌霄派即使要死绝,也要歼灭这为祸国家社稷的首恶!”

  阿义大大方方地说:“我从没想过自己是这么重要的人,能够用这么屌的名义死掉,总比当个流氓被枪杀,要划算多了!”

  我看着师父,看着阿义,看着床上的乙晶,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双膝一跪,我瘫在地上。

  为这个无意义的游戏死掉,多么不值!

  面对游戏巨大钢铁的齿轮,多么无助!

  时间,十点半。

  我搂着昏睡的乙晶,蜷缩在床上。

  师父,端详着手中的尖锐钢片,默然。

  阿义,正在看着傍晚租来的漫画,他说:“再不看,就没得看了。”

  我不知道阿义现在在想什么。

  面对这样傲慢、空虚的正邪对抗游戏,年纪轻轻的我们,可叹。

  一天前。

  “以前我的梦想,是当一个很厉害的流氓,不过最近我却跟你挂掉不少个流氓,哈!想起来就觉得很好笑。”阿义这样笑着。

  “现在呢?现在的梦想呢?”我问。

  “我想当一个大侠,就跟师父一样,或许没有师父厉害,但是可以活得很痛快!活得很踏实!”阿义的眼睛闪耀着光芒,说:“所以我并不怕死,因为我的梦想一直在实现着,我并没他妈的舍弃梦想,刚好相反,我是以大侠的名字,随时可以死掉!”

  “谢谢你。”我说,我的心突然也觉得很畅快。

  “谢啥?”阿义说。

  “我也要以大侠的身分死去,或是,以大侠的身分活下去。”我说。

  阿义猛然醒悟,说:“对喔!还是以大侠的名字活下来才对,我们约好要老死的!”

  十一点。

  我紧紧抱住乙晶,感受她未能表达的一切。

  我的四周仿佛下起倾盆大雨,乙晶拿着荷叶躲在我怀中,两只大熊正在我们身旁缠绵。

  那场大雨,丛林中,我跟乙晶的第一个吻。

  “等我回来时,你就醒了,好不好?”我吻着乙晶。

  乙晶的眼泪滑出紧闭的双眸。

  十一点半。

  师父背起了钢剑。

  阿义将漫画放进袋子里。

  “帮我还。”阿义说。

  “自己还。”我跳下床。

  师徒三人互看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很高兴师父收我当徒弟,三生有幸。”阿义说。

  “这两年多来,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我说。

  “师父没白收你们,你们一定要活下去,继续散播正义的种子。”师父说。

  三人击掌,轻轻跳出大破洞。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6-10
第十五章 跨越梦境的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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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卦山,大佛前广场,十一点四十二分。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

  我们站在大佛的头顶,俯瞰着底下的环境,以及无眼怪物可能进击的方向。

  没有夜游的路人,没有谈情说爱的情侣,Hydra自然将一切都布置妥当。

  但,突兀的是,广场下方有一大群西装革履的绅士、淑女,正坐在铁椅子上窃窃私语着。

  这些绅士、淑女,手中各自拿着乐器,小提琴、大提琴、小喇叭、横笛、竖笛、手风琴、小鼓、大鼓、铜钹……甚至,还有一架大钢琴!

  不过,这个奇怪的乐团,都是有眼珠子的。

  他们的神色之间透露着古怪,但即使古怪,他们仍像平常人一样聊着天,谈论着今晚的怪异音乐会。

  于是,我们侧耳静听着底下的谈话。

  “到底要我们做什么?一个观众也没有?”拿着指挥棒的男人,摸着自己的翘胡子,神色迷惑。

  “不过团长,大家都收到支票了,虽然没有观众,但……”抱着大提琴的女人说。

  “收了人家的钱,当然要准时开演啊!”拿着指挥棒的团长坐在石阶上说。

  “会不会……是奏给死人看的那种啊?”拿着铜钹的男人在发抖。

  “傻子,你看到坟墓了吗?”拿着竖笛的女人不屑地说。

  “不管这么多了,连钢琴也搬上来了,就当作练团也好!今晚零时准时开演。”团长说。

  “也是,一个人三十万元一晚,就算是奏给空气听也值得。”拿着小提琴的鬈发男笑着。

  “不过等一下要奏什么啊?”打大鼓的胖子问。

  “不知道,那外国人也没说,我想想……就奏命运交响曲吧?反正下个月就要公演了。”团长说。

  就这样,乐团七嘴八舌地乱聊,在大佛前乱成一团。

  “蓝金搞这些人来的?”阿义戒备着,彷佛这些绅士、淑女随时都会化身杀手似的。

  “我看是的。”我看着手表,十一点五十二分。

  “耍花招就是没真本事,大家别慌,慢慢下去,别惊动了这些老百姓。”师父冷静地说,带着我们从大佛背面游下,再漫步接近乐团,乐团的椅子圈跟乐师,就聚在大佛前广场台阶的下方。

  团长看见我们走近,忙走过来说:“请问……等一下是要演奏给你们听吗?”

  我摇摇头,说:“请你们来演奏的人,等一下就会到。”

  团长点点头,整个团开始有点朝气,毕竟现场已有三个观众。

  突然,一大群白鸽从远方的夜空振翅飞来,煞白了星空!

  “好多鸽子!”阿义呢喃。

  “小心,零时将届。”师父不理会盖满半个夜空的鸽群,眼睛盯着广场下的长阶梯。

  “哔哔哔哔哔哔……”我的表响了,今晚才校正过的。

  零时零分。

  该来的,来了。

  我所能期待的,只有一个结局:正义得胜,游戏终止。

  期待强悍的师父能就此终结这个傲慢的游戏,让悲剧停留在今晚,不再有谜题,不再有迷惘,不再有人牺牲自己的人生,跟虚无的自我搏斗。

  “仁者无敌!”我默念着,手中紧握着刀。

  白衣。

  一个穿着长白大衣,扎起短马尾的金发男子,慢慢地从广场下方拾阶而上。

  慢条斯理地、不疾不徐地,他的步伐轻飘,有着自信的节奏感。

  “好久不见,你老了。”Hydra露出动人的笑容,站在乐团旁。

  “蓝金?”师父的眼神飘过一缕疑窦,却随即沉敛,说:“你不是蓝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双残酷的蓝眼睛,你不是他。”

  两个宿敌的中间,只隔着一排阶梯。

  “你真有眼光,我的确不是蓝金。”Hydra顽皮地笑着,说:“请容我安排蓝金的出场,稍安勿躁。”

  “你就是……”乐团团长躬身问道。

  “你好,我就是聘请你们的雇主。请你们等一下开始表演,不要间断,不要走调,不要中途离席,我想这样的要求应当很低。”Hydra笑着。

  “这样的要求一定能令你满意。请问要演奏什么曲子?我们带了许多乐谱,有莫扎特的……”团长正要接下去说,却被Hydra挥手阻止。

  “想听些什么?骏兄?”Hydra问道,看着脸色肃穆的师父。

  “随意。”师父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Hydra的眼睛。

  “那就来一首,天龙八部港剧,虚竹传奇的主题曲‘万水千山纵横’吧!”Hydra整理着白大衣,耸耸肩,说:“这样的气势才适合跨越三百年的命运对决啊!”

  团长听了曲名,有些傻了,但随即应声说:“没问题,这曲子我们也练过,熟得很。”

  Hydra突然又开口:“对了,还要请你们预备演奏‘两忘烟水里’,我会再给你们指示。练过吗?”

  团长忙说:“练过、练过。”

  Hydra若有所思地说:“有些场面需要有称景的好曲子,悲悲凉凉的味道。”

  我冷言道:“那首歌讲的不是悲凉,而是儿女情长。”

  Hydra一笑,说:“那也无妨,味道够就行了。何况,你待会抱着乙晶小姑娘时,大可以再哼哼。团长,等到我一上台阶,就开始演奏!”

  团长赶紧举起指挥棒,所有团员振奋精神,蓄势待发。

  师父点点头,我跟阿义立刻跳上旁边的两头石狮子,为这场惊天动地的对决护法。

  “你要代替蓝金出战?”师父淡淡说道,扬起手中的钢剑。

  “来了,别急。”Hydra的笑容急速内敛,上身突然下坠,弯着腰,驼了背,双手没有骨头般摆动,而英挺的长大衣垂丧到地上,好似一只发颤的白羊皮,这样的体态似乎压窄了骨架,整个身体缩了起来。

  羊皮下,是一双阴蓝狠戾的狼眼。狼的骨头正“霹哩啪啦”暴响,长大衣的袖口弹出一柄血红军刀。

  蓝金。

  “是你。”师父痛声说道:“我等今天,等了三百年啦!”

  “拿你练剑,再好不过。”蓝金的眼神暴射出我无法想象的战意,血红军刀指着地,鲜红得彷若随时都会滴下浓血。

  好惊人!

  狂暴的杀气从蓝金的身上排山倒海地轰出,我几乎无法站稳。

  阿义蹲了下来。

  连感觉迟钝的阿义,也感受到了蓝金撕裂天地的杀气!

  师父的双眼一眯,大叫:“蓝金!”身上顿时爆发出极为悲怆的杀气。天地同悲的杀气。

  两股举世无双的杀气,在彼此的眼神交会下,炸开!

  蓝金的血红军刀奔上台阶!

  师父的森然钢剑窜下台阶!

  万水千山纵横!

  石阶,登时在两个绝世高手的脚下碎开!

  师父等了三百年的,不是双刃交锋的光辉灿烂。

  他要的,只是蓝金的命!

  刀剑悍然轰迭在一起!

  钢剑没有漫天飞舞,师父的剑招单纯追着蓝金的要害,凌厉。

  蓝金的军刀就像一条灵动的毒蛇,缠住师父的钢剑,随时攀上剑身索命。

  两个人都没有避开对方的招式,一刀换一剑,一剑回一刀,交击出的火花就像两人身旁千百只的萤火虫,致命的萤火虫。

  转眼间,两人在气势磅礴的“万水千山纵横”下向彼此递出上百招,骇人的是,两个人的脚从未离开破碎的地板,四只脚钉在石阶上,绝不退让,绝不闪躲,只有狂猛的轰杀。

  师父的下巴爆裂,右肩洒出烈血,左耳不知道飞到哪里,但师父的双脚依旧强悍地踩在地上,他的双眼从不看着翻飞的血红军刀,他只盯着一双蓝眼。

  师父手中的钢剑从未替自己着想,每一剑都力求歼敌毙命,毫无保留地直取要害。我简直无法置信。蓝金似乎也无法置信。

  所以,蓝金怪叫一声,往旁跳开师父狂风暴雨的剑圈。

  师父并没有立刻追击,他只是看着逃开的蓝金。

  “师父他……”阿义紧张地看着师父。

  师父周围的地上,都是雾状的血滴,但蓝金看起来却毫发无伤。

  那些血,都是从师父身上喷出来的。右肩、右前臂、左耳、下巴、左大腿,都渗出鲜血。

  但师父在笑。

  “蓝金,你变弱了!”师父大笑,额头流下汩汩血红。

  蓝金的眼神露出不屑,军刀平举齐胸,低声说:“不瞧瞧地上的血,是谁的?”

  师父深深吸了一口气,笑说:“不瞧瞧逃开我手中利剑的,是哪只王八?!”

  蓝金冷冷说:“死吧。”左肩骤低,整个人向师父卷来,师父猛力一跳,在空中举起钢剑,奋力往蓝金头上一劈!

  蓝金并不架招,长白大衣往后急纵,避开师父的青天霹雳。

  “当王八当上瘾啦!”师父大叫,尚未落地,钢剑即追着蓝金的喉咙疾刺。蓝金突然缩身,往师父的左侧掠去,师父立即往右滑走,但蓝金的军刀已带上师父的左胸,师父一笑,左指凌空一点,蓝金立刻往后一弹。

  师父的左胸大概断了几根肋骨,我担心断骨会伤及心脏。

  蓝金也不好过,他的脸十分苍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样子是被师父的无形气剑给震伤了。

  “再来过!”师父长啸,右手钢剑暴起,左掌鼓袖飞拍!掌剑双绝!

  蓝金右手军刀横劈,左手飞指击气!两人身影飞快地缠斗、眼花撩乱,石阶顷刻间崩坏,碎屑飞舞在广场间,我的脸上也被喷到了尖锐的石屑,还有,热热的血花。

  剑气、掌气,剑劲、掌劲,只要结结实实挨上一记,立刻死得不能再死。

  “崩!”

  两人齐叫,双掌在半空中紧密相迭,随又轰然分离。

  师父左脚尖猛力按住破碎的地面,稳住,鼻孔划出两道鲜血。

  蓝金左膝微屈,军刀低鸣,耳孔冒出血泡。

  此时,两人静止不动,师父将钢剑插在石阶上,伸手封住心口附近的小血脉,慢慢闭上了眼睛。蓝金也将血红军刀斜插在阶上,单膝跪下,死盯着师父,缓和呼吸。

  两个绝世高手,就在两把凶器的后面,一站一跪,等着什么。

  下一次他们拔起刀剑,就是其中一方再也拿不起刀剑的时候。

  乐团,“万水千山纵横”开始走调。

  “天啊!”抱着大提琴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大叫,丢下大提琴开跑。

  “我不行了!”大鼓停了下来,大胖子拿着鼓棒也要逃。

  团长苍白着脸,说:“快回来!拿了钱管他们做什么!”

  其它的团员犹疑不定着,个个脸色惊惶地演奏着壮阔的武侠经典。

  “跑了钱就拿不到啦!”团长一边指挥着,一边大声说。

  此时,开跑的女人不跑了。

  大胖子也不跑了。

  因为没有头的人,很难跑……

  两个无眼怪物,Hydra口中的符尸,正提着两颗背信的头颅,站在乐团前面。

  我跟阿义暗暗心惊:终于来了!

  团长看见团员个个睁大眼睛,疑惑地转头一看。这一看,团长吓得跌坐在地,两个无眼怪物将两颗头颅在手中用力一压,头颅顿时破裂碎烂,血水跟脑浆唏哩哗啦地落在地上。

  “请继续。”一个无眼怪物生硬地说。

  “是……是……”团长吓坏了,却没吓傻,赶紧跪在地上大叫:“大家别停下来!”

  不会有人停下来的。

  每个团员都铁青着脸、流着泪、吞着口水,用力地演奏着“万水千山纵横”。

  两个无眼怪物,就直挺挺地站在乐团前,僵硬地听着不敢走调的武侠配乐。

  我跟阿义分站在两座石狮子上,在波澜壮阔的配乐中,看着音乐无法侵入的破碎石阶区。

  军刀的气势画出一个圆。

  钢剑的气势也画出一个圆。

  两个圆无形地对战着。

  军刀厉厉,魔鬼的气焰大盛,立刻就被钢剑射出的正气给压制;正气的气圆一旦向外奔驰,也马上被邪气的魔掌推开。

  两人的内力正无影无踪地较量着,也许,获胜的关键不在于内力本身,而是气势。

  偏偏,这两人绝非容易气馁的草料。或说,绝不气馁。

  师父的眼睛依旧闭着。

  蓝金的眼睛依旧狠戾地盯着师父。

  “我很想再问问你。”

  师父突然叹了一口气,打破剑拔弩张的紧绷气氛。

  蓝金没有说话。

  师父深深说道:“我们小时候虽然话不多,可也是一块习武、一块玩耍长大的,但,你为什么突然变得丧心病狂?”

  蓝金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忘了。”

  蓝金当然忘了。因为这段往事根本不存在。

  身为Hydra的人格之一,蓝金,只是为了游戏而存在,为了游戏不得不凶残,说起来,蓝金只是师父的影子,他的存在只是一个虚无。

  师父还有正义,但蓝金有的,是什么呢?

  “忘了?”师父的眼皮微微晃动,语气悲哀。

  “我只记得,我很坏、残忍。”蓝金的眼睛蓝光铄铄,强烈的杀意中,竟有一抹莫名的凄凉,又说:“不过不重要,你我今夜,一定要有一个人躺下。”

  师父微微点头,说:“不错。”

  蓝金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说:“那就拔剑吧。”

  一触即发的态势!

  “等一下!”

  我大声吼道。

  师父的指尖已经微微碰到钢剑。

  蓝金的指尖也靠在军刀握柄。

  “干嘛?”师父的眼睛慢慢睁开。

  蓝金不语,低头怒目。

  “蓝金!我有话问你!”我鼓起勇气。

  “说。”蓝金面无表情地说。

  “蓝金!要是你战胜我师父,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大声问道。

  师父的眼睛微眯,蓝金的眉头一皱。

  “消灭天下群雄,独霸武林!”蓝金大声说,手指竟轻轻发颤。

  有机会!

  我有机会破解Hydra安排妥当的游戏结局!

  “天下的群雄就我们师徒三个!天下再也不是以前的天下!根本没有武林!”我大声喊道:“再没有其它的高手了,你心里明白!”

  蓝金默默听着。

  师父也静静听着。

  “败尽天下英雄,然后尝尽无穷寂寞?”我吼着这个武侠小说中的老问题。

  不论蓝金多么凶残,但,他究竟会厌倦屠杀没有武功的常人吧!这或许是Hydra设计这个人格时所犯的错误。

  希望这个问题,能在生死交错的瞬间,困惑住蓝金千分之一秒。

  时间,竟这样停住了,许久,广场中只有精神百倍的“万水千山纵横”。

  “若是你胜了,你要做什么?”蓝金突然开口。

  这个问题,当然是问师父来的。

  “我要继续维护正义,杀光天下奸淫掳掠之徒。”师父的眼睛充满自信,说:“只要有不义的地方,就会有凌霄派的正义之剑。”

  “如果坏人都给你杀光了,你又要做什么?”蓝金的声音有些寂寥。

  “你今天的话特别多。”师父的脸上有些寂寞。

  “你、又、要、做、什、么?”蓝金一个字一个字,努力地说完整个句子。

  “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自尽。”师父的眼睛波光流动。

  “自尽?”蓝金疑惑。

  我也很疑惑。

  “花猫儿等我等了三百年,”师父流下眼泪,竟伸手慢慢擦去,又说:“我舍不得让她再等下去了。”

  在这个生死关头,师父竟慢慢地拭泪,而蓝金,竟不动声色地看着师父将眼泪擦干。

  “既然如此,”蓝金慢慢地说:“我就送你去见她吧!”用力抓住握柄。

  “不急!”师父用力握住钢剑。

  最后的最后。

  再没有多余的最后。

  就这一击!

  刀跃起!

  剑飞仙!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刻。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看见这样精彩绝伦的决斗,胜过苦练多年。

  我看着最后这一击,感受着最后这一击。

  这一击,原只存在于中国人的幻想中,只存在于天马行空的小说里。

  师父手中的利剑,已成为虚幻的物事,整个人都融入凛冽的剑气中。

  蓝金白袍扬起,刀气侵吞了魔鬼的灵魂,全身化身成一柄血红的狂刀!

  “信以为真”的力量,让这鬼哭神号的一击,跨越出梦境。

  跨越出梦境,轰在彼此的身上!

  两条深深的皱纹,撕裂了广场的石板,长及大佛的跟前,与乐团裂成两块的大钢琴。

  脆碎的裂缝上,依稀还冒着血烟。

  一条手臂,在地上挣扎、痉挛。

  “匡啷!”

  一把军刀,断成两截的军刀,在天空螺旋盘桓,许久才落在地上。

  师父的钢剑,却仍紧紧握在手中,即使师父的左臂只剩下血红的断袖,但,师父没有倒下!

  倒下的,是蓝金!

  师父强悍地挺起胸膛,目光炯炯有神,英气逼人。

  蓝金的脸原本就苍白,倒在地上的他,整张脸更呈现回光返照的死灰,他的白色衬衫与白大衣上,铺满了玫瑰色的味道。

  师父的罕世神剑,已经在蓝金的胸口到丹田处,杀出一条深长的致命创伤。

  鲜血不断从蓝金的创口中汩汩涌出,我几乎要振臂狂呼!

  师父破解了Hydra的邪恶游戏!

  一切都结束了!

  师父看着倒在地上的强敌,等了三百多年,终于,师父能够俯瞰着蓝金,多么令人痛快的视角!

  蓝金冷冷地看着师父,连为自己点穴止血的力气都没有,漠然。

  师父也没有说话,只是将剑轻轻插在腥红的地上,为自己的断臂封穴止血。

  “结束了。”我对自己这么说。

  剩下的无眼怪物再多个,我也心无所惧了,何况广场下方,只有两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谁在笑?

  蓝金低着头,轻轻晃着脑袋,畅快地欢笑。

  他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躺在一堆血红中,但他在笑。

  我可以感觉到,蓝金的生命正在消失中,而躺在血泊中的躯壳,正替换进游戏的始作俑者——Hydra。

  应该的。

  应该由他来迎接死亡。

  但Hydra迎接死亡的方式,却是充满赞叹的欢笑声。

  “你不该笑的。”师父淡淡说道。

  “但我笑了。”Hydra努力停止笑声,脸上的表情变得古怪。

  “那就死吧!”师父右手握住钢剑,拔起的瞬间,Hydra全身要害已笼罩在师父的剑气中。

  我睁大了双眼,眼看师父的剑将地壳削开。

  但原本倒在地上、垂死的Hydra已经不见了!

  不对!

  “在上面!”我大叫!

  师父吃惊地往上看,Hydra正挂在夜风中,沾染着鲜血的长白大衣迎风摇曳,好像跟地心引力完全脱轨地飘荡着。

  Hydra妖异地微笑,两只脚像是踩着柔软的空气垫,不可思议地滞空飘荡!

  “好高强的轻功!”我感到讶异,却不怎么担心。

  不过是垂死的挣扎罢了。

  但,我的脊椎骨马上感到莫名的压迫感。

  Hydra的蓝色眸子慢慢缩在瞳孔里,他胸前的致命伤口,也不再涌出鲜血,那欢畅的笑声也停止了。

  Hydra,已经不再是Hydra了,而是另一个“人格”。我知道,我强烈知道。

  师父瞪大眼睛,钢剑横胸,看着挂在清爽夜风中的“Hydra”,不能置信。

  “Hydra”浅浅地笑,散发出贵族般优雅的气质,和一身白色与血红形成的绝望,产生令人不安的对比。

  阿义发愣道:“妈呀,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的眼珠子变了!”

  眼珠子变了!

  “Hydra”那一双皎蓝的眼眸,已经消失了。

  “Hydra”的眼睛,正发出碧绿色的晶芒!

  “凡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他们里面,到末日我会叫他们复活。”“Hydra”轻轻念道,他的声音极富磁性,字字清晰。

  惊怖的是,他始终没有落下地面!

  “你不是蓝金!”师父隐隐发觉不对,大叫:“你是谁!”

  “Hydra”优游在夜空中,弯下腰,右手平放在腰前,左手摆到背后,彬彬有礼地来个西洋式的鞠躬,说道:“夜的王者,亡灵的向导,时间长河中静谧的存在,初次见面,再见。”

  我的手脚冰冷。

  因为,我看见“Hydra”口中尖锐的犬齿。

  完全出乎意料的强敌……

  但,师父的杀气暴涨,丝毫没有半点惧色,钢剑随身跃上夜空,大叫:“把你劈下来!”

  师父的钢剑劈出,“Hydra”却再度在师父眼前消失了。

  “后面!”我惊叫!

  这一次,人在半空中的师父,却没能来得及回身防御……天啊!

  师父的腹部,伸出一只血淋淋的细手,师父张大嘴巴,慢慢地转过头,看着身后的真正魔物。

  “Hydra”倒立着,在空中倒立着,慢慢抽出叉住师父身体的血手,任师父迷惘地坠落,摔在地上。

  “师父!”

  “师父!”

  我跟阿义同时冲到师父身旁,阿义抱起师父,我火速封住师父腹腔的血脉,叫道:“师父!撑着!”说着,阿义跟我一人一掌,各自贴住师父的背心,灌输宝贵的真气续命。

  “嘿……”师父摇摇手,示意我们别白费力气了,他的心脉正凌乱地悲鸣。

  “师父!”我终于哭了出来,赶紧用内力护住师父的心脉。

  阿义气急败坏地大叫:“混蛋!”看着“Hydra”缓缓降落,他的碧绿眼眸,在一次睁眼、闭眼中,又瞬间恢复成原先的水蓝。

  他身上的伤痕、原本孱弱的气息,也一同消失了,奇异的力量使他完全走出死亡的召唤,以完美的姿态站在我们眼前。

  Hydra又回来了。

  Hydra喜慰地说:“想不到,黄骏真能击败他命运中的宿敌。”

  “你说什么!你这个卑鄙的小人!”阿义怒道:“你使妖术害死师父!”

  Hydra不理会阿义,笑笑地看着我说:“你也帮了你师父一把,看来,我是该修改蓝金的个性,使他完全没有一点感情?无论如何,恭喜你师父达成毕生的心愿,可喜可贺。”

  我怒目盯着Hydra。

  Hydra神色歉然,说:“对不起,为了与下一个主角,你,继续我们之间正邪对抗的游戏,所以虽然蓝金几乎没命了,我也只好唤出我另一个更强大的存在,将你师父的角色清除,免得我死了,就没办法继续跟你玩了。”

  阿义忍不住拿起开山刀,大吼:“听不懂!”冲向Hydra,一刀刺向Hydra的心窝,我大叫:“快逃!”

  但,Hydra已经将阿义的右手臂抓住,用力折断,阿义惨叫中却奋力飞脚踢向Hydra的鼠蹊部,Hydra放开阿义的手,避开这一踢,转身往阿义的脖子上轻轻用手刀飞快一斩,阿义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乱滚。

  “放过他!我陪你玩!”我嘶吼着,左手贴着师父背心,右手的开山刀却抵着自己的脖子,大叫:“你杀了他,我就自杀!你就找别人玩!”

  Hydra看着我,赞叹道:“好有魄力!好险我没有蓝金厉害,出手轻了许多。”

  此时,阿义大叫,左手拿起开山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看着Hydra;Hydra耸耸肩,看着我苦笑说:“可惜,你是那种死了越多人,就会越强悍的那一类型。”

  Hydra手指划出!

  “不!”我竭声嘶吼。

  阿义的开山刀掉在地上,脖子喷出鲜血,Hydra笑嘻嘻地舔着手指,站在阿义身旁。

  “干……”阿义捂住脖子,坚强地骂道,眼睛渐渐翻白。

  “阿义!”我痛哭失声,Hydra拎住阿义的脖子后,往我这边轻蔑一抛,我用力接住阿义,封住他的颈脉,哀恸得发不出声音。

  “嘿。”阿义有些得意地看着我,我却无法挤出一点微笑送他。

  师父的身体突然一震。

  “坐下。”师父气若游丝地说。

  我哭道:“我要替阿义跟你报仇!”

  “坐下。”师父细声说道。

  “师父叫你坐下,一定是大有道理的,快快坐下。”Hydra认真地说,拍拍手,大声喊道:“乐队,两忘烟水里!”

  “坐……”师父的嘴角发颤,严肃地说。

  乐团曲风丕变,奏出哀柔辗转的两忘烟水里。

  “师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呜……”我抱住师父,眼泪决堤。我完全不知道该想什么、该做什么,我只是哭。

  天啊!

  怎么会是这种下场!

  “渊……”

  师父的眼神颇有责备之意,慢慢说道:“总是……这样的……一个传一个……”说着,师父勉力将手掌贴在我的胸口,示意我好好扶住他。

  我胸口一震,暖洋洋的磅礴真气流泻进我的飞龙穴里,我登时明白我该做什么。

  我看着奄奄一息的师父,无法拒绝他的好意。

  因为从师父掌中传进我气海的,不是单纯的好意,而是一份艰巨的责任。

  我的飞龙穴无法容纳如此精纯博大的内力,于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师父的内力引导进九山大脉,再散至周身百穴。

  师父看着我,微笑说:“你懂事了。”又看看躺在我腿上得意的阿义,说:“你……真是的……也……也好……”

  阿义的眉毛上下跳动作乐,师父忍不住笑了出来。阿义用奇异笔画出的怪眉毛还是没能擦掉。

  我看着他们俩,眼泪与鼻涕再度爬满脸上,我紧紧扶着师父,用力拉着阿义的手,师父的浩瀚内力与他的生命力,川流不息地闯入我的气海。

  “渊……师父……知道你明白了……嘿……”师父的内力突然疲软,断断续续地抽动,我咬着嘴唇,说道:“我明白!”

  师父点头,慈父般的眼神,说:“不要被复仇……冲昏了头!你……求的是……”

  我点头如捣蒜,哭说:“我知道!求的是正义!”

  师父满足地说:“有种东西……叫……叫正义……正义需要高强功夫!”

  我“哇”一声哭了出来,因为师父的手垂了下来,慢慢地放在阿义的手心上,阿义用力抓住师父的手,不肯放开。

  师父的头靠在我的肩上,细声呢喃着:“师父带阿义走啦!阿义,你瞧见了吗?站在村口大树下的,就是花猫儿啊!你听听,花猫儿唱着我们的曲儿,拿……拿着我摘给她的……小菊花……跟我挥挥手……三百年……了……花猫儿……花猫儿终于等到我……我……”

  我孩子般地大哭,不能压抑地大哭,听着师父逐渐模糊的气语,听着师父孱弱地吟着小曲,他跟花猫儿的小曲,渐渐的,我再也听不到师父的声音。

  “来世英雄再见!”我大声喊着,中气十足,冲破乐团的靡靡之音。

  我喊得很大很大声,因为,我要将声音喊到天上。

  师父走了。

  两年半的欢乐岁月,随着师父的歌声,消散在夜风里。

  师父就是师父,不是任何人创造出来的师父。

  任何人都无法创造任何人。

  师父他终于如愿,与他牵挂三百年的花猫儿在一起了。

  “来世英雄再见!”我再次哭喊着,震撼大地地喊着。

  一九八六年。

  那年,我十三岁,一个不吉利的年纪。

  那年,张雨生还没死,王杰正红,方季惟还是军中最佳情人。

  他们的歌整天挂在我的房间里。

  那年,我遇见了他。

  那年,功夫。

  “感人。”Hydra擦了擦眼泪,悲伤地说:“为什么是这种结局?上天弄人啊!”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逐渐冰冷的阿义。

  “我跟即将新生的蓝金还有点事要忙,你要是能走出这里,以后,就跟着我的影子追上来吧。”Hydra抽抽噎噎地说完,拿出一个木盒子摔在地上,隐没在团团杀气里,消失无踪。

  盒子的盖子弹开,散出十几只蓝蚕。

  声音消失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忘烟水里﹂已经停止了。

  乐团所有的乐师,横七竖八地坐在铁椅子上,歪歪斜斜地死了。

  广场的四周,阴风怒吼。

  十三个符尸,或前或后,或近或远,将我跟阿义层层围住。

  “听……我……”阿义瞥眼看见这么多无眼怪物,要我附耳听他说话,我抱住他,阿义微弱却顽皮地说:“逃,我可以帮你架住五个,你不要回头。”

  我摇摇头,说:“给我三分钟,我们一起走出去。”

  阿义笑笑,闭上了眼睛。

  我一急,用手指拨开阿义的眼皮,说:“不要闭!”

  阿义硬气地在我耳边说:“我没那么容易死,我会看着你出去。”

  我点点头,与阿义双目交视。

  十三个符尸,既不走近,也不离开,就这样围着我们两人,身上逼发出慑人心魄的杀气。

  我将师父最后交给我的强大力量,慢慢地与自己的内力交融在一起,心中回忆着师父与蓝金对决的一招一式。

  “快……我有点晕了,别让我等太久……”阿义的牙齿发颤。

  “嗯,你仔细看着。”我勉强笑道:“再撑一时辰,师兄带你去嫖妓。”

  我拿起绳子,将阿义绑在背上,紧紧打了一个结,站了起来,冷冷环视着没有灵魂的杀手。

  “你行的。”阿义趴在我的肩上。

  “我知道。”我说,拿起师父落在地上的钢剑。

  师父,你也一起看着,这就是正义的继承人,真正的力量。

  杀气,慢慢地流出我身上每一个毛孔。

  慢慢地流着。

  我是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

  我是天生好手。

  “阿义,走了喔。”我说。

  阿义没有回话。

  “睁大眼睛,你要跟师父报告你看到的一切。”我说,慢慢踏出。

  阿义没有回话。

  我知道我很快。

  但没想到会那么快。

  超越乙晶剑法的乙晶剑法!

  从四面八方向我递招的十三名残暴杀手!

  “中!”

  一剑刺穿符尸的胸膛,我随即自两名从背后夹击的符尸中间悠然一荡,避开两柄武士刀的快斩。

  但,两股杀气自左右冲来,我毫不畏惧,钢剑连续往两旁飞击,架开两柄狂乱追杀的利刃。

  “中!”我大吼,两个符尸的颈子应声而断,随即将钢剑往前一递,贯穿前来扑杀的符尸的脑袋,此时,我的右肩一痛,被远处一道剑气划伤。

  “要剑气!我给你!”我发狂大吼,左足定住,钢剑飞快往四周劈出一个猛烈气阵,鲜血瞬间在广场上爆炸开来,满天血雨。

  侥幸躲过凌厉气阵的符尸,及时一跃上天,往我的头上攻下。

  我将钢剑奋力钉在地上,双掌朝天推出,这是我们师徒苦练的推石好戏。

  “喀!”符尸的手臂被我震碎,两条臂膀飞向天空,血肉模糊;其余从天而降的符尸,刀、剑、掌,却只劈到一团空气。

  因为我已经往旁边跃出,抡起钢剑一斩,将来不及回头的符尸斩成两截,霎时两把武士刀脱手向我掷来,我挪身躲过一把,左手却接住另一把,立刻甩了出去,将符尸的半边脸削掉。

  “碰!”此时,我胸口中了一掌,往后一摔,两道剑气朝我额上袭来,我右手举剑一挡,左掌悍然击出生平第一道尚无法完全凝聚的气剑,气剑轰进符尸的飞龙穴,倒下。

  我将钢剑暴掷出,卷起无俦杀气,剩下的三个符尸不敢硬接,赶忙躲开;我跃上夜空,双掌往下纷飞,气剑暴涨如大雨,倾泄在三个举臂抵抗的符尸身上。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不是掌声。

  是,血从符尸身上不断滴下的啪哒声。

  我轻轻落在地上,看着成为人间炼狱的大佛广场。

  “看到了吗?”我转头,伸手将背上阿义的眼睛阖上,哭着说:“要告诉师父喔!”

  阿义没有说话,默默答应了。

  我蹒跚走到师父面前,抱起师父强健的身体,看着混浊的夜空,一步一步,慢慢走下石阶。

  从今以后,再没有师父跟阿义了。

  凌霄派,虚幻、不存在的凌霄派,只剩下我跟乙晶。

  但,正义依旧存在。师父已经将正义的种子播在我的心里。

  正义不是虚幻的,正义结结实实地,扎在我的心里。

  只是,正义变得孤独,我的脚步伴随着从未止歇的号啕大哭,一步一步,终于跪了下来。

  我背着阿义,抱着师父,要去哪里呢?

  我摇头晃脑、神智模糊地在凌晨两点多的市区,踩着家家屋顶。

  好咸。

  好苦。

  我只想躺在乙晶身旁,静静睡着。

  Hydra?

  我距离Hydra有多远?

  那一只穿出师父身体的血手,我要如何跟他对抗?

  不要被复仇冲昏了头,因为,我根本无力复仇。

  无论如何,我已被迫踏进这个变态的游戏里,面对我无从估计的敌人。

  即使我知道,我要着,我需要成长,我需要拥有更强大的正义。

  但今晚,我只想痛哭。

  跳着跳着,我站在邻居家的屋顶上,看着灯光微弱的大破洞。

  我隐隐感到一股死亡的气息,我一惊,想起Hydra临去时说的:“我跟蓝金还有点事要忙……”心慌意乱地跃进大破洞中。

  幸好,乙晶依旧躺在床上熟睡着,我探了探她的鼻息,松了一口气。

  但,还是不对!

  我爸、我妈!

  我将师父跟阿义放下,打开房门,冲到楼下。

  “爸!妈!”我惨叫,看见爸跟妈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手牵着手。

  我张大了嘴,看着他们遭到百般凌虐的身体,全身如坠冰窖。

  “渊……渊……”爸哑哑发出孱弱的声音,两眼空洞地看着我。

  “呜……”妈想哭,但……

  我吓得说不出话,本欲替他们点穴续命的手指,也僵硬地停在半空中。

  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的家人?

  无仇无恨,为什么要用那么残酷的手段对付我的家人?

  杀了师父跟阿义,难道还不够!

  一切都为了……你那个莫名其妙的游戏?!

  为了将我摆进游戏的最佳位置?!

  不愿跳进复仇火焰的我,此刻,却自己走进复仇的地狱。

  “啊……啊……”爸含含糊糊地念着什么,我赶紧附耳倾听,只听见爸重复着:“……痛……好……痛……”

  我探了探爸跟妈的血脉,发现爸跟妈的穴道被蓝金用重手法强行封住,所以一直无法脱离苦海死去,受尽折磨,只为了让我看到爸跟妈在痛苦中挣扎匍匐的样子?只为了……逼我亲手结束他们惨遭凌迟的生命?

  妈似乎知道我来了,举起没有手指的手,在黑暗中刺探我的存在,我哭着抱住妈,任妈抚摸着我的脸,我又抱了抱一直喊痛的爸,许久,终于,我跪在地上,哭喊:“爸!妈!我好爱你们!我好爱好爱你们!我一定会替你们报仇的!你们的儿子一定会替你们报仇的!对不起!”

  我颤抖地伸出双手,轻轻地、轻轻地,在他们的眉心……

  就在饭桌上,我找回了我失去已久的家人。

  就在饭桌上,我再度失去他们……用我自己的手……

  一个十六岁的男孩,能承受的打击已经到了极限。

  我却没有办法让自己就此疯掉。

  我甚至怀疑,我是否没有崩溃的资格。

  就因为我感受到了师父的杀气,所以,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失去了我的爸爸妈妈。

  我后悔吗?

  要是能重来,我仍会拜在师父面前,磕下那三个响头吗?

  我不愿意去想。

  我怕,无论是怎么样的答案,我都会憎恨我自己。

  凌晨三点半了,我依旧跪在爸跟妈面前,手里拿着早已烧光的香。

  过了几个小时,就算我不报警,每天早上都会来打扫煮饭的王妈也会报警的。

  警察来了,我要说什么呢?不知道。

  我会被当成凶手吗?不知道。

  楼上师父跟阿义的尸体,我该作何解释?不知道。

  八卦山大佛广场几十具的尸体,我要出面吗?不知道。

  我该就此远走他乡,丢下无法解释的一切吗?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我就真这样跪着,直到王妈尖叫后,大批警察在我家走来走去为止。

  出乎意料的,警察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只是机械式地拿着尸袋,将我爸妈的尸首装进袋子里,拉上冰冷的拉炼。

  “警察大人啊!好可怕啊!我今天早上开门进……”王妈拉着警察,歇斯底里地叫闹着,但,警察个个就像机械人似的,拿着拖把、扫把、抹布,在家里涂涂抹抹,专心致志地将血迹擦拭干净,从头到尾都没有交谈,也没有上楼去。

  我站着,心里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游戏的最可怕对手,恐怕不是蓝金,也不是挂在空中的妖人,而是操控记忆的恶魔。

  爸跟妈后来被警方送到殡仪馆火化,死因是车祸,亲朋好友闻之辛酸。

  而王妈却成为街谈巷议的疯婆子,一个老是讲述某天早上目睹颜家血案的疯婆子。

  至于八卦山大佛广场前的成堆尸体,也从未见于任何媒体上,没有人质疑大块毁坏的石板,也没有人谈论凭空消失的乐队。一切,彷佛从未发生,只存在我的噩梦里。

  阿义的漫画,我帮他还了,但他的尸体,我却没有交给他的家人,因为,蓝金将关于阿义的一切都埋葬了。埋葬在一场不存在任何时空的火灾里。

  于是,我将阿义跟师父葬在一起,埋在八卦山的最深处,墓碑上,我用滚烫的内力炙下我对他们的思念:

  黄骏,一代宗师,跟花猫儿在黄家村,成了亲,请在天上照看着我。

  陈明义,一生挚友,以大侠的身分战死,可能的话,请保佑我。

  墓碑旁边,我用手刀劈了一块大石立着,写上“黄家村”三个大字,师父追寻的一切,我都为他相信着。

  在我离开台湾前,我常常坐在他们两人的墓碑前,向他们展示我新创的剑法,或是往空中推着大铅块练习,他们总是偷懒,在一旁默默看着。

  有时候,我会拿一个锅子,和包着窗帘的乙晶,坐在他们的墓碑旁,用内力煮上一锅野菜汤,淋在冰冷的碑石上。

  最后,我在阿义的墓碑上,画上两道眉毛,再烧掉最新的上百本漫画后,我带着乙晶,踏遍全世界。

  乙晶呢?

  那天早上警察走后,我茫然地走到楼上。

  推开门,看见乙晶已经醒来,将窗帘包住自己全身,坐在床上默默不语。

  初晨的阳光,照在乙晶白皙的脸上,霎时,我感到一丝希望,这是连夜噩梦后,我唯一的希望。

  “乙晶!”我拖着疲惫的身躯,缩在乙晶身旁,握着她温暖的手。

  乙晶皱着眉头,轻斥道:“你是谁?怎么如此无礼?”

  我愣了一下,抱着乙晶说:“乙晶,师父跟阿义都……”

  乙晶推开我的手,害怕地缩在床角,两眼无神地说:“你是谁?是信二吗?”

  乙晶的动作、表情不像是做作,况且师父跟阿义的尸体就摆在床下,乙晶应该早就看到了。

  我的牙齿竟“喀喀”打颤,担心着一件我绝对不想担心的事。

  “信二呢?”乙晶害怕地重复这个怪名字,双手遮住自己的嘴巴。

  “谁……谁是信二?”我心中的害怕不下于乙晶。

  “你是谁?”乙晶警戒地问,眼睛却一直没看着我。

  一直没看着我。

  “我是渊仔,劭渊啊!”我不敢再靠近乙晶,看着乙晶空洞的眼睛,又说:“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要找信二!”乙晶哭了出来,叫道:“不管你是谁,不要再靠近我!我要找信二!”

  我的心脏几乎要炸开了!

  Hydra!你对乙晶做了什么!

  你塞给乙晶什么样的记忆!

  “我……我……”我支支吾吾,全身颤抖。

  “我要找信二!他回来了没!?父王!你在哪里!?”乙晶哭着说:“信二怎么还没回来?他会不会出事了!”

  父王?

  我大恸,握紧乙晶的小脚,哽咽地说:“我就是信二!信二回来了!”

  乙晶开心地说:“那你刚刚干嘛骗我?你就是喜欢闹我!”

  我擦着眼泪,强笑道:“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信二就在你的身边!”

  乙晶急道:“那我的眼睛呢?”

  眼睛?

  我急忙说:“眼睛?”

  乙晶的眼睛很奇怪,从刚刚到现在就没正眼看过我,呆滞而无神。

  “你说过会把眼睛拿回来给我的!”乙晶放声哭号,双手挥打着我,哭道:“你说过、你说过的!”

  看着心爱的女孩这样哭着、急着,还有那双再也无法闪闪发亮的眼睛,我突然痛苦地大吼:“Hydra!蓝金!你们太过分了!”

  乙晶吓得不敢再哭,将自己完全包进窗帘里,抽抽噎噎的。

  我懊丧地跪在地上,欲哭无泪。

  英雄的故事,竟是如此收场?

  “对不起,我不哭了。”乙晶咬着嘴唇,心疼地说:“你在哪里?让我摸摸你。”

  我伸出虚弱的双手,乙晶摸索着,然后紧紧握住我的手,歉然道:“对不起,你在外面一定很辛苦,一定受伤了,对不对?是蓝金打伤的?我太任性了,我会叫父王好好赏赐你的。”

  我眼前发黑,紧紧握住乙晶的手。

  我唯一存在的证明,就在我的眼前。

  我的珍爱,就在我的眼前。

  但乙晶再也不是乙晶了。

  乙晶变成了谁?

  谁替代了乙晶的人生?

  乙晶唤着“父王”,难道她的身分是某个虚幻国度的公主?

  为什么乙晶的眼睛好端端的,却会瞎掉呢?

  信二是谁?为什么是他要寻找乙晶失去的眼睛?

  这些疑问,我一时无力招架,只是跪在充满朝气与希望的阳光下,看着心爱的女孩蒸散在自己的面前。

  “公主,信二一定会找到你的眼睛,请放心。”我坚定地说,眼泪,却又不争气地滑下。

  “谢谢。”乙晶,公主,甜甜地笑着,将我的手拾起,轻轻捧住自己的小脸蛋。

  “我一直一直都深爱着你……公主。”我泫然泪下。

  “我知道。”乙晶,公主,呆呆地看着前方,笑容绽放在阳光灿烂的脸上。

  “我好爱你,好爱你。”我痛哭着,紧紧握着虚幻却又真实的手,说:“我好希望你能够知道,我好希望你能够知道。”

  “我一直一直都知道,”乙晶,公主,怜惜地说:“我一直一直都知道,我勇敢的武士。”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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