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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首部骗术小说:射雕时代  作者:庸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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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七章:我们的阿波丸


     
 
  西安是一条时空隧道,在这里五百年的历史只是一条小胡同的变迁,千年的沧桑不过是街道名称的转换。

  老四海在西安整整逗留了一个星期,除了那枚一刀平五千之外,便再无收获了,好在老四海并不缺钱花,也不指望天上总是掉下馅饼来。

  古玩市场是不敢再去了。是啊,万一小贩明白了真相,保证会与他拼命的。老四海便转向南城区,在碑林、钟鼓楼附近体察民情,探古寻幽。

  有一次他竟然转悠到未央区,在汉武帝未央宫的遗址上睡了一夜。虽然第二天感冒了,但老四海却在梦中与汉宫的苗条美女们缠绵了一夜。

  西安的生活充满了悠闲自得,老四海既感受不到香港回归的歇斯底里,也察觉不出亚洲金融危机丝毫的不良影响。对于普通西安人来说,这些重大事件都是天上的变故,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之间的荒诞游戏。人们依旧在遛鸟、吃泡馍、下象棋、琢磨着邻家的婆姨们。老四海曾经设想过,将来如果真的做了海外华人的话,回国后就把家安在西安,如果再能找个西安老婆,那就太完美了。当然这都是梦想,是后话,他现在的任务是把老家的事尽快打点清楚,然后尽快地跑到越南去。但这一切都需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实现,手里没有个几百万是去不成东南亚的。

  西安也是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城市,老四海的脑子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思考,他在思考未来的方向,思考新的射雕方案。

  老四海认为,骗局如股市,基本面是不能事先计划的,投资者只能在技术面上做文章。但对基本面一定要有深刻的认识,否则基本面跳了水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把这个概念引申到其他领域,那就是骗什么人最安全,骗什么人最容易,骗什么人最有成就感的问题。这就是老四海一直成功的经验,战术上要蔑视对手,战略上要重视对手,事事与他人相悖,则事半功倍。

  其实西安也有不少值得下手的项目,比如老四海曾经想过要把大雁塔卖给广东的暴发户,或者把钟鼓楼出租给某夜总会。但一来老四海的作案动机并不迫切。二来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同样的手法一般不使用第二次。出卖或出租古迹,基本上就是出卖烂尾楼的盗版,没什么意思,他也没那个兴趣。当然老四海还有第三个原因,他心里清楚,自己在海口落海的原因是那事玩儿得是太悬了,险一些就踏上了黄泉路。他琢磨着,坑骗黑老大固然风光无限,但这些家伙大多心毒手狠,爪牙锋利。是啊,射雕虽然光彩,但危险性太高了,兔子急了还能咬人呢,雕急了同样会抓走你的孩子。要是能射只乌鸦或者野鸡,那就太好了,肉质肥美,而且还伤不着人,两全其美!这是老四海第一次考虑射鸡的问题,他已经三十二岁了,这个年龄正是怕死的开始。

  碑林博物馆的周围有许多象棋摊儿,有些摊位是江湖骗子摆设的骗钱残棋,也有不少捉对儿撕杀的棋迷。老四海闲着没事,经常去观摩,偶尔还会支应几招儿。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但中国的君子几十年前就灭绝了。

  有一天老四海终于碰上高手了,那是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一身对襟裤褂,非常的精神。老者让他想起当年在白云观碰上的老头,就是让他膜拜自己的人。不知为什么,老四海觉得他们之间有些联系。

  老者棋艺高超,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几个棋迷先后兵败如山倒,叫苦不迭。老四海私下里埋怨他们走棋的路数不对,众人情急无奈之下,干脆把老四海推了上去。其实老四海的棋艺也是稀松二五眼,但他凭空背下过好几个经典的棋谱,于是照猫画虎、生搬硬套,往往从一个棋谱里生生地就跳到另一个谱子里去了。老者从没见过这种不讲理的棋路,被唬得手忙脚乱,差一点就要输给这个后生了。幸亏老者是有些真功夫的,他在残棋阶段怒发神威,活活地把老四海的士象破掉,他只得投子认输。

  老四海本来以为自己赢了,至少也能落个平局,没想到这老者有翻云覆雨的本事,输得心服口服啊。众人见棋局杀得惨烈,大多明白这是高手对决,便闭口了。后来老四海连连给老者戴高帽,毫不介意输棋的尴尬,这一来老者立刻将这后生引为知己,死活地要请他吃晚饭。老四海推辞不过,便跟着老者来到了老孙家泡馍店,要了两个馍,一边掰一边聊。

  老者是个离休干部,快八十岁了。

  老四海叹息道:“您老长寿啊!我父亲只活了四十五,我已经三十多了,如果照我父亲活的年岁说,我也算是年过半百了,也折腾不了几年了。”

  老者“呸”了一声:“你这年轻人真会胡说八道,你爹吃什么?你吃什么?你爹什么条件,你什么条件?这个能比吗?我告诉你,你们的施展空间太大了,天下之大,任意驰骋啊。你就是干了些出格的事都没关系,社会永远都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老四海差点笑出来,这老头子不像个离休的人,倒像个教唆犯。他笑道:“出了格,就得让人家抓起来了。”

  “那可不一定,关键是你怎么干。”老四海摇头,老者道:“现在是盛世,盛世就是别人剩下来的事,我们干。也就是说,别人不稀罕干的事,咱们干。”

  老四海哈哈大笑,没想到老者的思维如此活跃,简直就是个愤青(愤怒青年)。“别人不稀罕干什么呀?”

  老者认真地说:“上个月,有个市公安局抓了个小偷。那个小偷挺老实的,全坦白了,他说自己曾经在某某人家里偷出了十二万的现金。后来公安局就派侦察员去核实这件事,可某某人根本就不承认有失窃这事。嘿嘿,你想啊,他是人民的仆人,仆人家里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现金呢?仆人怎么会比主人还有钱呢?凭他的工资吗?”

  老四海灵机一动,马上问:“后来呢。”

  “后来公安局就把小偷放啦,失主不肯承认,案子能算数吗?”老者终于把馍掰完了,他招呼着伙计上汤,然后又转向老四海。“这就是别人剩下的事,人家早就不稀罕干啦,哈哈……”

  老四海嘿嘿干笑了两声,鸡的形象逐渐清晰了。不,那不是鸡,是凤凰啊!

  估计老者是平时找不到说话的对手,二人聊了好几个小时,话题也是千奇百怪。他们聊到了UFO,聊到了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聊到了恺撒大帝到底是自杀还是被暗杀。最后老者道:“你喜欢听黄段子吗?”老四海使劲点头,老者笑着道:“我给你说一件真事吧,这故事只有咱们北方人才能听懂。五几年呀我们下乡办扫盲班,有个女教员专门给农村妇女扫盲。有一次她教大家写‘日’这个字,女教员担心农村妇女不明白‘日’的含义。女教员就解释说:二十四个钟点是一日,也就是说一天就是一日,一日就是一天。没想到,那些农民妇女一听这话啊,个个是面露恐惧,吓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女教员不知细底,问大家明白了没有。有个四十来岁的半大老婆就站起来了,带着哭腔说:老师啊,这一天一日还可以,一日一天!可受不了,真受不了啊。”

  老四海哈哈大笑,夸奖老者是淫心不死。

  老者微笑道:“很正常,人有筛糠之力就有淫色之心嘛。不过呀,这件事也说明了另一个道理。你琢磨琢磨,一天一日还可以,一日一天就肯定要出事了。这道理叫适可而止。”

  老四海不说话了,老者的话难道是另有深意吗?

  老者盯着他的眼睛,白眉毛和白睫毛几乎就要碰上了。“你下棋不走正路,为人也差不多,所以说你是吃偏门的。记住了,你就是再能耐你也不能把天捅个窟窿,大家都在这天底下过日子呢,所以一定要适可而止。好在你这人是有心计的,这话你自己想吧。”

  老四海愣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把账结了。再次回到座位时,老者已经不知去向了,他忽然觉得这老头子有那么点神秘,像一缕缥缈不定的烟。想了好久,老四海竟想到了白云观。那年他和花儿一起去烧香时,也碰上过一个小老头,那样子和老者差不多,也许人一老,模样都差不多吧?那老头让他给自己烧香,这老者又让自己适可而止,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老四海清楚,天当然是破不了的,也不是自己这样的人能捅破的。即使破了也没什么,天外有天,大不了还可以跑嘛。

  关中平原物产丰富,风调雨顺,据说自古就没有饿死人的记载。人们有闲心也有闲钱,所以这一带民间手工艺非常发达。

  老四海从西安出发,一路走一路玩儿,过咸阳、穿武功、游览了扶风,最后到达宝鸡。据说炎帝他老人家就是宝鸡人,而佛教也是通过宝鸡传入中原的。

  老四海的确有几分文人气质,他本来想去五丈原,看看那地方到底是何等险恶,以至于要了诸葛亮的性命。但抵达宝鸡一打听,居然已经走过头了,去五丈原应该从武功南下为最近。老四海很是泄气,他闲来无事,便在宝鸡市内随处溜达。后来他转到渭河边的一条小街道上,看到些贩卖工艺品的摊位。老四海在街上流连了二十分钟,便看中了一个摊位上的泥塑马。泥马是灰白色的,马身上画着黑色的图腾纹,泥马造型夸张而可爱,颇有点写意画的风格。老四海喜欢这东西,当下就买了几匹,价钱也算便宜。估计老板已经半个月没开张了,他拉着老四海是说长道短,最后非要让老四海承认他是艺术家不可。

  老四海无奈地说:“不过是个玩意儿。”

  老板怒道:“我用《易经》测算过,我这东西早晚得上了生肖邮票,等我死了,我这东西是要价值连城的。”

  老四海心道:干脆我现在就把你打死吧,然后这摊上的泥马就全是我的啦,全都价值连城啦。他嘿嘿笑着说:“你知道鹦鹉吗?”

  老板茫然地摇头。

  老四海表情木然地说:“我有个朋友买了只鹦鹉,就是能说话的那种鸟。卖鸟的老板说:他的鹦鹉是什么都会说,我朋友不相信,就来了个当场实验。我朋友说:我会走。鹦鹉也说:我会走。我朋友又说:我会跑。鹦鹉也说:我会跑。我朋友挥着胳膊说:我会飞。鹦鹉愣了一下,说:你吹牛逼!”

  老板大张着嘴,一时间没想明白老四海的意思。老四海知道陕西人都是暴脾气,他担心人家动手。于是抱着泥塑马,飞快地消失在人群里。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人的嘴往往是最讨厌的。所以人说话不能太损,要嘴下留德,否则,这话是怎么说出来的将来就得怎么吃回去。几年后,老四海真在生肖邮票上看到了泥塑马的形象,当时他后悔得给了自己两个嘴巴。也正是从那天起,老四海又想明白一个道理,自己绝不是无所不能的,自己的知识结构中依然存在盲点,所以还要多读书。

  老四海抱着泥马跑到宾馆门口,忽然想明白了,这玩意儿明明就是个累赘。泥马是好看,却一点用处都没有,而且还沉甸甸的,万一碰一下就碎成瓦片了。老四海是四海为家的人,抱着它行走天下,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他有心把泥马扔进渭河里却又舍不得,寄回老家吧?兄弟们要是看到这么个吃不能吃、用不能用的东西,保证会认为他们大哥是痴心疯了。

  最后他忽然想到了菜仁,实在不行就给他吧,好歹他也算救了自己一条命啊。老四海有个私心,留着这条线儿有用,将来在外地实在混不下去了,就去伟大首都巡游一番。北京的金山上,什么宝贝没有啊?是啊,北京有菜仁老兄,还有一个联合国的干事理查,嘿嘿,这两条线索足够了,将来一定要在北京干一笔大的。想到这儿,老四海跑进邮局,将几个泥马打邮包寄了出去。

  寄出包裹,老四海无意间在邮局的报刊柜上扫了几眼,报纸上有条醒目的大标题立刻把他吸引住了——《当代大禹》。老四海的第一个反应是:大禹是圣人,谁是当代圣人?第二反应是:不要脸!最近这几十年里,中国的所有圣人可能都重新投过一次胎了。什么当代鲁班,当代愚公,孔圣在世,扁雀再生……怪不得西安老者说现在是盛世呢,圣人投胎的时代自然是盛世!现在又弄出个大禹来!难道这家伙有规划江河走向的本事?

  老四海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便买了张报纸,他想看看这当代大禹到底干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圣迹。

  这是一家陕西省内的小报,文章是介绍一个县级头头的动人事迹。据说头头在汉中地区的一个国家级贫困县供职,工作中极其敬业,与农民同甘共苦,六过家门而不入,简直是善良到极点了。老四海心道:物极必反,好得没边的人,往往是坏透了的柿子,一肚子坏水。再往下看,他的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了。报纸上说头头他妈生重病了,头头为了参加一个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会议,含泪而没有看到母亲的最后一刻。从此老娘的死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但老娘死后却认为忠孝不可两全,她曾经托梦给头头,让儿子一定要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老四海哼了一声,心道:这明明就是宣扬封建迷信嘛!这个写文章的记者保证是半个文盲,“死而后已”的不是大禹,是诸葛亮。文章是看完了,老四海也快吐了,然而文章下面的一张照片又使他眼前一亮。那是头头平时的工作照,这家伙昂首挺胸地站在一辆三菱吉普旁边,大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老四海心思一转,立刻就想通了其中的环节,这照片里有问题。这种汽车他是认得的,是八个缸的自动挡的卫星导航的三菱顶级越野车,售价应该在120万人民币左右。

  120万块钱!在陕南山区这些钱能兴建十几所希望小学了,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头头居然坐着如此高档的车!哪儿的同甘共苦呢?这就等于说,大禹当年是坐着十六人抬的轿子治水的。另一种可能是这个县根本就不穷,不穷哭穷,不过是蒙骗些政府扶贫资金。

  由此老四海什么都不敢信了,文章的所有内容都成了疑点。一个县级头头参加的会议能解决什么大问题?能重要到什么程度?为了个破会,竟连老妈的最后一眼都不稀罕看啦?这种人是禽兽啊,是鸟!突然,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老四海脑子出现了,要射就射这样的鸟!不,他不是鸟,他是还没来得及长毛的土凤凰,应该是很容易得手的。

  老四海跑回宾馆,坐在床上盘算了三个小时!他将手里掌握的所有资源统筹了一下,然后决定先去福建,再回西安,最后去汉中。

  射凤凰行动从福建开始。

  老四海先是坐飞机来到福州,然后又坐上了去平潭岛的渡轮,在平潭岛租了一条渔船直奔牛山岛。

  船老大见老四海是个北方人,便询问他来福建的理由。老四海假装轻松地问:“这一片海域里有没有沉船?”

  船老大说:“我们海边是年年都沉船,太多啦。”

  老四海说:“那是条日本大轮船,五十年前被美国人的潜艇打沉的。”

  船老大拍着巴掌说:“阿波丸!你说的是阿波丸,就在前面不远的牛山岛沉没的,我们这儿的老人都知道。”

  老四海说:“1980年国家是不是打捞过一次?”

  船老大更加兴奋了,自豪地说:“我当年就是参加过打捞的,可风光啦。你要是想看看地方,我带你去吧。”

  老四海说:“到了地方,你给我照几张相片吧。”

  船老大满口答应。

  渔船开过牛山岛,大约走了十几公里就到了一片开阔的海域,远远的有几只破旧的浮标,在海面上荡来荡去。船老大说:“那就是当年打捞阿波丸时留下的,一直没用,都快坏了。阿波丸就应该在这一带。”老四海在浮标处拍了几张照片。之后他又命令船老大开到牛山岛去,在岛碑附近和当地渔民又照了几张。

  最后他问船老大:“这一带有没有潜水员。”船老大说:“有,都是抓龙虾的,装备都是海军淘汰的。”老四海让他找来潜水员,在海边又和民间潜水员们来了几张合影。

  再之后老四海便回福州了。他在福州也没闲着,再次动用百宝箱,一下午的功夫就伪造出十几份假文件来。

  全部事情处理停当,老四海又坐上了去西安的飞机。

  现在是阴历八月,虽然是福建,但上飞机时老四海已经感到一丝凉意了。

  乘坐飞机,最好的活动是吃掉免费快餐后睡大觉,所以常坐飞机的人大都是胖子。老四海就是这么干的,吃了东西,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起来。

  飞机飞越江苏上空时,一阵躁动把他惊醒了。老四海睁眼一看,觉得机舱里的人一水的面色铁青,神色惶恐。他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见一股股的黑云潮水一样涌了上来,几道横贯机窗的闪电将天空打了个支离破碎。老四海竖起耳朵倾听,但机舱的隔音效果不错,居然一点儿雷声都听不到。广播里宣布,机舱内暂停服务。乘客们纷纷议论着,不少人流露出担心和恐惧。而老四海却有点幸灾乐祸了,他老家有句俗话:二八月打雷,遍地都是贼!

  老四海觉得最近有点儿晦气,过琼州海峡的时候碰上台风了,这回又遇上暴风雨了,真倒霉!飞机上的事大多是有惊无险的,虽然老四海不大情愿但飞机还是安全着陆了。他不想耽搁时间,出了机场便直接跑到西安市的人才交流中心,用一个假的公司执照换了真的招工证明,然后便坐上了去汉中的火车。

  路上,老四海心里一直在打鼓,这次行动完全脱离了他的行事风格,是属于事先策划的。他一直认为策划得太周密了,往往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到了汉中,他在当地汽车租赁公司租了一辆桑塔纳,然后让司机开到“大禹”所在的县城。

  县城离汉中有百十公里,全是盘山路,路况极其艰难。

  老四海是真有股子闯劲,到了县城,他便单枪匹马地杀进县政府人事部,派头十足地请主任亲自出来说话。老四海在北京上的大学,满口的普通话。而这地方是个闭塞的小县城,是个猪命比人命金贵的穷地方。工作人员觉得这家伙衣着鲜明,气宇轩昂,口音和电视里的播音员一模一样,立刻就心虚了。没办法,他只好把主任请了出来。

  老四海把招工证明扔到主任面前,冷冷地说:“我要三十名工人,要求身体强壮,有一定文化基础,为人可靠,最重要的是没有外出打工经历。这事需要你们配合。”

  主任有些恼怒地说:“我们人事部是管干部的,招工的事不归我们管。”

  老四海一扬眉毛,阴阳怪气地说:“这事你是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说着,他又将一张来头惊人的假介绍信摔到主任面前。

  主任照镜子似的端起介绍信,面孔一点一点地抽缩成一个面团般的小疙瘩。“您是替他们招工?”

  老四海怒道:“我不是替他们招工,是以他们的名义招工。我再告诉你,所有工人的工资是月薪2000块,而且三险齐全。”

  “那我去得了,我工资才一千多块。”主任脱口而出。

  老四海上下打量他几眼:“你岁数不行了,不过你要是帮我们把工人找齐喽,我倒是可以考虑给你一定的辛苦费。”

  主任脸上放光,双眼之间的距离骤然便拉大了一倍。“您放心,三十人不算什么,我能给您找来三百人。我们这里是贫困县,越穷越生孩子,每家都好几个大儿子呢,好办!”

  老四海依旧是副冷面孔:“我只要三十人,最重要的是身体要过关,我要亲自核查他们的体检表。”

  主任点头道:“您放心,这事没问题,由您随便挑。我们这儿是山区县,是国家级贫困县,穷地方的孩子身体都特棒。嘿嘿,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不得把他们乐疯喽。”

  老四海道:“工作有一定的危险性。”

  “总不是炸碉堡吧?”主任问。老四海摇头。主任猛然一拍脑门:“不是炸碉堡就有人干,对了,工资是直接发给他们还是由我们代发?”

  老四海冷笑道:“你们是想抽头吧?”

  主任向外一指:“您是不知道,我们这儿的老百姓太穷了,要是直接告诉他们一个月给两千块,保证得闹出械斗来。再说了,我们部门的经费实在是少得可怜,政府财政有限啊。当然了,这钱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我们要承担一定的管理责任,事情很多的,都是要发生费用的。”

  老四海烦躁地说:“随你的便,只要把合适的人给我找齐了就行。”

  “您放心吧,三天,三天之内,我们保证把人给你带过来。”主任忽然想起了什么,满脸赔笑道:“同志,您招工为什么要到我们这儿来呀?大城市里也有不少民工,听说他们的工资也不是很高啊。对了,您刚才还说什么?最好不要有打工经历的,这事有点怪。”

  老四海面有怒色:“凭你们这些人的素质,也只能当个基层干部。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别问。告诉你吧,就我这件事,可着你们全县找,顶多是你们头头有资格知道知道而已,别人连问的资格都没有。”说完,老四海大模大样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盯着呆若木鸡的主任道:“我住在县招待所,有事直接通知我。”

  出了县政府大门,老四海看见迎面来了个怪物,惊得险些转脸就跑。那是三个圆滚滚的东西,它齐刷刷地向老四海移过来,如鬼魂。他揉了揉眼睛才看明白,是个挑着两大筐蜜橘的中年农民,竹筐是细高细高的,有将近一米二那么高,而那个农民身高最多一米五,担子挑在他肩膀上就活像三个人亦步亦趋地行进着。农民的岁数已经不小了,瘦小枯干。他穿着蓝布中山装,戴着套袖,头上还包着块蓝布,脚下是黑绿色的破胶鞋,那样子让人想起很多老电影里的景象。老四海的心颤了一下,不知怎么,他想起老爹来了。

  这是个繁荣的小县城,到处是卖甘蔗、香烟和蜜橘的小贩。老四海觉得这地方与四川的风格差不多,人们普遍矮小但异常精悍。刚才他向那个矮个农民买了几斤蜜橘,又顺手掂了掂竹筐的分量,居然没拎起来。农民惊讶道:“咦,你是城里人啊,你们城里人是挑不动的,别把腰扭啦。”说完农民将老四海给他的一块五毛钱,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揣进胸口。然后他肩膀一耸,双腿一弓,担子就轻飘飘地上去了。

  老四海坐进桑塔纳,大大方方地来到县招待所。出示了一张介绍信,要了两个房间,然后便住下了。他告诉司机,随时听候调遣,然后又塞给他五十块钱,号称是小费。司机自然是千恩万谢。

  招待所坐落在小山坡的半山腰上,山下是县政府,山坡背后便是绵绵群山了。老四海泡了一杯茶,然后拿出蜜橘,坐在窗前,悠闲地吃了起来。

  崇山如浪,连绵不绝,森林将大山染成了暗绿色。层层的山峦,单调得像一块深浅不一的幕布。风,梳子一样地从山顶上刮过去,树林牛毛似的倒向上侧,大山发出哗啦哗啦的吼叫声。

  老四海吃了几瓣橘子,又喝了杯热茶,然后连着放了几个响屁。老四海呵呵笑了几声,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不错,肠胃反应很正常。老家有句话叫:吃凉萝卜就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凉橘子和凉萝卜的功能差不多,老四海对自己的身体很是满意。

  想起老家,老四海又仔细看了看窗外的风景,这地方和驴人乡的景致几乎是一致的。老四海相信,一旦深入大山,他保证会找到第二个驴人乡,第二个老爹,第二个乡长,甚至第二个自己。这也是他从老农手里购买橘子的原因,老爹就是老农,老实巴交,木讷得有点麻木的农民。一股深切的伤痛,小锤子一样敲打着老四海的后背,想着想着眼眶竟有些湿了。

  前几年老四海在一家饭馆吃饭时,看到这样一幅书法作品:“天有三宝,日月星,地有三宝,水火风,人有三宝,精气神。”老四海认为自己的精和气都算不错,但“神”呢?自己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浪人了,无家无业,没有亲人也没有女人,这个“神”算是丢了。

  男人的“神”大多是女人。想起女人,老四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贤淑,她居然用处女膜骗取男人的信任,真是天才!不对,贤淑不是女人,贤淑只是一个符号,只是处女膜的代名词。水至清则无鱼,人至贱则无敌,贤淑就是无敌的。

  然后他脑子闪出了花儿,看样子花儿被出卖的事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连师兄都知道了。他老四海没敢回家看来就对了,要不肯定会被老景他们抓起来。老四海现在想起这事,觉得有点对不起花儿了。花儿除了稍微有点淫荡,也没什么大毛病。人家出身好,人家优越,人家琢磨点儿人生的苦闷也算正常,而自己竟一怒之下把人家给卖了,这事的确是有点缺德,也有点过分了。没办法,穷棒子做事大多是不计后果的,当时自己是太穷了,看见谁都会当成仇人。花儿的命不好,偏偏在那个时候碰上自己,是她倒霉。

  老四海又吃了瓣橘子,这回再也放不出屁来了。

  他又想到草儿了,想到了那条黝黑黝黑的小辫子,想到了那张若即若离的面孔,其实老四海根本记不清草儿的模样了。如果现在的草儿从对面走过来,老四海保证是认不出的,但草儿却占据了他所有的梦,性梦、春梦、一般的梦。梦里女人无论变幻出何等模样,老四海都清楚,那是草儿。每当想起草儿要和一头公猪上床,老四海就心疼,疼得六神无主,疼得真想咬自己一口。

  从放屁想到身体,从老家联想到亲人,又从亲人引申到女人,老四海觉得自己太无聊了。他起身做了几个伸展运动,那些光怪陆离的念头终于被驱散了,肚子里又重新酝酿起闷臭的气体来。

  此时忽然传来了敲门声,老四海心里一动,叫道:“是司机吧,我没叫你,晚饭你自己吃吧。”

  门外人说:“我不是司机。”

  老四海笑了一下,他知道:鱼儿要上钩了。

  门外站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他极有礼貌地向老四海鞠了个躬,恭敬地说:“您就是北京来的老先生吗?”

  老四海在本县用的名字是老哲,他想以此纪念西安那位老者,这也是年轻人称呼他老先生的原因。老四海点头道:“我是,您是人事部的?”

  年轻人摇头道:“我是老张的秘书。”

  老四海在报纸上看见过,县里人统统把头头儿称为老张,以示亲热。他皱眉着道:“老张?他是哪位?”

  年轻人谦虚地笑道:“是啊,您是北京来的同志,怎么能知道我们这个小县城里的事呢?老张就是我们的头头儿,大家都这么叫的。啊——这个嘛,老张同志本来是想亲自来看您的,但他手头有点儿急事,走不开了。所以老张同志让我先来和您接洽一下。您是远道而来,老张说一定要尽一尽地主之宜,今天晚上希望您不要有其他的安排。”

  老四海无所谓地说:“我只不过来办点小事,不愿意声张,更不希望惊动地方上的同志。算了吧。”

  “我们头头说过,在你们眼里再小的事,到我们这儿就都成大事了,一定要聚,一定要聚。”年轻人不愧是当秘书的料,很会说话。

  老四海低着头想了想,然后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这样吧,招待所一层有餐厅。我来做东,请你们的老张过来见一见吧。”

  年轻人愣了一下,但看到老四海的态度很坚决,只好道:“那我先打个电话,向老张请示一下。嘿嘿,你得理解,他是我的头头儿。”

  老四海扭过脸去:“随你吧。”

  年轻人出门,走到楼道拐角的地方,拿出手机,小声嘀咕起来,还时不时地向老四海的房间方向张望几眼。老四海坦然坐在窗前品茶,这茶叶是他路过河南时买的,正宗的信阳毛尖,泡一杯茶,整个房间都是香气缥缈的。

  最后年轻人满脸欢喜地走过来:“老先生,老张六点钟就过来,他再三向您表示歉意。”

  老四海微笑道:“基层工作是很不好干的,大家都是从基层干起的嘛!我怎么能不理解呢?”

  年轻人像得了特赦一样,使劲点头道:“对,对对。”之后年轻人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老四海只好把他让进房间。年轻人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试探着说:“我们县里倒有个宾馆,条件还说得过去。”

  老四海晃着脑袋道:“这里清净。”

  年轻人道:“是,是是。”他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然后笑着道,“你是常住北京吗?”

  老四海眯着眼睛说:“我在北京有房子,在青岛、厦门和广州都有房子,工作需要嘛!没办法。”

  年轻人道:“我在北京的大学里进修过,就在四道口。”

  老四海哼哼着说:“四道口在海淀区,全是大学。我的房子在方庄,老房子了,已经四五年了。”

  年轻人眼珠一转:“方庄?我听说国安局的宿舍就在方庄。”

  老四海哈哈一笑:“年轻人啊!有些事何必说出来呢?”

  年轻人似乎很尴尬。

  老四海大度地说:“咱们都是注定要在仕途上发展的,作为过来人我给你提个醒。该说的话,让领导自己说,不该说的,打死也不要说。”

  年轻人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在自己胸脯上拍了拍:“真理呀,名言啊!我们县里不会有人能说出这句话来,见识啊这就是见识。”年轻人异常感慨,眼中竟饱含着泪花了。

  老四海在心里笑了一下,他明白了,这个小秘书肯定在说话问题上吃过亏。于是他苦口婆心地说:“仕途的艺术就是嘴巴的艺术,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

  年轻人叹息道:“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老四海看看手表:“年轻人,好好学学吧。”他站了起来。“快六点了,总不能让你的头头久等吧?”

  年轻人赶紧起身,飞快地走到门口,伸手推开门,侧着身子说:“请,您先请。”

  老四海走到门口道:“我的司机在隔壁住。你通知他一声,让他自己随便吃点儿,回去报销。”

  “明白,明白。”年轻人诚惶诚恐。

  餐厅在招待所一层,装修一般但还算干净。

  年轻人领着老四海进了雅间,然后惶恐地说:“我们头头儿已经到门口了,我去请他。”老四海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年轻人一出门,老四海便赶紧站起来,顺着门窗户向大厅里观察。年轻人来到餐厅门口,果然有个气宇不凡的中年人走进来了。年轻人在中年人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中年人频频点头,然后二人快步向雅间走来。

  老四海马上归座,心下一阵狂喜,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

  中年人进门了,他微笑着盯着老四海,老四海只是微微地欠了欠身子。中年人快走两步,一把拉住老四海的手:“欢迎啊欢迎,你屈尊来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整个县城都是蓬荜生辉啦。”老四海哈哈笑着,心里却想:我又不是礼花弹,怎么可能把整个县城都照亮呢?年轻人赶紧介绍道:“这就是我们县的老张,听说您到了,马上就来了。”

  老四海终于站了起来,派头颇大地说:“我听省里的同志谈起过您,他们说您是陕南政坛上的一颗新星啊。工作起来像拼命三郎,几过家门而不入,颇有大禹之风。初登宝地,本来不想麻烦你们,不过是些小事。”

  “省里的同志是太过奖了。现在时兴干部年轻化,我进门这一看呀,您比我可年轻多了。和您比起来,我真是星光比日月,雏鸡遇鸾凤,惭愧呀惭愧。”老张示意老四海先坐,老四海推委了半天,最后还是先坐下了。

  落座后,老张马上瞪了年轻人一眼:“我早跟你说过,应该去富豪饭店,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招待北京的同志呢?这地方档次不够。”

  年轻人苦笑着看了老四海一眼。

  老四海立刻解释道:“这事不能怪他,我觉得这里清净,没有外人打扰。北京的缺点就是太闹了,到处都是人。”

  老张真诚地说:“虽然我们县是穷了点,但招待领导的地方还算有几个,招待所不过是样子,是给外人看的。”

  老四海说:“干咱们这行的总是迎来送往,脑袋都大啦。我这次来不想骚扰当地同志,可你们的消息真灵通啊。”

  老张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

  此时门开了,人事部主任领着一名男子走进来,他先向老四海打了招呼,便望着老张道:“我,我把他们经理找来了。”此时主任身边的男子玩儿了命地点头哈腰:“老张同志啊,我真不知道您来了,您多包涵,您多包涵。”

  老张看了老四海一眼:“这是北京来的老同志,他就住在你这里,你应该好好照顾。”

  经理看着老四海,狐疑地说:“老同志?他——他——”

  主任给了经理一巴掌:“人家姓老。”

  经理大张着嘴,惊讶地说:“咱中国人里还有姓老的?真是北京来的,姓氏都跟别人不一样,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啊。”

  秘书看了老张一眼,又看了老四海一眼,问经理道:“有什么新鲜货色吗?”

  经理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太稀奇的,前几天山里的朋友给我送来一只白鹤,倒是不错,还活着呢。”

  老四海没说话,老张点头道:“那就宰了吧,算是土产。”

  老四海依旧没说话。

  不一会儿,经理端上来几道凉菜,大家相互祝福,一连喝了几杯。老张忽然问老四海:“您从北京来,北京的大形势怎么样啊?”

  老四海颇为欣慰地说:“形势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大好。香港胜利回归了,澳门也即将回到祖国怀抱,人民币在亚洲金融风暴的波涛中是稳如泰山,亚洲各国都在心里感恩戴德呢。这个,这个加入WTO的谈判也进入尾声了,我们的国家的确是形势大好。”

  人事部主任讨好似的说:“北京的同志想的事跟我们的确不一样啊,就拿WTO来说吧,在咱们县里,知道WTO的人估计不会超过二十个。我本人就不大清楚,这个WTO有什么用啊?”

  老张苦笑一声道:“是啊,那是东部沿海地区关心的事,咱们这儿是西部,这里是贫困地区,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不一样啊。”

  老四海拿腔作调地说:“影响嘛,总是会有的,加入WTO我们就从国际贸易的规则遵守者,变成了规则的参与者和制定者,对咱们是很有好处的。很多国家都没有加入WTO嘛,比如说俄罗斯吧。到时候,他们就得跟咱们谈判啦,好歹也算个本钱。再说了,谁说对你们西部没影响啊?这个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即使发生了,很多人也不见得能够觉察出来。对西部也是一样有影响,没有影响我能到你们县里来吗?”

  老张看了秘书一眼,秘书往往是心灵手巧的,赶紧问:“那您到我们县来,到底是什么事?”

  老四海四下看了一眼,做出个无所谓的表情:“在座的都是内部同志,说一说也没什么,正是因为要加入WTO了,我才到咱们县来。有些事情必须得在加入WTO之前办理完毕。”

  “什么事?”这是老张终于忍不住了。

  “阿波丸!”老四海似乎是随口一说,但眼睛一直在众人脸上瞟着。

  老张、秘书和主任同时“啊”了一声,秘书知道现在又该他说话了,于是拧着眉毛道:“阿波丸是什么东西?”

  老四海惊奇地说:“你是受过教育的人,怎么连阿波丸都不知道?”

  秘书苦着脸,捂着腮帮子:“真是——真是没听说过。”

  老四海惋惜地摇头:“人在山沟里住得久了,信息渠道太少,的确是容易闭塞啊,没办法呀。”

  秘书已经顾不得再看老张的脸色了,急切地问:“阿波丸到底是什么呀?”

  “一条船,一条日本船。”老四海道。

  秘书、老张和主任又沉默了,还是秘书先开的口:“日本船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和加入WTO有什么关系?”

  老四海道:“算了,我就告诉你们吧。这是一条二战时期的日本船,排水量有一万多吨,是条大轮船。鬼子最早是准备建成军舰的,但日本运力短缺,只好改成货轮了。1945年的春天,这条船在台湾海峡让美国潜艇给打沉了,就沉在咱们控制的水域里。船上装着日本军国主义者从南洋各国,当然也包括从咱们中国搜刮来的财宝和物资。据说有40吨黄金、12吨白金,大量的古玩珠宝以及数目庞大的工业钻石,有资料证实其中还有无价之宝——北京人头盖骨化石,太宝贵了。1972年尼克松访华的时候带来了一份厚礼,就是阿波丸号沉没的具体位置,是美国的军用卫星拍摄的。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在加入WTO之前,召集人力、物力,组织力量,将阿波丸上的财宝全部打捞上来,一部分交给国家,另一部分作为红利分给出资参与打捞的股东。”

  人事部主任大瞪着眼睛道:“船上的财宝到底值多少钱?”

  “据初步估计,应该在120亿美元左右。”老四海平淡地说。

  “120亿!美元!我的天哪,那就是,那就是——”主任一下子噎着了,白眼竟转进了脑门子。他赶紧喝了杯酒,“那就是一千亿人民币呀,咱们全汉中砸锅卖铁,把人都卖了也不值这么钱呀?”

  老四海赞许道:“差不多,一座中等城市的财富不过如此啦。”

  小秘书的脑筋比较快:“可打捞阿波丸与加入WTO有什么关系?”

  老四海冷笑道:“一旦外资进来怎么办?是否允许外资介入?是否应该给外资企业国民待遇?一旦入了WTO,弄不好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弄不好日本人也会跟着凑热闹。所以必须得赶紧打捞,以免节外生枝。我告诉你们吧,之所以要在你们县里找三十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我就是想把他们培养成潜水员。由于他们是山区人,能吃苦,与外界联络比较少,走漏消息的可能性也比较小。”

  主任大叫道:“怪不得一个月给两千块呢,值!值啊!”

  老四海道:“离开你们县,我还要去青海,高原和山区的人,在缺氧条件下生存能力比较强。”

  秘书和主任玩儿了命地点头,而老张脸上却出现了一丝轻蔑,他声音低沉地说:“尼克松是72年来的,都二十六七年了,怎么才想起打捞来?为什么要以民间的方式进行呢?”

  老四海托着下巴,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不屑:“您怎么知道没有打捞过呢?八十年代就已经打捞过一次了,前后打捞了四年,而且是由海军主持的。但是当时我们的技术条件有限,阿波丸的船体又太大,沉没的水域又太深,所以就没捞上来。但是仅仅工业橡胶就打捞出上千吨,价值五千万美元。”

  “那得有多深?”主任问。

  “58米,已经超过了当时人类重装潜水的极限。之所以这次由民间出面,道理也很简单,我们国家有钱了,不太需要阿波丸的财富了。但是北京人的头盖骨必须要找回来,万一落入别人手里就要后悔死了。说是民间组织,实际上还是由我们控制的,只不过分给大家一些红利而已。”

  在座众人都不说话了,此时经理手托一个两尺见圆的大盘子,吆喝着冲了进来:“仙鹤来啦,仙鹤飞来,吉祥满堂!”

  老四海定睛望去,托盘中果然是一只硕大的肉鸟,鸟腿足足有手腕子那么粗,由于鸟脖子太长,不得不盘在一根筷子上,如一滩完整的大便。老四海心道:这东西就是仙鹤,是黑颈鹤还是丹顶鹤呢?

  老张举起筷子:“老同志,来,尝尝我们山里的特产。”说着,他把鸟腿塞进老四海的盘子。

  老四海淡淡地说:“吃仙鹤应该吃鹤脖子,脖子是它最灵活的部位,也是活动最频繁的地方,肉质最鲜美。”

  老张看看他盘里的肉腿,苦笑道:“我们的确是县里人,就知道吃肉,您是食不厌精啊!”

  之后大家继续喝酒聊天,话题大多是围绕阿波丸的。主任曾经问老四海:“入股是怎么回事。”

  老四海说:“我们有一个打捞基金会,二十万一股,三年后红利返60%,连同本金一并返还。”

  主任摇着头道:“我没有二十万,我要是有了二十万,我就入了。对了,用单位的钱行吗?”

  老四海道:“股份证明是要经过公证的,单位的钱是公家的,有腐败嫌疑。一旦调查出来,你们就完了,我们也要跟着倒霉。”

  主任只好说:“我没这个福气,眼看着的钱到不了手啊。”

  老四海道:“可以理解,你们这里是贫困地区,出点儿劳力,挣点劳务费就可以啦。这个股东人选啊,主要是来自东部沿海。”

  秘书说:“我们呀,想当劳力都当不了,我们身体不行啊。”

  老张瞪了他一眼:“你也想去?”

  秘书低下头,嘴里嘟囔着:“一个月两千块呢,谁不想去啊?”

  老四海在心里笑了,这个小秘书真是年轻啊,看看,又把领导得罪了吧?
[ 此贴被清风明月001在2007-06-07 00:34重新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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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八章:以联合国的名义


     
 
  人事部主任见入股无望了,便一门心思地希望克扣些民工工资,填充部门的小金库。老四海被他烦得没办法了,只得说:“你可以抽走30%。”

  主任道:“还是50%吧,一个月给他们一千块钱,他们就美得胡说八道了。两千块钱,万一乐极生悲了怎么办?搞不好就得出几个吸毒的。”

  老四海只好说:“那你们和民工直接签合同吧,我们把工资直接给你们,由你们来发放不就完了。”

  主任是由内到外地高兴,他拍着胸脯应承下来,并声称明天就着手起草合同。老四海心里清楚,民工能剩下30%就不错了。

  小型宴会进行到九点多钟,头头儿老张连连打了几个哈欠。小秘书赶紧提议,改日再聊,老四海点头应允。临走时头头儿示意秘书去付账。老四海面无表情地说:“都记在我房间的账上吧。”

  秘书讨好般地笑道:“老同志,这里是县招待所不是北京的大饭店,是不能记账的,还是我来吧。”

  老四海摊开手,来了个无所谓。

  分手仪式以招待所大门为舞台,大家足足表演了十分钟,无非是谁先走,谁后走,谁要送,谁不让送的问题。众人推推搡搡,如失散了多年的弟兄。

  最后老张握着老四海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道:“没准,明天我还会来看您的。”

  老四海说:“咱们是相见恨晚啊!”

  众人先后走了,只剩下老四海和招待所经理。老四海看了看表,还不到十点钟呢,不觉有些茫然。经理一直关注着他的表情,忽然笑着道:“老同志,您需要服务吗?”

  老四海心里冷笑一声,嘴里却说:“身体重要,我要去散散步。”

  经理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感叹着说:“大城市来的就是不一样啊,饭后百步走,活过九十九。”

  老四海不愿意搭理他,默默走向县城深处,裤裆里“噗”的一声,一股臭气向经理袭过去,差点击中他的顶梁。

  老四海很少到小城市招揽生意,他一直认为小城市和穷人一样,没有多大油水,不值得操心。今天老四海的确想看看小县城的夜生活,了解一个地方往往要从它的夜晚开始。

  中国的城市大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县城和南款的布局相差不多。它只有一条南北主路,县政府就坐落在主路的中心位置,政府周围的地面还算平整,树木长势良好,建筑也大多是楼房。但走出了二三百米,世道就全变了,放眼望去基本上就是一片废墟。路灯全被狙击手打烂了,路边的垃圾山居然高过了住房的屋顶。而没有垃圾山的地方就是臭气熏天的厕所和油腻的小吃摊,每个摊儿上都点了支拇指大小的灯泡。可怜呐!萤火虫的屁股就那么点儿光亮,连老板的面孔都看不大清楚。马路中央就别提有多脏了,泥汤四溢,泔水横流,走路得跟跳芭蕾似的,稍不留神就会掉进水坑里。没一会儿的功夫,老四海的皮鞋就快成泥坨子了。让他奇怪的是,街面上做买卖的铺户很多,但消费者却寥寥无几,十几个摊位上也见不到一个吃饭的。可即使如此,大家还在苦撑着,苦熬着,苦盼着,大眼瞪着小眼,小灯辉映着路灯。老四海从街上一过,竟觉得无数把目光削成的利箭瞄准着自己的要害。他知道,只要稍微有点表示,这些箭就全射出来了,箭箭都是要刺穿心脏的。

  老四海正小心翼翼地走着,忽然觉得有人在自己后衣襟拽上了一把。他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她正盯着自己的口袋呢。这姑娘的肤色既黑且粗,还生了不少斑点,一看就是干农活长大的。她傻乎乎的眼神在老四海的几个口袋之间游弋着,舌头将上嘴唇顶成了一个大肉包。老四海不由自主地皱了下眉,虽然他自己也是农村出来的,但这些年来老四海出没的是各大饭店、夜总会、娱乐城和高档酒吧,那地方的姑娘是又白又嫩的,黑脸姑娘大多在盥洗室里打扫卫生呢。

  老四海不客气地问:“有事吗?”

  姑娘紧张地说:“老板,你有钱吗?”

  老四海说:“我没钱。”

  姑娘伸出一个手指头:“十元,十元钱我让你日我一次。”

  老四海看出这姑娘的确是下海不久的,而且有点儿缺心眼。于是苦笑着拿出十块钱:“给你十块钱,可我不日你。”姑娘向身后看了一眼,老四海也跟着看了一眼,姑娘身后竟是满眼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姑娘接过钞票,哆哆嗦嗦地说:“你不日我,我就走啦。”

  老四海说:“你走吧。”

  姑娘突然回头喊了一声:“大姐,他不日!”说完,人旋即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老四海原地站了一会儿,主要是惊愕。

  这些陕西人说起话来铿锵有力,简洁扼要!说了半天就是日与不日的问题,丝毫见不到拖泥带水的痕迹。对了,老四海想不明白:黑脸姑娘口中的大姐是什么人?或许是这一带的鸡头,或许真是黑脸姑娘的大姐?姑娘不见了,答案也只能交给老天爷了。此时他的记忆中出现了省城那些人贩子,他们贩卖的姑娘,应该都是从这种地方跑出去的。与其十元就被个不相干的人日一次,还不如被卖个好地方,老老实实地给人家生几个孩子呢。

  小县城用一个字就可以形容——穷!至于脏、乱、差,臭气熏天,孩子光着屁股满街跑,女人们则堂而皇之地当街喂奶,都是贫穷的附属物。

  老四海心里真有点儿打鼓了,这个地方能骗出钱来吗?后来他再不敢往前走了,肚子直叫唤,要大便。可老四海竟没有在街上发现一个公共厕所,没办法,他只好回头往招待所跑。

  回到招待所,他先解决了排泄问题,然后便忧心忡忡地上床了。

  临睡前,他向老天爷祈祷,千万别让黑脸姑娘再来了。还行,黑脸姑娘总算没有打扰他的梦,梦里依然是草儿。

  第二天,老四海刚起床,经理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老同志,老张刚才打电话来了,约您去饭店的酒吧见面。”

  “酒吧?”老四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地方还有酒吧呢?小县城缺的不是酒吧,缺的是公共厕所。

  经理大是开心道:“有酒吧,我们城里有一家富豪大饭店,要什么有什么,饭店顶层就是酒吧,听说比西安城里的酒吧还正宗呢。”老四海答应他马上就去,经理高高兴兴地转身要走。老四海又让他通知自己的司机一声,没事别瞎跑,经理似乎很识趣:“当然,当然,司机嘛就让他在房间里呆着吧。”

  经理走后,老四海从行囊里拿出几样东西,装进皮包。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能派上用场。实在不成,就当在福建玩儿了回自费旅游吧。但老四海马上就释然了,太阳明天依然会升起来,这次不成,总有下一次。

  昨天回招待所的路上,老四海就注意到了,招待所的斜对面有一座贴着白瓷砖的八层大楼。当时老四海曾琢磨着,挺好的大楼,为什么要贴满白瓷砖呢?怎么看都像个大厕所,可街上偏偏一个厕所都没有。经理指点之后他才知道,那巨大的厕所就是小县城最高档的人间天堂——富豪大饭店。

  老四海趾高气扬地来到饭店门口,门童似乎知道他是大人物,热情地将他请到顶层。老四海发现电梯墙面油光锃亮的,还贴满了饭店服务项目的广告,看样子这地方平时还挺热闹的。

  顶层的确是个酒吧,没几个客人,稀稀拉拉的全是服务员。老四海进门就看见靠窗而坐的老张了,于是微笑着走了过去。

  老张指着窗外道:“当年修饭店的时候,本来想把顶层搞成个旋转餐厅,那样客人们就能饱览山城风光啦。可惜预算超支了,上头又查得太严,咱们就将就着坐一会儿吧。您喝点什么?”

  老四海坐下了,窗外雾气朦胧,远山如幻,风景还算不错。他特地往楼下看了一眼,雾气很重,昨夜的景象丝毫也看不到了。“龙舌兰吧,再来一个煎蛋,双面的。”他随口道。

  老张看着侍者,侍者眨巴着眼睛,好一会儿才道:“是墨西哥的龙舌兰吗?”老四海点头。侍者苦笑说:“我先去看看,不知道还有没有。”

  侍者走了,老张是浑身的钦佩。“大城市的同志的确是见多识广的,我在广州倒是看见过这种酒,却从不知道我们县城里有没有。”

  老四海端详着他的面孔道:“以我的观察,你将来也是要进大城市的。”

  老张摇头道:“我没背景,能干到今天就算不错了。”

  老四海老谋深算地眯着眼睛。“没背景也一样能进大城市,要借力使力嘛。荡秋千,那得有人推呀。”

  二人同时笑了。老张接着道:“招工的事全交给人事部了,我嘱咐过他们,你就等消息吧。”

  老四海说:“昨天我说的事要注意保密,虽然算不上国家机密,但最好也不要让一般人知道,影响不好。”

  老张点头。此时侍者端着一瓶落满灰尘的龙舌兰跑了过来,喘着粗气说:“有一瓶,仓库里真有一瓶,也不知道是哪年的。”

  老四海皱着眉道:“我只喝一杯。”侍者苦笑着给老四海斟了满满一杯,几乎就要溢出来了。

  老四海摇着头道:“今年单位里搞体检,我已经有点脂肪肝了,医生说:少喝酒注意身体啦。”

  老张笑道:“老同志的确是健康人生啊,我听说健康人生就是怕死、爱钱的人生。是啊,干咱们这行的往往是费力不讨好,最后还把身体吃坏了。”

  “没错。”老四海嘴里说着,眼角却一直关注着老张的表情。

  忽然老张的身子动了一下,然后从屁股下面抽出几张纸来。他将纸摆到老四海面前:“这是我从网上下载的资料,阿波丸上光工业钻石就装载了50万克拉,这帮小鬼子是真能敛财呀。”

  老四海心里“哼”了一下,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居然还知道收集证据呢!我老四海做事从来都是捕风捉影的,幸亏是有点儿影子,否则还真要栽到这小子手里了。他微笑着说:“有明确记载的只是一小部分,真家伙还远不止这些呢。”说着,他拿出一个信封来,从中抽出几张照片。“为了打捞阿波丸的事,我是几下福建,呕心沥血呀,最近还特地在厦门买了套房子。看,这就是牛山岛。”老张接过照片来仔细查看,老四海便一张一张地指点。“这是沉船水域,这是当年的海军打捞基地,浮标现在还可以使用……这是正在接受训练的潜水员,现在只有这几个人,远远不够啊……”

  老张看着看着,忽然感慨起来:“时世变幻,小鬼子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东西能落到咱们中国人手里。”

  “很多东西本来就是咱们的。”老四海很随意地把那枚一刀平五千拿了出来,递到老张面前。“您认识这个吗?”

  老张捧着铜钱,胖脸忽然膨胀了起来,接着整张脸就变成了红色的,活像一面巨大的猴屁股。他喘着粗气道:“这是一刀平五千啊,非常非常非常珍贵的,我在古钱币展览中看见过。”

  老四点头赞许,心里道:你知道就好,省了我很多废话。他微笑着说:“听说有儒商,有儒将,阁下应该是儒官啦,果然是非同一般,这东西的确是一刀平五千,真品。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们进口了几套美国最先进的潜水设备,上个月派人潜下水去看了看。这事可是机密啊!你可千万别说出去,我是认准了你大有前途,才把你当成自己人的。”

  老张的头不自觉地凑到老四海面前:“你说吧,我以人格和前程担保。”

  老四海将声音压到了最低限度:“保险箱就在六十米的水下,完好无损。一共是十二个箱子,每个箱子都有十几吨重,必须要有大型水下起重设备和大量潜水员的辅助作业,才能把它们吊上来。这东西就是在一只保险箱边发现的,当时是裹着石蜡和油布的。那个箱子是十二只里唯一出现破损的,潜水员说箱子里全是石蜡包裹,包裹里面都是古钱币,可能还有其他古董。我估计呀,阿波丸的宝藏比我们原先预想的还要丰厚,日本人搜罗的古钱币和古玩都应该是绝品。而且谁也说不清,另外的箱子里还有什么。原先预计的数字只是公认的秘密而已,到底有多少东西谁也说不清。”

  “这枚钱值多少?”老张声音发颤,连眼角都哆嗦了。

  老四海道:“我怕这里面有假,所以特地跑到西安文物研究所鉴定了一下,这枚古钱的价值就是一万八千块,而且还有升值的空间。嘿嘿,十几吨的古钱币,那是天文数字啦!”说着,老四海将文物研究所的证书拿了出来。“你看,上个月刚做的鉴定。”

  老张将证书内容逐字逐句地念了出来,然后道:“这么说都是真的?”

  “沉在水下的东西,还能有假的?政府要干的事,还能有假的?”老四海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你老兄啊,帮我个忙,赶紧把人手帮我找齐了,基层的事我明白,千万别让他们安插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我要找的是干活的人,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美差。这枚一刀平五千呀,我就送给你了。大家交个朋友。”说完,老四海将铜钱和鉴定证书全塞到老张手里了。

  老张真是慌了,他腾地站了起来,双手推脱着。“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这么贵重的东西!”

  老四海一挥手:“保险箱里全是,大头儿交给国家,小头儿就是我和股东的,指日可待啦,指日可待呀!”

  老张捧着铜钱,激动得满脸通红:“我——我——我能入股吗?”

  老四海哈哈大笑道:“是中国人都能入股,可你们把这个县全卖了又能值几个钱,也就是出点劳力而已。”

  老张有点儿难为情地说:“我们县的确是穷了点,可再穷的县弄出个几十万来也不在话下,不就是二十万一股吗?”

  老四海正色道:“不能用企业的钱,更不能用财政的钱。最近闹了几次审计风暴,大家都应该小心点儿。基金会正式启动审计署会拿着放大镜,一分钱一分钱地查来源的。咱们老老实实地挣钱,千万别给自己找事。”

  老张急道:“我用自己的钱还不行吗?”

  老四海上下打量他几眼:“你?”

  老张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妹夫有个企业,是我主持的。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入股,手里有了钱,将来的事就好办了,什么事不得花钱呀?借力使力?没钱谁给你借力呀?”

  老四海眼神里竟流露出一股轻蔑:“你砸锅卖铁能砸出几个钱来,你们县有像样的企业吗?”

  老张只停顿了0.1秒,然后果断地立刻伸出两个指头:“我出两股,除了分红之外,你老弟再帮我弄几枚这个。”说着,他把一刀平五千举到老四海面前。

  老四海思索了一会:“我本来是不想在西部发展股东的,可你老兄的诚意我不能不领啊。”

  老张急道:“那就办手续吧。”

  老四海笑了,拍着口袋道:“谁能想到这个地方还有人要入股啊?手续都在西安呢。这样吧,等招工的事办妥了,我马上就回西安,把手续给你寄过来。你签完字,让人事部的人把工人送到西安,捎带着把合同也带过来不就完啦。”其实老四海很明白,要钱的事不能急,一急就容易被人拎出尾巴来。再说了,这个老张也不是吃素的,他肯定会找人来鉴定一刀平五千的真伪,等他鉴定完了,他也就放心了。

  老张却比老四海还急。“那我什么时候给你钱呀?”

  “手续全部办完,你把钱汇到我们的基金卡上不就完了吗?记住,我们单位的名字是东海打捞基金委员会,卡上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说着,老四海向侍者要了张纸,将信用卡号码写了下来,然后递给老张。

  老张嘿嘿笑道:“现代交易手段的确是简洁。”

  当天老四海和老张把一瓶龙舌兰都喝了,老张一个劲叮嘱老四海千万别把他的事忘了,老四海自然一口答应。

  下午,主任将老四海请到人事部,他看到了六十名年轻力壮的棒小伙子,都是三棍子打不倒的。老四海交给主任几千块现金,让他带小伙子们去做体检。主任高高兴兴地去了。

  晚上,老张做东,在富豪大饭店再一次宴请老四海。一顿大酒下来,二人立刻成了莫逆,号称可以相互为对方抹脖子。老张甚至告诉他,自己的初恋情人如今就在西安,二人时常通信,大有再续前缘的意思。老四海偷偷说:“人到中年的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记住,你千万不能离婚,离了婚,升迁就会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老张使劲点头:“没错,没错,绝对不能离婚,自生自灭的最好。我明白。”

  第二天早晨,老四海从体检结果中挑选了三十个最为精壮的,然后告诉主任:“明天把这三十人带到西安去,到时候我会把路费给你们的。”主任虽然有点不情愿,但想到老四海和老张已经称兄道弟了,便一口答应下来。他请老四海审查一下自己起草的劳务合同,老四海说:“反正是你和民工们签合同,我负责给钱就行了。”

  当天下午,老四海坐着租来的桑塔纳回了汉中。然后又坐了一夜火车,第三天早晨就赶到西安了。

  老四海精力充沛,体力过人,他马不停蹄地在一家复印社中伪造了入股合同。然后盖上假公章,以特快专递,寄到了县城。两天后,老四海在火车站接到了三十名小伙子,以及老张托人事部主任带来的“生效”合同。拿到合同后,他给老张打了电话,声称委员会已经同意老张入股了。十分钟后老四海便通过电话银行,查到了刚刚到账的四十万现金。

  老四海将人事部主任打发回去了,然后带着三十个小伙子来到西安一家著名的泡馍店,号召大家随便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吃到一半他给每人发了500块钱。老四海说:“钱已经给你们了,你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以后的事你们就应该找人事部了,劳务合同是人事部和你们签的嘛。”再之后,老四海借个上厕所的机会,溜了。

  他先是赶到银行将现金全部提出,注销了信用卡,然后将现金存入另一家银行。一个小时后,他便去了机场。老四海的原计划是去天池看看,彻底放松放松疲惫的心灵。在机场他却临时改了主意。

  老四海每天都要进行大量的阅读,一来可以打发时间,二来他必须要弄清楚,世界上的人都在干什么。

  去机场的路上他买了几张当地报纸,随便看了几眼却发现国家体委正在筹划环青海湖的自行车拉力赛呢。老四海忽然觉得有必要改变计划了,其实他对这条新闻本身并没有兴趣,但青海湖的确是个值得一去的地方。

  他上小学时就知道青海湖,那是中国最大的咸水湖,周边的鸟岛、日月山和塔尔寺都是著名的景点。塔尔寺那是宗喀巴大师的诞生地,宗喀巴是达赖和班禅的师傅。据说塔尔寺中有十万佛像,在喇嘛教中有着崇高的地位,老四海早就想去看看了。

  下了出租车,老四海便拿定了主意。他在机场购买了一张去西宁的机票,两个小时后就上飞机了。

  旋窗下的西安城渐渐远去了模糊了,老四海产生了一股征服者的快感。再见了,西安,再见了,汉中的小县城,这片土地对得起我老四海呀,今后我再不会在这个地方下手了,足够了。

  西宁的城市规模在中国的省会城市中,基本上是倒着排位的。虽然也是省会,但除了烤羊肉还有些名气外,就再想不起别的了。

  老四海刚刚做了一大笔生意,来青海的目的就是为了散心。按说青海的老百姓比陕西人还要贫穷,这种地方也不适合骗子施展拳脚。

  下了飞机,老四海就被刺目的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了,他不得不在机场买了一副墨镜,戴起来活像黑社会老大。

  从飞机场到西宁市区大约有三十公里的样子,路况不错,是新铺的柏油路。天空蓝得有些残忍,路边是寸草不生的辽远山丘。山颜色是焦黄的,老四海看着看着心里就别扭了,这些山怎么看都像一大锅窝头,一点食欲都没有。

  人类的行为是很难用理性来解释的,往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为他们是强者。人类的无限繁殖使地球面积缩小了,他们攻山拔地,无坚不催,连青藏高原这么恶劣的地方都被占领了。也难怪野生动物们哭着喊着地要往绝路上走,它们实在是没地方可去了!

  老四海不敢太招摇,搭机场大巴进的城,抵达市区已经是晚上了。他先是找了家宾馆,然后一头扎进附近的小吃城,一口气连吃了五十串烤羊肉,真香啊!此后的岁月中,每每看见烤羊肉,老四海都想会起西宁来。

  事实上老四海在西宁仅仅停留了一夜,他对西宁的印象只是烤羊肉和姑娘们红彤彤的面庞。

  第二天他便坐上了西去的长途车,一路颠簸一路游览,倒也惬意。

  老四海最先到了色彩斑斓的塔尔寺,参观了传说中的十万座佛像,在寺前的小广场上看到为数众多的小偷。

  然后他又去了日月山。据说日月山是文成公主入藏的第一站,走到此处,远行的人们再也看不到大唐景象了。公主悲从中来,怀中的两面明镜便幻化成日月二山。从此日月山便成了汉族居住区和藏族居住区的界限。老四海在山上转了一会儿,好几个藏民穿着民族服装要与他合影,老四海清楚那些人不过是些道具,便婉言拒绝了。

  后来他看到山下有一座木棚,估计应该是茶棚一样的营业场所,老四海便跑下去向老板要了一杯奶茶。老板的肤色像藏民,却穿着一件破旧的中山装。他瞪着老四海一口一口地把奶茶喝下去,然后殷切地艰难地问道:“味道怎么样?”

  老四海刚才是走得渴了,喝什么都香甜,他微笑着挑起大拇指。老板高兴了,问他是不是第一来日月山。老四海听出他说汉语有些困难,回答也尽量简单:“我是第一次来青海。”

  老板干脆搬了个凳子,坐在他身前唱道:“我们青海好地方啊,青海到处是牧场……”老四海笑得四肢招展,这个老板有意思,把歌颂新疆的歌改成青海了。后来老板又为他唱了一首花儿情歌,老四海兴奋得一个劲拍巴掌。老板当了一回歌唱家,别提多开心了。后来老四海向他打听青海湖附近有什么特产,老板说:“鱼,无鳞湟鱼!我听你们汉族人说红烧的无鳞湟鱼最好吃了。”

  老四海奇怪地问:“你怎么会是听汉人说呢?难道你没吃过吗?”

  老板说:“我是藏族人,我们不吃鱼,所以我是听你们说的。”

  老四海好像听说过类似的习俗,的确是有一部分藏族人从不吃鱼。他对这个老板产生了好感,既然他不吃鱼就说明他手里没有鱼,也不会烹饪,更不会向自己推销了。老四海赶紧又要了一杯奶茶,他继续询问着:“哪里能买到正宗的无鳞湟鱼呢?”

  老板说:“湖边有渔码头,你们可以直接向渔民买呀。当然了饭馆里也有卖的,不过开饭馆的老板都是汉族人。”接着他又指了指山上那些穿藏族服装的家伙,“他们也是汉族人。”老四海听得哈哈大笑起来,这老板的意思也太明显了,汉人出售的东西,全没谱。汉人办的事,太丢人!

  后来老四海又和藏民聊了些风土人情,藏民叹息着告诉他:青海当地人,无论是藏族还是汉族都是实在人,他们从来不骗人。可这十几年中来了不少外乡人,这些人说的话,你一定要当心啊!老四海觉得这藏民虽然人挺朴实的,但看待问题却入木三分,当下就记在心里了。

  当下老四海辞别了藏族老板,再次踏上西行之路。汽车大约行进了几十公里,老四海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大水,波光荡漾,水天一色,几座小岛盆景一样装点着辽阔的地平线。老四海估计这就是青海湖了,这就是那个盛产湟鱼和鸟粪的好地方。

  长途车在一个小镇子上停下了,镇子边就有个小码头。老四海本想现在就雇船下海,而船夫们却说:天晚了,明天早上你再来吧。当夜他在帐篷宾馆租了个蒙古包,美美地睡了一夜。虽然老四海有钱,但他却难得能享受钱财的妙用,这一夜已经算是奢侈了。

  早晨他懒洋洋地地躺在被窝里,计划着一整天的旅程。先去鸟岛,再去吃鱼……想着想着,老四海竟情不自禁地叹息一声,假如有了足够的钱,就这么一路走下去也不错,行者的日子最舒坦了。

  天亮了,老四海在码头租了一条小船。船夫喊了声号子,小船就冲出去了。老四海这才注意,船下安装着发动机,船尾有螺旋桨。小船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他们就穿过大沙岛,越过了海中山,没用多长时间老四海就看见传说中的鸟岛了。船夫说:“上了岸你就得花钱买门票了,你要是只想看看鸟啊!我可以直接开到沙滩附近,那里的鸟最多了。”老四海同意了。船夫在身上罩了块塑料布,之后小船径直冲向鸟岛的沙滩。如今是旅游淡季,鸟岛上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小船离岸边还有几百米时,马达声便惊起了无数的飞鸟,一片片从水面上骤然而起。老四海看到了巨大的天鹅,幽雅的白鹤,细长细长的鸥。鸟群如云,呼啦啦的一大片,几乎把半个天空都铺满了。漫天的鸟声如大海潮鸣,此时阳光几乎被鸟群断绝了,湖面上出现了一大片阴影。老四海从没见过这等景象,他甚至有点害怕了。船夫说:“你运气好啊,现在是五月,这个季节的鸟最多了。”到处都是翅膀拍打的啪啪声,老四海觉得似乎有无数挺机关枪向他们扫射着。

  老四海挥着手说:“咱们走吧,不要打扰鸟的生活了。”

  船夫哈哈道:“你这么做就对了,鸟不喜欢人。上回有几个上海来的游客,看到这个景色就不愿意走了,一个劲地让我向岸边靠。结果都被淋了身鸟屎。”

  老四海这才明白他顶着塑料布的含义,他笑道:“赶紧走吧。”

  二十分钟后,小船脱离了鸟岛的范畴。老四海忽然问道:“哪里卖的湟鱼最好吃啊?”

  船夫说:“北湖湾的湟鱼最好了,都是五斤以上的大鱼,不过价格很贵的!”

  老四海说:“走,咱们去北湖湾。”

  北湖湾离鸟岛有三十多里水路,小船破浪而行。老四海站在船头上,像个雁翎队长。

  将近中午时,湖面上起风了,白水滔天,浊浪滚滚。小船在几尺高的大浪中颠簸着,似乎随时都会倾覆。老四海把脑袋缩在船帮里,一个劲询问会不会有危险。船夫说:“我们青海湖就像大海一样,无风三尺浪,何况现在的风也不小。不过你放心,有些年没听说翻船的事了。”老四海不会游泳,只得在船里躲着,连风景都懒得看了。大约半个小时后,船夫大叫道:“到啦,你去买鱼吧。”

  老四海从船舱里探出头,五六条肮脏的小船停在岸边,渔夫们正清理渔网呢。他四下看了几眼,水面辽阔,隐隐的却有着一股腥臭的味道。老四海觉得臭鱼烂虾嘛,渔码头的味道都挺难闻的。船夫把小船靠上了一条挂着蓝旗的渔船,蓝旗上的图案是塔尔寺的标志性建筑。这条渔船的船老大脸上有块刀疤,很好认。他大笑着说:“今天我的运气不错呀,湟鱼是没打上来几条,买卖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船夫说:“我的客人想买条大鱼,下酒。”

  船老大遗憾地说:“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大鱼都死光了。你们自己拖来看看吧。”

  船夫怕老四海掉水里,搀扶着他过去了。老四海往渔船的船舱里一看,顿时有点泄气。所谓的青海湖大湟鱼不过尺把长短,不过这鱼果然没有鳞片,浑身光溜溜的,那模样颇是滑稽。船老大慷慨地说:“您自己选吧。”

  老四海翻腾了半天,最后选中了两条最大的,不过是一斤半的。他嘟囔着说:“都说青海湖大湟鱼有五斤呢,可这两条加起来也没有三斤。”

  船老大苦着脸说:“我打过八斤的鱼,可这两个月也不知道怎么了,难道大鱼都游到深水里去啦?”

  老四海觉得无聊,向船夫挥了挥手,二人回船了。老四海说:“回镇子吧,找个饭馆修理一下。”

  船夫笑着说:“我弟弟开了个小饭馆。”

  老四海爽快地说:“好,肥水不流外人田,赶紧去吧。”

  他们又在船上颠簸了一个小时,回到镇子上已经是下午了。

  船夫弟弟的饭馆实际上就是路边的小吃摊,由于老四海能看到烹调的全过程,倒是不用担心卫生问题。他要了瓶当地白酒,又点了两个蔬菜,然后拉着船夫喝了起来。船夫本来有点不好意思,但老四海兴致颇高,拉着人家不撒手,船夫也就跟着凑了个热闹。

  二人推杯换盏,转眼半瓶白酒就下去了。此时红烧湟鱼做好了,老四海先尝了一口,肉质松嫩,口感油滑,但仔细一回味竟有骨子土腥味儿。老四海暗自叹息,看来青海人吃鱼的品位一般。他吃遍了大江南北,这种鱼如果生在江南之地只能算是普通货色,绝不会成为一地特产的。船夫也吃了一口,回头冲着他兄弟喊道:“不地道啊!你的手艺是不是都忘了。”兄弟苦笑道:“到我摊位上吃饭的,一般是不拿湟鱼来的。”老四海觉得无非是一口吃食而已,伤了兄弟感情就不好了。于是他大笑着说:“鱼不错啊,能在青海吃上这样的鱼绝对是天上美味啦!”说着,他举起筷子,吃了一大口。

  他们一直喝到太阳西坠,老四海喝得头有点晕了,提出要回宾馆。船夫特地给他叫了一辆三轮摩托。到了宾馆,他倒头便睡,但睡到十二点就提着裤子往厕所跑,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老四海急得都快哭了,肚子里像生着个转轮,肠子都快给绞起来了。他蹲了一会儿,肚子似乎好了些,老四海便准备出来。可他刚刚擦完屁股,肚子又开始疼了,老四海只得又蹲下。如是往复了七八次,最后他干脆坐在马桶上不起来了。就这样他居然在厕所里坐了半夜,老四海这叫气呀。保证是小摊上做的东西不干净,把肚子吃坏了。缺德的船夫,看我明天不找你算账?

  他本想忍一忍就过去了。可眼看天都快亮了,老四海竟觉得喉头发甜,眼前一片昏黄,腿上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清楚这是即将虚脱的前兆,再不去医院就麻烦了。

  老四海勉强穿上裤子,歪歪斜斜地撞开厕所门,靠在门框上大声呼喊服务员。幸好有值夜班的服务员,她们以为老四海要死呢,吓得当时就哭了起来。老四海声音嘶哑地说:“医院,快送我去医院。”

  被送进急诊室的时候,老四海已经开始输液了。不一会儿他精神便好了些,一扭脸竟发现急诊室的床上还躺着一位呢。老四海往前凑了凑,仔细一看,气得鼻孔险些翻到脑门上去。那个家伙居然是船夫!船夫早就看见老四海了,他咧着嘴说:“难道是我兄弟的毛病?吃坏啦?”老四海哼哼了几声,没搭理他。

  一个小时后,医生为他们俩做了彻底的检查,结论是食物中毒,应该马上洗胃。老四海从送进治疗室,他眼看着一根塑料管从自己嘴里插了进去,顿时产生了一股被强奸的感觉。十分钟后,他吐出了一大盆腥臭的黑色的粘稠液体,熏得老四海的脑子就像开了锅一样。他都不忍心看下去了,自己肚子里居然装着这么多的脏东西啊!

  早晨老四海缓了过来了,他揪着船夫的领子说:“我本来要找个卫生条件好的饭馆,你非要推荐你兄弟的小摊,吃坏了吧?现在怎么办?”

  船夫难过得都快哭了:“我们平时都是这么吃的,从来没有吃坏过肚子。”

  医生冷冷地说:“谁说没有吃坏的呀?最近这一个多月以来,你们这样的病人我都收了七十多个了。我们医院自开院以来都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我估计下午还会有人来的,还得洗胃。”

  老四海恼怒地说:“街边的小摊太脏了,吃不坏才怪呢。”

  “路边的小摊虽然不大卫生,可你是能看着他们炒菜的,应该不会有脏东西。”医生若有所思地在他们床前转了两圈,“奇怪!连各大宾馆里也送来过不少人呢,我觉得应该与小摊卫生条件没关系。”

  老四海也觉得这事有点儿蹊跷,他当时的确是看着船夫的兄弟做菜的,不应该呀。“如果不是小摊的毛病,那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医生问:“你们吃过什么呀?”

  船夫掰着手指头说:“花生米、泡菜和湟鱼啊!湟鱼不应该有什么毛病,咱们从小就吃啊!”

  医生一言不发地坐下来,他慢条斯理地随手写了几个药方,但眉头一直锁在一起。老四海估计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凑了上去。“你能告诉我原因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万一我要是死了,总不能做个糊涂鬼吧。”

  医生笑着说:“没有那么严重,一两天后毒素就排出去了。但有一事我也想不明白,湟鱼是青海湖的特产,从来没有发生过问题,可最近食物中毒的人都吃过湟鱼,这事怪了。”

  老四海想起来了,昨天吃湟鱼的时候果然觉得有股子怪怪的味道,没准湟鱼已经变质了?他恼怒地说:“看来渔民的良心大大地坏啦!良民的不是!他们敢用臭鱼毒害我们外乡人!等出了院,我就找他们算账去。”

  医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没说话。他可能认为老四海不过快乐一下嘴,出了院就忘了。

  两天后,老四海和船夫同时出院了。他觉得自己是上当受骗了,决心报复那些骗子渔民。在医院门口,老四海戴上墨镜,拉着船夫说:“你住院花了多少钱?”

  船夫满脸的皱纹都裂开了。“一百多块呢,我一个月也挣不了这么多呀!”

  老四海冷笑道:“冤有头,债有主,咱们找他们算账去。你帮我找几个小弟兄来,只要去了每人给五十块钱。”说着,他先拿出五十块,塞到船夫手里。

  船夫不解地问:“要做什么呢?”

  老四海说:“咱们找渔民去啊,让他们赔!不赔钱就动手,动了手我就给一百块,不动手的话每人一样给五十。”

  船夫兴奋得一拍大腿:“好,我跟你去,我再找几个兄弟来,饶不了他们。”

  一个小时之后,船夫果然带着七八个小伙子来了。大家手里拎着榔头、铁锨和二十几斤重的管钳子,浑身荡漾着不好惹,从街上走来一律横着膀子。老四海一打听,原来这些人都是船夫的亲戚,什么大舅子、小舅子,表弟、表哥之类的。老四海心道:不错,杀敌亲兄弟!只要一人被打了,其他人都会玩命的!他当下要求大家一切行动听从自己的指挥,步调一致才能争取到最大利益。当然了,万一动了手,也千万不能打出人命来。众人诺诺称是。之后,大家上了小船,气势汹汹地杀向渔码头。

  已经是中午了,不少渔船依然在码头上晃悠呢,其中就包括那条插了蓝旗的渔船。老四海站在船头张望着,只见几个浑身烂泥的渔夫正在岸上打牌呢。小船靠岸,老四海招呼着大家,呼啦一下就把渔夫们围住了,所有的家伙都在渔夫头顶上转悠着。老四海手指蓝旗渔夫,怒气冲冲道:“好小子啊你!你敢用死了好几天的臭鱼来糊弄我们。我们都中毒了,差点死在医院,你是谋财害命!”

  老四海相貌伟岸,身边一堆豺狼,又操着一口当地少见的普通话。蓝旗渔夫立刻就把他认出来了,他惊慌地指着天空说:“我以我爸爸我爷爷的名义发誓,那两条鱼绝不是臭鱼,是我们当天打上来的新鲜鱼。”

  老四海倒是不敢怠慢了,严肃地问:“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蓝旗渔夫指着另外几个同伙道:“我们这几条船上的兄弟世世代代都是渔民,我爸爸是渔民啊。”

  老四海回眼看了看船夫,船夫点着头说:“对,他们就是本地人。我们家刚搬来的时候,他们就在这儿打渔呢。可你们也不应该卖臭鱼啊,那不是害人吗?老天爷不能答应你们,我们也不答应。”

  蓝旗渔夫满脸悲愤地举起一只手,发誓般地说:“我以日月山和塔尔寺的名义发誓!就是当天打上来的鲜鱼!”

  船夫依旧不大相信,当下就要招呼亲戚们动手,老四海赶紧把他们制止了。一来,他记起了日月山那个藏民老板的叮嘱,据说青海当地人大多是不会骗人的,渔夫就是当地人!其二这个渔民明显是信教的,船上的蓝旗上是塔尔寺的标志。老四海认为,信教的人总比没有信仰的人要朴实,他倒是相信渔夫没说瞎话。可如果他没有骗人,这个事就难以解释了。此时,连头脑高度发达的老四海也想不通其中关节了,吃鲜鱼为什么会中毒呢?烹饪没问题,鱼没问题,难道是人的肚子有问题了?他四下里看了几眼,好奇地问:“大白天的你们不去湖里打鱼?玩扑克?钱多啦?”

  蓝旗渔夫无奈地摇着头说:“水臭了,没鱼了,我们出去了一上午,是一条鱼都没打上来。前几天还能碰上几条呢,现在倒好!”

  老四海更加想不明白了,水臭了?难道水体被污染了吗?但青海湖是世界知名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谁敢污染青海湖的水?而且老四海已经来了好几天了,他并没有看到湖区周围有什么庞大的工业设施,据说国家早就禁止在自然保护区建工厂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老四海当机立断,希望蓝旗渔夫能带他到经常打鱼的水域去看一看。蓝旗渔夫觉得有点过意不去,立即答应了。

  渔船出了码头,面前是一大片开阔的水域。渔船行进着,渔夫不好意思地说:十天前也有游客吃他们的鱼吃坏了,告到旅游管理处去了。管理处狠狠批评了他们,可他觉得更冤枉。老四海说:“看看吧,没准咱们还能找出原因呢。”渔夫说:“那是最好不过了。”此时渔船绕过一个小半岛,钻进了个面积不大的湖湾里。渔夫介绍说:“这是他们平常打渔的场所,叫北湖湾。”

  湟鱼的习性是喜欢生活在相对闭塞的湖湾里,据说那里饵料丰富。

  他们进了北湖湾,行了没有多远,青绿的湖水便逐渐发黑了。不久老四海竟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像是正在发酵的大便味道。

  老四海捏着鼻子说:“什么味啊?”

  渔夫说:“这几个月来总有这股子味道,最近水的味道好像越来越臭了,湟鱼也越来越小了。这两天干脆就没有鱼了。”

  老四海问:“臭水是从哪来的呢?”

  渔夫说:“流入湖弯只有一条小河沟,河口已经让人封死了,过不去了。”老四海提议去河口看看。渔夫为难地说:“就怕出不来。”但老四海再三坚持,渔夫也只得答应了。

  湖水浑浊了,渔船的螺旋桨越来越慢了。渔夫担心船浆绞不动湖水,只好将发动机开到了最低挡。小船好不容易才来到小河沟的入口处。老四海顿觉一股触目惊心啊,天呀!河沟里全是黑汤子,就像石油一样,臭味就是从黑汤子里发出来的。黑汤子汩汩地流入湖湾,还一个劲冒泡呢。河口上立起了铁架子,小河沟的入湖口全被封上了,渔船开不过去了。渔夫说:“不能再走了,就到这儿了。”老四海看明白了,这个湖湾已经被工业废水污染了,河沟的上游保证建有大型工业设施。他询问上游是不是有工厂。渔夫说:“上游原来有一家面粉厂,面粉厂也有废水,但那时的水没什么味道,湖湾里的鱼也照样活蹦乱跳的。”

  回到码头,老四海用人民币遣散了自己的手下,然后叮嘱蓝旗渔夫:不要再提这事了。渔夫自然求之不得。

  从码头到小镇子大约有两里多路,老四海是溜达回来的。

  路上他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天衣无缝的骗局,现在的问题是面粉厂里到底住着哪路神仙。

  后来他觉得那个医生是个有些良知的人,于是到了镇上便偷偷溜回医院了。

  医生见到他颇是奇怪,以为这小子又犯病了。老四海把他拉到一个安静的所在,开口便询问小河沟的上游到底是一家什么厂子。医生戒备地问:“你跑到那里去做什么?”老四海说:“我这个人天生就喜欢刨根问底,即使你不告诉我,别人也会告诉我的。你把实情告诉我,我可以给你一百块钱!”医生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哼哼了两声道:“河沟上游原来是家面粉厂,可我听说面粉厂的效益不好,已经合资了,现在已经改成造纸厂了。”老四海一拍巴掌:“怪不得!造纸厂的污染非常厉害,内地的很多河流都被造纸厂污染成死水了。我们吃的鱼就是这么中的毒,我们也中毒了。”医生看看周围没人,小声道:“我也曾经想过这个事,可谁能管得了啊。再说了,具体情况你能搞得清吗?算了,反正你是旅游的,回去吧。”老四海冷冷地讥讽道:“你盼着天下人都来洗胃吧?多来几个病人你还多挣几个钱呢。”医生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有心要动手:“医院是公家的,我挣的是死工资,病人少我还不受累呢。”老四海依旧是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等造纸厂把青海湖污染成死水了,这地方的人也就都走光了,你们的医院也可以关门大吉了。”医生甩开他的手:“你到底要做什么呀?”老四海逼视着他的眼睛,医生不得不把目光移开了。老四海居高临下地说:“你帮我问问,那个厂子到底有什么背景,规模有多大。”医生思索了一会儿:“你是记者吧?哪个报的?”老四海神秘地说:“如果你不帮忙,我一样能打听出来。不过呢,我会让你的后半生都生活在良心的谴责中,你的儿子也会认为你是个懦夫。”医生的喉结上下跳动了几下,眼珠子都变成蓝的了。

  第二天老四海带上了相机,然后找了辆出租车。他先是来到了小河沟的入湖口,在各个角度进行了拍照。然后他回到车上,命令司机沿河而上。司机说:“路不好走。”老四海扔过去五十块钱,这家伙立刻就不说话了。全是泥泞的路,出租车几次都差一点陷到泥里。大约行了五六里,河边果然出现了一家工厂。工厂的大门在另一面,出租车停下来。老四海下车观察,只见厂房高大,车间的排水口正好对着小河,一股股黑色粘稠的液体汩汩而流,似乎永无休止。老四海连同厂房和排污口都摄入自己的镜头了。后来出租车开到厂大门,老四海一看就笑了,工厂的牌子依然是面粉厂的,但进进出出的大卡车上全是成捆的纸卷。老四海心满意足了,他躲在车里又照了几张。

  回镇子的路上,司机不怀好意地问:“您是北京来的吧?”老四海塞给他一百块钱,司机竟没敢伸手去接。

  老四海说:“你放心吧,我不是坏人。”

  司机瞪着他说:“我弟媳妇在那厂上班呢,厂子关了她就不活了。我弟弟保证会骂你祖宗的。”

  老四海煞有介事地说:“我是代表联合国来的。”

  司机说:“那我弟弟就骂联合国的祖宗。”

  晚上,老四海把医生堵在医院门口。医生则小心翼翼地把他拉进一个小胡同:“我打听过了。我有个亲戚在环保局,局里的一个头头跟造纸厂的胡总有些关系,明着是面粉厂,实际上,嘿嘿!”老四海又追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医生苦笑着说:“就算是合伙吧,头头在厂子有股份。湿股,就是不出钱的股份。”

  老四海说:“我明白了,所以环保局的人睁只眼闭只眼,对不对?”

  医生说:“听说那厂子一年能上缴三百万的税收呢,据说带动了我们当地经济的发展。造纸原料是芦苇,青海湖四周到处都是。他们花钱收购芦苇,湖西一带有群农民,专门割芦苇过日子,都脱贫了。”

  老四海笑着说:“对,湖水都污染了,芦苇也割干净了,自然保护区也就没有了,厂子就搬走了,这地方就彻底清净了。”

  医生叹息着说:“可咱们有什么办法呢?先污染后治理,全世界都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实现跨越式发展?说得好听,可谁也跳不过去。”

  老四海觉得医生的话有道理,理论上成立的事,在现实中大多是妄想。但他要摆出一副义士的姿态来,不满地说:“难道你就看着大家都中了毒?”

  医生摊开手:“我一个大夫,会治病不会别的。”

  老四海揪着耳朵琢磨了一会儿,脑子飞快地计算出几百个问题来。最后他笑着说:“如果我有办法,你愿意积极配合吗?”

  医生挥手指了指医院:“我顶多是能提供一些设备,别的忙我也帮不上。”

  老四海微笑着说:“你算是有良心的,我以联合国和世界人民的名义向你表示感谢。”

  医生以为他是开玩笑呢,也哈哈地笑了起来:“你这个人啊,真有意思!不过你要小心了,造纸厂的老总可不是一般人物。听说人家是中国第一批闯荡非洲回来的,当年靠买卖假钻石发了财。后来又开始玩真钻石,人家有钱了,就琢磨着干实业了。”

  老四海说:“这么说他是黑白两道通吃了?”

  医生说:“反正那老板势力很大。这家伙在造纸厂项目上花了大钱,不会轻易放手的,即使吐了血!”

  老四海笑道:“嘿嘿,好吧,这回我就让他吐点血,等着吧。”

  二人分手了,老四海直接去了西宁。在西宁他把照片冲出来了,然后便坐上了飞往北京的飞机。

  飞机起飞时老四海忽然有点紧张,自己有将近十年没去北京了,现在的京城又是什么样子呢?对了,那个大面瓜菜仁也在北京呢,不知道那几只泥马他收到了没有,如果时间充裕的话应该去看看这个家伙。

  首都机场正在进行大规模扩建呢,到处都是飞扬的尘土。刚从出站口出来,老四海就吃了一嘴的土,放眼望去,机场几乎就坐落在工地里。他赶紧叫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就拿出大哥大来,正在播号时,司机却瞪着眼说:“我靠,我什么时候能混上一大哥大呀,看着就提气。”

  当时大哥大刚刚流行,还不叫手机。为了业务方便,也是为了烘托形象,老四海在广州时买了一台,花掉了一万四千块,据说这东西在北京价钱更贵。老四海触到了一丝优越感,笑着说:“你别着急呀,出不了三年大家就全用上了。”

  出租司机的舌头在嘴唇上转了一圈,好像是刚刚听了一段评书。“你就说吧,这东西北京卖一万七呢,不是大款您只能干瞪眼。”

  老四海说:“三年后,没准就卖三千了。”

  司机瞥了他一眼,那神情是你小子就别放屁了!老四海不愿意与他废话了,对这样的北京人,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也许是中国社会停滞得太长久了,人们对世界的看法往往也是静态的,所以一般中国人都是鼠目寸光。老四海在车上给理查打了电话,理查正在等他呢。

  实际上老四海在西宁就已经打过电话了,他告诉理查说,自己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环保事件,有人在自然保护区里开造纸厂。理查叹着气说:“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赶紧来吧,咱们面谈。机票和其他费用我给你报销。”

  老四海在平房区里转了半天,最后发现联合国的环境规划署的办事处居然设在东城区的一个普通的四合院里。大门口挂着个不起眼的小牌子,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几乎就错过去了。

  院子里只有三间正房和西厢房,理查的办公室就在西厢房里。白发老头正在办公室里等他呢,老四海一见面就抱怨道:“我找了一个多小时,这个地方真不容易找啊。农村的一个镇政府都比这里气派多了,你们好歹也是代表联合国的,为什么不找个阔气些的地方呢?”

  理查从文件堆里找出把椅子,放到老四海屁股下面。“我们联合国经费太紧张了,阔气的地方租金也不便宜啊。我们被派出之前,总干事再三提醒我们:咱们花的是世界人民的血汗钱,不要让各国人民说咱们是些败家子。”老四海觉得这话太刺耳了,可不好说什么了。

  坐定之后,老四海在办公室里环视了几眼。理查的办公室太乱了,到处都摆着民间工艺品,从南美洲的图腾、印度的佛像到云南的鬼脸,应有尽有,看来理查这家伙喜欢收藏啊。

  此时理查端来一杯咖啡,老四海便把自己在青海湖的遭遇详细阐述了一遍。听到后来,理查竟有些不信了:“青海湖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早就明文规定不许建工厂了,他们怎么敢建造纸厂呢?”

  老四海解释说:“中国的造纸厂大多建在中部地区,所有中部的河流全被污染了。西部的厂子特别少,主要是缺乏工业用水。可一旦建起来就特别赚钱。可是污染严重啊,已经有七十多人中毒了,好在还没有出人命呢。”说着,他把自己拍摄的照片全都拿了出来。

  理查一张一张地看着,白脸逐渐变成红脸了。最后他把照片摔在桌子,用英语叫道:“你太不专业了!很多应该拍摄的细节都被忽略了。”说着他飞快地冲进里屋。从房间里拎出个大背包来。那背包足可以装下一个孩子,理查把背包往肩膀上一挎,向老四海一招大手:“GO!”老四海诧异地说:“去哪儿啊?”理查说:“青海湖。现在就去!”老四海坐在那儿没动,不满地说:“我很久没有来过北京了,我想在北京住一夜,顺便看看朋友。”理查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另一手把老四海的背包也拎起来:“住一夜?住了一夜几十吨的污水就要流进青海湖了,咱们赶紧走吧。”
[ 此贴被清风明月001在2007-06-07 00:42重新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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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九章:北京的金山上


     
 
  老四海简直太佩服这个苏格兰老头了。

  他的计划是在北京住一夜,看看北京的变化,顺便再探望一下菜仁老兄。可这老家伙精力旺盛,说走就要走。四十分钟以后老四海又看到了首都机场,他甚至有点泄气了。不过这次出行老四海省了不少心,理查以联合国工作人员的名义买了两张机票。他们上飞机时,连安检口的程序都免了。老四海心下有些兴奋,虽然自己曾经拥有过很多个身份,而这次竟堂堂正正地当上了国际机构的工作人员。虽然是临时工,但一样气派呀。

  理查买的机票依然是经济舱的,两个大男人挨着坐明显有点拥挤了,却正好可以密谋些不法勾当。老四海偷偷地叮嘱理查道:“如果需要与各方人士打交道的话,你就说我是你的专职翻译,是秘书。”

  理查点着头说:“你放心吧,我们要保护信息提供者。如果你不愿意公开露面,干脆就躲起来吧。”

  老四海豪迈地说:“你不怕我又怕什么呢,反正我也不是青海人。当然了,这个事最好不要通过新闻媒体,上了电视我就麻烦了。”

  理查哈哈笑道:“中国人都是很善于保护自己的,你已经算是胆大妄为的了。”

  老四海说:“我是自由职业者,没单位,谁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路上他们东拉西扯了一会儿,老四海觉得理查的生活状态颇令人羡慕,这老家伙一辈子没结婚,一辈子环游世界,一辈子被人尊敬。老四海兴奋地想着:这个事做成了,我也算是搂草打兔子,顺便为祖国和人民做点贡献。

  下午五点多钟,飞机降落到西宁机场。老四海早晨就是从这儿出发的,现在又回来了,他竟有股恍如隔世的感觉。一天之间居然去了趟北京,这个事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他认为理查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应该在西宁休息一晚上。而理查却执意要去青海湖,而且立刻就要出发。老四海拗不过他,只得以高价找了辆出租车。夜里十点钟,他们终于赶到了那个小镇子。这回理查也坚持不住了,二人在帐篷宾馆住下了,老四海就住在理查隔壁。

  这一天是最最折腾的一天,老四海从西宁到北京,从北京又回了西宁,现在居然又到了青海湖了。老四海身心都有些疲惫了,他正准备去卫生间洗澡呢。理查拎着个小皮箱溜了过来,他神秘地说:“你在白天已经拍过照了,咱们现在去小河沟取水样吧,另外也可以获取一些晚上的图片资料。”

  老四海小声惊呼道:“你的身体行吗?这里是四千米的高原,外面冷着呢。”

  理查说:“你多穿一件就行了。我们苏格兰人冬天还穿裙子呢,我们不怕冷。”

  老四海捂着胸口,狠狠地说:“咱们没有车,十几里路呢,怎么去呀?”

  理查的神情里多出了几分不屑:“我问过了,宾馆可以出租自行车,咱俩骑车去。年轻人,我在你这个岁数时专门去美国参加反战游行,可以连续七天不睡,我们硬是把尼克松骂出来了。你怎么不行啊?”

  老四海心道:你们这群洋骡子,身体怎么那么好啊!他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想睡觉了,只得说:“我是怕你岁数大了,只要你不累我就没问题。”

  理查拉着他跑了出来,这个老家伙居然已经把自行车租好了。老四海恨得牙根生疼,理查是个死心眼!居然和菜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二人骑上自行车,老四海带路,两个小时后便闻到了那股腥臊恶臭的味道。理查在河边取出一只应急灯,又拿出几个试管。他也不嫌脏,沿着小河一路淌水一路取样,走着走着居然看到了灯火通明的工厂。老四海担心被人家当成坏蛋,一个劲提醒他不要太接近了,而理查却颇有点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气概。他不仅从排污口取了样,而且还提议到工厂门前,看一看他们夜间的生产情况。老四海虽然反对,但理查竟自顾自地先去了。他骂了声娘,只得跟着。

  工厂大门周围居然比白天还热闹呢,一辆辆大卡车井然有序地进出着,车上装满了芦苇和大捆的纸卷。由于门口有保安巡逻,他们只得在大门附近的几块大石头后面蹲下了,理查鬼头鬼脑地又从皮箱里拿出个照相机来。老四海实在弄不清他到底带了多少东西,无奈地说:“这是晚上,你什么也拍不到的。”

  理查小孩似的笑了起来:“这台照相机有红外线夜视装置。我在日本时,用这东西在阳台上拍到过日本人在家里做爱的照片,非常刺激。”

  老四海哼了一声,这老家伙居然还满肚子花花肠子呢。理查的拍摄工作持续了二十分钟,后来这家伙终于同意回宾馆了,老四海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们赶到宾馆时,已经是早晨五点了。老四海也顾不得浑身的污水和臭味,倒头大睡。这一天真是太疲惫了,理查是个工作狂人!怪不得他连老婆都找不到呢,谁嫁给他谁倒霉。

  十点多了老四海才睁开眼,他浑身酸疼,便在床上卧了一会儿。后来女服务员来打扫房间了,老四海只得勉强穿上了衣服。服务员在房间里干活,老四海懒洋洋地要去卫生间洗脸。女服务员忽然疑惑地问道;“那个白头发的外国人是不是和你一起来的?”老四海点头承认。服务员皱着眉说:“那老头是个怪人吧?”老四海便问那怪人在做什么呢。女服务员说:“那老头子在房间里摆弄了一桌子的瓶瓶罐罐,好像在研究东西,可屋里又特别臭!”

  老四海对理查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即便是给联合国打工也不至于这么拼命吧!他眼珠子一转,小声道:“你知道吗?那个老头是联合国的人,到这儿来是专门调查造纸厂的。”

  服务员一惊:“造纸厂怎么了?”

  老四海心道:看来知道造纸厂的人不少啊。他神秘地说:“造纸厂向湖里排放污水,把青海湖都污染了。那个老头说他是联合国的,已经拿到证据了,造纸厂要完蛋了。”

  服务员似乎不大明白,问道:“联合国的人那得是多大官啊,那老头子不像个当官的!”

  老四海似笑非笑地说:“当官的什么样啊?”

  服务员说:“反正不是你们这个样子,我不信。”

  老四海干笑了几声说:“我们知道,北湖湾北面的面粉厂就是造纸厂。嘿嘿,要完蛋了,青海湖要上联合国的日程了。你们这地方快出大名了。”

  服务员仔细看了看他的脸,没说什么便走了。

  洗漱完毕,老四海敲开了理查的房门。果然如服务员所说的,房间已经被理查毁得不成样子了。屋里摆满了瓶瓶罐罐和不知名的仪器,理查蹲在杂物堆里,正举着两张试纸观察颜色呢。老四海有点习惯了,无可无不可地问道:“你测出什么结果啦?”理查皱着眉说:“PU值已经到极限了。这个水相当于你们国家地表水标准的五级水,已经非常严重了。”老四海说:“这些标准我不懂。”理查摇头晃脑地说:“跟毒药差不多,人喝了就得死。你吃了那种鱼,不中毒才怪呢。可惜呀有些数据,我只能回北京才能检测出来,手头没有仪器。”老四海又想起那个医生了,得意地说:“我在医院里有个朋友,咱们可以去找他帮忙。”理查兴奋地拉着他的手,使劲晃了几把:“你真是神通广大呀!青海湖的动物,你国家的人民都会感谢你的。”老四海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从小就时刻牢记着,要为人民服务。”

  二人离开宾馆前,老四海特意提醒理查道:“咱们一定不能暴露了行踪,让别人知道咱们来青海湖的目的,否则这事就麻烦了。”理查也觉得应该防患于未然,临行前找了顶帽子,帽檐连眉毛都压住了。老四海觉得很可笑,他那个模样太显眼了,即使戴上帽子别人也照样能看得出。果然,二人走在街上时,理查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到了医院,老四海将理查介绍给医生,二人是半个同行,顿觉亲近了。医生没想到老四海是联合国的人,立刻对他另眼相看了。

  寒暄完毕,医生偷偷拉着理查钻到医院后面的病理研究室去了。老四海知道他们要做化验,便以不懂科学为由留在外面望风。实验总是需要时间的,他闲来无事,干脆跑到医院门口抽烟去了。

  老四海依在大门上刚刚抽了两口,看门的老大爷从传达室探出脑袋来:“小伙子,刚才那个白脸的是不是外国人呀?”

  老四海说:“是英国人。”

  老头的好奇心颇重:“他不去湖上看鸟,跑到镇子上干什么来啦?是不是能给咱们镇投点资啊?”

  老四海特地压低了声调:“这一片有人要倒霉了。那个老头是联合国的人,专门来调查造纸厂排放污水的。”

  老头惊道:“面粉厂那家吧?嘿!我早就知道要出事我就是不说,没错吧!那帮家伙也是活该!我儿子在那厂子里干呢,累死累活一个月才给二百多块钱,老板使唤人跟使唤牲口一样。唉?不对呀。”

  他一把拉住老四海,疑惑地问:“你刚才说他是英国人,怎么又成联合国的人了?”

  老四海说:“他后来去了联合国了,现在入了联合国的国籍了。”

  老头点着头,满怀憧憬地说:“联合国可厉害呀!要倒霉啦,要倒霉啦!”

  两个小时后,老四海像评书演员似的,把理查到来的消息逐个传达给六个好奇的当地人。好奇心重的人嘴也麻利,老四海估摸着,用不了多长时间造纸厂和环保局就会得到消息了。

  后来理查和医生的实验工作结束了,医生看着老四海说:“你吃的那条鱼中毒不深,要不你就完了。”老四海询问实验结果,理查痛惜地说:“污水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我们在水里发现了七种有毒物质,惊人呀。”老四海吓得伸了伸舌头,再也没敢说什么。

  后来医生私下里告诉他们,这几天他打听到了不少造纸厂的事。据说厂子里有一千多工人,都是附近农民的子弟。农民子弟从来都是无法无天的,你们一定当心,千万不能暴露了行踪。老四海则大义凛然地说:“为了青海湖,为了老百姓,我个人的安危不算什么。”医生一动不地盯着他,那样子似乎是默哀。

  如果依照理查的计划,检测结果一出来他们就应该立刻赶回北京,把消息通报给环保总局。老四海则冷嘲热讽地说:“原来你们苏格兰人也喜欢敷衍了事啊。”他已经把这老头摸清楚,在理查面前痛骂英国人是帝国主义者,老头绝不会生气,他甚至会与你一起咒骂英国女王不是东西。可你一旦说苏格兰人的品格有问题,理查立刻就会与你争出个甲乙丙丁来。果然老理查横眉立目地叫了起来:“我们苏格兰人是世界上最认真的民族,我们做事从不敷衍。”老四海一点都不着急,笑着说:“可你连具体的排放量都没有弄清楚,为什么要急着回北京呢?难道你盼着提升成总干事吗?”

  理查在中国呆了六年了,当下就嘁了一声。“那是你们的观念。”他为难地转了一圈,“如果估算排放量必须要观察上几天,我是怕你有危险。”

  老四海冷笑了几声,这家伙自持是外国人就以为别人不敢把他怎么样了,你就等着吧。老四海接着说:“排放量是最重要的数据之一,必须要估算出来。我不用你担心,如果我是为了自己的话,我就不应该去北京找你了。”

  理查对这个中国人的印象一直不错,听他这么一说当下就开始钦佩了。他感慨地说:“你们有句俗话叫各扫门前雪。可你是另类,你是世界公民。还有那个医生,你们都是好样的。”

  老四海得意地哈哈笑起来,心里琢磨的却是另一码事。

  又是一夜,老四海依然没有睡好。太阳还躺在被窝里呢,理查就把老四海拉到了小河沟附近,这回老头子亲自下了水,在泥水中立了一根标杆。上岸时他终于显出些疲态了,脚下一拌蒜竟陷在泥里出不来了。老四海扔出绳子去才把他拉了回来,二人弄了一身臭泥,身上都臭不可闻了。由于要有人观察标杆尺度的变化,他们只好轮流回宾馆换衣服。老四海又利用这个机会,把理查调查造纸厂的事向外传播了几个轮次。

  远山逐渐暗淡了,波光粼粼的青海湖在不远处低声鸣唱着。高原的风刮得人脸上生疼,额头被抽打得如一张细碎的砂纸。

  老四海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烟,夕阳就如同顶在头上。坐着坐着,他忽然想起一首词来:“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如今自己身在青海湖,也算是天涯了,夕阳残照,也算是西下了,可他老四海算不算个断肠人呢?狂风没有停止的迹象,远方甚至出现了几条直上直下的旋风。它们飘飘忽忽的,漫无目的地转悠着。老四海追随着那几条旋风,是越看越上瘾。忽而几条旋风纠缠在一起,扭着身子在天地间剧烈地滚动起来,老四海看得舌头都伸出来了。这是大地的脉搏,是人类无法理解的景象,是上帝给人类画出的一个问号。之后旋风渐渐远去了,夕阳也只剩了半张面孔。老四海叹息了一声,他由衷地感到一丝荒诞,似乎自己的一切都是没什么意义的,都是瞎折腾!是啊,身边就是一条肥水横流的臭水河,而远方是如此的灿烂!为什么呢?

  理查一直蹲在河边观察标杆。此刻他看了眼手表,大叫道:“时间到了,8小时的排放量应该是70吨,就是说一年的污水排放量最少也是5万吨。”老四海从冥想中跳了回来,他三步两步地跑过来。“这么多水能填满很多个游泳池了。”他嘴里应和着,但眼睛却不住四下张望。奇怪呀,周围太安静了,难道青海人反应速度如此迟钝吗?理查摇着头说:“咱们只监测了8个小时,如果工厂24小时开工的话就应该8万多吨了,相当于一个小型城市。唉!另外青海湖是个内陆湖,自净能力本来就比较差,一旦污水大规模地进入湖区,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用绳子把标杆拉了回来,发誓似的说:“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明天一定要赶回北京去,应该立刻向中国环保总局通报。”

  老四海正要说什么,忽见两条人影在附近小山包上鬼鬼祟祟地晃了几晃。他们发现老四海正在观察自己呢,立刻又缩到山丘下去了。老四海不愿意再反驳理查了,鱼已经上钩了,理查再计划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回到宾馆理查就开始收拾行囊了,他准备第二天一早就赶回西宁去。而老四海却不大着急,成败也许就在今夜了。

  天黑之后老四海拉着理查在宾馆餐厅去吃烤羊肉,并大谈大西北风情。在他嘴里中国的大西北是亚洲文明交汇的舞台,佛教、伊斯兰教和儒家思想在这一带得到了完美的结合。理查心事重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而老四海吃得津津有味,说得唾沫横飞。后来半只烤羊进肚子了,话题又落到了经济规模上。老四海得意说:“按照购买力平均的计算方法,中国的经济总额早就超过英国了。”

  理查放下酒杯,拧着眉毛说:“对于一个国家来说,经济发展过快不见得是件好事啊。”

  老四海嘿嘿笑了:“你是英国人,你不知道贫穷的日子是个什么样子。我小时候家里特别穷,每天的主食是玉米面饼子。后来我在书上看到了,这样的生活水平相当于你们的中世纪。所以我们拼命发展经济是无可厚非的。”

  理查望着漆黑的窗外说:“英国是经过了几百年的发展才有今天的,可你们要用几十年来跨越这个过程简直是天方夜谭。即使你们在经济规模上能够做到这一点,可其他方面的损失将是毁灭性的。正如一个人总处于不断的变化中,不断的挑战里,那他还有时间去思考人生吗?必然是浑浑噩噩的。一个人如此,一个社会也是如此。”

  老四海沉默了,理查的话像手术刀割掉了他的舌头。

  现在是旅游淡季,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高谈阔论。吃到后来,服务员们竟都躲到柜台后面去了,似乎是有意与他们保持一定距离。

  突然餐厅门被撞开了,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冲了进来。服务员齐刷刷地盯着老四海他们,而小伙子们径直向这桌走了过来。理查觉得很奇怪,欠着身子就要起来。两个小伙子猛然一拽他的领子,竟把理查从座位提了起来。其中一个叫道:“老实呆着!”

  老四海见大事不妙,立刻举着双手说:“我们投降了,不许动粗。”

  领头的小伙子叫道:“算你长了眼睛!你们这俩臭骗子,敢到我们青海来骗人,阉驴一样阉了你们。”

  理查惊慌过度,大声用英语喊了起来。小伙子左右开弓地给了他俩嘴巴:“鸟语,在我们青海你敢说鸟语?不老实的东西。”

  理查的嘴角立刻见了血,他只得用中文喊道:“我们是联合国的工作人员,我们不是骗子。”

  小伙子一生气居然把皮带抽出来了,他走到理查面前,晃悠着皮带说:“你现在还敢骗人?我们老板说了,你们就是来讹诈的!”

  老四海兴奋得都快笑出来了,总算是上钩了。嘿嘿,我是个冒牌货,是真骗子,可人家理查不是,你们这帮小子要倒霉了。不过他也担心理查被打坏了,赶紧大声道:“兄弟,咱们有事说事,动粗可不行啊。把人打坏了是你进监狱还是你们老板进监狱啊?”

  这句话说到小伙子心里去了,高举着皮带却不敢下手:“你——你管不着,能打外国人的就是好样的!”

  老四海向门口指了指:“行啦,赶紧把你们老板叫出来吧,有事大家坐下来商量。”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声拿腔作势的咳嗽。“这个小子真像个骗子,脑瓜挺精明呀。”两个服务员跑上前把门打开,门外走进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身穿对襟短褂的中年人。这家伙站在门口,细长的眼睛小刀子一样在屋里刮了一遍。小伙子们个个诚惶诚恐,面露崇敬,不自觉地都立直了身子。领头的小伙子小声道:“我们胡总来了,你们就高兴吧!”

  胡总的模样活像个三十年代的师爷,老四海真想给他上衣口袋里挂一块怀表。这家伙微笑着走到二人面前,半扬着眉毛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们在四处折腾呢,不就是想讹诈我吗?我来了,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啊?你们这样的货色我见得多了,别以为弄个外国人就能吓住我。往青海湖里一扔,无论是哪国人都得漂起来,男的屁股朝上,女的肚子朝上。知道吗?”说着他向身边的两个小伙子努了努嘴,那两个家伙立刻跑出去了。此时领头的小伙子补充道:“你们懂个什么呀?我们老板在国外呆过八年,什么样的外国人没见过呀?外国的黑社会得向我们老板叫大哥。”

  老四海又差点笑出来,这家伙把自己当成黑手党教父了。这时理查怒冲冲地说道:“我们是联合国的工作人员,让你的人马上走开。”

  胡总笑得花枝招展,眼镜顿时挂在鼻子头上了。“联合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是坐出租车来的,对吧?你们不过是骗子!联合国的人到了我们这儿,那得多大的干部亲自接送啊?弄不好他们就得把直升飞机都开来。你们这俩穷骗子还想冒充联合国的人,异想天开。”

  老四海是越听越高兴,他怂恿着说道:“如果大干部知道我来了,你就能事先得到消息了吧?”

  “那当……”胡总不愧是成功人士,脑筋挺快的,立刻明白老四海是摸自己的底细呢。他眼珠子一瞪,喝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否则这事用不着你操心。”说着这小子大马金刀地往二人面前一坐,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地端详着,似乎是在欣赏两只珍惜动物。“也亏你们俩想得出来,冒充联合国的人!你们以为我们青海人是傻子呀?现在我限你们把所有的证据都给我拿出来,然后自己到派出所去,交代你们以前的行骗罪行。我行行好,就放过你们了,大不了判上两年就出来了。”突然他指着理查说:“你呢,被驱逐出境,滚回老家去。如果不听话,嘿嘿,每人一条腿。你们自己想吧,何去何从?”

  理查勃然大怒,老头子一抖肩膀,险些把两个按住他的小伙子甩出去。“我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环境规划署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四海说:“还用问吗?造纸厂的老板。”

  理查红着眼睛道:“你污染青海湖,毒害周围的居民和游客!你会下地狱的。”

  “嘴硬!”胡总也急了,他张开白细的小肉手,挥起来就要打理查的脸。此时刚才跑出去的两个小伙子又回来了,其中一个手里举着蓝色的小本子。他跑到胡总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胡总的一只手在空中停着,另一手颤巍巍地接过证件,他先是在证件上扫了一眼,然后又扫了一眼。老四海知道那是理查的工作证,这小子终于是害怕了。胡总又仔细看了看他们,之后他发泄般地拎出大哥大,又向手下叮嘱了几句,之后便急匆匆地向门外走去。临出门前胡总喊了一声:“别让他们跑走了,照顾一下。”

  理查依然云里雾里地不知所措,而老四海的眼前就像装了面镜子一样。刚才那两个家伙保证是搜查他们的房间去了,幸好自己把重要的东西存放在西宁了。看来这两个家伙在理查的房间里大有收获,而胡总外出估计是找朋友查证他们的身份去了。

  理查的身子不能动,嘴上却不大老实。他用英语向老四海询问,那个家伙是不是老板?老四海说:“应该是造纸厂的董事长吧。”他盯着其中一个小伙子看,那小伙子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理查又问:他现在干什么去了?老四海说:“查证你的身份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理查大大地叹息了一声:“你们中国人真聪明啊,咱们的行动如此隐蔽,还是没有逃过他们的眼睛啊。”老四海苦笑了几声,他觉得有点对不起理查却又不敢明说。

  半个小时之后,胡总竟换了一张面孔,他满面春风地跑了进来,大叫道:“误会呀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啊!”接着他突然指着手下人道:“谁让你们来的?不知道死活的东西,赶紧放开。滚,快滚!滚得远远的。”几个小伙子被老板骂傻了,站在原地发愣。胡总照着领头小伙子的屁股上就是一脚:“赶紧滚吧。”小伙子鸟一样散了,老四海二人终于恢复了自由。胡总不给他们思考的机会,他一把握着理查的手,不亲装亲地说:“误会呀误会!联合国的同志光临我们青海湖指导工作,这是我们的荣幸啊!”说着,他变戏法般地掏出一张纸巾来,仔仔细细地给理查擦了擦嘴角。

  理查实在搞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突然间就能从厉鬼变成活菩萨呢?这个转变也太快了吧?他一个劲地看老四海,希望能得到些帮助。老四海挺直了腰板,冷笑起来:“我们是骗子,臭骗子,我们这样的货色你见得多啦!”

  胡总就像听了个黄段子一样,笑得手舞足蹈:“玩笑!你真会开玩笑啊。哈哈,你们怎么能是骗子呢?我在北京的朋友已经查过了,爱德华?理查就是规划署的干事。”说着,他不好意思地看着理查,脸色还真有些红:“理查先生,我在互联网上看到你的照片了,一派学者风范啊!我真是不好意思了,刚才的事完全是误会。不过呢我们中国人说:不打不相识。咱们这一打就成朋友了。”

  理查认真地说:“是你们打我,我没打你。”

  胡总尴尬地咧着嘴:“这个嘛,等有了机会,有机会您也打我一顿,咱们俩就算扯平啦!我们高原人生性豪迈,从来不记仇。”

  老四海边笑边望着理查道:“高原人豪迈,人家不记仇。你那么大岁数了,也不应该记仇啊!否则就没风度了。”

  “不能这么说,理查先生本来就是风度翩翩的。”胡总感激地看了老四海一眼,然后大手一挥,似乎所有人都随着这一挥烟消云散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咱们着眼未来嘛!过一会儿环保局的领导就要来了,领导专门是为你们接风的。我已经通知宾馆了,准备六瓶五粮液,咱们一醉方休!”

  理查想着第二天还要早起呢,一个劲推辞。而胡总却拉着他的衣角不放手,老四海则根本没想走,坐在一旁喝茶。

  十分钟后,宾馆外又来了两辆车,那是环保局的头头。大家半拉半劝地把理查和老四海推进了雅间。胡总叫嚣着赶紧上菜,宾馆当局便把所有的山珍海味都端上来了。理查从头到尾都在推辞,他号称已经吃过了。而环保局的领导说:“你大老远地来指导我们的工作,累了,应该多吃一点,补补身子。”虽然说是吃饭,实际上就是灌酒。老四海经历过不少类似场面,喝到一半他就开始装醉了。理查心里也明白,可他终归是个外国人,面对海浪般的恭维话最终败下阵来,两个小时后理查让人家灌成了一滩烂泥。即使如此,胡总还一个劲地往理查嘴里倒酒呢。老四海有点担心,这群家伙不会是想把理查灌成酒精中毒吧?好在他听说过,白种人解酒能力比较强。

  虽然理查的工作进入尾声了,但老四海的工作刚刚开始,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第二天六点钟老四海就起床了,他担心理查的身体,想先去看看老头的状态。老四海刚刚打开房门,险些又关上了。天呀,门外居然坐着个人,胡总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呢。老四差点犯了心脏病,他使劲按了按胸口,然后朝隔壁的方向看了一眼。胡总已经站起来了,他不耐烦地说:“没事,英国人正睡着呢。”接着他把老四海推了回来,回手将房门关上了。“你是他的秘书吧?”老四海点点头。胡总焦躁地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如一头笼子中的困兽。忽然他停下了,老四海沿着他的目光望去,胡总的眼睛盯在桌上的大哥大上。老四海这才注意,自己的大哥大与胡总的型号是一样的。胡总点了点头,然后坐到老四海对面,逐字逐句地说:“咱们都是中国人,咱们不能跟英国人穿一条裤子。他们是过客,咱们是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那个医生昨天让我的手下收拾了一顿,他已经承认错误了,都哭了。”

  老四海心里有点酸,表面上依然沉着:“我手里有护照,大不了我也去英国,你找不到我的。”

  “只要你有三亲六戚,我就能找到,我就能照顾他们。”胡总忽然甩了甩脑袋,立刻又换了张笑脸。“我可不是吓唬你,我没那个意思。咱们是朋友,应该相互帮忙,对不对?其实啊,这年头谁活着也不容易,生活压力太大了。你就说我开这个厂子吧,一千多职工都张着嘴等着呢,我不干行吗?其实我当年也不想出山,我的钱早就够花了。可当地的朋友希望我出来带个头,干点事业,帮忙解决一下附近的就业问题,没办法我才出来的,也是逼上梁山吧。我一直认为做人就要为社会做点贡献,你想想,周围的失业问题解决了,厂子一年还能给当地政府交上几百万的税,我的贡献大了。不就是一点儿污染的事吗?一旦咱的企业壮大起来,我们再买一套污水净化装置不就什么都解决啦?你说,他一个老外跟着凑什么热闹?他知道中国的国情吗?很多地方吃饭问题还没解决呢。什么他妈的环保,全是唱高调,讨厌。不过这小子要是把这事捅上去了,那一千多人就得失业。你别以为我和当地政府的朋友都是坏人,大家都是为了老百姓着想,都得为税收着想,对不对?关键是青海太穷了,能建个像样的厂子不容易啊。”

  胡总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听着蛮有道理的,一般人也就点头了。但老四海比胡总想得长远,微笑着说:“等青海湖的水全被污染了,芦苇也全让你砍光了,你的厂子就可以搬到黑海湖去了。没错吧?”

  胡总一点不生气:“我测算过了,十年之内资源是没有问题的。现在的问题就那个老外,他要抓住这事不放大家就全麻烦了。咱们都是中国人,你总不能让我那一千多人没饭吃吧?所以你得帮我想个主意。”

  老四海真是佩服这家伙的嘴,他张嘴职工闭嘴老百姓,实际上这狗东西最担心的是自己的厂子。其实今天的情景就是老四海计划中的事,他早就设想好了,一切都在掌握中。老四海哈哈笑道:“青海湖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你们集体往湖里倒污水,胆子也太大了吧?”

  胡总冷冷地说:“你知道一套污水净化装置多少钱吗?咱们国家就没有几个厂子装备,凭什么让我装备呀?这儿有原料,有水源,有大批的劳动力,我不干,别人也得干。咱们都是中国人,想个办法把老外请出去,这个就完啦!”

  老四海觉得这家伙的话听着也有些道理,试探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个人他就喜欢钱,可人家老外一个月挣8000美元呢,你能打动他吗?”

  胡总脸上出现了不屑的表情:“人,无非是财、色、名这三个字。那小子到底喜欢什么呀?”

  老四海想起来了,医生说:造纸厂老板以前在非洲倒卖过钻石,他觉得应该好好敲这小子一笔。“理查是半个学者,他不大喜欢钱,但喜欢收藏……”

  “没错,我的朋友也是这么说的。”胡总嘿嘿冷笑几声,那他喜欢收藏这个吗?”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个红色的小锦盒,在老四海眼前慢慢打开了。

  老四海顿觉眼前一阵眩晕,面前是一片无比灿烂的景象。盒子里是一块已经打磨成多菱型的粉色钻石,虽然屋里的光线并不充足,但钻石依然散发着熠熠的光辉,老四海的心一直提到了喉咙,这个东西是真的吗?于业务需要,老四海对珠宝还是有一定鉴赏力的。他知道粉色的钻石异常稀有,其价格也要比无色钻石高出两倍多。他托着盒子仔细掂量了几下,这颗粉钻的重量至少有七克拉,足有小指肚那么大,而且做工精细,不见丝毫的瑕疵。他斜着眼看了看胡总,胡总坦然地说:“这是我从南非带回来的,叛军钻石,保证是真的。”

  所谓的叛军钻石出自安哥拉的反政府军,他们占据了钻石矿,靠贩卖走私钻石作为军费来源,对抗政府军。所以安哥拉内战一打就是十几年,谁也无法灭了对方,西方世界也称之为钻石战争。由于西方世界的钻石交易比较规范,名钻都需要历史传承和身份证明,所以叛军钻石只能在黑市上流通,价格也就便宜得多。但中国人不信这一套,是钻石就可以卖钱。所以老四海倒是相信胡总的话,作为收藏品,这颗钻石是绝好的选择。

  老四海估计这颗钻石至少能值一百万了,他轻轻放下盒子。“这个事我得去问一问,他应该会喜欢的。”

  “北京的朋友帮我打听过了,英国那老东西既然是喜欢收藏,我就给他了!”胡总忽然伸出两个手指头,这事办成了,我给你个人二十万。唉!我本来要把这颗钻石传家的,可为了厂子的职工,我都豁出去了,给他。”

  老四海轻描淡写地说:“当地的投资政策特别优惠吧?”

  胡总瞪了他一眼:“我主要是怕我的工人没饭吃。”

  老四海说:“行,我帮你胡大善人做做理查的工作。不过呢表面文章一定要做得充分、到位。英国人最要面子了,答应他立刻整改,还要头头出面说。当然了,改不改就是你的事了。”

  胡总高兴了,立刻又拿出个纸袋子来:“这是十万块,你先拿着,事成之后我把另外的十万打在你卡上。”老四海把卡号写下来,算是同意了。胡总正要离开,忽然又拍了拍口袋说。“我录音了,嘿嘿!”

  老四海说:“我拿不了英国人的主意。”

  胡总叹息了一声:“日本鬼子是不怎么样,可汉奸更坏,你好好努力吧。”

  胡大善人走了,老四海冲着他的背影呵呵冷笑几声。你小子敢骂我是汉奸,今天汉奸要拿你开刀了。

  胡总离开后,老四海先是找出了放大镜,仔细地研究了叛军钻石的纹路,断定这玩意是真的。然后他在房间里盘腿坐了一会儿,是啊,老四海要规划一下行动,有时候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往往是危机的前兆。他大约思索了半个小时,所有的环节都想得差不多了,于是便敲开了隔壁的房门。理查昨天喝得太多了,现在刚刚睡醒。这家伙面色焦黄,脑袋上顶着块湿毛巾,样子颇是疲惫。理查见老四海进来,有气无力地说:“咱们今天一定要离开青海湖,不能再喝酒了。”老四海笑着说:“中午环保局的人还要请客呢,他们宣布要对造纸厂进行彻底整改。”理查脸上依然没有光彩说:“那就太好了,不过我还是要汇报上去,至少要让你们的国家总局备案。”老四海点着头说:“应该的,这是你的工作。”忽然老四海转换了话题:“你知道中国人造假货的事吗?”

  理查终于有精神了,哈哈笑了起来:“温州人造假最有天才了。我有个女同事买了一双温州鞋,里面居然是纸做的,真是了不起呀!”

  老四海不以为然地说:“温州人做假的历史快画句号了,现在河南人大有后来居上的气势。”说着他把胡总留下的小盒子拿了出来,放到理查眼前:“你看看,这东西像真的吗?”

  理查打开盒子一看,笑得更开心了:“造假为什么不做一般货色呢?居然要造粉钻,真有意思啊。”

  老四海也笑了,他抓着钻石向上一抛,又当空抓住了。“这东西是我在一个河南人手里买的,才花了五十块钱,先放在你这儿玩吧。等咱们回了西宁,你再还给我。”忽然他又想起来了什么,严肃地提醒道,“中午吃饭的时候,胡总和环保局的头头要是说什么你就听着,不要太认真了,明白吗?”

  理查也清楚不应该得罪地头蛇,一字一顿地说:“你怕狗急跳墙?”

  老四海对理查的语言天才颇为赞赏:“对!跳了墙就麻烦了。”

  “那咱们该怎么办呢?”理查问。

  老四海掰着手指头说:“一,他们说要进行整改,你就说欢迎欢迎,一定支持。二,如果他们说希望你不要向总局反应这个事,你就说好商量好商量,大家都是朋友嘛。明白了吗?”

  理查有些不满了:“万一咱们走了,他们还是不整改呢?咱们难道还要回来监察吗?”

  老四心道:这家伙真是个死脑筋啊!他苦口婆心地说:“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要整改,你到了北京照样通知环保总局。他们就完啦,不改也得改!现在咱们的问题是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理查终于明白了:“我知道了,这叫糊弄人!执行模糊政策,对吧?”

  正如老四海预料的那样,二十分钟后有人在外面敲门。理查亲自去开门了,老四海则把钻石盒子打开了,站在房间中央,正好可以看到粉色钻石反射的光芒。胡总和环保局的头头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口,二人一进门就向理查道歉,主要是招待不周、酒质太差之类的废话。理查也极为官方地对昨天的宴请表示感谢,并声称今天就要离开。

  宾主寒暄了几句,胡总一瞥眼正好看到了桌上的钻石,他的眼睛立刻亮了一下。老四海便借这个机会向他歪了歪嘴,意思是大功告成了。

  不一会儿,双方的话题便落到造纸厂的改造上了。环保局的头头代表官方表了态,要工厂限期整改,一定要还青海湖原貌。胡总也立刻代表厂方表示,一定不辜负联合国和地方领导的期望,现在就要向国外订购污水净化设备。理查忽然感慨起来,他的眼睛瞥着桌上的钻石道:“你们中国人什么都能生产出来,为什么污水净化设备全要进口呢,为什么你们自己不生产呢?那项技术也不是特别高端呀!”胡总见他眼望着钻石,心里更加高兴了。他大笑着说:“主要是我们国内没有市场啊,谁会花钱买那玩意呢。几千万呢,成本太高了!当然了,为了领导的面子和联合国的关怀,我们一定要代表民营企业开一个先河,装置投入运行的时候请您来给我们剪彩!”理查赶紧说:“大家都是朋友,好商量。”胡总眉毛都笑开了。此时环保局的领导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小声叮嘱理查说:“既然他们马上就开始整改了,这个事咱们几个人知道就可以啦!不用再麻烦总局的同志了,您说呢。”理查眨巴着眼睛说:“咱们都是朋友,好商量好商量!”按照中国人的惯例,这个事一旦好商量了,基本上就是云开雾散了。之后领导们又提出要吃中午饭,为他们饯行,理查却一心想去西宁,号称昨天的酒劲还没过去呢。胡总和领导见状,只得告辞了。

  理查携带的东西非常多,需要收拾一阵子。老四海便回了自己房间,邪了,神通广大的胡总居然就坐在他房间里等着呢。老四海心想:你这家伙应该做贼!胡总看到他就冷着脸问道:“这个事算是画句号了?”

  老四海说:“英国人说了,这事好商量,你没看见他把钻石收了吗?”

  胡总继续冷笑道:“我已经派人去北京了,你是跑不了的。如果这个事出了意外,我不敢把英国人怎么样。但是你在北京工作,你是个打工的,你跑不了。”

  老四海讨好般地说:“你放心吧,东西都收了,你又有录音,你还怕什么呀?出了事,我们最少是个受贿呀,英国人可以不认账,但我的证据,在你手里呀,他不怕我还怕呢。再说了,传出这种事来,即使没证据这英国人的声誉也就完了。”

  胡总说:“对,官、私两面你们都是跑不了的。”

  胡总放心大胆地走了,老四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觉得好笑,这家伙真以为自己是理查的秘书呢!你等着吧。半个小时后他跟着理查上了车,出租车是宾馆提供的。老四海担心司机与胡总他们有瓜葛,所以在路上争取一言不发。即使理查有话要说,老四海也顶多哼哈几声,问急了眼,他便以英文作答。

  到了西宁机场,老四海买机票时左右观察了好一会儿。最终他确定了周围没人才拿出信用卡买了两张机票,都是北京的。果然他刚刚离开窗口,有人便凑上去,指着老四海的影子向里面询问了什么。老四海找地方抽了支烟,然后在另一个窗口买了一张去新疆的机票。

  回到理查身边时,这老头已经快等急了。老四海把一张北京的机票递给他:“到了北京你准备怎么做呢?”理查说:“按程序做,首先要通报环保总局,这件事性质太恶劣了,而且我也不相信他们的花言巧语。”老四海把钻石盒子要了回来,笑着说:“将来有人问起这个盒子的话,你就说我把它拿走了,东西是假的,人是真的。”理查不明所以地问:“你要离开吗?”老四海说:“我担心被人报复,还是溜之大吉的好。你的证据已经齐全了,也用不着我了。”理查说:“按规定我们应该给你一些酬劳的。”老四海笑着说:“你给我留着吧,将来我去北京时,会找你的。”

  理查居然有些恋恋不舍,老四海狠着心把他送到进站口,自己也上了去北京的飞机。理查奇怪地说:“你不是要走吗?”老四海小声道:“我担心有人跟踪。”理查太钦佩他了,一个劲地挑大指。老四海从旋窗里向候机厅内看了几眼,打听购票情况的人已经不在了。老四海趁这个机会向理查告辞,然后下了飞机,登上了另一架去乌鲁木齐的飞机。

  他到达新疆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黑市把大哥大卖了,如此一来无论是理查还是胡总,谁也找不到他了。第二件事是把信用卡注销了,他对胡总应允的另外十万块钱没兴趣。两个月后,老四海认识了一个哈萨克斯坦的商人,把钻石卖到独联体去了。也就在同一时间里,内地的报纸上登出了造纸厂向青海湖排放污水的重大新闻。老四海甚至在报纸上看到了胡总的照片。这家伙气急败坏地正血口喷人呢。据说造纸厂老板异常嚣张,他组织手下把国家环保总局检查工作的人给打了。后来又向记者们披露联合国工作人员曾经向他索要贿赂,可又拿不出证据来。那家伙说干事的秘书曾经向他要了块钻石,是给干事的。但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就从没有雇用过这个人,也就是说干事没有秘书。

  老四海看得颇是开心,浩淼的青海湖得救了,联合国的工作尽职了,国家环保总局打掉了几个害群之马,而游客和当地居民再不会吃鱼中毒了。他老四海的口袋里多了一百万,双赢,不,是共赢!唯一倒霉的是胡总,你就认了吧!苦了你一个,幸福千万人,何乐而不为呀!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篱笆墙,老四海认为自己这件事做得非常神秘,除了自己之外谁也说不清楚。但多年之后,他竟在贤淑教授骗术的小册子上看到了这一段故事。小册子上的介绍非常详尽,最后的结果是:传奇人物老四海从老板手中骗走了一颗70克拉的钻石,一时成为骗界神话!

  有一天老景忽然觉得老四海来北京了。他觉得太好笑了,这明明是情人之间的心理反应,怎么出现在他和老四海之间呢?

  老景曾经一年破过十四起谋杀案,至于一般的强奸、抢劫根本不算数了,他因此被连续几年评为省劳动模范。1999年的时候,一纸调令将模范警察老景调到了伟大首都北京,关系、户口、妻子、孩子,全调过来了。一时间他的事迹成了省里的大新闻,干警们纷纷表示要向老景学习,争取早日成为北京人。为此他是几天都没睡好,不是兴奋的,是惭愧的。他琢磨着,什么样的罪犯都没逃出我的手心去,偏偏跑了个老四海,两次都让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自己对不起这浑身的荣誉啊。下次吧,下次一定要把这小子绳之以法!

  老景刚到北京那阵子,颇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意思。北京城太大了,市区的面积就相当于一个小国家了。北京的人太多了,走到哪儿都是树林子一样密集的头颅,看得人眼晕头疼,习惯性地要放屁。不久老景发现了北京人与外地人最大的不同点,这北京人的胆子是太大了,他们不怕警察,碰上点儿事是真敢跟你吵架呀,而且动不动就嚷嚷着要行政诉讼。有个同事曾经告诉他:“在外面千万别惹事,惹了事他们就是不告你,也有本事给你弄出一身恶臭来。”

  老景为这事亲自向局长大人请教过,局长郑重提醒他:“一定要注意对待嫌疑人的态度,千万别跟你们乡下似的,动不动就——哈哈——啊。”老景询问原因,局长眨巴着眼睛道:“弄不好你就把我小舅子骂那什么了,完了事你还不知道呢。”老景微微一笑,没往心里去。

  有一次,他真是开眼了。

  那天老景穿着便衣在农贸市场上溜达,碰上一对儿吵架的,一方是卖西瓜的,另一方是买西瓜的。买西瓜的向卖主索要发票,卖西瓜的说:“你自己去市场办公室开去,一共是120斤。”

  买西瓜的急了:“明明是110斤,怎么成了120斤了?”

  卖西瓜的说:“废话,发票不是钱吗?得上4.7%的税。”

  买西瓜的说:“西瓜价钱里包括税钱了。”

  卖西瓜的说:“有几个买西瓜开发票的?根本就没算税。要不这么着吧,8毛一斤,给你算9毛5,多出来的是你的。”

  买西瓜的说:“我是给公家食堂买西瓜,这不是让我占公家便宜吗?”

  卖西瓜的原地转了个圈儿,点着买西瓜的鼻子道:“你脑子进水啦?你有病啊?公家的便宜是不占白不占,公家不吃亏我就得吃亏,你凭什么让我吃亏呀?公家不是我们家的。”

  这时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指责买西瓜的,这个道:“你这人是病得不轻,给公家买东西还较什么真啊?公家不吃西瓜,公家的人才吃西瓜呢。”

  另一个说:“买西瓜还开发票?打张白条不就得啦?给他打张白条,现在流行白条。有本事吃西瓜就吃,你们没本事吃就啃自己手指头。”

  还有人说:“就是多开出十几块钱,你们单位还能倒闭吗?单位头头是你姨父吗?”

  买西瓜的是个老实头,被大家挤兑得一个劲冒汗,连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老景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认识这个买西瓜的,这家伙叫菜仁,是公安局食堂的管理人员,专门负责采购。老景平时总能看见他开着辆小货车,出出进进,却从没说过话。今天他决定出面,给同事主持主持正义。

  老景怒气冲冲地站出来,向卖西瓜的亮出工作证,怒道:“我是公安局的。”他指着菜仁,“他也是公安局的。西瓜该怎么卖就怎么卖,不许胡搅蛮缠。”

  老景凭的是经验主义,他在外地的时候,只要一亮出工作证来,什么事都好办了。当然老景从来是秉公执法,不徇私情的,公安局工作证的威力的确可以震慑人心。但他忘了,现在自己是身在北京,这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城市。北京人见过玩儿水门的尼克松,见过搞星球大战的里根,见过狠揍萨达姆的老布什,见过和温什么什么鸡有一腿的克林顿,你一个小小的警察又算得了什么呀?果然,卖西瓜的大老板急眼了。他狞笑着道:“公安局?你公安局的又怎么了?谁买西瓜都得给钱,你什么意思啊?老少爷们儿你们看见没有,公安局买西瓜要不给钱啦?有他们这样的没有啊?”

  老景是万万没想到,他这一露面就像捅了马蜂窝,周围立刻冲上来三十多人,众人群情激昂,摩拳擦掌,纷纷叫道:

  “谁敢不给钱?谁敢?”

  “公安局怎么了,公安局也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敢不给钱,姥姥!”

  老景也急了,举着工作证嚷嚷道:“谁说不给钱啦,谁说的?”

  菜仁一把抱住卖西瓜的:“大哥,我不要发票了,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卖西瓜的老板不依不饶:“我告诉你说,少拿公安局吓唬人,我舅舅他表哥就是分局的局长,怎么着啊?在北京街面上混的,谁没几个三亲俩厚的?屎壳郎爬城门,你少跟我充大冒钉。”

  菜仁道:“他是刚从外地调来的,他不懂。”

  “我看他也不懂,他就是个外地老冒。”卖西瓜的满脸蔑视,指着老景的鼻子道,“你知道什么呀你?我要是找人投诉你,我一口气能找出二十个来,只要投诉你三次,你就得把这身衣服脱下来。”

  老景怒道:“你是无赖,你要是犯到我手里……”

  卖西瓜的一挺胸脯:“你敢打我吗,当着大家伙的面你打我一个试试,你不打你都不是好样的。”

  老景下意识地在腰里摸了一把,但没敢。菜仁看出来了,揪着老景道:“走,走,走,中午不吃西瓜了,咱吃西红柿。”

  二人好不容易从人群里钻出来,老景怒道:“这群刁民!北京人怎么这样啊?就欠整治他们。”

  菜仁苦笑道:“你刚来北京,千万别惹事。”

  老景不解道:“他们什么素质啊?要发票他们就刁难人……”

  菜仁继续笑着:“怪我,怪我,我事先没说清楚,要是再说几句好听的,他就给啦。原先我去超市买水果,超市的发票好开。可超市的东西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了,买回去一看才知道是烂的,烂东西还特别贵。所以我想在摊儿上试试,没想到这开发票又成问题了。”

  老景道:“北京不是首善之区吗?小贩怎么都跟流氓似的?”

  “北京人就是这样,你穷啊他就可怜你,你穷但是硬充大爷的话他就瞧不起你了。你要是有钱有势力的,他就得变着法恶心你。现在讲法制了,你还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

  老景也笑了:“你这人脾气不错呀。”

  菜仁回头看了一眼:“我练出来了,早就练出来了。”

  老景和菜仁就这么认识了,他在北京没朋友,便经常找菜仁喝酒。

  有一次菜仁在小酒馆里告诉他:“我以前也认识一个姓老的,你是第二个。”老景知道自己这个姓氏非常少见,于是询问另一个人的状况。菜仁说:“那小伙子的人品没的挑了,他曾经借了我几百块钱,我以为是打了水漂了。可人家过了半个月就给我汇回来了。后来是每隔几个月就寄几个纪念品来,那是情谊啊。”老景认为他是贪图人家的东西,菜仁却道:“我也不是想要人家的东西,可我没办法还给他,我连他的地址都不知道。咱主要是觉得那个人特有信用,这年头有信用的人不多。”

  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老景发现菜仁有个幸福的三口之家,媳妇下岗了,但她自强不息,如今在一家医院当护工呢。女儿刚十七,正在上高中,据说成绩在班里能排上前几名,而且还有艺术专长,保证能考上所好学校。菜仁本人是个退伍军人,曾经去海南做过生意却赔了个精光,不得不通过朋友介绍到公安局管食堂工作,算是临时工。菜仁是大家公认的好人,他有句著名的口头禅:“人都是一分为二的,再坏的人也有好的一面。”正是基于这种理念,菜仁从来不和人吵嘴,也从不与人争斗,什么利益啊,待遇啊,全不放在心上。菜仁经常说的是:“咳,就那么回事。”他在公安局干了五六年了,别人为他转正的事向上头打了几次报告,可上头没有答复,菜仁也懒得找朋友疏通,他嫌麻烦。菜仁的理论很简单:命里有的,自己找上来,命里没有的,就是瞎折腾。

  光阴荏苒,转眼过了两年,老景又破了很多案子,在北京警界俨然是小有名气了。但他在内心深处一直关注着老四海,奇怪的是这两年再没有老四海作案的线索了,曾经专骗黑老大的传奇骗子好像人间蒸发了。老景琢磨着,这小子难道是金盆洗手了?他真不干了,那还真不好找了。

  2000年年底,老景碰上了一伙洗钱的人。

  案子的起因简直是太滑稽了,原来有个电视剧摄制组正在拍摄时,制片主任和制片人闹了矛盾,打起来了,原因是费用报销的问题。二人在拍摄现场动的手,打得像两个血葫芦,剧组工作人员怕出人命,便报了警。老景赶到现场时,二人还在玩命呢,桌子、椅子满天飞。老景心道:幸亏这两人手里没枪,有枪的话他们保证会把对方打成筛子。老景不由分说,将二人全抓了起来,可一经审问竟问出个大案子来。

  制片主任一脑门子委屈,他责骂制片人是厚此薄彼,不是个好玩意儿,自己花500元租了块场地,他嫌贵。而制片人本人却经常拿着大把大把的发票到剧组报销,有时候一天打出租就能打出三千块钱去。这个戏是没法拍下去了,这是没把我们搞艺术的当人看呀。

  老景非常警觉,一听这话就知道里面大有文章。在北京市内打出租一天能打出三千块钱来?那是什么车呀?租一辆奔驰一天才两千块钱。老景是职业警察,非常敏感,提审制片人时他便多了好几个心眼。不出老景所料,没问几句,制片人就尿裤子了,全说了。原来这一部二百万投资就能拿下来的低成本电视剧,拍了十集就已经花了六百万了。老景马上断定,这是某些人在利用拍电视剧洗钱。于是他顺藤摸瓜,竟然把陕西的一个贪官揪了出来。

  贪官是前年从汉中地区的一个贫困县里破格提拔上来的。不知道这小子用的什么手段,两年中竟敛财上千万元。由于钱太多了,他担心被查出来,于是听信了制片人的花言巧语,要通过拍摄电视剧把黑钱变成白钱,所以就出现了一天打出租打出三千块的故事。老景查清底细,便通知了当地纪检部门和检察院,没过两个月,还真把这小子抓起来了。为了这事,老景特地去了几趟西安,亲眼见了见那位曾经自称当代大禹的家伙。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大禹”知道自己完蛋了,便供出了一串官员,其中还包括一个大骗子。

  老景一听就傻了,那家伙保证是老四海,绝对错不了。虽然骗子手上没有葫芦胎记,但他说自己姓老,他所用的身份证,也是广州的一次行骗中用过的。“大禹”认为自己的堕落就是因为那个姓老的小子闹的。他把“大禹”骗了,害得“大禹”向朋友借了三十多万块。为了还账,他不得不变着法地生钱,结果越陷越深,到最后连钱的来路都记不清楚了。

  老景别提多愤怒了,这个老四海,骗一骗黑社会老大也就完了,居然还把一个干部直接扔水里去了。这个臭不要脸的骗子!

  “大禹”完了,被判了个死缓,而且终生被剥夺了政治权力,而老四海依然逍遥法外。老景心道:我是个射雕英雄啊,倒在我手里的歹徒、贪官、流氓不计其数啊,怎么就收拾不了一个老四海呢?他不过是只麻雀啊!

  回到北京后,老景找菜仁喝了一顿大酒,他讲了当代大禹的故事却并没提老四海的名字。菜仁听完后,挠着脑袋说:“都可以理解,一个想升官,一个想发财,这叫不谋而合。”

  老景气呼呼地说:“你还有没有一点立场了?一个是人见是人恨的骗子,一个是十恶不赦的贪官,你还说都能理解?”

  菜仁道:“不理解又能怎么样啊?什么年代都有贪官,什么年代都有骗子。一分为二地看嘛,这两人还是可以的,贪官受贿来的钱都是大老板的,骗子嘛也没有骗普通老百姓。”

  老景无可奈何地说:“谁都不能骗,我们的目标是大同社会,法律的目的就是要灭绝这种人渣。”

  菜仁道:“有一本书上说,社会进程永远是财富再分配的过程,骗局也是再分配的手段。社会是不是大同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什么主义都是人的主义,人的欲望决定这社会的性质。”

  老景仔细想了想,觉得菜仁这话有点似是而非:“人人都想当骗子,那就是骗子社会啦?人人都想当贪官,就成贪官社会啦?你什么意思啊?”

  菜仁叹息道:“报纸上说现在是消费社会,消费社会就是钱的主义,钱的主义就是大家伙都变着法地想捞钱。所以当今的中国一半人想当贪官,另一半人想当骗子,反正是能进钱就行。”

  老景点着自己的胸脯说:“我不想当贪官,也不想当骗子,我要把这两种人赶尽杀绝。”

  此时菜仁的老婆方惠说话了:“你是例外,你们俩都是例外。”

  方惠的确是个非常贤惠的女人,刚四十初头,据说在医院里能同时照顾两个病人,护士们都把她当成了大救星。老景曾经拿方惠和自己的老婆做过对比,自己的老婆也很贤惠,她们唯一的区别是,老婆盼着自己出人头地,而方惠却一心想和菜仁画一幅当代织耕图。他对这女人有一点敬畏。

  听方惠这么一说,老景有点不好意思了。“大嫂,我和菜仁不一样,他老是一分为二,可我觉得这社会没有二,就是一,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法律呀,一切由法律说了算。”

  方惠笑道:“你们这些男人,总想把世界分成多少块,其实世界就是世界,用不着你们分。”

  老景歪着脑袋不说话了,这两口子的思路都很奇怪呀。

  孔老二是个很不开眼的小老头,他曾经对着一条小河沟子感慨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结果小河沟子居然出了大名。是啊,东部的河流即使再弱小,也终将汇入大海,每滴水都会有自己的归宿。

  离开青海,老四海便去了新疆,有一次他站在塔里木河边发出了由衷的感慨,那不是河,那是一条从雪山顶端奔流而下的狂野猛兽,它劈开雪山的胸膛,冲破戈壁的合围,留下一串串珍珠般的绿洲,张牙舞爪地扑向茫茫沙漠。它无所不能,它强壮无比,它威猛得像一头生着两只阳具的男人。但这头猛兽的归宿是一头栽倒在沙丘里,无声无息地暴毙!不要说海了,它连个像样的湖都没看见。看似张扬,实则悲哀呀。

  现在老四海觉得自己就是这条河,一路制造灿烂,却不知道将魂归何处。

  老四海到新疆来的确是为了散心,一连几个月里他都在东游西逛。老四海最先是到达了乌鲁木齐,游览了天池、吐鲁番和交河古城。然后他一路北上,从奎屯进入魔鬼城,最后到达哈纳斯。

  在魔鬼城时,老四海险些把自己当成魔鬼。到魔鬼城那天气温足有四十多度,刚刚进入那无数石头山丘堆砌的城堡,老四海就傻眼了。我的天!紫色的山丘,红色的山丘,黄色的山丘,粉色的,蓝色的,玫瑰色的,先是眼花了。然后他就发现这彻地的山丘是飘飘荡荡、忽忽悠悠,转来转去,忽远忽近,这些山似乎是活生生的。老四海低头看看自己,两只脚一动不动地扎在土窝,身上都是灰尘。山丘都是活的,自己却是个死物。那天要不是向导强行把他拉出来,老四海没准就精神分裂了。

  后来向导说:魔鬼城就是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咱们还是去哈纳斯吧,哈纳斯的风景好。于是老四海便去了哈纳斯。

  哈纳斯是一片童话般的水域。

  一条优雅、修长的高山湖夹在两座峰峦之间,南北长十公里,东西宽却不到一公里。山

  上全是冰雪、森林和草原,湖面则是地球上最大的颜料盒,五颜六色、缤纷如幻。

  据说颜料盒里有水怪,已经闹腾了几百年了。老四海欺骗当地渔民说,自己破产了,是为了躲债才跑到新疆来。他恳求渔民收留他,好心的渔民便让他上了船,就这样老四海过了几个月的渔民生活,而且一分钱都没花。

  哈纳斯的生活还停留在十七世纪,晚上睡草铺,白天去捕鱼,连电灯都没有,真是舒服。

  老四海一心要抓个水怪,他曾经驾着小船深入湖心几公里,一呆就是半天。哈纳斯的水真蓝,如孩子清澈淡蓝的眼睛,深邃无边。老四海曾久久凝望着湖水,好几次都产生了虚幻感。此时他心里想的是,干脆让水怪把我抓起来吧,我们俩对着骗,看看谁的智商更高些。后来渔民觉得他不大对劲,担心他自杀,便拒绝老四海再上船了。

  老四海觉得无聊,只好返身南下,回到乌鲁木齐。然后转道西南,于是便到了阿克苏的托海,于是便见到了塔里木河。

  老四海向河里撒了一泡尿,算是了结了这段梦游,他准备工作了。

  一想到工作,他马上会联想起老景,你小子不是一直想抓我吗?你不是一心想当个好警察吗?那咱们就走着瞧,你总不能跑到新疆来,跑进大沙漠里来抓我吧?我老四海现在要做石油生意了,大西部是大有作为呀。

  老四海在西北地区流窜了两年多,一件大事都没做成,小事倒是做了几件,根本不值得记述。

  比如他曾经对一个兰州老板说:敦煌壁画要维修了,政府说:谁出钱维修,就把洞的名字改成他的名字。老板要名垂宇宙,便欣然出资了,老四海白捞了几万块。

  比如他在银川扮成考古学家,遍请银川名流,开了个内部招待会。号称是召集共同发掘西夏王李元昊的陵墓,希望实业家们扶持宁夏脆弱的考古事业,并许诺将发掘后旅游的权益拱手相让。在会上他讲起当代考古学家的艰难处境,讲到动情处是声泪俱下,心酸欲碎。结果还真有几个老板被他感动了,纷纷解囊相助。钱一到手,老四海扭脸就跑到库尔勒了。

  如今老四海觉得手里的钱差不多了,弟弟上学也应该不用自己操心了,但是凭这些钱去东南亚,还是不大牢稳。他琢磨着再干一笔大的,然后就可以跑了。但全国这三十几个省市里,老四海几乎全骗到了,下一站去哪儿呢?最后他想到了北京,北京的事业有待开掘。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啊!”

  老四海知道,全中国的钱都在北京呢,北京的有钱人也应该是最多的。想到北京,老四海不自觉地就想到了自己的大学时代,想到了花儿,还想到了菜仁。大学是不会倒闭的,花儿是恨自己的,只有菜仁还可以利用。这家伙在海南赔钱了,在北京又混得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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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十章:一山二贼


     
 
  八月份的库尔勒简直太热了,太阳就像挂在头顶的一枚500瓦大灯泡,烤得人头晕脑涨的。

  去机场时,老四海将一块湿毛巾顶在头上。出租车司机建议道:“你顶在头上不管用,应该把毛巾捂在鼻子上。”老四海这么做了,果然肺管子里好受了些。司机问他去哪里?老四海说要去北京。司机满脸向往地说:“我这一辈子就想去一趟北京,可听说北京的一只鸭子就168块呀,太贵了,不敢去。”老四海笑着说:“没错,北京的鸭子是168,可北京的鸡才150。”司机明白鸡的含义,大惑不解道:“不对呀!在我们库尔勒,找一个小姐还要300元呢,北京的小姐比库尔勒还便宜?”老四海说:“在库尔勒找小姐属于高消费,在北京找小姐是日常消费,所以就便宜了。”司机拍着脑门道:“我明白了,北京的确是比我们库尔勒发达呀,至少领先十年了。”老四海点头道:“对,鸡便宜了,可别的就贵了。所以一般人不要去北京。”

  在飞机上,老四海拿出两张名片来,一张是理查的,他没想好是不是该去看看理查,那老头子不会对自己有看法了吧?另一张是几年前在海南的沙滩上,菜仁亲手给他的。老四海的脑子一刻也没有停止转动,他知道凭自己几年来的铺垫,菜仁保证会把自己当成好人的,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对待他。老四海是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好人的,他认为人无法以好坏区分,是以强弱划分的,世界上只有强人和弱人。至于菜仁嘛,即使他以前想做好人,现在也很难说了。最后他打定主意,如果菜仁混好了,就坑他一下,如果菜仁比在海南时的状况还要凄惨,就帮他一把。至于其他的北京人则是能骗就骗,一个也不能放过。

  库尔勒开往北京的班机都是落在南苑机场的,老四海无数次从北京路过,却从来没到过南苑一带。

  从机场出来,老四海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大片的黑车。可笑的是虽然是黑车,竟然都安装着计价器呢,黑得很正规。老四海明白,既然黑车泛滥,那么正经出租车就很少来这一带了。

  于是他上了一辆黑车,询问去天坛北门要多少钱。司机立刻面有难色,嘟囔着说:“已经进了二环路啦!”

  老四海道:“正经市区不就是在二环路里面吗?”

  司机一个劲点头:“您说的没错,可我们黑车一进三环路就有危险了,路上有稽查的。”

  老四海道:“怕什么,你就说我是你表哥,我叫曹雪芹。”

  司机大惊道:“我姑妈他们家就是姓曹,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四海扑哧一声,大鼻涕喷到下巴上了。

  司机不敢走大路,带着老四海拼了命地钻胡同,这回他是大开眼界了。

  从南苑到南三环有一大片贫民窟,全是鸽笼般的小平房,方圆足有几公里。黑车在迷宫一样的小胡同里钻来钻去,不时地躲避着到处乱跑的脏孩子、泥坑和垃圾堆。老四海不得不将窗户关得严严的,外面的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除了厕所阴冷的臊臭就是烂西瓜皮的嗖味儿。现在是中午,天太热了,老四海看到有个自来水边挤了一群纳凉的人,大家几乎都光着膀子。有人在水龙头上接了根橡皮管,然后向高空喷去,胡同里居然玩儿出个人工降雨,也算空调吧。

  老四海觉得这地方不见得比小县城强啊,难道这就是伟大首都吗?他问司机道:“这些人都是北京人吗?”

  司机笑道:“大部分都是,我们家也住在这一带,可我们家比他们强多了,我们家里有空调。”

  黑车开进三环路,周边的情况总算好了些。

  路上,老四海问:“北京有好几万辆出租车,为什么要开黑车呢?”

  司机怒道:“您是不知道,开夏利一个月的份儿钱就是4300块,再加上油钱、保险、维修,那得多少钱啊?他奶奶的,现在一辆夏利才三万多块,您说,出租公司得赚多少钱?暴利呀!我以前就是开正规出租的,一天跑十二个钟头,一个月跑全活儿,一天不歇,也就挣两千多块钱。您知道孩子上学就得花多少吗?都他妈黑了心了,不开黑车行吗?”

  “你们可以向管理局反映啊。”老四海道。

  司机冷笑道:“管理局是谁的买卖?他们是出租公司的买卖。谁给他们交管理费呀,出租公司!所以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哥俩娶一个媳妇都不见外。我们就是芝麻,他们要合着伙从我们身上榨出香油来。您想想,油椎能帮着芝麻说话吗?”

  老四海有点儿失望了,北京的金山上总不会都是瓦块吧?看这形势,菜仁是不大可能发家致富的。

  此时黑车已经绕过天坛东门了,司机说:“再拐个弯就到天坛北门了,您的具体位置在哪儿?”

  老四海说:“金鱼池。”

  司机点头道:“知道了,就是那片经济适用房吧,前两年刚盖好的,看着可气派啦。”

  老四海没说话,他在记忆中搜索着菜仁的模样。已经好几年没见了,自己还能认出他来吗?他还能认出自己来吗?

  黑车在一片淡蓝色的楼群前停下了,老四海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楼群崭新,大楼之间全是草坪,很多楼的顶层都是带着阁楼的,看样子这片住宅区还算不错。他拨通了菜仁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的,一听他是老四海,立刻热情地说:“菜仁不在家,我接你吧。”

  老四海在楼群外等候,不一会儿就看见有个围着条围裙的女人,老远地跑了过来。老四海忽然感伤起来,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围围裙的女人。在他的印象中,女人都是花枝招展的小姐。

  圣经里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老四海清楚,任何女人都是旧派女人,任何男子都是半衰老头,人间的事永远是循环往复,无始无终的。至于善恶正邪的概念,也仅仅是弱者的救命稻草。

  就拿女人来说吧,按门类划分无非是荡妇、小妖精、妓女、老太太和主妇。荡妇是结了婚而不安分的,小妖精是没结婚就不安分了,妓女是无论已婚、未婚都不会安分,是天生的一群。老太太吗,早年或许安分或许不安分,反正现在是想不安分也不成了,只有主妇是安分的,但她们又失去了做女人的快乐。这种划分从来都是有效的,三千年前,三千年后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但终归来说,女人必将走向旧派,无论是哪一种。

  老四海这些年来,前三类的女人接触得太多了,所以忽略了主妇和老太太的存在。今天看到方惠这个典型的主妇,多少有点儿无法适应了。

  方惠热情地将老四海领到家中,将他按在一张最舒适的椅子里,然后便手忙脚乱地准备拖鞋,递毛巾,沏茶倒水,问寒问暖。老四海只得傻乎乎地叫嚷着:“您别忙啦,您别忙啦。”

  方惠道:“菜仁都说了你好几年了,这回终于到北京了,菜仁啊是天天念叨你。”

  老四海笑道:“是夸他自己勇敢吧?”

  方惠也笑了:“他这人啊,老想着救别人,什么时候能把自己救了就好啦。”

  老四海心思一转,立刻就明白了,估计菜仁是混得不怎么样。此时他开动眼珠,目光如两只生了脚的虫子,拐弯抹角地爬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这是个崭新的两居室住宅,房间不大却是南北通透的,客厅也在朝阳的方向。现在是中午时分,老四海正舒舒坦坦地沐浴在阳光下的沙发里,几秒钟的功夫就有点恍惚了,他不得不强忍着。忽然老四海放出去的两只小虫子被捕获了,墙角里爬出一条细细的黑线,它弯弯曲曲地爬向房顶,走到半路竟突然衰竭了。在衰竭之前,黑线抓住了老四海的眼睛。

  方惠将一杯滚烫的花茶放在老四海面前,抱歉地说:“茶不好,将就喝吧。”此时她注意到了老四海的视线,笑道:“你的眼睛真尖,一眼就看出来啦?”

  老四海指着黑线道:“不是视觉艺术吧?”

  方惠笑道:“什么艺术啊?我们家人就我闺女还有点艺术。哎,墙裂口子了,已经报修了,可物业太忙,还没来得及修呢。”

  老四海的手指在空中一转:“这不是新房子吗?”

  方惠变魔法般地将两根香蕉塞到老四海手里,无所谓地说:“我们家以前就住在这一带,危房改造把我们家给改造了。这是经济适用房,我们是回迁户,不回来就得住到远郊区,没办法。唉,在北京,能有套房子住就算不错啦。”

  老四海苦笑道:“经济适用房也应该适合人住啊,一住进来就裂口子,那是——那是——”

  “那是破烂儿,对吧。”方惠知道客人不好意思直接说,干脆把话挑明了。“谁让咱们没钱呢?经济适用房就是给我们穷人住的,反正也塌不了。我告诉你,就这种破房子,我们回迁的时候还花了好几万块呢。”方惠看到老四海面有怒色,赶紧开解道,“不错啦,已经不错啦。前面那座楼刚入住的时候,有一家的阳台差点掉下来。我们家的房子只是裂了道口子,绝对算质量好的。”

  老四海知道,再说什么也是白搭,于是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菜仁呢?他上班啦?”

  方惠微笑着说:“他一听说你要来北京,简直高兴死啦。两点钟下班,马上就回来。”

  正说着,门开了。菜仁挥舞着五六个大包小包,兴冲冲出现在门口。老四海和方惠都站了起来。

  菜仁大笑道:“好几年了,你小子总算是露面啦。”老四海刚要说什么,菜仁却举着塑料袋嚷嚷道:“老婆,快去做菜。天福号的肘子,六必居的酱菜,天外天的鸭架子,鸭架子熬汤,稍微加点儿奶。对了,这儿还有两样半成品,是我从食堂拿回来的。老婆,快去炒菜。四海呀,按说我应该早早地就回来,可我一个同事去农村挂职锻炼。我送他,就晚了。对了,我那同事也姓老,和你一样。”

  老四海笑道:“保证不是我兄弟,姓老可不止我一家。”

  菜仁道:“那是。”

  方惠接过塑料袋,正要进厨房。老四海赶紧道:“菜大哥,我在飞机上已经吃过啦,肚子还不饿呢。”

  菜仁道:“我坐过飞机,飞机上的饭是人吃的吗?”

  方惠拎着塑料袋进厨房了,菜仁走到老四海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十几眼,然后照着老四海的胸口上便是一拳。“行,真挺结实的,这几年你小子的变化不大,我可是有点老了。”

  老四海笑道:“你虽然比我大十来岁,可我觉得你保证能活到我后面去,你有福相啊。”

  “胡说,你会死在我前面?”

  此时方惠在厨房里喊道:“都说他有福相,可我就是没觉出来,他的福都跑到哪儿去了?”

  “菜仁同志将来肯定是大富大贵的。我这人不行,操心太多,身体的底子也不好,我爹才活了四十五。”老四海道。

  菜仁忽然严肃起来:“没错,你要是老跟黑社会打交道,就是早晚的事。”

  老四海哈哈笑起来:“瞧把你吓的,兄弟现在不和他们玩儿啦,我现在走正道儿了。嘿嘿,咱是文化人,你看看这个。”说着,老四海解开自己的背包,拿出一本书来。“这是我写的,在南方卖得挺好,多少挣了点钱。”

  “你写的?”菜仁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颤巍巍地捧着书:“这本书真是你写的?”老四海点头。菜仁勉强咽了几口唾沫:“我的天!你都写书啦,我还是头一次认识写书的人,作家是我的朋友啊!这真是,真是想不到啊。”

  老四海立刻在脸上布置了一层谦虚。“写书无非是一种挣钱的手段,我这是开发剩余价值呢。”

  “我倒想开发剩余价值呢,我没有,我写不出来。”说着菜仁捧着书,飞快冲进厨房,冲着方惠的耳朵大叫道:“老婆,老四海写书啦,老四海当作家啦,咱们家来了个作家。”方惠也是异常惊讶,但远没有菜仁兴奋:“是吗?怪不得方竹说他不是一般人呢,还真不是一般人。”

  老四海觉得脸皮迅速膨胀起来,毛细血管的尖端眼看就要破皮而出了。他不仅脸上火烧火燎的,连脖子都烫手了,到后来两条胳膊都无缘无故地痒痒起来,想抓却又不好意思。

  这本书真是老四海做的,但不是他写的。前年老四海在乌鲁木齐的一个书摊中发现了一本市井小说《一不留神》,作者是庸人,内容是一个骗子破坏军婚的故事。老四海觉得小说写得还可以,但从没听说过作者的名字。后来他在各种媒体上搜寻作者和这本书的消息,却发现作者和作品都没什么名气,这种作品大多是要被淹没的,于是他便萌生了假冒作家的念头。老四海这辈子拥有过无数个身份,显赫的、富贵的、威严的、和蔼可亲的、人面兽心的、却唯独没做过文化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文化水准在中国的众多骗子中至少可以排到前三名,至于智力水平绝对是第一的。老四海从来是想干就干,于是找了个录入员,将小说内容全部输入电脑,然后又在当地找了家小印刷厂。排版、出片、印刷、装桢,一通忙活,老四海竟摸清了印刷业的内幕。

  花钱可使鬼神,何况人乎!一个月后,他就拿到了二百本装祯精美的小说,内容是庸人的《一不留神》,书名则换成了《不是我不小心》,作者名字虽然还是庸人,但照片却堂堂正正地变成了老四海。这种书就是地下图书,是盗版的一种,但由于一切都是冠冕堂皇的,估计连业内人士都很难分出真伪来(除非是去出版社查书刊号)。

  老四海自费印书并不是为了卖钱,他是要赢得一个荣耀的身份。书印出来后他曾经对天发誓,万一碰上了作者,就给他二百本书的版税,算是补偿吧。北京是中国的文化中心,文化人比废酒瓶子还多,很难分辩出真假来。而且北京人特崇尚文化,吃饭时大多把文化人排在正座上。很多额外的机会往往会首先光顾文化人,比如饭局,比如场面,比如艳遇。所以这次来北京前,老四海就拿定主意了,一定要以作家身份出现。

  今天的情景是老四海万万没想到的,在菜仁夫妇面前说瞎话,居然会脸红?好在他心理素质不错,而且早就摸透了说瞎话的规律。说瞎话就是这样,说呀说的也就习惯了。

  菜仁捧着小说从厨房里跑出来,兴奋得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儿。“好啊,好!年轻有为啊,你终于走到正道了,我终于认识一个作家了。今天晚上我不看电视了,读书,我一口气就能看完喽。”

  此时方惠已经摆上了一桌子菜,叫道:“别看了,先吃吧。”

  菜仁抄起一瓶二锅头:“兄弟,下午我没事,咱俩来个一醉方休。李白斗酒诗百篇,你也让我们开开眼。”

  老四海马上摆手道:“菜大哥,那是李白,我要是喝了一斗酒啊,我就该满地找眼珠子啦。”

  菜仁和方惠同时笑起来,方惠道:“这小伙子有点像北京人。”

  老四海说:“我在北京上的大学。”

  菜仁腆着胸脯道:“中国的文化人没有不受北京影响的,全中国就我们北京人有文化。来,喝!”说着,他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后又给自己斟上了。老四海只得跟着喝,菜仁兴致高昂地盯着他把最后一滴酒抹在舌头上,然后拉着老四海的手道:“你是不知道,那年我在海南混惨了,把家底全混出去了。我本来以为在海南碰上的全是坏人呢,没想到,居然认识了一个老四海。”

  老四海的心脏体积瞬间就扩张了一倍,而心跳速度则放慢了三倍。他是真紧张啊!你菜仁碰上的那几个坏人,能有谁比我还坏呀?你菜仁好歹也活了四十多岁了,怎么就看不出我老四海是个骗子呢?

  菜仁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道:“这年头借给别人几百块钱,居然能还回来,奇迹呀!哈哈,你还隔三差五地给我寄东西,我们全家心里都特别不落忍。”

  方惠也道:“你真是,上回你从杭州寄来的围巾是真丝的。我在商店一问呀,四百多块呢,真是,真是……”

  老四海已经想不起那件事了,他摆着手道:“在杭州买丝绸便宜得很。”

  “你拉倒吧。”菜仁气得大喘了一口,又喝了一杯。“现在的东西越是在产地买越贵越容易是假的。头两年我去福建,想买点铁观音,全是好几百块一斤的。小孩唱歌,没谱啊。”

  老四海只得说:“菜大哥救过我一条命,送点纪念品算什么?”

  方惠呵呵了几声:“你菜大哥救的人多了,在海南把他骗得精光的人就是被他救过的人。”

  老四海摸不着路数了,难道菜仁是救人专业户吗?想着想着他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菜仁笑道:“差不多,的确是干过救人专业户。”老四海更是一头雾水了,菜仁只好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原来他当过兵。

  菜仁曾经在农村插队几年,后来军队招兵,他便去了。结果这兵一当就是整整七年。菜仁是卫生兵,死人救不活,但半死的人到他手里就有救了。由于当兵时日太久了,他差一点把娶媳妇的大事给耽误了。对越战争时,菜仁曾经挺进到广西前线,正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在老山前线打过仗,在猫儿洞里过过冬,裤裆里生过大烂蛆,陪着大蟒蛇睡过觉。八三年时才被放回北京,据说菜仁刚刚回城的那段时间里,总是习惯性地随地大小便,常常被人当成流氓。

  卫生兵在战场上的职责当然是救人,据说菜仁从火线上背下来的伤员少说也有几百人,其中一半多死了,活下来的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救命恩人。

  说到这儿菜仁忽然问老四海道:“你见过死人吗?”

  老四海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死人是件挺稀罕的事。老爹倒是死了,可回家时他已经在棺材里躺着了。电视里倒经常有死人的画面,估计都是假的。最后老四海颇有点难为情地说:“没见过。”

  菜仁叹息着说:“应该见一见。只有见过死人,才知道生命的价值。我是见过啦,见得太多了。有一回越南人打冲锋,我们就躲在洞里喊炮兵。越南人冲上来二百多个,炮兵一口气就打了两千多发炮弹,结果是胳膊、大腿满天飞,树杈上挂着半个脑袋。后来我觉得脖子上痒痒,一伸手就摸出一个耳朵来。我这心里呀别提多难受了,都是两肩膀顶一个脑袋呀,何苦呢?折腾什么呀?人和人能有多大的仇啊?唉,都打成这样了,可我们洞有个东北兵就跟跳大神似的,又蹦又跳又叫好还号称要火线立功,弄得我心里呀是没着没落的,就像一口气喝了两瓶子醋似的。”

  “你不是说见过死人就知道生命的价值了吗?”老四海犀利地抓住菜仁言语间的漏洞,难道跳个大神就意味着通晓生命价值了吗?

  菜仁显然没想过这个环节,张着嘴愣了一会儿。“是啊,应该是这样的,我就是这样啊。从战场回来,我看见谁家的孩子都跟自己的孩子一样。”

  老四海笑道:“那是你,有些人见了死人,心肠就软了,但那些叫好的人正相反。心肠软的人也许能成天使,心肠死硬的人就成了魔鬼。”

  菜仁忽然一拍大腿:“这话对呀!那东北小子就成魔鬼啦。”

  方惠望着老四海道:“在海南,把你菜大哥骗得精光的就是那个东北人,他也是菜仁从战场上背下来的。”

  老四海想起那个西安老者的话了,笑着道:“老人们说: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人和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有人天生就是坏蛋,有人天生就是好人,这跟是否见过死人没关系。”

  菜仁如梦方醒般地敲打着脑袋:“作家的思想就是敏锐,我要是早见到你就不至于——不对呀,你怎么能知道他天生就是坏蛋?他万一要是好人呢,你就是把人家冤枉了。再说了,谁骗别人也不是成心的,多数属于迫不得已,没准人家心里比咱们还难受呢。”

  老四海似乎碰上了外星人,他直勾勾地盯着菜仁,最终不得不相信这话也许就是菜仁的心里话。他琢磨着:菜仁不吃亏都新鲜了,自己骗人从来都是自觉自愿的,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后悔的,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老四海当然不能把自己的事当做范例,只好道:“加点小心总是没错的。”

  “四海的话没错。”方惠给了菜仁一巴掌,然后大大地叹了口气。“人家老四海比你岁数小,但是待人接物这方面可比你成熟多了。我一天到晚地提醒你,别把所有人都当成好人,别把心窝子都掏给人家,可你就是不听,老吃亏吧?”

  菜仁急道:“要是把谁都当成坏蛋,还怎么和别人来往啊?那也太——”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一着急又干掉了一杯二锅头。菜仁忽然攀住老四海的肩膀道:“不管别人怎么样,我认准了,你老弟是个好人,而且当时我就认为你不是个池中物,现在怎么样?一飞冲天了吧?”

  老四海笑着说:“不过是一本破小说。”

  菜仁拼命晃脑袋:“这叫著书立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啊,我们这些人死后是什么也留不下,你死了就不遗憾了,你在人间留下你的著作。”

  方惠又给了菜仁一巴掌,这回力道又加大了三成:“什么死了活了的?你们怎么一见面就谈这个呀?”

  老四海笑着说:“我菜大哥没把我当外人。”

  菜仁再次举起酒杯:“没错,我真是没把他当外人,来,咱们喝。”

  老四海也来了个一饮而尽。就这样,一瓶二锅头见底儿了,天还没黑第二瓶酒也完了。再之后,老四海和菜仁双双躺倒了,不管方惠怎么拉扯,他们像小孩子一样在地上耍赖,说什么也不起来。最后方惠只好找来棉被和枕头,让二人在客厅里睡了。

  阳光像一条神通广大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老四海的眼睛。

  他努力躲避,甚至想把脑袋缩到被子里去,但那滚烫的光线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最后他不得不把眼睛睁开了。但眼睛睁到一半,老四海就看到了比阳光更为刺目的东西,赶紧也把眼睛闭上了。之后他将世界改造成一条缝隙,努力地穿过睫毛,把那朦胧的遥远景象逐渐聚焦成一点。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俏生生地站在二人面前,似乎在等待话剧开场。老四海下意识地抬了抬腿,还好,菜仁还在身边躺着呢,而自己也算是衣冠齐整。

  姑娘感觉到老四海已经醒了。她叉着腰,探着身子,调皮地将面孔凑了过来。老四海只得彻底把眼睛睁开了,咧了咧嘴,算是笑了。姑娘眨着眼睛,悄声道:“你就是老四海,老叔叔吧?”

  老四海摸了摸下巴,为什么一定要姓“老”呢?听着可真别扭!以后改名的话才对,应该姓“少”才对,人称:大少!至少现在是无法否认的,老四海轻声道:“我就是。”

  姑娘指着自己的胸口,大声说:“我是方竹,久闻老四海大名,如雷贯耳,又炫又酷。对了,我还要谢谢你送我的东东呢。”

  “东东?”老四海眨巴着眼睛,什么是东东?难道是狗的小名吗?可自己并没有送他们家狗啊!

  方竹调皮地看了他一会儿,坏笑着说:“东东就是东西,就是礼物!”

  老四海勉强坐了起来:“礼物?有这事吗?”

  “你等着。”方竹嘿嘿一笑,转身跑进卧室,看样子是拿东西去了。老四海看看身边的菜仁,这家伙呼噜呼噜地还睡着呢。老四海早就估计到了,方竹就是菜仁和方惠的女儿,可她为什么姓方呢?看样子,方竹是随了方惠的姓。城人里大多是不注重姓氏的,正如乡下人不注重名字一样。他老四海是绝不能做这种事的,万一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姓老,这是我们家的根儿啊!

  此时方竹手里抱着个物件,三步两步地跑了出来,欢快地说:“老叔叔,这不是你的礼物吗?”

  老四海看到她手中举着一只泥塑马,立刻就想起来了。那是前两年他在宝鸡买的民间工艺品,无处打发便寄给菜仁了。他顺手接过来,掂量了几下。“我当是什么呢,不过是个破泥塑。”

  方竹不服气地瞪圆了眼睛:“一点都不破,它是艺术品,我靠它在区里的集邮展中拿了个二等奖呢。”

  老四海心道:这种破泥马在宝鸡满街都是,怎么会是艺术品呢?再说了,泥马和集邮展有什么关系?但方竹这么说总是有原因的,他担心露怯,用舌头顶住上牙膛,没敢出声。

  正如老四海所料,方竹没等他追问,便唧唧咯咯地唠叨起来。原来方竹曾经学过几年绘画,还颇有些艺术天分呢。现在正上高三呢,一心想报考工艺美院。同时这孩子还是个集邮爱好者,经常参加各种邮展,当然她的邮品都是大陆货色。虽然喜欢参与,但大多是无聊的看客。老四海的泥马是前年寄来的,方竹当时就认准了这是件艺术品,并且将全部泥马收在自己账下,还动不动地就向同学们显摆一番。但同学们基本上也跟老四海的想法差不多,只把它们当成几件破泥塑,方竹好不郁闷。

  偏巧去年是马年,生肖邮票一问世,方竹就跳了起来。原来新一轮马票上就是这种泥马的图案,造型、产地,甚至连工艺师的名字都一模一样。方竹欣喜若狂的,逢人就吹牛,所有的同学、老师,包括菜仁和方惠都不得不领教了她的嚣张气焰。恰巧区里又组织了一个集邮比赛,方竹便连同马票的名信片、首日封、邮票的四方联和泥马一同送去展览了。评委们从没想到还能看见泥塑马的实物,当下就给了方竹一个二等奖。此前菜仁一直认为老四海是个重信守诺的大好人,获奖后他又成了方竹嘴里颇有品位的艺术品鉴赏家。

  老四海听后是苦笑不已,本来以为树上只有几只毛毛虫,结果却打下一堆栗子来,真是天降美事。他不能像方竹一样张扬,谦虚地说:“我是凭感觉买的,没想到它能上了邮票。”

  “感觉就是艺术的生命啊!”方竹歪身坐在老四海身边,亲热地靠在他肩膀上。“我妈说,你现在是大作家了。作家也是艺术家,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是一脉相通的,你说呢?”

  老四海说:“应该是。”

  “那么你说,人类艺术中是视觉艺术更伟大还是语言艺术更伟大?”方竹满脸期待。

  “都伟大。听觉意识也不错。”老四海快笑出来了。这孩子明明是提出了关公战秦琼的问题,自己还挺美。

  “你滑头。”方竹竟噘起了小嘴。

  “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菜仁睁眼了,估计他早就听了一会儿了。菜仁浑身的不高兴,训斥道:“跟长辈说话一定要说‘您’。你这丫头,大早晨的就唠里唠叨,都快把人吵死啦。”

  方竹大叫:“我就知道您是装睡。”说着她一歪身子,整个人竟从老四海身上滚了过去,眨眼的功夫就坐到菜仁身边了。老四海“呕”了一声,差点被她压昏过去。方竹就跟没听见似的,揪着菜仁质问:“爸,我说得对不对?老叔叔保证是搞艺术的,只有搞艺术的人才能有这样的艺术鉴赏力。您当时是怎么说的?”

  菜仁不好意思地望着老四海,笑着说:“我说这东西,不当吃不当穿,就是哄小孩的。”

  老四海满心惭愧,他也是这么想的,嘴里道:“不过是个玩意儿。”

  “一看我爸爸就不懂。”方竹高傲地翘起鼻子。“你瞧人家老叔叔,又年轻又精神还特谦虚,本人是作家还懂艺术,真够IN的。”

  “印?印什么?”老四海脱口而出。

  “是英文的IN。”方竹噘起小嘴,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菜仁道:“就是时尚的意思,现在的孩子是人话不得人说。”

  方竹一把揪住菜仁的鼻子:“老爸,你骂人,你欠我一个道歉。”菜仁啊啊叫着,招呼老四海救人。老四海只得挪开,说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应该在人民内部解决。爷俩真真假假地对打起来,两床被子都飞到老四海身上了,他不得不率先逃进了卫生间。

  “有客人在,不许再闹了。”菜仁好不容易才从方竹的魔爪里逃出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妈呢?”

  方竹骤然垂下脸:“我妈夜里一点被医院叫走了。”

  “一点?”老四海正好从卫生间出来,听了这话,不禁大是奇怪,哪儿有夜里一点钟拉人家上班的?

  菜仁眉头紧锁:“我早就说过,不能干24小时的全陪,上个白班就完了。”

  方竹生气地说:“您老和我说有什么用?直接跟我妈说去。”

  菜仁看到老四海已经出来了,苦笑着说:“我这个老婆有点儿财迷,挣钱没够,满脑子危机感。”

  方竹狠狠地拧着自己的耳朵:“等我工作了,我就去挣大钱,我买个大耗斯,咱们一家人都不上班了。”

  “耗子?”老四海大张着嘴,耗子还用买吗?买只耗子就不用上班了,买只猫岂不就是天下大同啦?老四海知道这个词保证是另有含义,可自己却听不明白。他是个伟大的骗子,怎么突然间就落伍了。

  菜仁哎呀了一声:“就是联体别墅,他们叫耗斯。我问你——”他一把拉住方竹,“耗斯是什么呀?就是在家里耗着等死,耗死。你们别一天到晚地发明新词,好好学习,给我考上个好大学,将来的事就好办了。要是那样的话你爸爸就是耗着等死,也算值了。”

  “反正我妈是不能再去医院了。”说到这,方竹脸上竟然出现了悲愤的表情。

  老四海仔细一问才知道,方惠前几年下岗了,一直找不到工作。去年有人给介绍一个在医院当陪护的活儿,方惠要强,一心希望干出些门道来。于是应承了最难应付的24小时全程陪护,那真是没黑夜带白日呀,经常一走就是几个星期,跟出差一样。菜仁常常表示不解:他认为自己的工资不算太少,足够一家人糊口的。但方惠却比他考虑得长远,方竹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没钱行吗?自己在家里白吃了几年,现在总算找个活儿了,总算是不闲着了,不干,对得起谁呀。昨天晚上,老四海和菜仁都醉得人事不知了。夜里一点钟医院来了电话说:有个危重病人需要陪护。方惠抬腿就走了,估计现在还在医院呢。

  听到这儿,老四海又是一阵唏嘘,看来菜仁一家的日子挺艰难的。

  菜仁洗漱完毕,方竹也把客厅收拾好了。三人极为正式地坐在客厅里,方竹为大家准备了三杯牛奶。菜仁问老四海道:“四海,你这回来北京有什么具体打算?直接说,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保证帮忙。”

  老四海说:“有两件事还真要麻烦麻烦你,我想在北京租套房子,看看在首都能不能图个发展。当然了房租由我来出,你能不能帮我找套房子?”

  菜仁说:“好啊,搞文化的人就应该在北京混。我们家这片楼群里就有出租房子的,这事好办。”

  老四海接着道:“另外我还想去一趟全国慈善总会,以个人名义捐建一所希望小学。”

  菜仁和方竹吃惊地对望一眼,又同时抚了抚胸口。方竹嘴快:“老叔叔,捐一所希望小学要花不少钱呢,你是大款吗?”

  老四海笑道:“我不是大款,可我想为社会做点贡献。”说到这儿,他也觉得不好意思,竟然咳嗽起来。

  菜仁关心地说:“喝口牛奶,压一压,不会是夜里着凉了吧?”

  老四海说:“可能是最近烟抽多了,写作嘛,没办法。”

  众人点头,菜仁接着刚才的话题道:“你没开玩笑吧?真要捐希望小学?”

  老四海道:“这事能开玩笑吗?这是我来北京的目的之一。”

  菜仁打铁似的照老四海肩膀上狠狠拍了几掌:“兄弟,我真是没有看错你,你就是,你就是……”他歪着脑袋寻找合适的字眼。

  方竹又抢着道:“雷锋二世。”

  菜仁叫道:“对对对,雷锋二世,啊不对,你是雷锋的亲弟弟。”

  老四海当仁不让地说:“雷锋要是活到今天,还不见得会怎么样呢?人只有在物质刺激面前才能体现出真实的一面,雷锋见过什么呀?”

  菜仁想了想,笑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当年我爸爸就不大相信这种事。可不嘛!六十年代有什么呀?连个带鱼都得凭票买,两毛三一斤,倒是便宜,可一个月才供应一次。雷锋真是没见过什么。”

  方竹瞪着老四海道:“我要把你的事迹写成作文,让我们学校的那帮衰人都知道知道,他们什么都不是,他们没什么可骄傲的。”

  老四海只好说:“我也没什么可骄傲的,有些事是应该做的。”

  菜仁拍着胸脯说:“慈善总会的事你也放心,我帮你打听打听。干脆我直接带你去吧。”说着菜仁又给了老四海一巴掌。

  老四海惊天动地地咳嗽了一通,心里总算踏实了。

  房子的事很快就落实了,就在菜仁家旁边的一栋楼上,是个两居室。菜仁还利用自己在公安局工作的便利,帮老四海办了张北京的暂住证。老四海十几年来头一次拥有了合法证件,他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了。

  两天后老四海特地到东城的胡同区走了一趟,他想看看理查还在不在。但到了地方一打听,理查已经退休了,回英国了。老四海颇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这个老头人不错呀,可惜被自己利用还不知道呢。他后来到底想明白没有?不会一直糊涂下去吧?

  不久菜仁打听好了慈善总会的地址,又咨询了捐款手续。几天后,老四海从银行卡里取出十万块现金,然后约上了菜仁,二人赶往慈善总会。依照老四海的意思,直接叫辆出租就完了,又快又安全。菜仁自己舍不得花车钱,也不舍得让老四海出钱,死说活说地将他拉上了公共汽车。

  一上车,老四海就指着皮包说:“菜大哥,这东西要是丢了,山里的孩子们可就要接着受苦啦。”

  菜仁哈哈笑道:“放心吧,咱北京是首善之区,犯罪率之低在全国是排在前几位的。我公安局上班,我知道。”

  老四海无奈地说:“北京一样有抢劫的。”

  菜仁道:“有人的地方就有坏人,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告诉你,这几年北京治理得不错,你看看周围的变化多大呀,连六十年代拆掉的城门楼子都要重建了。嘿嘿,2008年的奥运会保证在咱北京开,没跑。”

  老四海只得笑了笑,他知道菜仁的心思比较简单,什么事都会朝好处想。其实这奥运会开不开,与普通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该吃肉的吃肉,该喝汤的喝汤,普通老百姓只能跟着看看热闹。

  菜仁脑子简单人却并不傻,笑着说:“开奥运会跟咱老百姓的关系可大了,你看看外面这天空。头几年北京脑袋上就跟顶着个大锅盖似的,乌烟瘴气的,你看这两年,蓝啦,空气多好啊。要是不申办奥运会,能治理成这样吗?”

  老四海仰脸看了看,天空的确是很蓝,蓝得有些残忍。他冷笑着说:“我在北京上大学那两年,北京的天比现在蓝多了。空气污染不是你我能污染的,谁污染的谁就应该治理。”

  “不开奥运会,能治理吗?”菜仁翻着眼珠,又想出一条,“修地铁,修公路,改善交通总是好事吧?”

  老四海哼哼着说:“人家汉城和北京的地铁是同时起步的,可到了前年,人家就修了二百多公里的地铁。北京这几十年里修了多少公里啊?啊?是不是早就应该修啊?”

  菜仁在脸上挠了几把,好久才道:“开奥运会能带动旅游,多来点外国人,大家就能挣钱啦,那是就业机会呀。”

  老四海几乎在冷笑了:“对,多来几个外国人,把中国的女人全娶走了。咱中国本来就男人多女人少,往后啊这光棍就更多了。”

  菜仁照自己脑门上敲了几下:“哎呀,你怎么什么事都往坏处想啊?事情有坏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应该一分为二地看嘛,现在咱们的日子就算是不错啦。比压缩定量的时候强不强,你年轻,你没赶上。我可赶上那几年了,现在想起来腿肚子都转筋。”

  “那是,比北京猿人的时代就强得太多了。”老四海这句话一出口,菜仁像气球被扎了个眼儿一样,整个人都萎缩了。老四海不忍心和这个老实人抬杠了,笑着说:“我也是忧国忧民,咱们呀赶紧把捐款的事办了,山里的孩子还等着呢。对了,你带身份证没有?”

  “我带着呢。”

  老四海指着菜仁道:“以你的名义捐款,小学的名字就叫四海希望小学,怎么样?”

  “为什么以我的名义?”菜仁有点不知所措。

  老四海道:“我在南方是名人,一旦有人把我捐款的事露出去,那帮记者就跟苍蝇一样,全得扑上来。你就让我过几年清净日子吧。”

  菜仁似乎很是理解:“对,英国有个王子说,自己生下来就在放大镜下面生活。悲哀,名人的悲哀。”

  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慈善总会,所有手续都是菜仁办的。老四海像个跟班,他背着钱袋子在菜仁身后转来转去。慈善总会的同志先是对他们的行为大加赞赏,最后以商量的口吻道:“你们的捐助要采取什么方式?”

  这回菜仁没主意了,老四海抢着说:“定点捐助,援建一所希望小学。”

  同志说:“那捐款的额度呢?”

  菜仁指着老四海的背包道:“十万!”

  同志轻轻点头,商量着说:“希望工程的小学才叫希望小学呢,虽然我们也有这个职责,但只能叫捐建小学。这捐建小学的费用标准是根据地区来划分的,西藏的费用最高,没办法,那地方成本太大。”

  老四海赶紧说:“陕南山区。”

  同志道:“那够了,十万块肯定够了,陕南山区不算太偏远,但够穷。”

  老四海说出了那个县的名字,就是他骗走老张四十万现金的那个县。然后他又提出希望以“四海”命名小学。同志说:“没问题,五湖四海皆兄弟嘛,正好体现了祖国大家庭的温暖。”最后老四海将十万元的现金,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子上,桌面的色彩立刻灿烂起来。

  菜仁在旁边悠悠叹息了一声,小声道:“我去海南的时候,就是带着十万块去的,全没了。嘿嘿,要知道那样,还不如直接捐款呢。”

  慈善总会的同志笑道:“那是,与其做买卖赔了,让骗子骗走了,还不如捐款省心呢,最起码是积了阴德了。”

  二人走出慈善总会,老四海长出了一口气,似乎顶在脑袋上了一块烂西瓜皮终于被甩掉了。他拉着菜仁,轻松地说:“走,咱俩喝酒去。”

  菜仁说:“今天啊有人请咱们,不用你出钱。”

  老四海忙问缘故,菜仁说:“我有个战友是开医药公司的,已经是大老板了,能呼风唤雨。”

  老四海说:“那是猪八戒。”

  菜仁笑道:“他还不如猪八戒呢。前两天,我们俩通电话的时候,我说我有个朋友当作家了,人家一定要见见你。”

  老四海笑着说:“看来文化人还真是挺吃香的。”

  菜仁说:“我知道这叫做附庸风雅,可我那个战友就好这一口,面子还是要给的。”

  老四海反正没事,当下就同意了。

  路上他忽然想起方惠,原来老四海除了刚到北京那天,见过方惠一次以外,就再没见过。据说方惠是去医院了,但在医院上班就等于失踪吗?他问菜仁:“嫂子回家了没有?”

  菜仁难过地说:“24小时陪护,一分钟都不能离开人,回家?咳,我昨天到医院去了一趟,人又瘦了一圈儿。”

  老四海十分地不理解:“这活儿到底能挣多少钱啊?”

  菜仁说:“人家家属是一天给60块的陪护费,可医院还要抽走一部分,落到咱们手里也就不多了,一个月一千出头吧。”

  老四海面目狰狞地说:“这种工作不如不干,真是层层盘剥。”

  菜仁晃着脑袋,半天没说话。

  菜仁的战友果然是财大气粗的,他的公司就在东直门附近,整整一层写字楼都是人家的地盘。路上老四海就问明白了,菜仁的战友原来是个卖狗皮膏药的,叫张扬。据说张扬复员后在街道办事处干了两年,但嫌挣钱太少,便经人介绍加入了药行,一开始只是做药贩子。这小子很有心计,几年后不仅完成了资金的原始积累还研制出一种新膏药,专治跌打损伤、骨折筋断,据说用了他这种膏药,伤筋动骨的事十八天就能痊愈。张扬自称是改写医学惯例的人,因为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

  听到这儿老四海对此人表示钦佩,看样子这张扬是个人才呀,不仅会经商还会搞科研呢。

  菜仁却冷笑道:“搞什么科研?他下辈子都不懂科研。这小子在长白山碰上个老猎户,膏药是猎户家的祖传秘方。张扬花了三百块钱,把人家手里的配方骗出来了。回到北京,这东西就成他们家的祖传秘方了。”

  老四海哈哈笑起来:“这么说他是花钱给自己找了个祖宗?”

  菜仁从来没想到这一层,也跟着哈哈笑起来。笑后他郑重地说:“见了我那战友,千万别提他买配方的事,他一直不认账。这个底细是张扬喝酒喝多了,自己抖落出来的。”

  医药公司在写字楼的六层,二人从电梯间出来,两个虎背熊腰的保安立刻将他们夹在中间。其中一个保安手举金属探测仪,满脸戒备地问:“您找哪一位呀?”菜仁随口说出战友的名字,保安马上准备出一张笑脸:“您是找我们老总啊,我们老总在666房间,我领你们去吧。”

  老四海狠狠按着自己的耳根,这才没笑出声来,看来这卖膏药的老板对农药同样有兴趣。菜仁道:“张扬这人就喜欢这种迷信玩意,666?什么东西。”

  二人刚要进去,保安却拎着金属探测器说:“我能测一下吗?”

  估计菜仁早就经历过这种场面,当下就伸开了胳膊,保安认真地在二人身上检测了一番。

  检测之后,老四海不满地说:“一个卖药的怎么会有那么多仇人?”

  菜仁边走边说:“他是怕绑票,有钱人全是怕死的。”

  666房间的门敞着,门口的地面上镶嵌着大理石拼成的阴阳鱼,门前摆着面小屏风,关老爷手握大刀,威风凛凛地站在屏风前,像个门神。

  保安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盯着菜仁道:“您怎么称呼呀?”菜仁说出自己的名字。保安在门口,双手叉腰,脖子向后一仰,喊街似的高声唱道:“菜仁菜先生携一位客人造访张总!”

  几秒钟后,屋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然后便是个苍老的男声:“知道了。”

  老四海看了菜仁:“你这战友比你岁数大吗?”

  菜仁道:“我们俩是一年生的。”

  此时屏风后转出个半大老人,这家伙身穿对襟马褂,双手握着根竹拐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拐杖上。这家伙走起路来是一步三摇,飘飘忽忽的,好像一阵风就能给吹到天津去。老四海往他脸上一看,顿时糊涂了。这小子最多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眼冒精光,一脸横肉,连眼角都没有一丝皱纹。老四海不明白,一个正在壮年的人,却偏偏把自己打扮成出土文物,这不是神经病吗?

  张扬看到菜仁,立刻将拐杖换到了右手,全身重量一下子又压在右手上,身体立时倾斜了30度。他腾出左手来,艰难地当空挥舞了几下。“小菜呀,好久不见,家里老人还好吧?孩子没毛病吧?”

  老四海觉得嗓子里卡了根鸡毛,一门心思地要咳嗽。菜仁似乎习以为常了,笑道:“都挺好,您老人家也不错吧?”

  张扬以拐杖点地,悲痛地说:“救病救不了命,我们家花儿啊,前几天让坏人用毒药毒死了。我这心里啊,难受!”

  老四海紧张地说:“这是谋杀呀,你报警了吗?”

  张扬颤巍巍地说:“报了,可警察不管。”

  菜仁不得不在老四海耳边道:“那是他们家的狗,老在人家门口拉屎,没让人家打死就便宜了。”

  张扬道:“好歹也是条性命啊……”

  菜仁实在是受不了,狠狠地低声吼着:“你有完没完?你要是还装蒜,我们俩就走啦。”

  张扬愣了一下,马上道:“那你们就进去吧,自己沏茶。”说完他回头瞪了保安一眼,这回张扬说话的速度都赶上打机关枪了。“去,门口看门去,看什么看?看到里就拔不出来了。”

  保安张开翅膀就跑了,张扬回手将拐杖挂在屏风上,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老四海跟着菜仁走进老板办公室。好家伙,这间办公室足足有一百平米,墙上全是书画,地板上却空旷得像个麦场,只有两对沙发和一张办公桌。菜仁拉着他坐进沙发,低声说:“他说,房间里的家具越多越是阻碍财路。”此时张扬进来了,菜仁大声道:“你还知道你是谁吗?你还知道你姓什么吗?”

  “你小点儿声。”张扬小心地向外面看了一眼,朗声道:“我是药灵公司的董事长,我是张扬啊。”

  菜仁恶狠狠地说:“你不是张扬,绝对不是。你姓装,你叫装象,猪鼻子插大葱,你装象。”

  张扬哈哈笑道:“你个小市民,知道高人是怎么横空出世的吗?全是装的,不装能成高人吗?肚子里有货的不用装,咱没货,就得装。”他看着老四海笑了起来,“这位就是老作家吧?人家肚子里有货,人家不用装。”

  老四海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喃喃地说:“我姓老,不能说是老作家。”

  张扬亲热地拉着他的手:“你就是老作家,作家越老越值钱嘛,菜仁都跟我说过啦,你是年轻有为啊,三十来岁就当上作家了,真是了不起。我跟你说,我最喜欢文化了,你看看,我这办公室里全是文化。”

  老四海早就看见了,他这房间里地面空旷,四壁上却全是艺术品,有国画,有油画,有水粉画,有西藏的唐卡,有印地安人的图腾,有西南少数民族的鬼脸,有巴基斯坦的廉价铜器,乱七八糟的,活像个旧货市场。老四海的睫毛都是空的,他知道这个张扬充其量也就是南款书店老板的水平,脑子立刻设计出几套坑骗张扬的手法。但看在菜仁的面上老四海不得不强忍着,便咬着后槽牙道:“没错,看样子您文化挺深的。”

  “当着你的面,我怎么敢当啊?”张扬哈哈哈地咧着嘴,笑得很是张扬。“我喜欢文化,但更喜欢文化人。以后咱们应该多走动走动,都是朋友嘛。”

  菜仁“哼”了一声:“你是卖膏药的,人家是作家,哪儿有那么多可说的?”

  张扬“啪”的一下,腰板像穿了条钢筋一样,挺得笔直。“菜仁,我告诉你说,我接触的文化人可多了,什么画家、书法家、雕塑家、篆刻家,一大堆。作家也有啊。知道那谁吗?对了,那小子叫什么来着,作家,写《一不留神》的,写《谋天下》的,跟我熟着呢,天天一块喝酒。还有那谁……”

  老四海的脑子顿时旋转起来,庸人?那不就是自己那本书的作者吗?原来这小子在北京挺有名的?坏了!这要是让张扬看出来就麻烦了。老四海赶紧压制住震惊,他担心这小子想起名字来,赶紧冷冷地说:“您比我强啊,我是一个作家都不认识。”

  张扬道:“你们是一个行业的,你们应该早就认识啊。”

  老四海道:“那可不一定,您没听说过文人相轻吗?文人之间就是这样,你写的书卖得好,人家说你是迎合市场,没有文学价值。你写的书比他们多,人家说你是粗制滥造,糊弄读者。您说说,文化人之间能相互来往吗?十回碰面九回掐,还是不认识的好。”

  “真知灼见!”张扬感慨地晃着脑袋,一把拉住老四海的手。“你真是作家,看东西比我们看得透彻呀,怪不得你写书,别人只能看书呢。”

  菜仁不耐烦地说:“张扬,你死活让我把老四海拉来,到底要吃什么呀?”

  “你真是小市民,就知道吃。过一会儿,还有一位高人要来,我准备开个神仙会,大家替我出几个主意。”张扬道。

  “你要破产吗?”菜仁满脸的似笑非笑。

  张扬急道:“你盼着我发点大财好不好,最起码我也能请你吃几顿好的吧。我问你,你这辈子吃过几回鱼翅捞饭?就一回吧?还是我请的。”

  菜仁刚要再说点什么,门口又传来保安的声音:“许大师许真人许道长造访张总。”

  老四海和菜仁同时一愣,真人?大师?道长?难道张扬还认识古代人吗?二人正在云里雾里,张扬却直着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张嘴骂道:“你小子放屁,那叫驾临,不是造访。”然后他鸭子一样扎着胳膊,踩着霸王步飞快地冲向门口。老四海使劲晃了下脑袋,刚才的张扬在扮演七十岁的老头,但冲刚才这几步走,明明就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只见张扬冲到门口,双手向前一伸,身子向前探去,来了个90度的大鞠躬。由于有屏风挡着,老四海和菜仁都没看到高人的模样。张扬边鞠躬边说:“许真人,您总算来了,您能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老四海和菜仁支起耳朵仔细听,门口果然传出个拿腔作调的声音:“张总,你这门口的布局是谁给你设计的?”

  张扬诚惶诚恐地说:“设计公司,他们按我的意思设计的。难道有冲突吗?和哪路神仙犯了冲?”

  “唉!张总啊,这是你自己和自己犯冲了。八卦图画在门口,的确可以消灾去鬼,可这地方供尊关老爷就不大对劲了。关老爷是财神,可他镇不住阴阳鱼啊,最少也应该是太上老君。还有,这屏风也不好,挡在门口就是挡了财路呀。我估计呀,你最近的生意不太好吧?”

  张扬痛心疾首地照自己胸口捶了一拳:“高人,您真是高人,高,实在是高!一句话就点醒我梦中人。我说最近买膏药的人怎么越来越少呢?原来我自己设计的大门把自己给堵死啦?”

  许真人惋惜地说:“这是风水大道,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万古通用啊!千万别给自己挖坑。现在你的确是挖坑啦,好在还没有填土,赶紧跳出来吧。”

  张扬大声说:“明白明白,我马上跳。今天晚上我就让他们把屏风撤走,然后我请一尊太上老君回来。”

  许真人难过地说:“补救是对的。可阴阳鱼的煞气已经被你放出来了,光这点作为还远远不够啊!”

  张扬哆嗦了一下:“您——您——您先里面请,咱们慢慢说。”说着,他双手搀扶着许真人,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老四海一直在倾听,他觉得这许真人的声音有点耳熟,却想不起他是谁来。许真人从屏风后一走出来,老四海竟连连放了几屁,差点把自己从沙发上震下去。

  许真人身穿道服,足凳仙履,腰里系了一条麻绳,花白头发在后脑上挽成了一团,居然用半根筷子串着。最可笑的这家伙下巴上还稀稀疏疏地散落着七八根胡子,不仔细看竟看不出来。最令人震惊的是他那张脸,这张脸不是许真人的脸,是老四海师兄的脸!就是那个被他夹掉手指头,在省城又被他出卖给新闻媒体和公安局的师兄,而且他还是贤淑的师傅,一心想做老四海的师兄而不得。这个骗子改头换面,当真人了。

  此时许真人也看见老四海了,他先是左眼皮跳了三下,然后右眼皮又跳了三下,再之后两只眼睛都翻进脑门里了。二人尴尬地相互看着,谁也没敢先开口。

  张扬恭敬地将许真人搀到沙发里,神气活现地介绍道:“这位是许真人许道长,简直是神了,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这位是老四海老作家,年轻有为,不可限量,而且刚刚捐建了一所大学。我这小庙里居然请来两位高人,我张扬真是积了大德了。”

  老四海实在憋不住了,呵呵笑了几声。“张总自然是积德了,我不算什么,许真人可是大大地有名啊!”

  许真人嗽了嗽嗓子,脸皮一个劲抽搐。张扬却惊喜地说:“难道你听说过许真人的神通?”

  “那是,许真人在南方没少替凡人家消灾解难,名声大得很,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啦。”老四海尽量在脸上堆积了几缕崇拜。心里却道:好!太好了,一个山头就来了两个贼,你这个姓张的要倒霉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十一章:生与死


     
 
  七十年代的农村都有电影放映队,往往是一部片子能翻来覆去地放上好几年。播放的故事片大部分是样板戏,偶尔也会有几部战争片。

  老四海小时候看过这种露天电影,有一部黑白片给他的印象极深,那是部战争片,好像是《南征北战》。其中有一个情节是红蓝两军都发誓要攻占一个叫凤凰岭的山头。于是两伙人从山头的两个方向一块儿往上冲,就像赛跑一样。蓝军装备好,但负重大,红军大多是一把步枪外加一颗脑袋,所以红方先到了一步。于是手榴弹、子弹、小钢炮和人体炸弹一起招呼,蓝军很快就被打下去了。之后凤凰岭也便遭了殃,据说在随后的战斗中峰顶的海拔高度被削掉了好几公尺,除了士兵,连耗子都给炸绝种了。

  现在他和师兄就是红蓝双方,张扬就是那座凤凰岭。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是张扬倒霉,还是自己和师兄倒霉,抑或大家一起倒霉,这也是个问题。

  张扬似乎早就估计到许真人是名声远播的,老四海凭空吹捧了半天,他一点儿也没觉出奇怪来,反而更加自豪了。大老板大多明晓投桃报李的规则,于是在许真人面前又将老四海狠狠地夸奖了一番。在他嘴里,老四海的文学才华不仅高过了老舍,盖过了鲁迅,而且超过了所有的活作家和死作家。另外张扬还说天下人的菩萨心肠集于老四海之一身了,因为老作家刚刚捐建了一所希望大学,马上就要领养全中国的穷大学生了。老四海不紧张不心虚也不反驳,反而抱着胳膊向许真人投以暧昧的微笑,似乎是许久不见的老友。

  许真人早就泰然了,他在眼神里逐渐堆积着欣赏,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怪不得呀怪不得,我一进门就看出来了。老兄,你说是不是呀?”他最后那句话是问菜仁的。

  菜仁迷迷糊糊地说:“对呀,我正在奇怪呢,您为什么一看见老四海就变颜变色的?”

  许真人嘿嘿一笑,手掌在菜仁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我一进门就看出了,他的印堂异于常人,真是少见的面相啊!你们看看,你们仔细看,这位老先生是印堂放光,又鼓又亮。再看这儿,眼圈附近全是红晕,这是鸿福齐天,鸿运高照啊。你们再看看这条纹路,是倾斜的。”说着他那半根指头竟然在老四海脑门上戳了几下,老四海担心他下毒手,不得不缩了缩身子。“嘿嘿,只有才华横溢、文采飞扬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纹路,这是文曲星君的标志,是通天纹。实在是不得了啊!不可限量啊!他这个人呀,我算是看出来了,早晚得当上中国作协的主席,跑不了的,而且这是最低级别,搞不好——嘿嘿……”

  师兄故作神秘地咂着嘴唇,似乎很是感慨。而老四海只是微微一笑,鼻孔顺便翻了起来,直直地对着他。还行,这个师兄还算识趣。

  张扬一听说老四海能当作协主席,立刻疯狂地叫嚷起来:“哎呀,那可是部级干部,还是最低的级别。您要是当上了部级干部,千万别忘了拉兄弟一把。我那膏药是祖传秘方,千年古法,伤了筋动了骨,我保证你十八天就跟好人似的。要是多用上几贴,没准比受伤前还硬朗呢。”

  菜仁哈哈笑道:“你这人,唯恐天下人不把腿摔折喽。”

  张扬道:“大家都不受伤,我的膏药卖谁去呀?”

  许真人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老四海身了,他冷笑着说:“即使大家都受了伤,也不一定非要买你的膏药。”

  张扬急道:“大师,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咱中国生产膏药的企业没五百家也得有四百八十家。竞争太激烈了。”忽然他望着老四海道:“兄弟,你要是真当上大干部,我不求你别的。你只要把那些生产膏药的全给我抓起来,我就去五台山给你烧高香,两丈高的香,我给你烧四十九捆。”

  老四海气得直咳嗽,连连挥手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应该就近想办法。”

  许真人近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张扬也觉得未来的大仙不如面前的土地爷,马上转向许真人道:“老作家说得对,这事我就指望您了。刚才您进门的时候说什么来着?撤了屏风,换了太上老君照样不管用?那可怎么好啊?”

  许真人装腔作势地说:“我们是修行的人,按说这天机是不可泄露的。”

  “您是救苦救难救人于水火,既然您是救人,露一点天机也无妨嘛!”张扬真诚地作了个揖。

  许真人大大地叹息了一声:“唉!冤孽呀!我呀早晚得遭了天谴。”

  老四海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心道:你小子居然知道自己要遭天谴!看来师兄的脑子还是挺灵便的,连身后的事都规划好了。

  张扬十分伤感地叹息着,嘴里发出“咂咂”的声音。“老让您给我操心了,真是不好意思。这样吧,到时间了,大家都饿了,咱们先去吃饭吧,在饭桌上聊。老神仙,您一定要帮帮我,我现在有点儿掰不开镊子了。”

  老四海看了菜仁一眼,菜仁知道他们都不是北京人,马上翻译道:“掰不开镊子就是没办法的意思。”

  张扬使劲点头:“对,对,就是快没办法了。”

  “好说好说。”许真人嘴里应承着,眼角却一直挂在老四海脸上。

  但老四海的脸皮比城墙拐弯都厚,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张扬说要带领大家去东直门外的一家饭馆吃螃蟹,饭馆的名字叫做“靓汤”。菜仁偷偷告诉老四海,那是家上海本帮菜的馆子,死贵死贵的。据说把一块臭豆腐包上粽子叶,就能卖个三十五十的。

  为了表示尊重,张扬亲自扮演司机,许真人就坐在他边上。几分钟的车途成了张扬的独角戏,他唯恐大家不清楚他是卖膏药的,张嘴一贴膏药,闭嘴一贴膏药,满车飞膏药,还号称人生在世,谁也缺不得膏药。老四海真希望弄块膏药来,把他的嘴贴上。许真人的心思也不在膏药上,这小子的眼睛一直在反光镜里转悠。老四海知道,这小子是观察自己的表情呢。他成心逗许真人,不时地做出些古怪的表情来,许真人的情绪随着他脸上的变化而变化着,险地就成了变色龙。

  张扬早就订好了包间,包间的名号是阳春,于是大家在张扬嘴里都成了白雪一般的雅士。

  在门口,老四海笑着说:“雅士也要干俗事。”菜仁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张扬却大声说:“不就是去茅房吗?去吧,去吧,喝得差不多了我才去呢。”

  老四海笑了笑,先出去了。

  这家饭店的确是非常高档的,卫生间里都是进口香水的味道,便池竟然镶嵌在一面大镜子里,连洗手液和干手器都是名牌货。老四海刚刚在便池前站定,许真人便推门进来了。老四海骤然紧张起来,大腿根儿一使劲,尿水硬是给憋回去了。他望着镜子中的许真人嘿嘿笑道:“师兄不会是想在背后给我一刀吧?”

  许真人占据了旁边的便池,冷笑道:“我想给你两刀,嘿嘿,假装作家?你真是没出息。”

  老四海抱以同样的冷笑:“我六年前就假冒过算命的,比你可装得像多了。印堂?你们家的印堂长在脑门子上面?一看你就不懂。”

  许真人的尿直直地冲向便池,砸在陶瓷壁上“砰砰”作响,看样子他是憋了一肚子气。尿出一半,他终于又开口了:“老四海,咱们的恩怨以后再做了结,今天你不能坏了我的事。我刚从监狱出来,我没钱呀,我实在过不下去了。你砸了我的买卖,我和你拼命。”

  老四海笑道:“你放心,您是我师兄啊,看在祖师爷和贤淑的面上,我也不能坏了你呀。”

  许真人怒道:“你少提贤淑那个小妖精。奶奶的,不走正道,专门靠处女膜骗人,真给祖师爷丢人。”

  老四海呵呵苦笑:“你怎么知道的?”

  许真人无奈地说:“她跟我关在同一个监狱里,她的烂事传来传去就传进我的耳朵了,都成了业界的笑话了。幸亏同行们不知道她是我的徒弟,要是知道,我的老脸就没地方放了。”

  老四海心脏一沉,胃里竟有点难受。“真被抓了?”

  “就是因为处女膜被抓的,她是个死脑筋,在同一家美容院里修补了七回。第八回的时候,警察就直接把他带走了。”许真人嘿嘿笑了起来,笑得很是开心。“你小子也被她骗了吧?咱们都一样。”

  老四海终于尿出来了,差点溅到许真人身上。

  许真人正要出门,老四海冷冷地叫住他,阴森地说:“按祖师爷的规矩,咱俩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呢?”

  “你想分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抓住这条鱼,你也太狠了!”许真人急了,一把揪住老四海的领子,热气径直吹进他脸上。

  老四海不动声色地说:“见一面分一半,这是道儿上的规矩。我不想坏你的事,可你也应该按规矩来。师兄,在道儿混,关键在个名声,名声要是坏了路就算是绝了。”

  许真人气急败坏地叫嚷道:“你坏我的事坏得还少啦?大米掺机油那次,要不是因为你跟记者说了,我能进得去吗?”

  老四海说:“你是太缺德了,祖师爷规定,干咱们这行的不下毒,不使药,不许偷,不许抢。你干的事和下毒有什么区别?我是替祖师爷教训教训你。记住,在世面上混,混的就是个规矩。”许真人浑身瘫软,眼看就要一头栽进便池了。老四海连忙扶住他:“这条鱼挺肥的,以后你还有机会呢。这次不按规矩来,你就一分钱都没有了,想想吧。对了。”与此同时他一手指着大便池的格子门道:“看看里面有外人没有,这任务交给你了。”说完,老四海扔下许真人,先走了。

  临出门前,老四海特地回头看了一眼,许真人将额头顶在墙面上,那样子是异常的沮丧。这时老四海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老四海怎么就堕落成一个人了?居然和他一样!这个变故是几时发生的,又将在何时结束呢?

  走到“阳春”门口,老四海便听到张扬大声嚷嚷道:“每人两只螃蟹,全带激光号的,听见没有?”

  只听一个娇小的女声道:“我们饭店有规定,每人只供应一只大闸蟹。”

  张扬大叫道:“没听说过,你们还敢吊我的胃口?就要两只!”

  老四海往屋里一看,张扬正和女服务员打嘴账呢,女服务员执拗地说:“规定就一只。你如果不要带激光号的,还可以考虑。”

  张扬一掌拍在桌子上,恼怒地说:“废话,不带激光号的大闸蟹是串了种的,是假的。去,把你们经理给我叫来,我就要两只。”服务员二话不说,扭脸要走,张扬一把拉住她:“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说走就走啊?”

  服务员竟是满脸傲慢:“您不是叫我们经理吗?”

  张扬气极了:“好,去,把你们经理叫来。”

  服务员头也不回地走了。菜仁一个劲点头:“这小姑娘真有性格,对付张扬就得用这种态度。”

  张扬气得呼呼直喘,老四海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您这是何必呢,一只就一只吧。”

  张扬挥着手道:“你是不知道,全北京就这家饭馆的阳澄湖闸蟹是真的,一只不过瘾,几口就没了。”

  菜仁笑道:“可人家就给一只,这是人家的规定。”

  张扬拍着胸口道:“我知道他们的规定,他们这叫蒸馒头——端架子。我是谁呀?我是张扬,我是上帝,规矩是上帝定的,上帝今天就想吃两只螃蟹。”

  此时值班经理跟着服务员跑进来了,一进门就鞠躬道:“几位先生,我们老板有明文规定,每位客人只能供应一只带激光号的螃蟹。”

  张扬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我就要吃两只。”

  经理苦着脸说:“只能给一只,给了两只我就下岗了。”

  菜仁劝解道:“张扬,你也真是的,一只就一只吧,少吃只螃蟹还能不会走道啦?”

  张扬毫不嘴软,毫不退缩:“我今天是请研究《易经》的大师吃螃蟹,是请闻名的大作家吃螃蟹,我就要吃两只。你还真别拿下岗吓唬我,我老婆下岗好几年了,现在过得可舒服了。”这时许真人也回来了,张扬一看见他,精神头更足了。“大师,你请坐首位。今天我大师要吃螃蟹,你们要是敢不给的话,大师您就做个法给他们看看,你们饭馆里有多少只螃蟹就得死多少只。”

  许真人嗔怪地说:“扫地不伤蝼蚁命嘛,螃蟹好歹也是生灵啊。”

  “那好,为了保护生灵,就让他们饭馆直接关张。我可告诉你们。”他这后一句是对着经理说的。“我们这位大师是半个神仙,人家在武当山上修炼了十年,在龙虎山上修炼了十年,在青城山上还修炼过十年,天地造化,日月精华,全在他一人身上呢。”

  老四海气得又咳嗽了几声,他断定这话保证是师兄的说词,张扬还真信了。经理悲哀地摊开双手,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您要是实在想吃两只,你就把我当螃蟹吃了吧,我求您了。”说着,经理竟做出了要趴在桌子上的姿势。

  张扬歪着嘴,似乎在等着他假戏真唱。

  许真人却适时地开口了:“张老板,何必如此铺张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又是何必呀?一只螃蟹就一只嘛!少吃一只螃蟹就是多了一份善举啊。”

  张扬眨巴眨巴眼睛:“既然大师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了。给我记住,下回一定要两只。”

  经理千恩万谢地走了,老四海则鄙夷地瞟了许真人一眼,心道:你小子装得还挺像。

  点完菜,大家总算落座了。张扬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我请二位高人来,主要是帮我出点主意,一个好汉三个帮嘛。最近世面上的膏药生意不太好做,我琢磨着肯定是有外邪缠身了,所以希望二位能帮我破解破解。”

  老四海赶紧摆手道:“张总,我就是个写字的,没别的本事。驱除外鬼的事,还得找许真人这样的得道之士。”老四海明白,今天张扬请自己和菜仁来,主要是作陪的,是突出主人的面子和非凡的社交影响,关键问题还得靠师兄解决。

  张扬满意地说:“老作家真是太客气了。当然啦,您说的也有道理,术业有专攻嘛。大师,你看我这事……”

  许真人瞥了老四海一眼,眯着眼睛道:“张总啊,你现在已经是腰缠万贯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但这条蛇早晚是要撑死的。”

  张扬愣了几秒钟,忽然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撑死总比饿死好。您是修炼得道的人,我是经商的,咱们的追求不一样啊。嘿嘿,不怕大家伙笑话,我就是利欲熏心,我就是财迷转向,我一想起钱来,这浑身上下就透着那个舒服。资金一到了我的账上,我就跟吸了毒似的,大小便都痛快。可要几天里进不来钱的话,我抽自己一顿的心都有,我就成废人啦,我没用啦。没办法呀,钱就是我的价值,有多少钱我都不嫌多。”

  老四海知道,这种现象的哲学概念叫做异化。也就是说,人在某种条件下,变成某种事物的奴隶。此时菜仁使劲点头,微笑着道:“张扬说的是实话,十年前他就是这么想的。”

  张扬得到战友的鼓励,更来劲了。“大师,您就帮帮我吧。您是高人,可高人也得用钱,现在这世道,没钱行吗?买了车,我是车主,买了房子,我是业主。买了地,我是地主,买了名牌衣裳,我就是名牌人。嘿嘿,有了钱才能保住老婆,老婆不跑咱才叫男人。有了钱,我才能给我爸爸买块好坟地,买了坟地,我才是孝子。有了钱,咱才算是个正经人,谁也不敢小看你。我跟你直接说吧,万一没钱了,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许真人正要说话,大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老四海以为是螃蟹来了,而开门进来的却是张扬手下的保安。他先向众人笑了笑,然后偷偷摸摸地小步跑到张扬面前,将一只小皮包放在桌子上。“张总,您要的东西。”

  “行啦,回去吧,下午给你放半天假。”张扬哼哼着说。

  “谢谢您,谢谢您。”保安又给在座的每一个人鞠了躬,然后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

  老四海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六点钟了,张扬居然号称要给人家放半天假,真是个奸商!

  张扬将小皮包放到许真人面前,大声道:“大师,我知道这事多少要耗费些您的元神。这是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您帮我出个主意,只要大家都来买我的膏药,咱们?咱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小皮包上,老四海凭经验就能判断出来,包里应该是两万块钱的现金,而且全是100元的。他心道:假装神仙的确是一条生财之路,但比起自己来,师兄的道行明显是差得太远了。我老四海要是给张扬设局的话,最少也得让这小子拿出五万来。

  许真人瞥了老四海一眼,之后,目光拐了个弯,从小皮包旁边拐到了张扬脸上。“张总,你有多少年没给令尊做法事了?”

  张扬一愣,转了转眼珠道:“好像,好像有十年没烧纸了。我去年给那老东西买了块坟地,还没交工呢。我准备坟地——唉?你怎么知道的?”

  许真人微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旁边的老四海却想:什么天机?傻瓜都能看出来,张扬这种人一般是想不起来给他爸爸烧纸的。

  张扬摇头晃脑地拉着菜仁,似乎要证明什么。“怎么样?怎么样?我没和你瞎说吧?大师绝对是高人,心里一算计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甩手就把菜仁扔了,凑到许真人面前道,“大师,您的意思是?”

  许真人眯起眼睛,怜惜地说:“一年不烧纸就是欠一年的债,十年不烧纸就是欠十年的债,你们家老爷子能放过你吗?你呀赶紧给老爷子烧些纸,把这十年欠下的债全还上,消除掉你周边的阴怨之气。然后我再把独门绝学传授你几招儿,至于老爷子能否消气,那就得看你是否心诚了。”

  张扬挽起胳膊:“这么说是我爸爸捣乱?”

  “不许胡说,人死就是半个仙,得罪不得呀。”许真人极为认真。

  “行,没问题,晚上我就给我爸爸烧纸,烧他几百块钱的。”张扬翻着眼睛,看样子他有点不甘心。

  许真人赶紧叮嘱道:“一定要心诚,阴怨之气就是老爷子的不满。我问你,令尊喜好何物啊?”

  “这!”张扬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扫了老四海和菜仁一眼,然后鼓起勇气道,“那老东西就喜欢女人,为这事当年没少跟我妈打架。”

  “烧几个女人,给老人家送几房偏室去,老人保证高兴。”许真人道。

  “烧女人?”这回菜仁和张扬同时叫了出来。

  “纸糊的女人,还能烧活人吗?”老四海脱口而出。

  张扬和菜仁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许真人却钦佩地说,“这位老作家的确是有慧心的!你,早晚必成正果。”

  张扬叫道:“二位都是活神仙,我们这些俗人啊脑子就是不灵。”

  师兄和老四海对了下眼光,老四海主动把头低下了。许真人道:“这只是第一步,仅仅是第一步,铺垫而已。”

  “那第二步呢?”张扬迫不及待地探直了身子。

  许真人又装出副高深末测的样子。“这就是本门的不传之秘啊,按说这个——本人本人——”

  张扬拍着胸脯道:“大师,事成之后,我找人给你写本传记,我让你名垂青史。”说着他一眼看到了老四海,“老作家,这任务就交给您了,大师名垂青史,你也就名垂青史了。”

  老四海真是慌了,两只手摇得像直升飞机的螺旋桨。“我可不行,真不行,大师心怀四海,我就是一潭死水,实在是不敢望其项背啊。”

  “谦虚什么?你们这些文人就这点儿不好,瞎谦虚!你不写,谁能写?我还能把鲁迅从棺材里揪出来吗?”张扬急了。

  许真人担心老四海乱说,赶紧打断他们俩的争执:“算啦算啦,本人从不在乎虚名。我看你张总如此虔诚,那我就告诉你吧,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说着他把声音压到了最低程度,老四海和菜仁不得不狗一样地竖起耳朵才能听见。“张总,你在办公室里供那个关公像意欲何为呀?”

  张扬吧嗒几下眼皮:“发财呀!”

  “嘿嘿,关公的确是财神,但招财进宝只是结果而不是原因。供奉他是本末倒置,舍本逐末怎么会发财呢?”

  这回不仅张扬、菜仁糊涂了,连老四海都琢磨不透了。师兄这个坏蛋,难道还能坏得离了奇吗?他有这个本事吗?

  张扬陪着笑脸:“大师,到底是什么原因呀?”

  “这就是本门不传之秘,是祖师们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而求得的真传。几百年来是屡试不爽,从未失过手,而且还成就过不少名人呢。当年胡雪岩曾经拜访过本人的师祖,十年后他就成了东南首富,不得了啊!他和你一样,开始时也是做药材生意的,后来就成了红顶商人,青史留名啦。”许真人看出来了,自己连老四海都蒙住了,不禁有些得意。

  “那我怎么才能当上胡雪岩呢?”张扬已经快急了,眼珠子都红了。

  “我问你,什么样的人才用膏药啊?”

  “受伤的人。”张扬道。

  “他们是怎么受的伤啊?”

  “这——现阶段大部分是摔的。”

  “如何才能让人多摔几回跟头呢?”许真人的问话是一句紧似一句,一句快似一句 ,张扬明显地被他逼进死胡同了。

  “现阶段,大部分摔伤都是天气原因。”

  “所以你的办公室里应该供奉雷震子。”师兄仰起消瘦的脑袋,心满意足地呵呵地笑了几声。

  “雷震子?”张扬显然不知道雷震子是什么东西,又不好露怯,只好眼睁睁地望着菜仁和老四海。

  菜仁抢着说:“我知道,封神榜里有这位,一手拿着锤子另一手拿着凿子,他是文王的干儿子,后来就做雷神了。”

  许真人赞许地点点头。

  张扬照自己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天天打雷,天天下雨,把他们的腿全他妈摔折喽,我就发大财了。”忽然他愣住了,脸阴晴末定,“这玩意儿——”

  许真人的小眼睛骤然放出红光,一字一顿地道:“这就是呼风唤雨。明天,我亲自给你布置道场,后天保证打雷。但事先一定要疏通财路,把你的办公室重新整理一遍。”

  张扬双手攥在一处,“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我张扬真是碰上活神仙了,我上辈子是积了德啦。”

  老四海又咳嗽起来,咳得胸口隐隐作痛。他琢磨着:嘿嘿,万一天气预报不准确,我看你这个许真人后天怎么收场。

  饭局时,大部分人都会去几次卫生间。所以老四海和许真人的交接仪式依然是在卫生间里举行,他从许真人手里拿走了一万块钱。临走时,许真人发狠道:“早晚我要收拾你。”老四海全当没听见。

  出于尊重,张扬要亲自送许真人回仙府,菜仁和老四海便决定打车回家。在出租车上,菜仁询问老四海对许真人的印象如何。

  老四海轻蔑地说:“什么真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菜仁一听这话就乐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偏偏张扬这种人就喜欢吃这口,嘿嘿!四海,你将来要是再写书啊,干脆就写写这些骗子吧,挺有意思的,保证能畅销。”

  老四海心里动了一下,他用眼睛的余光瞟了瞟菜仁,菜仁竟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估计他是认真的。老四海浑然叹息一声:“骗术花样繁多,骗子更是多如牛毛,一本书怎么能写得过来呢?”

  菜仁说:“写了就总比不写强,让大家多个心眼没坏处。”

  老四海只能苦笑。

  二人回到金鱼池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菜仁请老四海到家里喝茶。老四海笑道:“天晚了,你家里又都是女眷,我还是不去的好。”

  菜仁道:“一个是你嫂子,一个是你侄女,都不是外人。”

  老四海知道,一般人一旦说出:不是外人,往往意味着大家都是外人。但菜仁无疑是真诚的,他仰面看了看天空,能见度很好,到处都是星星。老四海微笑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淡泊些,好。”

  菜仁哼了一声:“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事太多。”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菜仁家楼口,楼道里是漆黑的。前几天菜仁曾经告诉过老四海,楼道里以前是有灯的,但大家都不愿意交电费,干脆就把灯泡全砸了。菜仁挥手向老四海道别,转身要进楼门,忽然他停顿了一下。老四海立刻觉出有些地方不对劲了,他顺着菜仁的视线望去。正好看见一条黑影在楼道中迅速地闪了过去,然后便是“咚咚咚”地往楼上飞跑的声音。

  老四海和菜仁几乎是同时启动的,他们脑子反应的是同一个字——贼!

  二人拥挤着冲进楼道,追到二层就把黑影追上了。菜仁是当过兵的,刚要动手,却听得黑影道:“你们俩大晚上的折腾什么?”

  菜仁的手停在空中,老四海则赶紧赔不是道:“原来是嫂子,差点让我们当成小偷。”

  方惠的语气里全是嗔怪:“你们俩才像小偷呢。”

  菜仁不解地问:“黑灯瞎火的,你在楼道干什么呢?”

  方惠在脸上抹了一把,低声道:“没事,咱们回家吧。四海,到家里坐坐。”说着,方惠抬腿要走。

  菜仁一把拉住她,另一手点燃了打火机。老四海和菜仁都看清楚了,方惠脸上全是晶晶闪亮的泪痕,显然是刚刚哭过。这下菜仁不干了,怒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方惠挣脱他的手:“没事,咱们回家吧。”

  菜仁不顾一切地挡住她的去路:“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四海觉得自己在场不合适,扭脸要走。方惠道:“四海,你别走,没别的事,就是工作上不太顺心。”

  菜仁长出了口气,但怒火马上就复燃了:“是不是那帮病人又在你身上撒气啦?他们生病就生病吧,干吗总是找你们护工的不是?”

  老四海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解着恨地说:“这帮人就该生病,哼,病死他们都是应该的。”

  方惠急道:“咱们回家说去行不行?这是说话的地方吗?”

  菜仁熄灭了打火机,楼道里黑得令人目眩。三人摸索着上楼,老四海边走边喘气,不知怎么,他最近的体力不是很好,咳嗽,胸口还常常无缘无故地疼。进了家门,方惠先是把方竹的卧室门关得死死的,然后招呼二人去阳台,看样子她是不想让方竹听到大人的谈话。

  一到阳台,菜仁就急切地问:“是不是病人欺负你啦?我早就说过,咱不干了行不行?咱们穷可也犯不着受窝囊气……”他还要说什么,但方惠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眼睁睁地就成了泪人。菜仁双手扶着阳台的栏杆,叹息着望着夜空,背影里写满了悲怆。

  老四海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先递给方惠一张餐巾纸,然后道:“嫂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方惠照哭不误,菜仁挥着手道:“不用问我都清楚。”他转身拉住方惠:“我问你,是病人还是家属?”

  方惠垂着头道:“是病人,是个老太太。”

  “这回是因为什么?”

  “老太太把腿摔断了,我一直照顾她,三天没睡了。”

  “三天没睡?”老四海心道:使唤农奴也不能不让人家睡觉啊。

  “是三天,干我们这行的都这样,本来也没什么。”方惠似乎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抹干眼泪道。“八点多的时候,老太太睡着了,我就趴在她的床边眯了一会儿。”

  “后来呢?”菜仁问。

  “后来老太太醒了就拿拐棍打我,说她不是花钱来请我睡觉的。我气不过就跑回来了。”方惠使劲在脸上揉搓了几把,然后竟整理了几下衣衫,似乎是整装待发了。

  “你还去呀?”菜仁几乎是怒吼了。

  “你叫什么?方竹已经睡了。”说着,方惠果然走回室内,拿了几样东西,之后便转进了卫生间。

  老四海从水声中判断,方惠应该是在洗脸。他好奇地问:“三天不让人睡觉?这老太太是不是把心也摔坏了。”

  “这样的人,每个月都能碰上几个,一点人心都没有。没办法,我老婆是下岗下怕了,我说什么她都不听。”菜仁在额头狠狠抓了几把,似乎要把头皮整个揭下来。

  老四海试探着走到卫生间门口,小声道:“嫂子,这样的人不伺候也罢。”

  方惠在里面说:“我已经伺候她三天了,不回去就白干了。弄不好医院还要罚款呢,里外的损失,谁受得了?”

  老四海想了想,然后从口袋里把师兄那一万块钱拿了出来。此时方惠正好走出门,老四海便举着钱道:“嫂子,有个朋友欠我的钱,今天刚还给我。您和我菜大哥先拿着用吧。”

  方惠惊恐地说:“四海,这怎么行啊?你没家没业的,挣几个钱不容易。”

  “容易,容易,我挣钱挺容易的。”老四海道。

  “胡说!谁挣钱容易啊?”这话是菜仁说的,他已经站到老四海身后了,听那语气,似乎很是气愤。

  老四海照自己的肋骨上拍了几把,笑道:“我不缺钱花,我有。你们家里不宽裕就先用着,咱们是什么关系?菜大哥救过我一条命啊。”

  菜仁一把按住老四海的手:“我救你,可不是为了今天向你借钱。我这辈子从来没向别人借过钱。”

  方惠也道:“你大哥说得没错。四海呀,我们知道你手里有钱,你没钱你能捐建学校吗?可就是你再有钱,我们也不能拿。”

  “这是借,将来你们有了钱再还给我。”老四海的调门已经提上来了,内容却退了一步。

  “借了别人的钱,心里就得老惦记着,睡觉都不痛快。”菜仁坚毅地盯着老四海的眼睛。“张扬比你有钱吧?我从海南回来的时候,他托人给我送来五万块。我不要,怎么拿来的又怎么拿走了。”

  “他是暴发户,咱们是生死弟兄。”老四海道。

  “我一样救过他。他有钱了,可在我面前他牛不起来。”菜仁哼了一声。“如果当时我拿了他的钱,我就比他低一头了。”

  老四海都快哭出来了,天下居然有这样的两口子,心安理得的钱却不要!

  方惠也一个劲点头:“四海呀,我们两口子一辈子都没向人借过钱,我们心里踏实。那什么,你们俩先聊着,我还得照顾那死老太太去。”

  说完,方惠收拾收拾东西,走了。

  老四海捧着那一万块钱,颇为尴尬地站了一会儿。

  菜仁拉他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你这份心我领了。哥哥我现在有劳动能力,我天天给人家做饭,干完活儿就是钱,拿着那份钱心里多踏实啊!”

  老四海笑道:“我在北京住过几年,我觉得北京到处都是混吃等死的主儿,你们北京人挺没出息的。”

  菜仁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赞许地说:“没错,北京人就是懒,可这一千多万人里总得有几个要强的吧?要强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

  老四海和菜仁在阳台上聊了一会儿,菜仁不再骂那些病人了,老四海也只得把那一万块钱收起来了。

  十一点半,他告辞了。

  老四海来到楼下,竟然在楼口发现了方竹,她在睡裙外套着件短大衣,看样子是偷偷跑出来的,正在等人呢。老四海一出门,她马上走了过来,老四海向楼上看了一眼,疑惑地说:“你怎么跑出来了?你爸爸正生气呢。”

  “他生气就让他生吧。”方竹做出个无所谓的样子。

  老四海又向周边打量了几眼,假装理解地说:“你们有事在学校里说不成吗?这么晚了还跑到楼下等,真是不懂事。”

  “谁呀?”方竹傻呼呼地问。

  “男朋友啊。”老四海似笑非笑地说。

  方竹瞪着大眼睛道:“什么男朋友啊?我等你呢。”

  老四海不由自主地向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万一要是让菜仁看见,自己就说不清楚了。他战战兢兢地说道:“都十一点多了,你明天还要上学呢。”

  “他们早就把我吵醒了,睡不着。”方竹忽然揪住老四海的袖子,认真地说,“我爸爸说,南方的钱特好赚,只要有经商头脑就能赚到大钱。”

  老四海笑道:“你爸爸赔钱了,赔得还不少呢。”

  方竹说:“我爸爸脑子不好使,他太实在了。我想去南方,我设计的封面可好了,大家都说我有天分,我想开个图文设计公司。等我挣了钱,我就天天请我爸爸吃鱼翅捞饭……”

  “你不上大学啦?”

  “上大学有什么用?出来不过是给人家打工,学得最好也是高级打工仔。我不想参加今年的高考了。”方竹道。

  老四海甩开她的手,一把捏住她的耳朵:“胡说,你妈你爸辛辛苦苦的,为的是什么呀?你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你要是我闺女我用鞋底子抽你。”

  方竹打掉他的手,惊奇地说:“为什么要用鞋底子抽啊?”

  老四海仰头想了想,是啊,为什么偏偏要用鞋底子呀?难道用扫帚就不行吗?反正老爹以前就是这么揍自己的,至于为什么要用鞋底子,老四海从没认真琢磨过。但他绝不是纠缠枝节的人,马上正色道:“不说鞋底子的事了。我告诉你,不上大学不行,不深造怎么能有出息呢?”

  方竹不服气地说:“大学毕业的都没什么出息,瞧人家比尔?盖茨多狂啊!”

  老四海指着南方说:“多学点儿东西没有坏处,你知道社会是什么样的吗?去南方?南方到处都是骗子,把你卖了你都得帮人家数钱呢。”

  “危言耸听。”方竹不屑地耸了耸肩膀。“我从来不相信这种鬼话,都是吓唬小孩的。我已经十八岁了,用不着你们吓唬。”

  老四海翻了几下白眼,心道:这个傻丫头!你对面就是个骗子,你对面的人就让花儿帮他数过钱,当年的花儿比你还大两岁呢。你居然敢不相信我?碰上别的骗子你就倒霉了。他微笑着道:“这样吧,今天太晚了,改日我给你讲讲我在外面的见闻,都是真的。然后咱们再决定上不上大学,好不好?”

  方竹瞪着他道:“你会编故事,不会是编故事骗我吧。”

  老四海单手指天:“我要是骗你,我——我——我爸爸不得好死。”

  方竹这才信了,哼哼着说:“我三岁的时候就知道我爸爸最喜欢骗我了,你要是敢骗我,我一辈子不搭理你。”

  “你爸爸骗你?”老四海心道,菜仁会骗人吗?

  方竹冷笑道:“他说我是垃圾堆里拣回来的,难道不是骗我吗?我都四岁了,他还敢这么说,都傻到家了。”

  老四海苦笑不已,死说活说地终于把方竹劝回去了。

  方竹走了,老四海心里有点乱,不得不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

  夜空是暗蓝色的,云是黑的,风是凉的。老四海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捻灭了,然后又点了一支。他一直以为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孩子是自私的一代,是混蛋的一代,是垮掉的一代。但方竹这个孩子不错,小小年纪就知道应该挣钱养家了。种什么种子结什么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啊,社会规范多了,现在的孩子想挣钱就可以开公司,费用不多,手续也很简单。可自己当年只能做骗子。他奶奶的,想着想着老四海竟有点生不逢时的愤慨。凭自己的脑子开个破公司算什么?把海南岛卖给黑龙江都不在话下。

  他越想越生气,最后把一整盒烟都抽了。烟没了,老四海从小区里溜达出来,找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说要去最热闹的地方。司机建议道:“迪厅最热闹。”老四海道:“那就去迪厅。”

  出租车在新街口附近停下了,司机指着一条胡同道:“胡同太窄,我的车进不去了。迪厅就在里面,走300米就是。”

  老四海按司机指点向胡同里走去,果然发现了一家迪厅。他早年在南方游荡时经常出没于迪厅,但南方的迪厅大多如宫殿般富丽堂皇,北京的迪厅居然深处胡同,难道北京人不喜欢蹦迪吗?老四海花五十块钱买了张门票,刚进厅堂就被震了出来。我的天哪,噪音分贝足足高达110,老四海进门时竟觉得肠子似乎要从嘴里喷出来了。他定了定神,然后张开大嘴以降低噪音对耳膜的冲击,这才敢重新进入。

  原来北京的迪厅是属坛子的,口小膛大,门面虽小,但仅仅舞池的面积就有三百多平米。老四海进门时一眼就看见迈克?杰克逊了,他正在大屏幕上疯狂地弹吉他呢,他身边是一片没长成型的孩子。屏幕下则漂动着几百颗摇摆不定的脑袋,一大群衣着鲜艳、发式怪异的男男女女正在杰克逊的指挥下狂歌乱舞着。各色脑袋海浪一样涌来涌去。当然人头海浪舞动的频率比真海浪足足加快了十倍。

  老四海仅看了几眼就呵呵笑起来,有个女孩狂野地晃着脑袋,耳坠子如两把尖刀,不时地在她脖子上割着、划着、撞击着。还有个小伙子,他鼻子上挂了个铁环,活脱脱地做了牛。至于上下嘴唇一片蓝一片红的,眼睛涂得像熊猫的,裤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基本上就属于正常范畴了。

  老四海明白,这些孩子大多是吃了摇头丸的,自己把自己当成猴子耍着玩儿。他正要找

  个地方坐一会儿,却看见几个保安渐渐聚了过来。这一来老四海害怕了,进了迪厅而不晃脑袋,不是记者就是警察呀!保安不是吃素的,绝对看得出来。他知道,现在走人都不行,走了嫌疑更大,一出门就能被他们塞下水道里去。没办法,他只好投入人丛,跟着大家的节奏晃了起来。不一会儿的工夫,保安散去了,老四海也快要吐出来了。

  他急忙冲进卫生间,一张嘴就把晚饭吐进了便池,真可惜,那是纯正的阳澄湖螃蟹。此时格子门开了,一个女孩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她一手举着香烟,另一手将一张锡纸当空甩了出去。老四海一愣,回眼向卫生间门口看去,是男厕所呀。女孩毫不在乎,轻蔑地瞪了他一眼道:“流氓!”说完,她摇摇晃晃地走了。老四海气得放了个屁,到底谁是流氓?

  折腾了一会儿,他总算是把胃里那点东西清理干净了。正要出门,却听得外面一阵混乱。他开门一看,却见几个端着微型冲锋枪的警察从过道里冲了过来,他们边冲边喊:“谁也不许动,不许动。”

  老四海“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坏了,警察扫毒怎么把自己也堵上了?这要是让他们抓进去,三审两审的一定会露馅。公安局领导肯定高兴死了,本来是查抄摇头丸窝点的,结果顺手牵羊,全国知名的大骗子老四海也落网了。想到这儿,老四海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的眼睛往上方一扫,立刻发现了卫生间的窗户是开着的。天知道窗户外面是龙潭还是虎穴,反正跑出去总比坐以待毙强。老四海想都没想,一头就钻出去了。

  还好,窗户外是面小山墙,山墙外便是胡同。老四海翻过山墙,撒腿就开跑。隐约中,他听到后面有人叫他停下,老四海转身就钻进了一条更窄的胡同。他也不知道一口气跑了多远,再次看见大街路牌时,已经跑到了西四。

  老四海找了辆出租车,先到了鼓楼,没有跟踪的。老四海又换了一辆车,这才敢回家。

  真险啊,差一点就让警察堵上了。想起警察,他又想起老景了,这个狗东西,做梦也想不到我老四海在中国心脏里转悠呢吧?你呀,就在省城呆着吧。

  老四海累坏了,回到家,吐了几口痰,一头扎在床上,呼啦呼啦地大睡起来。

  老四海虽然是个浪人,但除抽点小烟之外,日常生活还是很有规律的。他平时七点钟起床,做些身体锻炼,八点之前吃早点。再之后要么进图书馆充电,要么寻找下一只肥鸡。所以老四海一般是不看手表的,他的生物钟很准时。至于酒嘛,老四海也是很有节制的,他担心喝多了就会说出实话来。

  天亮了,老四海眼睁睁地看着一缕阳光从窗帘后面顽强地钻出来,却丝毫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不,那不是阳光,那是一小撮淡青色的雾,缥缥缈缈,晃晃悠悠,一点都不真实。它一直爬到老四海的床边,最后竟爬上了他的脸。他觉得有点儿痒痒,伸手抓了几把。奇怪呀,手似乎缩小了,半天也没抓到面孔。而自己那张老脸竟如木头一样,任凭手指甲肆意蹂躏却毫无感觉。

  老四海向来是聪明绝顶的,他知道,要坏事。于是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然而脚一落地,整个身子也跟着落地了。他情不自禁地咳嗽起来,嘴里却有股子腥臭味儿。他用手抹了一把,天啊,满手的鲜血!他惊恐地四下张望,天哪!昨天夜里自己吐在地板上的那几口痰,竟然也变出了红的。

  老四海躺在冰凉的地板,仔细回忆着昨天夜里的经过。

  那不过是一场虚惊,如何受的伤呢?他想了几分钟也没想出头绪,最后决定先站起来再说。然而把身子挺直的艰难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像,到最后人的确是站起来了,但一阵剧烈的咳嗽将他的七个魂魄惊跑了六个。

  满嘴喷血!

  内裤上,大腿上,床单上全是黑红黑红的血珠子,有几颗血珠甚至顺着大腿一直滚到了脚指头的缝隙里。

  老四海好不容易挪到桌前,找出手机,拨通了菜仁的电话,然后一头摔倒在地,昏过去了。

  据说休克是生与死的中间地带,很多医学家专门研究这种现象,以期找到生与死的平衡点。

  老四海从没读过此等题材的论著,所以不清楚休克到底是个什么状态。难道像睡觉一样,梦他个七荤八素,抑或如死去,万念皆空。这回他算是领教了,休克跟睡觉差不多,同样有梦,同样要翻身,同样的憋着尿就难受。休克与睡觉的区别是睡觉是主动的,休克反之,睡觉是可以随时醒来的,而从休克中复苏却要等待一定契机。

  老四海的确是做了不少梦,他梦到了驴人乡,梦到了村后那幽深的大山,梦到了沟壑中湍急洪水的肆意咆哮。他还梦到了草儿,梦到了花儿,梦到很多与自己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人,却惟独没梦见贤淑。更让他难堪的是,他在梦里也在琢磨这个问题,看来贤淑比噩梦还要可怕。

  有一段时间里,昏迷的老四海竟陷入了深邃的哲学思考,他的命题是:我老四海为什么是个人?为什么堕落成与师兄一样的东西了?为什么?奇怪的是,刚刚梦到师兄,师兄竟然出现了。他远远跑来,亲热地说:“我已经死了,阎王爷让我来接你,下辈子咱俩就要做亲兄弟啦!”老四海大叫道:“放你娘的鸟屁,我死了也不和你做兄弟。”师兄说:“你已经死啦。”说着,他走过来要拉老四海,老四海拼命要挣脱他,如此一折腾竟醒过来了。

  难道是在船上?一起一伏的,老四海直想吐。他努力将眼睛睁开,四下一看,自己正趴在一个人的后背下楼呢。他艰难地回头,只见自己住的单元房大开着门,方惠正拎着几个包急急忙忙地往出跑呢。老四海立刻意识到了,背着自己的人保证是菜仁。

  他按住菜仁的肩膀,虚弱地说:“菜大哥,你让我下来,我后背疼得厉害。”

  方惠在后面叫道:“后背疼,那就对了。”

  老四海顾不得琢磨什么东西对了,扭着脖子道:“大哥,你让我自己走吧,我把后背伸直了,可能会舒服点儿。”

  菜仁头也没回地说:“不行,你病得不轻,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老四海还要说什么,方惠大声道:“四海,别再说话了,说话伤肺。”

  老四海扭脸看着方惠,眼光中全是询问。

  这时菜仁已经把他背到楼下了,他把老四海放在台阶上,自己快步往外跑,嘴里叫道:“老婆,你盯着他,我去叫出租车。”

  方惠拿出手绢,在老四海脸上擦了擦,然后双手在他后背上搓了一阵儿。“四海,是不是舒服一点儿了?”老四海点了点头,方惠接着说:“你千万别着急,没什么大病。发低烧、咳血、咳嗽、后背疼,我估计呀应该是肺结核,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老四海一听这话就急了,挣扎着要起来,嚷道:“嫂子,这东西传染,太危险了,你们离我远点儿。”

  方惠一把按住他,关切地说:“我是干护工的,打过肺结核疫苗,你大哥也注射过。放心,没事的。嫂子亲自照顾你,保证不让你遭罪。”

  老四海痴痴地望着,一口血又堵在嗓子口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十二章:神龟虽寿


     
 
  百十年前,普通人一旦患上肺结核,基本上就是宣判死刑了。

  那个年代的人们把肺结核叫做肺痨,那是种能把圣人折磨成吃人厉鬼的富贵病。万一穷人被这个倒霉的家伙纠缠上,可行的选择是直接跳河或者抹脖子或者上了吊。

  旧式文艺作品中经常把肺结核当做人生的转折,主人公或者主人公的某位亲属得了肺结核,故事便由此展开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后浪依然往前上,依然死在沙滩上。如果换成医生来总结这段话,保证是:一代旧病换新疾,旧病死在病床上,新疾依然上病床,依然死在病床上。当然了,这是医生的美好愿望,一般情况是病人死在病床上,医生依然活着。

  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不断面对新疾病挑战的历史。虽然性病死灰复燃,猖獗依旧,但癌症、爱滋病却替代了肺痨的角色,肺痨则彻底完蛋了。

  老四海是只幸运的鸟,如今的肺结核顶多是一只纸老虎,看着挺唬人,可放几个响屁没准就吓跑了。菜仁和方惠都打过肺结核疫苗,二人联手将他送到了西山脚下的一所医院。据说那是治疗肺结核的专科医院,一治一个准。老四海迷迷糊糊地连打了三天点滴,不仅止住了咳血和胸疼,精神也大好了。

  女医生曾经宽慰他说:“放心吧,过上两个月你还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

  老四海苦笑着说:“我都三十多岁了,早不是小伙子了。”

  女医生是个五十来岁的半大老太太,她用温度表点着老四海的脑门说:“别胡思乱想,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现在不过是一个花骨朵。”

  老四海倒是听说类似的划分,20岁到30岁的男人只能叫男孩,30岁到40岁的叫小男人,40岁到50岁的才能叫男人。50岁以上的统称老男人。如此算来他现在只能算是小男人,而刚刚成为男人的老爹属于香消玉陨。唉,老四海是越想越觉得悲伤,自己要是步老爹后尘的话,四十岁盛开,四十五便死亡,那不就成昙花了吗?

  这几天里菜仁和方惠变成了机器人,他们俩上了发条一样,忙前忙后,送饭送衣,端茶倒水,没一刻清闲的。菜仁白天终归是要上班的,大多是下午才能来,最忙活的要数方惠了。老四海发觉方惠是个伟大的女人,伟大到谁也无法预料出她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每天早晨九点方惠必然出现在病房里,手里必定端着热腾腾的早点,手把手地塞到老四海肚子里。三个小时后,她又能变魔术般地拿出午饭来。下午五点钟,她也将一大堆吃食规规整整地放在桌上,然后就道别,起程,似乎全是算计好的。

  方惠送来的伙食也是千奇百怪,鱼汤、鸡蛋、牛奶是每日里的保留项目。有一次她还弄来几颗开花馒头似的东西,掰着瓣地让他吃。老四海尝试着吃了一瓣,竟发现那是种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味道面面的,如煮熟的土豆。

  方惠说:“这是鲜百合,润肺的。”

  老四海却从没听说过这东西。时间一长,他不好意思了,便劝说道:“嫂子,医院里有病号饭,您就别忙活了。”方惠却冷笑道:“我是在医院里当护工的,医院里的饭菜我太清楚了。还是吃家里的吧,踏实!”老四海说她有洁癖,方惠却郑重地问:“你进过猪圈吗?”老四海再不敢说什么了。是啊,菜仁和方惠都是典型的家居动物,他们同样地认为,外面的饭食再好也不如家里的干净,无论是飞机上的,饭馆里的或者医院派送的。

  老四海被送到医院时处于半昏迷状态,所以他并不知道医院的具体位置,更不清楚从医院到金鱼池的距离。有一次他拉住小护士,询问金鱼池到医院到底有多远。小护士逛荡着眼珠子想了半天,居然搞不明白金鱼池是个何等所在。老四海大声提醒说:“就在天坛北门。”

  小护士的眼珠子一下子就砸到脚面上了,她几乎是哀号着说:“天坛!?那得——那得多远啊?你嫂子天天打车从天坛来呀?”

  老四海惊奇地问:“有十公里吗?”

  小护士二话没说就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将一张北京市地图砸到老四海身上。“你自己看吧。”

  老四海打开地图一看,顿时惊出了一身汗。医院的位置坐落在地图西北部的一个角落里,再延长几厘米就超出地图范围了。而天坛却在地图的中下方,依照比例尺算来,二者之间的直线距离最少是三四十公里。如果坐出租的话,其路程是绝不会少于五十公里的。

  这时小护士满腔感慨地说:“每天打出租就得花上二百块,你嫂子挺有钱的。对了,你哥是大款吧?”

  “她不是我嫂子。”老四海嘴唇蠕动了一会儿,却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小护士等不来回音,哼哼了几声便走了。

  第二天一早方惠又来了,而且还捧着一碗香嫩润滑的豆腐脑。“四海,趁热吃了,豆腐里全是蛋白质。”说完,她又拿出一饭盒煮好的百合粥。“吃完豆腐脑,把这个也吃了。”

  老四海拉着脸道:“嫂子,家里的钱长毛啦?”

  方惠的脑筋并不快捷,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什么意思?我和你菜大哥的钱都在银行呢。”

  老四海清楚方惠是小胡同赶驴的脾气,直来直去,心眼也不会拐弯,只得直截了当地说:“从金鱼池到西山,每天打车得花多少钱啊?在饭馆里吃都用不了。我跟您说了,医院里有病号饭,您就别天天送饭了,这不是浪费吗?”他又指着饭盒道,“鲜百合多少钱一斤,您这是何苦啊?我也不缺嘴。”

  方惠长出了口气:“你直说不就完了,我还以为你要借钱呢。百合是你菜大哥从食堂拿出来的,他们食堂里多得是,没花钱。另外我有月票,先坐105到动物园,再坐332到颐和园,然后坐上郊区车就直接过来了,一分钱都不用花。”她忽然拍了下脑门,“对了,坐郊区车得花一块钱,来回两块就够了。瞧你说的,天天打车?谁花得起呀?一看你就不是过日子的人。”

  “那,那您每天几点起床啊?”老四海的口齿竟有些含糊,舌头一个劲在嘴里转圈儿玩。

  “五点多吧。”方惠显然明白了,老四海是心里不落忍,于是方惠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你少胡思乱想啊。你菜大哥说了,老四海是难得的好人,山区的穷孩子就指望你了。你到了我们北京,我们就有责任照顾你,要不我们心里能踏实吗?再说了,我看护别人时也得这么早起床。你也知道,有时我连觉都睡不上,这点儿事值个什么呀?”

  老四海没词了,心道:你们是踏实了,我不踏实。

  方惠逼着他把豆腐脑囫囵吃了,然后又把满满一饭盒百合粥倒进他嘴里。她是闲不住的人,见老四海吃完东西,马上又从护士那里借来个塑料盆,拎着盆就出去了。老四海不清楚她要干什么。不一会儿他看到方惠用后背把门顶开,她端着一盆温水,好不容易才把身子掉转过来。老四海还是不清楚她的用意。方惠把水盆放在床边,挥舞着毛巾道:“四海,把上衣脱下来,我给你擦擦背。”

  老四海的脸顿时成了西红柿,他小声嘀咕着:“嫂子,我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都有味儿了。”

  方惠咂着嘴唇道:“废话,脏了才应该洗呢,不脏就是浪费水。”

  老四海说:“下午,我到医院的洗澡房洗去,医生说我可以下床了。”

  方惠几乎是叫了起来:“胡说,一个礼拜内你不能洗澡,肺病就怕着凉。快起来,我给你擦擦背,然后就赶紧躺下。快,脱了衣服。”

  老四海磨磨蹭蹭地把衣服脱了,他也说不清心里是股什么滋味,又酸又痒。心脏顶端似乎被人用钳子轻轻夹着,钳子头还时不时地哆嗦几下,全是成心的。方惠担心水会流到床上去,特地在他屁股下面垫了几张报纸,然后耍花枪似的,细致而熟练地在他后背上招伙起来。老四海闭着眼,热毛巾在身上滚动着,飞舞着,寒气则顺着头顶一股股地冒向空中,最后他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老四海开始咒骂自己了,为什么偏偏要跑到北京来?为什么要来招惹菜仁夫妇?我老四海这三十几年来是从不欠人情的,在北京却欠下了天大的人情债,将来可怎么还呢?更可气的,这两口子的自尊心都跟金字塔似的,古老、结实、体积庞大。任凭你有多少钱也买不走也搬不动,怎么办呢?

  方惠手脚麻利,老四海的后背、腋下、肋骨不一会儿就焕发新春了。她大喘了口气,使劲在老四海脊背上拍了几把:“真够脏的,赶紧躺下吧。”

  老四海顺从地钻进被窝,小孩似的问道:“嫂子,我菜大哥这几天忙什么呢?昨天他说,今天早上四点就要出去采购,难道有活动吗?”

  方惠将毛巾摊开,搭在暖气上,嘴里道:“你菜大哥的一个同事升官了,他们食堂啊今天要庆祝庆祝。”

  老四海笑着说:“是不是从副堂长升到正堂长啦?”

  “不是,那人是搞刑侦的,从外地调来的,他和你菜大哥关系不错。头半年在郊区挂职锻炼,一回来就升副局长了。唉!”说着,方惠叹息了一声。“你菜大哥这人呀也好也不好。他有不少好朋友,以前总是他变着法地帮人家,可人家一旦发迹了升官了,就不怎么来往了。张扬是例外,他老想请你大哥吃饭,他说你菜大哥有福相,是星宿下凡。”

  “嘿嘿,不是星宿下凡他就不找菜大哥啦,这些人都是狗眼看人低的。”老四海朝空气里呸了一口。

  方惠找了块抹布,边擦桌子边说:“也不全是,人家有了钱的,升了官的,也有找你菜大哥做事的。是他不愿意和人家来往,他说:人有了本事难免会居高临下,咱的眼睛不能往上看。”

  老四海唏嘘一声,菜仁的确是这个心思。

  方惠接着道:“所以我估计呀,老景当上了副局长,他们的来往也就到头了。”

  老四海本能地要点头,突然觉得一枚细针直直地扎进了屁股,他腾地坐了起来,声音颤抖着说:“谁?谁升副局长?”

  “老景。”方惠指着他,似乎想通了什么问题,“对了,老景也姓老,和你是一个姓。”

  老四海不得不在脸上抹了几把,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激动掩饰过去:“啊哈,我还以为,全中国就我们家人姓老呢。”

  “我们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当年你菜大哥回来说,他在海南认识了一个姓老的朋友,我和方竹觉得挺新鲜的,天底下还有姓老的呢?后来知道老景也姓老就不奇怪了。老景是个不错的警察,挺有责任心的,法律意识还特别强,是他们局里的名人。你想想,人家从一个小县城的普通警察干起,升到省城又调进北京,现在又当上副局长了,没点真本事,行吗?”方惠的话里话外全是钦佩,听不出一点无可奈何的酸气。

  老四海不用琢磨了,小县城里的老景还能有几个呀?此时他突然从心底生出一股豪迈来,我老四海绝不躲着你,我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咱们就斗一斗,射雕?这回我要射你了!

  想到这儿,老四海坦然多了,不躲避并不意味着主动找上门去。反正老爹四十五岁就死了,我老四海就是真让他抓起来,我也值了。

  这时女医生来查房了,她通知老四海可以四处走动走动,但不能疲劳过度,也不能洗澡。于是方惠搀着他,二人决定去花园转悠一会儿。

  病号楼是朝东的,花园是医院的西侧。老四海这才注意到,花园墙外就是层层叠叠的群山。春天即将逝去,山色半青半黄的,如一群正在褪毛的驯鹿。

  山风如一杯凉茶,老四海立刻有精神了。二人在花园里聊了一阵儿,方惠告诉他:中午要回医院领工资。老四海难堪地说:您已经照顾我五六天了,工作都给耽误了,医院要是追究起来怎么办?方惠说:给谁干都是一天60块,你给我300块钱不就完了。

  老四海翻着眼珠想了一会儿,终于大彻大悟了,这就是君子之交啊!

  方惠临走前告诉老四海:菜仁和方竹没准下午会过来。方竹一直哭着喊着要来看他,这孩子最近的心态不太好,希望老四海帮忙劝劝她。老四海满嘴答应,他清楚,方竹不过是不想上大学。

  方惠走了没多久,老四海便从窗户里看到菜仁和方竹的身影了。二人穿过医院大门,相互指点着,似乎正在发生争执。老四海心道:看来方竹这孩子不买菜仁的账。这就是做好人的结果,连孩子都不怕你。

  菜仁和方惠颇有些异曲同工。菜仁也带了一大包吃食,拼命往老四海嘴里塞,直到将他的腮帮子填满为止。老四海好不容易才把嘴闲出来,大声道:“停止,马上停止,你别把我撑死。”

  菜仁指天画地道:“我一看见你能吃东西了,心里就别提多痛快了,人有了食欲就什么病都不怕了。”

  老四海笑着说:“我听说回光返照的人都挺能吃的。”

  方竹哈哈大笑,菜仁使劲跺了下脚:“胡说八道!”

  老四海看他真有点急了,赶紧说:“我是闹着玩儿的。”

  菜仁晃着脑袋说:“唉,你是不知道,那天简直要把我们两口子吓死了,手机一个劲响却没人说话,我估摸着你是出事了。等我进门一看,我的天!盆朝天碗朝地,满地满床的血。你倒好,人事不知,四仰八叉地躺着呢。我还以为是出了人命案呢,差点报了警。”

  老四海不好意思地对方竹说:“你爸爸又救了我一次。”

  方竹不大服气地说:“我妈说了,是你命不当绝。我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我同学了,他给你算过了,说你是天生的富贵。”

  “你同学会算命?”老四海笑道。

  “他会占星术,能根据星座走势预测未来。”方竹说得极为认真。

  老四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菜仁却板起面孔道:“你们小小年纪就什么命啊,运啊,星相啊,全是歪理邪说。对了,我还忘了说你了,上回你弄回一本黄历来,你们有点儿正经的没有?不好好学习,一天到晚地琢磨什么呀?”

  方竹满不在乎地说:“那你说8341部队是怎么回事?”

  菜仁急道:“我怎么知道?那番号也不是我定的。”

  方竹一本正经地说:“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命运安排我不参加高考,我就不能参加,即使参加了也不会有好结果。”

  “你敢?”菜仁怒了,他顾不得身在病房,一嗓子吼了出来。

  “您安静一点,这是病房!”方竹噘着嘴要跑。

  老四海立刻站起来,叫道:“你等等,方竹啊,老叔叔给你算一把,老叔叔也是高手啊,算得比谁都准。”说着,他向菜仁使了个眼色。

  菜仁气呼呼地转过身去。

  方竹却不信任地说:“老叔叔,你也会算命?”

  老四海笑道:“我有居士证,你看看这个。”说着,他果然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著名寺院的居士证。

  方竹捧着居士证,惊讶万分:“老叔叔,你还是居士呢。”

  老四海心道:这东西十块钱一张,你懂什么呀?但他却在脸上堆满了庄重:“老叔叔是个有佛缘的人。我是五月份去的峨眉山,山下都快热死了,得穿背心。可等我爬到金顶的时候,挺好的天猛然间就大雪纷飞了,怪的是雪花只围着我一个人转悠。当时好几个大师拼命给我行礼,他们希望我能出家,光大佛门。但我觉得自己俗缘未了,所以就没答应他们,当时大师们都快哭出来了。我只好说:我早晚有一天会回去的。这么一说,才把他们稳住。”

  “那你——”方竹瞪了菜仁一眼,指着外面道,“老叔叔,咱们到外面说去,我爸爸不信这个,别让他捣乱。”

  菜仁哼了一声,气得脸都变色了。老四海只得跟着方竹走出病房,他们穿过花园,来到一片空地上。老四海满心琢磨着,到底用哪家旁门左道来说服这个倔强的小丫头呢?此时方竹忽然指着前方道:“叔叔你看,那有座阴宅。”

  老四海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现在的孩子真是厉害,连阴宅都明白。他诧异地说:“医院里怎么会有阴宅呢?咱们看看去。”

  说来的确太奇怪了,坟墓就坐落在医院的花园外围,背后是苍茫群山,颇有点儿依山临原的气势。它虽然靠着围墙,但那坠满植物的围墙几乎成了坟墓的背景,而远处的苍山则很像无数矗立的士兵。

  老四海和方竹来到坟墓附近,一眼竟看到墓碑上写着:冯玉祥将军之墓。老四海愣了一下,难道名震天下的冯玉祥埋在医院里了?

  老四海跑到墓碑后面查看墓志铭,这座规模不大的坟墓居然真是冯玉祥的。

  方竹好地问:“老叔叔,这个人好像挺有名的吧?”

  老四海心情沉重地说:“这个人的名气非常大。他原来是吴佩孚手下的师长,后来组建了国民革命军,把溥仪从紫禁城赶到了天津。他是西北军的首脑,蒋委员长的结拜大哥。听说二十九军的大刀队就是他一手建立的,有一首歌就是给他们写的。”

  “大刀队?”方竹很是迷惑。

  “在古北口,大刀队一口气削掉了九百颗日本鬼子的脑袋。”

  “直接把鬼子的脑袋削掉了吗?”说着方竹跟着做了个切西瓜的手势。

  老四海单掌在空中一切:“没错,一刀一个。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老四海嘻嘻哈哈地唱起来。

  “真够酷的!这么说他是八路军了?”

  老四海摇了摇头:“他是蒋介石和张学良的结拜大哥,民国三十年代的三大巨头之一。1946年他去苏联考察,路过黑海时,轮船失火,给烧死了。”

  方竹惋惜地拍了下巴掌:“那是他的命不好。”

  “他命好!万一活到后来,他就该倒霉了。”老四海哼了一声。

  “为什么?”方竹不解。

  老四海仰脸看了看天空,女孩子怎么能明白这种事?

  方竹拉住他,撒娇似的说:“老叔叔,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事啊?你怎么知道他是1946年被烧死的?”

  老四海停顿了半秒钟,正色道:“因为我上过大学。”方竹转到墓碑后面,似乎是生气了。老四海接着说:“上大学没坏处,不仅能多学点儿知识,还可以锻炼沟通的本领,对你将来的成长是有帮助的。”

  方竹依然躲在墓碑后面,喃喃地说,“其实我也想上大学,可觉得我妈和我爸的日子太难了,我不想再拖累他们了。而且,哼,我也不大相信我爸爸的话,他脑子不灵便。”

  “你爸爸就是心眼好,但他不缺心眼。”老四海说。

  “他并不成功。”方竹转了出来,气势汹汹地说,“孝顺和听话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孝顺我爸爸,但我不能听他的。”

  老四海捏着鼻子头道:“你孝顺他就应该听他的呀。”此时他看见菜仁了。这家伙鬼鬼祟祟地藏到一棵大树后面,正立着耳朵听呢。

  方竹道:“这是两个概念,孝顺是对他们好,关心他们。而不是听他们的,那是另一码事。书上说,成功的人才有经验,失败的人全是教训。我爸爸的话是教训,只能从另一个方面理解。”

  “所以他让你上大学,你就不想上了?”老四海为了让菜仁听得更清楚,故意把调门放高了些。

  “对呀!”方竹说得理直气壮。

  “没上大学就是他的教训,你要是不上大学,走的就是他的老路。是不是这个逻辑?”老四海一针见血。这丫头聪明透顶,但脑子却多转了半圈儿,真理和谬论仅仅是半圈儿的事。

  方竹大张着嘴,显然被老四海的逻辑套住了。好久她才道:“可我的同学给我算过命,我明年应该是在南方的。”

  “星相学是比较低级的预测方法,西方人在这方面比咱们落后了五百年。他们只能算出一点,却算不出一个面来。如果你明年去南方旅游,而星相对应的点正好是这一段时间的话,人家自然就以为你在南方了。”老四海知道自己是顺口胡说,但骗一骗方竹肯定绰绰有余。

  方竹果然信了,她惶恐地说:“老叔叔,你不是会算命吗?给我算算吧。”

  老四海假装高深地说:“我是佛家的人,佛家是不给人算命的,给人算命的和尚都是假和尚。佛家讲究因缘、来世、因果,一切有因必有果。你爸爸现在混得不好,与他当年没机会接受高等教育有关。你有机会却不珍惜,结果怎么样你就自己想吧。天道常理呀。天道是会酬勤的,勤劳勤学就是勤。常理的意思,天道一般是不会变的。”说完,老四海背着手,走了。

  几天后,菜仁兴高采烈地跑来,一把将老四海抱了起来:“四海,你可真有两下子,方竹填志愿啦。”

  听到这个消息,老四海也挺高兴,自己居然做了件积德的事!难得呀。当天二人唠叨了很久,最后菜仁感慨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你将来不会真去当和尚吧,千万别这么想。”老四海让他气得又咳嗽了一顿。

  生病就是这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咳血、胸疼被止住了,但炎症依然存在。不久老四海竟开始发烧了,一连烧了半个多月,烧到最后连人都不大认识了。据说发烧是肺结核的必然现象,退了烧也就好得差不多了。方惠和菜仁轮流守在他身边,直到老四海的体温恢复正常。期间老四海隐约觉得菜仁失踪了两天,但他实在不愿意劳神琢磨与肺结核无关的事了。

  天气热了,老四海的病情也不再反复了。

  有一次菜仁郑重地盯着老四海道:“四海,你是怎么离开驴人乡的?”

  老四海险些从床上摔下去,他第一个念头是老景拎着手铐,正在外面等着自己呢。仓促中他的眼珠将周围环境飞快地扫描了一遍,还好,门窗都开着呢,可以逃跑,而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老四海强自镇静地说:“菜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是驴人乡的?”

  “你发烧的时候我去了一趟,不远,一天就能打个来回。”

  这一来老四海更震惊了,菜仁居然去了驴人乡,谁让他去的?他是怎么去的?他碰上谁了?

  菜仁知道他的心思,叹息着说:“你发烧的时间太长了,后来就说胡话了。你拉着我的手说,让我去一趟驴人乡,替你去看看你老妈。还说千万别说是你让我去的,更不能告诉别人。你是不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老四海颓然,茫然,昏昏然,自己居然这么没出息?发几天烧难道把老底都烧出去了吗?他喃喃地说:“我还说什么了?”

  “你还说你对不起你妈,让她担心了十来年。”菜仁仰面想了想,“好像没别的了,就这么多。”

  “你见到我妈啦?”老四海觉得嗓子里藏了只蚊子,这话就是蚊子说的。

  菜仁摇了摇头:“你妈前年就去世了,听说是血液上的毛病,花了好几万块也没治好。你二弟在家种地,你有两个侄子、两个侄女,最大的侄子已经上二年级了。嘿嘿,大家说连超生罚款都是你给交的。你三弟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工作,听说是当上了火箭专家,可牛气啦。唉!你四弟命不好,挺好的日子!去年他开拖拉机从山上摔下去了,摔死了。你五弟在省城呢,听说是当上了杂志社的编辑,也挺有出息的。”

  老四海情不自禁地落了几滴眼泪,真是倒霉啊!老妈死了,她好像也没活到六十岁。四弟也死了,这是一家的短命鬼!幸好三弟、五弟还算争气。菜仁知道他心里难过,索性不吱声了。过了好久老四海展了展眉毛:“驴人乡的狗杂种们是怎么说我的?”

  菜仁嘴里一个劲吸溜,看样子他并不满意老四海给同乡的评价。“你们乡里的人简直把你当成神仙了,大家都说你小子会印钱,是天大的孝子。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十几年不回家?”

  “没人告诉你?”老四海问。

  “听说你爸爸十几年前死了,你就跑了。”菜仁道。

  老四海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他又套问了几句。终于弄清楚了,驴人乡的人只记得他经常往家里汇钱的事,至于他卖人那件事早就被人遗忘了。最后老四海将老爹的遭遇详实讲了一遍,然后狠狠地说:“中国的农民是太坏了,又刁又奸,他们容不得你比他强,哪怕是强一点儿呢,强了他们就变着法地把你们家整垮喽。我爸死后我不能上大学了,没办法只能下海,我要赚钱呀。妈的,我这一辈子也不想回去了,想起那个地方来我就恶心。菜大哥,我不瞒你说,钱难挣屎难吃啊。有时候你不得不干点缺德的事,好多时候你只能在走钢丝,一点违法的事都不干,那是挣不到钱的。你说我能回去吗?他们要是把我害了怎么办?”

  菜仁使劲点头:“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在海南碰上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挺不容易的,书上说:资本的原始积累全是沾着血丝的。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那些人见不到你就传你的事,一旦见到你没准就该使坏了。”

  老四海拉着他的手,使劲晃了晃:“兄弟我现在已经是文化人了,我再也不干冒风险的事了。”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菜仁很是欣慰。

  后来菜仁告诉他,那棵神树已经彻底死了,当地人说:若干年前,神树曾经显过灵,于是有人提议在死树旁边盖座小庙,纪念神树的伟大功绩。菜仁回来的时候,小庙已经动工了。老四海哼了一下,没言语。

  当天,老四海在医院的院子里给老妈烧了些纸,然后菜仁又偷偷弄来些白酒,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个半醉。

  夏天来了,老四海也痊愈了。他担心方惠和菜仁兴师动众地迎来送往,私下里办好了出院手续,悄悄地从西山溜进了京城。他沿着方惠的送饭路线,体验生活似的连续倒换了四次公共汽车。好家伙,这一路足足颠簸了两个半小时。他是下午两点出来的,到金鱼池时几乎就快要吃晚饭了。老四海不想麻烦菜仁他们,买了些半成品,准备回家自己做。

  老四海租住的房子在三层,走到二层时他就听见上面有些动静。老四海是行走江湖的人,自然比一般人多加了几分小心。来到三层时他发现家门是虚掩着的,老四海断定门内的家伙不是贼,至少不是职业小偷,更不会是警察,或许是菜仁来找东西吧?他决定吓唬吓唬菜仁,当然不能吓得过火,万一把这个半大老头吓出心脏病来就坏了。

  老四海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客厅里没人,动静是卧室中传出来的。他觉得不大对劲了,菜仁虽然有这所房子的钥匙,但一般是很少进卧室的。他从厨房里拿出一根擀面杖,然后一脚踹开了卧室门。

  随着房门“哐当”一声响,有个梳着发髻的家伙从写字台前跳了起来,他惊得面如死灰,转身就往阳台上跑。但阳台的门关着,那家伙慌不择路,一头撞在门柱上,“呕”的一声,便倒下了。

  老四海差点笑出来,这毛贼的胆量也忒小了。他拎着擀面杖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便真笑出来了,躺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假装神仙的师兄。他额头上鼓起个大包,一身王八绿的裤褂,依然是对襟的。这家伙已经昏过去了,半张着嘴,山羊胡子散落在脖子上,胡子中间夹杂着几颗口水珠,看了就让人恶心。老四海回头看了看写字台,还好,该锁的抽屉都锁着呢。他估计呀,师兄是不甘心那一万块钱入了虎口,亲自来偷了。

  他半蹲在地上,仔细地打量起师兄的模样来。按说认识这家伙也有十来年了,但老四海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师兄的确切相貌。他看了几眼竟发现这家伙的岁数的确不小了,没有六十岁也差不多了。虽然他梳着发髻,但顶梁的头发非常稀疏,几乎要全秃了。

  老四海琢磨着,怪不得这个老骗子当年要收自己为徒呢,瞧这意思他和老爹是同龄人。可老爹死了,这个老骗子却活得挺硬朗。想到这儿,老四海心中升起股无名火,他恨不得把这家伙直接从阳台上扔下去。此时师兄的睫毛哆嗦了几下,老四海知道他醒了,于是举起擀面杖,作势要打。

  师兄猛然间以双手护住把脑袋,大叫道:“住手,不能打。”

  “你又不是真神仙,为什么不能打?”老四海哈哈大笑,边笑边道,“这就是你的不对啦。你的正经职业是诈骗,怎么干起小偷的勾当了,真丢人!”

  师兄在手指缝里瞄了他几眼,见老四海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得露出脸来,气哼哼地说,“我——我是来踩点的,不是来偷东西的。”

  “不偷东西,你撬我的写字台干什么?”老四海依旧满脸笑容。

  “谁让你弄走我一万块钱的。”师兄有点气急败坏了。

  “还是想偷。”老四海收敛笑容,凶蛮地说,“我问你,我这个地址是谁告诉你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不我把你送派出所去。”

  “上回一块吃饭的,那个姓菜的说的。”师兄真害怕了,连声音都颤了。

  老四海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菜仁这个人,空活了四十多岁,怎么一点儿防范意识都没有啊?

  此时师兄一把揪住老四海,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住院了吗?难道,难道你小子知道我要来?”说着说着,师兄的目光里出现了恐惧,看样子他对老四海的能力已经有点迷信了。

  老四海煞有介事地说:“嘿嘿,我估计你早晚得找上门来,所以想回家等着你,没想到还真把你堵上了。”

  “不可能,胡说。”师兄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将信将疑地捂着脑门,“你——你胡说,你是吓唬我,我才不信呢!哼,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你还能真是诸葛亮?”

  老四海把擀面杖放桌上了,摊开双手:“我估计你是没钱啦,你把那一万块钱花光了,那个姓张的厌倦你啦,来钱的道儿断了吧?嘿嘿,在北京,你不找我还能找谁呀?”

  师兄鳄鱼皮般的老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苦涩,他泄气地说:“他奶奶的,当年我就看你是块好材料,我是慧眼啊,可惜咱们不能联手做事。一旦你我联手,这中国之大,任意驰骋啊……”

  老四海赶紧打断他,轻蔑地说:“我要是和你联手,早就让人家抓起来了。你太笨。”

  “我不笨。”师兄小孩似的嚷嚷起来。

  “你还不笨?啊?”老四海大马金刀地坐在师兄面前,指着师兄的鼻子训斥道,“你用的那些古怪招术,要么早就过时了,顶多是骗几个零花钱。要么是太缺德,必然要出事。从事什么行业都应该与时俱进,开拓创新,你懂不懂?现在是信息时代,是网络时代,是知本时代,人家国外的同行已经开始用网络做大生意了。我说的这几条,你能明白一条吗?”师兄茫然地看着他,似乎老四海说的全是外国话。老四海轻蔑地接着道:“你呀,你已经脱离了时代了,你被社会淘汰了。我要是你呀,我现在就应该金盆洗手,回家过几年清净日子,好歹也落一个善终。”

  师兄为难地将左手伸到老四海面前:“你看看我这条生命线,我能活九十多岁呢。我现在能收山吗?龙虎山的道长给我算过命,说我上辈子是一只龟,神龟长寿啊,我这几年之内是死不了的。”

  老四海“哼”了一声,心道: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你这老小子真是个愚蠢的祸害!他换了个苦口婆心的语气:“既然知道自己还要活几十年呢,为什么不学点新东西啊?人活着是应该充电的。一天到晚地荒度岁月,你这么多年的骗子是怎么当的?”

  师兄满脸委屈地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实在学不会。刚才你说什么网络,可我连26个字母都不认识。”

  “学不会就直接回家,别给咱们这个行业丢人。”老四海吐出的字全是带着冰碴儿的,直直地砸到师兄脸上。

  师兄“腾”地站了起来,疯狂地挥了下胳膊:“我告诉你老四海,我从1977年就开始干这行了,我曾经也是赫赫有名的。我当年跟一个村长说沙漠里能打出井来,结果全村的人给我凑钱,二十年前我一口气就骗了六百多块。我——我不干这行,我吃什么去?别的,别的他妈的我也不会呀。再说了,我现在是看见谁我就想骗谁,不骗他们我就觉得对不起他们,我……”

  “你不骗他们你就对不起他们,是吧?可你骗得了人家吗?十个人里有八个比你聪明。”老四海毫不留情地挖苦他。

  “关键是我想骗,我看见他们我就是想给他们设个局,我他妈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跟抽大烟上了瘾似的。”师兄气急败坏地在屋里转起来,似乎房间里的一切都与他有仇。

  老四海微笑着总结道:“你已经变成行骗的机器人了,行骗对你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是你存在的意义,你是制度化了。就像小偷不偷东西,手指头就痒痒,没错吧?”

  师兄停在当地,愣愣地想了一会儿。“对呀,好像是这个意思。”

  老四海手指门外道:“去,外面全是人,骗去呀,去呀。”

  师兄面有难色:“我也知道现在的人都不傻,长了毛都比猴还精,可我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我来这儿不是为了那一万块钱,我是想看看你手里是不是有什么秘籍。”

  老四海已经笑得上不来气了。这家伙真是蠢得可以,居然以为自己有什么秘籍,但他不愿意让师兄失望,指着自己的脑袋道:“没有秘籍我能混到今天吗?还真有本秘籍,可早让我给烧了,嘿嘿,内容都在脑子里呢。”

  师兄很认真地看了看老四海的头,最终断定无法一掌将他的脑袋拍碎,只得赔着笑脸道:“师弟,我早就知道你是咱们这行的天才,你在南方做的生意都成传奇啦,咱们骗子界一提起你葫芦王来,没有不挑大拇指的。今天,师兄我是来求你的,你就稍微点拨点拨我,给我想几个主意。再怎么说,我当年也点拨过你吧,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

  老四海心道:没有你,我今天能混到这一步吗?他不动声色却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整治整治这小子,最好让他把天下骗子的颜面全部丢尽,断了师兄的生路就更好了。想到这儿,老四海终于摆出了和解的笑容。“点拨点拨你也不是不行,可你听我的吗?”

  师兄的鼻子头冒了几颗晶亮的汗珠,马上又暗淡下来。“你不会算计我吧?我可没钱,我出来才半年,张扬的事是我第一笔生意。”

  老四海手指门外,怒道:“走,出去。”

  师兄紧摇双手:“你别急呀,怎么说急眼就急眼?”他挥舞着那根短了一截的手指头,苦着脸道:“我是真怕你了,咱们握手言和吧。”

  老四海笑道:“我当年真不是成心整治你,那时我根本没想干这行,是你没好心眼,谁让你想独吞的?后来在省城那回你是太缺德了,不整治你是对不起祖师爷。这回我可是真心帮你,听不听由你。”

  师兄狠狠甩了下脑袋:“你说吧,我保证听。”

  老四海在屋里走了几个方步,老谋深算地说:“你呀,你不能再装高人了,易经、八卦那东西对您来说太高深了。再说了,现在遍地都是高人,假装神仙的人如果加上你,我都碰上十几个了。四川泸州有个高人,在大庭广众下饿了自己七七四十九天,骗得全国人民都看不出真假来,你行吗?那个张扬啊就是个傻子,所以你才能骗出几个小钱来,再冒充下去就没戏了。”

  师兄玩命点头:“我也知道我不明白,可有人信这个。”

  “迷信易经、八卦的人文化水准都是比较低的,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掏不出大钱来。而且那些东西太玄奥了,换一人就一个说法。今天碰上你,他能信你的,明天碰上个别人,他就能信了别人的,对不对?你呀,索性就假冒名人吧,当名人更有权威。”

  师兄眨巴着眼睛:“名人?我倒想假冒葛优呢,可我长得不像啊。”

  “废话,谁让你冒充他们了?中国人最迷信政治人物了,就跟迷信皇上似的,冒充他们保证有人能跟着你走。这个名人啊最好是死的,死无对证。冒充的时候你就说自己当年是假死,为的是掩人耳目,东山再起。”老四海差点笑出来,但他使劲捏了捏下巴,终于忍住了。

  “溥仪!”师兄脱口叫了出来。“我说有皇家宝藏,埋在东北……”

  “溥仪不行,绝对不行,太俗了。这里是北京,北京人都知道溥仪是怎么回事。北京还有不少人姓爱新觉罗呢,弄不好你骗到人家孙子那去了。”老四海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最好是找一个南方名人,找个北京人不大熟悉的。”

  “蒋介石——成吗?”师兄有点犹豫。

  “蒋介石在电影里出现的次数太多了,也不大合适。”老四海假装疯魔地思索了一会儿。“白崇僖?不行,白崇僖的名头不够响亮,如果在广西还差不多。孙中山吧,对,就是孙中山了,要不你假冒孙中山的弟弟吧,你叫孙中河。一般的北京人是不大了解孙中山的,你的机会非常多,就看你自己的了。”说这话的时候,老四海已经做好了师兄勃然翻脸的准备。好在他并不担心这个,师兄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不大可能与自己动手。

  师兄忽然拿起老四海桌子上的镜子,对着自己的老脸晃了几下,颇有点为难地说:“孙中山活着也得有八九十岁了吧?他弟弟岁数也应该不小了,我这模样是不是太年轻了?”

  老四海大是诧异,这家伙竟然认真了?索性他也假装认真地说:“孙中山活到今年应该是134岁了。你就说你在山里修炼了几十年,虽然也有一百多岁了,但是练辟谷练得返老还童了。”

  师兄冷笑道:“他奶奶的,有几个人能活到130多岁的?谁信呢?”

  老四海轻轻在桌子上拍了几下,轻蔑地说:“我前几年在东北的慈航寺碰上一个老家伙,他说他跟吴三桂在同一张桌子上喝过酒。李自成就是因为没听他的忠告,才没当成皇上的。我告诉你吧,那小子手下的善男信女有好几千人,天天抬着他满街走。”

  师兄叫道:“那他妈是骗子呀!”

  老四海道:“你废话,他不是骗子是什么?可人家的话也照样有人信,所以我说134岁不算回事,何况你还是他弟弟呢。再说了,您这模样也不年轻啊,冒充孙中山的弟弟绝对说得过去。”说着,老四海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中国近代史》,翻出一张孙中山老年的照片来。“你看你看,平头圆脸,灰白胡子,面目有点清瘦,眼角的皱纹很深,跟你的模样差不多。”老四海又比量了一下师兄的身高,惋惜地说:“可惜了,孙中山还不到一米七呢,你的个子太高了。”

  师兄猛然间瞪圆了眼睛:“照片能看出身高来吗?谁能知道孙中山有多高?”说着,他用手挡住山羊胡子,举着书与自己的模样对照了一下,大叫道:“差不多,还真有点像!”

  老四海一愣,难道这小子真信啦?那可是他自己找死啊。“也是,弟弟怎么也不可能和哥哥完全一样。你要是假冒孙中河的话,我就用电脑给你合成一张照片,把你和孙中山放在一起,兄弟照。你叫孙中河,号逸神。他是山你是河,他是逸仙,你是逸神,怎么样?”

  师兄一晃脑袋,不满地说:“没出息!反正都是假冒,我为什么要假冒他弟弟呀?我直接假冒孙中山不就完啦?”

  老四海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看师兄这意思,还真不像是开玩笑。他歪着嘴说:“行,你敢干我就佩服你,我都佩服死你了。”

  师兄揪住老四海道,恳切地说:“兄弟,可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善男信女都聚到我身边呢?你帮我想想啊。”

  老四海心里骂了声:老财迷,老王八蛋,老糊涂虫!你想当孙中山?我就让全国人民直接把你送监狱去。他依然满脸微笑地说:“我服你了,给你想个招,谁让咱们是一个祖师爷呢。你知道吗,发动革命战争是需要花大钱的。你想想军队打仗,那一天就得花多少钱啊?”

  师兄点头道:“是啊,孙中山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当时孙中山号召民主,要打倒皇上,建立共和国,所以在华侨里拥有崇高的声望。当时全世界的华侨都给孙中山捐款,让他跟清朝政府对着干,建立共和国。你想想,全世界的华人都捐款,光金银首饰就得用轮船运送,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师兄咽了几口唾沫,脑袋一个劲地左右摆动。老四海接着说:“那个钱简直都没了数了!后来革命进行得比较顺利,没用这么多钱。再后来呀孙先生为了将来建设国家,就暂时把钱存到欧美和日本银行里去了。可没过多久孙先生就逝世了,那笔钱就谁也取不出来了。”

  “真的?”师兄的眼睛烁烁闪亮,像黑夜中的两只猫眼。

  “我还能骗你?你知道那八年抗战是怎么打起来的吗?根子就是因为那一笔钱,钱太多了,谁见了都得眼红。”老四海心虚,不得不喝了口凉水,他担心自己一旦来个大喘气就露馅了。“孙先生死后,蒋介石派人天天找日本的银行要钱,可他又拿不出孙中山的手谕来。日本人想赖账,就拖着不还。蒋介石也不能答应啊,所以天天派人去催要,一下子就要了十几年,最后把日本人给要急了。气急败坏你懂不懂?”

  师兄茫然地点头:“懂。”

  “日本人气急败坏了,就打起来了。我告诉你,人类的所有战争都是因为钱,八年抗战也一样。你想想,黄世仁天天要钱,杨白劳能不急眼吗?咱中国人急了眼顶多是喝卤水的能耐,可日本人一急眼他就真敢跟你拼命啊!”老四海已经开始佩服自己了,我老四海是真有骗子的天分啊,怎么说起来跟真的一样啊?

  师兄愤恨地说:“日本人真不是东西,欠债不还,还打仗。”

  “唉!也不能全怪日本人。关键是孙先生留下的钱太多了,红眼病是全人类的通病,是人就得红了眼。”老四海觉得这是名言,如果将来真写书了,就把这句话用进去。

  师兄忽然想起了什么,困惑地说:“孙中山的钱也不全在日本人手里呀?为什么只有日本人跟咱们拼命啊?”

  “聪明,你终于要开窍了。”老四海赞许地笑了一下,特地给他点了一支烟。“没错,孙先生的钱在欧美的银行里还有一部分存款呢,可欧美地区是小国林立,银行比饭馆还多呢,孙先生的钱就分散了,显不出数来。蒋介石是想把大头先要回来,还没结果呢就打起来了。后来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跟咱们就穿一条裤子啦,对不对?”

  师兄道:“好像是这么回事。”

  “那是有协议的。他们帮着咱们打日本人,国民政府就把他们的欠款给免了,要不人家凭什么帮你呀?”

  “那后来打赢了,鬼子投降啦,蒋介石应该早就把钱都要回来啦。”师兄的思绪很是缜密。

  “你呀,居然一点近代史都不懂,怪不得你当骗子都当不好呢。日本鬼子是给打跑了。可没过两天咱们国家就开始打内战了,蒋介石顾不上再要账啦。”老四海忽然指着他的鼻子,惊奇地问,“对了,打内战的时候已经有你了,你怎么连这事都记不住啊?”

  师兄尴尬地笑道:“那时候我还小呢。”

  老四海无奈地一挥手:“行啦,明白没有?明白了就走吧。”

  师兄奇怪地说:“明白什么呀?”

  “就用那笔死账做文章,剩下的事还用我教你呀。”说着,老四海打开门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师兄看看老四海,又看看自己的手:“秘籍上有这条吗?”

  老四海冷笑着说:“得活学活用,举一反三,秘籍上说冒充死去的名人是最高境界的骗局,可我担心你糟践了我的点子。”

  “那手谕呢?孙中山的手谕呢?”师兄竟向老四海摊开了手。

  “真废物,你都是孙中山了,还要手谕干什么?”

  师兄先是拍了拍脑门,然后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最后突然抄起老四海那本《中国近代史》,转身就要走。

  老四海一把拉住他:“把书留下,不许顺手牵羊。”

  师兄讨好地给他作了个揖:“兄弟,借给我看看吧,我得把孙中山的事摸清楚啊,事先调查一定要做好。”

  老四海一下子就想起贤淑了,看来师兄行事与自己的确不是一个风格。他假装恼怒道:“这书是我自己买的,你要看就自己买去。”

  师兄看了看书后的价格,拿出五十块钱。“兄弟,我买了。你这书23块钱,我出五十还不行吗?”说完,师兄挣脱老四海的手,一溜烟地下楼了。

  老四海望着他的背影,是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师兄简直就是个傻冒!让你假冒孙中山的弟弟,或许会有几个傻瓜上当受骗,可你自己偏偏要冒充孙中山,这不是找死吗?他断定,如果师兄真敢这么干的话,一个月之内他就得回到监狱里去,而且他将成为骗子发展史上最卓有声望的一条蠢驴。师兄不是说自己是神龟转世吗?好啊,就让他到监狱里当神龟吧,想活多少年就活多少年。

  几个月过去了,老四海没有得到关于师兄的任何消息,但他却自觉不自觉地经历了另外几个变故。

  首先是老四海搬家了,他担心一旦师兄出事,这家伙保证会把自己供出去,他会说是老四海教唆的。同时他叮嘱菜仁,千万别把自己的新住址告诉别人。菜仁认为他当年做“生意”时保证得罪过“权贵”,担心人家找上门来,自然发誓赌咒地答应了。

  其二是方竹考上大学了,而且是座北京的名校,学的是艺术设计专业。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当天,菜仁一家外加老四海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由于老四海在方竹考大学这事上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菜仁、方惠已经把他当成亲兄弟了。

  其三是老四海偷偷地上了个电脑班。本来他是会使电脑的,但这回他想深造一下,学的是网页设计,还是高级班。老四海脑瓜好使,又有融会贯通的本事,毕业成绩全班第一。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十三章:男男、女女


     
 
  老四海学习网页制作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2000年正是世界IT业蓬勃发展的黄金时期,地球变成了一颗巨大的网络泡泡。中国人的创新能力虽然是世界五流,但凑热闹的本事绝对是超一流,几个月里华夏大地上就进化出了上千万的网虫。不少人甚至要在网上安家、娶媳妇、过日子了,一群傻╳!老四海对新生事物一般是来者不拒的,很久前他学会了在网上冲浪,学会了一些初步的黑客技巧,甚至在五角大楼门口转了一圈儿,却没找到进门的钥匙。老四海断定,人虽然不能在网络上过日子,但未来世界中绝对少不了这玩意儿,这是一个发展趋势。但他还没在虚拟世界中找到发挥空间,更不清楚网络能不能给自己带来些实惠。

  有一次菜仁找他来喝酒,二人从天上聊到地下,后来又开始探讨人死后有没有另一个世界。

  菜仁说:“有。”

  老四海说:“没有,全是瞎掰!”

  二人一抬杠,酒就喝得差不多了。醉眼迷蒙的菜仁神秘地告诉老四海:自己前几天碰上一个老上级,已经退休很久了,离死不远了。但老上级一见到自己就拉着他的手痛哭不止,凄厉得如丢失了档案。老四海忙问缘故,菜仁叹息着说:“命苦啊,老头的命真是挺苦的。人家以前是正处级干部,给政府干了三十多年。现在退休了,一个月就拿两千多块钱,能不哭吗?”

  老四海立刻想起那个西安老者了。还是西安的老者实在,人家知道自己没什么贡献,所以比谁都知足。他不禁冷笑道:“这小子为全人类、为中华民族做出什么突出贡献了?”

  菜仁笑道:“他们还能有什么突出贡献?这些人上班就是喝茶、看报纸、聊女人,一到升迁的年头就相互踹,比狼都狠。他们要是能干点儿正事,咱中国早就不是发展中国家了。”

  老四海不满地说:“那给两千块钱他还嫌少啊?很多正在工作的人还挣不了这么多呢。臭不要脸!”

  菜仁摸着脑门道:“即使没有什么贡献,人家一样觉得冤,最少是把青春浪费啦。再说了,人的岁数一大自己就没有多大开销了,我那个老上级主要是孩子闹的。他有好几个孩子,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天天张着手向家里要钱。”

  “孩子多大了?”老四海问。

  “大的三十多了,小的二十多。”菜仁马上制止住老四海的愤怒,轻声道,“我知道,我明白,他们应该自食其力了。可干部子弟都是蜜罐里长大的,能有几个是正经东西?他们要钱要得太狠了,老上级只好说家里没钱,可你猜怎么着?没人信他的话。”

  “自家孩子应该知道他爸爸的底细呀!”老四海道。

  菜仁大大地叹息一声:“所以老头子才哭呢。可他就是哭成了泪人,儿女照样不信。孩子们说了,你当了二十年处级干部,手上是有实权的,勤捞致富,一年捞一万你还能捞回二十万呢……”

  老四海没听明白,马上打断他:“什么致富?”

  “勤捞致富啊,捞鱼的捞,打捞的捞,明白了吧?人家儿女说了,不是想让你当贪污犯,可你也应该小捞着吧,二十多年的干部怎么能白当呢?我那个老上级是真伤心,他后悔呀,当年怎么就没捞点儿呢?怎么就想不开呢?现在落了一身埋怨,里外都不是人,嘿嘿……现在的干部真没法当……”

  菜仁后来又说了很多,可老四海就没往耳朵里听,他满脑子都是“勤捞致富”这四个字。

  名言,绝对是名言!

  老四海知道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动物是须鲸,但须鲸是靠浮游生物过活的。在显微镜下才能现身的浮游生物,却养活着几十吨重的庞大家伙,大鲸鱼的生存秘诀就是“勤捞”二字。自己的指导思想有问题,以前总琢磨着如何能一口吃掉一头牛,那不是正确选项,而且还非常的危险。上善若水,上圣绝智!射雕就应该是集小胜而成大胜,十万只苍蝇就是一头小肥猪啊!打苍蝇是没人注意的,杀猪就会有人过问了。

  老四海顿悟了人生妙语,举一反三,第二天就想通了网络的用途。从此他开始准备新的计划了,其内容是润物于无声,杀人于无形。

  他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网页设计的学业,然后便购买了扫描仪、苹果电脑、外挂硬盘,以及一系列制作网页的正版软件。再之后他用假身份证在网络公司申请了一个域名——www.5945.NET。几天后网络公司通知他,5945已经属于您了,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老四海当然是勤劳的,他利用间歇时间把网页设计好了。由于担心IP地址被人查获,老四海将原始文件拿到网吧,用网吧的电脑将文件传输到网络上。2001年初,属于老四海的一个像模像样的网站开张了。为了安全起见,他从不在家中上网,而是办了十几张网吧的优惠卡,网站操作、更新和交易全在网吧里进行。当然了,老四海办优惠卡的证件也都是假的,普天之下,率土之傧,没有人知道5945.NET与老四海有关系。

  5945网站的经营项目是独一无二的,至少在中文网站里还没有先例。

  网站主要经营项目是贩卖手枪、步枪、机关枪,子弹、炸弹、催泪弹、听器、手铐、以及能装在眼镜上的微型摄像机,可以让一头母牛昏睡上半年的蒙汗药,再有就是超强韧性的尼龙绳,多用途匕首等等。当然了,这些东西老四海手里是一样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什么进货渠道。他手里只有几十张不同持有人的银行卡,想买东西的就直接把钱打到卡上,然后客户就直接成受害者了,行骗过程极其简捷,绝不会有任何中间环节。老四海的工作便是更新网页内容,经常性地更换银行卡,定期或不定期地取走现金。

  这是个无本万利的买卖,老四海每个月都能收到来自五湖四海的馈赠,少则数千多则好几万。

  有一次一东北客户向他购买机关枪,老四海开价五千,对方要五挺,而且还外加一定数量的弹药。老四海在网上回复说:只能在广西的友谊关交货,定金50%。对方倒也爽快,没过几天就把定金打到卡上了。老四海自然懂得礼尚往来,收到定金的第二天就直接把网站和信用卡全注销了。

  几年后,网上出现了很多类似的网站,但他们只能算做老四海的徒子徒孙了。其实做这种明目张胆的诈骗挺安全的,那些不法之徒没一个好东西,即使受了骗也没有人有胆量去报案。由于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即使公安局发现了你的伎俩,也很难在数千万人中锁定一个人。即使找到了网站的主人,也没人知道他是老四海的影子,这就是影子经济。

  再之后老四海一连开了好几家网站,有贩卖防暴器材的,有推销刑侦产品的,有开发人类性能力极限的,反正老四海是真忙活,全北京的网吧几乎都留下了他的身影。但他还是不放心,一有空就跑到保定、天津去,目的仅仅是为了上网,有一次他竟跑到了辽宁兴城。

  老四海的活动是隐蔽而神秘的,还需要相当的耐性,所以菜仁一家往往好几天见不到他的踪影。一旦老四海出现,他就会解释说:自己去外地体验生活了或者我找了个僻静地方,创作了一篇散文等等。好在菜仁一家都是老实人,在老四海的蒙骗下,继续把他当成大作家和中国最有爱心的慈善天使。

  有一天老四海实在想休息休息了,便躲在家里看书。

  当天上午方竹就拎着一本书找上门来,号称是找了他好几次,终于把老叔叔堵上了。一见面,方竹以略带威胁的口吻道:“老叔叔,你要请客了。”

  老四海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胡乱地问:“谁过生日呀?”

  方竹任性地大叫道:“问你自己吧。”说着,她将手里的小说砸到老四海面前,声音又提高了二十分贝,“老叔叔,你们男人的嘴真是密不透风啊,新出了小说居然不告诉我们一声,是装酷吧?”

  老四海眼角的余光在书的封面上一溜儿,立时惊出了一身的白毛汗。书名是《北京爷们儿》,作者竟是那个最最平庸的作家——庸人。老四海立刻就想起那本《一不留神》来了,天哪,这小子怎么又出书了?更可怕的是他出了书竟然连声招呼都不打,这不是要我的好看吗?老四海当然不可能在方竹面前露出马脚,只好抹红了脸颊道:“我认为出版社的动作没那么快。”

  “快得很,我是在小书摊上买的,十块钱一本。”说话的同时方竹翻开扉页,指着定价给老四海看。“老叔叔,二十五块钱的书怎么才卖十块呀?”

  “盗版。”这话是从老四海嘴里溜出来的,然而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得槽牙酸疼。嘿嘿,盗版书都面市了,而作者却还没有看到,这不是笑话吗?同时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一丝恐惧,庸人这个东西好像要出名了,他的书居然都有盗版的了。老四海本来认为这种风格的作家是不大可能出名的,把他当做垫背的就有这层意思。可这小子万一出了名,自己的作家戏就演不下去了。在那一刻他真盼着这个庸人得个什么心脏病、脑血栓,或者什么突发性的必死的病,要么干脆出车祸,直接撞死。庸人死了,我老四海也就踏实了。

  方竹以为老叔叔是天性谦虚,并没多想,反而惋惜地说:“盗版书一出来,会不会冲击正版市场啊?老叔叔,你的版税不会有损失吧?”

  老四海大度地一挥手,慷慨激昂地说:“叔叔我不指望出书挣钱,指望出书的版税我就饿死了。写书是我的追求,盗版也是好事,至少可以让更多的读者见识到咱们的观点,而且还能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去,叫上你爸你妈,咱们要祝贺祝贺,去全聚德,吃鸭子去。”

  方竹兴奋地叫起来:“是和平门的还是前门的?”

  老四海撇着嘴道:“吃就吃前门的全聚德,吃的就是老字号。”

  方竹说自己从没去过全聚德本店,拍着巴掌,鸭子一样叽叽嘎嘎地跑了。方竹一出门,老四海便抄起那本小说,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北京爷们儿》的小说已经浏览了一半,方竹却还没回信。老四海琢磨着,方竹最好再晚一点儿,“庸人”先生最少也应该知道这本书的内容吧。其实老四海看到一半就大约明白作者的意思了,小说写的是北京一群胡同孩子的成长过程,充满了愤世嫉俗、无可奈何和光怪陆离。老四海不是北京长大的,对这种典型的北京故事没多大兴趣。但为了继续充当作家,他只得硬着头皮把书看完。但小说是看完了,方竹依然没有露面。

  老四海不得不打通了菜仁家的电话,是方惠接的。她为难地说:“新书出了是应该祝贺祝贺,楼口就有几家不错的饭馆,就别跑那么远了。”

  老四海一听口气就明白了,方惠夫妇是怕自己花钱。于是装腔作势地在电话里喊道:“嫂子,房间已经订好了,不去人家就该罚款啦。”

  方惠吃惊地说:“那得罚多少钱啊?”

  老四海说:“已经预交了二百块定金,你们不来,这钱就算扔了。”

  方惠无奈地咂了嘴:“你怎么一下子就给人家交了二百块呀,你这不是有钱烧的吗……”突然电话里的声音变成了菜仁的:“你真是的,你可真是的你!算啦,你就在饭馆里等我们吧。”

  老四海放下电话,马不停蹄地赶到前门的全聚德烤鸭店,要订包间。服务员说:“您的命真好,只有一间了。”老四海赶紧出了二百的预付款。办好手续,老四海转身就往外跑。刚到门口,迎面就碰上了菜仁夫妇和方竹,方竹指着他叫道:“我说了吧,老叔叔从来是说话算数的,保证在这儿等着呢。”菜仁和方惠站在门口,相互看着,相互推诿着,似乎门内是龙潭虎穴。

  老四海扑将上去,一把将二人拉了进来。哀求似的说:“快来吧,你们不来我的钱就真白扔了。”

  全聚德老店就在前门大街,门脸是坐东朝西的,虽然是古装门面却丝毫看不出它有几百年的历史来。饭店门外总聚集着不少探头探脑的家伙,似乎这里面的鸭子会说人话。方惠在前厅里转了半圈儿,吸着气道:“原来全聚德里面是这个样子啊。”

  老四海拉着他们往里走。“走吧,里面更好。”

  所谓的包间,实际上就是几面刺绣屏风围起来的一个狭小空间。全聚德的生意太好了,完全是在抢钱。老四海是中午十一点钟进来的,这地方就已经是最后的清净所在了,据说还是别人订好后又退掉的。

  几人落座,方惠仰脸望着天花吊顶下的宫灯,扭脸问菜仁道:“这里面有点像故宫。”菜仁点着头道:“看样子是后来又装修了。我1980年来过一次,那时候茅台酒论两卖,鸭子才八块钱一只,现在呢?”

  方竹接口道:“168。”

  方惠浑身一激灵,眼珠子差点落在桌子上:“啊,我的天!168块能买一群鸭子了。四海呀,方竹不懂事,你怎么能听她的呢?这回来了全聚德,下回她就敢说去北京饭店,这地方不是咱们……”

  方竹恼怒地打断她:“妈,不是我要来的,是老叔叔自己说的。”

  老四海赶紧作证道:“没错,没错,是我说的,地方也是我点的。嘿嘿,我也不知道您没来过,没来过才应该来看看呢。您是北京人,北京人没去过全聚德老店,得多让外地人笑话咱们呀。来!”说着他点手叫来服务员,稍加思索,便高屋建瓴地说,“来一瓶精品二锅头,一只鸭子,糟爆鸭四宝,火爆鸭心,一盘卤鸭肝,再看着来盘蔬菜就行了——清炒芥蓝,就这样吧。”

  服务员见他连菜谱都没看,脸上立刻堆满了钦佩。“先生,鸭架子是熬汤还是带走?”

  “熬汤。”老四海看了方惠一眼,马上改口道,“带走吧,回家熬汤。”

  服务员走了,菜仁伸手把菜单拿了过来。方惠和菜仁的脑袋凑到一起,仔细研究了几分钟。又是方惠先开的口,声音都有点儿颤了。“四海,你是不是总来这种地方啊?你够奢侈的。”

  此时方竹正在讲述大学的见闻呢,老四海听得前仰后合。听到方惠问话,他只好撇下方竹:“也不是总来,鸭子这种东西太油腻。”

  菜仁满脸的不满:“钱也油腻。一盘鸭四宝就98块,火爆鸭心88块,这玩意也太贵了,火爆人心也就是这个价钱吧?这是小孩唱歌,没谱啊!下岗职工一个月的低保只能吃三盘菜,顶多再加几个火烧。”

  老四海颇为内行地说:“大哥,全聚德的鸭心是用茅台煨出来的,你尝尝,风味不一样。”

  菜仁大声道:“我不稀罕,头几年我和你嫂子下岗的时候……”

  方竹又急了:“爸,你小声点,这地方不是下岗职工来的。”

  菜仁真有点怒了,凶恶地瞪了方竹一眼。“咱们家有下过岗的,我们不觉得丢人,漫天要价的才丢人呢。什么老字号啊?就是钱的字号!咱家楼口就有家卖烤鸭的,28块一只,那儿的鸭子也不是残废呀。”

  老四海刚要说什么,方惠又把话头接过来了。“四海呀,嫂子我知道你有本事,你有出息,你能干。可今天做嫂子的还得说你两句,省几个钱吧,在北京买套房子,然后在北京娶个媳妇,咱这辈子就算是踏实了。总这么东奔西跑的,那不是个事啊。我们医院有不少小护士呢,模样都挺好看的,我正琢磨着给你介绍一个呢。”

  老四海的脚趾头立刻拧成了麻花,浑身都开始痒痒了。十几年了,头一次有人张罗给自己介绍对象,这事听来似乎很是荒诞。老四海苦笑着说:“嫂子,您就别操心了,谁能看上我呀?”

  方惠还没说什么,菜仁又不满了。“你怎么啦?你缺胳膊还是少腿啊?让你嫂子和你侄女看看,四海一表人才,年纪轻轻,肚子里有墨水,口袋里有钱。除非是姑娘瞎了眼,谁敢看不上你呀?”

  方竹叫道:“我老叔叔是钻石王老五。”

  老四海红着脸道:“我——我缺德。”

  方惠和菜仁大笑起来,方竹狠狠给了老四海一拳:“老叔叔真是写书的,你太坏了。”

  话题总算过渡到小说内容了,方竹和老四海探讨起《北京爷们儿》的人物来。幸亏老四海早有准备,要不保证露馅了。方竹说:“我最喜欢山林了,你为什么要把他写死呢?”

  老四海说:“面对残暴的世界只能用残暴的手段,山林不妥协,只有死。”

  方竹说:“你真狠心呀……”

  吃到中途,菜仁起身去卫生间。大家依旧海阔天空地瞎聊,方惠也加入了文学讨论:“方竹把你那本书的内容告诉我了,我真是奇怪,你不是北京人呀,怎么能把北京从七十年代到现在的事写得这么明白呀?那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四海笑着说:“嫂子,这就是创作者和一般人的不同之处,写清朝的事总不能再回清朝看看吧,写监狱里的故事总不能真让人家关起来吧?我虽然不是北京人,但有些事没准比北京人看得更清楚。”

  方惠和方竹同时表示钦佩,方惠点着头说:“原来这就是旁观者清啊。”

  又过了一会儿,方竹忽然问道:“不对呀,我爸爸都出去半个钟头了,不会是掉进厕所里了吧?”

  方惠笑道:“你是个女孩,瞎说什么。”

  方竹气道:“女孩又怎么了?女孩就不去厕所吗?”

  老四海也觉得菜仁去得太久了,决定去找找他。

  卫生间里有不少人,但不见菜仁的影子。老四海转了一圈儿,又跑进厅堂,前后左右地找了十来分钟。菜仁不会是被鸭子抓起来当人质了吧?老四海叫住一个服务员,将菜仁的相貌简单描述了一遍,服务员为难地说:“每天会来几百号客人呢,我们记不住。”

  最后老四海只得垂头丧气地回了包间,刚走进屏风就见菜仁端端正正地坐着呢。老四海正要埋怨他几句,菜仁却叫道:“四海,你跑到哪儿去了?我们都快等急了。”

  老四海只好说:“我在外面找你呢。”

  菜仁笑道:“我刚才碰上个朋友,在他们桌上喝了两盅。人家还特地跑过来看了看你嫂子,这不,人家刚出门。本来我还想介绍你们认识呢。”

  老四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方惠却道:“对了,我跟四海说过老景的事,可惜两个姓老的没碰上面。”

  老四海惊道:“谁?”

  菜仁道:“我的一个同事,现在升副局长了。他要去国外培训,大家正给他饯行呢。他也姓老,和你一个姓。”

  老四海吧嗒着眼皮,整张脸都快掉下来了。嘿嘿,惊险啊!差一点和老景迎面撞上,万

  一碰上了,是老景先叫出声来,还是自己先跑呢?菜仁又将老景狠狠夸奖了一番,老四海这才知道,老景已经是北京警界的名人了,由于接连破了几起大案,犯罪分子听到老景的名字就尿炕。老四海则梗着脖子,半天没说话。他老景有什么呀?我老四海就没尿炕,我要是当了警察绝对比他出色。

  老四海从来不会真生气的,几分钟后,他就把老景的事扔到南太平洋去了。该死头朝下,要是能碰上早就碰上了。你老景抓不住我,就是抓住了,你也不知道我到底干过什么,急得你抓耳挠腮也拿我没办法。想到这儿,老四海偷偷乐了好几次,那天他把整整一瓶精品二锅头全灌到菜仁嘴里去了。

  一晃又过去了几个月,秋去冬来,转眼春天也差不多过去了。

  有人说二十一世纪是从2000年开始的,有人说是从2001年开始的,其实他们不过是想借个名目而已,商家希望借此促销商品,无聊的人希望寻觅些打发无聊的办法。老四海才不关心现在是二十几世纪呢,三十六世纪的人也得吃饭。如今他的网络生意异常红火,老四海已经开了十几家网站,几乎每天都要去银行洗钱。有时连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需要机关枪、蒙汗药和窃听器?这年头真是光辉岁月啊!憧憬什么的都有,什么坏事都有人惦记,放出多么不着边际的废话,保证也有人相信。

  老四海发现在一个地方住得太久了,担心的事也便随之增多。比如说这次的北京歇脚吧,歇的时间太长了,他不仅担心作家谎言随时会被揭穿,更担心碰上老景。虽然老四海并不怕他,但碰上这小子终归是件难缠的事,老景就如天上的一片云,随时影响着鸟群的行动方向。另外他还有一层担心——师兄,老四海搬家就是担心师兄被人扭送派出所后,气急败坏地把自己卖出去。但他不能理解的是,师兄从自己这里取走真经后就再没露过面,而且听不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老四海曾经侧面地让菜仁向张扬打听打听,据说张大老板一听到师兄的名字,手下人就得马上打119,灭火。

  初夏季节,方竹又来了,事先依然没打招呼。

  由于气温太高了,方竹穿着粉红色的吊带背心,迷你短裙几乎已经短到大腿根了,而裙子边也如枕头边一样,四向翻着。更让人起火的是,这丫头连袜子都没穿,露着光溜溜的大腿满街跑,似乎紫外线见了她就拐弯。方竹的凉鞋也颇有特色,几乎就是把几根草绳捆在脚面上,几只娇嫩的脚趾头,肉球一样调皮地转来转去。如果是别人的话老四海没准会多看上几眼,上前搭话也不是没有可能。今天他竟大是皱眉,见了面便长辈似的训斥起来:“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啊?你知道不知道流氓就喜欢过夏天?”

  方竹哈哈笑道:“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不喜欢这个,这叫什么呀?”老四海指着她的吊带背心的带子,老头子似的晃着脑袋。说实话,从方竹身上老四海似乎就看到方惠年轻时的样子了,菜仁老哥居然还娶了个漂亮老婆呀!

  方竹哼了一声:“你比我爸爸小十来岁,你比我大十来岁,不过是个中间人。中间人的意思是可上可下,是上还是要下就要看你的立场了。”

  老四海没想到她还这么说,琢磨了一会儿说道:“我和你爸爸论哥们儿,是你的长辈。”

  方竹说:“你是社会人,跟我爸爸有什么关系?我问你,你是想做年轻人还是想做半大老头?”

  “做年轻人有什么好处吗?”老四海一般是不会上当的,什么事都得先问清楚了。

  “做年轻人,就可以去街上大大方方地追女孩子,去泡吧,去迪厅。做半大老头嘛就只能手淫了。”方竹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字像石子一样,全砸在老四海脸上了。

  老四海惊得差点坐地上,脸皮险些甩到墙角里去。现在的女孩怎么什么都敢说呀?这是姑娘家说的话吗?这是当代女大学生说的话吗?

  方竹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瞪着大眼道:“咱们中国人的毛病就是不老装老,总觉得老了就是美,可人一老就快死了,就反动了。他们脑子里都是进了屎的,民族的劣根!”

  老四海哈哈笑道:“得,得,是这个意思,我说不过你,我听你的。对了,说起劣根性,我也说点恶心的吧。你知道吗?咱们中国人以前是不上厕所的。”

  “不去卫生间,去哪儿?”

  “全是随地大小便的。”

  “你胡说,你又把我当小孩。”方竹给了他一巴掌。

  “真的,这种事中国人自己是不好意思说的。我告诉你吧,北京的第一个公共厕所是八国联军修的。八国联军当年进北京的时候,发现北京人都蹲在城墙根聊天,仔细一看才明白,北京人是大便呢。”老四海哈哈笑道。“当时八国联军都吓傻了,他们受不了这个,后来就在市内建了几十座厕所。北京的公共厕所就是这么来的。”

  “真的吗?你不会胡说吧?”方竹还是不信。

  “真的,史实。”

  方竹思索着道:“那清朝人是太笨了,被人家打得乱七八糟纯粹是活该。”

  “为什么?”这回轮到老四海想不明白了。

  “中国人不上厕所,可八国联军都要上厕所呀。当时清朝人要是组织起来,发动几次厕所战役,把八国联军全堵在厕所里打,全都打死啦!”

  “对呀!一铁锨一个,全放倒了,而且死了还落一身恶臭。”老四海说着竟笑得不能自制了。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别说两万人的联军了,就是八个国家把活人全派过来,一天之内也能把他们灭了种啊。慈僖老佛爷和义和团那些人都是师兄的祖宗,笨到家了。

  二人说笑了一会儿,方竹揪着他道:“走,跟我去吃饭,我让你见一个人,帮我参谋参谋。当然了,你提供的参考我也不一定听。”

  老四海急道:“你不就是专门让我出钱吗,我给你二百元得了。”说着,老四海回身就要找钱包。

  “你必须去,帮我看看人品怎么样。”说着,方竹一把拉起他,起身就跑。

  老四海估计方竹是找到男朋友了。大学生本来就没钱,找个叔叔来出饭钱,又能给出几个主意,自然不是坏事。于是只好拿起钱包,跟着方竹跑了。

  二人来到什刹海附近,方竹将他引到一个半是茶馆半是餐厅的所在,餐厅坐落在一片塑料竹林里,窗外就是湖面。远远看去,很有点儿秦淮河的意思。可惜,秦淮河边上都是妓院,这里全是饭馆和酒吧。出乎老四海意料的是,在这里等他们的竟是个打扮入时的女孩。老四海的第一感觉是坏事了,方竹保证是受了方惠的指使,给自己介绍一个女朋友来了。其实老四海不是不想找女朋友,他主要是替人家姑娘担心,这不是把水一样的人儿往火坑里推吗?将来万一有一天,自己一时兴起再把人家卖到山西去怎么办?方竹倒是浑身的无所谓,先是向女孩介绍了老四海,在她嘴里老四海是当代知名作家,就差拿诺贝尔文学奖了。老四海也从方竹那里知道了,早来的女孩叫邢娜,与方竹是一个学校的,只是比方竹高了一届。老四海仔细看了看那个邢娜,这姑娘一身深色的牛仔衣裤,满脸傲气,冷若冰霜。方竹介绍老四海时,她只是微微地动了动眼皮,与邢娜比起来,方竹完全是一副小小鸟的样子。自此老四海基本上排除了自己的危险系数,物以类聚,兽以群分,方惠是不可能把这样的姑娘介绍给自己的。

  邢娜小时候肯定没少挨打,她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冷漠的,睫毛上挂满了冰碴,说起话来嗓音尖利,速度极快。老四海不大喜欢这种类型的姑娘,聊了几句便兴趣索然了。而且他也看出些门道,邢娜和方竹是相得益彰啊,她们唧唧呱呱地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老四海明显觉得自己是局外人,方竹这小丫头真是可恶,把自己叫出来难道仅仅是做陪客的吗?

  二人聊天说地,大多是学校里的见闻,偶尔也会蛐蛐蛐地小声嘀咕几句。老四海全当没看见,两个女人就是一千只鸭子,就当是鸭子嘶鸣吧。

  天快黑了,老四海琢磨着应该提醒方竹,该回家了。此时二女正谈论他们的哲学老师呢,听方竹的意思,哲学老师对自己比对哲学更感兴趣。只听邢娜傲然地说:“你要是再和他说话,我就开始鄙夷你了。”

  方竹低下头,扭捏地说:“我不理他还不行吗?”

  邢娜站起来:“看你的行动。”说完她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老四海大张着嘴,体内的所有气体一下子全涌进了耳朵,整个脑袋都膨胀了。方竹和邢娜的样子,明明就是一对小情侣在谈论另一个图谋不轨的异性,邢娜颇有些颐指气使,而方竹自知理亏,先投降了。

  方竹怅然若失地望着邢娜远去,似乎丢了魂魄,好久没动地方。老四海同样傻乎乎地坐着,魂魄也跟着邢娜跑了,他想弄清楚邢娜类型的人科动物到底是男是女。从邢娜走路的姿势看,应该是女的。老四海真想冲上去,撩开她的胸衣查看一下。二人就这么静坐了十分钟,谁都没开口。最后还是老四海的定力稍好些,他试探着问:“你该回家啦。”

  方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迷茫,那样子似乎是受了屈辱的孩子。“老叔叔,你觉得她怎么样?”

  “那个邢娜吗?”老四海问。

  “还能是谁?”方竹拿出手绢,在眼角上擦了几下。

  老四海晃着脑袋:“她对你不太好,你看她从头到尾就没怎么笑过,临走时还瞪了你一眼。”

  方竹纵着鼻子,仔细想了一会儿,然后小声道:“我也知道她对我不好,可我就是非常非常地依恋她。”说着,方竹竟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来,一歪脑袋就靠在老四海肩膀上了。

  老四海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了,他一把抓住方竹的肩膀,狠狠地摇了几下:“方竹,她是女的,邢娜跟你一样,她是个女的。”

  方竹猛然坐直了,惊奇地说:“我知道她是女的,我难道连男女都分不清吗?老叔叔,你不会是发烧了吧?”

  老四海用大拇指顶着自己的鼻子:“我没发烧?是你,你发烧了。说,这是怎么回事?”

  方竹痴痴地说:“我就是喜欢她,我就是想天天看见她。一天之内看不见邢娜,我心里就特难受,就跟丢了魂似的。对了,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老四海点了下头,又赶紧摇头:“这句话大多是说男女之间的事。”

  “我不管。”方竹忽然霸道起来,忿忿地说,“我就想和她在一起,在晨风中相互偎依着,手拉着手,走到未知的远方。要么我们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夕阳里,回忆从前的故事,多浪漫啊!要么我们就去荒岛,就我们两个人,我们去找尼摩船长,我们……”

  老四海狠狠照桌子上一拍:“STOP,STOP!你给我停止。我再说一遍,她是女的。”

  方竹也照桌子上拍了一掌:“女的又怎么了?我不喜欢我们班男生,全是娘娘腔,一点儿深度都没有。”

  “井深,跳进去就死了。”老四海心道:我有深度,我都深到底儿了,可我是坏蛋。“我告诉你,好人不一定要有深度。”

  “他们娘娘腔,全是寄生虫!”方竹道。

  “那你也不应该和她在一起呀,她就有深度啦?”老四海心道,邢娜不过是生了张死人面孔。如果表情冷漠就算是有深度的话,水里的鱼比所有人都有深度,它们从来就没有表情。

  “难道我应该去喜欢老男人吗?我们班有一半的女生喜欢老男人,想起她们来我就恶心。”说着,方竹做了个要吐的姿势。

  老四海痛心地说:“再老的男人也是男人。”

  “哼,我不稀罕。”方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与菜仁看不上鸭四宝的样子是一模一样,她仰着鼻子道:“老叔叔,你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是怎么回事吗?就拿我们班来说吧,有三分之一的女生让老男人包着呢。”

  老四海的确有十几年没进过大学校门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现在的女大学生天生就是贱骨头?你们是名牌学校啊。”

  “名牌学校就是品牌,人家找就找名牌学校的女学生,有成就感。其实全是钱的问题,住宿舍需要钱吧?可找个老男人让他给你租套房子,房租的钱就省了。吃饭需要花钱吧,找个老男人,每个月陪他睡两个晚上,吃饭的钱就全出来了。现在的老男人就喜欢女大学生,越是名校的越喜欢,都他妈是变态了,这个社会没指望了。”方竹又朝地上啐了一口。

  “那女生家里难道不给钱吗?”

  “买化妆品呀,买衣服呀,泡吧,蹦迪,旅游,舞会,看演唱会,做FANS,哪一项不需要钱呀?”方竹说得理直气壮,似乎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所以我觉得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所以我不喜欢男人,我也不需要那些虚荣的东西,真正的感情只有女人之间才能存在。就像你和我爸爸。”

  “我和你爸爸怎么了?”老四海从来没对方竹嚷嚷过,今天真是急了。

  “你们的友谊多真挚啊,这就是爱。”方竹毫不退缩。

  老四海惶恐地向门外看了看,他想把那个叫邢娜的半男不女的家伙抓回来,狠狠地抽她几个大嘴巴。“我和你爸爸是朋友,是朋友,不是……”此时一个久违而生疏的字眼在老四海脑子里闪现了——同性恋,难道天真可爱的方竹同性恋啦?这事要是让菜仁知道了,他不得跳了护城河呀?保证是邢娜那个小妖精带坏的,老四海忽然起了邪念,干脆自己献身,把那个叫邢娜勾引到手。然后找个机会把她卖到山西去,只有这样方竹才会死了这条心。

  方竹已经看出了老四海的心思,点着头道:“没错,您想的没错,我们就是同性恋,我就是喜欢邢娜,我就是觉得她比世界上的所有男人都性感。您是作家,我在很多文学作品中见过同性恋的描写,简直是美仑美幻,妙不可言。你的思想应该是最前卫的,你应该理解我的。”

  老四海心道,我日天下作家的八辈子祖宗,你们吃饱了没事干,胡思乱写,挺好的孩子

  都被你们带坑里去了。在这一刻,老四海断定作家比骗子更为可恨、可恶、可耻。骗子骗走的不过是些钱财和受害者的自尊,作家不仅要骗钱,还骗走了很多年轻人的正常思维。看来如果作家不被灭绝,社会风气是好不了了。但老四海不能把这一点表现出来,只得应承道:“理解倒是理解,可这事要是让你爸爸知道,他还活得了吗?”

  方竹的食指顶着老四海的脑门:“谁把这事告诉我爸爸谁就是小狗。”

  老四海浑身都在苦笑:“你放心,你放心,我绝不告诉他。可那个叫邢娜的,我是真没觉出她有什么深度来,模样也不怎么样,她——她配不上你。”老四海是见过大风浪的,脑筋比过山车还要快。既然你方竹认准了这条路,索性我就先把你的同伴掐死,这叫釜底抽薪。

  方竹果然认真起来:“老叔叔,你以一个艺术家的洞察力帮我分析分析,邢娜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老四海不假思索地说,“她是个心理阴暗的人,而且还是个小心眼。她的眉心的距离非常近,这种人特别抠门,而且为了点小事就容易发生争执。你和她在一起,不合适。”

  方竹捧着下巴:“可我喜欢她,我觉得她的样子很酷。”

  “酷分外(酷)和内(酷),真酷和假酷。”老四海终于恢复常态了,振振有辞地说,“她是假酷。不信的话,你可以试验试验,看她对你是不是真关心。真酷的人是表面无情,但他们把情感藏在心中,在危急时刻往往能挺身而出,在诱惑面前也能把持自己的理性。”

  方竹大喜:“老叔叔,你真是聪明啊。”

  “那我教你一个办法。”老四海心里痛快,邢娜!虽然咱们无冤无仇,可我老四海要对不起你了。他的计划是先把自己牺牲掉,然后好好地整治整治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剥她一层皮,她就再不敢和方竹来往了。

  没想到方竹却连连摆手:“我自己想办法,让我自己想,我们俩的秘密只有我们俩知道,你的办法保证是本末倒置的。”

  老四海气得哼了一声,这个丫头居然不领情。

  后来他们又聊了些别的,老四海终于弄清楚了。方竹之所以不要相信男女之间的感情,主要是同学的遭遇太过离奇了。据说她上初中时有个同学的父母在家里打架了,女人一时想不开便学着杨白劳的样子,喝了半盆卤水。男人急忙打120求救,救护车还没有来呢,女人就有点撑不住了。男人急中生智,把早晨买来的一罐豆浆给女人生生地灌了下去。结果急救车赶到时,大家惊奇地发现,这女人正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豆腐脑呢。方竹恶心地说:“从那以后我也不吃豆腐脑了,恶心死了。”老四海哈哈大笑道:“不过是化学反应。”方竹冷冷地说:“男女之间的事荒诞透顶,想着就没意思。”

  仔细算来老四海来北京已经一年有余了,他忙碌着,北京人也忙碌着,老四海忙着在网上圈地挣钱,北京人忙着申办奥运会。

  那一年北京为了申办奥运会的事折腾得天翻地覆,又是迎接检查团,又是拍摄申奥宣传片,到处都是真真假假的万人签名活动,到处都是没事可干的老太太们胡扯着蹩脚英语喊街。所有外国人都成了介绍北京的工具,记者们抓住个老外就说死说活要把人家和奥运会挂上钩。奥运会的确是商机无限的,广告商都跟着凑热闹,几乎所有产品都打上了申办的旗号,所有的服务都是针对奥运会的。老四海也动过奥运会的心思,他曾经准备冒充国际奥委会的委员来着,但一来觉得欧洲的证件太难做假了,二来自己典型北方人的长相也的确是个劣势,最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算啦,让菜仁之流去兴高采烈吧,这些善良的人满以为一旦申办奥运会成功,北京城就可以彻底现代化了。殊不知,等你们把北京折腾成纽约,人家纽约人已经在月球上建立殖民区了。落后民族的落后,就是因为他们永远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转悠。

  2001年7月,方惠郑重通知老四海:她手里有个小护士,人品不错,家境也好。方惠要把她介绍给老四海,择日见面。

  老四海一听就害怕了,当下就准备逃跑。

  那天晚上,他事先打了电话,得知方惠上夜班。于是老四海带上白酒、猪头肉和花生米去找菜仁喝酒,实际上是告别。

  菜仁正在家看电视转播呢,老四海一问才知道今天是揭晓赌局结果的日子,巴黎、伦敦、北京、伊斯坦布尔等六个城市是这场俄罗斯轮盘赌的参与者,大家都瞪圆了眼,想看看那唯一的子弹到底会打穿谁的脑袋。

  老四海没这个心思,他把酒菜摆好,回手就把电视关了。

  菜仁急道:“我正看得起劲呢,你怎么给关了?”说着,他起身要抢遥控器。

  老四海道:“就是成功了也跟你没关系。”

  菜仁道:“当然有关系,关系大了。要是成功了,我后半夜就得动身了。”

  “你难道也要去莫斯科(会议在莫斯科举行)吗?”老四海的口气不自觉地带出了嘲讽。实际上他很少对菜仁这么说话,今天是觉得菜仁太滑稽了。

  菜仁没把老四海的态度当回事,认真地说:“我们领导和工商局的领导打了个赌。工商局的头头满心希望北京申办成功,我们领导却担心一旦办了奥运,治安的工作量就更大了,他认为北京的戏不大,主要是怕累坏了身子。工商局头头要是输了,请我们领导去河间吃活驴。我们领导输了,就请人家吃拒马河的鲤鱼。”

  “拒马河?十渡那条河吗?”老四海的家就在北京十渡以西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所以对北京西部的地理情况比较了解。

  “没错。听说拒马河的水浅,流速却特别快。那儿的鲤鱼长不大,但肉质特别鲜嫩,就跟奶油似的。所以北京一旦申办成功,我就得起早去拒马河,买鱼。我们领导说了,夜里打上来的鱼最好吃。”菜仁嘿嘿了两声。

  “你们领导真会吃啊。”老四海给菜仁满上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表情严肃地说:“行啦,能不能成功,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咱们说点正事吧,我明天准备去南方,转悠转悠。”

  菜仁惊道:“你嫂子还要给你介绍对象呢。”

  老四海苦笑了一下:“我就是一个浪迹天涯的人,我不能在一个地方住得太久,住久了就没有灵感了。这回我在北京都住了一年多,已经是破例了。而且呀我这种人根本不应该成家,我没责任心。”

  菜仁仔细看了看他,然后摇着头道:“不对,你挺有责任心的,没责任心的人能捐建希望小学吗?你是说瞎话。”

  老四海端着酒杯,愣了一会儿。“反正我现在还不想结婚,太麻烦。我先去成都,然后去宜宾,先喝点五粮液,再之后我沿着长江一直走到上海去。你就算算吧,泸州的老酒、重庆的毛血旺、涪陵的榨菜、万县的丰都,秭归的地缝天坑、宜昌的三峡大坝、沙市的洄鱼、荆州的赤壁,武汉的干煸泥鳅、黄石、九江……好玩的城市太多了,好吃的东西太多了,想起来就让人兴奋。我估计这一趟得用一年的时间,完了事我再回来。”

  菜仁皱着眉道:“采风吗?”

  老四海只得说:“对啊,我要创作呀,没有生活怎么写得出来?所以必须得出去走一走,不能总在北京呆着。”

  菜仁一口干掉了一杯白酒,叹息着说:“方竹今天还跟我说呢,她要找你谈谈学校的事。这孩子是把你当了亲叔叔了,可你却要走。”

  “这是我的生活。”老四海故意做出个深邃的表情。

  “我以前也折腾过,白折腾。可我认命了,我是没指望了,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还行。”菜仁大大地叹息了一口。“不过你的生活态度有点儿偏激,做人应该平和一点,古人说:中庸!我觉得这两字是太英明了。”

  老四海喝了杯酒,笑道:“大哥,人和人的想法不一样。我倒认为什么中庸啊什么平和呀是中国人的精神鸦片,是咱们不思进取的借口。中庸就是没有原则,墙头草嘛。平和就是麻木不仁,有人掉河里去,大家看热闹,喊好,那些人最平和了。您说,是不是?”

  菜仁勉强咽了口唾沫:“我说不过你,可我也知道你说的是歪理。”

  二人哈哈大笑,你来我往地喝了起来,转眼一瓶白酒就看见底儿了。菜仁起身又拿了一瓶。

  此时老四海已经有三分醉意了,思绪里很自然地出现了龌龊情节。他微笑着调侃菜仁道:“菜大哥,今天就咱们俩,咱们说点平时不说的。我知道我不是好东西。你呢,你怎么样?”

  菜仁老实地说:“我小时候也干过坏事,后来就不干了。”

  老四海哈哈笑起来:“你瞎说,谁没干过坏事?你当年在海南是做生意的,难道女人们就没往你身上撞吗?”

  菜仁小心地左右地看了两眼,似乎要确定方惠和方竹是否真不在家。“撞啦是撞啦。我在海南的确是赔钱了,可女人们不知道啊,她们以为做生意的都是大款呢,还真有不少往我身上撞的。”

  老四海继续着怂恿的微笑:“说,你是不是从了?”

  菜仁嘬着牙花子,抱紧双拳,面目沉痛地说:“没做,思想斗争倒是斗争了几回,可真没做。”

  “你没把我当朋友。”老四海扭过脸去不理他。

  菜仁惶恐地说:“真没做,做了,我这人就有污点了。”

  “你呀,污点往往是人生最光彩的地方,可以染上污点却没染上,那是最后悔的。”老四海觉得你即使身体上没做,精神上也做过了。

  “你的想法都特别怪。是,我明白,男人干这种事不新鲜,可我就是没做。有时候我觉着我没准比雷锋还高尚呢,就是因为我没做。”

  老四海已经笑得不能自制了。“我从来没听你吹过牛,老实人要是吹起牛来,绝对是顶级水平。”

  菜仁有点急了:“我没吹牛,我吹牛干什么?你想啊,雷锋死的时候才二十三岁,他连营长都没见过,他懂什么呀?金钱,女人,纸醉金迷,歌舞升平,他是一样都没见识过。我爸爸以前就说过,金子是要经过锻炼的,人品是要经受过诱惑的。所以没见过诱惑的人,很难说是好人。雷锋是死了,他要是没死,嘿嘿,就难说了。哥哥我经历过诱惑,雷锋,没有。”

  老四海张着嘴,好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菜仁本来是个木讷的家伙,今天居然像个哲学家。

  这时门响了,菜仁做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然后把电视打开了,电视里正演广告呢。方竹进来了,她噘着小嘴,满脸不高兴。菜仁叫道:“这么晚才回来?申办答辩都完事了?”

  方竹径直走到老四海面前:“老叔叔,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菜仁“哼”了一声,目光里全是无奈。“四海,看见没有,叔叔比爸爸亲。”

  方竹烦躁地跺脚:“有些事您不懂。”

  “我不懂,我再不懂我也比你多吃了二十几年的咸盐。”菜仁不服气。

  “你们那时候的咸盐是不加碘的,所以让你们去农村你们就高高兴兴地去了。”方竹斜望着屋顶,目光里充满怨恨。

  “什么意思?”菜仁不明白盐里是否加碘与上山下乡有什么关系。

  老四海差点笑出来,他明白,缺碘的人大多脑子不好使。但他不愿意把这事点明,只好向菜仁使了个眼色,然后走到方竹身边,温和地说:“行,有事跟老叔叔说也行。走,咱们外面说去。”

  七月号称是流火的季节,当然了火是流不出来的,否则大家就都成红孩儿了,但浑身流盐汤却是一定的,即使是晚上。

  二人出了住宅楼,只见一群光着膀子的老老头、小老头正在路灯下大呼小叫地看电视呢,路灯下一片肉色,很是壮观。

  方竹鄙夷地扭过脸去:“老叔叔,咱们找个干净的地方。”

  老四海说:“行,咱们去天安门广场吧。那儿的地方大,说什么别人也听不见,而且我有好久没去过那地方了。”实际上老四海只是上学时去过广场,那是学校组织的活动,清洗纪念碑。可这次再回北京时,纪念碑已经被铁栏杆围起来了,只能远远地瞄上几眼。

  方竹点点头。

  二人穿越人肉组成的玉米地,出了楼群,径直向广场走去。

  金鱼池离天安门不过是两三公里的样子,过了珠市口就差不多了。路上方竹咬着嘴唇,一直不说话。老四海知道她必定开口,索性东一句西一句地胡扯。过了珠市口的基督堂,方竹终于忍不住了,她揪着老四海道:“老叔叔,帮我找几个人来,我要打胡东一顿,狠狠地揍他一顿但千万别打伤了。”

  “胡东是谁?你为什么要打人家?”老四海几乎就要笑出来了,方竹居然在冒充黑社会了,这不是逗你玩儿吗?

  “胡东最不是东西了,他假戏真唱,他弄假成真,他——他和邢娜好上了。”方竹气急败坏,一边说一边踢马路牙子,挺干净的一双白色运动鞋,没几下就成黑的了。

  老四海连眼珠都没转就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什么假戏真唱啊?明明是你方竹弄巧成拙了。他假装严肃地说:“胡东是你同学还是朋友?”

  方竹恶狠狠地说:“是我高中同学,就是那个会算星相的,我们俩关系一直挺好的。”

  老四海推测道:“你让他去勾引邢娜,以此证明邢娜对你是否真心,对不对?”

  方竹歪着眼睛说:“就算是吧,可胡东太不仗义。我是让他给我帮帮忙,可他们俩倒成一对儿了,而且还背地里笑话我。”

  “邢娜也不理你了?”老四海是专门照方竹的痛处戳。

  果然,方竹的鼻涕、眼泪都喷出来了,她强作凶恶地说:“所以我要打他们一顿,让他们知道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你快去帮我找人吧。”

  老四海依旧不紧不慢:“打他们一顿,邢娜就能回心转意啦?”

  方竹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止住悲声:“那,那你说怎么办?”

  老四海从口袋里摸出张信用卡,塞到方竹手里。“感情这东西是不能强求的,无论是男女之间还是女女之间。你不是要放暑假了吗?回家,要你爸爸陪着你去外地玩儿上几天。卡上有五千块钱,够你们爷俩去趟苏杭的。”

  “那以后呢?”方竹有点糊涂。

  “以后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就当邢娜和胡东都让狼吃了。然后你再找个漂亮的、温柔的、关心你的女孩,培养一段时间,感情就培养出来了。”

  方竹悲伤地摇着头:“我已经失望了,女人之间也是虚伪。”

  “实在不行,就找个男生,让他当牛做马。”老四海轻松地照自己身上拍了几把,似乎完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方竹看着手里的信用卡,正要说什么。路边的胡同里却突然冲出十几个彪形大汉,这些人呼叫着向他们扑了过来。两人同时一呆,老四海心道:坏了,这帮人是冲着信用卡来的。

  他一把将信用卡抢过来,然后将方竹推到自己身后,小声道:“密码是594188,他们要是问就直接告诉他们,别舍不得。”

  此时大汉们已经扑到近前了,其中一个挥着大手喊道:“兄弟!别傻站了啦,走啊!”

  老四海苦着脸道:“完了事就行了,人就算了。”

  大汉并没注意到他的苦相,叫道:“操的事了,去广场,咱游行去,多少年没折腾过啦,咱也折腾一回。”说完,大汉扭着屁股就跑了。

  老四海真是晕了,这些家伙疯了吗?方竹年轻,脑子比较快,大叫道:“保证是申奥成功了,他们要去天安门祝贺啦。”

  老四海正要点头,又一群疯子冲了过来,其中几个还挥舞着国旗。老四海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病了,抓住方竹便一头扎进人群。方竹已经把邢娜的事忘了,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跑。路上的车全停了,大灯噼里啪啦地乱照,喇叭声此起彼伏,有的司机甚至站在车顶上跳起了迪斯科。半路上,不知是谁塞给老四海一面国旗,他便举着国旗跑在队伍的最前列,不一会儿就跑过了前门。

  我的天,广场上全是人了,人头如浪,涌来涌去的,搞不清方向。人虽然多,但举着国旗疯跑的只有老四海一个。他拉着方竹在人丛中乱蹿,没过几分钟国旗便从四面八方飘了过来,因为老四海挥舞的国旗最大,他俨然成了万千人群的一个小旋涡。方竹在老四海耳边喊:“真好玩儿啊!”老四海一使劲将国旗扔上了半空,于是无数只手伸出去,都想举着它跑到金水河去。老四海不明所以地陷入一场狂欢中,不明所以地装疯卖傻,不明所以地兴奋莫名。他高高兴兴地拉着方竹往前跑,方竹早把自己的不幸扔到九霄云外了。跑到长安街上,老四海是惊恐万分,整条长安街都给堵死了,每辆汽车成了一个小型舞台,人们纷纷在车顶上打滚、撒疯,就差随地大小便了。

  老四海无意中向城楼上看了一眼,怪的是城楼的照明灯居然亮了,有几条人影正在垛口边,向广场上指指点点呢。老四海虽然看不清人物的面目,但他知道那一定是首脑人物。于是振臂高呼道:“首长来啦,首长来啦。”他只喊了两声,剩下的事就交给周围的人了。

  果然,有好几百人跟着老四海喊起来,众人喊着,叫着,相互簇拥着,争先恐后地冲向玉带桥。老四海则将方竹带到一棵旗杆边,托着方竹的脚,让她爬上了一人多高的底座。方竹叫道:“我看见了。”老四海问:“是他吗?”方竹道:“就是他。”老四海问:“他干什么呢?”

  方竹道:“他挥手呢。”说着,方竹竟学着领导的样子,也当空挥了挥胳膊。

  结果大家马上又被传染了,无数条胳膊伸向空中,似乎天上的馅饼已经落下来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十四章:野渡无人


     
 
  老四海和方竹在广场上耍到了一点多,这才想到该回家了。

  后半夜街面上依然人潮如海,老四海担心流氓们顺水摸人,决定亲自将方竹送回家去。在金鱼池小区外,他担心菜仁动了别的心思,特地给他打了个电话,将自己和方竹被游行队伍卷到天安门的事说了。

  菜仁在电话里笑道:“我在电视里看见你们爷俩了,你正举着国旗跑呢。”

  老四海惊道:“电视转播啦,我怎么没注意到啊!”

  菜仁哈哈哈地说:“看得可清楚啦!方竹那丫头站在旗杆底座上,对不对?嘿嘿,真有你的,三十多岁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

  老四海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和方竹被电视台抓了个现形,竟有些心惊肉跳了。这节目是全国转播的,万一事主们在电视里看见自己,岂不是仇上加仇吗?

  这时菜仁叮嘱他道:“赶紧把方竹那疯丫头送回来吧,明天早上她还要去学校呢。我过两个钟头就要去拒马河了,现在得养养神。”

  老四海说:“你先睡吧,我们已经到家了。”

  老四海让方竹直接回家,自己则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回住所了。

  行骗设局是一项秘密工作,出头露脸是从业人员的大忌。今天老四海一不留神竟在电视上出了风头,这不是砸自己的饭碗吗?临睡前,老四海下定决心,明天就去买机票,尽快离开北京,去哪儿都行。

  早晨五点半的时候,老四海被手机的叫闹声吵醒了,他刚要骂人却发现号码是方惠的。方惠说自己在医院呢,她几近惊恐地告诉老四海:“四海呀,你菜大哥刚才给我打电话了。我接了可电话里又没声,我把电话挂了又打回去,结果就占线了。可挂掉电话,我的手机又开始响了,还是菜仁的。接了,还是那样。这事有点儿不对劲啊,跟你上回犯病的情形一样。”

  老四海揉着眼睛问:“他不是去拒马河了吗?”

  方惠急道:“是啊,为他们单位买鱼去了,不会是跟鱼贩子打起来了吧?他这人认真,老想替公家省钱,鱼贩子可不管这个。”

  老四海向窗外一看,天还没完全亮呢。他嘟囔着说:“应该不会,这么早鱼贩子还没回来呢。”他知道方惠是个心里放不住事的人,索性让她在医院门口等自己。然后他飞快地穿好衣服,跑到街上去叫了出租车。

  五点半的北京城是冷清而清冷,刚跑到街上老四海就起了身鸡皮疙瘩。路面上到处是炮仗碎屑和五颜六色的碎纸,都是昨夜的遗留物。似乎所有北京人昨晚上举行了一次盛大的集体婚礼,老四海忽然哈哈笑起来,要是这一千多万人集体做爱,声势该是多么浩大呀!还好,他还没来得及想出别的,出租车便来了。

  老四海说了声医院,然后便一头扎进车里,车里面暖和多了。司机边开车边打量着老四海的模样,忽然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四海正心烦呢,立刻立着眼睛道:“你笑什么?”

  司机道:“你那拉锁是不是坏啦?”

  老四海低头一看,也笑了。由于出来得太仓促,没拉拉锁,裤裆几乎全部暴露在外面了,似乎那玩意儿想出来透透风。他赶紧将拉锁整理好,沉着气问:“你知道拒马河吗?”

  司机点着头道:“知道,不就是十渡吗?”

  老四海说:“咱们在医院再拉上一个人,然后马上去拒马河,越快越好。”

  司机仔细看了老四海几眼,满脸防备地说:“您带上的同伙是男是女呀?”

  老四海觉得这话太别扭了,什么叫同伙啊?犯罪分子才能叫同伙呢。他瞪了司机一眼,不满地说:“女的。”

  司机的表情立刻松弛了,嘿嘿笑道:“是女的我就去,男的我就不去了。您看看,现在刚五点半。这么早拉着两个大男人进山,我可没那么大胆子。”

  老四海撇着嘴说:“你们开出租的手里能有几个钱,抢劫的也不至于向你们下手啊。”

  司机冷笑道:“嘿嘿,不开眼的强盗满街都是。您是不知道,前天我们有个同行在大兴让人家扎死了,身上就带了三百多块钱。”

  老四海没心思与他探讨司机的生死问题,不耐烦地说:“你放心吧,我身上的钱比你多,我比你胆子小。快,赶紧去医院。”

  方惠在医院门口急匆匆地走来走去,老远看去,她似乎在满街追老鼠。老四海招呼她上车,车门一关,方惠就心急火燎地问:“四海,你说说你菜大哥不会是半路犯了病吧?”说着她拿出手机让老四海看,“你看,四点半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只有喘气的声音,再打过去就占线了。”

  老四海说:“他有病根吗?”

  方惠咬着嘴唇,仔细想了想:“我自己倒是觉得不大舒服,可你菜大哥没事啊。他当过兵,身体一直挺壮实的。”说着,方惠骤然间便紧张了,“坏了,怕就怕身体好的人突然犯毛病,一旦有了病连自己都预料不到,说趴下就趴下呀。”

  老四海无奈地拍了几下巴掌:“我的嫂子,你就别胡思乱想啦,芝麻大的事能让你想成一个大面包。没准我菜大哥就是无意中碰到手机键盘了,要是真那样,咱俩就是白跑一趟了。对了,干脆我请您去十渡蹦极吧,五六十米高铁架子,直接跳下去,脑袋能撞到水面上。”其实老四海知道,碰键盘的事是不可能的,即使菜仁真碰到了键盘,但方惠一旦挂掉电话,菜仁的手机也就自动恢复了,不可能总是占线。

  方惠使劲点头:“蹦极那玩意儿,想起来我就害怕。要是真碰上键盘的话,我们全家请你去吃全聚德。”

  老四海呵呵笑了几声。看来方惠不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人,虽然平时舍不得,但为了菜仁终于敢吃顿全聚德了。

  北京出租司机的舌头永远是常人的两倍,开车不说话那就说明这车出毛病了,另一种可能是这司机八成是个结巴。方惠上车的十分钟里,司机的耳朵也好奇地直立了六百秒。此时他终于听出些端倪,毫不客气地问道:“大晚上的,一个人开车跑山里去啦?”

  方惠说:“他们领导要吃拒马河的鱼。”

  “舌头真够刁的。我跟你们说,这事还真有点儿悬!”司机在铁笼子里摇头晃脑,如一只被囚禁的大乌龟(北京的出租车装有铁制的防护栏)。“拒马河在十渡风景区里面,再走两步就到河北了。别看那地方白天是游人挺多的,可一到晚上狼就出来了,当地人比狼还野呢。头年我们公司有辆车在十渡让人家抢了,乖乖地把钱和车都给人家了,好歹是留了一条命。”

  方惠的手禁不住地哆嗦,她颤巍巍地说:“我们家那位倒是不敢跟人家动手,应该没事的。”

  “那可难说,世道变啦。想当初啊,早年间的强盗是劫财不害命,最后还得给人家留下一点儿路费,做事不能干绝喽。现在的强盗可没那么好心啦,一般是斩草除根,杀人灭口……”

  “你开你的车,少说两句行不行?”老四海急了,照铁架子上就拍了一掌。这个多嘴多舌的丧门星,什么丧气说什么,什么不好听说什么,还想不想挣钱了?

  司机的确是不敢再说话了。方惠却已被吓得进入半昏迷状态了,她的眼珠子就像电脑死机的光标一样,虽然能活动却毫无作用。老四海不断地闲扯些轻松的话题,方惠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似乎玻璃背后全是恶鬼。

  出租车从阎村出了京石高速路,途经周口店,然后一路西下。太早了,行人、车辆都在睡着,六点半的时候他们就蹿进茫茫群山了。北京的西部和北部都是连绵的大山,有些山峰已经超过了两千米。北方的山大多峻拔、雄伟,由于面积广阔,开发程度都比较低。出租车快到石景山的时候,老四海发现路面异常潮湿,凹下去的地方全是积水。

  司机说:“看样子,昨天晚上山里下过雨。”

  老四海清楚山里下雨是常事,也没在意。

  正是夏天,路边全是草丛,草不高但颜色很深,叶子如在香油中浸泡过,看着就想啃上几口。这时老四海忽然看见,一群不知名的小鸟从一座山峰飞到另一座山峰,眨眼间又飞了回来,它们秩序井然,好像特意编排的。老四海摇了摇头,脑子里竟不合时宜地涌现出几句古诗:“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想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错了,现在是夏天,只能说夏潮。仅仅停顿了一下,老四海就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后面那句了。

  出租车开到了六渡,一条宽阔而浅薄的白水在路边出现了。司机说:“那就是拒马河了。”老四海问他知道不知道码头的位置,司机想了一会儿说:“九渡好像有个码头,就是个停靠平底渔船的地方,早晨有不少鱼贩子。”

  老四海命令他立刻赶往九渡。

  此时方惠终于从司机编织的恐怖氛围中解脱出来,她揪着老四海的袖子问:“你菜大哥是不是真碰到手机的键盘了?”

  老四海说:“保证是,他那人太糊涂。等咱们和他见了面,您也别客气,骂他个半死。这人真是,四十多岁了还让人不省心。”

  方惠愣愣地说:“张扬公司里有个大师,说是在五台山修炼过。他给你菜大哥看过相,他说你菜大哥是天生的福相,后半辈子贵不可言。”

  老四海只好随口应承着:“当然了,还用他说?连我都看得出来。等咱家方竹一毕业,拿到了学位,再找个体面工作,每个月挣他个万八千的,你们就不操心了。我估计到了那一天,你们俩也该退休了,孩子省心,老两口拿着两千多块的退休费。可不是贵不可言吗?”

  多嘴的司机又憋不住了,这回他事先拿捏了分寸,总算没敢胡说:“这兄弟说得简直太对了。现在呀就是退休的幸福,坐吃等死,吃饱了混天黑,什么事都不想,神仙也就这样啦

  。我就盼着那一天呢。”

  两人这么一混搅,方惠的眉心总算舒展了一公分。

  这时出租车已经开到八渡了,九渡就在眼前了。

  十渡位于房山区,是北京西部的著名风景点,毗邻河北,号称是北方的小桂林,以山水辉映、景色秀丽而著称。所谓的“十渡”也就是拒马河上的十个渡口,十个渡口之间山川交差,悬崖错落,以第十个渡口最为险峻奇丽。经过过渡者数百年的演绎和传诵,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旅游区,是北京人周末的好去处。按说在周边山区中,可圈可点的风景着实不少,再往西走上二三十里则是野三坡的百里峡了。平心而论,百里峡的景色更为卓绝。但由于它地处河北省,北京的游客少了,名气也远不如十渡响亮。风景区就如人一样,户口所在地非常重要。人生在发达地区便多了几分幸运,风景区地处偏远,来糟践的人也就少了。

  过了八渡,偶尔能看见几个马夫,他们的马大都是万人骑过、千人踹过的,所以总是无精打采。老四海死死瞪着双眼向远方张望,忽然见一个马夫挥舞着鞭子,兴奋地迎面跑过来,嘴里唧唧呱呱地叫嚷着什么,似乎是招呼大家去看热闹。他放眼望去,只见河边出现了几块巨石,石头上架着木板。

  司机大声说:“那就是简易码头了,鱼贩子还没出摊呢。”正说着,司机突然瞪着眼珠子不说话了。老四海向码头旁边望去,只见巨石旁边的碎石滩上横着一个黑乎乎的物件。由于太远,根本看不清轮廓。他催司机快点开,司机却道:“您别着急,路面特别滑。再快点儿,咱们也是那个下场。”

  老四海还没来得及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再也不用问了。他已经看明白了,那是辆底朝天的面包车,与菜仁所开的面包车是一个型号的。由于是底盘方向对着他们,所以看起来是黑色的。

  老四海觉得那辆倒霉的面包车与自己有些关系,可一时脑筋又转不过来了,到底有什么关系呢。此时只听得后座上“砰”的一声,方惠已经忘了自己身在车上,直直地就站了起来,结果一头撞在车顶上,险些把自己撞昏过去。她大叫道:“菜仁的车,那是菜仁的车。”

  老四海再不用费那个心思了,事儿已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

  空旷的渡口边,菜仁的面包车横躺在公路和码头之间。看样子是车顶先撞上了石头,车身被弹回了几米,车架子已经瘪了。路上有一条长长的刹车印,显然是车辆拐弯时发生了侧滑,直接躺下了。这时老四海终于想起了那首诗的最后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

  出租车在面包车旁嘎然而停,老四海手脚并用地把方惠拖出车厢。二人歪歪斜斜地跑到面包车边,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零件、碎玻璃和一些乱七八糟的部件四处散落着,面包车的玻璃几乎全碎了,几条鲜血小溪艰难地从车上流出来,一直延伸了三四米远。老四海扔下方惠,刻意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然后飞跑到车头查看起来。菜仁倒挂在司机座上,双腿被夹在车头与座位之间,脑袋已经成了血葫芦。他的手机被甩了出来,正好被两只雨刷夹在中间,一直在不停地向外拨叫着。老四海的眼睛立刻就模糊了,他强忍悲痛用力搬开车门,哆哆嗦嗦地拉住菜仁的手。还好,手上有一丝热气。

  出租司机在旁边观望了一会儿。可能是兔死狐悲吧,此刻终于鼓起勇气,二人合力将支离破碎的菜仁从面包车里拉了出来。方惠已经全明白了,她“嗷”的叫了一声,立刻便哭得瘫倒在地,转眼间就气若游丝了。老四海只得两边忙活,先是打了120,然后给方惠盘上腿,照她后背上狠命地敲打了百十下,方惠这口气才算缓上来。她不敢向面包车的方向看了,反而揪着老四海的手道:“那车——不像他的车吧,好像车轱辘不大一样,你再仔细看看。”

  这时守在菜仁身边的出租司机大叫起来:“醒啦,醒啦,眼睛能转啦。”

  老四海狠着心将方惠拉起来,死拖硬拽地扶到菜仁身边。在地面上滩成一片的菜仁果然睁着眼呢,他已经认出老四海和方惠了,嘴角竟微微地翘动了一下。方惠“哇”的一声,又哭倒了,头直接撞在碎石滩上。老四海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一把拉住菜仁的手,大叫道:“大哥,我把嫂子带来了,你——你这是怎么回事啊你!”他实在说不下去了,不得不使劲喘了几口。“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我替你办。”

  菜仁像几根拼接在一起的灌肠,该断的地方都断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又如几根朽木,浑身上下全是死亡的影子,只有眼神是灵动的,还没有被冻住。菜仁动了几下眼珠,又艰难地张了张嘴。老四海心里明白,人撞成这样是不大可能活命的。菜仁留了口气就是在等人来啊,他是不放心。老四海把一只手垫在菜仁头下,耳朵凑到他嘴边,然后将全身的血液都聚集在喉咙处。“大哥,你有话你就告诉我,我来转告嫂子。”

  出租司机还算仗义,他架住方惠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大姐,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您得听听呀,您爱人要说话啦。”方惠止住悲声,眼睛直勾勾地挂在菜仁脸上。

  老四海伏在菜仁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他有任何呼吸的迹象。好久才听菜仁迟缓地说道:“告诉你嫂子,我没有小金库。”

  “嫂子,我大哥说他没有小金库。”老四海大喊道。

  方惠的眼泪刷的一下又流下来了,整张脸都发光了。

  菜仁断断续续地接着说:“方竹——上学,要上学。”

  老四海叫道:“大哥,您放心吧,方竹一定会把大学念完的。”菜仁忽然仰起了脖子,目光落在方惠身上。老四海知道,菜仁要咽气了,于是一把将方惠拽了过来。“嫂子,我大哥有话要说。”

  菜仁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瞳孔几乎覆盖了整个黑眼珠。他的声音骤然间洪亮起来:“四海是我兄弟,他是好人。”方惠拼命点头,菜仁依然神采奕奕地说道:“你听着,咱们家已经没别人了,以后有事就指望四海了。”说到后来,他的目光又转到了老四海脸上。

  老四海觉得一颗核桃卡在嗓子里,身体僵硬得如一条冬眠的蛇。他茫然地点着头,口中不住念叨着:“你放心吧,放心吧,我有钱,我已经打120了,医生一会儿就过来。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别怕花钱……”老四海不说话了,他觉得手上那颗头颅忽然间就沉重了好几倍。仔细看去,菜仁虽然睁着眼,鼻孔却被血块彻底堵住了。老四海赶紧扭脸去看方惠,方惠却异常欢快地笑了起来。

  她挺直身子,双手抱在胸前,哈哈笑道:“他死了,他死啦!他们全是笨蛋,二十年前他们就说他是天生的福相,能活到九十多岁。他们都是骗子,你这个傻瓜怎么就信了他们的了?你说话呀你!”方惠突然间爆发了,她扑过来,一把揪住菜仁的领子,使劲摇晃起来。“你说话呀,你这个笨蛋,你让他们给骗了,他们都是骗子。”

  出租车司机惊得一头钻进出租车里:“疯啦,疯啦。”

  老四海拦腰抱住方惠,大叫道:“嫂子,我大哥让你多想想方竹的事,她还没毕业呢,你听见没有?”

  老四海对这两口子是太了解了,他从头到尾只是两个字——方竹,最后方惠果然不闹了。

  马夫果然是集会召集者,十几分钟后,码头边出现了十几位马夫。他们站得远远的,不时地指指点点,似乎很是新奇。

  大约半个小时后,几条平底船懒洋洋地驶到了码头。渔民们发现码头上出了车祸,立刻抱怨起来,大家都认为这事太不吉利了,是给劳动人民添堵。老四海懒得搭理他们,那些人看到满地的血,也不愿意跑过来生事。又过了半个小时,120急救车和交警队的警察都来了。老四海将方惠交给司机看管,自己向警察和医生汇报情况,办理手续。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急救车把菜仁运走了,交警把事故现场清理干净,确定了事故原因,原因是疲劳驾驶。之后,警察们开好了事故证明,便撤退了。

  老四海也觉得这地方到处都是阴魂,希望赶紧回到城里去。

  正在司机和老四海准备上车的时候,渔民们突然扑上来,将他们团团地围上了。有个领头的渔民叫道:“你们家人在哪儿出事不行啊,干吗非要死到我们的码头?你知道这事得给我们造成多大的损失吗?”

  老四海阴惨惨地说:“老天爷让他死在哪儿他就死在哪儿,你管得着吗?”

  渔民的脸皮激灵灵跳了几下,但依然嘴硬道:“这是我们的码头,是我们卖鱼的地方。死在我们的码头上不吉利,以后这码头就不能用了。”

  “刁民!”老四海将这两个字喷在地上,推开众人就要走。

  渔民头一把拉住他,斜着嘴道:“想走?没那么容易,今天你得把话说清楚,不说清楚就别想走。”

  老四海冷笑:“说什么呀?”

  “你知道他死在这儿,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吗?昨天城里来电话了,北京的大人物要吃我们的鱼。他这一死,人家还敢来吗,保证是看见这事就吓跑了,我们的鱼给谁去?要不,要不……”他回头看了看同伙,众渔民正拼命点头呢。“要不,你就把鱼买走吧。”

  老四海身上所有的肌肉都在狞笑。“操你们的小姥姥的,要不是因为你们的破鱼,他人还死不了呢。早晚你们的船全得翻河里去,把你们这帮孙子全淹死,全他妈的喂了鱼。”

  渔民们哪儿能容忍如此恶毒的诅咒啊?结果可想而知,老四海被众人推倒在地,他虽然抱着头脸,但后背和屁股上却挨了无数拳脚。方惠和出租司机不得不连打了三次110,渔民们才骂骂咧咧地走了。此刻老四海浑身的骨头都松动了,就像一口气做了五回韩国松骨。

  方惠和司机将老四海抢到车上,司机一把轮就冲出去了。老四海擦了擦眼角的血,还好,只是眼角出了点血,脸面总算是保全了。他恶狠狠地命令道:“他妈的,咱们现在去医院,办死亡证明,他奶奶的,然后去派出所注销户口。嫂子你放心,我他姥姥的联系火葬场,明天就火化。他祖宗的!嫂子,亲戚朋友们你还请不请?”

  此时方惠就像傻了一样,只剩下点头的份了。

  老四海知道丧事不宜大办,于是连打了几个电话,火葬场的事便订下来了。

  出租车又开上了高速路,司机觉得安全了便捅了捅身旁的老四海。“兄弟,听口音我本来以为你不是北京人呢,可刚才一骂人,我就听出来了,都是北京爷们儿啊!”老四海歪着眼没理他,司机只好继续说:“兄弟,我今天够意思吧?累得不善吧?”

  老四海问:“你什么意思?”

  司机嘬着牙花子道:“刚才我帮你救了那个死人,是咱们俩一起拉出来的,没错吧?”说着他空出一只手来让老四海看,手指上还残存着一些血迹。“你看,多恶心啊!后来我又帮你盯着后面那位大姐,不是我,她就得闹起来。再后来我又救了你。”

  “你什么意思你就说吧。”老四海不耐烦了。

  “死人的事怎么说都不吉利,我又上手了。现在是怎么想怎么后怕,万一要是把魂儿带到我们家去,就坏菜了。”

  老四海冷冷地说:“我在农村学过收魂,下了车我先给你收收魂吧。”

  司机知道老四海心情不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干脆把话挑明了。“我是说我不能白干吧,我跟你们又没什么关系,不图名利谁早起呀?我图什么呀?”

  “你的车今天我包了,五百,行不行?”老四海咽了口唾沫,他算是看明白了,有钱有势的家伙都是坏蛋,穷人也不见得是好东西。

  司机挑起大指:“行,是条汉子。六百吧,六百我就不说什么了。”

  老四海也不说什么了,碰上这种事谁还能心疼钱呀?

  任何国家的官僚机构都是效率低下而令人恼怒的,老四海拉着方惠办手续,整整折腾了一天,忙到后来几乎连伤心都顾不上了,一直跑到下午五点多钟才算完事。出租司机觉得自己赔了,翻来覆去地后悔,老四海只好答应再给他加一百。结账时,方惠死说活说地要付车费,老四海居然没抢过她。但一听说包车费用是七百块钱,方惠不得不退缩了。她局促地望着老四海道:“四海,我身上就带了一百多块钱。”

  老四海知道这个女人的自尊心很重,只好道:“钱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我先垫上,等完了事咱们再算账。”

  方惠感激地叹息了一声。

  好不容易把出租车打发走了,却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二人要了两碗兰州拉面,面条还没下肚呢便同时想起了方竹。老四海自作主张地给方竹家里打了电话,想让她来拉面馆吃饭,方竹却根本不在家,估计是在学校呢。他知道方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看了方惠一眼就不敢说什么了。

  出得饭馆,方惠一把扶住了一棵树,肩膀猛烈地抖动起来。

  老四海没有打扰方惠的悲伤,哭一哭总比憋在心里好些。这一天里实在太忙碌了,忙得在某一段时间里,老四海竟意识不到这是在给菜仁办后事。现在想通了这一点,他由衷地恐惧起来。菜仁死了!菜仁就这么死啦?这个忠厚老实的面瓜,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就死了呢?在海南的沙滩上,有个人跳进海里把自己救上来,他是菜仁。自己得肺结核的时候,有人把自己背到医院,也是菜仁!一个骗子大发慈悲,要把刚刚到手的一万块钱送出去普度众生,被人家拒绝了,还是菜仁!现在这一切都随着菜仁的死亡而模糊起来,好像那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菜仁是个面瓜,他折腾了半辈子,结果一事无成,现在他认命了,认命了为什么老天爷还要把他的小命拿走呢?唉!死个人简直太容易了,老四海脑子中涌现出很多死人。当然了,所有的人都是死人或者即将成为死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死法,纣王、隋炀帝、岳飞、秦桧、雍正的死法都是诡异的,对了,还有老爹。如此众多的死亡中,只有老爹的死和菜仁有一定的可比性。老爹仅仅是为了几只鸡,菜仁是为了几条鱼。他奶奶的,鸡和鱼都不是好东西,怪不得它们的命运是碎尸万段呢。

  想着想着,老四海的眼眶湿润了。偏巧方惠忽然转过脸来,正好看到他泪眼婆娑的样子,大惊道:“四海,你要挺住啊。我是女人,我办不了什么事,就指望你了,你可不能哭坏了身子。”

  老四海展了展泪眼道:“嫂子,我没事,你有事就说吧。”

  方惠仔细看了看他,直到老四海勉强笑了一下,她才松了这口气。“四海,你得帮我想想办法,我怎么跟方竹说呀?她爸爸就这么没啦?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老四海茫然地望着天空,他平生第一次没了主张。

  多年来老四海研读了很多玄学读物,大部分是可以算命的,他阅读这些玩意完全是工作需要。其实老四海本人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相信努力就能带来成功,任何客观理由都是失败者的无聊借口。但他也知道,生活中有些因素的确是个人能力无法把握的,是巧合的产物。这些因素的转变决定了人的走向,也就是一般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命运。今天他又看到了那些东西,而自己就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在路口上“绝世而独立”的便是方竹。

  天知道方竹会干出什么来,鬼知道这丫头会有什么反应。

  方惠见他不说话,知道这次的任务是太艰巨了,只得以哀求的口吻说:“四海,你得想想办法,火化前怎么着也得让方竹看他爹一眼啊。”

  老四海揪着耳朵说:“要不,我现在到她们学校去一趟,这种事不见面是不行的。”

  方惠一把拉住他,泪如泉涌:“我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你,你帮帮我吧,你去和方竹说吧。我就在家里等着,你放心去。”

  老四海只得点头,其实他也没主意,怎么说呢?一夜之间,一个大活人就进骨灰盒了。

  天黑之前,老四海将方惠送回家,自己又打了辆出租车,直接杀向学校。

  方竹所在的大学在北京的西北郊,当年老四海也在这一带出没过,所以很轻易地便找到了。老四海在传达室向门卫打听女生宿舍怎么走,门卫狐疑地问:“您有什么事啊?”老四海道:“我侄女在你们学校上学,家里有急事,急着见她。”门卫见他心急火燎的样子,知道事态严重,马上把路径说了。临走前他还好心肠地叮嘱老四海道:“您一定要小心啊,一定要事先把话说清楚,现在的女生太厉害了,都是白骨精。”

  老四海心道:方竹连同性恋的事都告诉我了,还能有什么新鲜的。他绕过教学楼,一路小跑着,没多久就看到了女生宿舍。在老四海的印象里,学生宿舍往往是破烂的苏式建筑,窗前飘扬着臭袜子组成的万国旗,门口立着位老虎似的胖大妈。但老四海这回彻底错了,方竹她们的宿舍楼竟是一座崭新的公寓式建筑,门前安装着对讲机,底层和二层都装了护窗栏。更可笑的是,他看见几条巨大的标语从顶层一直垂下来,就像商场的广告条幅一样。老四海脑子里乱得很,容不下太多的东西,他直接在对讲机上拨通了传达室的号码。没想到一位女生在对讲机里凶巴巴地叫道:“绝不谈判,限你们今天就把摄像头拆下来。”

  老四海一愣,这是怎么回事?但他马上就明白了,就是明天把这座楼炸掉,也与自己没有丝毫关联,于是急切地说:“我要找方竹,她就住在你们宿舍,我有急事。”

  “分化瓦解!”对讲机里大喊起来。

  老四海真是晕了,又不是对付农民起义,为什么要分化瓦解呢?忽然他听到头顶有动静,于是仰脸一看,只见二层的窗户开了,一只塑料盆探了出来。老四海本能地意识到要坏事,但脑子跟上了,腿却慢了半步,一盆脏乎乎的凉水全扣在他头上了。老四海呆立在女生宿舍门口,脏水顺着头发往下流,他随手摸了几把,竟抓住了一片菜叶子。老四海真应该感谢这些姑娘的善良,她们要是从卫生间里取水,自己就成妖孽了。

  转瞬间,老四海又被愤怒笼罩了。这是女生宿舍吗?这是《指环王》里的地狱之门啊!他从来没受过如此屈辱,怒了。老四海叉腰站在楼下,破口骂道:“你们这群小妖精,你们吃错药啦?快把方竹给我叫出来,我是她叔叔,他们家出事啦……”只骂了几句,老四海就看清楚了,那些从楼顶垂下的条幅竟然写着:“还我清白楼道”“龌龊人等滚出校园”“有本事,你们在女浴室装摄像头”等等。他停嘴想了一会儿,看样子校方是要在女生宿舍里安装摄像头,全体女生正在集体抗议呢。偏巧自己倒霉,正好撞在枪口上。

  此时三层的一面窗户开了,方竹探出脑袋来:“老叔叔,难道他们把你也收买啦?不要为虎作伥啊。”

  “胡说,谁能收买我?你们家里有事,快点跟我回家。”老四海叫道。

  方竹晃着脑袋说:“我们正在绝食呢,他们不把摄像头拆走,我们谁也不能出去。我是学生委员会的,不能率先破坏规矩。”

  老四海急道:“家里出大事了,真的。”

  方竹依然摇着脑袋:“出了什么事我也不能出去,中国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齐心,我们要挑战中国人的劣根性。”

  “狗屁劣根性!”老四海真急了,语无伦次地喊道,“你爸爸都死了,你还在这儿起什么哄?你快点吧你。”

  方竹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感伤地说:“老叔叔,你是我爸爸的朋友啊,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呢?”

  老四海已经是一言出口了,索性大声道:“你爸爸去山里给单位采购活鱼,翻车了。明天火化,你还不赶紧跟我回去?”

  方竹傻眼了,呆呆愣愣地说:“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还不赶紧下来?”老四海声嘶力竭地叫嚷着。

  一分钟后,方竹风一样从宿舍里蹿了出来,拉着老四海就往外跑。二人还没跑出十米远,草丛中就钻出几个人来,为首的中年人张开双臂,颇是兴奋地说:“这是谁的主意呀?怎么能拿人家家长说事呢?算啦算啦,反正是出来了一个,出来一个就好。”说着中年人严肃地站在两人面前,指着方竹道:“你们这些女生也太不像话了,学校在楼道里安装摄像头是爱护你们,是保护你们,你们怎么能绝食呢?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这明明就是对抗啊!现在出来了就好,走,跟我到校务处去,走。”

  方竹狐疑地盯着老四海,老四海二话没说,上下唇一齐使劲,“呸”的一声,一口浓痰挂着风响正好击中中年人的脑门中央,他惊叫着横着跳出一步,险些摔倒。老四海面目狰狞地指着他:“我们家刚刚死了人,你要是不想死的话,最好离我远点。”说完,他拉着方竹就跑了。

  路上老四海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由于担心方竹责怪,他不得不使劲强调事出突然,谁也无法预料。

  方竹的反应并不强烈,她只是痴痴地望着街面:“真的?我爸爸真死了?”

  老四海只好说:“是。”

  过了一会儿,方竹又问:“不会有错吧?我爸爸真死了吗?”老四海又得点头。又过了几分钟,方竹再次晃着头道:“不对吧,昨天我还看见他了呢!”

  老四海不得不说:“翻车就是半分钟的事。”

  一路上,方竹重复了十几次类似的问题。最后老四海正色道:“方竹,你要接受这个事实,你爸爸去世了。”

  方竹眨巴着眼睛说:“我知道,可我就是不相信,难道死个人就这么容易吗?”

  老四海不敢再说什么了,当年老爹死的时候,他也没怎么哭,也是反复在心里问过这个问题:“死个人就这么容易?”后来他把花儿卖给人贩子,心理总算是平衡了。老四海不希望让方竹走自己的老路,于是拿出一副满腔正义的样子来,厉声道:“你给我听着,人生总要经历很多事,你才是刚刚开始。所有你不愿意看到的、不愿意想到的事早晚都会找上门来。要么坦然面对,要么就永远是个胆小鬼,你自己琢磨吧。”

  “可我爸爸不应该死啊!”方竹还是不大相信。

  “我爸爸也不应该死。”老四海忽然想起来了,老爹死的时候自己也是大学二年级的,和现在方竹一样。不知怎么,一股空前的恐惧袭扰过来,他觉得自己眼看就要休克了。老四海只得咬着嘴唇,慷慨激昂地说:“我爸爸死的时候我也是大学二年级的,但我挺过来了,到今天混得还算不错。你的条件比我好,你要是不能接受这个现实,老叔叔就该鄙夷你了。”

  方竹再不说话了。

  由于仓促,菜仁的后事办得比较冷清。他父母早亡,没有兄弟,方惠家里同样没什么像样的亲戚。至于朋友嘛,除了老四海之外,方惠也没有通知任何人,她不想麻烦人家,更不希望人家给他家花钱凑份子。有些同事听说了,于是纷纷前来悼念,不少人都说菜仁的命苦啊,没福啊。但方惠却说:“菜仁死的时候很安然,因为他谁的也不欠。”

  方竹表现得也还算得体,只是没人的时候经常发呆。事后老四海担心她又萌生去南方的念头,特地和方竹深谈了一次,大意是告诉她:自己将来想开一家设计公司,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方竹毕业了,你一毕业我就让你挑大梁。他的意思是希望方竹坚持学业,方竹谈到了学费的事。老四海请她放心,老叔叔的脑子里全是钱。几天后,他向方惠要了两万块钱,号称是替她去炒股票。后来老四海还真的“入市”了,也多少挣了些钱,但远不如传说的利润高。好在老四海并不在乎,其后一段时间,他每每向方惠灌输些股市神话,每个月都能替她“挣”个三千两千的。看样子方惠是信了,方竹的大学依然读着。

  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缔造这种名言的家伙保证是得不了好死的。菜仁死后没三个月,方惠便病倒了。

  方惠只是在给菜仁办后事的那几天里没去上班,菜仁下葬的第二天,她就回到了医院。此后方惠完全沉浸在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中,很少回家了。老四海知道她主要是担心收入问题,所以便想出了“入市”这一招儿。但方惠认为股市如虎,还是当护工的收入更牢靠些

  。任凭老四海如何天花乱坠地吹嘘,方惠照样天天去医院,忙的时候能同时照顾三个病人。

  两个月后股市变成了一头疯狂的公牛,天天飘红。老四海觉得有机可乘,自己也拿出十万块,准备再大干一场,甚至连网站的生意都懒得做了。到第三个月的头上,他几乎每个月能都进来上万块。老四海盘算着,干脆把所有空穴来风的网站都关了吧,专门在股市里淘金吧,好歹也算个合法营生啊。

  那天老四海给方惠去送“红利”,到了家门口竟听到屋里传出了异样的声音。他趴在门板上倾听,屋里似乎有只饿了好几天的小猫,叫得凄惨而低微。老四海开门就进去了,原来方惠正蹲在地板上呻吟呢。老四海知道菜仁一家都有讳疾忌医的毛病,不容她说什么,当场就要把方惠扭送到医院去。方惠半路想跑回来,老四海又搬出了方竹,号称是方竹发现老妈不对劲儿,让自己来看看。方惠一听这话,立刻就不言语了。老四海断定,方惠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医生一看到方惠的样子就建议她立刻住院。

  在老四海的逼问下,方惠只得承认,半年以来身上一直就觉得不大舒服,最近居然开始尿血了。老四海埋怨她不该耽误自己的身体,方惠却认为医院是花钱的坑,是没底儿的洞,下岗职工报销医药费又太麻烦,有骨气的人是不应该进医院的。老四海把她安顿好,然后假装疯魔地告诉方惠,估计股市又要大涨了,那两万块钱应该能下出金蛋来。方惠说:还是留着吧,给方竹结婚用。

  老四海出得病房,偷偷找到医生询问病情。

  医生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尿毒症。”老四海立刻就不说话了,他知道肾病是非常痛苦的,方惠何以会拖得这么久?医生似乎和他是一个心思,嗔怪道:“怎么现在才来医院呀?那个女同志也真够坚强的。你这个做老公的太不负责任了,难道就看不出她是个病人吗?”

  老四海只得说:“我不是她老公,他老公在几个月前去世了。我是她们家的兄弟。”

  医生若有所思地说:“这就难怪了,伤心过度,工作压力太大,平时又特别劳累,对吧?”老四海只能点头。医生道:“这就是病因啊。长期这样即使不得肾病,别的毛病也会找上门来。查一查吧,但愿不是。”

  老四海问:“如果真是尿毒症怎么办?”

  医生看了他一眼:“他们家有钱吗?有钱,没准还有救。”

  老四海就像短路了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不得不在长椅坐了十来分钟。假如师兄真能活九十多岁,那人世间的一切丑恶就都是真的了。菜仁死了,难道方惠也要走这条路吗?他想不出别的了,满脑子就是一个字——死!

  死!

  最近这个字被无限夸大了。

  是啊,人生的结果就是死亡,死法也是千差万别。可笑的是所有人出生时都是一个模样,或许这就是人间最大的不公平吧?

  大约在一年半以前,老四海刚到北京的时候,方惠的精明干练曾经让他吃惊不已。而现在她只是一副奄奄一息的骨头架子,她与世界的唯一联系竟然是钱。

  老四海浑身都在疼,酸疼,钻心的疼,骨头缝里似乎有无数根细针在大跳摇摆舞。他实在受不了了,于是跑到街上,找了个水果摊,拣最贵的水果,胡乱地买了一大包。

  第二次走进病房时,老四海呆住了。

  方惠床前坐着个身材高大的家伙,柜子上摆着些礼品,显然这家伙也是来探望方惠的。菜仁的朋友一直就不多,老四海只见过张扬和几个在食堂工作的同事。他去世时倒是来过不少人,但老四海基本上都忘了。在方惠的生活里只有菜仁和方竹,老四海从没听她谈过关于朋友的话题。所以他能够如此深入地走进这个家庭,完全是不合常理的。

  老四海在门口一出现,方惠就兴奋地对那人说:“看,我们那兄弟来了,菜仁的后事是他一手办的,简直比亲兄弟还亲呢。”

  探望者微笑着转过脸来,随即整张脸就扭曲变形了,正如六月的气温猛然间就降到了腊月,一切都冻上了。老四海险些转身就跑,但双腿如木桩子一样,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这个来探望方惠的家伙竟然是老景。

  老景现在是背对着方惠的,方惠无法看到他怪异的表情,依然接着夸奖道:“我们这家人也真是不争气。菜仁的事完了没两月,我自己又病了,实在是太麻烦人家了。我们这个兄弟呀!”

  老四海仅仅张皇了五秒钟,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其实这一刻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此时他走到床前,如平时一样地宽慰她:“嫂子,您就别胡思乱想了,菜大哥家里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一天我要是没能力管了,别的朋友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对不对?老景同志。”

  老景尴尬地咧着嘴,方惠却道:“我没说他是老景啊,你怎么知道?”

  老四海说:“你们都提过他好几次了,来探望您的还能有谁呀?”说着他走到老景对面,坦然地说,“您怎么知道我和我嫂子来医院了?”

  老景有点不知所措地说:“我刚从国外回来,知道菜仁出事了,想去家里看看。可邻居又说你们来医院了,我就追来了,可我不知道您也在场。”

  老四海几乎要笑出来了,瞧这样子,老景成了被审问的,自己俨然成了警察。他转向方惠道:“嫂子,医生说了,明天做个全面检查,应该没什么大事。”

  方惠已经看见他那些奇形怪状的水果了,惊道:“枇杷、火龙果、蛇果、榴莲、西番莲,你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老四海笑道:“我还真不知道这东西叫西番莲。”

  方惠道:“我在医院当护工,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全是这“都是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贵得没边儿。”方惠说。

  老四海若无其事地说:“吃吧,没吃过的都应该尝尝,反正咱们也要发财了。”

  “你就是能替我挣几个钱,也不能这么花呀。方竹还在上学呢,现在我又住院了。”方惠心疼得用手指头扣脑门。

  老四海还要说什么,却觉得一只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袖子,他知道老景是怕自己再跑喽。只好安慰方惠说:“您就别瞎琢磨了。我和老警官出去说点儿事,您也好好休息。没别的事,我向老局长汇报汇报我菜大哥的事,看看咱们公安局能不能照顾一下。”

  说完,老四海在前,老景在后,二人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刚出房门,老景立刻捉住老四海的手腕子,指甲都快抠到肉里去了。他低低地吼道:“这回你小子跑不了吧?十五年了,你总算让我逮住了。”

  老四海向屋里使了个眼色,然后又指了指外面。老景明白他的意思,抓着老四海的腕子往外走。

  老四海觉得老景手心冒汗,手指竟有些抖,便哼哼着说:“抓住我也不是你的本事,你激动什么?”

  老景道:“你懂什么呀?破案不能完全依靠智谋,也有很大运气的成分,能碰上你是我的运气。”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医院的后花园,花团锦簇,芳香怡人。老四海甩着胳膊说:“我不会跑的,你就撒手吧。咱们好歹也是一个祖宗,坐下来聊一会儿,然后你再把我送进去。”

  老景当然不能被这个犯罪嫌疑人的气焰吓倒,索性放开手,眯着眼睛说:“我就不信,你这回还能从我手里跑出去?”说着,他找了张长椅,自己先坐下了。老四海从容不迫地坐到他身边,顺手给了老景一只烟。老景想了想,还是点上了。

  老四海大出了口气,总算是让老景抓住了!让他抓住,总比让别人抓住强。这回是踏实啦!菜仁死了,方惠估计是绝症,自己也的确是没什么可干的了。让老景抓住也好,就此了结了吧。

  他坦然地靠在长椅上,仰着脑袋说:“我早就知道你和菜仁是朋友,我要是想跑,你能抓住我吗?”

  老景气呼呼地瞪着老四海:“说,你小子缠住菜仁他们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你不是专门坑骗有钱有势的人吗?他们可是一般的小老百姓,菜仁脑子挺木的。算了,他已经死了,真是好人不长寿!你怎么就不死?”

  老四海微笑着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最后老景有点急了:“你说话呀,你保证是没憋好心。”

  老四海笑着道:“你说,我能有什么计划?”

  老景歪着眼想了半天,菜家的确是没什么可惦记的。“是啊,你缠住人家到底干什么?他们家没钱呀。”

  “我就是觉得这一家子为人都不错,我就是想帮帮他们,我想干点好事,不行吗?”老四海几乎是在挑战了。

  “菜仁好像说过……”老景摸了摸脸,吃惊地说,“难道那个捐建希望小学的就是你?”

  “我是以菜仁的名义捐的。”老四海道。

  老景捧着脸,眼珠子不停地逛荡着。忽然,他又狞笑起来:“头年菜仁告诉我说,有个朋友捐建了一所希望小学。我当时就认准了,这家伙以前保证干过不少坏事。果然没错,可我没想到那家伙居然是你。不对呀,你在菜仁身上下那么大血本有什么用?他对你来说毫无价值啊。”

  老四海依然在微笑。

  老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拍着额头道:“菜仁说,他在海南曾经救过一个人,难道是你?”

  老四海使劲点头:“恭喜你呀!学会举一反三了,怪不得你能当警察呢,你将来还有发展。”

  “你少跟我嬉皮笑脸的。”老景怒了。他腾地站起来,在老四海面前来回来去地走了三圈儿,突然停下来道:“仅仅是报恩?你有那么好心眼吗?你是骗子,你是个坏蛋呀。”

  老四海呵呵冷笑道:“可我的良心是大大的好,至少不比你差。”

  老景沉吟了一会儿,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老四海觉得与这个家伙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站起来道:“你要是抓我,现在就抓吧。万一我再跑了,你得多难受啊!”

  老景忽然急了:“你和菜家打交道,到底安的什么心?”

  老四海被他气得原地转了个圈儿:“我还能有什么心?菜仁已经死了,仅仅是为了几条破鱼,你知道吗?不出意外的话,方惠已经是尿毒症了。你说说我还能安什么坏心眼?我真是不明白了,好像天下人就你一个人长了颗人心。你既然有颗人心,当年怎么把我爹弄死了?”

  “是你爹自己死的。”老景让他气得呼哧呼哧的,脖子都粗了。突然他使劲照大腿上拍了一把,“尿毒症?方惠?”

  老四海缓缓坐下,把烟头扔了,然后又点了一支,点着了,又扔了。“唉,明天就确诊了,好好的一个家!”

  老景琢磨了好长时间:“看这意思,你是在照顾她们?”

  “我本来是想去南方的,差点买了机票,可菜仁死了,我就走不了了。”老四海满脸的骄傲,“你以为碰上我是你的运气吗?是我自愿留下来的,嘿嘿。凭我,能让你们抓住?”

  老景没心思追究他的挖苦,急急地说:“菜仁死得不是时候,我在国外呢,结果只落了点丧葬费。”

  “他是临时工,使唤就使唤临时工。”老四海接着挖苦。

  “方惠他们单位呢?”老景问。

  “你会不知道吗?她头几年就下岗了,在医院当了几年护工,什么保障都没有。”老四海哼了一声。

  “不对呀,我觉得他们家条件不是特别差呀。我出国前在全聚德碰上他们了,那一顿饭就是好几百呀。”老景叫道。

  “那顿饭是我请的。可惜的是,咱们两个差一步就碰上啦。”老四海只剩下苦笑了。

  “现在他们家孩子上学,是谁出的钱?”

  “股市啊,我入股市啦,钱来得特容易,比我当年骗大款还来劲呢。”老四海浑然忘了他是警察,毫无顾忌地说,“我入市快三个月了,已经挣了两万多。以前要是有股市该多好啊,我还至于在海南卖楼?”

  “我早知道那事是你干的,全中国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缺德的。”老景哼了一声。“股市?哼,股市如虎,我能信吗?你花的是自己的钱吧?你是不是以为你自己是劫富济贫呢?”

  “我没有那么高尚,不过是调换一下金钱运行的方向而已。”老四海说得颇有成就感,连鼻子眼都翻起来了。

  “不要给你的罪行找借口。”老景道。

  “借口?我问问你,那些人的钱是好来的吗?我告诉你,社会进程就是财富再分配的进程,谁分配都是一样的,我分配就不行吗?我分配给菜仁,我分配给山区的孩子,不对吗?我听说陕南山区的那个头头已经进去了。你们的政府应该好好感谢我,我要是不逼他那一下,他能现了原形吗?我行走江湖,纯粹是替天行道,我就是古代传说中的侠客,我的武功就是我的脑子。”老四海几乎是癫狂了,他的手指狠狠点着自己的脑袋,似乎在向老景示威。

  “你把女同学卖到山西煤沟子里,也是替天行道?”

  “那时候我岁数小,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误?你呢?你认为你是法律的代言人,你认为你就是正义的化身,可我爹就死在你手里。说,他是不是你抓进去的?他是不是死在你的看押下?你难道一点儿错都没有吗?”

  “那时候我岁数小,谁年轻的时候没犯过错误?”说完,老景懊丧得“哎呀”了一声。“我都让你气糊涂了,你爹是自己死的。你给我听着,这回我看在方惠的面子上,我看在希望小学孩子的面上,我——我再放你一马,等方惠这事——过去了,我再抓你归案。”老景本来想说:等方惠死了,可心里实在太别扭了,便改成了“过去”。他叹息一声:“为了你小子,我已经是玩忽职守了。但是我时刻会盯着你的,你要是再敢干什么坏事,我立刻抓了你。”

  “我就是干了,你也不知道。”老四海浑身都是骄傲,他从来没这么痛快过,出气都舒坦了。

  “我现在就把你抓起来。”老景嗓子里咕噜咕噜直响。

  “抓呀,你抓呀!我还告诉你,除了卖人那件事,我敢说我没干过坏事,这句话你敢说吗?除了我爹那件事,你干的就全是好事?”老四海毫不退缩。

  “你再废话我现在就真把你抓起来。”老景浑身上下摸了好几把,什么也没拿出来。

  老四海笑道:“您现在是副局长了,副局长身上还能带着手铐吗?”

  老景喘息了一会儿:“对你我来说,好与坏的标准不一样,你那些事全是见不得人的,我就是有错,也是失误。”

  老四海继续着自己的嘲讽:“霸权主义者和帝国主义者都是这么说的。希特勒就是认为自己在为日耳曼人民造福呢,结果是空前的民族灾难。美国人现在也这么认为,全世界人民都应该感谢他们,因为他们代表的是民主、正义和自由。虽然别人不这么看。”

  “我不跟你废话了,如果菜仁家还有什么困难就通知我。”老景真是想把他抓起来,可这话又说不出口。

  “困难就是钱。方惠做手术要花不少钱呢,你有吗?”老四海想套一套老景的底细。

  老景半张着嘴,好久也没吐一个字来。老四海暗自点了点头,还行,看来老景的确不是个贪官。对于他这个职位来说,几十万块算不得大事,看这样子老景还真是拿不出来。

  老景果然是犯难了,好半天才道:“菜仁在公安局工作了好几年,人缘不错。我能给他说上话,看看组织上能不能帮一把。”说着老景狠狠瞪了他两眼。

  “首先他是临时工,不在组织。其次即使组织发了慈悲,方惠的病也不见得有那个耐心。所以你老人家先让我在外面晃悠几天吧,我这个一百多斤早晚是你的,你愿意抓你就抓。”老四海使劲咳嗽了几声,似乎是逼着老景赶紧表态。老景翻着眼珠子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老四海笑道:“钱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不过有件事真需要你帮个忙。”

  “说。”老景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

  “帮我弄张身份证,要真的。”

  “我给你作假?”老景又急了。

  “我要真的,我不要假的。我告诉你,医院的押金都是我交的,万一他们查出我的身份证是假的,将来就有麻烦了。”老四海不由分说地推了他一把。“快点儿办,希望小学的事,我是用菜仁的名义运作的。可现在菜仁已经死了,我一样用得着身份证,捐献账户要过户,你懂不懂啊?”

  “你别以为你没事了?等菜仁家的事一完,我立刻让你归了案。身份证?哼,我才不管呢,你拿着我做的身份证骗了人怎么办,我就成了你的帮凶了。”老景原地跺了几脚,恶狠狠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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