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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首部骗术小说:射雕时代  作者:庸人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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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  发表于: 2007-06-06
— 本帖被 海阔天空 从 文学沙龙 移动到本区(2007-07-28) —
序:畅销书作家的崛起
 
  老百姓需要他们喜欢的书,他们喜欢了,书就畅销了。我敢断定:《射雕时代》就是这样一本畅销书。

  打个不太贴切的比方,如果说电视收视率高低与小说畅销滞销应属同一类概念的话,那么,当年《戏说乾隆》一出来,不但收视率奇高,而且诱发了十几年辫子戏的此起彼伏,究其原因,是把个大清皇帝写成了“打架泡妞”的高手,好看;而《射雕时代》是把一个出类拔萃的大学生塑造成“骗人泡妞”的高手,你说能不畅销吗?

  时下,在出书这一行中有两个“上口率”很高的词儿:炒作、包装。意思差不多,无非是说书籍印刷如何精美豪华,宣传造势如何甚嚣尘上,行销手段如何奇绝过人,但这都是书外的功夫。出书这一行的确被市场经济搞活了,但这一行的关键还在于你手里有没有好书。一个人被很多人喜欢,叫做有“人缘”;一本书被很多人喜欢,叫做有“书缘”。有书缘的书就是好书,好书加上市场营销,就是畅销书。

  那么,畅销书应该具有什么样的品质呢?我想至少要具有四大素质。

  其一,题材要有群众基础。小说《射雕时代》写的是骗子生涯,不能叫题材,充其量是一个热门话题,但却也可归类于都市生活题材。改革开放的确让中国经济发展,国力日强,世界瞩目,但也沉渣泛起,泥沙俱下,如坑蒙拐骗、假冒伪劣之类。当下的中国人谁没有上当受骗的经历?有,那这部小说就有了群众基础。人们在痛恨骗子之余,谁不想知道骗子是怎么策划骗?怎么实施骗?骗了以后他们都干些什么?甚至还想知道,这些骗人的人是不是也受过骗?如此等等,在《射雕时代》里都能找到答案,以警自家乃至亲朋好友来日不再上当受骗。小说里的事就是老百姓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老百姓身边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事,老百姓能不喜欢看?世道人心嘛!

  其二,语言要群众喜闻乐见。写老百姓的事,得用老百姓的词儿,老百姓读着近乎,他就爱看。作家庸人打小儿住在北京南城胡同里,听叔叔大爷讲百姓的人生百态,奇闻怪事,等自个儿成了“叔叔大爷”,身边的发小也就都能掰扯点杂闻趣谈了。有心的庸人把这些“胡同语言”广为收集,打造使用,能不诙谐、幽默、嬉笑怒骂尽在其书中吗?理论家说: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至理名言。而畅销书的语言必须是老百姓常说常听的那些词那些句,而且比他们常说的更流畅,更滑稽,更纯粹,等你书出来了,老百姓还爱趸出来添油加醋地去到处白话。我把这种状态叫畅销书的语言艺术。

  其三,故事要群众闻所未闻。小说是叙事的艺术,你讲出的故事人们爱看才是好小说。你的情感喷射、审美情趣、叙事手段与老百姓合上拍了,老百姓才爱看;否则,满肚子学问,满脑袋故事,不会叙述,讲出来平平淡淡、干干巴巴,就全白搭了;或者浑身的责任感,满腹的政策、哲理,写出故事,躲躲闪闪,唯恐不深不透不周不全,也让人腻歪。作家庸人是个编故事的能手,你听过的故事,没准他编得既悬乎又可信;你没听过的故事,他讲出来一样感情充沛,离奇曲折,让你不能不跟着他的铺排往下看。这样讲述的故事是不是都可以叫“闻所未闻”呢?你身边的故事,你却闻所未闻,你能不买本来看看?这书就有了“书缘”。

  其四,人物要群众似曾相识。这一点特重要。你写的人物,老百姓全不认识、没见过,不关他的事,他为什么要看?老百姓不喜欢,书卖给谁呢?反过来,你书中的人物:有窝囊的像他的街坊王大爷,有蛮横的像他的领导张经理,有工作狂像他儿子的班主任李老师,甚至那个独身女人像他老婆的妹妹,那个刚下海的小子就像他自己……你看他想不想知道这些人物的命运和结局?这样的书他不买一本看看才怪呢!这大概是“文学就是人学”的魅力所在吧!作家庸人笔下的人物,我不敢说有多么深刻,但个个鲜活,都是咱身边似曾相识的人。经过作家的重塑,这些似曾相识的人更透亮了,有的惹人喜欢,有的招人痛恨,甚至有的催人泪下。

  这四大素质来自作家的真诚和勤奋。你把心掏给老百姓,老百姓就喜欢你的书。崛起中的畅销书作家们,正在用自己取之不竭的情感资源,真诚地为老百姓构建着他们喜闻乐见的情感世界。

  理论家们的文学分类(自然包括小说)有若干种。按品质分:有雅文学(或称纯文学、高雅文学)和俗文学(或称大众文学、通俗文学)之说;按作者性别分:有男性文学和女性文学之说;按读者年龄分:有成人文学和儿童文学之说;还有一种我至今没弄明白的分法,把文学分为主流文学、大众文学、精英文学。百花齐放嘛,都是可以的。但我干编辑出版的年头长了,最爱把文学用畅销书和滞销书分类,于是就有上面这么一套自认为是理儿的理儿。成不成理儿,咱一块儿等着读者们验证吧!

  是为序。

  李荣胜

  2006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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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沙发  发表于: 2007-06-06
引 子 被杀的感觉


     
 
  题记:如果世界上还有欺骗和被欺骗,这本书就不会没有用处。

  灯灭了。

  老四海突然产生了一种被杀的感觉。

  周围是彻头彻尾的黑暗,不分轻重的黑暗,暗藏杀机的黑暗……

  老四海知道,人类是先学会杀死同类,然后才开始相互照顾的,因为打碎一颗头颅远比保护一颗心脏要容易得多。自己早先的确是“杀”过一些人,但现在他已经学会关照别人了,为什么还要被杀呢?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将囚衣一件件工工整整地叠好,战战兢兢地放在枕头下面。衣服上是不能出褶皱的,正如人脸上不能出现皱纹一样。然后他把内裤也脱了,蹑手蹑脚地压在褥子下面,唯恐没有压平整,又用手胡噜了几把。再之后老四海麻利地钻进被窝,一拳将小和尚打倒,双腿舒舒坦坦地伸展开去,脑袋立刻发沉了。睡觉应该是一天中最放纵的时刻,无论那被窝是温暖的还是冰凉的,只要一钻进去灵魂便各就各位,各司其职,这一刻老四海觉得自己又是个人了。

  老四海今年正好四十岁,皮肤保养得如十几岁的娃娃,光溜溜的,一丝一毫的麻点都找不出来,老四海认为这与自己光着睡觉有一定关系。老四海喜欢这种纯洁的感觉,一旦钻进被窝,一旦接触到光滑的肚子、浑圆的屁股和汗毛稀疏的大腿,他就觉得自己如婴儿一样,什么也没干过。

  此时牢头老大悄悄溜过来,坐在床边,五只手指头跟五把尖刀似的在老四海身上从头到脚地一切,好奇地问:“舒服吗?”

  老四海说:“舒服。”

  牢头思索着道:“为什么要光着睡?”

  老四海说:“这叫一级睡眠,飞行员都这么睡,恢复得快。”

  牢头狠狠骂了一句:“妈的,我看着就舒服,我怎么就没想起来要光着睡呀?”说着,他在自己身体上胡乱抓了一把:“不行,今天晚上我也脱光了睡。”

  老四海微笑道:“光着睡最舒服了,我上高中的时候就光着睡。”

  牢头大奇道:“你小子还上过高中呢?”

  老四海不服气地说:“我还上过大学呢,我在大学里学了一年半的中文,后来我就把他们开除了。”

  牢头恍惚地晃了晃脑袋:“那,那你小子是怎么进来的?”

  老四海说:“我把我女朋友给卖了。”

  牢头火山爆发似的大笑起来:“你放屁。”

  “真的,卖山西去了,后来她自己又跑出来了。真的!我要是放屁,我儿子生下来就烂屁股。”老四海的口气极为认真。

  牢头道:“你还能有儿子?”

  老四海叹息着说:“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我把我女朋友卖了,我跟我老婆结婚了,我们俩已经有孩子了,但我女朋友把我告了。”

  牢头使劲晃悠着脑袋,艰难地说:“我不大明白。”

  老四海说:“我也是不大明白,全明白了我还能进来吗?所以我现在想写一本书,就写写我自己。”

  牢头大是钦佩:“我就佩服能写书的主儿,你写吧,我支持你。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跟他没完。”

  老四海满怀感激地说:“你真是好人。”

  牢头忽然狞笑起来:“进监狱的还他妈有好人!”

  牢头走了,老四海又开始琢磨写书的事。

  老四海写书的直接原因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广大读者能从他的行骗经历中总结出什么经验教训来,更不敢砸天下同道的饭碗。他知道,自己写书完全是为了儿子。

  老四海和老婆方竹结婚快一年了,老婆怀孕也有八个月了。政策规定不允许医院鉴定孩子的性别,但政策没规定不允许医生创收,老四海私下里塞给医生两千块钱,医生就偷偷告诉他:“你放心吧,是个大儿子。”方竹兴奋过度了,又给电视台打了电话,电视台的记者答应还要来,为他们这对传奇夫妻做后续报道。

  孩子生下后,记者们还真来了。俗话说:事不过三。这是电视媒体第三次采访老四海夫妇了,而老四海又忘了戴墨镜和口罩,终于在电视上被人家认出来了。现在官司算是摊上了,幸好老四海这几年里也做了不少善事,万一老底让大家全部揭穿了,可就不是简单的贩卖人口啦。

  老四海的刑期是八年,他为此感到庆幸,因为自己的行骗生涯前后持续了将近二十年。可法院才判了八年,如此算来,我老四海赚了。

  老四海琢磨着,自己将来的财务状况很难有保证。但已经出生的儿子怎么养活呢?人生下来就得吃喝拉撒呀。小时候公社书记到生产队调查家底时总要问:“你们队里有几口猪,几口人?”当时老四海就想明白了,猪和人都是论“口”算的,既然论“口”算就得大吃大喝,就得开销无数,就得……反正是“口”不填满,人绝对得不了安生。但猪是生产工具,能卖钱,能吃肉,人呢?老四海的确卖过一个人,但那是犯法的。所以老四海在法庭上就决定要写一本书,然后卖给书商,然后挣大钱。老四海有理由相信,自己当骗子是一流的,当作家也应该是一流的,至少不会比那个庸人差!

  但这本书从何写起呢?老四海放羊似的放纵着自己的思想,一下子就放纵出二十多年。

  我老四海为什么要当骗子呢?是不是应该和草儿有些关系?或许开头应该是这样的:

  草儿与老四海是初恋情人。不对,情人应该有性行为,可他们俩并没有发生性关系,不应该算成情人关系,这属于诬蔑,也是犯法的。老四海前思后想,最终断定自己的肉体虽然没有和草儿发生过性行为,但思想上的确和草儿上过床,而且不只一次,所以这本书的开头还应该是草儿。

  草儿是老四海的初中同学,她像山里的小草一样普通。老四海一看见她,小和尚就会不由自主地敲打裤裆,光滑娇嫩的和尚头被裤子磨得又酸又疼,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草儿不是那种爱招摇的女孩子,她总是默默地听老师讲课,默默地看老四海回答问题,默默地等待下课的钟声,默默地发育成一个大胸姑娘。山里人是不戴胸罩的,所以草儿拼命想用布条把双胸勒回去。但青春如勃发的火山,只要草儿一站起来,汹涌的波涛便潮水一样涌过来,冲得老四海东倒西歪、战栗不已。

  虽然那年老四海只有十四岁,但他早就知道男女之间的那点儿事。

  老四海的母亲在大队猪场里养过猪,他七岁时就见过老母猪和年轻的公猪配种,那个场面是蔚为壮观,惨烈异常。年轻的大公猪趴在老母猪身上,两头猪如两座肉山一样纠葛在一起,它们颤抖着、嘶鸣着、相互倾轧着、又咬又啃着。公猪急得猪眼喷血,獠牙暴露,连猪耳朵都立起来了,但猪和尚却怎么也找不准方位,好几次都没进去。后来有个社员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双手攥住猪和尚,对准一个黑黢黢的所在,猛然间就扎了进去。刚才还乐呵呵的老母猪顿时傻眼了,它的前腿哆哆嗦嗦地弯下了,口水一直流到地上。自此两只大猪恩爱异常,天天滚在一起。老四海当时就想明白了,公猪和母猪是这样的,那男人和女人应该也是差不多的,这就叫做举一反三。之所以老四海上学的成绩一直是公社里最好的,估计与他爱思索的天性有关。

  老四海虽然见到草儿就会有生理反应,但初中的三年里他们俩居然就没说过几句话,一直到毕业。

  后来老四海考上了县高中,草儿回到村里了,分手那天他郑重送给草儿一个笔记本,写了些不着边际的催人上进的话。草儿哭得眼睛都肿了,却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回到宿舍老四海便将小和尚狠狠训斥了一通,致使三个月内它都没抬起头来。高二时他听说草儿和同村的一个青年结婚了,老四海想像着那头公猪趴在草儿身上的情景,是越想越生气。晚上想这事便气得受不了了,老四海在同学们都在熟睡的时候,干脆在被窝里把裤衩脱了,任小和尚在想像中肆意驰骋。

  写到这儿,老四海知道自己错了,草儿与他光着睡觉的习惯有关,但与他的行骗经历无关。看来这个开头不大成功,对,既然不是草儿的事,那就应该是花儿的事了。

  这本书应该从老四海上大学的时候写起,开头是这样的:

  学中文的老四海并不是书呆子。

  花儿是老四海的大学同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都是发情的公狼,见了母狼就吐舌头,老四海那年正好二十,风华正茂,各项身体功能都处于最佳时期。花儿和老四海是老乡,区别是她家住在省城,父母是干部,老四海则家在农村,爹妈是卖苦力的农民。花儿并不漂亮,太瘦了。看见她,老四海常常想村里的一个老大妈。村里的女人夏天都喜欢光着膀子,那个大妈就住在他家的隔壁,是前年死的。大妈的最大特点就是瘦,瘦得都出了奇了。夏天她一出来,街上就像多了张搓板似的。人像搓板也就罢了,可气的是搓板上还按着两颗按钉,两颗按钉居然还是生了锈的。

  花儿的成绩一般,对课本上的知识一概没兴趣,但她的旱冰滑得特别好,全校有名。

  旱冰鞋是大城市的孩子们才可能拥有的玩意儿,花儿自己就有一双,据说还是进口的。每天中午她都在操场上操练几圈儿,那样子如一只上下翻滚的柳木棍。有一次老四海路过操场时,只看了一眼就被这东西吸引住了。由于他没见过这种玩意儿,便傻子一样坐旁边观察起来。怪了,两只鞋上居然有八个轮子,这东西比汽车都高级呀,那个瘦姑娘是怎么操作的呢?

  后来花儿也发现他了,寂寞高手揣着无限优越,溜到老四海面前道:“你们山里没有这东西吧?”老四海说:“我们玩儿推圈儿。”花儿不明白推圈儿是什么,老四海告诉她,就是推着一个铁条做成的大圆圈儿满街跑。花儿说:“那有什么意思?我教你滑旱冰吧。”老四海同意了。

  滑旱冰这种游戏是看着容易,可一旦穿上鞋立刻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花儿将老四海带到一个地下通道,她说这地方的地面平整,不容易摔跟头。老四海紧张地穿上旱冰鞋,刚一站起来就玩儿了个老太太钻被窝,整个身子出溜出去十几米远,后背都搓得发烫了。花儿站在原地大笑道:“土包子,你真是个笨蛋,重心下沉,身子应该向前弓着。”老四海瞪了她一眼,他最不爱听“土包子”这三个字,正像反革命最讨厌“反革命”一样。老四海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按照花儿的指点,哈着腰向前冲。没想到前冲的力量太大了,一脸搓在地上,连鼻涕都喷出来了,眼前的金灯银灯晃个不停,手忙脚乱中他又连着摔了几个跟头。花儿笑得更厉害了,她花枝招展地走到老四海面前,颤巍巍地数落着:“说你笨,你就是笨得可以。我爸说过,山里的孩子脑子里都缺一根筋。”老四海恼羞成怒了,他三把两把将旱冰鞋脱下来,狠狠扔在花儿面前,大吼道:“我日你爸。”然后老四海高傲地跑了。

  当天下午,老四海照例到图书馆看书。花儿就坐在不远处,二人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谁也不愿意搭理谁。

  下午五点半,同学们都去吃饭了,图书馆里只剩下花儿和老四海。老四海也想去吃饭,正要起身,花儿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指着老四海的鼻子道:“你这个土包子,你敢日我爸,我爸是干部,一年能出两次国呢。”说到这儿,花儿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老四海的眼睛里冒出了绿光。花儿本能地想往后退,一下子正好撞在桌子角上。老四海适时地伸出魔爪,正好抓上了花儿的胸口,果然是两颗按钉。

  花儿忽然像脱水了一样,一头扎在老四海怀里,嘴里发出嘤嘤的呻吟。

  老四海僵硬了,先是胸前那两个小豆豆硬了,几乎就要把背心刺破了。然后是浑身的汗毛鱼刺一样地立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刺猬。再之后才是胯下的小和尚,这家伙竟然从宽大的内裤边缘钻了出来,顽强地想把拉锁撬开。

  当天晚上,在操场边的一个角落里,老四海将童贞献给了花儿。事实上这个过程仅仅持续了十秒钟,但半分钟之后,他又行了。

  事后老四海一直在后悔,花儿并不是处女,自己怎么落到一个破烂儿手里了?再后来,老四海也顾不得琢磨别的了,他与花儿沉浸在无休止的做爱游戏中。他们兴致盎然,他们不愿自拔。他们在操场上做,在宿舍里做,在图书馆里做,有一次甚至在教室里做得天翻地覆,当然教室里没有别人。那一阵子,老四海做爱的次数绝对比吃饭的次数多。但每次完事,老四海都有种被杀的感觉,就跟初次进监狱的感觉一样,绝望的情绪在身体中蔓延着,如恶性肿瘤。

  花儿永远是要掌握主动的,她就是一座山,总喜欢把老四海压在身下。老四海不愿意,于是二人一直在为这事争吵,有时候老四海干脆以不做相威胁,花儿却冷笑道:“你要是不做,我就告你强奸!”

  写到这儿,老四海又写不下去了。这不是自己的行骗经历,这是自己的做爱历程,再这样写下去就成黄色小说了。那这本书到底该怎么开始呢?难道真要从驴人乡写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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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板凳  发表于: 2007-06-06
第一章:驴人乡


     
 
  从北京的门头沟出发,一路向西,百十公里之外有个偏僻的小地方,南款。

  五十年前,南款只是翡翠群山中的一个小集镇。一条官道穿镇而过,几家零星的买卖便是南款的全部家当了。据说官道的西南方向是太原府,往西北走则是大同,如果沿着官道向东去的话,没多远就是北京城了。那时道路稀少,人们更是懒得出门。当然了,想出门也不容易,没有村里的介绍信,即使走到海南岛去你也是盲流,是人就有权把你抓起来。所以南款这个地方,除了运煤车偶尔经过外,几乎是与外界隔绝的。

  南款向东南有条小路,行上二十里,便有个叫驴人乡的小山村。村子不大,几十来户人家,十几条狗,老四海就是从这个村子里走出来的。

  到了老四海这一辈,驴人乡已经发展到百十户人了,虽然是乡政府的所在地但依然是个小村子。驴人乡是个山区乡,据说乡政府的管辖范围有几十里,山里有不少村落和散户都归驴人乡管。但老四海没进过山,老林子太深了,没几个人敢进去。乡长和书记是敢进山的,因为他们要定时收税。

  太行山脉自北向南地将华北大地平分东西两部分,它在中央之处高高鼓了起来,如一扇屏风般伫立在华北平原的西端。有人将太行山比喻成华北的脊梁,从地形上分析这话实在是太过牵强了,因为脊梁两侧的海拔相差了千米,人要是按这个比例生出条脊梁来,保证是残废,最少也是个超级罗锅。

  驴人乡坐落在太行山的半山腰,就在脊梁沟里。山村背后是看不见尽头的层层山峦,那是常年见不到太阳的老林子,据说西北风钻进去都会转了向。再向北去,两条山脉之间有一处纤细的峡谷,号称有百里之长,悬崖如墙,怪石似虎。峡谷里夏天常闹洪水,冬天的风十分凛冽,据说那风能把人的耳朵生生地扯下来。村里人一般是不敢进山的,他们看不见洪水肆虐奔腾,却总能听到它牛吼般的咆哮声。于是所有的传说都围绕着那条峡谷展开了,都是些活人与死人的纠葛。

  穿越南款的官道离驴人乡不足两里路,官道旁边稀稀拉拉地散落着几十亩旱地,全是玉米地,驴人乡的全部家底儿都在这儿了。在北方,玉米俗称棒子,是半干旱地区的主要作物。棒子的模样与高粱差不多,差别是一个将果实供奉在头顶上,另一个把老棒子手枪一样插在腰里。晒干的老棒子非常硬,能把人脑袋砸出窟窿来。棒子的生长方式也很奇怪,他把果实手枪一样斜插在玉米秆上,那模样颇为霸道。老四海小时候曾经设想过,日本鬼子的揍行应该跟老棒子差不多。老棒子产量低但异常皮实,旱不死也涝不死,特别适合半干旱的山区。正因如此,棒子是北方农民的主要伙伴,缺之不可。现在的人已经不吃棒子了,特别是这种粗糙的老棒子,他们吃进口的黏玉米,老棒子大多做了猪饲料。当然了,猪吃老棒子,人再吃猪,其实还不如直接吃棒子呢,那样倒痛快些。

  老四海出生在文革前夕,到现在差不多四十岁了。

  童年的记忆,对他来说都是黑白的,找不到任何可以追忆的色彩。自从母亲死后,驴人乡就更没什么可挂念的了。

  其实老四海对驴人乡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那是个七山两水一分田的山区乡,特产是穷人。当地人的粮食都藏在自己肚子里,所以这地方的耗子比其他地区的兄弟们都小了好几号,原因是发育不良。没办法,人穷耗子也贫苦,真是没的可吃啊。但耗子是有骨气的,一旦无法容忍便举家迁移,此处不留耗子,另有留耗子的地方。可怪的是人比耗子要懒,他们不愿意动窝,在山沟子里一住就是几辈子,还觉得挺光荣。

  驴人乡最大的特点就是名称怪异,由于从小就听惯了这三个字,老四海也没觉出有什么稀奇来,驴人好歹也是人,总比马厂、狗窑之类的名字响亮些。

  老四海从小就生得相貌堂堂,眉目颇有些气派,美中不足的是他的手背上生了块胎记,像个小葫芦。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葫芦娃。老四海根本不愿意搭理他们,他这个葫芦娃是胸怀大志的。

  后来他考上了县中学,同学都说:“听说你们驴人乡的人鸟大,是真的吗?”老四海脱了裤子让他们看,大家也把裤子脱了,个头差不多。同学们大为失望,都说驴人乡不过是徒有其名罢了,哪儿有驴一样的人?老四海这才知道,驴人乡原来是名声在外的。

  星期天回家时,老四海抓住老爹问:“县里的人都说咱驴人乡的人鸟大,真大吗?”

  老爹说:“别听他们胡说,都是编排咱们哩。”

  老四海说:“那咱村为何叫驴人乡?”

  一听这话,老爹竟悠然自得起来,腆着胸脯道:“娃儿问得对,连祖宗来历都不晓得的人就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我告诉你,咱这个村绝不是一般的村子,咱们村啊是出过大人物的。”老四海又追问祖宗堆儿里出过什么大人物,老爹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咱家人姓老,知道为啥姓老吗?咱们的祖宗是嫪毐,所以咱们都姓老。”

  当时老四海已经上中学了,多少知道些嫪毐的光辉事迹。听到这儿,不禁皱着眉道:“爹,咱祖宗保证是瞎说,嫪毐是个太监,太监是没有鸟的。没有鸟,哪儿来的咱们?而且我听说他是个秦国人,秦国在陕西呢,离咱们这里有好几千里地呢。”

  老爹哈哈笑道:“你真是个死心眼,将来进了城,城里人保证要骂你是土包子。嫪毐是个假太监,不是假太监的话,秦始皇他妈能那么喜欢他吗?嫪毐的鸟可大啦,听说能挂着车轮子满街跑,了不得哩。我再告诉你,咱们的老祖宗不是秦国人,他是后来去的秦国。他是咱赵国人,就是从咱们驴人乡出去的,咱们都是他的后人。”

  老四海使劲点头,自己家里终于和大人物联系上了,真是荣幸啊!

  老爹估计也是这个心思,他接着道:“嫪毐的鸟的确是太大了,有人说他是野驴转世,是驴人,所以咱们这地方就叫驴人乡了。是不好听,可外人都这么叫,谁也改不了。而且嫪毐这俩字一般人是认不得的,后来咱们家就改姓老了。娃儿啊,别看咱们乡现在穷,可咱们祖宗阔气过,咱祖宗日过秦始皇他妈。秦始皇是什么人?是天下所有皇上的祖宗,咱祖宗可了不得哩!将来你小子一定要争气,将来给我娶个北京丫头回来,到时候爹给你盖五间大北房。”

  也就是从这一刻起,老四海下定决心,一定要找个北京丫头当老婆。于是他发奋努力,学习成绩是蒸蒸日上,年年领先,先是考上了重点高中,后来一努力就上了北京的大学。大学通知书下来的当晚,驴人乡沸腾了,众人奔走相告,老爹还特地放了一挂炮仗。到了后半夜,老四海家院子里飞进来十几块砖头,连窗户都砸烂了,老四海家的狗也被砸折了一条腿。到现在老四海都不知道砖头是谁扔的,估计都是姓老的。

  老四海考上大学的时代是八十年代中期,大学包分配,而且学费也不贵。

  但老四海家太穷了,驴人乡太穷了,把全乡所有驴人的财产加在一起,也不见得能养活一个大学生。是啊,吃、住、路费、学费、书本费、住宿费,哪一样不是钱?去北京的当天,老爹东拼西凑地借了二百块钱,然后亲自将老四海一直送到南款。

  走到半路,老四海说:“爹,你别送了,我认得去南款的路。”

  老爹低着头道:“送,一定要送。我不是送你,我送的是驴人乡的第一个大学生。”

  此时他们已经看见那棵神树了。

  南款是个大地方,初一、十五有大集,四里八乡的人都是以南款为中心的。驴人乡到南款有二十里山路,基本是下坡路,这棵神树正好坐落在十里的位置,看见它就等于走了一半。

  神树其实就是棵六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槐树,一到夏天便遮天避日的,如半山中的一架巨大华盖,树冠足足能覆盖上一亩地。老人们说这棵树已经有五百岁了,是山神老爷的同胞兄弟。由于注定当不上神仙,一怒之下就化身成槐树,要与山神比一比谁活得更长远。神树总有其神奇的地方,老槐树也不例外。在树干上一人多高的地方,生了个方型的树洞,洞口只能容下一只拳头,洞内空间却有坛子般大小,当地人管它叫金钱孔,也有人把它叫做树坛子。除此之外,这棵老树还有个更绝的地方,树冠靠山的一侧生机勃勃,而朝向平原的一侧正好死去了三分之一。老爹曾告诉老四海,土改那年神树突然间就枯萎了三分之一,那叫绝!至于为什么,那是谁也不能说清楚的。

  父子俩来到树下,老爹说:“歇一会儿吧。”

  老四海说:“歇一会儿您就回去吧。”

  老爹没言语,一声不吭地坐在树下抽起了旱烟袋。

  老四海忽然觉得分手之际,应该说点什么,可说什么呢?嗓子眼里像塞着个核桃,堵得慌。

  过了一会儿老爹忽然发话了:“娃儿啊,咱家八辈子里就出了你一个大学生。到北京一定要好好学,给我当个官回来,最起码也得当个公社书记。”

  老四海说:“爹,你放心,儿子一定争气。”

  老爹叹息着道:“家里的事你就别管啦。我想好了,等你一走我就找你舅舅他们借些钱来,办个养鸡场。”

  “啊?”老四海头一回听到老爹居然在琢磨这种念头,他恍惚着说,“您要开工厂?”

  “我打听过了,上头的政策就是让大家摸着石头干,能摸一块是一块。别人能摸,咱们为什么不能摸?”老爹微笑着算计起来,“我早合计好了,南款的鸡蛋是四毛钱一斤,城里人没有鸡蛋票还买不到呢,嘿嘿!咱们要是养上它几百只鸡,家里存的那些棒子就全用上了,一年得摸多少块石头啊?”

  老四海道:“可咱家里没地方啊。”

  老爹道:“咱家后院的山坡上有好几十亩荒地呢。我跟乡长说说,一年给个几十块钱就行。嘿嘿……”说着老爹干笑了几声,“报纸上不是说了吗?如今这年月万元户比贫雇农光荣。光荣不光荣无所谓,最起码落一个实惠。你爹要是能混上个万元户,你上学的事、你二弟娶媳妇的事就不发愁啦。”

  老四海不知道一万块是个什么概念,自己背包里只有二百块,但肩膀已经被勒得生疼了。当时老四海并没把老爹的话当回事,下午他们赶到南款,当天就坐长途车去北京了。

  老四海去北京上学了,驴人乡从此进入了另一个时代,时代的开创者竟然是老爹。老爹本来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但老四海的要强上进却将他推上了改革开放的风口浪尖,差一点成了驴人乡的风云人物。

  大儿子在上学,二儿子已经下地劳动,眼看就要娶媳妇了!老爹的确是感到时不我待了,回家后他立即着手兴办蛋鸡饲养场。老爹先是四处凑钱,八方求援,前后找了三十多个亲戚,大约凑了一千多块钱。然后在山坡上盖起了鸡舍,又给村委会交了一百元承包费,签了合同,号称是三十年不变的。再之后他东赴保定,买来了一千只小蛋鸡。由于付不起运费,这些鸡是一家人用独轮车从南款一车一车地推回来的。

  老四海在北京开始大学生涯的第三个月,老爹的饲养场也开张了。

  一般来说企业开张不过是初创时期,并不意味着立刻就能出产品。是啊,将绒球般的小鸡培育成能下蛋的鸡是需要一定时间的。老爹起五更爬半夜,伺候小鸡就像伺候祖宗一样精心。另外家里那三亩责任田,都落到老妈身上了。两口子像上了发条一样,整个驴人乡里就数他们最忙活。

  那年的十二月份是养鸡场开张的第二个月,平时难得一见的乡长忽然来到老四海家,号称县里领导要来驴人乡视察农村专业户的开展情况。老爹是个只会干活的人,当即道:“视察就视察吧,与我家有个鸟关系?”乡长点着老爹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不是让我们难看吗?咱们乡哪里有什么专业户?你大老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好不好?”老爹说:“我还能有您明白?”乡长得意地说:“知道就好。嘿嘿,咱们乡就你一个专业户,领导视察就是视察你呀。”

  老爹的腿立马就成面条了,他哆哆嗦嗦着说:“我那些鸡还不会下蛋呢,县里的领导要是看见了,人家不得生气呀?”

  “我找你就是为这事,养鸡场的鸡不会下蛋,那能叫养鸡场吗?”乡长的声音很大,看那意思马上就要把养鸡场关喽。

  “那你说咋办呢?”老爹被吓坏了,声都颤悠了。

  乡长心满意足地说:“你个死脑壳,不会下蛋怕啥?找些会下蛋的鸡来,不就行了吗?”

  老爹说没地方找去。乡长说我帮你找去。说完他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老爹被满天的鸡叫声吵醒了。其实他们一家人是天天听鸡叫,但那是小鸡温柔、清脆、满怀幸福和希望的轻鸣,而今天的鸡叫是老鸡们扯着嗓门的嘶喊,似乎是挨宰的悲诉。老爹跑出门一看,顿时就吓呆了。乡长把驴人乡所有的鸡都赶来了,自己正坐在家门口抽烟呢。

  老四海家的门口简直是太壮观了。芦花鸡、老土鸡、柴鸡、公鸡、母鸡、年轻的鸡、垂死的鸡,甚至还有一只退休的斗鸡,足足二百多只各色鸡等组成了鸡的海洋,正等着老爹检阅呢。

  老爹带哭腔叫道:“乡长,您这是做啥哩?”

  乡长踌躇满志地说:“做啥?我是给你的养鸡场增加点新鲜血液。你看看你那些鸡,全是白色的,多丧气啊!再挂上条白布就跟死了人一样。还是咱们乡里的鸡好,五颜六色的,看着就喜兴。”

  老爹自学过养鸡的教材,试探着说:“蛋鸡都是白的,产量……”

  “废话!”乡长打断他,“土鸡就不能下蛋吗?柴鸡就不能下蛋吗?芦花鸡就不能下蛋吗?咱们乡的鸡劳苦功高,没有你我的时候人家就开始下蛋啦。”

  老爹指着几只公鸡道:“它们,它们不行。”

  乡长从没见过这么笨的乡民,怒道:“没公儿哪儿来的母儿?不给你弄几只公鸡来,你的养鸡场早晚要绝了种,你这鸡官就做不成了。”

  老爹为难地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大鸡,拿什么喂它们呀?”

  乡长怒道:“说你是死脑壳你就是死脑壳,咱们驴人乡有的是棒子,你从大家手里买呀。”

  老爹忽然想明白了,指着满院子的杂鸡道:“这些鸡呢?”

  乡长大为高兴,拍着老爹的肩膀说:“大老,你就念我的好吧,我是把全乡的鸡都动员来了。人家乡亲们是不愿意给的,挺好的鸡凭什么给你呀?大家伙儿本来要七块钱一只卖给你。我拍着胸脯说:五块,多一分也不给,人家大老是给咱们驴人乡争脸面呢,哪儿能多要他的钱呢?大家就算是做贡献吧。好说歹说,乡亲们才答应,嘿嘿,你呀,有福!”

  “五块钱一只?”老爹勉强咽了几口唾沫。

  当时市场上的活鸡是一块二一斤,驴人乡的鸡都是瘦肉型的,即使算毛重也没有一只能长到四斤的。后来乡长见反复劝说不起作用,便以一片大好的国际形势做感召,以驴人乡的脸面为推动,老爹是有觉悟的,终于把这些杂鸡收留了。但他手里没那么多钱,只好打了几十张欠条。从此老四海家又欠了驴人乡全体社员们一千二百零五块,如果再加上老爹开养鸡场时向亲戚们筹的款,老爹彻底成了驴人乡第一大负翁。

  第三天,乡长和书记把县里的领导带到老爹的养鸡场视察,领导前后转了半圈,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好!”

  从此乡长成了大力扶持农村专业户的好官,书记也跟着沾光了,而老爹则成了县里大力扶植的养鸡专业户,是典型。

  再后来,蛋鸡们终于开始下蛋了,老爹又置备了一辆独轮车,每天将鸡蛋送到南款去。等老四海放寒假回家时,养鸡场的确开始创收了。

  老爹虽然是农民,虽然老实,但并不笨。他只用了一年的工夫,养鸡场果然成了远近闻名的小企业,收支基本上能打成平手了。开张一年的关口,乡长和书记又来了。当然他们总是来,每次来都有新精神、新方针、新思想、新指示,每次离开时都忘不了拎上两筐鸡蛋,号称是拿到乡卫生站去做卫生检疫。按说检疫是没错的,但老爹弄不清人家是用什么仪器检疫的。这次乡长协同书记光临养鸡场,同样是带着上级任务的。

  老爹早就养成习惯了,乡长、书记一到,他就命令老妈赶紧准备两筐鸡蛋。乡长不耐烦地摆着手道:“今天谈正事,鸡蛋的事回头再说。”老爹、老妈垂手站在一旁。书记先开口了:“大老,你这一年里到底挣了多少钱?”

  老爹是老实人,老实人自然说老实话。“挣了一千二百块钱,刨出给四海上学的钱和四个孩子的吃喝,也剩不下什么了。”

  书记一听这话就火了,立着眉毛道:“小农意识!你前怕狼后怕虎,下辈子你们都改不了这毛病。挣钱怕什么?挣钱丢人吗?国家政策是号召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挣钱是光荣的。你怕什么?别老跟我打马虎眼,你一年挣多少钱我们还能不知道吗?”

  老爹心道:我挣多少钱我都没算清楚,你们怎么能知道呢?但他不敢回嘴,只好无可奈何地说:“真是一千二百块,我没骗你们,开场子的窟窿还没堵上呢。我琢磨着,今年收成好了……”

  “还说没骗?啊?”乡长急了,他虎着脸照大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我知道,你这场子一天里能出60斤鸡蛋。现在鸡蛋涨价啦,南款的鸡蛋已经四毛三一斤啦。你算算,你一天能进多少钱。”

  老爹争辩道:“下半年才涨的价,上半年是四毛。”

  书记不紧不慢地说:“今年下半年到明天下半年不就是整一年吗?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老爹不得不点头,可还是觉得不对劲,喊道:“夏天一天能出60斤鸡蛋,可天一冷鸡就不爱下蛋了,能有30斤就不错了。”

  书记不紧不慢地说:“四个夏天不就是一年吗?”

  老爹一想,书记说得当然没错了,四个夏天肯定是一年了,只得又点头。

  乡长掰着手指头道:“这一天出60斤鸡蛋,四毛三一斤,你一天里就挣25块8毛钱,算26块吧。一年365天,你就得挣……”他回头看了书记一眼,疑惑地问,“好像没到一万吧?”

  “9490。”书记脑筋比较快,已经算出来了。

  乡长骂道:“奶奶的,怎么还差几百呀?”

  书记向房外一指:“他们家还有三亩棒子地呢。”

  乡长一拍脑门:“对!三亩棒子地少说也得一千斤棒子,这——”乡长又拍了下巴掌,哼了一声道:“棒子才三毛钱一斤,还是不够。”

  此时老四海他妈觉得这事挺好玩儿的,傻呼呼地插嘴道:“我们家还有一头猪呢。”

  乡长和书记同时照自己大腿上拍了一把,同时叫道:“够了,怎么算都够了。”

  他们俩是高兴了,老爹却糊涂了,够什么了?老爹苦笑着问:“乡长,您算计这个做啥呀?”

  乡长欣慰地扶着老爹的肩膀:“大老,你光荣了你,咱驴人乡的光荣全让你一个人占了!驴人乡的第一个大学生是你日出来的,驴人乡的第一个专业户是你干出来的,驴人乡的第一个万元户是你整出来的。你说你家的祖坟上是不是冒了青烟了?”

  老爹更糊涂了,惊讶地问:“万元户,谁是万元户?”

  乡长亲热地照老爹胸口上打了一拳,然后挺着肚子,双手扶在腰眼上,似乎是刚刚消灭了鬼子一个小队。“你呀,你不是万元户,谁是?”

  老爹不好意思地说:“我倒是想当万元户呢,可我估计呀怎么着也得再混个三两年。”

  书记叫道:“什么三两年?你现在就是。”

  老爹更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没有没有,人家的万元户指的是纯收入,是剩在手里的钱。我这场子要是刨出开销去,一年里也就挣一千多块。我正想着明天再买点蛋鸡回来,屎壳郎滚粪球,滚着滚着就大了。”

  “死心眼,死脑壳,死羊眼,死……哎呀,你的儿子居然上了大学了?真气人。”乡长一把拽开胸前的扣子,胸脯气得跟风箱一样。

  老爹和老妈不明白为什么,相互看了一眼,都不敢说话了。

  书记是个好脾气的人,他走到老爹跟前,面目和蔼地说:“谁说万元户是纯收入了?大老啊,收入够了一万就是万元户。你,是咱们驴人乡头一个万元户,我们要把你的事迹报到县里去,让县里的同志也知道知道,咱们驴人乡也出万元户了。明白吗?”

  老爹、老妈同时摇了摇头:“不明白。”

  “爱明白不明白。”乡长又急了,“这个万元户你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咱们驴人乡的脸还能让你给丢喽?就这么定了。”

  说完乡长拎起两筐鸡蛋,气哼哼地走了。书记忽然觉得不对劲,大叫道:“嘿!有一筐是我的。”然后便撒腿追了出去。

  乡长、书记走了,老妈一把揪住老爹的脖领子:“你当了万元户,你咋不告诉我?我十七岁就嫁到你们老家来了,我给你们家生了五个崽子,我没功劳我还有苦劳呢。你怎么还防了我一手啊?”

  老爹咽着唾沫道:“我咋成了万元户了?我是吗?”

  “乡长都说你是了。”老妈道。

  老爹摸着脑袋,还是不大明白。

  古人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话多少有点儿贬义。但如果仔细想想的话,人如果真能做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他绝对就是善终了,绝对是值得被后人歌颂的,绝对是上辈子积了大德的。可怜哪,我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往往是生于忧患,死于忧患的。他们一辈子也没住过一回五星级宾馆,安乐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美丽而遥不可及的梦想。

  老爹的忧患就是老四海,虽然家里有五个孩子,但老四海无疑是这个家庭的最大希望。如今的老四海是安乐的,可以说一年多的大学生涯,是他一生中最为安乐的部分。

  老四海能考上大学,绝对不是瞎蒙胡撞的,老四海是真聪明。在他漫长的求学生涯中,大部分时间老四海是被老师们当作神童的,头顶上经常挂着光环。中学时,曾经有学校邀请老四海去报告,说说自己是怎么学习的。

  八十年代中期,大学的门槛不是一般人能迈进去的。当年有人将高考形容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也有人忿忿地说:高考就是当代的科举制度,是八股遗风,应该被彻底打倒。但无论怎么说,那个时代的大学教育绝对是精英教育。

  是啊,现在的学生是太幸福了,只要智商能达到平均水平,抑或手里有几个钱,大学的大门就是畅通无阻的。

  老四海暑假时回了一次老家,帮着老爹在养鸡场里打理了两个月。回到北京后,花儿提着鼻子,四肢着地地围着老四海转了四五圈儿。老四海问她,干什么呢?花儿竟捏着鼻子说:“你怎么一身的鸡屎味儿啊?”老四海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决定寒假不回家了,回家也没什么意思。

  虽然老四海和花儿的事一直没搞清楚,但他的成绩还是不错的。他学的是中文系,专业是自己挑的,老师说:学中文的将来能当官。另外老四海自认为有出口成章的本事,在系里也的确是小有名气。其实老四海从小就想过将来当个作家,原因是他小时候爱看小人书,什么《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一套一套的。他没钱买,好几百本小人书都是从同学们手里骗来的。其实也不能说是骗,是靠本事赢来的,老四海颇有些行骗的天分。比如说大家一起玩扑克吧,只要纸牌往桌面上一摊,老四海基本就能记住哪张牌在什么地方。比如说老四海刚刚看过一篇文章吧,只要在十分钟之内,基本上就能把文章整个背下来。比如说老四海观察人吧,无论男女,看一眼就知道他大概的家庭情况。后来他自己分析,这个本事可能与自己出身卑微有关,出身卑贱而上得厅堂的人大多敏感。所以老四海从初中到高中毕业,利用上述技巧,一共骗来了四百多本小人书,也算得上丰收了。

  正因为看了这么多小人书,所以老四海一心想当写书的人,于是高考时就报考了中文系。由于学习刻苦,老四海在大学的成绩也不错,他甚至还写过好几篇小说,小说在校刊上发表时曾经在校园里引起过不小的轰动。当然,这也是花儿以身相许的原因之一。

  那年的元旦和春节离得很近,有些春节活动干脆在元旦前就开始了。老四海和几个同学要勤工俭学,于是在陶然亭庙会上租了个摊位,贩卖贺年卡,结果头几天是大败而归,连摊位费都没挣出来。大家都说咱们是文化人,文化人干不了奸商的勾当。但老四海不这么认为,他说做买卖都需要神灵保佑,咱们应该去庙里烧柱香,烧了香,贺年卡就都变成钞票了。同学们说老四海是穷疯了,但农村长大的老四海脑子里残存了太多的封建意识,有一天他真拉着花儿去白云观了。老四海听说白云观里供有关公的神位,他知道关老爷是财神,乡长家的后院里就偷偷供着一尊。关老爷肯定是有求必应的,因为乡长和乡长儿子都开上摩托了。花儿之所以也要去白云观,是因为她喜欢邱处机。

  那年香港版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火遍大江南北,举国上下如痴如醉,花儿也不能例外。但她不喜欢郭靖,更讨厌杨康,至于黄蓉嘛,那简直是天下女子的仇人。花儿喜欢邱处机。痴心于道骨仙风的邱真人手托大水缸、威镇江南七怪的大侠风范。她先是看的电视剧,后来又找到原书,翻来覆去地就看这一段,几乎都能背下来了。

  有一次花儿和老四海聊天时,老四海说白云观就是邱处机建立的,花儿惊得花容失色。她认准了老四海是信口胡说,最后老四海不得不以祖先的名义起誓,花儿才信了。事后,老四海越想越觉得可笑,自己的祖先是嫪毐,嫪毐不过是个淫贼,以他的名义发誓又有什么意义?其实老四海是看过射雕原文的,他不喜欢香港版的电视剧,尤其不喜欢那个扮演黄蓉的女人。那个女人怎么看都像个弱智人,与精灵剔透、聪明绝顶的黄蓉是一点儿关系都扯不上的。老四海偷偷认为,自己是聪明人,聪明人自然知道聪明人的底细,任何一个傻瓜想假冒聪明人,当然会被自己一眼识破。

  二人来到白云观,老四海要给关老爷烧香,花儿则四处寻找邱处机的遗迹。

  关老爷不是白云观的主神,所以只能供奉在西厢房里。老四海好不容易才找到关老爷,那是个逼真的木雕,大约一人来高,并没有想像中的高大,倒是周仓手里的青龙偃月刀寒气彻骨,似乎像真的。他虔诚地跪在关老爷面前,先是唠叨了几句,然后捻了几根香,用火柴点燃,刚要插到香炉里,一只手凭空伸了过来,在老四海的手腕上轻轻拍了一下。老四海抬头一看,发现身旁站着位一袭白衫的老者,他的手指正好压在自己手腕子上。这老头真是干净,白衣白裤白胡子,满头银丝,一面红光,最令人惊奇的是他的眼睛,精光暴射,黑白分明,要是单独观察这双眼睛的话,老头的岁数顶多也就是二十来岁。

  老四海向老头皱了皱眉,老头面无表情地说:“你不用给他烧香了,你给自己烧香就行了。”老四海顽强地将手里的香向香炉里递了递,但手腕子却像锈住了一样,纹丝不动。此时老头接着道:“记住,给你自己烧香就行了。”说完,老头转身而去,眨眼间就不见了。

  老四海呆呆地跪在关老爷面前,惊得目瞪口呆,嗑瓜子嗑出一只臭虫来,这老头保证是个装神弄鬼的。想到这儿,老四海失去了烧香的兴致,将香随手一扔,拍拍屁股便出来了。老头早不知去向了,老四海茫然四顾,一眼就看见了花儿。

  花儿远远地跑了过来,老四海问她看见邱处机没有。花儿说:后殿里果然有邱处机的塑像,模样跟金庸写得差不多。老四海说白云观里还有座花园呢,据说特别幽静,早先举办庙会的时候,那地方就是戏院。

  花儿惊奇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四海挺着胸脯道:“到一个有名的地方去,事先就应该了解它为什么有名。昨天我在图书馆里查过了,白云观这地方我门儿清。”

  花儿冷笑道:“这是书呆子的做法。”

  老四海不愿意和她争辩,心里却道:方法都是为人所用的,只要使用方法的人不是书呆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二人来到花园,果然发现一处破旧的戏台,戏台旁边有个水池子,池边聚集了不少人。花儿的好奇心很重,拉着老四海跑到池边观察。原来众人正往池子里扔钱呢。

  水池周边是一片空场,池子里的水深不过一尺,清澈见底。池旁有两座小桥,两桥之间系着一条绳索,绳索中央挂着一个半尺方圆的大铜钱,铜钱的方孔可以伸进一只拳头去。大铜钱离岸大约有六七米的样子,众人争先恐后地往池子里扔硬币,有些人甚至将一块、两块的钞票攒成团儿,舍己忘身地投掷着。大家的目标都是那个铜钱眼,但硬币和钱团大多打了水漂,能碰上铜钱边缘就算不错了。水底下、水面上都是钱的影子,估计还真不少呢。

  老四海大为奇怪,拉住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问道:“这是干什么?”

  男子脸上洋溢着北京人特有的优越感,撇着嘴道:“一看你就是个外地人,不懂了吧?这叫打金钱眼儿,打中了就交上好运,就能发大财。钢蹦儿要是能从钱孔中穿过去,你这辈子就大发啦。”

  老四海没说什么,花儿却沉着脸道:“迷信!封建残余!”

  男子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你?早晚让人家把你卖山沟里去。”

  花儿怒道:“我是当代大学生。”

  男子笑道:“一看你就是大学生,现在人贩子就喜欢女大学生。”男子嘴里挖苦花儿,手上却没闲着,说话的工夫,七、八个硬币已经飞出去了。

  花儿刚要反唇相讥,旁边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呼喊:“我中啦,我他妈中啦我!穿过去啦!”老四海和花儿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人高举着双拳,身子后仰,双脚“腾腾”地在地上玩命地跺着,那样子就像死了父亲却又找不到尸体一样,都急疯了。只听得中年人语无伦次地嚷着:“我发了,我他妈发啦我,我这辈子要是发了,我买油饼,我买一张我扔一张,我买一张我扔一张,妈的!我拿油饼喂狗!”周围人不停地投去艳羡的目光,于是硬币雨一样飞向水池。

  男子气得一歪嘴,哈喇子顺着嘴角就下来了:“妈的,我怎么就不中啊?”说着,他干脆将一把硬币齐齐地撒向水池,还是没打中。

  花儿拉着老四海往外走,边走边道:“无聊的小市民!他们怎么一点追求都没有啊?你说说,这些人整天沉浸在铜臭中,不觉得难堪吗?难道上天赋予我们生命和思想,仅仅是让我们为了几个小钱奔波吗?你说呀你!”

  老四海悠悠唱道:“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前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花儿怒道:“我没让你说这个。”

  “那说什么呀?”老四海道。

  “咱们说说嬉皮士自由崇尚、追求人性的人文精神啊,说说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啊,说说苏格拉底面对死亡的洒脱啊。”

  老四海频频点头,心里却道:人性?我看你只有性,没有人。其实此刻老四海的脑子已经被那个金钱眼迷住了,白云观的老道简直就是一群天才呀!他们在这儿挂了个破铜钱,每天不得收入个百八十块的?

  中国人自古就有往窟窿眼里扔钱的传统,抓住传统就是抓住了商机呀!高,实在是高,简直是妙不可言!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后花园了,花儿指着一座大殿道:“那里面供的就是邱处机,挺精神的。”

  老四海从门口向里看了一眼,大殿中央果然立着个一人多高的神像,牌位上写着:邱真人处机之位。

  老四海吓了一跳,他立刻想起关公殿里那个老头了,如果将塑像的黑胡子变成白胡子的话,邱处机活脱脱就是那个老头。天哪!难道自己碰上邱处机了?不对呀,既然那个塑像是真人,那自己碰上的就应该是假人了。老四海是越琢磨越心虚,到后来他也弄不清了,自己到底给没给关老爷烧香。

  路上,花儿像个话痨,不住嘴地唠叨什么嬉皮士、雅皮士、披头士。老四海不大清楚这些“士”的光辉事迹,嘴里应承着,心里却想着金钱眼的事。

  二人刚进校门,就见有个同学老远地喊道:“老四海,有你家的电报,快去传达室吧。”

  老四海立刻预感到大事不妙,自己来北京已经一年半了,家里从来没拍过电报。电报的一个字就是六毛钱,谁舍得呀?估计家里是出大事了。

  老四海撇下花儿,飞快地跑到传达室。

  电报上只有三个字:父死回!

  老四海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老爹才四十几岁,怎么就死了呢?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板  发表于: 2007-06-06
第二章:金钱眼


     
 
  老爹死了,死得是罪有应得。

  天冷后,乡里的头头们将老爹发奋图强,终成万元户的光辉事迹报到县里去了。县领导记得老爹的养鸡场,于是派人送来一面锦旗,大意是“劳动致富带头人”之类的鼓励。老爹想让来人给领导带回两筐鸡蛋去,来人却死活不敢要,说领导是国家干部,国家干部怎么能拿老百姓的东西呢?老爹斜着眼睛看了看乡长和书记,二人一个劲点头道:“当然当然,县里领导能要你的鸡蛋吗?你这个人呢,满脑子都污七八糟的。”

  再后来老爹成了驴人乡封神榜的第一人,着实风光了一阵子。所有乡亲见了老爹都一水地单挑大指:“大老,好样的,我家揭不开锅了,借我点钱吧?”“大老啊,我们家山墙下雨给下塌了,支援我五百块砖吧?”“大老,乡里给了你多少奖金,该请大伙喝酒了吧?”折腾到后来,连老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难道我真成了万元户吗?可我那一万块钱到底在哪儿呢?

  万元户的风光只是表面效应,是脸皮的事,副作用很快就显露出来了,债主们全上门了。先是同村的社员们,大家拿着“鸡条”找老爹要鸡钱,后是亲戚们争先恐后地催要开办养鸡场的借款。大家都说:“大老,你已经是万元户了,你腰里粗啦,还能在乎我们这三瓜俩枣的?”但老爹老妈手里的确是没有钱,于是只好给人家作揖打千赔不是,后来他们都想给大家磕头了。

  人的坏名声都是这么来的,有了钱却不惦记着大伙,有了钱却不还账,这不是为富不仁吗?时间一长,老爹的名声在驴人乡算是臭到底了,大家都说:这家人得不了好报应。

  进入十二月,山里便到了滴水成冰的季节,鸡蛋的产量也降到了冰点。

  老爹是鸡官,他担心鸡儿们受不得寒冷,特地在鸡舍中生起了炉子,每日里早中晚要去加三次煤。有一个早晨他去鸡舍加煤时,在半路上摔了一跤,老爹把腰给扭了。他琢磨着鸡应该比人皮实些,那天便偷了个懒,歇了一天。

  第二天再到鸡舍生炉子时,老爹骤然发现有十几只蛋鸡打蔫了。不仅仅是打蔫,鸡儿们流鼻涕,流眼泪,还一个劲咳嗽、打喷嚏,甚至赖在地上不起来。老爹狠狠一跺脚,坏事了,这些鸡是感冒了,时髦的词叫做禽流感,农村人则直接叫做鸡瘟。他知道一旦处理不当,整个养鸡场都将染上可怕的瘟疫,到了那一天养鸡场就是算功德圆满了,唯一的选择是关张歇业。老爹当机立断,叫来老妈和二儿子,三下五除二就把这十几只罪魁祸首杀了。

  中国农民向来是勤俭持家的,看着十几只断了脖子的蛋鸡,老爹决定:不能糟践!于是一家人将死鸡运到家中,开膛、去毛、过热水,不一会儿的工夫,病入膏肓的蛋鸡就变成了白花花的肉鸡。他们在后院支起了大锅,准备把这些鸡全炖喽,吃!对了,在运鸡的路途上,老爹他们曾经看到了腿子,当时大家谁都没把他放在心上。腿子是老四海家的邻居,他望着满满一独轮车死鸡,不住地摇头晃脑,口水一直流到裤裆上。

  鸡收拾完了,正准备下锅呢,乡长和书记就来了,而且是提着鼻子来的。乡长、书记就跟算计好了似的,一进门就直奔后院,进了院子就看见了桌子上成堆的鲜嫩肉鸡。

  乡长揉搓揉搓眼睛,大叫道:“大老啊,你家可真是有钱啦!咱驴人乡打有人那天起,就没谁一口气炖过这么多只鸡呀!”

  书记也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当财主啊!当了财主就是舒坦,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人脏俱获,老爹只得舔着干瘪的嘴唇道:“鸡瘟,我家鸡场有鸡瘟了,我怕糟践东西。”

  “拿鸡瘟吓唬我?拿鸡瘟吓唬我是不是?啊?哈哈哈,有你的!”乡长手指点着老爹的脑门,一脸夸张的笑容。

  书记歪着嘴脸道:“大老,你这个小农意识怎么就改不了呢?你现在是万元户啦,心胸应该放开阔一些嘛!我们一进门你就拿鸡瘟吓唬人,有意思吗?我们能要你的鸡吃吗?我们能吗?”

  乡长也道:“就是,我们能吃你的鸡吗?”乡长揪着老爹等回音,老爹不敢答茬,他只得自问自答说:“不能!”

  老爹琢磨着,这二位可能是受到了县领导的感召,学好了。立刻笑道:“不是我不想给你们二位吃,我是怕这东西脏,吃坏了肚子。”说着老爹拎起四只白孱孱的死鸡,递到乡长面前道,“都是乡里乡亲的,我能舍不得吗?”

  乡长瞥了眼死鸡,没言语。

  书记笑道:“大老,我们不是来吃你的鸡的,你也千万别多想。我们是来通知你的,县里这两天又要来人了,要调查卫生状况,重点查的就是你的养鸡场。这人怕出名猪怕壮啊,你现在有名啦,有名了就得做大家的典范,千百双眼睛都看着你呢。”

  老爹点头道:“是是,我一定好好干,我不能辜负了大家。”

  乡长气呼呼地说:“不辜负?不辜负谁呀?怎么个不辜负啊?就您那个养鸡场能过关吗?满地鸡屎,隔三里地就能闻见臭味,行吗?”

  老爹大张着嘴:“咱农村的鸡窝都这样。”

  书记道:“那是一般人家的鸡窝。你的养鸡场是个企业,企业的产品是要走向市场的,是要走向全国的。卫生标准是由国家规定的,就是给你们规定的。你的鸡蛋要是把全国人民的肚子都吃坏喽,你负得起这个责吗?万一要是出口了,让外国人吃了,人家能不恶心吗?”

  老爹、老妈同时摇头:“负不起。”“恶心。”

  “我看你也负不起。”乡长瞥了眼地上的死鸡道,“现代化的养鸡场是有上下水管道的,鸡得喝流动的自来水,你家的鸡场有吗?”

  老爹赶紧摇头。

  书记道:“现代化的养鸡场要有通风设备,鸡舍里不能臭气熏天,你家的养鸡场有吗?”

  老爹不得不摇头。

  乡长大吼道:“现代化的养鸡场要用暖气,不能在鸡舍里烧煤炉子。一氧化碳就是煤气,一氧化碳要是进了鸡的身子,就等于是进了鸡蛋,一进鸡蛋,这鸡蛋就等于中煤气了,谁敢吃中了煤气的鸡蛋?你家的养鸡场能做到吗?”

  老爹拼命摇头,他心道:暖气是城里人享受的玩意儿,自家的鸡怎么一下子比城里人都金贵了?

  书记拍着老爹的肩膀道:“大老,这一关你是过不去了。”

  老爹、老妈赶紧给二位是作揖打千,两人诚惶诚恐地说:“您二位给我们想想主意啊,我们家四海上学的费用全指望这个养鸡场了,他是咱们驴人乡的第一个大学生啊。”

  书记痛苦地说:“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驴人乡就你一个专业户,我们能不帮你们吗?可这事啊,它不是我们俩说了算的。”

  乡长也道:“没办法,那是县里的人。”

  老爹道:“没办法也得想办法,县领导上回视察养鸡场的时候说了,有条件要上专业户,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把专业户扶持起来,您两位创造创造条件还不成吗?”

  书记笑道:“嘿嘿,大老的记性挺好,那这条件怎么创造啊?”

  老爹看了老妈一眼,一狠心道:“要不,要不,您二位请县里的同志吃一顿,吃顿好的。”

  书记叹息着说:“看来也只能把他们的嘴堵上了,好歹算个主意。可你说说,吃什么呀?咱们驴人乡连一个像样的饭馆都没有,人家能瞧上咱们什么呀?再说了,拿什么请客?咱乡里也没钱啊,头年的农业税还没收上来呢。我们俩进山收税,山里那群穷鬼恨不得挖坑把我们俩活埋喽。”

  老妈发着狠道:“县里来了几个人?”

  乡长道:“不多,七、八个吧。”

  老爹又是一狠心外加一跺脚,将所有的死鸡都拎起来了。“全给他们吃,让他们全吃,吃得干干净净的,就把嘴堵上了。”

  书记怒道:“那怎么行?这是你们家的鸡,从小鸡崽子养到这么大,不容易啊!怎么能要你的鸡呢?”

  老爹又给书记作了个揖:“只要能把他们的嘴堵上,让我把这关过去,我献给乡里还不成吗?”

  乡长马上道:“这可是你说的,我们可没要你的鸡。”

  老妈也道:“没要,没要,是我们送给你们的。”

  书记点头道:“行,今天晚上给他们炖鸡吃,争取让他们直接去别的乡查,大家都落一省心。”

  老爹感激地点头:“对,省心就好,省心就好啊!”

  乡长和书记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就拎着死鸡走了。老爹家里只剩下一地鸡毛和满院子腥臊恶臭的鸡屎味儿。老妈欣慰地拍打着前胸:“乡长和书记真是替咱们着想啊,等四海有了出息,得好好报答报答他们。”

  老爹心里一动,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原来如此啊!

  第二天,驴人乡出了大事。

  检查卫生的领导是不是真来驴人乡了,谁也说不清楚,但乡长、书记和腿子都被送进了县医院。乡长和书记在半路上就咽气了,腿子是到了医院后才死的,解剖结果是他们的肚子里全是鸡腿肉。再之后,县公安局的人来了,他们将老爹押上囚车。几分钟后,驴人乡的所有驴人们抄起锄头、火把和铁锨,号称是给乡长、书记和腿子报仇,一把火就将老四海家的养鸡场烧了。

  老妈在一天里被吓昏过去四次。

  头一回是得知乡长他们病倒的消息,老爹一拍大腿说道:“完了,吃鸡吃出毛病来了。”老妈昏了。

  第二次是乡里传来噩耗,乡长、书记和腿子全死了。老妈昏了,老爹也昏了。老四海的四个弟弟挨个抢救,醒来后夫妻二人哭天抢地、相互埋怨。老妈说:“全怪你,没事开什么养鸡场啊?”老爹说:“你这个臭婆娘,要是听我的早把病鸡埋了,是你舍不得。”

  第三次昏倒是县公安局的警察来抓人,他们说:“老四海家的一家人百分之百是坏分子,毒死了自家的鸡,然后给干部吃,把干部毒死,他们是发泄对社会的不满。”老爹被押上警车时,一个劲地朝老妈挥手:“让四海安心读书,别告诉他,别告诉他。”老妈昏了。

  第四次就不用说了,群情激昂的乡亲们往山坡上一冲,老妈就昏过去了。这次她是自己醒过来的,醒后便揪着老四海的二弟道:“别告诉你哥,别告诉你哥。”

  其实老爹的死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被抓到县公安局后并没有受到丝毫的虐待,警察们忙着调查取证,忙着帮驴人乡料理后事,没工夫搭理他。老爹独自被关在小黑屋里,是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憋屈,只一天的工夫就死了。后来公安局的同志也觉得蹊跷,特地把县医院的医生请来,想弄明白老爹是怎么死的。医生把老爹的肠子都翻出来了,也没有发现任何死因,最后医生摇着头道:“内伤没有,外伤没有,没有自杀,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怎么就会死了呢?”

  主管这个案子的警察叫老景,其实他才二十来岁,因为姓老名景,所以叫老景了。对了,姓老的都是驴人乡出来的,老景也是,而且也是县高中毕业的,比老四海高了三届。他清楚驴人乡的底细,便向医生咨询道:“您说说,这人能把自己窝囊死吗?”

  医生道:“我也没碰上过这种事,要是自己把自己窝囊死,那死得真够惨的。”

  老景没再说什么,只得通知老四海家来领尸体。至于投毒案的事本来就是道听途说,公安局没发现一丝证据,也就不了了之了。

  老爹死了,家里再不通知老四海就说不过去了,于是老四海就收到了那封简洁扼要的电报。

  第二天一大早,老四海就从北京跑回来了。

  老四海坐的是第一班长途车,发车时天还没亮呢。

  他懵懵懂懂地坐在长途车的后座上,车子颠簸得厉害,脑子里也一直在颠簸着同一个问题,老爹怎么会死呢?身强力壮、百病不侵的老爹怎么能死呢?一顿饭能吃五个馒头外加两个煮棒子的老爹怎么会死呢?暑假他在养鸡场时,老爹曾偷偷告诉老四海:“儿子,爹要是真成了万元户啊,你自己在北京找个老婆,我在老家再给你找一房。咱们来个两头大,两边都是独生子,你一样能要两个儿子。”雄心壮志、心怀深远的老爹怎么就死了呢?

  长途车开过石景山,一路西行。

  不久,群山便历历在目了。

  那时的长途车都是血红色的,而且顶着个大鼻子,开动起来声势惊人,就跟推土机似的。据说这种车是五十年代从苏联进口的,运营时间都快三十年了。当时坐这种长途车外出旅行不仅需要一定体魄,更需要相当的胆量。

  老四海从不把坐车当回事,他年轻,精力旺盛,身体也好。但别人就难说了,长途车刚进山,车上就有好几个人开始呕吐了。

  老四海思索着老爹的死,琢磨着驴人乡,思索着养鸡场,却怎么也想不出原委来。最后他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再度睁眼时长途车已经开到南款了。老四海在行李架上找自己的背包,怪了,背包不见了。老四海大惊,急忙向身边的乘客询问背包的下落。

  有个中年妇女问道:“是红的吗?”

  老四海说:“是红的。”

  中年妇女拍着大腿道:“哎呀,让人家拿走啦,头三站就下车了。你这个年轻人也真是的,一睡就是好几个钟头,怎么也不注意点啊?”

  老四海问:“是什么人拿走的?”

  又有个老大爷道:“反正是个人,谁知道是什么人?”

  老四海这叫气呀,包里放着自己仅有的十五块钱,这个断子绝孙的贼!

  此时司机嚷道:“包里有啥重要物件没有?”

  老四海说:“就是几件换洗衣裳,还有十五块钱。”

  司机大声道:“算啦,就当那小子他爸爸要死,给他爸爸买药吃吧。”

  老四海哭丧着脸道:“我爸爸已经死了,我是回家奔丧的。”

  这时刚才说话的老大爷立刻欢喜起来:“小伙子,他把你的晦气偷走啦,你要交好运啦。”

  “真的吗?”老四海不信。

  老大爷高高兴兴地说:“你家死人了,是带着一身晦气的。可那小子把你的东西偷走了,就等于把你的晦气也偷走了。那个贼呀他要倒霉。嘿嘿,小伙子,爸爸死了没关系,谁的爸爸都难逃一死。好好混,这就是好运的开始。”

  老四海迷迷糊糊地琢磨着:难道我爸爸还死对了吗?他不知道老大爷的理论是否管用,但交好运总比一直倒霉下去要好一些。

  我们前面说过了,从南款到驴人乡有二十里路,而且这山路是可以走车的。如果运气好的话,没准能碰上辆拖拉机。运气不好就只能走着了,对于山里人来说,这点路也算不得什么。老四海并没如老大爷祝福的那样,他一路上连辆自行车都没碰上,只得闷头走路,一口气就走出了十里地,是又渴又饿,一心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远远的,他看见那棵神树了,神树下似乎坐着个人。老四海想:向他要点水喝吧。再走下去,嗓子眼就该冒烟了。

  如今是冬天,神树整个都枯萎了,密集的枝枝杈杈纠缠在一起,活像半空中张开的一个大网。树下盘腿坐着的一个家伙,也看不出年龄来,反正是不小了。此人生得尖嘴猴腮,精瘦无比,而且还有点秃顶。他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四处乱转,眼眶里几乎全是黑眼珠,跟狗眼差不多。

  此时这家伙正坐在石头上喝水呢。

  老四海走过去,上下打量他几眼,看得出这家伙不是驴人乡的人,是过路的。老四海礼貌地说道:“大哥,给我一口水喝行吗?”

  瘦子将脑袋昂到最高处,然后从上到下一点一点地审视起老四海来,最后他的眼睛落到老四海手上,惊喜地叫道:“这块胎记不错呀,整个就是一葫芦。”

  老四海将手藏到身后,不满地说:“我们家老人说这是福相。”

  瘦子欣慰地点了点头:“瞎话是张嘴就来,好,好!哎呀,老天爷有眼,不错,他还真是块材料。”

  老四海没明白他在说什么,苦笑着道:“大哥,我想喝口水。”

  瘦子竟把水壶藏到身后去了,依然点着头道:“一表人才,说话的声音听着也顺耳,看样子肚子里还有点儿墨水。行啦,就是你啦。”

  老四海眨巴着眼睛,心道:这小子不是人贩子吧?但他们的贩卖对象大多是女人和孩子,女人是不懂事,孩子是没有防范能力。却从没听说还有贩卖小伙子的。他虽然并不害怕,但脸色还是有点泛青。

  瘦子嘻嘻笑着道:“别害怕,别害怕,我不是坏人。小子,你要交好运了你。”老四海依然眨巴眼睛,随时准备逃跑。瘦子热情地将水壶递给他,老四海却不敢喝了。瘦子微笑着说:“我今天看见这棵大树,心里那叫痛快,这棵树绝对不是凡树啊。我估摸着,这棵树和我有些缘分,所以本高人就在树下许了个心愿。我要收个聪明的徒弟,做我的传人。谁第一个从我面前走过去,谁就是我的徒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轻轻地,你就来了。”

  老四海连放了好几个屁,乱七八糟,胡说八道,满嘴漂轮船,这家伙的脑子保证是出问题了。他几乎是狞笑了一声:“您是做什么的呀?难道海灯法师是您师兄吗?”

  “我跟他们没什么关系,我们不是一派的。”瘦子道。

  老四海的心脏忽忽地颤悠了几下,难道自己真碰上武林高手啦?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这小子似乎与他们都没关系,那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中神通?

  瘦子看出了老四海心中的疑虑,自豪地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呀。那些武林中人是靠身体吃饭的,属于低级趣味的范畴。咱们呢是靠脑子吃饭的。嘿嘿,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吧?”

  老四海马上摆手:“别说‘咱们’,我还是不知道您是干什么的。”

  瘦子眼里出现了赞许的光芒:“好,锣鼓听声,说话听音,一下子就抓到关键了。看来你真是有这个天分,不简单。我告诉你吧,我是骗子,可不是一般的骗子啊,是高手。”

  “骗子?”要不是赶着要回家奔丧,老四海几乎就要笑出来了。这家伙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骗子,看样子还挺自豪的。如今公社变成了乡,生产队变成了自然村,戏子变成了艺术家,废铜烂铁都成了博物馆的宝贝,难道骗子也要平反吗?想到这儿,老四海张开双手,作投降状,“我身上没钱,你什么也骗不走,我劝您啊,还是干点正经事吧。”

  瘦子露出冷冷的牙齿,斜着眼睛说:“瞧不起我是不是?你以为骗子是些什么人?我告诉你,上到圣人皇帝,下到平民百姓,没有一个人不是骗子,不过是成功与失败的问题。天下一家骗,这骗来骗去的,不过是名利两个字!你知道塞万提斯吗?”

  老四海是中文系的学生,自然知道,点头道:“知道,那是《堂?吉?坷德》的作者。”

  “好,肚子有货,越有货就越有本钱。”瘦子更加兴奋了,背着手原地溜达了几步,“塞万提斯是个大作家可也是大骗子呀,北美巨人的局就是他设的。前后几十年,把一个地方的旅游业都给发展起来了,骗得是何等智慧呀!”

  老四海听说过这件事,那是世界考古史上最大的耻辱。但那不是塞万提斯干的,是柯南?道尔干的,这二人前后差了几百年。据说柯南?道尔写《福尔摩斯》写累了,便和朋友们设了个局。他们事先埋下了巨人的假骨头,是石膏做的。过了一年,哥几个把假骨头挖出来了,硬说是史前巨人的化石,结果轰动一时,参观者成千上万。在当地几乎形成了一个长久不衰的巨人观光业,骗局在很久之后才被后人识破了,但人们更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于是来参观的更多了。瘦子把塞万提斯抬了出来,明明是为了提高骗子的身价,但身价再高也是骗子呀,何况这家伙还是个傻骗子呢。老四海知道他的话里有破绽,却不愿意点透了,最好让他一直傻下去吧。

  瘦子见老四海不说话,以为自己的话起作用了。接着道:“小子,你知道汉高祖刘邦吗?”

  “知道,沛公啊!”老四海道。

  “那是啊,沛公在骗子发展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瘦子越发兴奋了。老四海却想不出刘邦为什么也成了骗子?瘦子真是喜欢骗子这行当,他就像说评书似的,眉飞色舞、张牙舞爪。“想当年,沛公和西楚霸王在洛阳大战,霸王一箭射中沛公的胸口。沛公是应声落马,几十万汉军是集体哗然。一眨眼的工夫,沛公便翻身上马,手举羽箭骂道:项羽,你小子不够个爷们儿,你射我脚指头干什么,回去应该好好练练箭法。结果汉军们群情激愤,最后将项羽全歼在陔下。你说说,能当着几十万人的面儿,红口白牙地说瞎话,那骗得是何等英雄何等气魄啊!小子,你明白了吗你?”

  老四海大张着嘴,照他这么说,天下人不是骗子的倒不多了。但他依然抓住了这家伙的把柄,这个事的确是有,但刘邦和项羽是在荥阳开战的,不是洛阳。看来这家伙的确是傻得可以了。老四海只得晃着脑袋道:“说,您想骗什么呀?”

  “骗钱。”瘦子道。

  老四海再次张开双手:“我告诉你了,我没钱,我的钱在路上被人偷了,您还是找别人吧。”

  瘦子急了,顿足捶胸地说:“我不是要骗你的钱,我是想收你做徒弟,咱们俩一起去骗钱。”

  老四海冷笑道:“如果我想当骗子的话,绝对比你做得好,为什么我要做你的徒弟呢?”

  瘦子大笑道:“道儿分三六九,佛有南北东西,你懂得什么?不过井底的蛤蟆,干咱们这行的,那是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的。”

  老四海道:“那你说说,做一个成功的骗子应该注意什么?”

  “就三个字,稳、准、狠。”瘦子忽然一伸胳膊,瘦骨嶙峋的爪子露出来了。他掰着手指头道,“稳字最重要了,干咱们这行的一定要稳重,该下手的时候再下手,不该下手的时候,眼前就是给你个金山也只得干看着。一不稳当就进去了。准,这一点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定要有眼力,要看得准,什么人能骗,什么人不能骗,一看一个准,否则保证要翻车。狠,记住,狠是大手笔,比前两条都要重要,是画龙点睛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啊。事到临头,对待你亲爸爸都应该有股子狠劲,要骗就要骗到底,千万不能心软,谁心软谁完蛋。我七七年就从老家出来了,在社会上混了快十年了,我就总结出这三条来,今天全告诉你啦,师父我够意思吧?”

  老四海依然在冷笑:“全没用,如果想骗钱的话,眼珠一转就行了,用不着你那套虚头八脑的东西。”

  瘦子怒道:“别吹牛,说大话吹大气的我见得多了。”

  老四海的手向周围一指:“我随便设个局就能骗来钱。”

  瘦子四下看了一眼,神树周围是一个人都看不到。瘦子指着自己的鼻子道:“骗我是没门的,我的钱都存在银行里呢,我不上当。”

  老四海指着神树道:“我就用这棵树弄钱。”

  “胡说,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瘦子狠狠啐了一口。

  “我要是弄来钱,你怎么办?”老四海觉得“骗”这个字实在不好听,于是就改成了弄。

  瘦子哼哼着道:“你要是真能用这棵树骗来钱,我就不当你师父了,我当你师兄就行。咱们坟地改菜园子,拉平了,怎么样?”

  老四海也急了:“我从来就不想当骗子,你别老师父、师兄的好不好?”

  瘦子厚着脸皮说:“你让我见识见识怎么用树骗钱,至于当不当骗子,那是以后的事。”

  老四海要强的劲头也上来了,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铅笔刀,走到神树面前。他知道在当地人的心目中,神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没有人敢在树干上瞎写乱画。老四海用铅笔刀在神树的树洞周围画了个圈,然后小心地把圈印挖深了一些,又糊上些泥土,掩盖了刻痕。远远看去,方型树窟窿外侧的树皮上出现了一个圆圈,连同树窟窿,活脱脱就是一个大铜钱。

  瘦子捧着下巴,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这是什么东西?即使你画得好,顶多也就是个卖艺的,和骗钱没关系。”

  老四海不搭理他,画完圆圈后,又将神树的树皮刮下一片,露出白灿灿的木心。他在木心上小心翼翼地刻上几个字:“飞钱入洞,万事大吉,天降祥瑞,保佑苍生。”

  老四海刻完字,拍了拍巴掌,回头冲瘦子道:“三天后的中午你再过来,准备来拿钱。”

  瘦子的脸转换了几种颜色,但依然有点不服气,冷笑着说:“我明白,你要利用这些人的愚蠢和迷信,让大家把钱扔进去。可从这地方路过的人,一天里连二十个都没有,你不是瞎折腾吗?”

  老四海胸有成竹地说:“三天后,你来不来?”

  瘦子道:“我来。当不了你师父,还能当你师兄呢。”

  “你要是再提骗子的事,我跟你没完。”老四海大声叫了起来。

  瘦子觉得自己特委屈:“你就是骗子,你这手法就是骗子的手法,古书上有。只不过你是没看准地方,从这儿经过的人太少了。”老四海扭脸要走,瘦子一把拉住他:“你要是不来怎么办?”

  “我要是不来,我的祖宗是太监。”老四海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后传来瘦子赞许的笑声。走出十几米,老四海就想起来了,我爸爸死了,我居然和这家伙在神树下闲聊了半天,真是罪过呀。想到这儿,老四海撒开双腿跑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看见驴人乡的炊烟了。

  老四海与瘦子打赌是有必胜把握的。

  明天便是腊月十五了,腊月十五是南款最大的集,四村八镇的人都会去南款赶集,预备年货。从明天开始这条路就会人来人往了,所以说人流是不成问题的。另外他认为既然白云观的假铜钱能把北京人骗得疯疯癫癫的,神树上忽然长出个真铜钱来,驴人乡的人不得乐疯喽?搞不好老神树会因为自己的壮举,来个枯木逢春也说不定呢。

  离村口还有两里路,老四海便看见二弟张着胳膊远远跑过来,他赶紧迎上去。二弟手里拎着条麻袋片,随手披在老四海肩膀上,又给他系上一条白腰带。“哥,娘让我在这儿等你。”老四海点头,此时他的眼泪也忍不住了,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二弟接着道,“哥,我给咱爹糊了电视,和真的一般大。”

  老四海说:“好。”

  二弟又道:“我给咱爹糊了冰箱,比真的还大。”

  老四海又说了声:“好!”

  二弟最后道:“我还给咱爹糊了一台洗衣机呢,和真的一样大。”

  老四海动了下脑筋,不满地说:“咱家连自来水管子都没有,糊一台洗衣机有什么用?”

  二弟道:“咱妈说了,咱家是没有自来水,可阎王爷的宿舍里有,不能让咱爹受了苦。”

  说到这儿,老四海的脑子终于转过来了,一把揪住二弟的脖领子:“咱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两里路,兄弟俩大约走了十分钟的光景,但这十分钟足以把老爹的死因说明白了。老四海昨天夜里一直在琢磨老爹的死,他为老爹设计了七、八种死法,但怎么也没想到老爹是窝囊死的。最后老四海终于弄清楚了,老爹是大前天死的,按照农村守七的规矩,应该是三天后下葬。

  老四海跑进驴人乡,一眼就看见了山坡上的鸡舍,如今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空中还弥漫着一股焦臊的鸡屎味。二弟告诉他:“驴人乡的所有驴人都参加焚毁养鸡场的行动了,现在又都跑到家里来祭奠老爹了,看来大家还都是有良心的,关键时刻总不会坐视不管。”老四海向二弟脚下狠狠啐了一口:“良心?他们是怕咱家还不起钱!”

  兄弟俩跑进家门,老四海知道灵堂就在堂屋,直接冲了进去。

  老爹没有遗像,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摆了个牌位,写着老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桌上还放了些香烛纸马,桌子下就是二弟说的洗衣机、冰箱、电视之类的东西。也真是难为二弟他们了,东西虽然是纸糊的,但与真家伙一般无二。

  二弟说:“咱爹的棺材就在后院停着呢。”

  由于堂屋门关着,老四海并没看见棺材。

  老四海进门时,一群妇女正围着老妈唱丧歌呢。由于驴人乡一连死了四个人,这群女人的嗓子都唱劈了,乍一听来就像磁带即将报废的感觉一样。

  四弟把堂屋的门打开了,老爹躺在后院中央的两条条凳上,确切的说应该是老爹的棺材躺在上面。老四海一时间有点糊涂了,老爹与那几块破木板之间有什么关系?此时三弟冲上来,迅速在老四海腰上又系了一条白带子,而老四海竟浑然未觉。他慢慢走到棺材前,举手在棺材板上敲了几下,然后又把耳朵贴在木板上,细心地听起来。

  妇女们已经不唱了,集体瞪着老四海。老妈也不敢哭了,大叫道:“老头子,我知道你死得苦,可你不能缠着四海不放呀,他是你亲儿子。”

  老四海大为惊奇,谁缠着自己不放了?自己不过是觉得老爹不应该躺在木板子里。此时有个同姓哥哥从外面冲了进来,手举一条木棒,大喊道:“叔,小辈儿对不起你啦。”说着,木棒在老四海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下。老四海顿时瘫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半个小时后,老四海醒了。老妈搂着他的脑袋道:“娃儿啊,认识妈不?”老四海差点被气哭了,自己为什么不认识老妈呢?他本能地想说点别的,但看到老妈眼中的惊恐越来越盛,担心又要挨打。赶紧点头道:“认识,认识,您是我妈。他,他们为什么打我?”老妈这才欣慰地长出口气:“四海,你别恨你叔伯哥哥,他不是打你呢,他是打你爸爸的魂呢。”

  老四海是气得浑身疼啊,从小他就听说过这种死人还魂的事,看样子要么是胡说要么是有意报复。他没心思追究挨打的事,揪着老妈道:“我爸的事,家里有什么打算呀?”

  老妈说:“出殡啊。后天出殡,明天你去拜茶桌,谢谢叔叔大爷们帮忙。”

  老四海急道:“我问的是我爸死的事。”

  老妈奇怪地说:“我说的就是你爸死的事啊。”

  老四海是当代大学生,法制观念自然比一般人强些,叫道:“告他们,滥用职权,逼死人命。”

  老妈大瞪着眼道:“告谁呀?”

  这一来老四海果然没话了,对呀,告谁呢?告乡长、书记骗吃他们家的鸡,可二人以身试鸡,已经死啦。告腿子通风报信,嘴馋口烂,可腿子也钻进棺材了。告老景他们胡乱抓人,乱用职权,可那三人的确吃了自己家的鸡,吃死的,人家是例行调查,而且也没有任何警察刑讯逼供的证据,告谁呢?实际上老四海与老景是认得的,他知道老景一心想当个好警察,一心想为民除害,为人很正,应该干不出那等坏事来。还能告谁呢?告乡亲们把自家养鸡场烧了,告他们纵火?可人家是为了保一方平安,烧的是瘟鸡场。难道老爹就这么死啦?这就算是寿终正寝啦?

  老妈叹息着道:“人死啦,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办丧事吧。办完丧事,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你呢。打头的骡子先受苦,儿啊,你就是打头的骡子,你可不能恨你妈呀。”

  第二天,老四海在族中老人的指点下,开始拜茶桌了。

  在中国农村,办丧事是件异常隆重的大事,有钱的要大办,没钱的苦撑着也要大办。办事的中心内容就是吃流水席,筹备宴席是需要人手的,于是街坊四邻都来帮忙,其实他们本人也是吃喝的主力。但中国人往往讲究个礼数,吃喝的事就当没看见,本人往往也认为是理所应当的,但“帮忙”的事任何人都要牢记于心的,于是便多了一项拜茶桌的程序。拜茶桌就是向曾经鼎力帮忙的街坊们表示感谢,孝子扛着哭丧棒游街,邻居们在门口摆上茶桌,号称是慰劳。孝子看见茶桌就要跪拜,而且还得磕上几个响头。要是按老四海的心思,拜茶桌的手续干脆就免了,烧自家养鸡场的就是这伙人,凭什么要感谢他们?老妈说:“都是亲戚,都是亲戚。”于是逼着老四海去。

  老四海扛着哭丧棒,二弟捧着老爹的牌位,三弟抱着食罐,四弟、五弟傻子一样在后面跟着,大家浩浩荡荡地玩儿起了发丧大游行。

  驴人乡的乡亲们真给面子,家家门口都摆上了茶桌,老四海是逢桌就磕头,最后脑门子都成黑的了。那天大家整整折腾了大半天,又是放鞭炮,又是敲锣打鼓,又是跳大神,直把兄弟几人累得眼珠子都直了才算了事。此时的老四海,膝盖都弯不下去了,是让几个弟弟背回家的。

  一进家门,老四海便一头扎在床上,再也不起来了。

  那天晚上老四海的梦是一串接着一串,最后连自己梦见什么都不知道了。后半夜,二弟一把将老四海推醒,愣磕磕地将一碗凉水递到老四海面前:“哥,你喝吧。”

  老四海大是惊奇,自己的确是渴了,但二弟是怎么知道的?老四海把水喝了,然后揪着二弟问:“你咋知道我渴了。”二弟不名所以地说:“是你自己说的。”老四海说:“我睡觉呢。”二弟摸着脑袋道:“难道大哥是说梦话了?”

  原来老四海真是说梦话了,他在梦中揪着二弟道:“二弟,你帮我扛着(哭丧棒),我喝口水去。”二弟信以为真,赶紧给老四海倒了一碗水。

  喝了水,老四海睡不着了,他想起师兄来了。今天中午就是二人打赌的时刻,可上午要去给老爹下葬,哪儿有工夫搭理他呀?老四海当然不愿意再与那个骗子有什么瓜葛,但又放心不下树洞里的钱财,万一被那小子独吞了怎么办?后来他一骨碌爬起来,从桌子下抄起一个老鼠夹子,穿上衣服就跑了出去。

  年轻人就是体力好,无论白天累得什么样,睡了一夜,精力便马上恢复了。老四海跑出驴人乡,半个小时后就到了大槐树下。天还没放亮呢,老槐树如大山上生出的一堆儿小山,高大、阴森,沉默不语。

  老四海四下查看了一眼,树洞依稀,圆圈依稀,自己刻下的字迹同样依稀。不同的是神树上多了几条红布条,裤腰带一样将老树缠了个结实。老四海明白,这是善男信女们给神仙送的礼物,不禁大为高兴,自己的谎言果然奏效了。

  老四海小心翼翼地把手探进树洞,探到一半又缩回来了。他找了一根树枝,在树洞里扒拉几下,稀里哗啦的,果然有些物件而且没有危险,老四海这才把手伸进去。老四海几乎是惊恐地惨叫了一声,我的天,树洞里的硬币足足有两寸多厚,而且还间杂着不少毛票。老四海的第一个感觉是,妈的,我怎么没带个口袋来?然后他又憧憬起腊月二十三来了,那天南款的集更热闹,人更多呀!

  老四海身上的所有口袋都装满了硬币,他还专门腾出个上衣兜来装毛票,他估计这些钱得有六七十块,三个月的伙食费都够了。当老四海摸到最后一个口袋的时候,他发现了那只老鼠夹子,老四海狞笑着将老鼠夹子装好,然后平平稳稳地放进树洞。那个瘦子居然想当自己的师兄,下辈子吧!

  回家的速度慢多了,老四海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走起路来,身上哗啦哗啦地乱响,他双手托着裤子兜,一步一探地往前走。

  天蒙蒙亮,四野空寂无声。

  老四海是山里长大的,在山里能听到一般人听不见的声音。大约走出了三、四里地,老四海就觉着前方有个黑影,由于此人在山路上行走的动静很大,他断定这家伙不会是当地人。老四海觉得自己是有产阶级了,应该小心才对。于是就悄悄藏到一棵大树后面。虽然不清楚对方的来路,但这么早就走山路的外乡人,估计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不一会儿,前方果然跑来个瘦高的身影,他急匆匆地跑却又跑不了多快,不时地被山路上的石头、树枝绊上几下。老四海差点笑出声来,这家伙就是那个想给自己当师兄的瘦子,他这么早就来了!

  瘦子在大树前停留了三秒钟,喝了口水,又使劲擦了擦汗。老四海真有心叫他一声:“您别去了,钱已经在我手里了。”但他一想起师兄即将被老鼠夹来个迎头痛击,便狠狠捏住自己的嘴唇。你小子也不是好东西,大家说好了中午见面,你天没亮就跑来了,把你手指头夹掉了才好呢。

  师兄歇息了一会儿,便直奔神树方向跑去。老四海担心他来个回马枪,师兄一走,他就拼命地朝驴人乡的方向跑了下去。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6-06
第三章:钱神论


     
 
  老四海相信知识的力量,所以非常好学。他曾经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读到过这样一篇千古奇文:“……其亲爱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

  文章是东汉人董褒写的,当时老四海还没读完便惊得差点跳了起来。他这才知道所谓的“孔方兄”和“有钱能使鬼推磨”都是董褒这小子杜撰出来的。鬼才的含义是,他可以通晓只有鬼才明白的道理,而鬼才明白的事大多是真理。董褒就是个鬼才,钱便是真理。有钱,鬼可使乎,何况于人!

  在白云观里,众人疯魔似的痛打金钱眼的行径,再次验证了古人推断的伟大。亲爱如兄,亲爱如父,亲爱如奶奶!所以神树能成为老四海射雕的第一张弓,其根源在于老四海对金钱的深刻理解。而师兄就是老四海的第一只雕,把你射下来,看你还敢张牙舞爪!

  胜利永远是令人喜悦的,老四海蹦蹦跳跳地跑回驴人乡。

  跑到村口,他忽然想起来了,老爹今天就要下葬,一大堆杂事正等着自己呢,于是悲切和烦躁又涌了上来。回家这两天,老四海发现办丧事比办喜事还要累人。老爹死了,而他这个长子居然连坐下来难过一会儿的机会都没有,整天沉浸在无休止的繁文缛节中,如一个木偶。

  师兄和长途车上的老头子都说过,自己即将交上好运了。难道他老四海的好运就是家破人亡吗?老四海偷偷摸回了家,将几十块钱的钢镚儿全部塞进背包里,估计得有五六十块钱。他不清楚这些钱能干什么,但有钱总比没钱好吧。

  天光渐亮,老四海叫醒弟弟们,一家人又开始为老爹的后事忙活。

  当天,老家人将老爹的棺材葬在养鸡场的废墟里,这是老妈的主意。一来,省得找乡里审批坟墓用地,乡里那帮人都在琢磨着如何报仇呢,而自家的棒子田本来就只有三亩,死人不能抢活人的粮食。二来老妈认为,老爹这一辈子就想做个鸡头,让他跟他的鸡一起去吧,阴间路上大家都有个照应。

  由于流水席已经完了,没饭可吃了,下葬的过程便异常清净了,前前后后都是老家这几个孩子在忙活。老四海指挥着弟弟们,忙到中午,终于把老爹安葬了。

  从山坡上下来时,老四海远远地看见了老景。他正失魂落魄地站在路边,看样子是想过来答句话。

  老四海几步冲了上去,揪着他的脖领子,凶恶地叫嚷着:“你说,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说呀!”

  老景脖子上青筋暴露,神色惶恐,他张着双手,困难地说:“我们没有碰过他一个手指头,就是窝囊死的。”

  老四海怒道:“你们随便抓人,是要负责任的。”

  老景苦着脸说:“谁随便抓人了?那三个人是不是吃你们家鸡吃死的?我们连调查的权利都没有吗?谁能想到他一晚上就窝囊死了?”

  “他们硬抢我们家的鸡,是他们自己吃死的。”老四海叫着。

  “不对,人家都说是你爸爸送的,人家没要。”老景的调查也挺严密的,事实好像也的确是这样的。

  老四海气呼呼地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老景说得没错,可到底谁错了呢?

  老景甩掉老四海的手,走到老妈面前:“大婶,您别难过,这种事真是百年不遇的。”说着,他拿出二十块钱,一把塞进老妈手里。“您拿着,让四海他们好好上学,混出个人模样来。”

  老四海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生下来就是人的模样,不像你。”

  老景假装没听见,继续说:“大婶,你要挺住啊。”

  老妈捧着钱有点儿不知所措,老四海一把将钱抢过来,摔在老景脚下:“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少跟我们玩儿这一套。”说完,老四海拉着老妈,招呼着兄弟们回家了。

  老景站在原地,太阳穴气得突突直跳:“玩儿这套?哪套啊?”

  老景当上警察不过是半年的事,这是他第一次碰上死人的案子,死的人还全是驴人乡的。

  上学时老景读到过这样一段话,是海明威写的:“这世界是美好的,值得我们为之奋斗。”

  从此他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之所以当了警察,也是希望为这个美好的世界奋斗奋斗。老爹死前,老景一直认为死人是件很庄重的事,人命关天嘛!而自己的职责就是少死人或者是别死人,可这两天一口气竟死了四个,死得莫名其妙,荒唐透顶。其实他早就想来老四海家看看,老四海他爹的死亡最是蹊跷了,简直是有点儿滑稽。老景清楚自己在这件事里并没有过错,公安系统也没错,总不能连调查都不允许吧?但他这心里就是不踏实,老四海他爹终归是在自己的看管下死亡的,于情感上总有点说不过去。

  这几天老景有点儿失眠了,他想不通,死个人原来可以这么简单!可以这么容易啊!而且死了四个人居然连个原由都说不出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老景在路边站了一会儿,然后拾起二十块钱,回南款了。

  一路上,他眼前一直晃悠着老四海的形象,这小子脸上充满了邪气。他有个预感,老四海早晚得成了自己的对头,弄不好还要在他身上倒霉呢。

  老爹死了,老四海俨然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是要负责任的。

  这几天是太累了。一进家门,大家争先恐后地瘫倒在床上,四弟、五弟拉过被子就要睡觉。

  老四海叉着腰,怒吼道:“起来,跟我到后山去。”

  二弟惊奇地问:“哥,去后山干什么?咱们刚从山上下来呀。”

  老四海道:“抄家伙。我要利用这个寒假,把咱家的养鸡场重新盖起来。咱爸是因为养鸡场死的,咱不能让他死了都合不上眼。”

  四个兄弟里,三个小的当时就哭了,二弟震惊地揪着老四海的袖子道:“哥,咱家什么都不养了,咱们养不起呀。”

  老四海拧着眉毛道:“放狗屁,咱爹能干,咱也能干。我要让他们看看。”说着,老四海冲进后屋,拿出了背包。他想把那些硬币全贡献出来,苍蝇虽小,好歹也是肉。

  二弟以为他要干什么呢,惊恐地叫道:“哥,咱怕啦,咱怕啦。你问问咱妈,你问问咱妈呀。”

  老妈拉着老四海的手,带着哭腔道:“娃啊,咱不养鸡了,咱家没有万元户的命,咱家没人。”

  老四海在屋中扫了一眼,五个虎虎生威的儿子,老妈居然说:咱家没人!老四海沉着脸道:“我们这五兄弟全是废物吗?”

  “妈不是这意思,你们都争气。可你爹不争气,我也不争气。”此时老妈的脸就像被无数只蜗牛爬过一样,亮晶晶的,黏糊糊的,全是眼泪。她泣不成声地说:“娃啊,娘对不起你,你恨娘不?”

  老四海不明白,老爹死了,为什么要恨老妈呢?老爹的死与老妈没关系呀。此时老妈悄无声息地转进后屋,看样子是去拿东西了。老四海瞪了二弟一眼,揪着他问:“你说,你是不是把妈气着了?”

  二弟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咱妈要干什么。”

  在那一刻,老四海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可怕的、荒唐而龌龊的念头,老妈不会是已经做好了改嫁的准备吧?在农村改嫁虽然是件非常丢人的事,但面对五个孩子,除了二弟以外,其他四个人依然在上学,老妈要改嫁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老四海正在接受高等教育,老妈改嫁他是不会反对的。但老爹刚死啊,尸骨未寒,现在就改嫁未免太快了些吧?老四海使劲晃了晃脑袋,不会这么快的,不可能这么快,除非是老妈早有准备。

  此时老妈已经从后屋出来了,她手里拎着个土布包袱,走起路来飘飘悠悠的。老妈将包袱放在八仙桌上,然后看了看老爹的牌位,嗔怪地说:“你死啦,你老东西现在踏实啦,你不操心啦,把这些玩意儿全留给我啦!我能怎么办呢?”

  老四海不清楚包袱里有什么,走上去问:“妈,这里面是啥物件?”

  老妈默默地将包袱打开,摊在桌子上。天哪!那全是花花绿绿的纸条,足足有好几百张之多。纸条的质地各不相同,有信纸的,有牛皮纸的,有作文纸的,有本子上撕下来的,还有从鞋盒子上扯下来的废纸片,甚至还有几张手纸,手纸上的字迹足足有小拇指般粗细。老四海拎起几张纸条来在眼前晃了晃,立刻就傻眼了,这些纸条竟全是欠条。大到一百块钱的正式借据,小到两块、三块的棒子钱,债主们除了亲戚就是乡亲,清一水的熟人。老四海甚至在欠条中发现了已故乡长的欠条,三只老母鸡,十五元整!文字的下面是老爹按下的红手印。

  老四海对家里的财务情况不大了解,看到这么多欠条不得不强咽了几口唾沫:“妈,咱家怎么欠人家这么多钱?”

  老妈抱着老爹的牌位,颓然坐在一旁:“全是你爹,全是你爹干的好事,非要开什么养鸡场,把这条命都开进去了。”

  “我是问您欠条的事呢。”老四海知道,女人一旦唠叨起来,往往是不着边际的。

  老妈只得耷拉着眼皮道:“有的是你爸爸开养鸡场的时候借的,有的是人家硬塞来的,头年乡长让咱们家把全乡的鸡都买下来了。我和你爸爸本来想着,拼命干上一年,秋后没准就能还上了。可你爸爸不争气,先死了。”

  二弟也搭腔道:“咱家的养鸡场也没了。哥,这就是城里人说的破产吧?”

  老四海茫然地点了点头,当然是破产,但到底破到什么程度了呢?他试探着问:“妈,到底有多少?”

  老妈有气无力地说;“一共是三千二百三十五块钱,这得哪辈子才能还上啊?你爹这老东西算是把咱们娘几个给害了。”

  老四海的脑子就像计算器一样,飞快地运算起来。当时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单位里的初始工资是52块钱,一年后涨到56块,再过三年才有升迁的可能。老四海琢磨着,这笔钱靠老妈和二弟他们是没指望还上了,他们只会种地,三亩地的棒子能值几个钱?自己参加工作那是两年半以后的事了,即使债主们允许他有机会进入单位,不吃不喝也得过上六、七年后才能还干净。那时候,债主们少说也得死上三分之一了,人家能答应吗?现在他们就敢烧养鸡场,将来没准就把自己这一家人全都活埋啦。

  老妈见老四海不说话,便扳着他的肩膀道:“四海呀,孩子呀,不是娘心狠,娘是没办法。”

  老四海知道老妈是有话要说,马上道:“妈,您有话就说吧,您说什么我都答应您。”

  老妈抹着眼泪道:“这上大学是好事,可咱是上不起了,咱山里人根本就不应该上大学,那是城里人的事。”

  老四海的脑子里“轰隆”一声,老妈是什么意思?他愣愣地盯着老妈那张青灰色的面孔,老脸上的皱纹足有一公分深,乍一看去就像趴着十几根手指头。

  四个兄弟傻呼呼地看着老四海。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谁也不敢出声,隐约地能听到门外凄惨的风声。

  最后老妈哭着说道:“四海呀,家里没钱了,一分钱也没有了。你别看你爸爸办丧事的时候,大家伙都跟亲戚似的,进门就哭。可等过了七七,那伙人就得上门要债,全得来催命。”

  老四海知道所谓的“七七”就是四十九天,这是农村约定俗成的丧期。四十九天内,诸事不宜,同样包括讨债。

  老妈接着道:“我想好了,上学事小,还债事大呀。咱家应该攒钱还债了,你三弟也不能上学了,乡长他们家里有一群羊,都说好了,放三个月的羊,就能把他们家的债顶上。可你四弟和五弟小学还没毕业呢,总不能让他们当了睁眼瞎吧?怎么着也得把小学上完吧?”

  老四海回头看了看三弟,三弟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嘴唇上的绒毛忽忽悠悠地颤动着。

  老家的这几个兄弟完全应了那句老话:“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老四海是县里公认的学习尖子,没怎么费劲就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而二弟却从小就患有学习厌恶症,没念完初中就死活不肯上学了,后来他跟着老妈下地种棒子,种得还颇有些心得。但三弟却有长兄之风,从小学到现在他一直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特别是理科,曾经代表县里参加过全省的物理竞赛。今年三弟刚好上初三,他满心希望着考上县高中,然后像大哥一样混到北京去。暑假时他曾私下里告诉哥哥,将来想当个火箭学家,争取把导弹打到火星上去。所以老四海一听说三弟要回家放羊,心就像被一根细绳揪着,又疼又酸,还有点痒痒。

  老妈自顾自地说:“你这个当大哥的得给我把这家当起来,你得争气呀。”

  老四海喃喃地说:“我不上学,我干什么去?我能干什么呀?种棒子有二弟帮您就行了,要不,要不……”

  老四海差点又把养鸡场的事说出来,他觉得老爹办养鸡场是最靠谱的事了。养猪不成,大家都在养猪,猪崽子又太贵了,猪饲料照样不便宜,普通人家又没有那么多泔水,而且周期还特别长。养牛?那是绝对养不起的,一头小牛就是二百多块呀,等小牛长到大牛,最少也得一两年,整个驴人乡的人都别指望养牛。羊也不行,乡长家有个羊群,与他们家的羊群争草吃,其结果可想而知。老家只有养鸡最合适,成本不高,又不用担心销路。老爹当年办养鸡场是算计好了的,失败的责任并不在老爹身上。

  “不行,养鸡场的事绝对不行。”老妈知道儿子的心思,叫得声音都劈成几片了。“办养鸡场绝对不行。我——我跟你舅舅商量好了。你聪明,脑瓜也好使,干脆跟你舅舅学木匠吧,学上几个月就能在南款摆木匠摊了。你舅舅说了,现在城里人都时兴打家具,一打就是好几十条腿,他这一年里能挣两千多块呢。你跟舅舅干上几年,还债就有指望了。”

  老四海忽然暴怒起来,他指着自己的眉心,声嘶力竭地吼叫道:“我,我是大学生,我去当木匠啊?”

  老妈、四个兄弟眼巴巴地瞪着老四海,谁也不敢说话。

  老四海疯狗一样叉着腰,在堂屋里连转了三圈儿,最后一脚踹开房门,怒气冲冲地走了。

  起风了,黄沙扑面而来,他迎着风,一路向山上跑去。黄沙不得不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老四海在山坡上转悠了一会儿,太阳已经变成了灰黄色的蛋壳,轻飘飘地扣在山顶上。几大片浮云金子一样的挂在空中,它们飘忽不定,似乎随时都会落下来。老四海真想把那几片金子摘下来,哪怕是银子也行啊,银子也能卖钱。

  他现在就像好几天没吃饭似的,心里空落落的,想发怒却找不到对象,想痛哭却又觉得太过丢人了。有那么几秒钟,老四海甚至想从山坡上跳下去,把自己摔成一个肉饼或者肉团,只要不是人的模样就万事大吉了。他试着抬了好几次腿,最终却没敢跳。溜达到最后,小和尚竟不合时宜地挺了起来。老四海干脆把它拔了出来,冲着雄伟的太行山和壮丽的天空一顿瞎鼓捣。那玩意儿舒服了,心里总算也踏实了些。

  老四海真是想不明白,自己在学校里苦熬了十几年,难道仅仅是为了当一个木匠吗?自己认识好几千个汉字还外加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当了木匠岂不是全白搭啦?我老四海活过了二十多个春秋冬夏,要是想当木匠的话,十年前就做了,又何必等到现在呢?木匠!一个木匠想娶北京女人,那不是做梦吗?除非北京女人集体痴呆了。想到这儿,老四海的肚子突然开始叫唤起来,不是饿,是要排泄。他当仁不让地蹲在山坡上,屁股的方向就是驴人乡的方向,又是一顿噼噼啪啪。山顶被他搞了个污秽不堪,而肚子却舒服了,人也舒服了。

  太阳幻化成昏黄色的一片阴影,在西方的边陲飘飘忽忽地挣扎着,眼看就要落下去了。老四海忽然听到山下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便是“大哥,大哥”的呼喊声。他能听出来,那是三弟的声音。

  不久三弟出现在山坡上,他红着眼睛说:“哥,娘叫你回家吃饭去。”

  老四海严厉地问:“妈让你去放羊,你去不去?”

  三弟扭着脑袋道:“我不去又咋办呢?”说着,三弟抬起袖子,使劲在眼睛上擦了几把。

  老四海心如刀割,肠子一寸寸地断开了,疼得要命。他咬着嘴唇道:“你要上学去,等哥走了,你要好好上学。你不是要学火箭吗?给我好好学。”

  三弟傻瞪着眼道:“哥,你要去哪儿?”

  老四海没搭理三弟,独自下山了。

  此刻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离开驴人乡,离开这座大山,离开这个吃肉不吐骨头的地方。如今大学里正在流行齐秦的歌,有一句歌词是这么唱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老四海要到外面去,挣钱去,挣钱还债,挣钱供弟弟们上学。挣钱,挣大钱,有了钱最好能把驴人乡整个买下来,然后运来黄土,埋喽,做一个大大的坟头。

  当天晚上,老四海跑了。

  他是揣着六十块钱硬币跑的,没有通知任何人。

  其实老四海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沿着山路一直走。跑到后半夜,他又看见那棵神树了。

  他依然记着师兄的事,便在树下搜寻了一会儿。最后在土坑里发现那个老鼠夹子,那玩意儿已经扭曲得变形了,夹子边缘还沾了几丝血迹。老四海在心里狞笑了一声:“师兄啊,见你的鬼去吧。”

  老四海在口袋里摸索了几把,还好,铅笔刀还在。老四海总是随身带着这把铅笔刀,刀子作用可多了,经常能产生意想不到的收获。时间一长,他对这把刀子竟产生了一股莫名的迷信,只要刀子在身边,心里就踏实。

  他拿出铅笔刀,将自己刻在树干上的字迹刮掉了,然后在圆圈的轮廓边缘上随便划了几刀。神树的树干上就像被狗啃了一样,乱七八糟的。老四海不愿意把自己的任何印记留在驴人乡,他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座屹立了千万年的、该死不死的大山。

  天亮时,老四海到了南款。

  他琢磨着凭自己手里这点儿钱,北京是去不了的,更不能去太遥远的地方。北京的开销太大,而远地的路费是他无法承受的。老四海有事先侦察的习惯,于是跑进南款唯一的书店,找到一本地图册,仔细查看起来。他以铅笔刀做尺子,仔细衡量从南款到达各大城市的距离,最后发现去省城是最方便的,大约只有三百公里。他的计划是到省城找个工作,自己能写会算,找个临时工干干还是可以的,然后再图发展。去省城还有一条理由,表叔在省城,是工头,手下有一支二百多人的队伍,据说有呼风唤雨的本事。

  此时有人在老四海肩膀上拍了一把:“你干吗呢?”

  老四海回头一看,那家伙好像是书店老板。此时老板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手里的铅笔刀呢。老四海是读书人,立刻明白了,老板是把自己当成破坏书籍的坏人了。他赶紧放下铅笔刀,苦笑道:“我量量距离,没别的意思。”

  老板翻着白眼道:“放你妈的屁,量距离有用刀子量的吗?你小子保证是想把我这张地图割下去,活够了吧你?”说着,老板当空一挥手,三个书店服务员从不同方向围了过来,将老四海正好围在中央。

  老四海担心他们动粗,不得不解释说:“我骗你干什么?我真没骗你,我这刀子就是量距离用的。”说着,他把铅笔刀举到老板面前,请他查看。

  老四海这把铅笔刀是他上小学的时候买的,简称竖刀,通体黝黑,上窄下宽,刀体笔直,刀刃在下方的最宽处。这把刀曾经花他五毛钱,整整消耗了一个月的零花钱。由于家里太穷了,老四海便没再要尺子,而是请做木匠的舅舅在刀背刻上了刻度,如此一来刀背就成尺子了,一举两得。后来同学们都改使卷笔刀了,老四海一是觉得还得花钱,二来又认为人不如故,衣不如新,于是就没换。铅笔刀一直带在自己身边,在整治师兄的活动中曾帮过大忙。

  老板仔细检查了一下,大是惊奇,高举着刀子道:“这东西是挺新鲜的嘿,铅笔刀上带刻度,少见呀。”老板将铅笔刀放在手心,掂量了几下,“这刀子够年头了吧,全都磨亮了。”

  老四海一把将铅笔刀抢回来,一脸瞧不起地说:“你懂什么,这是北伐军留下的铅笔刀。”老四海清楚自己在胡说八道,但打击一下老板的嚣张气焰也未免不是件好事。

  老板“啊”了一声:“北伐军?那不得一百多年啦?”

  老四海抚摩着油光发亮的刀背,诚惶诚恐地说:“已经有六十年了。我爷爷就是北伐军,当年从广州一直打到北方。”

  老板惊讶得张大了嘴:“哎呦,这玩意儿算不算文物啊?”

  老四海脑子里灵光一闪,有个念头小兔子一样掉进脑海里,再也驱不走了。他沉吟了几秒钟,拿不准是不是应该顺着这个念头想下去。其实所谓的北伐军无非是顺口一说,唬一唬这家伙也就完了。

  在这几秒钟里,老板不转眼珠地盯着老四海,他脸上的表情连续变换了七、八种,简直像个玩杂耍的。最后这家伙实在忍不住了,揪着老四海道:“兄弟,这玩意到底算不算文物啊?”

  老四海被他逼得厌烦了,于是一脚踏在小兔子头上,决定赶紧走人。老四海不耐烦地说:“不算,不算,这东西算什么文物?”说着,他装起铅笔刀就要走。老四海知道刚才那个念头太缺德了,万一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就亏了。

  老板见老四海要走,有点急了。他张开双臂,死死堵在门口,脸上勉强挤出了几条阴笑。“兄弟,我可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好奇,我想知道知道这东西算不算文物。”

  老四海烦躁地说:“文物少说也得有几百年的历史,这东西才几十年,根本不够资格。”

  老板眨巴着眼睛,冷笑着说:“七九年出的猴票,现在就二百块钱一张了,这才几年的事啊?兄弟,哥哥我可不是傻子。这么大的南款就我一家书店,你想想啊,没有金刚钻,我能揽这个瓷器活儿吗?咱也算是南款的名流,是精英,好歹也是有文化的人吧?”

  这一来老四海站稳了脚跟,心道:你不是傻子,谁是啊?那个小兔子又跑回来了,老四海拿不准是不是该把他养起来。

  老板不屈不挠地说:“你说说,北伐军总共才多少人?留下的铅笔刀又能有多少把?这东西是价值——当然也不会太高,但怎么着也得值点儿钱吧。”

  老四海微笑着说:“老板,你还真是个有文化的人,难得呀!”

  老板颇为得意地晃着脑袋:“没文化我敢开书店吗?在咱们南款,谁不知道我呀,不知道我的也应该知道我爸爸呀,我爸爸在县文化馆工作,主管的就是文化。嘿嘿!”

  老四海微微点了点头,心道:坑就坑你这名流,坑就坑你爸爸。他索性找了把椅子,端端正正地坐下,然后模仿着师兄的派头,张牙舞爪地说:“老板,那我就跟你说实话吧。这种铅笔刀只有叶挺独立团的人才可能有,因为独立团的兵首先要求的就是政治思想要过硬,不怕死才敢打仗啊。人家是边打仗边学习,之所以独立团成为北伐战场上的铁军,铅笔刀是起过很大作用的。老板,你知道独立团有多少人吗?”

  老板眨巴着眼睛道:“我听说一个团得有一千多人呢。”

  老四海使劲摇头:“当时的编制与现在不一样,我爷爷那个独立团有三千多人呢,所以啊这种铅笔刀总共只有三千来把。经过这六十年的风风雨雨,上次黄埔同学会聚会的时候——你知道黄埔同学会吗?”

  老板玩儿了命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那帮人都是老干部,大官!有国民党的,也有共产党的,都是有影响的人。”

  “对对,看样子您的文化挺深的。老同学聚会的时候,我爷爷就和大家算计了一下,这种铅笔刀现在也就剩一百多把了。这刀啊是我爷爷留给我的,他老人家去年逝世了。我告诉你,我爷爷的死能叫逝世,你爷爷不行吧?”

  老板苦笑着道:“是,我爷爷死了只能叫赶儿屁着凉。”

  老四海煞有介事地说:“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级别不一样啊,死的说法都不一样。”说到这儿,老四海愣了一下。他盘算着老爹的事,老爹的死算什么呢?想来想去,老四海觉得老爹的死只能叫夭折了。他不敢再往下想了,马上抡起舌头道,“我爷爷一逝世,这把铅笔刀就归我了。”

  老板的粗手在自己脖子上使劲捏了几把,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里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小兄弟,哥哥我得说你一句,你别不爱听啊。你呀,岁数太小!你不清楚这东西的历史价值和人文价值,其实这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可要是落到研究革命史的学者手里,那价值就大啦。”

  老四海轻蔑地说:“什么价值不价值的。我就用它当铅笔刀,这东西钢口挺好的,几十年了还特别快呢,手指头一碰就是一口子。”说着,老四海掏出铅笔刀,在椅子靠背上划了一下,靠背上的漆皮顿时被划掉了一块。

  老板浑然未觉,他的眼睛一直随着铅笔刀而转动,熠熠生辉,楚楚动人。最后他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兄弟,我看你要这把刀子也没什么用,干脆送给我吧,送给我还能为国家做点贡献。”

  老四海是从内到外地冷笑了一声:“我凭什么送给你?我凭什么要为国家做贡献?凭什么呀?”

  老板说:“我爸爸在县文化局工作,管文化,也主管收集文物这摊子事。可咱们县太偏远了,没什么正经文物,这把刀要是送给我,我就给我爸爸,它保证能发挥一定作用。”

  老四海点着老板的鼻子,哈哈笑道:“别以为我不明白,我这把刀是值些银子的,我才不白送人呢。”说着,老四海站起来又要走。

  老板一把将老四海拦腰抱住,另一手抄起他刚刚看过的地图册道:“我把这本地图册送给你。”老四海一跺脚,一个响屁差点把裤裆炸开。老板大叫道:“再加二十块钱。”说着,老板伸手就要掏钱。

  老四海按住他的手,将学生证在老板面前一晃:“我是大学生,我下午要去北京,找我同学玩儿去,你别耽误我的工夫好不好?”

  老板急得双目喷血,口歪鼻斜,两个膝盖一个劲哆嗦。他大喘着气道:“五十,五十成不成?我这是为我爸爸买的,是为文化事业买的。我爸爸是专门研究这个的,其实我要它也没用,一点儿用都没有。”

  老四海走出书店时,怀里又多了五十块钱还外加一本崭新的中国地图册。老四海按捺不住地高兴,当时一个三级工一个月的工资才是四十六块五,自己只磨了二十分钟的嘴皮子,五十块钱就到手了。

  临出门时,他特想揪着老板问他一声:“北伐军用铅笔吗?”他使劲捏着自己的嘴唇,这话才没说出来。

  老四海不敢在南款耽搁得太久,当下就在储蓄所里将硬币换成了纸币,然后买了张去省城的车票,上车了。

  长途车一发动,老四海的心终于落到肚子里去了,他真害怕老板会带着人追上来,上了车就算是脱离险境了。老四海本来没想骗人,从来就没有这个念头,只盼着赶紧脱身。但老板自己把脖子洗得干干净净的,伸到你面前,求着你给他一刀。碰上这种傻子,要是不骗他一下,那就是对不起他。想到这儿,老四海安然了,赶紧去省城吧,以后不干这种事也就是了。

  长途车在南款街上缓缓地行着,老四海忽然悲伤起来。

  四年前,他是从这个地方出发的,目的地是县高中,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桌丰盛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宴席。

  两年前老爹亲自将他送到南款,那时自己成了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新时代最可爱的人,前方是金色的北京,是钻石般的前程。

  而今天他老四海又要从这个地方出发了,前方是雪山,是草地,是蒌山关,是腊子口……

  是啊,到了省城又能怎么样呢?混好了是个打工仔,万一混不好就是盲流。想到这儿老四海悲从中来,眼眶有些湿润了。

  南款的主路是一条南北大街,做买卖的小摊儿几乎把大街都堵塞了。长途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左右摇摆着前进,老四海的脑袋也如拨浪鼓般前后左右地摇晃,脖子被抻得生疼。

  汽车好不容易才开出大街,前方是镇医院,再往前就是茫茫群山了。

  车是从医院门口开过去的,老四海忽然愣住了。他看见从医院大门里走出一个瘦高的家伙,他右手上打着石膏,满脸晦气。老四海心道:这不是师兄吗?两天没见,这家伙的手是怎么了?但老四海马上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师兄的手保证是老鼠夹子夹的。活该!对付这种骗子就应该用损招。

  师兄站在医院门口,茫然地看了长途车一眼,然后又开始四下打量行人,目光中全是美好憧憬。

  老四海明白,这小子在寻找新的目标,寻找下手对象。人啊人!往往是记吃不记打的,就是把师兄的手整个砍下来,这小子照样会四处骗人。

  长途车很快就开出了南款,老爹、兄弟、乡长、师兄以及刚刚用五十块钱买了一把铅笔刀的老板都故去了。老四海的头紧紧靠在车窗上,呵气汇成的细流随着长途车的抖动,一点点渗透进头发里,头发湿了,贴在额头,凉凉的,很舒服。

  不一会儿,老四海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师兄消失了,南款的破旧街道也成了记忆中的一个碎片。

  群山如妖怪,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他们悄无声息,他们暗藏杀机,他们残酷无情。长途车不知深浅地一头撞进大山的阴影里,似乎要和大山拼个你死我活。然而那层层山峦,阴影缥缈,如幻如梦,长途车在它面前简直就是个玩偶。

  老四海觉得那山峰的阴影就是斗牛士手中的斗篷,长途车就是头发疯的公牛,斗篷施展着无边的诡计,任你咆哮,任你呼啸,任你怒火冲天。然而斗篷后面那张脸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老四海真想给他一箭,射中他的眉心,看看这小子是不是会流血。

  老四海的头紧紧靠在车窗上,玻璃冰凉,人也逐渐冰凉了。

  从南款到省城大约是四个小时的车程,老四海忽而清醒忽而迷糊,窗外的风景像幻灯片,一片一片的,根本连贯不起来。

  老四海觉得自己这二十来年的人生就是几张幻灯片。刚上学那两年,老师带着同学们天天批林批孔,老四海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孔老二和林彪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是表亲吗?后来好不容易才混上初中,学校又开始流行跳级了。老四海成绩好,在老师的鼓动下,一口气从初一跳到了初三。结果初三的同学们把老四海当成了人民公敌,见面就打。老四海禁不住大家的集体折磨,又灰溜溜地跑回初一去了。再后来,农村开始流行包产到户,为了多分一亩地,驴人乡的亲戚们几乎展开了武斗。自己家里虽然有五个儿子,但没有一个能派上用场的,全都没成年。未成年人虽然也要吃饭却没有分地的指标,所以他家只落了三亩地。上高中这两年,总体上老四海还算顺利。他成了保证学校升学率的关键,上到校长,下到班主任都唯恐老四海被人下了毒药,成了重点保护对象。填写志愿的时候,学校几乎成立了老四海专案小组,唯恐他考不上一类大学,给学校丢了脸。幸亏老四海还算争气,否则县高中早就宣布他是不受欢迎的人了。

  此时老四海又想起老爹了。在他的印象中,老爹一直就是个老头子。然后他在派出所给老爹注销户口时,神奇地发现老爹其实只有四十五岁,当时老四海的震惊简直是无以言状。去年学校评选优秀青年教师时,他们班主任当选了。公告栏里写得清清楚楚,班主任已经四十岁了。老四海这才知道,在中国四十以下的全算青年。可老爹才四十五啊,顶多是个青壮年,怎么就死了呢?

  老四海叹息着,盘算着,痛苦着,他琢磨着自己已经二十二岁了。按照老爹的公式,自己也算近半百啦,想到这儿老四海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觉得生命正在离自己远去,青春已经成了过眼云烟。

  晏殊曾写过一首词,其中有一句是:大家携酒哭青春!人生唯一值得哭泣的就是青春!是啊,生命太沉重了!老四海这条命肩负着母亲的晚年,肩负着弟弟们的学业,肩负着一家人的希望,而现在他口袋里只有一百多块钱。

  忽然老四海觉得脑袋在微微震动,他抬眼一看,外面居然下雨了,而且是冻雨。雨珠像湿润的细沙团一样,砸在玻璃上,发出“嚓嚓”的声音。不一会儿,车窗就成了现代画,光怪陆离,七零八落。

  此时有个农民模样的老哥欣喜地叫道:“下雨啦,下雨啦!没到春节就下雨,今年的收成错不了。”

  车中立刻有人附和道:“那是,十二大都开了,能不下雨吗?”

  又有人大声道:“头年财政收支平衡了,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少年咱们就能赶上美国了。”

  老四海身边坐着一位中年人,这家伙像是城里人,整张脸上都是满不在乎。此刻他捏着鼻子“哼”了一声:“妈的,收成好不好管什么用?收成好不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打五八年开始就说年年大丰收,可为什么不多给我们家发点粮票啊?多大的丰收也没张罗着给大家多发一斤呀!奶奶的。”

  有人接口道:“这就是城乡差别。人家农民没有粮食定量,人家能撒开了吃,咱们就不行啊。”

  城里人哼哼道:“奶奶的,报纸上的话我从来都不信。大人三十斤的定量,半大孩子二十六斤。我们家俩儿子,一个上初中,一个上高中。奶奶的,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呀!我那俩儿子一顿饭加起来吃过十一个馒头,哪儿有那么多粮票啊?逼得我到处求爷爷奶奶,换点粮票跟做贼一样。妈的,年年说丰收,丰收了,粮食呢?粮食都让狗吃啦?”

  先前还在欢迎下雨的农民哈哈笑道:“以前的事咱管不着,可现在不一样啦,包产到户啦,家家都是地主,家家都得留余粮。我们是能把粮食留在手里就不卖,万一再赶上一回三年自然灾害,我们怎么办呢?等着饿死?三年自然灾害里饿死的都是我们农民,你们城里人才死了几个呀?我们得留一手。”

  又有人笑道:“他奶奶的,要是再闹饥荒,我们城里人就下乡抢粮食去,我跟你们农民拼了。”

  车厢中发出一阵笑声。大家纷纷谈起那三年中挨饿的旧事,谈着谈着馋虫就出来了。很多人便拿出馒头、大饼和面包,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老四海没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洗礼,但吃饭问题同样激发了他的灵感。老四海脑子中灵光一闪,心道:坏了!自己身上虽然有一百多块钱,可连一斤粮票都没有啊?有钱没粮票,照样得饿死!

  中国的粮票制度从朝鲜战争时期就实行了,一直到1991年才废除掉。好几代人生活在粮票的阴影里,大家是谈票色变。那时每人的定量是相同的,碰上大肚汉就活该你倒霉了。粮票种类繁多,北京的粮票出了北京就是废纸,上海的粮票进了江苏就一文不值,如果想去外地的话,那你必须得有搞到全国通用粮票的本事,否则就得做了饿殍。其实中国的票证制度比想像中还要复杂,不仅有粮票,还有布票,也称工业券、油票、副食票、肉票、自行车票等等,连瓜子、花生都得凭票供应。后来有了电视机,社会上又与时俱进地发行了电视票。老四海是农民出身,粮票意识比较淡薄。进城上大学之后他才领略到粮票的伟大和无所不能,在城里买个烧饼都得用粮票啊,进饭馆就更缺不了这玩意儿了。此时老四海犯难了,没粮票,到了省城可怎么办呢?

  老四海拉住身边的城里人,问道:“哪里能换粮票?”

  城里人上下看了他几眼,面孔上骤然画满了紧张。忽然他揪住老四海的袖子,惶恐地小声说:“兄弟,啊朋友,啊不是,同志,你可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我是胡说的。”

  老四海晕了,这是什么意思?他苦笑着说:“我就是问问粮票的事。”

  城里人双手抱在胸前,样子像是在作揖。“同志,同志,我这人就是嘴不好,可我心好啊!我心特好,英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

  老四海歪着嘴,身子离城里人远了些,他觉得这家伙是脑子出问题了。

  城里人看到他的模样,更紧张了。“同志,我不该说粮食都让狗吃了,你们当官吃饭也挺不容易的,没有你们,咱们国家能在四化大路上奋勇前进吗?我偷偷换粮票是不对,但那绝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这不是为了养育共产主义接班人吗?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吧。”

  老四海明白了,这城里人是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也难怪,这车上只有自己生得白白净净的,像个体面人。他不想捉弄老实人,赶紧解释道:“我什么都不是,我是个学生。”

  城里人疑惑地说:“你什么岁数了还当学生?”

  老四海怕他不相信,将已经作废的学生证又拿了出来。“我真是学生,是大学生。”

  “大学生啊?”城里人的脸上已经换成钦佩了,“我儿子要是能上大学就好了,等他一毕业,我就成干部的爸爸了。”

  老四海笑了一声:“现在你就能当。”

  城里人道:“他们还小呢。”

  “改名字呀。你姓什么?”城里人说他姓张,老四海道:“大儿子叫张局,小儿子叫张处,这样你是局头的爹,也是处头的爹。”

  城里人一拍大腿:“真他妈高,实在是高!我回去就改,奶奶的,我儿子全是大猫,想配什么牌就配什么牌。对了,你一个大学生打听粮票的事干什么?国家不是给你们发粮票吗?”

  老四海解释说:自己去省城找同学玩儿,忘带粮票了。最后道:“我想问您,什么地方能换粮票?”

  城里人终于平静了,晃着脑袋说:“你们这帮大学生将来只能挤衙门,根本不是过日子的人。出门不带粮票?出门不带嘴可以,但不能不带粮票。”说着,城里人龇牙咧嘴地从腰里摸出个皮夹子来,小心翼翼地打开。老四海看见,皮夹子里全是花花绿绿的各种票据。城里人从一堆一两、二两的粮票中找出一张一斤面额的全国通用粮票,递给老四海。“拿着,这是给我们单位出差时剩下的,先拿着用。”老四海有点不好意思,咧着嘴刚要说什么。城里人一挥手道:“一斤是不够,你是小伙子,这一斤粮票够干什么的?可我就这么多了。你要是用完了,就到黑市换去,三毛钱一斤,全国通用的是四毛钱,贵一点儿的五毛也能拿下来。你看着点警察啊,可别让人家把你抓起来。”

  老四海小声说:“拿钱换粮票还犯法?”

  “投机倒把!”中年人又紧张地四下看了几眼。

  老四海感激地点了点头,此后很多年他都记着城里人的面容。这个满嘴脏话、为粮票发愁的家伙;这个胆小怕事又一心想当干部父亲的小人物。

  1991年的时候,当老四海在电视里听到取消粮票制度的时候,他是由衷地高兴,不为别的,为了这个城里人。

  后来城里人告诉他,黑市就在省城新修的立交桥下面。老四海不明白咱们国家何以会有黑市呢?城里人说了句很有哲理的话。“物件有白色的就有黑色的,否则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最后他郑重地说:“记住啊,换粮票就老老实实地去换粮票,千万别招惹人贩子。”

  这一来老四海更惊了,堂堂的省城居然有人贩子?

  城里人看出他的心思,呵呵笑道:“你呀,还真是个学生,什么都不懂。人贩子有什么新鲜的?人家娶不上媳妇,买一个又怎么啦?人家生不出儿子来,买一个又怎么啦?”

  老四海苦着脸说:“这不是犯法吗?”

  城里人想了想道:“买孩子是犯法,是缺德了。可卖女人就难说了。你没去过秦岭、大巴山那一片儿的山区,那叫穷啊,穷得掉渣。甭说姑娘了,驴都想往外面跑。人贩子把她们从山里带出来,就是把她们给救啦,都欢天喜地的。卖到山西给煤黑子当老婆,总能吃上口饱饭吧。”

  老四海大瞪着眼睛不说话,有些事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城里人接着说:“你这模样像个体面人,人贩子也不会找上你。我告诉你啊,人贩子口袋里都插几根稻草,这是他们的标志。”

  这回老四海是有点印象了,古人说插标卖首,估计就是这个意思。

  旅程就是这样,有人陪着说上两句,路程也便缩短了。后来,老四海和城里人谈起了《钱神论》。城里人哼哼着说:“我要是那个叫董褒的,我就写一篇《票神论》,保证能卖钱。”

  冻雨一直下个不停,省城却到了。

  下车后,老四海想再和城里人打个招呼,却再找不到那家伙了。他望着茫茫人流,老四海忽然觉得自己很孤单,像一只失群的鸟。

  在泥泞的路上走了好久,老四海终于找到表叔所在的工地了。

  远远望去,工地建筑就如一座巨大的水泥柱子,灰黑色的,下半身还罩着苫布呢。走近了,老四海觉得,这地方不像是有人的样子。走进工地,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了。工地空落落的,果然是一个人都没有。

  老四海扯着嗓子,在工地里喊了三十多声:表叔。终于喊出一个工地守望者来,他大叫道:“谁呀?你找谁呀?”老四海说出表叔的名字。守望者想了想道:“是不是就是那个工头啊?跑啦,潜逃啦。”

  老四海大惊,表叔干得好好的,怎么会跑了呢?守望者解释了半天,老四海终于弄明白了。这座楼是烂尾了!开发商发现省城是个投资陷阱,楼盖到中途就跑了。工程是干不下去了,工人们便找工头要工资。老四海的表叔同样没钱,他担心民工把自己的腿打折了,半个月前就跑了。有人说他去海南了,有人说他跑到外蒙古去了,还有人说:表叔去了新疆。反正是跑了。

  守望者揪着老四海道:“你是他侄子吧?赶紧走吧,万一让人家抓住,你的腿就保不住啦。”

  老四海又晕了,表叔和自己是家族的骄傲。表叔领导着二百多民工大干现代化呢,而自己则是当代大学生。如今倒好,一个成了欠债潜逃的犯人,另一个成了无家可归的盲流!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5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四章:人生之路


     
 
  烂尾楼是座圆形的大楼,楼顶是个巨大的拱形。它矗立在城市中央,直指天空,就如一座巨大的男人纪念碑。杂草、小树、灌木丛和散碎的帆布棚子,如凑热闹的小丑一般将大楼紧紧缠绕着,似乎是有意烘托万千景象,更像期待阳光雨露的片片芳草地。

  没有人知道,那灰黑、肮脏的水泥圆桶是纪念修建它的民工,还是纪念缔造它的外地大老板。民工没有拿到工资,老板赔本跑了,工头光着屁股潜逃了,大楼是烂尾了,烂得极其彻底,烂得掷地有声,烂得明目张胆。

  老四海仅有的希望也随着大楼的烂尾,二踢脚一样冲上天空,然后化作纸屑、炮灰和一声哀鸣,连个影儿都没剩下。

  老四海在工地周围转悠了整整一个小时,脚下漫无目标,双腿如木棍,脑子里全是空白的沙地。冻雨又下起来了,而且比刚才密集得多。它囫囵个地从空中砸下来,胶水一样将天空和城市黏结在一起,四周的建筑、道路、人影和灵魂都是黏糊糊的。老四海垂头丧气地走动着,举目无亲,无着无落。在那一刻,他甚至动了回家当木匠的心思。

  老四海当然不能做木匠。

  他知道,大城市里有替人找工作的地方,于是便向工地守望者打听省城人才交流中心的所在。守望者是个胖子,浑身荡漾的肥肉注满了轻蔑:“什么人才交流中心?还挺好听的,那叫人市。”老四海倔强地说城里人都叫人才交流中心。守望者道:“你有单位关系吗?有档案吗?有学历吗?”老四海摇头。“那你有本地户口吗?”老四海又摇头。“你在衙门里有爸爸吗?干爹也成。”老四海继续摇头。守望者道:“所以你就是一民工,就是一盲流,只能去人市。”老四海无奈,只得改口叫人市。守望者舒坦了,得意地说:“人市就在新修的立交桥下面,沿着大路走就行了。”

  老四海大惊道:“那不是黑市吗?”

  守望者抡着舌头说:“人市就是黑市的必要组成部分,是不可分割的。任何人想把人市从黑市中分割出去,必将遭到全人类的迎头痛击。”

  老四海没听完就走了。他断定守望者的父辈一定是北京人,只有北京人拥有这种混乱的思维方式。

  下午老四海果然跑到黑市去了,只走了半条街他就后悔了,自己是大学生啊,大学生实在无法和这个环境联系起来。街面上泥水横流,成连成营的小保姆在地上铺上帆布,席地而坐,黑压压的一大片,有安徽的,有河南的,也有四川的,五湖四海的口音演奏出一曲杂乱的乐章。另一个壮观的群体就是民工,大家一水儿的灰头土脸,一水儿的见人就笑,就差集体跪在马路牙子上了。另外老四海还看到了倒卖各种票据的倒爷,偷偷摸摸的小贩,狂拉皮条的流氓,可他就是没发现人贩子。老四海询问了几个找工作的民工,发现他们不是木匠就是瓦匠,有不少人已经在人市蹲了一个星期了,依然没找到工作机会。老四海立刻就气短了,人家有手艺都找不到工作,自己除了读书是什么都不会。现在他倒是理解那句老话了:书生自古百无一用啊!

  后来,老四海饿了,便在路边买了几个烧饼。烧饼摊的老板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他先是用牛皮纸将烧饼包了,然后又系了根草绳。老四海不习惯当众吃东西,便躲进胡同,解开草绳,狼吞虎咽地将烧饼吃了。

  老四海是边吃边心疼啊,刚才买烧饼时用掉了二两粮票,如今手里只剩了八两粮票。照这种吃法,顶多坚持到明天就得换粮票了,找钱易,找粮票难!他蹲在原地,草绳挂在手指上,一个劲地逛荡。老四海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呢?难道真要回驴人乡吗?

  此时两名男子突然冲进胡同,其中一个胖子揪着另一名矮子骂道:“你脑子里进西北风啦?人家是干小保姆的,不能随便卖。”

  矮子委屈地说:“咱们俩三天都没开张啦,问问又怎么了?”

  胖子骂道:“湖里的螃蟹永远进不了江,该吃哪碗饭的就吃哪碗饭。人家小保姆是有技术的,卖技不卖人,咱们是卖人的……”

  矮子忽然看见老四海了,赶紧捅了胖子一下。二人像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一样,立在当地,脖子一点一点地转过来了。然后二人的表情由痴呆逐渐转变成了惊喜,最后竟同时会心地笑了起来。

  老四海嗓子里咕噜了一声,老家有句话: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他已经听明白了,这二位就是传说中的人贩子。从他们口中,老四海俨然听到了盗亦有道的崇高气节。现在他发现二人猛然间望向自己,就如同骆驼发现绿洲,青蛙找到水坑一样。老四海本能地苦笑了一下,没想到二人也笑了一下,目光柔和而充满好感。之后这两个家伙双双走到老四海面前,蹲在他对面了。老四海的心骤然间紧张起来,他不知道这二位要放什么屁,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胖子张开双手,向他晃了晃,似乎在表白手里没有家伙。然后胖子微笑着说:“北有山,南有水,路有水陆两道,人分南北西东。”

  老四海大张着嘴,傻了。这情景让他想起《林海雪原》里扬子荣智斗座山雕的一段,难道是对黑话吗?人贩子之间对黑话为什么找到自己呢?他无奈地晃着手里的草绳,苦笑道:“我在这儿休息,没干别的。”

  矮子不屈不挠地说:“天上有鸡,鸡有凤尾两条;地上有鸡,鸡有翅膀一双;兄弟吃的是哪路鸡?”

  老四海浑身的毛孔都闭上了,连鼻孔都自动封闭了。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俩家伙到底要干什么?

  胖子又捅了矮子一下,释然地说:“我明白了,这兄弟是南方来的,南方的切口跟咱们不一样。兄弟,你从湖南来的吧?要不就是江西,绝对错不了。”

  矮子似乎没闹明白,喃喃地说:“我就是觉得他是干咱这一行的,可你咋知道他是湖南的?”

  胖子在矮子面前拥有明显的优越感,眉飞色舞地说:“咱们用柳条,湖南和江西的弟兄用草绳。标志是以湖北为界的,这叫十里不同俗。师父他老人家早就对我讲过,碰上道儿的兄弟一定要客气,和气生财嘛!”说着,他满脸期待地抓住老四海的手,“兄弟,手里有货吗?是一手货,还是二手货?”

  老四海这叫气呀,看样子自己是长了一副通用的面孔。师兄碰上自己,认准了自己是当骗子的好材料。这俩人贩子又把自己当成了同行,要是能碰上美国总统就好了,最少人家也得把自己当成国务卿啊。他气恼地甩手扔掉草绳,低低地吼道:“没有,没有没有。”说着他转身要跑。

  矮子不依不饶地拉着他,亲切地说:“兄弟,你别怕,我们不是便衣,你看我们俩像吗?你不要担心别的,这一片的雷子早就让我们哥俩喂熟了,都跟兄弟似的。放心,不会抓你的。”

  胖子觉得矮子失了身份,冷冷地说:“当然,货给了我们就保你没事,给了别人可就不好说了。”

  老四海担心这俩家伙一旦发现自己不是人贩子,会对自己不利,只得道:“货过两天就到,我是先来的。”

  矮子拍着胸脯道:“探风啊!没事,放心吧。告诉路上的兄弟,这条街上我们俩说了算。”

  胖子也说:“保证价钱公道,我们俩一直在这条街上混。我们是有信誉的,说了就算,宁失江山,不失约会嘛。”

  老四海只得连连点头,他想赶紧脱身,这俩家伙真不是东西。

  省城是座典型的北方城市,灰头土脑,毫无生机,到处都是蜂群一样瞎撞的自行车队。城里的老女人都是变态的,她们都喜欢戴一顶白布帽子,好像这个城市里除了医生就是餐厅服务员。

  老四海从黑市里一出来,就看见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在街角偷着抽烟呢。他想起来了,寒假还没结束呢,花儿应该就在省城。要是能找她借点儿粮票,吃饭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想到这儿,老四海紧张的神经顿时松弛了,花儿与自己是什么关系?那是一个被窝里的关系,老四海除了小时候和老娘睡过一个被窝以外,只和花儿睡过,凭这层交情借点粮票实在算不得什么。

  老四海一直认为自己是朵鲜花,而花儿是堆牛粪,我老四海插在她身上实在是糟践了。每次想起花儿,他就记起梨花带雨般的草儿。其实中学几年里他是有不少机会的,草儿并没有对自己严加防范,可他老四海怎么就没敢犯个错误呢?想来想去,老四海终于明白了,那几年自己一门心思地要入团升学拿三好生,功利心太重了,生怕在档案上留下什么污点,于是到手的草儿就这么飞了。

  现在想来,档案上的污点算什么呀?档案又算什么东西?

  人生中唯一值得炫耀的就是污点,唯一值得玩味的也是污点。如今倒好,生怕背上污点的神童老四海被花儿彻底玷污了。曾经前途无量的当代大学生,都成盲流了。

  按说老四海认识花儿的时间也有一年多了,可他从来没听花儿说过什么粮票、学费之类的问题。确切地说,花儿对钱的问题也是漠不关心的,似乎这些东西从来就不应该在她脑子出现。花儿她爹是省卫生厅司局级干部,据说省城所有医院里的日本设备都是从他爹手里进口的。很多人都说,花儿他爹抗战时当过翻译官,建国后找人改了简历,这才混进了革命队伍。谣言止于智者,老四海不大相信这种鬼话的。从年龄上看,日本人来的时候花儿的爹顶多十来岁,不过是一些人心理不平衡的体现而已。但花儿从不把这类话当回事,她在学校中每每都能拿出些新鲜物件来,都是些日本货。老四海羡慕之余总免不了要挖苦她几句,花儿却说他是酸葡萄心理。老四海激烈地否定过好几次,最后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老爹要是干部那该多好啊,可惜他只是个农民。农民只能看着儿子被人凌辱而无可奈何,因为他是农民。

  花儿并不知道他家里发生的事,所以在老四海面前,一如既往地热情奔放。这丫头吊在老四海的脖子上,猛然在他嘴唇上狠狠咬了一口:“这些天你死到哪儿去了,害得人家回省城时连个伴儿都找不到。”

  “那是你人缘太差。”老四海哼哼着将她推得远一点。这才看清楚,花儿盛开了,她烫了个爆炸式,鸡窝一样的头发炸出去二十多公分,就跟大蘑菇似的。老四海指着她的脑袋说:“起风了怎么办?”

  花儿不明所以:“什么起风?”

  老四海冷冷地说:“我担心,一起风,你这窝里的鸡蛋就全得掉出去。”

  花儿回手给了他一巴掌:“讨厌,怪不得你们家是开养鸡场的呢。”

  老四海嘿嘿笑了两声,他心里正盘算着粮票的事,口角上的得失也就懒得计较了。

  花儿揪住老四海的脖领子,冷着脸说:“跟我走。”

  老四海叫道:“去哪儿啊?”

  花儿不由分说,抬腿就走:“去我们家。”

  老四海立刻紧张起来,难道花儿想让自己和她的家里人见面吗?虽然老四海和花儿的关系很不一般,但他从没想过娶花儿为妻。有一件事,老四海嘴里不愿意承认,但心里却绝对是这么想的,娶老婆必须得娶个处女,要么就干脆不娶。老四海原地不动,嘴里道:“我不想和你们家人见面。”

  花儿笑道:“你想得美。我爸去美国了,我妈去日本了,我哥和我嫂子去意大利了。你倒想见他们呢,他们不想见你。”

  老四海决定快刀斩乱麻,脱口道:“你家有粮票吗?先借给我几斤。”

  花儿惊讶地瞪着他:“你要粮票干什么?又不是在学校食堂。”

  老四海苦着脸道:“我来省城忘了带粮票了,没地方吃饭。”

  花儿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土包子,在饭馆里吃饭没粮票的话,给点钱就可以了。”

  老四海哼了一声,心道:我手里那点儿钱要是去吃饭馆,用不了半个月就得要了饭。

  花儿有点迫不及待了,揪着老四海的领子:“我们家里有的是粮票,可我就是不知道在哪儿,跟我去找吧。”

  在粮票的感召下,老四海跟着花儿走了。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城里的四居室民宅,第一次看到了彩色电视机,第一次看到邓丽君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当然那是录像机的杰作。

  之后他又第一次和花儿在弹簧床上做了那件龌龊的事,但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粮票,恨不得三下就完事。但小和尚最可恶了,你急他不急,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多钟头。花儿兴致盎然,浑身乱抖,而老四海却累得翻白眼了。

  终于完事了,老四海想把粮票的事赶紧解决掉,刚要张嘴,花儿却揪着他的头发道:“回家奔丧,奔什么丧?农民习气!连期末考试都没有参加吧,开学还得补考。”

  老四海本想告诉她,自己不想上学了,但话到口边,自尊心又气球般的膨胀了起来。他哼哼着说:“不就是个破期末考试吗?我从来不怕考试,放几个屁就能考过去。”

  “就跟你多聪明似的。”花儿挖苦道。

  “那当然。”老四海呵呵冷笑两声。“所有的考试都是蒙骗傻子的,没用,一文不值。”

  花儿瞥了他一眼,赞许地说:“学会玩世不恭了,你进步了你。”

  老四海想起老爹无故身亡,养鸡场惨遭焚毁,自己流落省城,身上只有一斤粮票,不禁悲从中来。他几乎是带着哭腔道:“唉,妈的,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连一点儿光亮都看不见了。”

  花儿忽然大叫起来:“你最近不在北京啊,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老四海的悲伤顿时化成了惊讶:“什么事?”

  花儿满脸狐疑地说:“半个月前,青年报上登了一篇文章,就叫《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同学们天天争论这个问题,热火朝天的,为了这事很多人都快打起来了。”

  “为什么要打?”

  “观点不同呗。有人说这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有人说这是人性复苏,老师们说:都是吃饱了撑的,碰上压缩定量就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这倒是老四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报纸上居然会登出这么无聊的文章?看来中国的报纸早晚要和西方小报一样,成为鸡毛蒜皮的走狗。

  老四海追问道:“那争论的结果呢?”

  花儿跳下床去,从抽屉里拿出一盒三5的烟,递给老四海一支,老四海摇头,花儿就自己点上了。整个房间立刻萦绕在一片淡淡的白色烟雾中,花儿坐落在烟雾中心,茫茫然像个影子。老四海兴致勃勃地盯着她,此时的花儿,让他想起三十年代小说中的上海交际花,妖艳、颓废,一身的疏懒。

  花儿狠狠吸了一口烟:“想起来是挺没劲的,我认为人生的路不是越走越窄,而是根本就无路可走。我们好好学习,我们天天向上,我们削尖了脑袋入团入党考大学进单位,我们学董存瑞,学雷锋,学赖宁,学这个学那个,从小就瞎学了一大堆不着边际的玩意,有用吗?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呢?一点儿意义都没有。其实该解放的是咱们自己,可我也不知道,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没劲,简直烦透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呀?”老四海颇是吃惊,他从来没琢磨过这类问题。老师他们说得没错,温饱思淫欲,你们都是吃饱了撑的,手里只有八两粮票的时候我看你还想不想这个问题?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我希望去追寻稍纵即逝的云烟,可不知道云烟在什么地方,也许人生就是及时行乐,因为我们的痛苦太多了。你呢,你想追寻什么?”花儿殷切地盯着老四海的嘴,似乎那黑窟窿里能喷出莲花来。

  老四海哼了一声,心道:你他妈的能有什么痛苦?你爸爸活得挺硬朗,你爸爸所在的卫生局也没有倒闭的危险,你没有弟弟需要供养,你们家里有的是粮票,你他妈还痛苦?我他妈就想追寻点人民币,可哪儿弄去呀?老四海不想表现得太过粗俗,小声道:“我爸死了,我们家欠了一屁股债,我弟弟要失学了,我想打工挣钱给他们交学费……”

  花儿没等他说完便冷笑了一声道:“你弟弟和你有什么关系?”

  老四海愣了一下:“我弟弟就是我弟弟呀。”

  “你弟弟是个体的人,是独立的人。独立的人要为自己的命运负责,他和你没关系,你们要各自完成自己的人生。其实我们和任何人都没关系,我们的任务就是寻找到属于我们的东西。”花儿冷冷地说。

  “照你的意思,我妈和我也没有关系啦。”老四海问。

  “当然了,你妈和你更没有关系了。”花儿说得激动,一张嘴差点把烟头咽下去。她恼怒地把烟扔了,挥舞着双手道,“我们现在的任务是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人生太寂寥,太孤单,太渺茫了。”

  老四海呆呆地看着她,花儿出身于干部家庭,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你怎么会找不到出路?你从来不为钱啊、粮票之类的东西发愁,你却说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这个花儿是不是好东西吃得太多了,吃得太好了?此刻他心里涌现了一个恶毒的念头,想到最后他不禁呵呵笑了起来。他想像着花儿啃干窝头的情景,想像着花儿被人用木棍子抽打的景象,想像着一切可以折磨她的事。

  花儿沉浸在哲学思考中,忽然看到老四海一脸坏笑,不满地说:“你笑什么,好像我找不到出路,你却很得意。”

  老四海假装沉稳地说:“路,从来不是找出来的,是走出来的。”

  花儿瞪着大眼琢磨,几分钟后她夸张地使劲点点头:“好像有点儿道理,你接着说。”

  老四海走到窗前,向外看了一眼,天还没黑,路上还有不少人。“人无法规划自己的命运,所以一切应该顺其自然。”

  “可我就是希望改变这种死气沉沉的生活。”说着,花儿又叼上了一支烟。

  “会改变的,保证会改变的。”老四海已经懒得搭理她了,他穿好衣服,跳到花儿面前。“走,跟我出去办点事,然后我请你吃晚饭。”

  花儿不信任地盯着他:“你从来没请我吃过饭,你有钱吗?”

  老四海道:“我爸在省城有个朋友,他欠了我爸几百块钱。人家答应了,我一到省城就把钱给我。”

  “你爸的朋友在哪个单位?”

  “就在立交桥下做生意。”老四海说。

  花儿立刻拿起大衣,兴奋地说:“我还从来没和做生意的人打过交道呢,快走啊。”说完,花儿先跑了。

  白痴之所以是白痴,正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路上,花儿忘却了哲学思考,大谈她爸爸和她哥哥如何如何的有能耐,连外国人都得看他们的脸色。在她眼里,省城的市委书记实在算不得什么,因为级别太低了,而雷锋的牺牲也算不得完美,他应该先做个上尉然后再出车祸,那样就更容易引发大家的学习激情了。老四海不明白:雷锋为什么要先做个上尉,然后再死呢?花儿说:“上尉是一个浪漫的军衔。”老四海气得直翻白眼,花儿以为他是为要账的事发愁,便郑重地告诉老四海,如果那个做生意的敢赖账,她就请表叔出面,据说花儿的表叔是市公安局的头头,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老四海再三表示感谢,并告诉她做生意的不全是坏人,花儿却说:“我爸爸说了,做生意的全是监狱里出来的流氓。”老四海嘿嘿笑了几声,没答腔。

  来到立交桥下,老四海很容易便找到了胖子和矮子。

  二人见到他和一个年轻女人走在一起,立刻心领神会地跟了上来。

  老四海指着一个胡同口,对花儿说:“你在这儿等着。”

  花儿也发现胖子和矮子了,一脸轻蔑地说:“一看见他们,就知道不是好人,獐头鼠目!”

  老四海心道:你还真不傻,他们的确不是好人。但他嘴里却小声唠叨着:“只要还钱就行,管他是不是好人呢。”

  花儿傲然地站在胡同口,眼睛、鼻孔和嘴直直地对着天空,好像是几种不同口径的武器。老四海从她身边走开,远远走出了几十米,胖子和矮子果然凑了过来。老四海示意他们再离开一些,胖子却有点不耐烦了,他欣喜地指着花儿的方向问:“兄弟,那是你的伴儿啊还是你的货呀?”

  “我的货。”老四海道。

  矮子大喜道:“太好了,我们还以为你们是一路的呢。刚才在路上我还想呢,这么机灵的兄弟怎么找了这么傻的一个傍尖儿(同伙),你看看她那德行,就跟别人欠她钱似的。”

  胖子哼哼着说:“这种货,就是傍尖儿也应该把她卖喽,难得呀。”

  矮子怒道:“你真是没人心,傍尖儿是一块挣钱的,怎么拿来卖呢?照你这么说,你早晚得把我卖喽。”

  胖子上下打量他几眼:“谁买你?谁要是买你,那得赶紧出手,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啦。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根葱呢,谁拿你蘸大酱啊?”

  老四海不得不咳嗽了几声,这俩家伙太讨厌了。他担心夜长梦多,又不敢贸然开口,唯恐泄露了自己的底细,只得冷冷地看着。

  胖子的脑瓜比较清楚,看到老四海不说话,立刻就明白了。胖子玩命地假装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兄弟,我们错了,不应该胡扯。你呀赶紧开价吧,这东西得一把一利落,出手必须要快。”

  老四海虽然没干过这种勾当,但绝不想吃亏,瞪着眼道:“按规矩来。”

  胖子又回头看了看花儿,狠着心道:“这种货虽然能卖个好价钱,但盘儿太亮了,拉出去太招眼,风险也比较大。这么着吧,三百。”

  老四海哼了一声,他想起长途车上那个城里人的话,知道这俩家伙能挣很多钱。于是冷笑着说:“不行,到了山西你们能赚好几倍呢。不成。”

  胖子笑道:“兄弟,山西的门路我们清楚,可你不清楚。吃咱们这碗饭的,吃的就是个门路钱。”

  “那你们给的也太少了。要知道这个价儿,我当时就应该去保定了,那地方离山西也不远。”老四海嘴里说着,眼睛却瞟了瞟胡同口的花儿。花儿昂首挺胸,目光依然挂在苍天上,完全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派头。老四海想:卖了她,让她给农民生几个儿子,或许是这个女人对全人类的最大贡献了。想到这儿,老四海的心更狠了,咬着槽牙道:“能不那利索点儿,要不我就去保定啦。”

  矮子也有点不耐烦了:“那你再开个价儿啊,咱们商量啊。”

  “五百,外加二百斤粮票。”老四海特地把“粮票”两个字说得很重,最后还没忘了加上一句:“全国通用粮票。”

  胖子焦急地挥舞着双手:“兄弟,别看你岁数不大,小刀子倒是真快呀!这么着,咱们各让一步,三百五,二百斤粮票。”

  老四海沉吟了几秒种,最后点头了。

  矮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丫头,你搞定了吗?”

  老四海狠着心说:“搞定了,不听话,你们就给我打。”

  胖子嘿嘿着道:“没错,对付女人就跟对付牲口一样,不服就打,打服了她就老实了。”说着,胖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把钱,还有好几百斤粮票。

  老四海接了钱和粮票,走回来,交给花儿。叮嘱道:“帮我数数。”

  花儿瞪了胖子他们一眼,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哼声。

  胖子发现这丫头似乎不大好惹,于是拉着老四海又走出几步。“这个货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顺手牵来的,是城里的。”

  “城里的女人脑筋活泛,万一半路上跑了怎么办?”胖子皱着眉。

  “你们的货你们负责,等货出手以后,她爱跑不跑,管好自己这段路就可以了。”老四海觉得胖子有点儿不放心,马上补充道,“细皮嫩肉吧?”胖子点头。“白白净净吧?”胖子又点头。“该长的都长了吧?”胖子第三次点头。老四海笑道:“我再告诉你吧,她还认字呢。”

  这回胖子反而摇了摇头,撇着嘴说:“没用,女人认字也卖不上价钱去,煤黑子才不在乎女人认不认字呢。”

  此时花儿已经把钱和粮票都清点好了,老四海又走回去,接过钱和粮票。花儿轻蔑地说:“没错,就是那么多钱,谅他们也不敢骗咱们。”

  老四海指着胖子和矮子道:“这是我的两个朋友。”花儿仰起脸来,继续对二人试以鼻孔,好像那鼻孔里随时会发射出子弹。老四海顾不了许多了,狠着心说:“我去趟厕所,你先和他们聊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花儿怒道:“我跟他们有什么可聊的?”

  “那你总不能和我一起去厕所吧。”说到这儿,老四海的心颤悠了一下,就这么把花儿卖啦?就这么把一个大活人卖出去啦?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分呢?老四海抚摩着花儿的肩膀,语调微微颤动起来。“我马上就回来,马上,然后咱们一起去吃饭,你不是说省城有西餐吗?”

  “我想喝红菜汤。”

  “喝,你想喝什么咱们就喝什么。”

  “我想吃牛排。”

  “吃,牛的,猪的,咱们都吃。”

  花儿噘着嘴说。“然后呢?”

  “我还没想好。”

  “吃了饭咱们就去咖啡厅吧,我们家旁边新开了一家,一杯咖啡才四块钱,环境可幽雅了。”花儿道。

  老四海刚刚生出的那点怜悯之心,立刻被狗叼走了。一杯苦水卖上四块钱,真应该给你卖喽。

  此时胖子不耐烦地说:“完事了没有,还难分难舍呢!”

  老四海将钱揣进口袋里,昂着头道:“完了。”

  老四海走了,没回头,甚至连个屁都没敢放。至于花儿后来的情况,是二十年后才知晓的。那时他把这个事当成了评书,根本不相信是自己干的。后来老花儿要在法庭上和他拼命,老四海只得道:“你不是想找人生的路吗?我给你找了一条,你怎么还骂我呢?”再之后,老四海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卖掉花儿的当天,老四海又干出了几件事。他先是跑到邮局,往家里汇了二百五十块钱,在留言栏里再三叮嘱老妈:“千万不能让三弟退学,自己有本事养活他们。”然后他住进一家小旅馆,关上门,放声痛哭了一场。

  老四海的哭泣是为了自己,为自己身份的改变,为自己穷途末路的无奈,为自己已经失去的未来。老四海当然知道自己犯法了,他更清楚这件事与利用树洞骗钱,将铅笔刀说成是北伐军的军刀比起来,完全是两个性质的。自己把花儿卖给了人贩子,就等于是拐卖了妇女儿童,他老四海已经从一个当代大学生蜕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了。

  人生的路,到底越走越窄还是越走越宽呢?

  至于花儿嘛,卖掉她是应该的。花儿不是说: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吗?这回不窄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山西的广阔天地任你驰骋。花儿不是说:寂寥的人生无限孤单吗?这回你不寂寥了,有众多煤黑子和人贩子与你做伴儿,保证不寂寥,可能还会热闹过头呢。花儿还说过,不体验凄美的人生,生命就毫无价值而言。这回她可以放心了,被卖到煤矿上去,保证凄美,一不留神就能当上寡妇。生命的价值就在于苦难,百分之百苦难等着你呢。

  哭到后半夜,老四海哭得筋疲力尽了。他没力气了,没力气再去思考什么对和错,是与非,好与坏,至于人生的问题更不是他这种人应该琢磨的。现在的问题是未来怎么办?如何能搞到更多的钱。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这张汇款单是真的。老四海打定主意,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搞来钱,只要能养活老妈,能供弟弟上学,自己就没有错。上头不是说了吗?不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对于老四海来说:耗子就是钱!

  第二天,老四海精神抖擞地出发了。

  老景最近有点儿郁闷。

  他又到老四海家去了一趟。本想好好安慰安慰老太太,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可老四海的母亲却以一种暴发户般的态度接待了老景,并且甩下一大筐片儿汤话,差点把老景淹死。

  老景是提着点心匣子去的,在老家门口正好碰上老四海的三弟。老景本想打声招呼,三弟却朝着地面狠狠啐了一口,然后就一溜烟地跑了。

  老景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试探着走到院子里。老妈早在屋里看见老景了,她端着盆冲到门口,劈头盖脸的就是一盆洗脚水,差点泼到老景身上。老妈嘴里也没闲着:“小兔崽子,我叫你不干好事。”

  老景气得快哭出来了,自己俨然成了他们家的公敌?那事能怪自己吗?是老爹自己把自己窝囊死的。

  此时老妈拎着铝盆站在屋门前,假装惊讶地叫起来:“大侄子呀,我还以为是我们家小三呢!看看,这是怎么说的?”

  老景苦笑着说:“大婶,我是看看家里有没有困难。”

  老妈忽然挺起胸脯,大大方方地说:“我们家能有困难吗?我们家没困难,你兄弟呀,估计是当上大领导了。”

  老景一惊,谁当领导了?他们老二一直在家种地,老三初中还没毕业呢,难道是老四海吗?那也不对呀,即使老四海的成绩再出色,但他的大学还没有熬到年头呢,怎么可能当领导呢?老景想不明白,只得赔笑道:“我兄弟当领导了?是四海吗?”

  老妈撇着嘴道:“咱们驴人乡除了我们家四海,还能有谁呀?谁能有这么大出息呀?有的人就是矬子里拔将军,羊群里出骆驼,混出半个人模样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嘿嘿,早晚也得吃瘟鸡吃死。”

  老妈这句话把驴人乡的居民全骂了,但老景却觉得异常欣慰。四海要是真能有了出息,他心里那块石头好歹也能落了地,这家人总算是挺过去了。老景笑着说:“四海不是在北京吗?”

  老妈凛然道:“我们家四海不上学了,上学能有什么出息?将来分配了不就是挣个死工资吗?城里人说了,手术刀不如修脚刀,我们家四海做大买卖呢。”说着,老妈故意抬了抬脚,将鞋底儿亮了出来。老景这才看见,老妈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黑皮鞋,锃亮锃亮的。“看,这是大婶我用四海汇来的钱买的,咱们驴人乡谁能穿得起皮鞋呀?要说我们四海就是有能耐,上个月寄了两次钱,第二回一次就寄来了三百多块。一个月两次,总共就是五百多呀。大侄子你说说,咱们县长一年里能剩下五百多么?”

  老景使劲点了点头。他清楚,要是刨出吃喝去,县长一年里真不见得能剩下多少钱,除非是……咳,除非的事就不提了。老景心道:看来老四海真是长了一双搂钱的手啊。他笑着问:“四海做什么买卖呢?”

  老妈连磕巴都没打:“你虽然是个警察,可你是山里的警察,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这回老景真有点生气了,虽然是穷人乍富,可总不能连警察都不放在眼里了吧?老景怒冲冲地回了派出所,他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不登老四海家的门了。

  老景刚进办公室,连帽子还没摘下来呢。所长便带着县局的一位同志走了进来,老景赶紧起身敬礼。大家打了招呼,县里同志坐到老景面前,仔细端详了他两眼,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景大感意外,现在已经是上班时间了,难道所长吃午饭时把人家灌多啦?县里同志凭空挥了挥巴掌,笑容终于给驱散了。“你也是驴人乡的?”

  老景点头。心里道:驴人乡又怎么了?

  县里同志慢悠悠地点了支烟,所长也点了一支,二人对望一眼,目光里充满了匪夷所思。县里同志道:“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各吃一路啊,你们这个驴人乡最近老出新鲜事了。头两个月,乡长和书记吃人家的瘟鸡把自己吃死了,咱们想调查调查吧,这养鸡场老板又自己把自己吓死了。这回倒好,这回——那小子叫什么来着?”同志转眼看了看所长,所长马上道:“老四海。就是养鸡场老板的儿子。”县里同志接着说:“对,就是这个老四海。头两个月他在省城,把一女大学生给卖给人贩子了。这个女大学生的爸爸还是个司局级干部,幸亏不是咱们这个系统的,要不,乐子就大了。”

  老景腿一软,人差点钻到桌子下面去。“什么什么,四海把一个女大学生给卖啦?”

  所长道:“这么说你们认识?”

  老景叫道:“一个村的,怎么能不认识?这,这不会是谣言吧?要不,要不就是他们弄错啦?”

  “错啦?”所长哼了一声。“全中国能有多少个村姓老的?全中国又能有几个驴人乡啊?听说这老四海是驴人乡的第一个大学生,真够驴人的!他把自己的女同学卖给人贩子了,三百五十块钱,还外加二百斤粮票。这小子的脑子真是够清楚的,他还记着粮票的事呢。”

  “不对呀!在北京上大学呀!他……”说到这儿,老景终于明白了,老四海的买卖是卖人。

  县里同志郑重地站了起来:“这个案件性质太恶劣了,三个人贩子在路上把女大学生强奸了三十多次,然后卖到了山西的小煤窑,被侮辱与被迫害啊,差点被折磨至死了。现在人家已经告到法院了,罪犯就是咱们县里的,局长让咱们一个月内破案。你是驴人乡的,这件事就交给你吧。”

  老景心道:老四海家的人已经把我恨透了,我要是再把老四海抓起来,这家人就得把自己家的祖坟刨喽。老景是越想越害怕,脸色都青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祖坟是我们家的祖坟,可也是老四海他们家的祖坟,刨祖坟这事可能性不大。既然他们无法对祖宗下手,弄不好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一念至此,老景惊得连呼吸都停止了。

  所长看出了老景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说:“这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你不是一直想当个称职的人民警察吗?抓住老四海,你就称职了。去吧。”

  老景愣愣地问:“去哪儿抓啊?”

  所长怒道:“去他们家找线索啊!还用我教你?”

  老景只得敬了个礼,刚走到门口,就听县里同志问所长:“这女大学生是不是缺心眼啊?”所长倒吸了一口气:“应该不会,缺心眼能上大学吗……”老景叹息一声,关上门,走了。

  老景没敢说实话,只是说乡里要处理四海的户口问题。鉴于老景的警察身份,老家只得把老四海的汇款单拿了出来,一共是三张,有省城的,也有北京的。老景从日期上断定,老四海最近在北京。

  老四海记下了汇款地址。然后告诉老妈,乡里希望老四海赶紧把户口的事落实,一旦老四海回家,马上让他去乡里一趟,然后便拿着地址走了。

  为了追捕老四海归案,老景只身赶往北京。路过神树时,老景在树下许个愿,千万别碰上老四海,这小子最好直接跑到香港去,97年以后再说。再次上路时,老景下意识地回头向树上看了一眼,奇怪呀,神树本来枯萎了的部分又扩大了一倍,大槐树现在只残余着三分之一的枝桠。老景知道,土改的时候神树死了三分之一,现在怎么又死了三分之一?估计不是好预兆。

  老四海汇款单上留的地址是北京德胜门内大街34号楼,可老景跑到德胜门一看,果然有个德胜门内大街。但大街两侧全是低于路面的小平房。老景想不明白,北京的四合院为什么要低于路面呢?下雨怎么办?他在这条大街上足足转了五个钟头,连个二层楼的影子都没看见,34号楼纯粹是天方夜谭。原来老四海的汇款地址是假的,老景心道:四海这孩子岁数不大,心思倒挺细的。

  后来他又跑到老四海所在的学校打听,大家都说老四海同学已经失踪好几个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学校也在找他,他还欠着食堂好几十块饭费呢。老景知道,花儿的事不能告诉学校,这事传扬出去对女孩的名声不好。老景只得向保卫科的领导打了个招呼,一旦老四海露面立刻按住。保卫科领导声称要积极配合他的工作,然后笑着问:“是不是卖人那件事啊?”老景奇怪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领导说:“花儿同学早就回学校了,她说要找老四海算账,还说老四海将她卖给人贩子了,卖到煤窑里去了。”话说到这儿,老景耳边回响起县里同志的话:“这女大学生是不是缺心眼啊?”

  老景在北京转悠了一个星期,不要说老四海了,连驴人乡的人都没碰上一个。此时县里来电话查问了好几次,最后通知他:县局要派一个主力侦察员来,帮助老景破案。

  警官老景陷入了走投无路的境地,这个老四海到底在不在北京呢?

  老四海果真在北京,他就泡在一个区图书馆里,正发奋读书呢。

  卖掉花儿之后,老四海清楚自己在省城呆不下去了,本来是想南下广州的。但想起陶然亭庙会的那个摊位,有点儿舍不得,于是决定先到北京来,北京人口袋里的钞票不见得比广州人少。

  陶然亭庙会的摊位是同学们为了勤工俭学,集体包下来的。为这事,老四海还欠了学校食堂一笔饭票钱呢。摊位的租期一直到正月底,但大学生们是治理天下的英才,英才往往干不得小事。大家转换了好几种经营思路,最终连摊位费都挣不出来,同学们早就灰心了。老四海回老家奔丧之前,摊位的经营就已经名存实亡了。改头换面的老四海决定给它来个枯木逢春,他就不信,位置不错的摊位会挣不到钱?

  回到北京后,他先是到陶然亭探了探风声,庙会依然开着,同学们全溜了,而他们的摊位已经被烤羊肉串的霸占了。老四海懒得与烤羊肉的人争执,而是直接找到庙会办公室,申斥他们不该一个摊位卖两家。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说:我们没卖,邻居们见你们全走光了,这才来个废物利用。后来工作人员将霸占者劝退了,羊肉串老板冷笑着说:“这群吃白饭的大学生,就知道糟蹋他妈的钱。”

  老四海不搭理他,当下围着摊位转了几圈儿,寻找可以利用的线索。后来他终于注意到摊位后面有一块假山石,于是计上心来。

  老四海找来块木牌子,工工整整地写了几个大字:石评梅订情处。注解的小字是:“民国才女石评梅在此游玩,恰遇纨绔子弟以硬币击之,评梅躲,硬币落此石。有书生挺身而出,二人自此成为恋人。评梅葬陶然,此石焕发灵性,欲择恋人者,以硬币击石,击中者无不遂愿。”

  老四海觉得这东西写得文采斐然,很是兴奋。

  他前后左右地看了好几分钟,又觉得缺点什么。后来他找来一个木制圆环,盖在石头上,圆环下又加了只木桶。最后在摊位前横起一条绳子,标明,掷币者不可逾越此绳。

  此后的事就更简单了,老四海担当了搬运工和硬币兑换员的角色。白天,他攥着一把硬币,为天下有情人兑换硬币。晚上,干脆将多余的硬币和换来的毛票搬到住所去。

  后来他又在一块木牌上写下了石评梅的生平事迹。这个生意与白云观的金钱眼、神树的树洞如出一辙,纯粹是无本买卖。只用了七、八天的工夫,老四海就进了好几百块钱。他给家里汇了三百块,汇款地址就是德胜门内34 号楼。

  不久庙会完结了,工作人员拉着老四海问:“ 你怎么知道石评梅是在那个地方订情的?”

  老四海脸不红,心不跳,神态坦然地说:“书上写的,那地方特有灵性。”

  工作人员咂着嘴唇道:“要知道我也应该去投几个币。”

  “你也想找女朋友?”老四海问。

  “我有对象,我那对象人还不错呢,就是我丈母娘不是个东西。她们家向我要38条腿,我哪儿来那么多钱呀,这老东西真不是好玩意儿!等我把她闺女弄到手再说。”工作人员气得脸都红了。

  “38条腿?”老四海不是城里人,不大清楚城里人的勾当。

  “就是大衣柜,小衣柜,酒柜,五屉柜,厨柜,双人床,大沙发,书柜,写字台。这不是38条腿吗?”

  老四海清楚这是家具的腿数,可掐指一算就知道不对了,疑惑地说:“这是36条腿,不是38条。”

  “废话,我身上还有两条腿呢,没有我,我媳妇总不能陪着桌子睡觉吧。”工作人员指着自己的腿,似乎那两条腿也是木头的。

  老四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你中间还有一条腿呢,应该是39条才对。但他不能说得这么低俗,工作人员一直以为他还是大学生呢。老四海整理了一下表情,正色道:“没钱就应该找窍门。你真应该来投币,可惜,这石头出了正月就不管用了。再等,只能是明年了。”

  工作人员忿忿地说:“我早就想来了,可我们领导说你是瞎编乱造,是骗钱。要是让他看见,就不好了。”

  老四海微笑着说:“蠢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蠢人。”

  工作人员点头道:“你怎么知道的?我们领导就是一蠢人,特蠢。”

  老四海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离开庙会,老四海越发地认识到知识是第一生产力,用知识武装自己比原子弹的效果都要明显。他给家里汇完钱,便一头扎进图书馆,半个月的时间便看了四十几本书,天文、地理、收藏、地方志,无所不看。

  其实他知道警察不会放过自己,但没有一个警察相信,罪犯会躲在图书馆里如饥似渴地学习。一连半个月,平安无事,老四海觉得应该南下了,南边的钱好赚,自己在南边也没有熟人。

  老四海买好了去广州的车票,回住所收拾东西。路过一座过街天桥时,看到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子跪在桥面上,面前铺了一大张白纸。老四海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凑上去看了几眼。白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大意是我是个河北孩子,今年只有十三岁,我父亲得了白血病,在医院里等死呢。我家没钱,特地向北京的父老乡亲们求助,希望大家有钱的帮钱场,有人的帮人场等等。老四海紧锁眉头,脑子里浮现出老爹的形象,而且是养鸡场里招呼群鸡的老爹。

  此时有几个北京爷们儿晃着膀子凑了上来,其中有一个道:“妈的,都成血凝了,这帮外地人还挺会赶时髦。”

  另一个道:“你别看不起外地人,随便折腾折腾就是万元户,咱北京人是干生气,没办法。”

  第三个道:“人家是天高皇帝远,咱们行吗?干看着吧。”

  老四海狠狠瞪了这几个家伙一眼,然后掏出五块钱直接塞到孩子手里。孩子趴在地上要磕头,老四海一把将他拉起来,凶狠地说:“别磕头,对谁也别磕头,得有志气。”

  孩子不明白他的意思,傻傻地望着他,而老四海已经趾高气扬地走了。

  刚走出两步,老四海就听见身后有人道:“这小子好像就是老四海。”老四海出于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天哪!老景和另一男子正好站在几个北京爷们儿身后呢,那说话的就是老景身边的男子。

  老四海就觉得一股凉气顺着后脑勺就冲下去了,顿时连脚后跟都冻僵了。这一刻,花儿的名言响雷般在耳边回响着: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老景向老四海这边使劲看了看,然后摇头道:“不是,他不是老四海。”

  “跟照片上差不多。”男子有点儿含糊。

  老景若无其事地说:“我们是一个村的,我还能不认识他?估计这小子已经不在北京了。”

  听到这儿,老四海的脚终于离开地面,他一步三摇地往桥下走,随时提防着脖领子被人家抓住。他想好了,一旦被抓住就举手投降,好汉不吃眼前亏。

  下桥后,老四海偷偷向桥上看了一眼。看样子,老景把那个男子说服了,二人从天桥的另一侧下去了。

  当天晚上,老四海心惊胆战地坐上了南下的火车。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当时老景为什么不把自己抓起来呢?

  老景在北京找了半个月,不见老四海的下落。后来县里领导不耐烦了,便派了个侦察员来帮忙。侦察员没几天就绝望了,二人只得商量如何向上头交差。再之后便发生了天桥巧遇的一幕,老景错过了逮捕老四海的机会,人间便从此多了一个祸害。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6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五章:一路射雕


     
 
  老四海的三弟已经考上了空气动力学的博士研究生,如今出没在北京西郊,据说有七、八个北京姑娘憋着做驴人乡的媳妇呢。但他三弟一心想当火箭学家,没那个心思,急得北京姑娘们眼看就要集体跳楼了。

  十几年过去了,老四海已经成了驴人乡的传奇。隐隐约约的,他几乎快与老祖宗嫪毐平起平坐了。

  老四海的三弟已经考上了空气动力学的博士研究生,如今出没在北京西郊,据说有七、八个北京姑娘憋着做驴人乡的媳妇呢。但他三弟一心想当火箭学家,没那个心思,急得北京姑娘们眼看就要集体跳楼了。

  四弟学了个农机维修,混得也算不错。

  他五弟也考上了县高中,作文曾在全省获过大奖。人们都说:老五和四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对了,老四海已经当上大爷了,二弟一连生了三个孩子。由于担心超生罚款,第三个孩子是跑到山洞里生出来的,由于条件艰苦,孩子生下来时长了身黑毛,三四岁后才逐渐褪去。

  侄子们从小就听奶奶、老爹和叔叔们唠叨四海大爷的陈年旧事,他们知道家中一切来源都是大爷的恩赐,但谁都没见过大爷的音容笑貌。孩子们一直认为,大爷就是相册里那个中学生,看起来还不如五叔气派呢。孩子们一直弄不明白,大爷既然比五叔还要年轻,为什么他是大爷呢?他大爷的真是怪了!

  是啊,老四海就如神龙一样,见钱不见人。

  每隔几个月,他就会寄回一笔钱来。不仅能满足弟弟们上学的费用,老妈还省吃俭用地盖起了五间大北房,电视、冰箱、洗衣机,全齐了。去年老二开上了摩托车,特别惹火。有时他骑着摩托车去南款赶集,身后便挂满了眼睛,进了家门都甩不掉。

  乡亲们都说:老四海保证是拣了台印钱的机器,插上电源就能印出票子来,别提多省心了。

  大家认为老四海就是半个财神爷。没有人记得老四海当年贩卖人口的事,没人知道老四海如今在做什么,没人清楚如今老四海在何方流窜,很多人连老四海的岁数都记不出来了。更有甚者,不少亲戚认为老四海没准已经死了,汇钱的事不过是老妈编织的神话,寡妇总会萌生些怪异想法。

  想什么的都有,说什么的都有,如果几个月中没有老四海汇款的消息,人们就会得出老四海钱尽人亡的结论。可消息一旦传播开来,老四海就像知晓大家的心思似的,钱又汇过来了。旧的谣言平息了,新一轮谣言又出现了,于是印钞机变成了点金棒。

  有一首歌,写出了很多漂泊者的心声,其中也包括老四海。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看夕阳,落下去又回来,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一路走,一路唱,一路弯弓射鸟,一路走在旷野上,无数鸟儿鸟儿在飞翔……”

  这后两句是老四海编的,走四方干什么,射鸟呗。

  这些年他的确是走了不少地方,也射过不少只鸟。老四海认为,自己射下来的全是雕,大多是黑雕。

  这次他是从海南回来的,是逃回来的。老四海差一点儿把小命丢在那个热带海岛上,差一点成了猎物的猎物。

  十来年了,老四海一直盘算着自己的岁数,一直计划着自己的死期,但岁数一天天延伸,死期却迢迢万里,总是看不到。既然还看不见死期,那就得干下去。所以这些年中老四海干成了很多事,成就了不少传奇。他的事虽然不能算做惊天动地,但也绝对是技惊四座的。

  在广州,他曾经以中国科学院最年轻的院士身份出现在各种高级场所中,没几天便有位大老板希望与他交个朋友。

  老四海告诉人家,自己正在研制一种全新的全球定位系统,估计这项技术是其他国家一千年内都无法超越的。美国人的全球定位系统,也就是GPS,他们的玩意儿与咱们开发的技术比起来,是既复杂又落伍,成本还高,简直就是小儿科的东西。大老板一听这话就急眼了,问他申请过专利没有。老四海说:“这是国家项目,当然了。”于是他拿出份专利申请号证书,大老板当下立刻拍出十万块钱,希望预定这项新技术。老四海真不含糊,半个月后,他亲自给大老板寄去了一支做工精细的指南针。

  老四海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在广州混下去了,于是便跑到昆明。

  按说老四海这些年也的确挣过不少钱,但他是个过路财神,大部分钱都贡献给国家建设了。老四海相信,资金就是水,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发挥它的最大效用。他的作为就是促进资金更好地流动,别人的钱都流向自己,自己的钱再流出去。老四海资金的流向大致是三个,其中一部分钱寄回家里,另一部分则消耗在路上了,飞机、火车、轮船,出租车等等……当然了,最大的开销还是他自己。

  老四海的日常开销大得惊人。有时他要扮演全国知名的大策划家,有时他的身份是寻找投资机会的海外商人,有时老四海还要客串一把在国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华语作家。还有一次他竟然冒充某大寺院的住持,四处蒙骗香火钱。可笑的是,他在行骗过程中碰上了一个化缘的真和尚,真和尚识破了,诅咒他是借佛祖行骗,早晚要遭了天谴。老四海说:“佛爷不会和我一般见识的,你就更管不着了。”真和尚说:“你厚颜无耻。”老四海歪着眼说:“你呢?那你干什么来了?”和尚说:“我是化缘的,我是真的。”老四海道:“你给谁化缘?”和尚竟答不上来了。老四海笑道:“佛祖他老人家是不缺钱的,人家也不用花钱。可你们得花钱,我也得花钱。为什么你是化缘的,我就是骗子呢?”真和尚听得是口吐白沫,四肢瘫软,显然是犯了心脏病。老四海临走时良心发现,往他嘴里扔了几片速效救心丸。

  扮演什么角色都是需要花钱的,仅仅是行头一项就是个不小的开销。所以老四海虽然屡屡得手,手里却没剩下多少真家伙。好在老四海也不是特在乎,自己已经三十二岁了,离老爹四十五岁的大限是越来越近了,不就是十来年的事吗?一晃就过去了。

  去昆明的路上,老四海一直在心里盘算,在昆明能干点什么呢?要不就把滇池修成迪尼斯乐园?

  老四海乘坐的波音747,是大型宽体客机,由于飞机大,乘客少,很多座位还空着呢。他本能地希望占据两个座位,睡觉舒服。可他刚刚动了这个念头,便有个老外从过道里走了过来,风度翩翩地向他笑了笑,老四海只好把搭在旁边座位的腿拿下来了。老外安顿好行李,坐到老四海身旁,又礼貌地向他笑了笑。这是个白头发白胡子的白种老外,脸上都是红点,像一群麻子。但从脸上的纹路可以看出来,这家伙的岁数不是特别大,最多五十几岁,估计那满头白发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老四海认为不应该把学校里学的东西全忘记了,于是决定锻炼锻炼口语,他也笑着说:“Where are you from?”

  白毛老外微笑着望着他道:“我会汉语,咱们还是用汉语交流吧。我是英国人,爱丁堡人!”

  老四海扬了扬眉毛:“苏格兰人?”

  老外没想到一个中国年轻人能把英国人分出派别,马上面露喜色:“对,我就是苏格兰人,我叫理查!爱德华?理查。”

  老四海读过英国通史,他知道爱丁堡是苏格兰的首府,位于不列颠岛的东北方向,在北海沿岸。老四海点着头说:“爱丁堡大学非常有名啊,大学里建筑也特别漂亮。”

  这回老外更加高兴了,他一把拉住老四海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我毕业于爱丁堡大学,难道你去过苏格兰吗?爱丁堡保留了中世纪的所有哥特式建筑,我们的城市就像童话中的城市啊。”

  “没去过,我是从书上看来的。”老四海摇着头说,“我是北京大学的。”

  理查挑起大拇指:“钦佩,北京大学是中国最好的大学,曾经出现过很多伟大的学者。”

  由于他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二人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旅途中便海阔天空地攀谈起来。

  理查说:“我们苏格兰人比英格兰人文明多了,英格兰人粗俗无礼,全是足球流氓。”

  老四海自豪地说:“我们中国北方人比南方人健壮,中国的战争都是北方统一南方的战争。”理查又问他是做什么的,老四海说:“我是自由职业者,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理查再一次挑起大指说:“自由职业在你们国家刚刚兴起,看来你是个文化素养很高的人啊。唉!等我退了休我也做自由职业者。”老四海问他的职业是什么,理查轻描淡写地说:“我来中国已经快六年了,我是环境计划署驻北京的干事。这次在广州出差,有急事要去昆明。”

  老四海吃惊地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

  理查点着头说:“是啊,我是个联合国的雇员,代表联合国监测中国环境变化,考察和记录重大的环境事件。还负责与你们国家的环保当局进行交涉。”老四海对这个职业有点陌生,便追问他去昆明有什么急事。理查不如一般英国人那样狡诈,是个快人快语的家伙。他说:“我接到了当地朋友报告,他们说滇池里到处都是水葫芦,我要去看一看究竟。如果有继续恶化的迹象,就要马上通报你们的环保当局了。”

  老四海知道,水葫芦过度繁殖是水体富氧化的标志。他笑着问:“当地人难道看不见水葫芦吗?”

  理查做了个捂住双眼的标志:“在某些利益面前,人是很容易失明的。”

  老四海咽了几口唾沫,他觉得这个英国人有点危言耸听。后来老四海认真地问:“你觉得中国的环境问题严重吗?”

  理查叹着气说:“在环境问题上很多国家都走过弯路,我们也走过。可我们走弯路顶多影响英伦三岛和西欧的一个角落,你们要是走弯路的话,其影响范围将是一片广阔的大陆。现在的问题是,你们的中央政府清楚这一点,可地方政府出于自己的利益考虑往往喜欢装糊涂。我估计照这样下去,未来的20年里中国将面临一次没有前例的环境灾难,全世界都将为此付出代价。”老四海追问有没有缓解的可能,理查表情严峻地说:“完善监控机制,减少人为因素。”

  后来他们又聊了些山川风物,老四海见识广博,理查夸奖他是个旅行家,而老四海对这个苏格兰人的印象也不错。后来他指着自己的座位笑道:“你是联合国的官员,出门也坐经济舱?”理查苦笑着说:“经费紧张!省出几张票钱来,就能种一棵树了。”老四海好久没有说话,这家伙是不是太过迂腐了?

  飞机快降落了,理查给了他一张名片,叮嘱他一旦碰上了环境问题,就马上通知他。老四海含糊着答应了,可心里却想:环境问题与我能有什么关系?我又不靠环境吃饭。

  二人在机场分了手。

  老四海独自站在机场大门外,一时也想不起自己该干点什么。实际上他去昆明的确是茫无目的。但抵达昆明的当天,老四海就碰上了一个崇拜者,是个安徽姑娘,名叫贤淑。

  那天老四海进了昆明市,找了家四星级宾馆,他一时心血来潮,在总台登记时用了真名字。平时老四海一般是不用真名字的,因为他手里有十二个身份证,随便拿出一张就行了。而宾馆服务员可能是从来没见过姓老的,竟拿着身份证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老——老四海?”

  老四海使劲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对,是姓老,我们家在驴人乡,我们家是秦朝人嫪毐的后裔,所以姓老。”

  服务员听得云山雾罩,人都快飘起来了。老四海身边却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老四海?你真是老四海吗?”

  老四海扭脸一看,自己旁边站着个小巧玲珑的姑娘,手里也拿着张身份证,看样子也是要登记住宿的。老四海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认识我吗?”

  姑娘在他手背上瞟了几眼,葫芦胎记于灵动的目光中闪烁了一下。“我师父认识你,他是你师兄。”

  老四海先是一愣,其后脑子里立刻闪现出那个瘦子的模样。虽然那事过去十来年了,但瘦子对老四海的影响至今犹在。他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眼珠子却几乎要转到后脑勺上去了。老四海真是担心,师兄会从后面突然冲上来,一剪子把自己的手指头剪掉。

  姑娘笑着说:“放心吧,我师父不在昆明,他也不知道我在昆明。”

  老四海嘴里应承着,眼睛却一直没闲着,过了好久他才最终确信,师兄的确不在附近。这时服务员已经登记完毕了,两个房间是挨着的。此时姑娘提议到宾馆的大堂里谈一谈,老四海本来不想去,但这姑娘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着实令人心软。他琢磨了一会儿,便答应了。

  老四海向侍者要了一杯卡布奇诺,姑娘调皮地说:跟他一样。侍者微笑着走了,老四海又向周边看了几眼,对面的姑娘竟呵呵地笑出了声。

  咖啡还没有端上来,老四海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当然了,主要原因是人家主动。这姑娘叫贤淑,是安徽人,号称三年前拜在师兄门下,一心想当个出色的骗子。老四海听到这儿,不禁大是奇怪起来,自己做骗子不过是误入歧途,难道他人会把当骗子作为人生理想吗?贤淑看出了老四海的心思,无可无不可地说:“我父亲得了癌症,我妈妈半身不遂,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可我们家是一点儿门路都没有,你让我怎么办?”

  老四海叹息了一声,我本佳人,无奈为娼啊!

  后来老四海向她打听瘦子的情况,贤淑说自己在半年前就与师父分手了,因为师父行骗的成功率不足30%,营业额也比较可怜。她认为师父已经失去了指点自己的资格,希望在社会大学中学到些真本事。最后贤淑充满敬意地说:“我师父曾经说过,全中国的骗子里只有你老四海是天纵奇才,是得了祖师爷真传的,一出手就夹掉了师兄的手指头,真了不起!”

  老四海大张着嘴,傻了。

  师兄与老四海的共事次数只有一次,他居然就给了自己这么高的评价!真是受宠若惊啊。几秒种后,老四海就坦然了,他一直瞧不起那个家伙,被瞧不起的人相中是耻辱的。

  贤淑盯着老四海道:“你上个月是不是在广州啊?”

  老四海冷笑着摇头。

  贤淑自言自语地说:“江湖上把那件事传得很神。我本来不知道那个用指南针骗大老板的家伙是你,今天看见你的样子,应该和传说中的人差不多。”

  “外面怎么说的?”老四海实际上是默认了。

  “江湖上说:有一个北方同道,身高,相貌都和你差不多。他用指南针骗走了大老板一百万。”贤淑道。

  “还一千万呢?纯粹是胡说八道,总共才十万!”老四海气得直哼哼,大老板再傻也不至于出手就一百万吧。“那个大老板后来怎么样了?”

  “没错,就是你了。”贤淑脸上充满胜利的笑容,接着道,“大老板是靠走私汽车发家的,他能饶了你吗?现在人家正在广州撒网呢。”

  “他以为我没长腿吗?这只大笨鸟!”老四海哈哈大笑。他真是欣慰透了,这些年来值得欣慰的事太多了,最欣慰的是自己生在中国,生在这片浩瀚而人烟稠密的土地上。这个伟大的国家有将近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地盘,坐上飞机随便转一圈,就不可能有人知道你的方位了。这个伟大的国家还有十几亿的芸芸众生,洗把脸往人群里一钻,你就成为沧海一粟了。这浩瀚的土地和广阔的人群就是资源,人多傻子就多,骗子的潜在市场无穷无尽,甚至是无限大的。每念到此老四海都会庆幸得浑身颤悠,如果自己生在安道尔、锡金、摩纳哥、摩尔多瓦或者某个太平洋小岛国的话,那只有出国谋生了。在本土是根本施展不开的,可一旦出国便丧失了很多人文优势,比如文化传承、宗教传统等等。太幸运了!

  贤淑喝了口咖啡,上唇沾了些白色泡沫,她小心地用纸巾飞快地点击几下,姿势颇为优雅。老四海全当没看见,这样的女人倒并不值钱。贤淑眯着眼睛说:“果然是名不虚传,水变油的事是不是也是你干的?”

  老四海摇头道:“不是,那家伙的局设得太大了。一听说这件事,我就知道早晚得失控,果然完了吧?”

  贤淑摸着脸蛋,完全是一副思考者的样子。“可相信那事的人很多啊,听说他当众表演过,果然把水变汽油了。”

  “那是魔术,哼!干咱们这行的,骗些钱就可以收场了。可那小子居然向政府开价,想当国务委员,那不是找死吗?”老四海痛惜地摇了摇头,“自我膨胀,这就是膨胀了,取得一点儿成绩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我告诉你呀,要做事就做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即使需要发挥空间,最多不能超过能力的10%,否则必然要完蛋,自己掀起的风浪往往会把自己也淹死。”

  贤淑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个小本本,认真地记录起来。“那你是怎么会想起来用指南针骗人的呢?”

  “你不会是想编个老四海语录吧?”老四海惊讶莫名。

  “我在学习呀,你是我师叔啊。”贤淑连头都没抬,笔尖在纸上飞快地舞蹈着。“说呀,指南针的事是怎么策划的?”

  老四海郑重地说:“我是以中国科学院最年轻的院士身份出现的,本来并没有想骗他,可这小子一个劲地向我打听高科技的事,顺口就设了个局。”

  “真的?”贤淑有点不信。

  “真的。”老四海认真地点头。“我干活之前从来都没有计划,往往是因地制宜,顺其自然。一旦事先计划了,人为的痕迹就很难避免了,更容易被别人发现。所以计划越周密,被人发觉的可能性越大。”

  “我师傅认为,事先计划是行动能否成功的关键。”

  “所以你师傅——比较差劲。”老四海本想说,所以你师傅是笨蛋,但想来他终归是贤淑的师傅,如此一说,就连贤淑也算进去了。

  贤淑若有所思地歪着脑袋:“你的意思是无招胜有招,无形胜有形,对吗?”

  “差不多吧。”其实老四海真是这么想的,自从树洞奇遇,铅笔刀事件和卖人勾当之后,他一直是这么干的。

  贤淑皱着眉道:“那你的想法是哪儿来的呢?”

  老四海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道:这丫头真要偷艺啊,不能把底细全部告诉她。其实老四海的办法是非常简单的,每年花半年的时间泡在图书馆里,充实自己,武装头脑。现在有了网络,老四海便早早就置备了笔记本电脑,去图书馆不方便就直接在网上查,什么资料都是齐全的。知识就在于日积月累,积累到一定程度,什么主意都出来了。但老四海不想把这个秘诀告诉她,只得微笑着说:“师叔我混口饭吃不容易,教会了你,我怎么办呢?”

  贤淑笑着道:“师叔不教我本事,能不能让我跟你一段时间?咱们做一对临时搭档。”她见老四海又在拼命转动眼珠,贤淑马上补充道,“一个人跑单帮太无聊了,我能给你解闷。”

  老四海心里一动,带着这丫头安全吗?弄不好还是个累赘。他不动声色地说:“你拿什么给我解闷,我是处男,不想毁在你手里。”老四海是想用恶毒的语言把这丫头气走,一了百了。

  “处男就是被无数女人处理过的男人,是吗?”贤淑笑得非常开心,“你真是处男就好了,我是黄花闺女,咱们俩真是一对儿。”

  老四海差点从椅子上出溜下去,这丫头已经二十五六岁了,怎么可能是黄花闺女呢?有一次他闲极无聊便到歌厅找个了小姐,劈头就问:“你是不是处女?”小姐说:“我是城里人,处女都在农村呢。”老四海怒道:“你胡说,农村只有畜生,没有处女。”当时那小姐乐得满地打滚,后来便一心想跟着他闯荡天下,老四海好不容易才把她甩掉。

  贤淑幽怨地看着外面,轻声说:“真的,我师傅一直想占我的便宜,可我嫌他太老了。还是师叔好,青年才俊全让你占了,名望也远在师父之上。”

  老四海咬着嘴唇不说话,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当天晚上,贤淑穿着睡衣冲进老四海的房间,一把将师叔的脑袋按到自己肚皮上,闷得老四海直想打喷嚏。老四海发现她虽然技巧娴熟,但依然是个处女。贤淑挺狠的,血流了不少,脸上却一直是坚强的笑容,估计那热情是为迎合师叔而装出来的。如此一来老四海真是动了恻隐之心,便答应带她做成几件事。

  几天后,老四海在酒吧中结识了一个东北大佬。大佬两只手上戴着八个戒指,还外加一个扳指。这小子一个人竟叫来三个小姐陪着,真是精力过人。老四海为大佬桌上点了瓶红酒,号称是他觉得大佬很像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如此一来二人便认识了。

  大佬号称到云南来是为了收翡翠的,老四海和他聊了十分钟,便断定这家伙是个十足的棒槌,根本不知道云南的天到底有几丈高。又谈了一会儿,老四海终于摸清楚了,大佬是靠开饭馆发家的,现在他觉得开饭馆档次太低了,便决定从事珠宝买卖,因为如此一来便能混入上流社会了。这家伙是上个月才入的行,据说在东北家乡的珠宝门面还没开张呢。

  这几天老四海已经把昆明周边彻底地视察过了,在滇池边他看到了满湖的水葫芦。他当时特地在湖边站了一会儿,老四海心想:没准理查正在附近视察呢。还让这个老外说中了,满池的水葫芦,而当地人却熟视无睹。

  后来他转到滇池的东北角,发现那里有个专卖假翡翠的市场,老四海当时就留心观察了几个小时。想到这儿,老四海有主意了。他蒙骗东北大佬说:自己手里有一批上等缅甸翡翠,看在同乡(老四海家所在的省份和东北交界)的份上,给你吧。大佬正发愁没有进货的门路呢,当下就千恩万谢,全然没想到对面这家伙是个骗子。

  第二天中午,老四海携贤淑在一家四星级大饭店中,请大佬吃了顿大餐,二人在饭桌上称兄道弟,老四海却绝口不提翡翠的事。饭后大佬询问翡翠在何地。老四海却说:“哎呀,昨天是喝多了酒,满嘴胡说呢,今天请客就是为了赔罪,希望兄弟能谅解。”大佬本来是想了一晚上的对策,就怕上当,可怎么也没想到老四海变卦了。他以为老四海是舍不得出手,便说了一大筐拜年的话。老四海这才勉强地说:“明天吧,明天。”

  离开大佬时,贤淑的小脸都气紫了。她担心这样拖下去,大老迟早会失去耐心。老四海却说:“我越是不卖,他越是想买。”贤淑将信将疑。

  过了整整二十四小时,老四海就是不给大佬打电话,大佬来电话了,他也不接。第二天下午大佬终于自己跑过来了,半是问罪半是哀恳。

  老四海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见面就说:“我已经向你赔过不是了,饭都吃了,你怎么还要啊?”

  大佬忽闪着眼睛,琢磨了一会儿,最后突然单腿点地,双手抱在胸前:“大哥,你是我亲哥哥,我在老家租的门面房已经装修好了,好几百平米的场面,我们家就指望这批翡翠啦。这些日子我看了好几家的货,都他妈是假的。你是我亲哥哥,你不能看着小弟没米下锅吧。”

  老四海连叹了几口气,无奈地说:“别的不冲,我就冲你这实在劲啊,我是真不好意思了。行啦,晚上八点来看货吧。”

  大老高高兴兴地走了。

  老四海带着贤淑跑到滇池附近的那家珠宝批发市场,拣成色不错的假翡翠买了一批。老四海和老板的讨价还价前后持续了十分钟,价钱刚刚谈好,贤淑突然眯着眼睛道:“你有鉴定证书吗?”

  老板眨巴眨巴眼睛道:“有,一块钱一张。”

  贤淑接着说:“是地质学会的,还是珠宝协会的?”

  老板道:“都有。”

  贤淑道:“我要地质学会的。”

  老四海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没说话。

  从批发市场出来,老四海拉着贤淑道:“为什么一定要地质学会的?”

  “权威。”贤淑道。

  “跟你师父没少学呀!”老四海觉得这丫头的确是块好材料,居然能给自己补上台,也算是难得啦。

  “这不是我师父教的,女人天生对珠宝这东西特敏感。”贤淑给了他一个媚眼。

  老四海咬着后槽牙道:“你还有什么建议?”

  贤淑指着一家大商场道:“应该再买几块真的。”

  老四海点了点头。

  晚上八点,大佬果然又来了。老四海将假翡翠摊在宾馆的床上,大大咧咧地说:“行啦,兄弟,拿走吧。”

  大佬眨巴着眼睛道:“大哥,多少钱啊?”

  老四海扬着眉毛道:“咱哥俩还能说钱?咱们说了钱那不就见外了吗?全拿走吧,大哥我不缺这几个钱,我就想交你这个朋友。”说着他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块真翡翠举到大佬面前:“兄弟你看,看见没有?”大佬摇了摇头。老四海叹息着说:“兄弟,你也就是碰上哥哥我啦,换了人早把你骗了。我告诉你,看见这纹路没有,这不是杂质,天然宝石才有纹路呢。晶晶亮的全是玻璃的。”

  大佬一个劲点头。

  老四海又顺手抄起另一块真翡翠,认真地说:“你看这水头怎么样?”

  “水头?”大老仰面想了想,大叫道,“对,水头不错。”

  老四海道:“水头好的叫成色润,看,多润啊,摸起来是暖的。另外呀。”说着他拿出那批鉴定证书,给大佬指点着,“看见没有,这是地质局颁发的宝石鉴定证书,真货才有呢,假货没有。”

  大佬点头如鸡啄碎米:“大哥,我能不信你吗?我不信你,我这几天干什么呢?”

  老四海拍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说:“所以呀,我就交你这个朋友了,翡翠拿走,朋友咱们是做定了。”

  大佬一愣,贤淑紧张地说:“老总,真的?”

  老四海一翻眼睛:“跟我兄弟,我还能玩儿假的吗?”

  贤淑为难地说:“为了这批货,咱们还去了趟缅甸呢。”

  老四海摇着头道:“少进两回赌场,什么都出来了。我跟你说,这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朋友是真的。等以后我到了东北,我兄弟不得照顾我吗?”

  大佬的眼泪围着眼圈转三十多圈儿,最终还是掉下来了。他拉着老四海的手,抽抽搭搭地说:“哥,没的说啦,等你到了东北,毒龙冰火随你挑!今儿我能不给你钱吗?我不给你钱,我就不是人啦。”

  老四海抬手就给了他一拳,怒道:“说什么呢?说什么呢你?你不是人?你不是人,那不是把咱妈也给骂了吗?行啦,兄弟你挣几个钱也不容易,哥哥我不是比你早混了几年吗?哥哥还有呢。”

  大佬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几大捆人民币来,狠狠地甩在床上:“哥,我知道你不缺钱,可你要是不拿着,就是骂小弟的祖宗啦。回头你到东北那疙瘩找小弟,提小弟的名字,好使。”

  老四海又推脱了半天,最后骂骂咧咧地把钱收下了。

  大佬卷起翡翠刚出门,老四海拉着贤淑就从后门跑了。原来老四海早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去海口的机票就揣在他口袋里呢。

  上了飞机,贤淑惊魂未定。她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满脸纯真地说:“你可真沉得住气呀,我刚才都快急死了。万一他真不给钱了怎么办?那点假翡翠咱们还花了好几千块呢。”

  老四海冷笑道:“干咱们这行的,关键是琢磨他们的心思。嘿嘿,我们北京有句俗话,叫流氓假仗义。这种人是黑道出身的,满脑子哥们义气,对付他们就得用这个路子。这些人是栽跟头可以,栽了面子绝对不可以。”

  贤淑低垂着眼皮,动人地说:“别再和这种危险人物打交道了,万一让他们做了怎么办?”

  老四海翘了鼻子:“嘿嘿,我才不稀罕骗老实人呢?要坑就坑比我有钱的,坑比我牛逼的。坑了他们,我心里踏实。嘿嘿,等咱们到了海南,我再骗个黑社会让你看看。他妈的,这个时代里没有雕,全是呆呆傻傻的肉鸡。”

  贤淑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转了转眼珠,然后趴在老四海怀里,如只温顺的猫。老四海抚摩着贤淑的头发,他隐约觉得自己对这个女人有点责任了。

  两个小时的旅途就这样过去了,他们相互偎依着,像一对儿恋人。由此老四海想起了草儿,也想起了花儿,也许她们现在也趴在某个男人怀里呢,或者在农村的土炕,或者在煤黑子的窑洞,或者在写字楼里与老板进行嘴上运动呢。老四海自然清楚,花儿应该早就跑出来了,也知道老家正在通缉自己。但他认为花儿生来就应该嫁给煤黑子,这是她的命。这样的人即使回了城,也是个祸害!而草儿的老公,保证是一只生殖能力超强的公猪,弄不好草儿已经为他生了好几个小猪崽子了。

  在海口一下飞机,映入眼帘的全是椰子树。在老四海眼里,挂在树杈间的椰子和人的卵子差不多,那肮脏的枝叶简直就是遮羞毛。

  海南是当时中国最热闹的地方,能听到各地口音,能看到各路美女。几年前老四海到海南来过一次,但那次是空花了些路费,一无所获。但老四海始终相信,这个地方能长出金子来。

  老四海例行公事般地在海口及其周边地区转了一圈,出乎他意料的是海南岛上全是烂尾楼,烂尾楼的数量居然比竣工的楼还多呢。他的心一直瑟瑟抖着,这情景让他想起了十年前的省城。一座烂尾楼就成全了一个骗子,这么多烂尾楼,得出多少个骗子呀?

  贤淑询问他是否有了具体想法,老四海拍打着胸脯道:“看样子咱们只好卖楼了。”贤淑揪着他问:“卖什么楼?”老四海单手一挥,气魄宏伟地说:“这些烂尾楼,我全给丫卖喽。”贤淑哼哼了几声,她认为老四海是说着玩儿呢。

  贤淑不知道,老四海自从当上了骗子以后,是很少开玩笑的。

  老四海先是带着贤淑住进高级宾馆,然后便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老四海找了几座市中心的烂尾楼,勘测了它们的具体位置,测定了经纬线,画出坐标。然后他跑进一家小复印社,以每个证件五十块钱的代价制造了假土地证、开发证、施工许可证和产权销售证等十几个证件,最后又伪造了国家建设部的批文,建委的红头文件。回到宾馆后,他把自己画好的图纸附在文件后面,假文件已经很成规模了。

  贤淑看着他忙活,颇有点怨气,哼哼着说:“文件倒是挺像真的,可你没公章啊!”老四海不搭理她,继续手中的工作。

  对了,还得说一句,老四海随身带着个百宝箱,这也是他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总结,是不传之秘。百宝箱中有十来个不同型号的印章,印章的字迹部分是空的。箱中另有几个格子,格子里全是常用汉字的铅制字码,都是仿宋体的,大约有几百个字码,基本能凑齐各种国家机关的名目。使用的时候,老四海将字码组合成不同单位的名字,往印章中一粘,一个像模像样的公章就算做成了。这东西是老四海在郑州定做的,花了两千多块钱。实际上百宝箱利用的就是活字印刷的原理,老四海估计着毕升当年保证被自己这样的骗子坑过,于是他剽窃了骗子的创意,活字印刷便出现了。

  老四海伪造了证件,然后躲进宾馆卫生间,拿出百宝箱。一个小时以后,所有空白证件都扣上公章了。等他从卫生间出来时,贤淑面对着盖上了公章的文件,惊得舌头尖都能舔到睫毛了。

  晚上,老四海带着贤淑去了当地最豪华的夜总会,一上来就要了瓶人头马,然后就拉着贤淑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贤淑有点儿舍不得,小声劝:“师叔,咱们在昆明是挣了几万块钱,可要照您这么花下去,支持不了多久啊。”

  老四海眯着眼睛说:“咱们在昆明一共挣了五万块,刨除开销去还剩四万,给了你一万,对吧。”贤淑认真地点头。老四海微笑道:“我还给家里寄了一万,咱们手里只有两万块了。”贤淑像吃了辣椒一样,咧着嘴说不出话来。老四海信心十足地说:“你放心吧,跟着我,错不了。”

  其实老四海不是个没见过女人的人,在九十年代的中国大地上,随便找个女人比拣钱包容易多了,程序比泰国都简单。但老四海对贤淑的确是动了点感情,一来贤淑崇拜自己,在她面前,老四海觉得自己真有点儿像个射雕英雄了。二来,这贤淑是个处女,处女在男人心目中往往有着另一层含义。老四海甚至琢磨过,实在不成就把她带在身边,等自己的钱攒够了,就跑到越南去。然后在越南花钱弄个护照,再去香港,最后改头换面,回了国就成爱国华人了。那样的话,贤淑好歹也算是有个归宿,她要是运气好呢,可能会混成老夫人。

  此时花枝招展的女歌手为每一桌的客人献歌,老四海出手就是小费一千块。歌手一高兴,一连为老四海唱了三首情歌,《月亮代表我的心》、《明明白白我的心》、《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最后贤淑几乎要拿酒杯砸她了,歌手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人头马刚喝了半瓶,有个马崽模样的家伙凑了过来。他坐在老四海身边,指着人头马道:“老总,赏我一杯吧。”

  老四海瞥了他一眼,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滚你妈的蛋,你要是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叫人把你的腿插到你屁眼里去。”

  马崽脸上的肉颤抖了几下,一缩脖就跑了。

  那天晚上,老四海消费了三千多。

  第二天,他带着贤淑逛了逛海口的滨海公园,然后又到省政府门口溜达了一圈儿,最后钻进省政府门口的传达室,向登记处询问机场该怎么走。贤淑大是奇怪,问他是不是想现在就离开海口。

  老四海说:“咱们刚来为什么要走呢?”

  贤淑说:“那你问机场干什么?”

  老四海狞笑着说:“从容一点儿,有人盯着咱们呢。”贤淑不信他的鬼话,又问起马崽的事。老四海道:“这种事叫卡油,碰上怕事的,没底气的,多半会被人家欺负。”

  贤淑说:“从没见你这么厉害过。”

  老四海笑道:“我越厉害,他们越敬重我。”

  天一擦黑,老四海又要去夜总会。贤淑则一个劲提醒他:“咱们的流动资金只有两万块。”老四海全然不当回事,当下又要了一瓶人头马。这回侍者已经认识他了,拼命地点头哈腰。

  酒一上来,贤淑真忍不住了,一连喝了三杯,然后红着眼睛问老四海:“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老四海眼光向周围一扫,赶紧道:“别坏了我的事。”

  此时昨天晚上那个马崽又转过来了,这回他是直挺挺地站在老四海面前,规规矩矩的像个傻子。老四海斜着眼睛问:“你是哪条儿腿痒痒啊?”

  马崽陪着笑脸道:“老总,你别生气啊。昨天我是有眼不识泰山,今天我们老总想和您认识认识,我是来传话的。”

  老四海不耐烦地说:“告诉你们老总,我不认识他。”

  马崽的笑容更灿烂了,半弓着身子说:“我们老总特敬重您,他说:山不转水转,大家都是一个层次的朋友,圈子不大,早晚会碰上。与其在外面碰上,不如在自己家里。”

  老四海大点其头,鼻子里发出讴讴的长音:“是这么回事,还真是这么回事。看来你们的老总也不是凡人。要不,咱们就见见?”老四海的最后一句话是对贤淑说的,贤淑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

  马崽立刻将人头马拎起来,指着另一个方向道:“我们老板在那边等您。”说着,他就要走。

  老四海狠狠瞪了他一眼:“把那瓶酒给我扔了,丢人!”

  老四海在一个封闭的雅间里见到了一个体壮如牛的家伙。他老远就走上来,拉着老四海的手,不亲装亲地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应该是北京来的。”

  老四海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几下,微笑着说:“好眼力!”

  老板哈哈大笑:“气魄,气魄,只有北京的同志才有这等气魄啊。呵呵。”

  此后老四海的身份便成了北京某大银行总部的特派代表,而且是某著名部长的女婿。说到女婿的环节,老四海偷偷看了贤淑一眼,然后又冲老板眨了眨眼睛。老板会心地笑了。

  朋友就是这样,很多人相识了十年也不见得能说句心里话,但有些人刚刚认识就无话不谈了。老四海就有这个本事,仅仅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就让老板对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了。同时他也把老板的底细摸清楚了,这老板是个湖南人,不仅是这家夜总会的主人,而且在三亚、湛江都有类似的产业。在中国开夜总会,基本上都是带有黑社会性质的。老板对这一点毫不隐讳,他曾经拍着老四海的肩膀道:“兄弟我是湘西的,我们湘西那地方不出别的,就出土匪。你知道吗?国民党册封的最后一个土匪头,是1965年才被他们打死的,我们湖南人多顽强啊!”

  当天二人喝了个尽兴,老四海几乎是被马崽背回宾馆的。

  之后的几天,老四海和老板之间是你来我往,以老四海请客多些。当然,偶尔老四海会突然离去,然后再打来个电话说:“没办法,领导要见我。”如此一来,老板对他更是器重了。

  酒喝到一定程度,二人也能谈谈人生,谈谈理想。老四海往往点着老板的鼻子道:“虽然人分黑白两道,可这黑道无论如何也是不能上路的,上不了台面呀。”

  老板说:“我和白道的朋友走得不错。”

  老四海痛心疾首地说:“潘四儿比你怎么样?”

  老板思索着道:“那个哈尔滨的老大吗?靠拆迁起家的潘四儿?”老四海微微点头,老板泄气地说:“人家呼风唤雨了。我——我不如他。”

  “呼风唤雨有什么用?他就是斗争的牺牲品,其实认识几个当官的也不管什么用,当不了靠山。一旦有风吹草动,人家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老四海嘿嘿笑着,口气却多了一丝威胁的味道。

  老板拍着脑袋说:“这个话,朋友们早就跟我说过,可怎么办呢?”

  老四海也叹息着说:“是啊,我是真盼着你们都能混到正道上来,我替你们着急呀。唉!”

  老板感激地拉着老四海的手,那天二人又喝多了。

  四、五天后,老板实在忍不住了。一瓶人头马下肚,他揪着老四海问:“兄弟,你来海南到底有什么公干啊?”

  老四海瞥着贤淑一眼,然后慢悠悠地说:“小事,小事一桩。”

  老板张扬着笑脸道:“你老弟还能干小事?”

  老四海郑重地说:“真的,真是小事。我奉命来清理海南的烂尾楼啊,主要是调查情况,然后就成立工作组,该怎么干怎么干。”

  老板一把抓住他:“什么意思?难道国家想把这些烂尾楼全炸喽?”

  “胡说,好歹也是钱堆起来的,哪儿能炸呀?政府认为,在中国最大的经济特区里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烂尾楼,简直是不能容忍的,与时代精神脱钩啦。所以政府想动用财政资金,把这些烂尾楼全收过来,然后出资建起来。”老四海说来异常轻松,似乎在谈论白兰地和威士忌的区别。

  老板拧着眉毛道:“俄罗斯危机,南美危机,东南亚危机,都他妈经济危机了,就是建起来不也空着吗?”

  老四海轻轻在桌子上拍了几下,颇有点怒其不争地说:“要不我说你上不了台面呢?什么叫太平景象?太平景象都是营造出来的,不营造怎么会有太平呢?海南一年要来多少人?政府能让这些烂尾楼总在老百姓眼前晃悠吗?咱中国人是最要脸的,人的脸面重要,国家的脸面就更重要了。再说了,经济发展是带有周期性的,现在的经济形式的确是不大好,可一旦经济形式高涨起来,这些楼保证能赚上一大笔钱。而且建设也是需要周期的,等楼建起来了,另一轮经济高涨也就开始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普通人能考虑三年就不错了,政府必须得考虑五年以后的事,五年计划嘛。”

  老板由衷地点着脑袋:“对,对对,看来你老弟真是玩儿政治的,这玩意儿太深了。我们这些人,嘿嘿,我们也就是挣点小钱。”

  老四海笑道:“看不清政治形式的,只能挣点小钱。”

  老板的脸几乎凑到老四海脸前,谄媚地说:“老弟能不能指点指点我,让哥哥我也挣几个大钱。”

  老四海笑道:“机会就在眼前呀。”

  老板赶紧给老四海倒了一杯酒:“说说看。”

  “你,马上出去买几个烂尾楼,现在买便宜得很,但一定要手续齐全的。等国家的收购行动一开始,转手就是一大笔,你到时候再开五个夜总会都绰绰有余了。现在是信息时代,我的话就是信息。”

  老板一拍大腿:“对呀,外面那些破楼现在都跟白给一样,手里要是攒几个烂尾楼,到时候不就发啦?”

  老四海呵呵笑着道:“到时候你还能和政府上层人士打上交道,一来二去的,你就是红顶商人了。利益共同体了,谁还能动得了你?真到了那一天,兄弟我没准还要求上你呢。”

  “好说,好说,谁让咱们是朋友呢。”老板乐得两只手都拍不到一起了,大笑道,“老弟,真到了那一天,我给你找六个黄花闺女,挨个伺候你。“

  老四海看了贤淑一眼,贤淑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老四海赶紧拍着老板的手背道,“算啦,兄弟我不缺这个。”

  “那是我的一份心,可……”老板的脸忽然僵住了,好半天才道,“我从谁手里买烂尾楼啊?大部分人都欠着银行贷款呢,全他妈跑啦,哪儿找去呀?”

  老四海大大咧咧地一扬手,将公文包甩在桌子上:“合理合法,手续齐全的没有贷款的烂尾楼还真不多。我的调查工作已经做完了,有赚头的烂尾楼都在我手呢。看看,过户手续全都办好啦。你再看看地方,黄金地段,升值潜力无限呀。嘿嘿,兄弟我不敢说这一辈子都能吃上皇粮,给自己留条后路没有坏处。我劝你呀,赶紧去找门路,只要办下一两处来,将来就是钱。”

  老板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四海的公文包:“到底,需要什么手续?”老四海将文件一样样拿出来,边让老板过目边解释用途和办理方法,而且说这几座楼都是自有资金盖的,全海南就这几座楼的手续没有大毛病。最后老板一把拉住老四海的袖子:“老弟,哥哥我是有两个臭钱,可这社会关系是需要一定时间来培养的,我培养成熟喽,烂尾楼是不是都盖好了?”

  老四海掐着手指头道:“回北京,组织工作组,摸底,清资,收购,应该是半年的时间。等盖好楼的话,最少也得一年多。”

  老板摊开手道:“所以呀,等我培养好社会关系,棺材板都烂了。”

  贤淑手按公文包,给老四海使了个眼色。老四海逛荡着眼珠子道:“哥哥你不会是打我的主意吧?”

  老板指着公文包:“咱俩能不能合伙啊?在海口,咱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就缺兄弟你这么一棵大树啊!”

  老四海紧摇双手:“不行,不行,这几个楼是我给自己留着的。我替公家干活,总不能光挣点死工资吧,我这后半辈子还没着落呢。”

  老板忽然挺着腰板道:“那你把这些手续卖给我得了,你少赚一点儿,有钱大家挣嘛。”

  老四海直直地站起来,冷笑道:“卖给你,我喝西北风去?”

  “那咱们分成,我入股啊!我拿小头还不成。”老板满面期待地说。

  老四海看了贤淑一眼,没说话。贤淑心领神会地拉了老四海一把:“北京那边的老板能答应吗?”

  老板惊道:“这里面还有别人的事呢?”

  “废话,我是吃皇粮的,我一个人能干成这么大的事吗?”老四海抓起文件,在老板面前抖落了几把,“办齐这些文件就得花不少钱,楼盘以前的老板多少也应该有些补偿吧?”

  老板突然站起来,大手一挥,几十名大汉冲了进来。老四海和贤淑给吓了一跳。老四海心道:这家伙不是要杀人灭口吧?老板朗声道:“兄弟们,这位哥哥是北京来的,他能带咱们走上正道。往后啊,咱们再不用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啦。”

  几十壮汉齐刷刷地来了个单腿点地:“大哥,我们早盼着这一天啦。”

  老板挥舞双手,表情颇是感慨:“老弟,我在江湖上混了二十年,实在是混够了,你就拉兄弟一把吧。你看见没有,这群兄弟以后都听你的。”

  老四海由衷地叹息一声:“择友不慎!我真后悔认识你。唉!没办法,行啦,就这么着。”

  老板高叫了声:“好!”

  接着老板让众人退去,拉着老四海商量细节。老四海说:“北京那个老板是出钱的,我是出脑子、出关系的。一旦把你加进来,人家还真不见得同意。”

  老板又一挥手,有人端来个托盘,托盘上摆着整整十万元人民币。老板道:“这是我的见面礼,少赚点没事,关键是我要进入——进入——啊主流社会。”

  老四海苦笑道:“哥哥,十万块钱,别说老板看不上,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啊。”他偷偷看了眼老板,见他面有难色,马上道:“这样吧,钱我先帮你送过去。你呀,也得去一次北京,当面拜访人家。我告诉你,北京那个大老板,手里摇着几十个亿的资金呢。”

  老板叫道:“太好了,结识了关键人物,以后的事就全好办了。前年我在文昌的庙里烧香,老和尚说我今年能碰上贵人,老弟,你就我的贵人。”

  老四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拿了支笔,在纸上写下个地址和电话。说道:“这是我在北京的手机号码,你到了北京就打这个电话。这是我的地址,德胜门内大街三十四号楼,整个楼都是我们家的,到地方一问就知道了。”说完,老四海站起来,将公文包扔给老板。“手续你先替我拿着,到北京后再还给我,你最多可以拿到15%的股份,多不了。另外,我明天就回北京,一到北京我就开手机,专门等你的电话。”说完,老四海转身要走。贤淑看了一眼茶几上的人民币,老四海却目不斜视地往门口走。

  老板大叫道:“兄弟,拿着钱呀,替我找门路还能让你替我垫上吗?”说着,他冲过来,将十万块钱狠狠塞在老四海怀里。

  老景经过十年的磨练,已经混进省城了,当上了省城刑侦支队的副队长。但他每次想起老四海来都心疼难忍,当年他抓捕老四海未果,县局对他进行了通报批评,警服差一点儿被人家扒下来。幸亏组织上不知道天桥巧遇的事,要是知道了,老景的前途就真完了。老景一直有个预感,早晚还会碰上这小子,因为他欠自己一个人情。

  这一年,香港即将回归了,上面下达了全力保证社会治安的命令。

  那天老景收到了一封举报信,举报某农贸市场的大米都是掺过机油的,所以大米晶莹透亮,异常好卖,市场的红火全赖掺了油的大米。老景发现这封信已经在公安系统辗转半个月了,他觉得事关重大,马上向领导请示对策。领导命令他私下调查,千万不能让新闻部门知晓,以免影响社会稳定。领导说:“调查一定要严密,千万不能出了事。一旦影响了安定团结的局面,在老百姓中造成恐慌,咱们谁也交代不了。”

  老景带着两个侦察员跑到农贸市场一看,顿时惊得是目瞪口呆。这里本来是家普通的集贸市场,可现在却成了周边数省的大米批销中心。市场周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大米就像沙子一样,撒得满地都是,商贩们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老景忽然想起上学时课本上的一句名言:物质极大丰富。现在这情景就是极大丰富了,照这样下去人类大同没几天就可以实现了。他在摊位之间转悠了一会儿,果然看出了毛病,几乎每一家的大米都是油光锃亮的,晶莹的米粒可以和珍珠粒媲美,别提多好看了。老景干了十几年的警察,眼里从揉不进沙子。他当下就命令侦察员买回几袋子去,准备化验,可侦察员连转了几个摊位竟一粒大米都没买到。原来他们只想买走几斤,米老板听说只买几斤,立刻就拉长脸:“不卖,不零售,我们这儿都是论车卖的,跟你们捣不起这个乱。”后来老景只得下令,不能打草惊蛇,先偷回几把去,拿到证据再说。三人分头偷米,结果有个侦察员偷米不慎,被摊主们发觉,米贩子们倒是很齐心,奋勇而上,侦察员给打得鼻青脸肿。侦察员受不了这个委屈,伸手就要掏枪,幸好老景他们半路冲出来,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个大嘴巴,这小子才清醒过来。

  虽然过程并不顺利,但终归还是偷到了几把米,老景将大米送到化验室。化验结果还没出来,领导就急眼了。

  原来省城的一家报纸登出了有毒大米的新闻,文章说:某市场批发中心的大米全是掺过机油的,所以色泽鲜艳,手感油腻,销路遍及数省。报道一经发出,立刻被转载了无数次,全国上下一片哗然。这不是要置十几亿华夏儿女于死地吗?这简直就是谋财害命啊!消息很快就传到警察局了,领导气呼呼地把老景找了来,指责他不该走露消息,问他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老景委屈得差点哭出来,为了保密,自己的手下险些被人家打死,怎么可能是自己走露的呢?领导听了他的汇报,满腹狐疑地问:“难道记者比咱们消息还灵通?”老景苦着脸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了,咱们市有五家日报,谁不是黑着心地要抓新闻呢?抓不到独家新闻,他们的报纸就卖不出去了。”

  领导怒道:“那也应该有原则吧!新闻单位是政府的喉舌,应该多说点好事嘛!曝光有毒大米?这不是破坏安定团结的局面吗?香港马上就要回归了,让香港同志怎么看咱们这个社会呀?”

  领导发了一顿脾气,然后怒冲冲地说:“你赶紧到报社去一趟,好好教育教育他们。然后把主持曝光的幕后黑手给我找出来,知道点儿破事就到处乱说,应该割了他们的舌头。而且,我估计把这事捅出来的人,应该是知道底细的,你的调查也省事了。”

  老景有点欣慰了,最后这句话还像人话。他试着问:“农贸市场呢?”

  领导不自觉地拍了拍脑门:“你要是不说,我还把他们忘了,马上查封!对了,一定要找出透露新闻的幕后黑手,找到了他就能找到这件事的幕后指使者。给咱们添乱的,都不是好东西!”

  老景这才长舒了口气,他正要起身告辞,领导桌上的电话响了。领导看都没看,随手按了免提,电话里发出一个尖锐的女音:“大米没法吃啦,咱们家人全中毒了吧?你说说,你说说,你们这帮当警察的是干什么吃的,就知道一天到晚地穿着警服臭美。”

  老景差点笑出来,他知道这是领导夫人。

  领导顾不得观察老景的表情,怒道:“怕什么?还能死得了人?从今天开始,咱们家改吃面食啦……”

  领导一直想把电话挂掉,但夫人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老景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

  老景命令侦察员们去查封市场,自己则跑到报社,直接找到报纸总编。他的确希望能认识认识这个家伙,一来是破案需要,二来,如今这年头这样的好人已经不多了!

  报社总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牛气烘烘地接待了老景。老景进门时,半站着的总编马上坐下了,歪着眼睛问:“您是什么级别?”

  老景诧异地说:“正科。

  总编点着自己的胸脯道:“我是副局,我们社长是正局。嘿嘿,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这件事已经惊动全国啦。可你们总不应该派一个科级干部来与我交涉吧?单位与单位之间交往应该遵循对等原则。”

  老景在机关里混了十几年,自然清楚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不得不赔笑道:“我今天是来了解情况的,改日我们领导一定会登门拜访您。”

  总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这样吧,你直接去见记者吧,具体情况,他比我清楚。可你要记住,我们的记者都是副处级的,是拿过全国新闻奖的。”

  老景拍着胸脯道:“您放心,我绝不会用对付罪犯的办法对付他。”

  总编这才官样十足地点了点头。

  老景又低三下四地找到记者,没想到记者比总编还牛气呢,一听说老景要找提供新闻线索的人,立马急了。记者怒气冲冲地说:“保护线人是全世界新闻工作者的神圣职责。我要是把线人的消息透露出去,我在这一行里就没办法混了,是败类,你懂不懂什么叫败类?”

  老景马上解释道:“我懂,我懂,我们是为了破案,绝不是难为线人。”

  记者冷笑道:“我明白,出了这种事,人家首先想到的不是抓住元凶,而是谁把这消息捅出来的吧?嘿嘿!这事,你们觉得丢人了,是吧?嘿嘿。”记者目光中全是轻蔑。“头年,我们在农村采访小学老师强奸学生的事。乡长号称家丑不可外扬,他告诉村民,谁敢给乡里摸黑,就削了谁的户口。结果我们在村里就跟日本鬼子似的,人人喊打。呵呵,这里面的事我明白。”

  老景指着自己的帽子说:“你不信我还不信这个?”

  记者冷冷地说:“我当年上山下乡的时候,冲这个玩意儿发过誓,我比你清楚它的含义。”

  老景又有点急了,叫道:“找不到他,我们就找不到元凶。”

  “你们废物。”记者道。

  老景气得一拍胸脯,抬手就把手枪掏出来了,啪的一声砸在桌子上。

  记者一下子跳到椅子后面:“你,你要行凶吗?”

  老景怒道:“我把枪压在你手里,问明了情况,我就让他走。我要是食言,你就毙了我。”

  记者疑惑地盯着手枪,哆嗦着说:“你把枪压给我是违反纪律的,你胆子挺大呀。”

  老景点头道:“你只要把这事说出去,我的饭碗就没了。”

  记者抓起枪别在腰里,凶恶地说:“你要是敢食言,我就真砸了你的饭碗。我是副处级,比你级别高。”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7楼 发表于: 2007-06-07
第六章:一刀平五千


     
 
  老景开车,记者带路,最后二人竟然来到了省图书馆。老景没有阅读证,记者便用记者证将他带了进去。

  老景心下是暗自佩服,这情景与他想像的差不多,拥有如此济世胸怀的义士就应该在这种高尚的地方出现。二人径直走进阅览室,室内空旷、荒凉,宽大的阅读桌边大约只有五六名读者。老景眼尖,一眼就看见有个穿软皮甲克的年轻人,他正趴在长条桌尽头打瞌睡呢。

  这家伙脸边全是书,手边有一杯茶,估计是读书读得太累了。

  记者蹑手蹑脚走到青年身后,犹豫了一下,然后不大忍心地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几把。青年揉揉眼睛,慢慢抬起了头,他第一眼看见了记者,第二眼就落在老景脸上了。老景眼前一花,不得不将双手按在桌子上,整个人都瘫软了。

  老景对面的这个发奋苦读的青年,竟是失踪了十来年的老四海!他衣冠楚楚,神采飞扬,柔和的目光里透露出一副知识分子的从容,丝毫看不出他是个逃犯来。与老四海比起来,老景却有点儿自惭形秽了。

  老四海的嘴角抽搐了几下,脖子如半年没抹机油的轴承,转动艰难而且异常迟缓。他一点一点地转向记者,声音干涩,空气里全是悲凉。“我真不应该答应和你见面,你怎么能把警察带来呢?”

  记者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手指着老景道:“你怎么知道他是警察?”

  老景下意识地摸了摸枪套,空的。

  老景和老四海就这样对望着,二人像两只素有冤仇的野狗,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毫无征兆地撞上了。它们诧异、凝视、运气、积累着愤怒,捕捉着撕咬的时机。老景发现,过了这么多年老四海居然就没什么变化,只是比当初稍微胖了些。他穿戴平常,但衣服的质地非常优良。这小子面带微笑,却笑得邪性,浑身透着诡异。其实老景一直关注老四海的一举一动,每次上头颁发新的通缉令和案件通报,他都要仔细查询、核实、分析。老景心里跟明镜似的,至少有好几件蹊跷的诈骗案与老四海有关。虽然作案者的名字并不是老四海,但那狡诈的嫌疑人保证是他。因为老四海手上有一块葫芦胎记,很多人都记得这个细节。别的警察不清楚那是老四海,但老景明白。好在这些案子都不在他的管辖范围,而且老四海也从来没回过驴人乡,否则老景早就动手了。

  老景呵呵冷笑道:“上回我没抓你,因为你给了那孩子五块钱。这回我不能再放你走了。”

  老四海也笑了。他一直就没想明白,那次在天桥见面,老景真没认出自己来,还是另有原因呢?现在知道了,这个木头般呆板的家伙原来也有弱点。想到这儿,老四海坦然地将双手摆在老景面前:“那你现在就抓我吧,反正大米掺机油的事已经解决了,我心里踏实了。”

  老景一愣,大米掺机油的事难道真是老四海告发的?如果是,那这小子就把自己当成古代游侠啦,我老景倒成了鹰犬。

  记者奋不顾身地挡在二人中间,大义凛然地说:“不管你们以前有什么过节,这回你绝不能抓人。你答应过我,要保护线人。”说着记者凶恶地拍了拍口袋,狞笑着道:“当心我砸你的饭碗。”

  老四海激动地推搡着记者。“不行,我不能给你找麻烦,他是找我的。”说着,他强行要向老景面前冲。

  记者双手拼命向后拢着,就像老鹰捉小鸡中的老母鸡一样。他大叫道:“绝对不行,还有没有天理啦?有本事他把掺油的人抓起来,他敢吗?”

  老景怒道:“已经去抓了。”

  记者冷笑道:“嘿嘿,那家市场是公家开的。”

  老景气得牙根痒痒:“这事跟市场的头头们有什么关系?那是小商贩的无耻勾当,这群奸商!”

  老四海阴惨惨地说:“你怎么就知道没关系?市场是公家的,管理者都是个体的人。你不觉得这件事是集体策划的吗?凭一两个小商贩有这么大能耐吗?”

  老景道:“你给我拿出证据来。”

  老四海的手指头四下一指,轻描淡写地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别耽误人家学习,找个地方说。”

  老景满脸轻蔑,心道:你还能跑了吗?

  在记者的提议下,三人找了家茶馆。进了包间,服务员要给大家表演茶道,老景不耐烦地说:“出去,我们要谈正事。”服务员惶恐地看了他们一眼,飞也似的跑了。

  老四海哈哈笑道:“瞧你那模样,全然就是个黑社会分子。”

  “少废话!”老景拍案而怒,他指着老四海的鼻子骂道,“你小子太不像话了,你太不像话了你!咱们老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败家子?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呀你?”

  老四海不服气地说:“咱们已经出五福了,我和你没什么血缘关系了,我就是和你妹妹结婚,婚姻法也是允许的。”

  老景怒道:“你乱伦,你得不了好!”

  记者惊奇地说:“原来你们是一家子?”

  “不是!”老景和老四海同时嚷嚷起来。

  记者左右看看,真糊涂了。过了一会儿,老四海觉得这是小孩游戏,没什么意思,便冷冷地说:“我姓老,他也姓老,我们是一个祖宗的子嗣,却不是一家子,走的也不是一条道儿。”

  记者点头道:“那是,你是行侠仗义的。他嘛,嘿嘿!”这个记者真是太讨厌了,伶牙俐齿,唇枪舌剑,时刻忘不了挖苦老景几口。他嘴里不闲着,手也不老实,一直在口袋附近转悠,还时不时地敲打几下。铛铛铛的声音令人心烦,明摆着就是威胁。

  老景没心思和他们闲扯,他指着老四海,面目阴森地说:“坦白交代,我给你找条出路。要不,嘿嘿!大米掺机油,成车成车地往外运!嘿嘿!这事关系到千家万户的性命,谁也保不住。”

  老四海义愤地说:“你们既然知道这事的性质,为什么我的检举信寄出半个月也没人搭理?”

  记者惊道:“你以前寄过信?”

  这次轮到老四海指上老景的鼻子了:“我是先给你们寄的信,然后才想起去找报社的。”

  记者狠狠瞪了老景一眼,看样子是在思索骂人的字眼。老景则回手将老四海推到椅子里,大叫道:“我收到检举信就开始调查啦。国家机关的工作是有一定程序的,这就像一部机器,齿轮转到我这儿,我才能采取行动。任何国家都是这样的,不新鲜!”

  老四海冷峻地望着窗外,喃喃地说,“大米的流通也是有程序的,这半个月里最少也卖出一两千吨了吧?”

  老景烦躁地挥舞双手:“我们上午就把市场查封了,现在我要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要给责任人定罪。”他忽然盯着老四海,阴森森地说,“你不会也掺乎进去了吧?”

  老四海鼻腔里“嘤”的叫了一声,像鸣笛一样。他不情愿把脸对着老景,干脆扭到另一侧去了。

  记者嘿嘿冷笑:“荒唐,难道有人往自己脖子上拴绳子吗?”

  海口老板给了老四海十万块钱,答应他立刻赶到北京去洽谈。

  老四海让贤淑把现金带回宾馆,自己去了趟机票代售处。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由于台风当天晚上要从琼州海峡路过,本天的机票已经卖完了,他只好买了第二天早晨的。老四海清楚马上要从原来那家宾馆里搬出去,于是拿了机票就往回跑,并通过电话预订了另一家宾馆。然而一进房间老四海却发现贤淑不在,不仅人去房空,那十万块钱也插上翅膀飞了。老四海立刻意识到要出问题了,他火速赶到机场,空旷的候机厅,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老四海再次回到宾馆后,终于在卫生间的废纸篓中发现了一张纸条,是贤淑写的。大意是老四海这个傻瓜太危险了,他专门跟有钱有势的人作对,迟早会出事等等。

  老四海气得一脚将废纸篓踢进马桶了,贤淑这丫头简直是太不知道好歹了。

  商业从来有其自身的运行法则,任何人都是无法更改的。

  生意是与什么人做的?犹太人认为:商业行为的一方必然是有钱人,赚有钱人的钱才能获得最大的利润空间。我老四海从来不骗老百姓,那是因为老百姓手里没钱。给他们设个局,即便是成功了,一次顶多也就骗上个几百块钱,连顿饭费都不够。那些大老板怕什么?当今中国处于资本的原始积累时期,大老板的钞票都是带着血腥的!骗了他们,这些家伙也没几个敢明目张胆地去法院。我不骗他们,他们的钱迟早也会被别人骗走。骗老百姓的骗子都是傻骗子,兔子急了一样咬人,咬一口就不轻。贤淑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出事的。

  驴人乡曾经有一只野狗,那狗平时特别老实,给它一棍子它立刻就趴下了,希望你再来一棍子。这狗是穷狗只能吃些人屎充饥,饿急了连狗屎都会生吞下去。有一次野狗运气出奇得好,不知从哪弄来一根骨头。结果让老景给看见了,那时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老景想把骨头抢过来,实际上就是开个玩笑。没想到野狗红眼了,一口差点把老景的整只手都咬下来。后来野狗把老景追得屁滚尿流,差一点自己跳了河。当时老四海他爹说了一句话:千万别把老实狗逼急了,老实狗急了咬人更狠。所以老四海一般不打老实人的主意,老实人真急了眼,除了喝卤水就是跟你玩命。

  老四海心里咒骂贤淑不懂事,本人却并没有失去理智。他收拾好家当,再次赶往机场,但机场已经关闭了。老四海将行李存放在寄存处,专心等待明天最早的班机。他琢磨着,将来一旦碰上贤淑,必须要把这个道理讲清楚。自己这个当师叔的,失职啦。

  干骗子这一行出手要快,逃跑也要快,因为谎言是经不住时间考验的。他之所以马上要离开海口,就是担心老板明白过来。

  老四海出了机场,无事可干,便找了家顶热闹的大排档。他挑了只螃蟹,又要了四瓶啤酒,独自喝了起来。

  郁闷,满天的郁闷像海南湿热的空气一样,让人喘不上气来。老四海十几年来只信任了一个人,可这贤淑丫头却卷着赃款跑了。老四海哭笑不得,他边喝酒边总结经验。思前想后,老四海觉得贤淑的确没什么出众的地方,自己扮演螳螂,贤淑想做黄雀,这招术并不高明,凭自己早就该看明白了。估计呀,都是处女膜惹的祸,要不是那几滴凄美的鲜血,他老四海怎么可能相信她呢?

  海南的大排档里都是安装着电视的,老四海闲极无聊,边喝边看电视。忽然一则电视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据说某上级单位经过长时间周密而审慎的调查,终于在滇池水面发现了大面积的水葫芦,当地环保局正在组织人力紧急清除呢。新闻快结束时有位当地官员郑重表示,一定要治理好滇池附近的排污工厂,要还给世界一个风景如画的滇池。老四海哼哼了几声,没想到啊,理查的工作还是颇有成效的。看来外国人的眼睛就是比中国人的眼睛好使啊,人家在广州就能看见昆明的水葫芦,而当地官员似乎以前就从没听说过这个事。

  老四海正看得起劲呢,新闻却点到为止了,广告铺天盖地地砸下来了。老四海无奈地喝着酒,眼睛却希望关于昆明的新闻继续演下去。此时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家美容院的广告,丰乳肥臀的女郎向天下女士宣传丰乳肥臀的妙用,然后她又将美容院的美容项目统统介绍了一遍。让老四海惊诧的是,美容项目中居然有一条是修复处女膜的,要价800元。曼妙女郎向世人宣称:惊喜就在身边,还你百分之百的处女之身!

  老四海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炸开了。他奶奶的,贤淑的处女膜保证是修复的,自己从一开始就上当了。

  老四海算计了一下,贤淑一共从自己手中弄走了十一万块,也算是巨款了。而她的代价仅仅是800块钱的修复费,这是将近百分之一万五千的利润!这笔买卖真是太划算了。

  但有一个环节老四海还是没想明白,贤淑不可能事先料到在昆明会碰上自己,那她为什么要修复处女膜呢?难道贤淑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看来只有一种可能,贤淑是个职业骗子,处女膜就是她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需要经常修复、保养。妈的,老四海一怒之下,又要了四瓶啤酒。

  世界本来是灯红酒绿的,但七八瓶啤酒下肚,在老四海眼里,世界就只剩下绿色了。那是种泛着黑的绿色,与发霉面包的颜色差不多。满眼茁壮的绿色,蛮横的绿色,无所顾及的绿色,最简单的一种说法是:王八绿!在酒精的刺激下老四海觉得自己更加茁壮了,绿毛都快从耳朵里长出来了。他怪笑着拉住侍者,像所有暴发户一样大呼小叫道:“大爷我今天高兴,所有人的单我全埋了!今天晚上我请客!再来四瓶啤酒!”

  似乎总有这类情景出现,排档中响起一阵颇为职业的欢呼声,大家纷纷为老四海的慷慨鼓掌叫好。

  老四海真是喝多了,兴奋之余他从身上掏出几千块钱,豪情万丈地甩手扔给侍者:“上酒,给大家上酒!整箱整箱地上。”

  食客们全疯了,大家高声祝:“大爷万岁万万岁。”

  老四海却骂道:“万岁!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万岁的都是王八。”

  食客们哈哈大笑,纷纷夸奖老四海英明伟大。大排档中充斥着荒诞的欢乐气氛,连顶棚都鼓起来了,远远看就像个大气球。

  此时有个食客偷偷地走到老四海面前,举着五十块钱道:“我不用您请客,我自己掏得起。”

  老四海还没反应过来,人群中便有脑袋蹦了起来:“一边去,别扫了大爷的兴致。”

  食客道:“这兄弟是碰上伤心事了,我不想占人家便宜。”

  老四海一听这话就急了,他揪住食客的领子道:“我能有什么伤心事?我能伤心吗?”

  食客刚要说什么却突然呆住了,排档里的所有人都呆住了。老四海觉得一只手搭上了自己后脖子,正要回头,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伤心了,你小子也该伤心了,你跑不了啦。”老四海一耳朵就听出来了,揪住自己的脖子的人就是夜总会的老板。

  酒劲散了,所有的念头都散了,老四海开动身上的所有细胞,好几亿个细胞核都在飞快地运转着。怎么办?事情保证是败露了,否则这家伙是不会亲自追到机场的。

  老四海知道,一定要说点什么,马上就得说,哪怕是胡说八道呢。他刚要张嘴,老板便大叫道:“不能让他说话,给我打,拖出去,往死里打!”旁边立刻冲上五六个马崽,大家七手八脚地就把老四海拎出去了。

  老四海揪住一个马崽的领子骂道:“狗东西,你的腿真痒痒啦?”

  这家伙就是在夜总会被老四海唬住的马崽。马崽怪笑道:“少你妈放屁,你那个地址是假的,我们老板查出来了。”

  此时众人把他拖进一个很僻静的停车厂。

  大家不由分说,连脑袋带屁股的就是一顿拳脚。老四海觉得天上掉下来无数把锤子,半分钟后便血流满面,口歪眼斜了。慌乱中,他担心一开口就会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只得咬牙忍着。他憋足了劲,几次想从众人的缝隙里冲出去。但老板远远站在外围,不时地大声吆喝,指挥着马崽们围追堵截,老四海就要被打死了。

  最后老四海已经起不来了,老板叉着腰走上来,立着眉毛道:“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骗子,奶奶的,我的钱呢?”

  老四海朝着老板的影子狠狠啐了一口,气势汹汹地说:“等我回了北京,我叫人扒了你的皮。”

  “破雨伞,你还要硬撑着!打,给我往死里打。”老板实在是气疯了,嘴里喊着让别人打,自己却先冲了上来,照他小肚子上就是几脚。老四海一翻白眼,人晕过去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身体悬在一块大石头的突出部位,耳边是滔滔浪声。老四海扭眼一看,果然是海边。台风在天边翻滚出道道利闪,巨浪疯狂地撞击着石头,水花已经溅到眼睛里了,老四海不得不把视线收回来。

  老板和众多马崽将陆地的方向全部堵死了。老板狞笑着道:“把钱拿出来,我留你一条命。”

  老四海暗中叫了几声苦,钱早就没了,哪儿拿去呀?他琢磨着这些家伙下手狠毒却不一定敢亡命,于是咬着舌根说:“有种你就杀了我,省里的人还在等我消息呢。我死了,你也好不了。”

  老板气得脖子空转了好几圈,声音都劈叉了。“你这孙子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你那一堆文件有一张真的吗?德胜门内三十四号楼?我一打听才知道,德胜门内根本没有楼。你说不说,钱在哪儿?”

  老四海知道事情已经完全败露了,此时他真想把贤淑放在火上,烤成人干。这女人算是把自己害了,武器仅仅是一副假处女膜。老四海只得服软道:“钱让那婊子拿走了,没了。”

  老板一挥手,众人将老四海抬了起来。老板道:“说,那婊子在哪儿?”老四海无奈地摇头。“好!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我看看那婊子给不给你烧纸。”老板一挥手,众人使劲一悠,老四海的身子便腾空了。就在腾空的一刹那,老四海突然发现双腿无论如何也分不开,原来人家把他的腿捆在一起了。

  老四海的心一下子就落到肛肠里去了,他刚要呼救,一口海水就涌了进来,眼前立刻一黑,无数的金子、银子、钻石、珠宝全出现了。天哪!脑子里全是宝贝,根本数不过来。

  海水是腥的,口鼻中的鲜血也是腥的,海水和鲜血混和在一处的味道就是死亡的味道。老四海知道自己快死了,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死了就全他妈踏实了。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支离破碎的黑暗,巨浪嚎叫了两声,一切就归于沉寂了。老四海的身子逐渐下沉,心里却琢磨着,原来黑暗的颜色也是分了很多种类的,暗黑、红黑、漆黑,当然最终的一切必将是漆黑的。是啊,漆黑的成分越来越重了,老四海的身子却越来越轻了。他知道,这是海水的浮力抵消了地心引力,快到海底了,这回是真完了。

  老四海后悔了,要知道结果这样的,就应该从银行取点钱还给人家就算了,自己怎么会干舍命不舍财的事呢?老家的弟弟们要是有良心,每年就给自己烧点纸钱吧,一定要多烧点,争取做个高层次的鬼。

  事实上,老四海后来是被救上来了,而他自己完全不记得被救的过程。最初的印象仅仅是被人倒提着,鼻子里,嘴里全是苦咸的海水,哩哩啦啦的,就像小孩撒尿一样,而且是一泡分外持久的猛尿。

  之后他又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天快亮了,神智才逐渐恢复过来。他先是坐起来,整整适应了半分钟,这才看清周边的环境。老四海是坐在沙滩上的,面前坐着个家伙,他伪装得慈眉善目,正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呢。老四海觉得这家伙有点儿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此时那家伙说话了,语调里充满了紧张:“你怎么把黑社会的人得罪啦,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老四海听出来了,这家伙是个北京人,北京人怎么会在海南呢?他回忆着自己在北京的日子,依然找不到这人的影子。

  那人接着道:“真悬啊!我一心想把酒钱给你,就一路跟着,没想到他们还真想把你整死。”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五十块钱,轻轻放在老四海手边。

  老四海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在大排档里非要自己出钱的食客。这家伙够执著的,为了五十块钱,居然追出了这么远,捎带着还救了一条性命。想到这儿老四海真有点感动了,他操起古代侠客的风范,拱手道:“这么说,您是我的恩公了,多谢你救命之恩。”

  那人赶紧摆手道:“可不能这么说,小猫小狗的让车轧喽,咱也不能看着它就这么死了啊。”

  老四海在北京呆过,知道北京人一旦说“咱”,往往就把对方也算在里面了。他暗自摇头,心道:不看着它死又能怎么办呢?

  “唉,当年我在越南救的人多了,有的成了好人,有的也是白救。”那人忽然凭空挥了挥手,自我介绍道,“我叫菜仁,你呢?”

  “我——”老四海犹豫了一下,“我叫,我叫老四海。”

  菜仁摇着头:“你得罪了黑社会,说明你也不是什么坏人。赶紧走吧,千万别在海南呆着了。”

  老四海望着面前这个菜仁,头疼得厉害。这事可能吗?这家伙是为了五十块钱跟上自己的,而且还把自己给救了,难道就让自己这么走啦?不对,保证有其他目的。他试探着问:“您就是为了还钱?”

  菜仁老实地说:“我不想占人家便宜,何况你这年轻人是碰上伤心事了,想发泄。我现在占你的便宜,不是乘人之危吗?”

  “为了还钱,您就把我救啦?”老四海道。

  菜仁格外认真地说:“我不把你救上来,怎么还钱呢?你死了,我就等于得欠你一辈子。你呀千万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救人是我的本能,我当年是卫生兵,专门救人的。”

  老四海心里哼了一声,这个菜仁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得真像!他决定不给菜仁任何机会,先挤兑挤兑他。老四海苦着脸道:“我本来就不想活了,他们要是真把我弄死了,我就算超脱了。您呀,不应该救我。”

  菜仁呵呵了几声:“你才什么岁数啊?你配说‘超脱’这两个字吗?你也就三十岁吧?”

  老四海道:“我三十二了。”

  菜仁晃了脑袋:“我整整比你大一轮,我都没超脱你能超脱吗?”

  老四海摊开手:“我女朋友跑了,黑社会把我的钱也全抢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死了好。”

  菜仁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全是因为感情的事。我是从你们这岁数过来的,我明白。嘿嘿,听我的,回家吧。你是北方人吧?”老四海点头。菜仁接着道:“咱们都是来南方挣钱的,结果没几个能把钱带回去,都赔啦。我比你大了十多岁,现在一样是没挣着钱。我再告诉你吧,女朋友跑了,咱不怕,那说明你命里没有。好好混,将来保证能找个比她强的女朋友。”

  老四海抬杠道:“你也没见过,你知道她有多好吗?”

  菜仁仰头想了想,认真地说:“对,我没见过她,也不应该背后说人家坏话。反正啊,你将来的女朋友保证不比她差。”

  老四海真拿不准了,这家伙真缺心眼还是假缺心眼?他再度狠了狠心:“您走吧。”

  菜仁果然站了起来:“好,我走,你好好想想。”说着,菜仁转身要走,但腿一动立刻又停住了,他转过头来,关切地说:“你不会要自杀吧?”

  老四海阴沉着脸道:“我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活着干什么?”

  菜仁一把抱住老四海,似乎一撒手老四海就要重新回到海里去。菜仁细声细语地说:“年轻人,千万别想不开,不就是回家的路费吗。”说着他掏出钱包,拿出几百块钱。“拿着,坐轮船走,路上节省着点,然后坐火车回北方。你别嫌少,我手里就这点儿了。”

  老四海惊道:“你为什么要给我钱?”

  菜仁瞪着眼睛道:“我也不是白给你的。”

  老四海笑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好人?现在还有好人吗?现在的好人比大熊猫都珍贵!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不图名利不早起,这个菜仁终于把尾巴露出来了。老四海狞笑着说:“怎么个不白给我?”

  菜仁从口袋里拿出张名片,递给老四海:“这上面有我家的地址,你要是有了钱就给我汇过去,我也不是富人。”

  老四海又沉吟了几秒钟,最后发着狠说:“我要是不给你汇呢?”

  菜仁愣了一下,然后笑道:“你还真不是那种人,我能看出来。嘿嘿,就这样,赶紧走吧。要不,我把你送到码头去?”

  老四海喉咙里像塞了几只死耗子,堵得死死的。他勉强说:“我自己走,不麻烦您了。”

  “你得保证,不能自杀。”

  老四海掂量着手中的钞票,艰难地说:“我不自杀。您就放心吧,我保证不自杀。”

  这就是老四海离开海南的经过。

  由于担心在机场再次遭遇埋伏,老四海便按照菜仁的指点,取了行李,坐上条破烂的客货混装船,直接去了湛江。然后他从湛江转火车到了广州。

  破轮船穿越琼洲海峡时,台风又杀了个回马枪。漫天的浪头有五六米高,船身倾斜到45度,老四海觉得肠子一个劲地要从喉管钻出来。他估计这是海口老板在背后作祟呢,他和贤淑都希望自己一死了事,索性请出了老天爷。

  几天后老四海只身到了广州,他在广州同样有仇人,不敢有片刻耽搁,当天便登上了北去的列车。实际上老四海是一路疗养一路北上,抵达长沙时,他依照菜仁留下的地址把钱汇过去了。这个菜仁让他想起了那个曾经给过他一斤粮票的城里人,或许天下真是有几个好人的,暂且把菜仁也算在里面吧。在武汉过长江时,面对滔滔江水老四海就拿定主意,这次要回省城了。有十来年没在那地方出现过了,风声早应该过去了。

  老四海手里的钱足够他维持相当一段时间的,他不准备在省城做生意,兔子不食窝边草,万一碰上熟人就麻烦了。于是老四海像个学者一样,天天泡在图书馆里。当今的社会是一日千里,各行业的精英都讲究个充电,所以吃偏门的就更应该抓紧时机充实自己,否则迟早要被社会淘汰掉。老四海深知这个道理,每年中他至少要用半年的时间充电,这也是他百战不殆的秘诀。

  那天早晨,老四海去图书馆的路上,肚子忽然饿了,于是钻进一家小店里要了碗馄饨。据说馄饨汤是排骨汤熬出来的,味道鲜美,老四海吃得兴致盎然。正吃着,他忽然觉得有个家伙坐到对面了。老四海随便瞟了他一眼,那家伙大马金刀地叉着腿,脸上有股子说不出来的表情。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于是接着吃。

  此时对面那家伙竟开口了:“多年不见,你小子出息了。甲克是皮尔?卡丹的,皮鞋是花花公子的,你这块表是江诗丹顿的。哟!全是真的呀!你也不怕被人偷了去?”

  老四海赶紧把手腕子塞到两腿之间。那块表是他在广州买的,的确是花了好几万块钱,这家伙居然挺识货的。他再次打量面前这个人,这回看得仔细了些。但他依然记不起这家伙是谁,只觉得眉宇间有那么点儿似曾相识,但天下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大同小异。

  老四海只得微笑道:“恕我眼拙,您是哪位?”

  “贵人多忘事,嘿嘿。”那家伙嘿嘿冷笑几声,然后将一只手放在桌面上,“这回你认出来了吧。”

  老四海发现那家伙的食指顶端缺了一块,他立刻想到了师兄。到今天老四海才知道,老鼠夹子夹的是他的食指啊,仅仅是夹掉了一小块。按理应该夹大拇指才对,大拇指一掉这只手就算废了。老四海在这个人面前向来是充满了优越感的,他不慌不忙地说:“原来是您啊,我以为您早就洗手不干了呢。”

  对面的人果然是当年那个瘦子,也就是老四海的师兄。他强压着怒气,皮笑肉不笑地说:“洗手不干?洗手不干了我吃什么去呀?谁养活我呀?老四海,今天我总算把你逮着了。十几年了,一想起你来我这牙根都痒痒,嘴里就冒酸水。我真想咬你一口。”

  “那就是你嘴里有脏东西,应该刷牙了。唉?你刷牙了吗?”老四海不动声色。

  师兄的脖子原地转了360度,他耸起肩膀,身高平地增长了20公分,声色俱烈地说:“好小子,我不和你斗嘴。我告诉你,为了找你,我专门去了几趟驴人乡,你们家的底细我全清楚了。”他扬起自己的食指,义愤地说:“我报案啦,我给你挂了号。可我到公安局一打听我才知道,你小子还卖了一个姑娘呢,真有你的呀,你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别拿驴人乡说事,我和驴人乡没关系。”嘴里这么说,但老四海的心还是忽悠了一下。“你为什么告我?他们抓了我,有你什么好处?”

  师兄摇头道:“没有,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可我咽不下这口气。”说着,他掀开外衣,露出皮带上的一只刀把。“我带着家伙呢。”

  老四海依旧稳如泰山,轻蔑地说:“咱们是干骗子的,动了刀就是强盗了,祖师爷能答应你吗?”师兄脸色一变,老四海接着道:“再说了,咬人的狗不露齿,你还没拔出来呢,没准就躺下了。”

  师兄下意识地四下看了几眼,果然有点害怕。他系上扣子,眯缝着眼睛道:“老四海,我这人不记仇,但我这手指头也不能白丢啊。你应该给点补偿,这叫走道儿钱,你懂不懂?”

  老四海知道,所谓走道儿钱是江湖上的一种说法。某人受了某人欺负,必定要找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报仇。对方担心事情搞大,便提出和解,于是在中间人的调停下,付给受害者一定补偿。这样双方的面子都保全了,加害者和受害者都可以体体面面地继续行走江湖了,因为他们都有了自己的说法。但老四海认为自己与江湖倒没有关系,自己是跑单帮的,从来没有加入过任何组织行会,所以他不准备买这个账。

  老四海笑道:“这个事我不说出去,你不说,谁也不知道这个手指头是怎么掉的。你走不走道儿,跟我没关系呀。”

  师兄晃悠着脑袋:“好,六亲不认你还软硬不吃!你可真行。嘿嘿,我问你,在厦门假扮午夜牛郎,敲诈人家阔太太的是不是你?在武汉硬说长江大桥要塌,向好几个老板收了维修款的是不是你?广州那回……”

  老四海突然伸出手去,捉苍蝇一样将他的嘴唇捏成了一条缝儿。“那些事跟我没关系,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师兄好不容易将嘴唇挣脱出来,坏笑着道:“跟你没关系?可跟你手上那个葫芦有关系吧?”老四海下意识地向自己手上看了一眼,葫芦形状的胎记异常明显。他暗叫声不好,这么多年了,居然把这个胎记的事给忘了。怪不得贤淑一眼就认出自己是老四海呢,原来她是看到了胎记。师兄接着说:“我记着你这个葫芦呢,别人也记着,大家都叫你葫芦王,您在江湖上是大大的有名啊。”

  老四海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我没功夫和你磨牙。”说着,他结账要走。

  师兄淡淡地说:“你可以走,你当然可以走,你走了我就找不到你了。”

  老四海知道他话中有话,又坐下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师兄仰面望着天花板:“你走了,你妈走不了,你们一家人全走不了。不就是驴人乡吗?很近呀!我只要把你的底细说出去,你们家就遭殃了。老四海呀,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把你骟了吗?你小子得罪的全是大老板,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腰里响当当的主儿,人家能饶了你吗?他们找不到你,做了你的家人也可以解解气呀。”老四海的目光落到师兄的手上,面目上布满了凶狠。师兄笑道:“除非你把我杀喽,要不就没用。”

  老四海使劲晃了晃脑袋:“我没钱。”

  “你有脑子呀。”

  “你要干什么?”老四海真想把这个骨瘦如柴的家伙掐死。

  师兄忽然诚恳起来,他字正腔圆地说:“我是个想干事的人,只想和你联手做几笔买卖,挣点钱,这样的话咱们以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啦。”

  老四海微笑道:“你做生意的成功率还不到30%呢,你凭什么与我合作?你连你徒弟都摆弄不了。”

  师兄脸色骤然就变了。“你认识贤淑?你保证认识她!这个臭丫头,吃我的,喝我的,还到处败坏我!真他妈没良心!”

  老四海冷冷地说:“人家也没白吃你的,她还伺候你呢。”

  师兄摸了摸胸口:“这丫头就是床上工夫还不错。告诉你,她跟我的时候还是个雏儿呢,你没这个福气吧?”

  老四海心道:你这蠢材,就你这样的也配当骗子?他冷冷地说:“你的功力太浅了,咱们搭档不合适。”

  师兄急了,一把揪住老四海的袖子:“那丫头是胡说,我有很多成功案例。知道东郊市场吗?就因为我一句话,整个市场的营业额就翻了三番,他们老总亲手拍给我两万块。在咱们省,我——我比你还有名呢。”

  老四海知道东郊有个市场,那是个批发大米的地方,市场的经营与师兄有什么关系?他满脸的不信任:“为什么天上这么黑?因为牛儿在天上飞。为什么牛儿在天上飞?因为有人在地上吹。”

  师兄怒道:“我从不瞎吹,我的话全是货真价实的。我告诉你,那家市场原来生意特冷清,眼看着就要黄了。市场老总托人找到我,想让我给他们出几个好主意。我稍微点拨了一下,生意就火了。”老四海冷笑着不说话,师兄干脆全招了。“我当时就告诉他,现代人吃的是品质,而大米生意讲究的是个货色,货色一般,生意保证是好不了的。怎么才能让货色出众呢?只有往大米里掺机油,既吃不死人,又能让大米焕发第二春,你就等着回家数钱吧。”

  “你他妈的真缺德!”老四海脱口骂了出来。

  师兄无辜地摊开双手:“干咱们这行的,吃的就是缺德饭。你拿指南针骗人家就不缺德么?”

  老四海道:“我骗的都他妈有钱有势的,他们都承受得起,没有一个人因为我家败人亡的。你小子把所有吃大米的都给坑了,你也太……”

  “少跟我玩儿这套。”师兄大手一挥,不耐烦地说:“你把人家黄花大姑娘都给卖了,你还典见着脸地说我呢?”

  老四海不说话了。是啊,花儿保证要把自己恨死了,她虽然讨厌,但卖给人贩子的确有点过分了。但有一点是不对的,花儿绝不是黄花闺女。

  师兄知道自己点中了老四海的要害,微笑着说:“咱俩联手做成几笔,二一添做五,完了事,你走人,想去哪儿去哪儿。”

  老四海决定不能当面得罪他,便投其所好地说:“这事可以,但做生意得有计划,我得事先规划一下。”

  师兄大点其头道:“没错没错,必须得计划好喽!为了大米掺油的事,我特地去了趟河南,调查研究嘛。”

  老四海道:“半个月,过半个月我把计划给你。”

  二人分手了,老四海立刻就给公安局写了一封举报信。他这么做有两个目的,其一:老四海的确认为,往大米里掺机油太缺德了,干这种事是要遭报应的。其二嘛,老四海想借公安局的手把师兄抓起来,抓了师兄,他老四海就算安全啦。师兄是不会出卖自己的,他在省城保证有不少事迹,这小子担心别人把他的事全抖落出来。老四海等了十来天,公安局没消息而师兄又找上门来催促行骗计划。他只好说:正在谋划中。最后老四海实在等不及了,又给报社写了信。这招儿还真见效,事情一上报纸,老景便不请自到了。

  老四海将师兄与市场老总合谋的事大略说了说,并将师兄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和盘托出。老景立刻通知手下去抓人,完事后他盯着老四海问:“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这时老景的手机响了,是个朋友打来的。朋友是某大机关的领导,号称大米市场是某某同志的形象工程,能否通融一下?大家都有个面子。老景问他吃不吃大米,朋友说吃,老景就把电话挂了。他又要处置老四海,但电话又打进来了,老景无奈,只得将手机电池卸下来,来了个不在服务区。

  老四海不说话,记者站了出来:“你完事了吧?都是求情的吧?”老景拿不准该怎么办,眼睛却一直盯着老四海。记者接着道:“不管你们以前有什么事,这次让他走,男人说话要守信用。”

  老四海玩命摇头:“不对不对不对,他不是男人,他是公务员,咱们中国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公务员。你不能把男人的标准强加到他身上。”老四海已经看出来了,老景显然是受到了记者的牵制,于是玩了个火上浇油。

  老景果然火了,他敲着桌子低吼道:“我要不是早就答应了记者同志,你今天是走不了的。”

  记者道:“你凭什么不让他走?他有功。要不是他,你们天天得吃机油饭,这叫正义感,现在的人什么都不缺就缺正义感。”

  “他有正义感?他?”老景气得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他挥着手道,“我今天让他走,我还要处理市场的问题呢。但老四海你给我听着,下回再碰上我,你就没这么便宜了。”

  老四海毫无表情地说:“我不叫老四海,你认错人了。”

  老景一愣,二人对视了几秒钟,老景甩手而去。

  老四海送走记者以后,便径直去了美容院。老四海知道,真正的间谍绝不是相貌英俊的小生,而是再一般不过的平常人,这样的人一般很难引起别人注意。而间谍的另一个基本要求是不能有显著的身体特征,否则早晚要露馅。他是真后悔,为什么自己偏偏在葫芦记这个环节上疏忽了呢?害得师兄和贤淑都知道自己的底细,真是不应该。十几年不见了,如果不是这个葫芦记作怪,师兄不一定能认出自己来。老四海决定斩草除根,把娘胎里那点东西全割下去。

  医生从他屁股上割下一块皮,然后又将手背上的胎记削去,以屁股皮替换了手皮。手术过程中,老四海忽然问道:“大夫,以后我这只手不会发臭吧?”

  医生笑道:“不可能,我给好多小姐做过手术,都是屁股皮换脸皮的,要是发臭的话人家早就找回来了。”

  老四海当时就发誓,以后再不亲小姐的脸了,万一要是亲上了屁股岂不恶心致死啦?

  手术后,老四海拎着行李去了机场,他的下一站是西安。

  八水绕长安,有水的地方一般都是财路畅通的。

  西安城的西关门内有一条著名的回民街,卖的全是西北回民的吃食。什么羊肉泡馍、胡辣汤、炖闷子、拌凉粉、莜面卷等等等等,小吃种类繁多,几乎将大西北风情全部浓缩在一条街上了。

  老四海喜欢北京,也喜欢西安,他喜欢那种横平竖直的城市布局,走到哪儿都不会迷路,走到哪儿都有出路。对于他这个职业来说,不迷路,能逃跑无疑是最最重要的。

  他在市场上毫无目的地转悠着,不时地问问这问问那,全然是一副大行家的派头。老四海多少明白些古董知识,都是书上看来的。他想淘换几样半真不假的东西,这玩意儿将来是一定能派上用场的。

  到第四天的时候,有个小贩终于忍不住了,他追着老四海问:“先生,是不是想弄点好东西呀?”

  老四海大大咧咧地说:“这地方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小贩道:“听口音,您不是西安人吧?”

  老四海特地将舌头伸长了一些,带出点儿河南腔调。“我是洛阳的。”

  小贩点头道:“都是出古玩的地方,您肯定是行家。我就告诉您吧,这市场上所有摆出来的货品,没一样是真的。”

  老四海冷笑道:“还用你说,我眼睛一扫就知道。”

  小贩满脸的佩服,转着眼珠子道:“想看真家伙,您就跟我来,可好着呢。”

  老四海知道,这些古玩贩子一般不具备侵略性,于是跟着他钻进小胡同。小贩走了几步,见四下无人,便从口袋里拿出样东西。“您看看这个。”

  小贩递过来一个油布包,老四海小心翼翼地打开,包里竟是一把小刀形状的东西。小刀的质地是铜的,通体黑绿,全是脏乎乎的锈斑。刀柄是个硬币一样的半圆形,也是铜的,并不厚实,分量也不是特别重。刀身上隐隐约约地能看出几条蚕丝般的黄线,像是字迹却又看不大清楚。老四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将布包塞进小贩手里,转身就要走。

  小贩死活拽着他:“先生,您说句话啊。”

  老四海笑道:“兄弟,卖假货你也应该找点儿大路货卖,一般人不知道的。可这东西只有王莽铸过,别人再怎么做都是假的。”

  小贩叫道:“大哥,这是真货。我找好几个人看过了,大家都没看出毛病来。”

  轻蔑如洪水一般,一口气便从老四海嘴里冲出来了,险些将小贩贴到墙上去。“废话!没看出毛病来就能证明它是真的?这是一刀平五千,全中国还能剩下多少枚,你有那个福分吗?”

  老四海的话没错,这种刀型钱币并不是战国的刀币,是王莽的新朝铸造的。王莽这人没什么真本事却好大喜功,一心想在历史上留下不朽的名声。他想提前实现共产主义,来了个均田制,结果碰个了灰头土脸,最后还闹出了全国性的大饥荒。由于干出一番大事业实在是力不从心了,王莽后来便选择了铸造钱币的方式来名垂青史。他当政了二十几年,前后铸造了好几十种铜钱,一律做工精美,一律材质优良,一律别具匠心,有些钱币已经成了收藏市场的绝品。就拿这种刀型币来说吧,模样与战国时齐国的刀币很像,学名叫一刀平五千。这五个字就是那几条看不大清楚的黄线,是用错金工艺将黄金丝直接错到币面上的,这种工艺在当时都是非常先进珍贵的。由于铸造量稀少,存世量则更少了,所以在中国的古钱币收藏中,一刀平五千是标志性的极品。也正因为如此,从明朝开始就有人造假了,市场上见到的一刀平五千大多是假的。即使是假品也能分出等级来,早期铸造的假币如今也颇值些银子了。

  小贩脾气不错,虽然被老四海数落了一顿却并没有急眼,反而嘻嘻笑着道:“您还真是个行家。您的话全对,我也不信我真能有那么大福分。我日他先人的,我干这行也干了好几年了,可一样真货都没碰上。可我还得问问您,您见过这么真的假币吗?假币也不是一般的假币吧?”

  老四海又把油布包拿了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最后点头道:“是有点像真的,但不会超过一百年。”

  小贩一拍巴掌:“对呀,这东西绝不可能是现代人做的。我估计呀,少说也得是民国时期的,前清的也有可能啊。虽然是假的也有一定价值,您不亏。”说着,小贩在手指头上吐了点唾沫,在币面上狠狠擦了几下,“您看您看,这几个字还是真金的。”

  老四海哼哼着道:“也就0.1克。”

  小贩道:“那也是金子呀。现代人谁能拿真金做假钱?即使是假币也是下了大功夫的,不容易。”

  老四海知道这玩意儿有点意思,决定买下来。他笑着道:“闲着也是闲着,你就开个价吧。”

  小贩试探着伸出五个手指头:“五百?”老四海二话没说,转身就要走。小贩一把抓住他:“你砍价啊,生意啊,谁也不能一口价。先生,我都一个星期没开张了,您得照顾照顾我呀!”

  老四海道:“我看你是开不了张了,你老想一刀把人砍死。”

  “三百。”小贩自动降价。

  老四海伸出一个指头:“一百。”

  小贩仰头想了想:“你再添五十,这东西就是您的。”

  老四海死死盯着他手中的油布包,一字一顿地说:“添五十可以,你小子可不能给我掉包。”

  小贩道:“您是行家,干我们这行是不能骗行家的。”

  老四海递给他一百五,拿着假钱走了。

  离开市场,老四海对这枚假钱忽然产生了怀疑。

  此前他只是在书上见过一刀平五千的照片,印象已经有点模糊了。万一这东西假得离了谱,将来一旦拿出去,岂不是要闹出笑话啦?

  他跑到陕西省图书馆,借了一本古钱币收藏的书,对着图片比较起来。老四海是越看越高兴,这假钱和真钱简直是一模一样,无论是外观、尺寸、字体,甚至错金线的粗细都差不多。他又借来个天平,称了称分量,假币居然也是不差分毫的。老四海知道,假古币做到这个份上,那是费了很大心思的,看来这东西的价值不止是一百五十块钱。

  下午他特地跑到文物研究所,花了五十元的鉴定费,请出一位古钱币鉴定专家来。

  专家掂量着一刀平五千,只看了一眼便问:“你多少钱收的?”

  老四海咬着牙说:“五千。”

  “在什么地点?”

  “洛阳。”

  专家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把钱币还给老四海道:“回去吧,拍卖会上你可以卖一万。”

  老四海的鼻子头哆嗦了一下,跟着鼻涕就要出来了。但他的定力很好,不仅没从椅子上出溜下去,而且抑制了流鼻涕的欲望。“一万?一万块钱出手是不是少了点啊?”

  专家笑道:“没错,头两年它能卖到一万五。可现在经济危机了,东南亚和港台买主都出不起大价钱了,古玩市场的平均价格已经坐滑车了。这东西顶多也就是一万块了,但它能保值,将来还会再涨起来的,两万的前景也是有的。”

  老四海咽了几口唾沫,眼前浮现出贤淑购买翡翠时的情景,于是道:“你们能不能给我出份鉴定证书呢?”

  “行,不过出证书是需要另花钱的。”

  老四海爽快地说:“只要别让我再花五千就行。”

  专家哈哈笑道:“你要能五千卖给我就好啦!”

  二十分钟后,省文物研究所的鉴定证书就出来了。证书上端端正正地写着:

  鉴定内容:古币。

  名称:一刀平五千。

  年代:公元前1世纪(王莽新朝)。

  工艺:黄铜错金。

  品质:中上……

  最下面是研究所的钢印和专家的亲笔签名。

  专家把证书递给他,颇有些感慨地说:“小伙子,眼力不错。我干这行快三十年了,这是我第三次在民间看见一刀平五千的真品,难得呀!”

  老四海真想告诉他,这玩意儿只花了一百五,但他担心老头子当场吐了血,最终也没敢说出真相来。老四海清楚,在古玩界,自己的幸运遭遇叫做捡漏,小贩的糊涂叫打眼。本以为弄了个假玩意却换成了真的,这叫弄拙成巧,怎么想都是美滋滋的。

  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老四海揣着一刀平五千和鉴定证书,哼着小调回宾馆了。

  路上,老四海觉得每个路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快到宾馆时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回家奔丧时,在长途车上有个老头曾经说过:“小伙子,好好混,这就是好运的开始。”

  十几年了,这句话终于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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