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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会热点小说---世俗世界里的男女众生相《连滚带爬》作者:陈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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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楼 发表于: 2007-06-06
09



  许可证说要请我们到他家去喝酒,尝尝他的手艺,说完好像就没了动静。尽管,他都叫江苏苏买菜谱了,菜好像都做好了,可我们后来还是没接到他的通知,可能是,他最近和那个小芹姑娘正玩得火热吧。不过,许可证确实能做点菜,我是晓得的,这要看在什么时候,针对什么人。要是江苏苏的朋友,他是乐意系上围裙上厨房的。请我们吃一顿,还不如把我们叫到饭店,至少,到饭店请客,有人为他买单,省得自己掏钱。许可证现在不请客,我倒是觉得很好,不然,小麦是去呢还是不去?有一回,达生请喝茶,又说到江苏苏是个大美人,才二十出头。小麦不相信二十出头的大美人会嫁给许可证。后来还是海马说,都什么时候了,只要有钱有权,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不要说一个漂亮老婆了,再养一个二奶、三奶,都有可能,你说是不是?小麦想了想,说,就算是吧。海马说,什么就算啊,老陈你说!好像我是什么法官似的,能一句定生死。我不说也得说了,因为小麦正看着我。我想起苍梧绿园那档子事,说,许可证也算得上个人物,人物就是英雄,美人配英雄,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吧。小麦嘻嘻笑了,说不知是夸他还是贬他。

  从这次喝茶之后,我和小麦的关系突然近了许多,这让我有点始料不及。

  我和小麦的亲近,主要体现在频繁的约会中。频繁的约会,自然是小麦的邀请,自然会弄出火花的,说话也亲密多了,接近于暧昧了。这可是我梦想过的。梦想变成现实,是如此之快。梦想和现实,实际上就是背靠背的兄弟。

  我问过小麦,为什么她的手机老是关机。

  小麦显然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说我有事就关机,看电视啊睡觉啊逛街啊聊天啊也会关,我想关就关,你是不是经常打不通啊?没事,我常打你电话就行了。

  看起来,我和小麦的关系突飞猛进,话中常有机锋。

  比如,小麦说,爱情总会让人在错误中重复。

  比如,小麦又说,别试图改变你的爱人,上帝没有制造一个半成品的,不是别人要改变就改变的。

  她的这些话,让我无法对答。小麦突然就变成一个哲学家了。

  小麦说这些话时,之前和之后还会说许多更浪漫的话。

  一天,我们在耶士咖啡馆喝茶,这里的美式咖啡吧,处处透出简单和随意。小麦说她喜欢这里。说这里让人有种怀旧的感觉。我比较同意小麦的话,因为我也常和我那帮绘画的朋友来这里喝咖啡、聊天。

  本来我今天准备请客的。我近来在一家广告公司画广告牌,弄了一笔钱,够请一顿了。按照那天我们排定的顺序,达生请过了,是许可证请,许可证请过了,是海马请,海马请过了,就是我了。可达生都请三次了,我还一次没请,怎么说,也挨到我了。我先给海马打电话。海马说,你先别跟我说,你把他们说好了,我随叫随到。海马又说,主要是许可证和芳菲,他们两人好像不容易请到了,我那天请客,芳菲就没到,许可证呢,他又喜欢带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跟我们显摆,我有点不喜欢这个人了,我提醒你老陈啊,你要是请客就我们六个人,多一个也不要,少一个也不请。我觉得海马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可我也不敢保证啊,许可证我还能拐弯抹角提醒他,跟他就是说轻了说重了,毕竟还有老交情在,他也不会跟我翻脸。可芳菲我就不好把握了,我们毕竟不常在一起了,何况从前还有过那种尴尬的经历呢。至今,她那句怒斥我的话语犹在耳边,她说,滚,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你!我和芳菲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她的怒斥声中结束的。多年来,我并没有把她忘掉,如果在某些特定的场合里,我还会想起这个和我有过肌肤之亲并差点成为情人的女人。老实说,虽然我们的关系有所缓解,但还没到流畅自如的时候,打电话约吃饭一类的事,虽说常规,还是有点犹豫的。

  后来我没有请客,是我接到了小麦的电话。

  我接到小麦的电话是在和海马通话不久。小麦说,你干什么啊,我请你坐坐啊。

  我说我正要请你们吃饭呢。

  小麦说,吃什么饭啊,老吃老吃也没意思,喝茶去吧,我请你。

  就这样,我们来到耶士。

  我对她第一句话就是,就我们两人啊,像谈恋爱似的。

  小麦说,你真不会说话,你就不能说,像什么来着?情人约会?

  我说,还真像呀。

  小麦嘻嘻地笑着,说,什么叫像啊,就是。

  我心里有些美美的。我猜想我脸上也是美美地在笑。

  小麦打了我一拳头,像小姑娘一样地娇嗔,说你坏笑什么啊,美死你!

  我们坐下来,喝茶、说话。我看到小麦今晚很漂亮,穿了件柠檬色新大衣,还有一条装饰性的小围巾。我说,这件大衣不错,才买的吧。小麦说,哪里啊,穿好几年了。她又说,我都好几年没买衣服了。我说,女孩子不就是喜欢在衣服上打主意吗?小麦说,笨女孩才那样子的,何况我都老了。我说,不老,正是穿的时候。小麦说,女人穿衣服是让男人看的,我不想让人看,也没有人愿意看。我调侃道,不会吧?那女人脱衣服呢?小麦说,这还用说呀,当然也是为了男人啊。小麦的话让我想笑,可我没敢。小麦这话的意思是,还没有男人来欣赏她的服饰,当然也没有让她脱衣服的男人,或者说,让她脱衣服的男人还没有出现。我说,我看你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小麦说,你别哄我了,你这种话,太过时了。我承认,我说话是有目的的。我们又说了些别的。小麦还说了她小时候的事。说她小时候和邻家男生打群架。说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大孩子身后玩。说她爱穿小花裙子什么的。可这些话都不经说,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请客上。我说我明天要请客了,我要告诉芳菲一件事,许可证可能要调到他们晨报去。小麦惊讶地说,许可证会去搞报纸啊,他是文盲啊。我说,外行才能领导内行啊。小麦说,精辟。小麦说,你告诉芳菲这个干什么啊?你们关系一直很好是不是?噢,我知道了,你们有一阵关系并不好,你是不是想吃人家小甜饼没吃成把芳菲得罪啦?我说,不开玩笑了。小麦说,不是开玩笑,你说吧,你们俩从前是不是有一腿?看看,脸红了吧?其实我早就觉察到了。我说,天地良心,我哪敢啊。小麦看看我,说,好吧,我相信你了,你要是要我帮忙,我就帮忙,我常跟她联系。我昨天还跟她通电话的,她说明年的任务增加了许多,忙死了。她也是一个大忙人啊,天天忙钱,天天数钱,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她一头钻进了钱眼里了,成天都想着,怎么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放到自己的口袋里。我说,芳菲的话还真是真理。我又说,你们在一起,是喝茶啊还是聊天?小麦说,又喝茶又聊天啊,你问这个话怎么有点弱智啊?你和芳菲不会真的有什么吧?这么对你说吧,我和芳菲,以前联系不多,最近来往非常不少,怎么,你现在想见她啊,我打电话让她过来呀?我想说算了,可又没有说的理由。小麦拨通了芳菲的电话,我听小麦说,芳菲啊,干什么啊,我请你喝咖啡……没有谁,还有一个朋友,你来就知道了……什么呀,你真能猜……你是怎么猜到的呀……算了,别说了别说了……哎呀,我服你还不行吗……好吧,就算是你说的那样,满意了吧……什么什么?什么电灯泡呀……好了好了,过来吧,还在耶士。

  听话听音,她们在电话里提到了我。她们也常在耶士喝咖啡。

  不到半小时,芳菲来了。她还是那样笑吟吟的。她的这种笑在她脸上十几年都没有消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在咖啡馆昏黄色灯光下,我看到她穿着得体而华丽。我平时不太注意别人的穿着,但对熟悉的人,特别是漂亮女人,我就要注意一下了。十多年前在招商局时,我就对眼前这两个女人有过这样的感受,即,小麦青春而健美,可以用漂亮来形容;芳菲小巧而柔顺,可以用美丽来形容。你知道,漂亮和美丽是不一样的,只有细心的人才能感受其中的奥妙。

  果真是你们呀,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啊。坐下后,芳菲说,我要知道是你们两个,我还把熊老板也叫来了,我正在跟她谈一个全年广告的事。

  谁是熊老板啊?

  芳菲说,一个搞美容的。

  我还以为是个俊男呢。

  我们哪有时间搞什么俊男啊,天天应酬都应酬不过来了,最多没事的时候偷偷想想,哪像你啊。芳菲的话快快乐乐的。

  算了吧,你身边那些大老板多了呢。

  那些人啊,都是大肉头,你不剁他他还不乐意呢。你剁他了,就得陪他们喝酒。跟他们啊,充其量就是饭友。

  小麦说,多几个饭友也不错,你那些饭友可不是一般的饭友啊。不过,光陪吃饭多没意思,不陪上床啊?

  芳菲说,真可悲,还没碰到一个有资格跟我上床的。

  小麦说,要求太高了吧?

  芳菲说,哪像你啊,天天像一个地下工作者。

  小麦说,我还真想做一个地下性工作者哩。

  芳菲说,美死你了,看你也没那个心情。

  小麦说,这倒也是。对了,你应该把那个什么熊老板带来,她是不是很漂亮啊?带来摆摆显,你就和许可证差不多了。

  芳菲说,我不是怕影响你们俩说话吗?真是好心没好报。好啦好啦,反正我这人就习惯做电灯泡……喝咖啡多没劲啊,喝酒,先上三瓶啤酒。

  芳菲脱了大衣,又说,每人一瓶,包干!

  我真不知道,芳菲怎么会有这个兴致,她真要和我们大干一场了。

  那可不行,你知道我不怎么能喝酒。小麦说。

  不能喝酒也要喝一回,又不是老鼠药,就是老鼠药,让老陈送你到医院也来得及,正好还让他表现一下。要是喝不醉更好,借着酒劲,才能找到感觉,才能该干什么干什么,你说是不是老陈?

  我看芳菲是要成全我们的,她突然就变成好人了。我也就放开了。我对小麦说,就少喝点吧,你要陪芳菲喝好,是你把人家请来的。

  小麦这下不买账了,她尖叫道,怎么是我请的呀,是你要见见人家芳菲的。你哭着喊着要见人家芳菲,怎么把账算到我头上啊,好啊,原来你老陈是这样的呀,喝就喝,谁怕谁呀。

  小麦说这话时,我看一眼芳菲。芳菲并没有表示什么,我也就坦然了。

  我们三人喝着啤酒,说着没轻没重不咸不淡的话。

  小麦一瓶啤酒还没喝完,就趴到桌上睡了。看来小麦真的是不能喝酒。

  我和芳菲已经喝到第三瓶了。我们在喝酒的时候,芳菲几次推推小麦。小麦没有一次抬起头来。她真的醉了。我说不会出什么事吧。芳菲说不会,大不了一瓶啤酒。我和芳菲喝酒说话,自然没有我和小麦那么随便了。芳菲没有提我们从前的友谊,我也没有提。至于那次尴尬,就更是避而不谈了。但是我每时每刻都在受着那件事的困扰。我们那档事当然不能说是爱情了。准确地说,是带有爱情成分的偷情。只是我们的偷情最终没有成功。那真是一次说不清的经历,直接造成了我们的绝交。这当然不能说是我的错。但说是芳菲的错也牵强附会。这种事,可能谁的错都没有,谁都没有错,要说错,只能是我们共同的错,或者是时间的错,机遇的错。

  让时光退回,退回到多年前。

  多年前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然后去看了一场电影。好像是法国的,一部关于爱情,关于睡眠的电影。电影的情节很有些特别,讲的是,如果你爱一个女人的时候,说每分每秒都在爱她,无疑你在说谎,因为处在睡眠状态的时候,爱情就会远离你,爱情就去做别的你不知道的事了。为了实现自己对那个叫伊尔斯培特的女孩子的爱,主人公埃勒亚斯,一个天才而脆弱的音乐家,拒绝睡眠。他不再睡觉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的漫长而充实,在这一分一秒里,他对她的爱,每时每刻都在增加。一直到第七个没有睡眠的深夜,埃勒亚斯坚持不住了,死于荒凉的山坡。睡眠是爱情的敌人,却是死亡的兄弟,这是这部电影的主题。这部电影让我感动,让我在街头无所适从,让我想到爱情,让我想到芳菲。我想到芳菲当然是有道理的。我内心里深深地爱她。我对她的爱已深入到骨髓。除了睡眠时间,我敢说我心里只有她。或者说,如果我不睡觉,我和主人公埃勒亚斯一样。我就是生活中的埃勒亚斯。

  招商局里的情况你知道了。如前所述,招商局不是我们的招商局,我们连一个小龙套都算不上。但上班还得天天上。每天的公交车,把我从市区,拉到十几里外的开发区。我和芳菲不但坐同一班车,还在同一个停车点上车。我们的感情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我为她抢占座位,或者她为我抢占座位,这是最初的情感拉近。在我们都没有座位的时候,我基本上把她圈在怀里,替她挡住四周的人体冲撞,充当她的保护墙。免不了的,我和她也会有人体冲撞,撞来撞去的,我们的心就撞到一起了。我知道她,她知道我。她毕业于西北大学,工作不到半年,就从西安一家半军工企业,被开发区作为人才引进了过来。能被引进到我们这座沿海城市,主要还是她男朋友的原因。她男朋友是毕业分配来的,和她是大学同学。她一过来就和她男朋友同居了。就是说,我们一起上下班,一起在一个单位工作的时候,她和她男朋友已经有了一个家的基本模式。按说我不应该有非分之想。但是在招商局这样的地方,在那样的环境当中,我和芳菲不发生点故事才怪了。不消说我们在上班时常常眉来眼去心照不宣,稍一有空,我们还没真没假地调笑几句。当然喽,芳菲是个开朗而活泼的女孩,谁都愿意和她说说笑笑。所以,也没有人介意我和她之间的特别之处。但是,我们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现。本来,我觉得,这不过是一种心灵上的亲近。我爱她的事实是,也许可能是对枯燥生活的一种挑战。我想当然地认为,我对她的爱,或者说这样的亲近会自生自灭,不会给双方造成什么伤害的,甚至连一点痕迹都不留。如果我不是在无所事事的时候看一场电影,如果我没有被电影所感动,如果我对我从前的想法不感到虚伪,如果我不是更加深切地想体会到爱的滋味,也许我就不会在看一场电影后给芳菲打电话了,我们的生活也许还会这样延续下去。但,恰恰就是我有这么一种判断,即芳菲有出墙的愿望,而我也有摘花的勇气。既然冲动能使人胆子增大,何不去体验冒险的快感呢。

  我在电话里做了最大限度的克制。应该说,我在给她打电话的那一刻,手都颤抖了。其实那哪里是手在发抖啊,那分明是心在发抖。我告诉她,我看了一场电影。她说你看电影啦,和谁?就一个人?我又强调说就一个人。她说你怎么不请我去看啊,我也好久没看电影了。我说我怕请不动你啊。她说你别这样说了,你没请就知道请不动啊,你连招呼都不敢打,你是不想请我吧,你请一次试试。然后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就在你家楼下。她说上来坐坐呀。她的邀请让我一时不好拿主意,我含糊其词地说,天是不是有点晚啦……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说还不到十点啊,上来吧。十二号楼,中间那个门洞,502室,你知道的,记得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我早就想让你来玩玩的。我说,不方便吧?要不,改天?芳菲说,那就……随你吧。我听到芳菲的话像叹息。我心又软了。我就说,你家住五楼啊,楼层还不错是吧。芳菲说,还行吧,我把茶叶给你泡上啊。我说,我不喝茶,我想抽烟。她说,抽烟也有,他有烟在家。芳菲说的他,就是她男朋友小马。

  我有点犹豫了。我不知道我到她家会发生什么情况。我在想,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她男朋友不在家,还有就是她男朋友在家。但从电话里,从她口气里,我感觉到,她男朋友不在家,这是肯定的。我知道她男朋友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工作,应酬很多,还经常出差,有几次电话,她都告诉我,她正在吃饭。我问她吃什么时,她都说快餐面。她说小马也不在家,一点也不想做饭。或者说,一个人做什么饭啊,随便吃点。我知道,她的话里,尽量淡化小马的力量。

  我没有再想很多,我的双脚已经决定去她家了——那就是心不由己,那就是爱的引力。

  这天是星期天,我在她家楼下的小摊上买一个西瓜。我挑选了一只光滑的西瓜。

  你还带什么西瓜啊,我都给你切好了。茶也给你泡好了。还有烟。芳菲开门时就说。她在让我进来时,并没有让开身体,所以我的身体蹭了她的小肚子一下,我感觉到她单薄的衣服下像西瓜一样光滑的肌肤。

  小马呢?我问。

  他呀,芳菲得意地哼一声,说,去南京玩了。

  我知道,芳菲所说的玩就是出差。我换了鞋子。我说你家好凉快啊。

  芳菲说还行。芳菲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家客厅是三张沙发,中间一张是双人或三人的,两边是单人的。芳菲没有坐在单人沙发上,而是在我旁边坐下来。她坐下来,睡裙被风鼓一下,她在理裙子的时候,胳膊碰到了我的胳膊。她是故意碰我,她皮肤像缎子一样爽,并透着凉意。我们吃西瓜。芳菲只吃了一小块,她却让我吃了好几块。我在吃西瓜的时候,她分别做了这么几件事,给我续了一杯茶叶水;从卧室拿来几张报纸和几本杂志;又跑一趟拿来一本相册;端出来并打开一盒糖果;去了一次卫生间,还说了一句电脑上的游戏什么的。芳菲情绪非常好,我是能够感觉得到的。她穿一身两件套的睡衣,上身是无袖的,袖筒很阔大,能看到她腋下淡黄色的腋毛;下身像裙子,松而肥,淹没她丰满的臀。睡衣的质地不错,是那种半透的浅黄色,上面开着一朵朵蒲公英,蒲公英下边是隐隐现现的内裤和深色的乳晕——她没穿胸罩。她在屋里跑来跑去,胸脯快乐地颤动,拖鞋在地板上拖泥带水,像一种音乐,我心里的激动便渐渐的、像浪一样推进和起伏。她在茶几前弯腰给我倒茶的时候,宽松的衣领里呈现出无限的风光——乳沟和乳房,甚至肚脐和小腹。然后她坐下来,还要让我吃西瓜。我说不能再吃了,再吃我就吃晕了。接着我们就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当然说到了今晚的电影。我说到了那样的爱情。后来,起因不知怎么,她让我给她看手相。她的手指白皙、纤细、柔软,透着感人的凉意,可以看到手背上淡青的血管。我把她的手拿起来。她的手躺在我的手掌里。我玩着她的手。我说芳菲,我要犯错误了。芳菲显然听到了我的话。我的手上并没有带一把劲。她也不是顺势。她在我话音还没落的时候,就扑到我怀里了。或者说,我就是一块磁铁,芳菲不由自主就让我吸附到身上了。她在舌头伸进我的嘴里的一刹那,顺势就骑坐到我腿上了。我们不要命地接吻,似乎要吸进对方。她的舌头很甜,是那种清淡的甜(从芳菲以后,我再也没有体味到那样的甜了)。我从她肩上褪掉她宽松的睡衣。我看到她小小的却是沉甸甸的乳房。我埋下头,用舌头弹动它。我感受到她的快乐。她呻吟着。她身体的扭转已经变成了颤抖。她几乎不能自制了……我把她抱进卧室。我们再一次接吻,更加猛然……她把我的衬衫扯掉了。我们相拥在一起,紧紧的。就在这时候,意外发生了,我听到砰地一声(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声音,它是从哪里响起的,怎么传进来的)。声音很大,可以用巨响来形容。仿佛防盗门被重重地撞上。芳菲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像迅捷扑到我怀里那样又迅捷把我推开了。她扯一把东西裹到身上,慌张而急促地说,小马回来了。在那一时刻,我不慌张是不可能的。我迅速穿好衣服。我跑到客厅坐到沙发上时,芳菲也穿上了一件连衣裙。芳菲准备去开门了。我惊慌失措地看着门。我看到芳菲在门后倾听一会儿。她没有听到动静。我也没听到动静。这样又过了几秒钟,她打开进户门,又把防盗门打开,外面一片漆黑。当芳菲再度关上门时,我看到她无力地倚在门上。我惊魂未定地迎上去,把芳菲紧紧地搂在怀里。我说,小马不是上南京了吗?芳菲说,他们是单位去的车,说不定今晚能回来。芳菲的意思是说,刚才,就是小马回来,也是有可能的。我说,小马要是回来了怎么办。芳菲沉默着没有说话——她肯定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至少在刚才。我随口说(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句多么愚蠢的话),小马要是回来,我说是你让我来的。我当时并没觉得这句话太损,或者有什么危险。而芳菲,在听了我的话以后,一下就没了一点反应——她心理产生了变化,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我又说一句什么,芳菲还是没有说话。我等着她说话,可她一直没有说。我感觉到她圈着我腰的胳膊渐渐松了,紧接着,她在我肚子上推一把。她说,你走。对芳菲的话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是让我走吗?我用手去扶她的肩,她一抬手就甩开了,我再抬起手,又被她打开了。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她可能受到了污辱,或者认为我是软蛋。总之,事情发生了质变,并且已无可挽回。她说,你出去,你出去,你出去啊,我再也不想见你了,请你走吧。对她的突然变化,我有点始料未及。我迅速检点自己的言行。但是芳菲显然不允许我多想什么,她又严厉地说,你给我滚出去!滚!我再也不想见你了!我不知道我离开是不是个错误——在当时,我只有这种选择,离开,而且是仓惶而狼狈。

  此后,有好多次,我想跟她解释(我并不是想重修旧好)。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并不是要伤害她。即便是无意中伤害了,也请她原谅。但她都没容我把话说完,就果断地把我堵回去了。

  我们的交往就这样结束了。

  直到半年后,我离开招商局时,我们都没有再作任何的交流。在我离开招商局不久,她也调到新成立的晨报了。

  时光的流水,转瞬间就流到了2003年年末,明天就是新年的元旦了。我们的周围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说物是人非也不为过。但是从内心来讲,我觉得我还是十年前的我,还是一个敏感、忧虑、没落、不愿和人交往的人,我也是一个失败的家伙。老实说,这些年里,我知道芳菲的消息,就像不知道一样,没有人跟我说过她什么,我也不存妄想再跟她有所接触。所以,芳菲给我的印象,还是我们分别时的印象,就像发生在昨天,她会怒斥我,她会让我滚。谁知道我们现在能在咖啡馆里安然地喝酒呢。而且,说实在的,我真的没看到芳菲有什么变化。如果有,也是越发平淡了。平淡中,是一种成熟,是一种世俗的成熟,当然,还有一如继往的美丽。我承认她的美丽,并不是因为我现在对小麦心存爱恋而改变我埋藏心底的感想。我不知道芳菲是怎么想的,用小人之心度小人之腹,或者用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芳菲怕是也不会抹干净当初发生的冲动吧。

  小麦还在睡。细心的芳菲把小麦的大衣披到她身上了。我们已经开了第四瓶啤酒了。芳菲的脸上绯红,她始终是笑笑的,她的笑就像流水一样流淌她的全身。她让我想起我们那段特别的交往。我相信,不管我们什么时候见面,我都会看到时光倒流。实际上,有些东西,一旦经历了,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咖啡馆里的音乐,始终是那种轻得不能再轻、柔得不能再柔的曲子。我们有时候会聆听欣赏,有时候举杯共饮,有时候说一两句不轻不重的话。甚至连她身上毛衣的花色我都说了。连她用什么香水我都说了。我差一点说你身上的气味和从前一样美丽。但她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似的。她说以前真是笨死了,我到三十岁那年还有好多东西不懂。我说,你那时候已经是广告部主任了吧?她说这个一点也不重要。说到她的工作,她就很烦恼的样子。她说没劲啊,你不知道成天和客户打交道,签合同,喝酒,那时候的你,根本就不是你,简直就是一架机器,我最怕中午喝,晚上还要喝,有时候啊,一个晚上还要赶好几个场子,喝到深更半夜也是常有的事。她停顿一下,继续说,没完没了的应酬,说的都是废话和假话,也没有一次真实的笑脸,人都有点麻木了……小麦真是不错的女人。我看着熟睡的小麦,说难怪你能喝这么多酒。她说,酒是没少喝,胃已经是久经(酒精)考验了,这几年锻炼出来了,算下来,啤酒白酒喝了有好几十吨。说到这里,她自己笑了。而我没有笑,我觉得她,能说这些,还是幸福的。我注意到了她的手。她的手依然白皙而细长,猜想也是柔软、清凉而光滑的。我心里不免又生出了些许感动。芳菲的眼里也闪着光泽。她感叹道,又到新年了,又一年过去了,我们都变了,我们就是这样一天天变的。变得不那么单纯了,变得更现实了。我说,是啊。我没有再说下去。我想到我目前的生存处境,想到我居无定所的日子,想到我还将这样继续下去。我就一点信心都没有了。芳菲声若蚊蝇地说,怎么啦?

  虽然是简单的三个字,让我感觉到芳菲对我的关爱,让我感觉到关爱的分量。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一度萌生了重叙旧情的冲动。但我马上发现,我的想法是不现实的。我发现她那虚假的笑容,发现她游移的眼神。发现她在说话的时候,不管恰当不恰当,她都要这么来一句,小麦真是不错的女人。她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说说小麦,都要把我和小麦联系起来。

  小麦真是不错的女人。芳菲说。这句话,是她今晚说得频率最多的一句。芳菲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显而易见的,芳菲想把我和小麦往一起拉。同时也是她的一种姿态,表示一种局外人的姿态。

  我们在喝酒时,有一个细节我始终注意着,这就是芳菲的手。在招商局时,我曾经不遗余力地赞美过芳菲的手,如今十多年了,芳菲的手竟然没有一点变化。正如有些记忆不能改变一样,有些东西也是不能改变的。她饱满的指甲上闪着自然的光泽,这在上次喝酒时我就注意到了。这是触动我心灵的地方。我曾给她看过手相,曾很近地欣赏过她的手,曾心旌激荡地把玩过她的手。被她的手所感动,是我此前未曾想过的。当芳菲和她的美手出现的时候,我在惊叹世上还有如此的美手的同时,我就像被子弹射中胸膛一样。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不正视现实了。芳菲也不是说,我们变得更现实了吗。是啊,现实的生活,原来是如此的可怕,可憎,可恨。好在,我身边熟睡的小麦,给我带来希望和安慰。

  离开耶士咖啡馆,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了。

  小麦是在凌晨三点醒来的。

  小麦人都睡瘫了,她软软地说,我喝醉了。

  芳菲说,我也醉了。

  不会吧你。

  真醉了,芳菲说,我们走吧。

  芳菲扶着小麦。她把小麦扶起来,推到我身上,认真地说,老陈,小麦就交给你了。

  我只好扶着小麦的胳膊。小麦轻轻地靠着我。我听到小麦的喘息声——她轻轻的喘息声就在我的胸前。她软软的身体几乎趴到我怀里了。

  我扶着小麦下楼。芳菲跟在我和小麦的身后。芳菲看我和小麦互相依傍着,该怎么想呢?

  芳菲拦一辆车,自己抢先坐上去了。芳菲从车窗里对我和小麦说,老陈,你打车吧,打车送送小麦,天太晚了,注意安全。

  在车启动时,芳菲又强调一句,小麦交给你了,要带好啊!

  我看到芳菲的笑,诡秘地挂在嘴角。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9楼 发表于: 2007-06-06
ding
为自己的人生付责的只有自己。

只看该作者 10楼 发表于: 2007-06-06
10



  小麦交给你了。

  直到这时我才深切地体会到芳菲的话。芳菲,她是别有用心啊。

  小麦比那时候的芳菲要利索多了。确实如芳菲所说,我和小麦更现实了。小麦在这个城市著名的苍梧小区住一套大房子,房子装修既大气又很有情调,看出来窗帘布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很温情柔软的那种粉色。我注意到小麦的这套大房子,光房间就有好几个——三室两厅改造成四室一厅。我深更半夜送小麦回家,还不如说是小麦深更半夜带我到她家里来。我知道我的身份和处境,我这时候要是扭扭捏捏,拿腔拿调,就太对不起小麦了。我们没做多少铺垫,直接就拥抱到一起了,连脱衣服都是慌张和生硬的。我们都没有替对方着想,而是比赛一样脱掉自己的衣服……我和小麦在她大房子里做爱。我们还没怎么调情就克制不住了。我甚至还没有碰一碰她的乳房。不过我们都很疯,差不多不顾一切了。小麦是属于力量型的,她虽然有点笨拙,但她的力量确实让人眩晕和窒息,我根本控制不了她。我让她给完全控制了。后来我们都大汗淋漓了。此后,我们又缠绵了很长时间。这时候我们才开始抚摸,才开始找感觉。我们都不知道天是怎么亮的。我们在大白天里说了许多夜晚的话。她躺在我身边,面向着我。她脸上没有笑容,而是平和的。我用手指弹她一下。她拿住我的手,让我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然后她把嘴送过来吻我,我听到她一种咝咝的吸气声。她的嘴唇总是草草地擦过我的嘴唇而远去,又不安地回来,逮住我——我们被对方溶化了多次——如此反复。

  再后来,我们都昏昏睡去了。

  我一觉醒来,发现小麦正在客厅收拾什么。她就像一个女主人,忙来忙去的。

  小麦给我准备一支新牙刷,还给我准备两条新毛巾。小麦跟我交待,一条毛巾洗脸,一条毛巾擦脚。又说,洗澡毛巾在洗澡间。

  听话音,我要定居这里了。

  我洗漱完后,小麦跟我说,饿不饿啊?我们上街去吃点东西吧。又说,达生打我手机了,他请我们晚上喝酒。

  达生那小子,真够朋友。我说,达生他知道我在这里呀?

  小麦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你说呢?

  我说我不晓得。

  小麦说你是不是很在乎?

  我把小麦搂了搂。我说什么啊,你不要这样想。

  小麦就趴到我怀里了。小麦说,今天我去给你买套睡衣,还要买别的东西,好多好多,你陪我去好不好?

  我说现在几点了啊?都四点了,达生还要请我们吃饭,怕是来不及。

  小麦说,对了,吃完饭,我们再去逛超市。

  小麦主意不错,我用力搂搂她,表示赞同。

  小麦在我怀里游动一下,她说,达生到底像不像老板?

  老板就是老板,还什么像不像啊。我说,怎么又是达生请啊,不是说好我请的吗?

  你是穷鬼,达生有钱,他是老板,你就放心让他请吧。

  穷鬼?这话有人说过。我笑笑,说,老让达生请酒,我都不好意思了。

  小麦就笑我了,她说你脸皮这时候还怪薄的。像达生那种人,你要是不让他请,他还会不高兴。

  我也笑了。我胳膊上带了把劲,把她抱起来。

  小麦温柔地说,抱不动了吧?我要减肥。

  你还要减肥啊,你再减肥就剩一把骨头了。

  小麦说我就要那感觉。

  我们又瞎扯些别的话。我问她什么时候买了这套大房子。还问她这些年都做了哪些工作。问她和芳菲联系多不多。问她都有哪些朋友。小麦有的跟我说说,有的不作回答。

  在我们说话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这就是,小麦有三部手机(好像四部或者更多),还有一部小灵通。我发现这个细节,是因为她的手机响了,小麦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另外一部手机。这是一部新式的彩屏手机,铃声有些怪异。小麦看看号码,没有接,还关了机。而她的小灵通,大概是一直放在家里的。因为我问过她,问她小灵通号码是多少,她说,你就打我手机吧。而她所说的手机,是她告诉过我号码的那部。那么,带彩屏的那部号码是多少呢?她为什么家里有电话,还拥有好几部手机和一部小灵通?我还联想到不久前,我和小麦晚上散步时,小麦从身上掏出一张磁卡,到路边的电话亭去打了一个电话。她身上又有手机又有小灵通不用,却打磁卡电话,也是我不能理解的。

  也许小麦和许多女人一样,做事都很仔细吧,仔细到让人不可理喻的地步。

  你就住我这里好不好?你住几天,习惯习惯——要是不习惯,你随时开溜,招呼都不用跟我打。

  这里要是我家就好了。我这可是真话。

  你要看这里不像你家,那我是你家,怎么样?

  我感动小麦的话,心里既踏实又悬浮着——太快了吧?好像还没有准备好似的。

  想什么啊?

  我得意地嘿嘿笑着,重复着她的话,你就是我家——太诗化了。

  别冒充学问,你又不是海马!

  小麦笑着,离我一步远的距离。我立即想起那幅画。这时候的小麦,和我画中的小麦如出一辙。我忍不住上前搂住她,我说,过两天,我送你一幅画。

  我和小麦一起打车来到春城饭店。

  他们都到了,只缺海马。

  我和小麦找地方坐下来,就听芳菲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怎么样?

  达生和许可证都会心地笑了。达生说,非常好。

  我和小麦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一定是芳菲说到了我们俩。芳菲说不定还对她的巧作安排津津乐道。

  我故意打岔说,不是说好今天我请的吗?

  达生说,行啊,那就算你的吧,让你好好再得意得意。

  不行,你请就你请,我下次再请。

  达生说,看你吓死了,不要紧,你请客,我埋单。

  达生真是善解人意啊,他知道我口袋里钱不厚实。

  但是芳菲说了,人家有小麦,稀罕你埋单。

  小麦就偷偷乐了。

  达生穿一身得体的西服,他快乐地说,谁请客也是吃饭,圣诞节过去了,又迎来了元旦节,只要你老陈两旦(蛋)快乐,我天天请你。

  大家哄地笑了。

  我反击道,今天怎么穿上了西服?你以为穿西服你就是大老板啊,还不如穿你那些破衣烂衫更像你。

  小麦用腿碰我,说,你不懂不要说外行话,什么破衣烂衫啊,人家那是名牌。

  知道,名牌我不知道?还世界的,我故意逗达生玩的。

  大家又笑了。

  其实我哪里知道啊。我还以为达生故意作秀呢。谁知道他那身行头还有来历的。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啊,我还是搞艺术的呢,艺术这碗饭我是白吃了。

  海马这家伙,怎么回事啊?怎么还不来啊?许可证显然对我们东一句西一句的话感到反感了。许可证说,达生你去接他一下。

  达生说我打电话看看。达生摆弄了半天电话,说打不通,手机关了,家里电话一直忙音,这家伙八成在上网。我去把他带来。

  达生出去了。包间里只有许可证、芳菲、小麦和我。许可证和芳菲悄声地说着什么,我就和小麦说话。自然没有什么要紧的话。小麦就用腿不停地碰我的腿。我也偶尔碰她一下。小麦对这个游戏显然很喜欢。我们一边碰腿,一边听许可证和芳菲说话。我以为他们会谈什么绝密的情话,或者是谈生意,没想到是说张田地、李景德、金中华,还有更大的副市长、人大副主任这些官,期间还提到另外一些长。我听到许可证说,你选个时间吧,我把他们请到一起坐坐,让你认识认识。芳菲不失时机地说,那就定明晚吧,我在登泰安排一下。许可证说,不要你安排,喝杯酒吃顿饭,还不是小意思。芳菲说,我得好好感谢你啊,事成之后,我把稿费都给你。许可证说,外了吧?你是瞧不起我吧?我帮你弄点广告,你还提稿费?我还缺那几个小钱?芳菲说,这倒也是,我说错了,那我就留着,什么时候请你洗洗东海温泉澡。许可证哈哈大笑着说,好啊好啊。

  我听出来,洗澡是假,找小姐是真。芳菲也真能做得出来,看来,他们晨报的广告真的不太好做。芳菲准备请客的那家登泰大酒店我也知道,是全市惟一一家五星级饭店,听说最低消费是三千块钱一桌。

  许可证突然说,你说明晚安排在登泰啊,巧了,明晚我还有点事。这样吧,你让我先跟他们联系一下,具体时间我再通知你。

  芳菲说,什么联系啊,你给他们打一个电话,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啊,我是生意人,办事可是喜欢爽快啊。

  许可证对芳菲的话显然非常满意,他微笑着说,我忘了你是报社广告部的大主任了。好吧,我把事情全推了,专门为你请客,我保证让他们全部到场,到时候,能不能办成事,就看你的了。

  芳菲说,你放心,办这些事我还是有把握的,我把节目安排多多的,保证叫他们都满意。

  我和小麦听出来了,芳菲做生意真的不容易——什么心都要操,要操多少心啊。

  许可证抽着烟,吐着烟圈,说,芳菲,你说我到你们晨报,到底合不合算呢?

  你能屈驾到我们破报社啊?

  什么话讲的,我对媒体一向是有兴趣的。

  来做一把手?

  老了,要是早五年,也不是没可能。

  达生很快就回来了。他不但带来了海马,还把海马的老婆一起带来了。

  海马的老婆小汪,我和达生都比较熟悉,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小汪没下岗之前是第五农药厂的工人,下岗后就在家耗着了。她曾是个写诗的文学青年,中学时写过几本诗集,早年特崇拜海马,曾说过“不是嫁给海马而是嫁给文学”的话,可结婚后,才发现作家原来不是个东西,连老婆都养不活。小汪就觉得自己是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后悔都没有了眼泪。我知道她经常跟海马干架,海马经常被她打得灰头土脸伤痕累累。我知道他们干架都是因为钱,有时候因为没钱买米了,小汪嘟囔几句,海马也针尖对麦芒。小汪脾气一上来,就没真没假。在海马和小汪一进来时,我估计他们俩又干架了。不过我没见到海马身上有伤痕。从前他们俩干架,海马脸上或手上会有一道道血痕,有一次海马到医院包牙,他的下门牙掉了一颗,我问他怎么弄的。他说还能怎么弄的,小汪打的。他还哈哈地跟我笑。他们三天两头干架,已经习以为常了。

  空调房间的气温很快就上来了,喝酒时,别人都脱了外套,海马也脱了外套。海马小心夹菜的时候,我还是看出来了,海马的手腕上露出了血痕,他脖子上也有一道血痕的尾巴。我就知道他们这一架不是白天干的,是夜里动的手。夜里目标模糊,难免会把伤弄到容易暴露的地方。夜里正是年终岁首的时候,我当时和小麦在一起,引用达生的话就是,我正在两蛋快乐呢,可他们两口子却干架了,可能是年终岁首盘点没有盘好吧。

  今天这顿酒喝得比较和气。原因可能不仅是多了一个小汪(小汪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酒会,她一腼腆,大家只好跟着腼腆了)。原因可能是,芳菲和许可证一直在密谋如何请客,密谋如何借请客来谈广告。整个喝酒过程中,他俩都不在状态。我只零星听到什么二分之一版啊,百分之十七啊,回扣啊,稿费啊,软文啊,套红啊,报眼啊,报眉啊,底条啊,等等。

  散酒的时候,达生坚持用车送海马和小汪。达生还喊我和小麦一起上他们的车。达生说,走啊,到海马家打牌去。我知道达生的意思,他想让一场牌局冲淡一下海马和小汪之间的矛盾。海马也说,老陈,好久没打牌了,甩就甩几牌嘛。海马说话时,我看到他朝小汪看一眼。小汪说,我也打,我也好久没打八十分了。小汪这回给足了海马面子。这是我们今天第一次听小汪和海马说话。海马也就给点阳光就灿烂地说,你那臭牌,上不了场。小汪可爱地推一把海马,说你才臭了,你顶风臭千里。我们就都笑了。我们挤上了达生的吉普车,一路嘻嘻哈哈地到了海马家。

  谁知,到了海马家,达生说要听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不跟我们打牌了。他说,你们四家正好。

  小麦说你也懂音乐啦,不得了啊。

  海马说你越来越骄傲了,听完音乐会过来啊,再喝啊。

  达生在我们的骂声中开车跑了。

  抓牌的时候,海马下决心说了一句话,他说不准备在家写作了,准备找一份工作做,光耗着也不是个事,写稿子也赚不了几个钱,又说,我们还想要个孩子呢。

  小汪说,看你美气的,谁给你生孩子啊,你让孩子喝西北风啊。

  小汪说这话时,并不是生气的。她嘴角有点弯,脸上还有小酒坑,一说话就笑笑的。

  我们都说小汪天生一副甜模样。

  小麦说,小汪是个大美人,生个女儿也一定是个大明星。

  小汪说,为他生孩子,我才不那么傻了,他连工作都没有。

  海马说,我不正在找工作嘛。

  小汪说,找到了又怎样,一月三百五百的,还不够他自己买书看的,他能有钱养得起小乖啊。

  海马说,总有办法啊。

  海马嘴上这样说,看出来,有些泄气。

  小汪说,他还晕车,我也晕车,我们两人都晕车,要是生个孩子,肯定也晕车,一家不出门就都晕倒了。

  晕车不遗传吧?海马说。

  谁说晕车不遗传?小汪说。

  就这个话题,我们又讨论了一会。

  后来,大家一致认为,海马是应该找个工作干干了,干总比不干强,可以让许可证想想办法。他认识人多,路子广,随便找个事做,应该没问题。

  谁知,海马说,我不想找他,有本事自己找,麻烦人的事,我不做,连达生请我去做我都没去。

  海马又进一步解释说,你们不晓得,做朋友行,做同事,天天在一起,就不一定行了,你们说对不对呀。

  小汪对海马这句话有点反感,她说,你看你,人不怎么样,讲究还不少,照你这样说,你永远都找不到工作。轮到你挑三拣四啦?你也不照照镜子!

  海马说,又来了,你去给我们倒点水。

  我不倒,你不喝拉倒,你也不是没长手。

  就倒杯水,你看你多少话。海马可能觉得没面子吧,脸色有些不好看。

  嫌烦啦?我就知道!

  我们看出来,小汪又上情绪了。

  小麦打圆场说,等会我给你们倒水,等牌抓起来我就给你们倒。小汪你别动,他们都成大老爷了,没有人服侍不行啊……哎呀,底抓穿了。

  小汪还是倒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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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1楼 发表于: 2007-06-06
11



  我终于准备请客了。我再不请客就说不过去了,他们会说我雷声大雨点小,会说我请客都在自己嘴里请,不是落实在行动上。

  但是,达生却打来电话,让我们到春城饭店吃饭。我在电话里说,达生啊,怎么老是你请啊,也让我表现一次嘛。达生说,无所谓,吃顿饭算什么啊,你和小麦一起过来吧,没有别人,还是咱们这帮菜鸟。喂,老陈,你和小麦早点来啊,咱们聊聊。我说,怎么,有事啊?达生说,我操,我能有什么事,就是瞎聊呗。

  我和小麦就提早赶到春城饭店。

  达生仍然春风得意,满面笑容。我发现,一旦是达生请客,他就格外的兴奋。好像我们去吃他的饭,对他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

  但是,几句话没聊,达生手机响了。达生看一眼手机,说,是许可证的。达生接了电话,说,喂……怎么……不来啦……什么事啊……不还是吃饭嘛……什么不一样……你说……这样不太好吧……你等等,正好老陈和小麦在我这地方,你再跟老陈说说。

  达生把手机给了我。我说,许总啊,怎么回事?

  许可证说,我去不了啦,我这边有一桌。

  我说,要不重要,就过来嘛。

  许可证说,非常重要。许可证接着说,我想这样,你和达生商量一下,我在海鲜城,我这儿有……怎么说呢,是重要客人,非常重要,我再在我这边给你们安排一桌,你们过来,我就可以两边跑跑了。

  我觉得这样也行。我就说,你那边方便吗?

  许可证说,方便。

  于是我们一行人杀到了海鲜城。对许可证此举,我们表示欣赏。达生既不花钱,又有饭吃,许可证真是我们的好朋友。

  我们五个人在一个小包间里,空调已经打好了,冷菜也上齐了。我们拿海马打趣,问他身上的伤痕好了没有。我们都羡慕海马,经常被自己美丽的老婆揍一顿,真是幸福不过的事了。海马对我们的话也没有反对,他说,再幸福也不如你们啊。你们那才叫幸福啊。说着,还看一眼小麦。大家心照不宣地笑了。

  许可证推门进来了。许可证对我们能照他的安排很高兴,他说,都来啦,包菜,五十块钱一人,你们放开喝,我等会过来敬酒。

  达生说话都是挺正经的,他说许总你有事忙事,我们你就别管了。

  许可证说哪能呢,等会我过来啊。

  菜都是好菜,我们五个人上了一桌海鲜。我们对那盘对虾干特别感兴趣,吃了一盘,我们又要一盘。我们都不去喝酒了。这么好的美味,谁还去喝酒啊,吃吧。海马说,等会吃完饭,我要跟小姐再要一份对虾干,带回家,给小汪吃。小汪最喜欢吃对虾干了,早上喝着稀饭,吃着对虾干,小汪能喝掉半锅稀饭。

  海马的话我们信。

  一直没说话的芳菲啧啧嘴,说,海马多疼老婆啊。老陈你以后可要学着点。

  大家都知道芳菲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有隐瞒什么,看一眼小麦,小麦脸上也恰到好处地爬上了红晕。

  许可证推门而入了。许可证手里端着一杯红酒。许可证酒杯一举,身子一闪,一个身穿红色羊毛衫的美丽的女孩进来了。

  这不是江苏苏嘛。

  江苏苏站在许可证身边,亭亭玉立。许可证拉过她,说,介绍一下,我爱人,江苏苏。

  在座的,恐怕只有小麦和芳菲不认识江苏苏了,我发现,许多人都大吃一惊,都被江苏苏的美丽和气质惊呆了。

  许可证继续说,这几位,都是我朋友,介绍一下吧,达生你认识,他到我家去过几次。这位,海马,我跟你说过的,作家。这位,芳菲,晨报主任。这位,老陈,陈巴乔,画家,跟我最铁,你知道的,不用介绍了。老陈和海马都是搞艺术的。这位,小麦。我们都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来,我看这样,我和苏苏先敬大家一杯,然后苏苏再敬一杯。

  我们一起把酒喝了以后,江苏苏开始敬酒了。江苏苏端着半杯啤酒,先敬小麦和芳菲。江苏苏说,我先敬女士啊,你们不要有意见。江苏苏把酒杯,在小麦和芳菲的杯子上轻轻碰一下,声音发出来了,真是奇怪得很,她们三人的碰杯声,都仿佛不一样似的,叮叮的,脆脆的,像在晨雾里,像在露水里,十分的女性化。江苏苏抿一口酒(也许她没有喝)。又跟海马碰一下,也照样地抿一口,跟我也是如此。但是,她敬达生时,达生说话了。达生说,嫂子你不能这样喝酒,这杯酒你得干掉。江苏苏说,我不能喝酒,说着,就望着许可证,那种求援的样子很可爱。许可证说,达生,苏苏不能喝你是知道的,哪天到我家再敬你吧。达生说不行,嫂子一定得喝。许可证说,那我就代喝了吧。达生还说不行。达生说,要代,也不能让你代,你是外人,我带还差不多。达生说,老许,你把酒也倒上,我和苏苏敬你一杯。我和苏苏,祝你官运亨通。要不,你就祝我和苏苏幸福吧。

  达生说许可证和江苏苏是外人,说他和江苏苏是一家的。他还要求许可证祝他们俩幸福。达生认真地开这样的玩笑,让我们开怀大笑。

  许可证也笑了。许可证可能惦记着他那边的酒席吧,就顺着达生开着玩笑,说,好,我祝你们幸福。

  我们在笑声中送走了许可证夫妇。

  大家继续开心地喝酒。有人说江苏苏真不错。有人骂许可证艳福不浅。

  达生说,我们去不去许可证那边敬酒呢?

  海马说,不知道许可证那边都是些什么人,我们去了,怕是配不上,弄不好还扫了人家的兴致。

  芳菲说,达生你去还差不多,你是大老板,只有你能够敌得过他们。

  达生说算了算了,不去也好。

  后来,我们一致认为,不去敬酒比较妥当。一来,那边情况不明,二来,江苏苏在那边,也可能是什么私客。就是说,也许是江苏苏的客人。再说,如果需要我们去敬酒,许可证会来招呼的。

  再后来,我提议,下次我请客,把夫人们都带上,海马,你把小汪叫来,达生,我们还没见过你那位呢?是不是像江苏苏那样,也要闪亮登场,让我们大吃一惊啊?芳菲,你那位也要来,再加上许可证和江苏苏,这才像喝酒的。

  没想到,我话音一落,就留下话柄了。大家都哄笑我和小麦正好也是一对。

  我现在终于结束了无家可归的日子了。苍梧小区小麦的大房子里,让我感觉到了家的温暖和家的氛围。你知道,我此前的状况是,不论有工作无工作,不论有事没事,都处在漂的状态。而现在,小麦让我有了稳定的生活了。生活一稳定,精神也跟着稳定。关于请客的事,几天后,我们又旧话重提了。

  在小麦那所大房子里,我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我把烟灰缸放在两腿圈成的小圈子里。小麦看一张港台烂片。她有点蓬头垢面。我们刚从床上爬起来,现在快中午了。这几天我们早上都是从中午开始的。我说,小麦,别看了,你去洗一把,我们出去吃饭吧。小麦说,我不想出去了,你去买点带上来。小麦告诉我她平时也不吃早餐,这些年习惯了。我和她就早餐问题有过讨论。最终,她说,我要减肥。我就没有话了,减肥对于我们周遭的女人来说,真是最充分的理由。这一招能抵挡住所有的问题,就连海马的老婆小汪,都喊着要减肥(她只有九十来斤,却有一米六六的身高),可见肥是多么的让人恐惧。

  不知怎么的说到了达生,我和小麦一致说他人出息了,脾气也越来越好,请客数他最实在,开着车也不显摆。说到请客,我就有点惭愧了。小麦大概看出来了,她说,怎么说也该你请大家吃一顿了。我说那是那是,最近吧,我安排时间。小麦说,什么最近啊,就今天算了,我有的是钱,先给你点用用,用完再拿。小麦说到做到,她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三千块钱,说,你先用着。

  可我打电话给达生时,达生说他去不成了。我说怎么啦?他说,在医院里,断了一条腿。我说怎么搞的。达生在电话那头轻描淡写地说,出了点小事故,不要紧。我说真的要紧不要紧?达生说,接上了,要得半年才能长好。我说我们去看看你啊。达生说,没事的,有事你忙你的,躺三两个月就能出院了。我说,是不是开车出了事故?达生说,就是一不小心撞到山上了。我说,你是不是酒后开车。达生说,喝了一点。我说,车子怎么样啊?达生说,差不多报废了。我在电话里惋惜了一阵。达生还是无所谓的口气,你知道就行了,别再跟朋友们说了。

  我和小麦决定去看达生。同时决定,今晚不请客了。少了一个达生,喝酒也没什么意思。我们都替达生担心,说他生意没有人打理了。说一部车几十万呢。说不知会不会残疾。后来小麦又自我安慰,说他那么大生意,管理体制应该早就健全了,不会有问题。又说再买一部新车,达生也是有这能耐的。

  我们在医院门口买了花,小麦说水果就别买了吧,他家水果还不是堆成了山。再说,现在水果都是激素催出来的,也不好吃。

  达生躺在病床上,腿上打着夹板,头上也包起来了,连脖子都裹上了纱布。达生看到我们,说,带什么花啊。

  我们进去时,看到坐在病床一角的一个女人,正低着头默默地流泪。我们都坐下来了,达生也没有介绍她是谁,我猜想她可能是达生的老婆。小麦嘘寒问暖几句后,就说,达生也不介绍一下。达生脸上的笑容带有苦意。他说,她是我老婆小王,女人见识短,哭哭啼啼有什么用。小王,我朋友来看我了,你给我点面子好不好。我觉得达生对他老婆态度不大好。小麦可能也感觉到了,她转过话来安慰小王几句。小王是个朴素的女人,样子也很善良,三十六七岁的样子,经不住别人的安慰。小麦越安慰,她越是流泪。她头一直不抬起来。她都成一个泪人了。

  我们告辞时,小王跟了出来。到了楼梯口,我们让小王回去,她执意要送送我们。都到楼底了,我们看到小王还是泪流满面。我们只好再安慰她。和刚才一样,我们越安慰,小王越能哭,最后都泣不成声了。我们猜想小王一定有话要说。小王终于说话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小王说,你们都是达生的朋友,达生出这个事,我们家……完了。你们都是达生的朋友……能不能……达生他不好意思说,也不让我说,达生出这个事……你们都是达生的朋友……

  我预感到小王一定有难言之隐。

  小麦说,我们跟达生都相处十几年了,你有什么话,跟我们说。

  我说,没事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跟亲兄弟一样。

  小王说,我也常听达生说过你们。达生出这个事,要花很多钱。我们家生活一直都不怎么样,达生又穷大方,要面子。我想,我想,我想跟你们借点钱。要是再不交钱,医院就不让我们住了。

  小王终于把话说出来了。她脸都憋红了。我看到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她太累了,这句话能说出来,对她,该是费了多大的力气啊。但是,我和小麦都有点吃惊,应该是大吃一惊。我们一时还没有回味过来。因为在我们的印象里,达生是个大老板,怎么会穷成这样呢?怎么还要跟我们借钱呢?难道他生意没有做好?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小麦说,花了多少钱啊?

  很多……两万多了。

  你放心,等会我送钱来——还要多少?先给你两万吧?

  不不,不能那么多……

  你先拿着,用不完再给我。小麦拉着我走了。小麦又扭头说,我们一会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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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楼 发表于: 2007-06-06
第四章

12



  我用小麦给我的钱买了水果和别的食品,再一次来到医院。我是来看达生的。

  达生对我的再次到来,很感激。他没多说什么,神情有些尴尬,最后才嗫嚅道,小麦那两万,我一定还。我说以后再说吧。我也不便多坐,我知道我坐得越久,达生越尴尬,越不好受。我又留下五百块钱,就告辞了。

  我从医院的住院部出来,要拐经门诊大厅门口。我无意中看到了胡月月。

  我这才想起来,我好久没看到张田地了。我以为我还会看到张田地的。可在胡月月的周围并没有张田地。胡月月是张田地的女朋友,她到医院来,竟然没有张田地陪着。张田地那么爱她,他怎么会放心让胡月月一个人上医院呢?我就略微有些好奇。多看了胡月月一眼。我看到胡月月放慢了脚步,从包里拿出一只口罩,戴上了。一路上她都没有戴口罩,到了医院才把口罩戴上。我觉得,胡月月很有点意思。如前所述,我有跟踪漂亮女孩子的毛病。胡月月行踪诡秘,人又漂亮,正是我希望跟踪的那种类型。说不定,我还能从中发现胡月月的什么秘密,包括张田地的秘密,说不定也能从胡月月的身上看出蛛丝马迹来。

  我被我的想法兴奋了。我双腿不由自主地悄悄跟上去。

  门诊大厅门前有几级台阶。胡月月的屁股刚扭上台阶的时候,有些犹豫了。我看出来,她犹豫了。她突然转身,从台阶快步走下来。由于猝不及防,我想躲开显然是来不及了。胡月月和我擦肩而过。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胡月月她没有认出我来。她甚至连看我一眼都没看。我略加思索,这也正常,我和她只有一面之缘,她怎么会对我留下印象呢?只是,我那点跟踪的爱好无法继续实施了,多少还是有点遗憾。

  我望着胡月月匆匆走出医院大门,匆匆钻进她那辆丰田佳美轿车。但是丰田佳美并没有启动起来,片刻之后,胡月月又下车了。

  她并非要走。她不过是遗忘了某件东西。或者准备要走的,临时决定,不走了。

  她又往门诊大厅走来了。

  她又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我跟着她一直来到口腔科门诊。

  口腔科门诊有好几个门,每个门里都有医生在给病人看病。不到医院不知道,到了医院才知道有那么多病人。看来胡月月也是一个病人了,她在一个男医生那儿候诊。我坐在门外的彩色塑料椅子上,从旁边捡起一张报纸看。报纸上的字我一个都没有看进去,我拿报纸做幌子,密切注意离我只有三四米远的胡月月。实际上,我和胡月月只是门里门外之隔。如果让胡月月看出我的行为鬼祟,她说不定会认出我来的。所以,我就把报纸向上举,遮住了我的脸。我又不时地翻动报纸,以掌握她的神色变化。片刻之后,胡月月坐到医生面前了。医生年岁不大,三十岁左右吧,肤色很白净,由于戴着口罩,看不清五官是什么样子,只是眼睛有些闪烁不定——这是因为他的病人太漂亮了。

  胡月月和医生小声地说着什么。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尽管只隔三四米远,我还是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医生在胡月月的嘴里查看、寻找着什么。胡月月背向着我,我看不到她张大的嘴。我对医生突然有一种崇拜,他们能对着病人的某一个部位认真地看,而且距离那么的近,能看到皮肤的每一个纤维每一个元素,能听到皮肤的呼吸和血液流动的声音。胡月月现在的嘴,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医生的目光里。我可以想象出来,胡月月的口舌粉红而娇嫩,玉色的牙齿闪着柔和的光泽,而且飘逸出晨露一样的清香。我都有点妒忌这个医生了。

  医生查看完胡月月的嘴,又小声地询问些什么。大约十分钟以后,胡月月拿着处方单出来了。我看一眼胡月月,她眼神有些呆滞,面色有些痛苦,身心有些疲倦。我看到胡月月向走廊另一端走去了,她是去取药或是做进一步检查什么的,我就不想知道了。我主要是想从医生这儿得到点什么信息,关于胡月月的什么信息,否则,我的跟踪不是毫无意义吗?我灵机一动,急匆匆走进门诊室,在医生看完了另一个病人后,我问,请问医生,有没有一个叫胡月月的女孩来看病?医生狐疑地看我一眼,冷冷地说,你是谁?我说,我是她男朋友,她最近嘴里……怎么说呢,有一点小麻烦,我想问问医生,严不严重。医生还是很不信任地看着我,说,刚走一会,你去问她自己。我说,我打电话问了,她不讲。医生用鼻子笑一声,说,那我也不能讲,我们有这个规定。我说,可我是她男朋友啊。医生不理我了,他朝门外看一眼,他是看看有没有病人的,门口并没有病人。医生拿起一张报纸看。我知道我再呆下去已没有实质意义。我就说一声谢谢,走了。我走到门口,医生在后面喊我了,他说,回来。我又转身回去。我看到医生嘴角勾起一丝暧昧的笑,他看着我,说,你们认识多久啦?我说,三年多了。医生说,同居了吧?我点点头。医生说,多久?我说,也快三年了。医生说,你不知道你女朋友嘴里有一颗颗小水泡?还有一些小疙瘩?那是疱疹和湿疣。我说,严重吗?医生说,当然不好。医生又说,你们要注意,抓紧治疗,可能是不洁性生活造成的。医生最后这句话才是我想知道的。我噢着,点点头,表示对医生善意提醒的感谢。然后,我又口头再三谢了医生,走了。

  我觉得这是我最成功的一次跟踪。我倒不是想窥视别人的什么秘密,而且,我也不会把今天听到的和看到的,告诉任何人。我只要知道,张田地要遇到麻烦了。他美丽的女朋友把性病生到了嘴里。这种事情,无论和张田地有关还是无关,都非常有趣。只是,对胡月月,我不知道是同情还是鄙夷,我觉得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在胡月月身上。我说过了,我是个对美特别怜悯的人。我不能看到我欣赏的美受到任何伤害。这样想着,我内心里还是有点沉重。

  穿过挂号大厅时,我又看到胡月月了。

  胡月月在打电话。她一边打电话,一边朝挂号大厅的休息厅走去。她患了这种可怕的病,不想办法医治,给谁打电话呢?给张田地吗?完全有可能。张田地接到这个电话会赶快赶来的。可这个电话不像是打给张田地的,如果是张田地接电话,不会讲这么长时间,他会扔掉所有的工作,赶到医院来。那么,如果是给别人打电话,我倒有必要再跟踪下去了。我的好奇心,决不允许我在这时候离开。我也走到休息厅,选一个视野很好的角落坐下来。奇怪的是,胡月月也坐下来了。她就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我能清晰地看到她头发上的蝴蝶结。如果我再朝前坐两排,我都能听到她的说话声了。

  胡月月打完了电话,她把脸埋在双手里。我感觉她在哭泣,是的,她的头渐渐低下去,低下去,身体也软了,双肩在微微颤动,她真的哭了,而且,很伤心。是啊,这事放在谁的身上都会伤心的。

  十几分钟以后,一个身材高挑而英俊的男青年站到了胡月月身边。男青年轻轻推推胡月月的肩膀。胡月月头都不抬,就知道是谁推她了。胡月月一把抱住男青年的腿,痛哭失声了。男青年拍拍她的肩,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身边坐下来了。他把胡月月轻轻揽在怀里,然后,用力抱紧她,让她在他的怀抱里尽情地哭。直到好久了,他才在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胡月月抽泣着,慢慢忍住了哭泣。然后,他们小声地说话。我看到,男青年似乎也在拭泪。他也泪流满面了。奇怪的现象出现了,胡月月哭泣时,男青年安慰她。男青年落泪时,胡月月又安慰他。胡月月把男青年的头抱在胸脯上,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

  他们就这样,哭泣,安慰;安慰,哭泣。

  他们最终,还是平静下来,说话了。他们好像在商量着什么。

  我虽然没有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但是,我感觉到,让胡月月生病的不是这个男青年。那么,应该是张田地无疑了。我联想到我第一次在酒桌上见到胡月月,胡月月查看张田地嘴里的溃疡,以及胡月月关于接吻的一些议论,再联想到医生的话,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至少,我明白了张田地是个性虐待狂。

  我今天到医院来,是看望我的朋友达生的。我朋友达生,并不是什么大老板,他不过是一家公司的驾驶员。我来看望达生,没想到,意外地让我碰到了胡月月,又没想到会让我意外地了解了张田地和胡月月的隐私。我不知道我以后见到张田地,会怎么看他,至少,我会对他表示同情。他的女朋友(或情人),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女朋友(或情人)。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3楼 发表于: 2007-06-06
13



  已经到了来年春天了,阳光灿烂,春意盎然。我再一次失业了。我都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失业。事实上,失业这个词用在我的身上并不恰当。我不过是在不停地干零活而已。这么说吧,我帮忙的那家广告公司,很难承接到像样的户外广告了。我画广告牌是按照面积计酬的,广告公司业务差,我只好自己让自己下岗了。

  达生早就出院了,他现在已经能拄着拐晒晒太阳了。

  达生出了车祸以后我们才知道,达生并没有开什么软件公司,他只不过是给一家软件公司的老板开车而已。他开着老板的切诺基吉普,带着我们到处玩,都是背着老板的。老板自己也开车,他开一辆宝马,切诺基只是上山时才用用。老板在云台山上临海的方向有一个豪华别墅,他每周都有一天到别墅里和女秘书研究工作。老板对达生要求不多,只要把车保养好就行了。达生也算尽心尽职。不过他把车开出来,也是要找个理由的。有时候他谎称修车,有时候他说家里有急事。总之,老板业务忙,对他比较放任。出了这个车祸,他也是背着老板出车办私事的。老板还算宽容,给了他两万块钱治伤。两万块钱哪里够啊,所以他老婆小王才跟我们借钱。我是没有钱借的,多亏了小麦。小麦还算不错,先借了两万给达生,后来又给了一万,总算把腿给治好了。

  小麦能够借钱给达生,我对小麦的认识进一步加深。我觉得,小麦的善良和富有同情心是来自内心的,因为她没必要在我们面前尤其是在我面前做做样子。她不是那种场面上的人,她生活的实在和真情,她的韧性和耐心,是我很需要向她学习的。我为此萌生了要和她结婚的念头。但是,这种念头一经出现,就被我否定了。小麦凭什么要和我结婚?我不但一文不名,不但居无定所,我还是一个懒散的和没有进取心的人。小麦能容忍我一时,她能容忍我长年的寄生虫一样的生活吗?所以,这些念头只能稍纵即逝。不过,有时候,我会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小麦的真情实感,小麦不是傻瓜,她是有所察觉的。她有时候会顺着杆子调侃几句,有时候拿别的话岔过去了。

  达生养伤期间,我们到达生家看过他几次。他不愿意见我们,一个人在家摆围棋。他这个假大老板自我暴露以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情感上有点接受不了,只好天天在家摆摆围棋,打打谱。他曾经下过围棋,还迷得不得了,现在又重新拾起来,可见他生活已经很无聊了。好在海马还常有空去陪陪他,偶尔也对一局,输赢也不去讲究。我们见面了,都不提从前的话。只是达生很少出门了。还是在春节期间,许可证请客喝酒,在老地方春城饭店,许可证要开车去接他,他死活不来。其实他那时候已经能拄着拐到处活动了。后来我和小麦、芳菲都请过他,他也没有出场。所以我们开始的六个朋友,就成了五个。有一次,不知是谁,小有感慨地说,好久没见到达生了,我们能常在一起聚会,说起来,还是他提议的呢。这句话,让我们都有点伤感。但是,就是五个人的聚会,因为少了达生而缺少气氛,又因为许可证常有这个事那个事,也渐渐稀少了。

  达生闭门不出,对我们说要好好养伤。我猜他不光是治外伤,他心里的伤也该好好疗疗了。

  再后来,我们这样的聚会不是日渐稀少,而是基本上没有了。最多是我和海马两个人小聚聚,喝酒也没什么劲。到最后,连两个人都不想见面了。我闲着无聊时,会情不自禁地说,又好久没有喝酒了。开始的时候,小麦听到了,还说我是馋鬼,听多了,也就不说了。我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开始画画玩。我想起来我那间在城郊的小屋,我好久没去了,租金好像也到期了,是否被房东转租给别人我不得而知,可我为小麦画的那张半成品的画还在吗?如今,我在好久没动笔之后,又开始画画,说明完全不同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我的生活趋于稳定,另一方面是极不稳定。

  小麦常在我身边,看我乱涂。有一天,小区里的树木披上了绿衣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铺着地毯的房间里。我在画阳光和地毯。阳光我一直画不好。阳光像气味一样难以捉摸,不好表现。这时候的小麦,就坐在阳光里,盘着腿,穿一只一样的袜子,正在翻一本书。阳光发出哗哗声。

  连续的几天,小麦都在乱翻书。她对接电话特别烦。她把所有的电话都关机了。她一直跟着我走来走去。我如果在客厅里,她必定也在客厅。我如果在我的画室(我临时占用的一间)里,她也必定跟到画室里。她忧心忡忡坐卧不宁的样子,仿佛不是我寄生在她的屋里,而是她寄生在我的檐下。

  你基础应该不错吧?小麦在我身后突然说。

  那当然,我小时候得过奖。

  吹吧你?

  没有,我要是有个稳定的生活,要是有个好环境,我会成为名家的,我的画会很值钱的,六万块钱一平方尺也有可能。

  又是吹。

  那你等着瞧,等我作品数量够了,先搞个画展给你看。

  这我倒是相信。

  不过,得先弄一笔钱。我是实话实说。

  小麦却很敏感了,她说,要是没钱你就吭一声,犯得着拐弯抹角啊?

  不是这意思,小麦你就这点不好,会联想。

  不是联想,我真的可以出钱,为你搞画展,要多少钱?

  我停下笔,侧身看她。

  真的。小麦认真地说。

  我点点头。我心里有数,我的能力怕是要辜负小麦的期望了。

  有没有画出来的想法?就是成为大名家那样的?

  我不假思索地说,不大有可能,我们这个城市太小。我只能在这个城市有名气。

  那也行,随便画画更好玩,成不成大名家都是一回事。小麦趴到我肩上,把我搂着,发梢蹭在我耳朵旁边,弄得我痒痒的。我画不下去了,跟她缠绵了一会儿。我们很快就进入状态。她在我面前脱了衣服,说,你把我画了。我说,我肯定要画你的,不过,现在不行,现在我要这样画你……

  我到底还是没有耐心画下去。要是有人打我电话,让我再去打短工,我是求之不得的。可惜很少有人打我电话叫我干活,偶尔想到我的人太少了,我只好主动出击,跟我有过联系的老板不少,他们知道我大大咧咧,都宁愿带我喝酒,对我干活的多少,并不在乎。喝酒的时候,他们只会猛灌我酒,我常常酩酊大醉跑到小麦家(其实跟我自己家一样)。要说小麦对我真不错,我满身酒味她还服侍我。每当我大骂他们把我灌醉时,小麦就发狠说,这帮狗日的,哪天我去喝死他们!但是,过后,等我醒过酒来,小麦又劝我说,以后,别喝那么多了,伤身体的。

  就这样,我和小麦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她对我出去找朋友玩,表示理解。但是,她不知道我怎么想,小麦对我这样一个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人,能容忍多久呢?长期下去,肯定不是个事啊。小麦一针见血地说,你那点事,不就是帮人画画?干不干都一样。

  我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去多想了。我和海马不一样,海马失业了,也就失业了。我这几年这地方画,那地方画,我的画作遍布城市的角角落落,我虽然不可能成为画家,但在本市的广告美术界多少还有点影响,一些老客户还想着我。个别的小广告公司,干不完的活,或者急活,也会喊我去抢抢。我有时候就像救火队员一样,奔波在我们的城市里。我说过了,有时候,并不是为了钱,能有点事做做,能和朋友们喝喝酒骂骂人,是我很需要的。海马没有我这样的一技之长(写作并不算什么玩意)。海马天天蹲在家里,写那些烂稿也卖不出去,偶尔被小报登一篇,稿费还不够两天的伙食开支。我身边有小麦资助,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海马还要养活他的漂亮老婆,而小麦有用不完的钱。

  这段时间我还是比较耍得开的,有酒喝,有烟抽,有饭吃,有女人(小麦),还要怎么样呢?人是需要满足的。我现在就满足得很。我都三十多了,往四十数了,人到了四十,还能想些什么呢?

  但是,我的好日子马上就结束了。这就是,小麦要离开我了。

  小麦要去海南。

  在小麦说她去海南之前,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表现有些反常,比如她会常常发呆,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或半天。比如她会拉着我说话,说一些日常生活家常里短。比如她会没完没了地跟我调情,一连数次跟我做爱。最反常的一次是她跟我大发雷霆,莫名其妙的,跟着就搂着我的肩哭。

  那天,我连续听到她打几个电话。有一次,她拿着手机到阳台上,说,喝酒啊……好啊……那么远啊……好吧,干就干一杯……干!哇噻,我再敬你一杯……啊,我也醉啦……啊……啊!小麦接完电话,兴冲冲地走到客厅,满脸通红的。我说你喝什么酒啊,把我也带上吧。这时候她还没有说她要到海南。后来她又连续发短信息,她一会儿拿这部手机发,一会儿拿那部手机发。再后来,她就对我说了,她说她要到海南去。我还以为她开玩笑,我说你那里要是有酒喝,把我也喊上啊。小麦说,这回,我怕是带不动你了。

  小麦在那天的晚餐上下了工夫,做了一桌的好菜给我吃,好像要诀别似的,搞得很伤感。我说要不要我请海马达生他们过来送送你?

  算了,你跟谁都别讲,十天八天就回来了,最多一两个月,搞那么大动静干什么啊。

  小麦喝了酒。

  小麦脸红红的,她说,你就在这屋里住着,放心,没有人会赶你走。

  即使话说成这样,我还不相信小麦真的要离开海城。

  我问她为什么要走。她不告诉我。我对她说,即便是要走,也不能这样急啊。

  小麦说,我就喜欢到处走走,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一辈子都在路上。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或什么人啦?

  你不要问了,我是不会说的。小麦又说,我想走,就要走。

  小麦的话就像一块泥巴贴到我的嘴上,让我无话可说了。

  真的十天八天,最多一两个月?

  小麦点点头,说,正常情况应该这样。

  为什么还有不正常?

  你傻瓜啊,小麦笑笑,出门在外,什么事情不能发生?你怎么这么粘乎啊,我会跟你联系的。

  我开始回忆,回忆她为什么要走。我试图从回忆中找到答案。但是,我的回忆是徒劳的。我只是想,小麦有这样一幢大房子,还不缺钱,过着优越的生活,一定要走,大概是有其中的原因的吧。

  隔一天,小麦在客厅的地板上放一只旅行箱,把衣服一件一件往箱子里叠。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我都没见她穿过,显然是适合热带的夏装。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她。我不是帮不上手,我是百感交集。我们谈了一夜的话。小麦给我做了一个小结,主要意思是,我这个人是属于没用处的那种人。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没用处就是没用处,你自己去想想吧。我心里有点不服,说,像许可证那样,就算有用啦?小麦说,把你放在许可证那条道上,你也混不出许可证那个样子,你说是不是?你以为当官好当啊?你想想看,你能像许可证那样?我想想,许可证的许多事,我的确做不出来,便说,这倒也是。小麦说,你说你有没有用吧?你连达生都不如。达生还知道要脸,还知道摆摆显,出了事以后,还知道害羞,还怕见到老朋友,你呢?你还说你比海马强,其实,在我们这帮朋友当中,海马最不简单了,海马刚刚找了一份工作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海马在殡葬管理所工作。殡葬管理所就是火化场。小麦说,海马白天上班,抬死人,烧死人,晚上回家读书,写小说,这些你老陈做不到。黑暗中,小麦的话就像从天外飘来,她什么时候这样深刻啦?我内心里钦佩小麦,她的话无疑都是对的。小麦的话让我无话可说。小麦后来又跟我说,她这次到海南去要处理不少事情,时间不好定,说十天八天,说一月两月,都是概数,也许要不短时间,或者说要很长时间,家里的房子就由我替她照看了。

  小麦让我替她照看房子,这倒是好事,我可以正大光明地住在这里,省得到处瞎跑了。

  小麦去海南干什么,她没有说,我也没有问。小麦像是做大事情的人,她特别强调那一句话,海南那边需要她。

  小麦不把旅行箱放在卧室里装衣服,而是放在客厅里,她在衣柜里挑一件衣服就跑出来一趟,放好以后,再到卧室里挑另一件。我觉得她是故意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小麦这天没有化妆,她把自己搞成素面朝天的样子,像邻家的大姐姐。虽然我比她大好几岁,可我现在落拓得就像犯错误的小弟弟。收拾差不多时,小麦过来坐到沙发上,她把腿挤着我的腿,然后,轻轻地弹几下。小麦说,你会觉得我这个人无情无义吧?我说,也不是。小麦说,该说的话我们都说了,海南那边真的需要我。我没有说话,我想知道海南那边为什么需要她。可她没有接着说下去。如果她不说,就是不准备告诉我,她不准备告诉我,我问了也没用。小麦紧挨着我。我们几乎是相拥着了。她捡起我的手,看看我的手,痴痴地笑笑,说,女人挑衣服就像挑男人差不多。我有点不怀好意地说,你真是个女巫,说话越来越让我听不懂了。小麦说,可不是,精挑细拣的,口碑要好,牌子要硬。我若有所思地说,噢,我晓得了。小麦哈地笑了,她用力挤我一下,你晓得什么啊,你们男人挑女人也不就像挑领带一样啊。我说我不懂,怎么像挑领带啦?小麦说,要看着顺眼,手感舒服,有档次,别太贵,时间久了不起皱不变形,就算是名牌也不娇气,手洗机洗两相宜,最好不要过时,万一过时呢,扔了也不心疼。我也被她逗笑了。我说还真形象。小麦说,什么形象啊,都是从书上学来的,现炒现卖。

  小麦是蓄意在临走之前再跟我闹一闹的,我也被她挑得心里麻麻的。我们后来就进入状态了,我们都很努力,都想把事情做好。不过最后结果却有点草草了事。她大概有点失望吧。她对我作最后交待了,她给我一张卡,说,这是交电费的。又给我一张卡,说,这是交水费的,全市各个银行都能交,你每月十五号之前去交就行了。我说好啊。她把卡放到我的肚皮上,然后手就停在我的肚皮上了。她沙哑着嗓子说,还有啊,除了交电费水费电话费,有三种人你不能交,一种人是医生,她会对你说,脱,再脱,脱光了看。还有一种人是客车售票员,她会对你说,进去一点,再进去一点,里面还有很多空。还有就是老师了,她会对你说,做一次不行,做两次也不行,做十次吧。我果然又被逗起来了。这一次,我们很淋漓,小麦大概是调动她所有的经验吧,把事情做得有声有色,交相辉映。

  然后,我们又坐起来,喝一杯热咖啡,继续说话。

  我以为小麦要跟我说什么重要的话,谁知她还是跟我说一些手机短信什么的。也许她还延续在高潮中吧。可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不过后来,小麦还是说了让我感动的话。她说,我昨天晚上给你做顿饭吃,还是第一次哩,我真的好想好想天天给你做饭吃,我们毕竟饭友一场。我说,是啊,能做一回饭友也不容易,我们出去吃也不是挺好么。小麦把我紧紧地搂着,说,不一样的。我说,有什么不一样啊。小麦说,就是不一样的。我感觉到小麦流泪了。我说,要不,今天中午我做饭给你吃吧。小麦说,做什么饭啊,连一根葱一粒米都没有。我说,那我就送送你吧,在饭店喝一杯。小麦这回没有拒绝,而是说,也行,把他们也叫来吧。

  飞机是下午起飞,两点半在五一广场有机场的大客车接送,时间还很充足。

  我就分别给朋友们打电话。海马手机没有开机,我打他家里,小汪接的电话。小汪说,他上班了。我说怎么和他联系。小汪告诉我海马单位的电话。我打到海马单位,接电话的人说他正在后面烧尸,没办法接电话。

  我又打电话给达生。达生说我输棋了,心情不好。我说你现在干什么啊?达生说晒太阳刚回来,要看看武宫正树的棋谱,他们说我下棋模样大,有武宫风格。我说,是这样的,你少看一会儿谱,中午请你吃饭。达生说,吃什么饭啊,我行动不便,算了吧。我说,要是平时就算了,就让你安心在家打谱,今天不一样。达生说,怎么不一样啊。我说,小麦走了,她去海南,我们送送她。达生说,不回来啦?我说,听口气,不好讲。达生说,你怎么搞的,到现在你还没把她拿下……你这家伙,真是没什么用处,怎么没把她摆平?好吧,我去,在哪?还在春城?我说,不一定,她两点半在五一广场上车,我们就在五一广场附近吧,随便找家饭店就行,你把手机开着,随时听我电话。

  达生能参加我们的聚会我很高兴,这可是他腿伤后第一次出山啊,说明他心态调整得差不多了。

  我又给芳菲和许可证打电话,芳菲和许可证都说不能来,芳菲说她有一个重要活动要参加。我把小麦要去海南的事告诉她,她差不多要对我发脾气了。她说你怎么这样没用啊,在耶士咖啡馆我都跟你说些什么啊?你怎么能让小麦走呢?我们还准备吃你们的喜酒呢,你呀,你呀……你还给她看房子……不是什么好兆头,她说不定跟人私奔了。好吧,你代我敬她一杯酒,也代我向她道歉,等有机会我到海南找她玩。我这边,真的走不开,是和几个大客户见面,都是大单子。

  许可证更是绝,在电话里说他有事。连什么事都没说。

  我说有事你就忙吧。我没有告诉他小麦去海南的事。我猜测,他一准是调动工作的事了。许可证升不了官,有一阵传说要调到晨报,他说不定就忙这事了。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4楼 发表于: 2007-06-06
14



  只有三个人吃饭了。三人就三人吧。

  为了小麦坐车方便,我决定就在五一大酒店快餐部吃饭。小麦也同意,说随便一点好。

  我和小麦坐在五一大酒店的大厅里等达生。却意外地看到了许可证和芳菲。许可证和芳菲分别从两辆小车上下来,我想上去招呼他们,让小麦拉住了。小麦用眼神示意我,别去打扰他们了。

  又陆续来了几辆豪华的小车,从车上下来的人,脸上都很干净,步态都很稳妥,有模有样的,都像干大事的人。我还看到李景德和金中华。有这两位,我大致知道了,这顿饭对芳菲来说,的确是很重要的。芳菲做广告,的确需要这些神仙。这些神仙,可都是路路通啊,是能够给芳菲带来大把财源的。

  这样的场合,当然离不了张田地。但是,张田地的身边没有胡月月,女孩子倒是有一个,和胡月月的模样差不多——也许她是另一个胡月月吧。胡月月嘴里的病好了吗?我脑子里映现的是胡月月在医院的愁容。

  我和小麦坐在大厅一角的沙发上,我们能真切地看到他们,还能隐约听到他们互相的客套。

  张田地和许可证、芳菲打招呼。

  张田地还趴在许可证的耳朵上说着什么,然后,两人会心地笑笑。

  芳菲对许可证说,你和张总先上去,我再迎一下刘主任他们。

  那就辛苦辛苦你。

  许可证和张田地还有张田地带来的那个女孩就一起上楼了。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达生。达生没有拄拐,但他的腿使不上劲,好像还有点瘸。达生穿一身铁灰色西服,很考究的那种,头发也梳得锃亮。达生进门时,可能吓着了芳菲。芳菲没有迎上去跟他握手。芳菲说,你……来啦。达生显然以为芳菲是来迎他的。达生说,我腿好多了。达生的意思是说,我伤养好了,可以出来玩了,可以喝酒了。还有一个意思是说,我从前不出来,并不是不好意思,是因为要养伤。我感觉出来了,芳菲有点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请他到五楼的花果山厅就座。五一大酒店五楼我知道,是豪华餐饮部,一般人消费不起。芳菲请这些要员,对芳菲以后的发展和她的广告生意的拓宽,一定非同寻常。但是半路杀出来一个达生,为难了芳菲也能理解。对于达生来说,他以为芳菲是我们一起的。我听到达生说,他们都来啦?芳菲大约也不好意思把话说穿。她说,在五楼花果山厅,你先上去吧。达生说,还有谁没到啊,我来等吧。芳菲说,不不,你上去。达生说,那我去啦,什么厅啊?花果山啊?好好。

  我看到达生穿过大厅,向电梯口方向走去了。达生的侧影,给我一种沧桑感。

  还是在达生刚走进大厅时,我跟他招手。达生的注意力可能都集中在芳菲身上吧,他没有看到我。我又不好大声叫他。我怕让芳菲发现我们,不但要解释半天,说不定会弄得大家都很尴尬。小麦也小声跟我说,算了,别叫他了。达生在路过大厅的时候,我又想跟他招手。可这次我自己决定算了,让他去得了。

  我和小麦在二楼的快餐部吃饭。饭间无话,小麦好像对不住我似的,她没有再说我是个没用处的人。她只是说,她不得不离开。究竟为什么,到了这会儿,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多大意思了。这几个月来我参加过不少饭局,这顿饭却是最没意思也是最有意义的。我不知道小麦怀着怎样的心思,但她一定知道我的心思。我们不咸不淡、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主题看似明确,实质毫无目的性,主要原因并不是身边没有那么多熟悉的身影(达生啦,海马啦,许可证啦,芳菲啦,甚至李景德、金中华、张田地他们。他们都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他们都离我很近。我随时可以找到他们),主要的,是我内心的伤感和无助。我是觉得,我不是像在送一个异性朋友,不是像在和朋友告别。我是觉得,好像在和我的生活告别,和这个时代告别。我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但肯定是一个我并不陌生,或者说是似曾相识的生活。

  吃饭时我手机响了。我一看号码是达生的。我没有接。我关了手机。我想好了,让达生安心吃饭吧。达生腿伤憋在家里,靠下棋取乐,好久没有出来了,他也该重新适应一下这个社会了。

  小麦没吃什么东西。她强颜欢笑地说,我给你留一点钱,不多,存在一张农行卡里,密码是你生日的后六位数,我放在床头柜抽屉里。

  我说你到外地去,需要钱,我在家里,怎么都好混。你不应该这样了,这段时间,我都不好意思了,再用你钱,成什么人啦。

  小麦说,我不缺钱,我再笨也知道怎么安排自己。你可要小心啊,不要再喝醉了。

  我忍不住,还想问她多会能回来。我明知道这样的问话实属多余,但我还是问了,不过是换了一种问法。我说,过几天回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啊?

  我会的。她说。

  时间差不多时,我们一起走出来。

  小麦没让我继续送她到机场。

  她说,你还是别送了吧。

  我说,还是送送吧。我想说,连一个送你的人都没有。这话我没有说出口。我感到气氛有点忧伤。我也不知道是谁在忧伤,是离别者还是送别者?

  我还感到小麦有些孤独,难道真的仅仅是一次普通的出差?不然怎么连送送她的人都没有?或许她这次海南之行,根本就没让别人知道,也根本就没准备别人送她。

  小麦不让我送她到机场,我也没再坚持。我有一种感觉,小麦不让我送她,似乎有她的道理。我们在五一广场分手。小麦的行李不多,除随身一个小包外,就是一个旅行箱了。小麦拖着旅行箱,穿过五一广场。春天的五一广场被人工装点得万紫千红,到处都摆着红红绿绿的花草,还有一面面迎风飘扬的彩旗。广场上交叉走动的人把小麦的身影剪碎。小麦的红色风衣在我眼前一闪一闪。

  我孤零零地站在广场一角。广场上阳光耀眼,我眼前的红色被阳光洇湿了一大片。

  我知道生活并没有结束。但冥冥中,我觉得生活的一部分,结束了。

  我的手机响了,我没有马上接听,看一下号码,是达生的。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下午我在小麦留给我的大屋子里呆着,我的心里,和大屋子一样,很空虚——少了什么都可以,少了一个人,而且是心爱的人,就像身体里的血液被抽光了,就像这白白的墙壁,毫无色彩。

  我接了电话,没有问达生中午吃饭的事。达生也没有提小麦。小麦走了,好像和谁都无关似的。我感到深深的失落——虽然,小麦并没有说她不回来,可我的感觉不好。我的感觉就是,小麦不会再回到我的身边了。

  怎么啦老陈,精神不对啊,不就是小麦出差嘛,犯得着有气无力的呀。达生说。

  我说,你知道什么啊,我……我中午喝多了……什么事啊达生?

  没事,海马下午没有班,他晚上要请我们玩玩,你来不来啊?达生又说,海马这家伙狂死了,他才来了一笔稿费,添上一点钱就够吃一次了。

  可是可是……

  你别说不来啊,小麦一走,你就想自由啦?

  我晚上还有事,走不开。

  停顿一小会儿,达生才说,怎么啦老陈,真有事啊?

  我说,是啊……我说不下去了,我有一种哭的欲望。

  达生又不明就里地安慰我一通。我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但是达生的好意我是知道的。达生还说了小麦好多的好话,还提到他借小麦的钱,还说一定要还。后来,七拐八拐,才说,中午是谁请谁啊?气氛好像不对啊,我没看到你和小麦,我还以为你们说悄悄话去了。他们都在谈生意,我一句嘴也插不上。你知道不知道?许可证调到晨报了,明确是正处级副主编——职务是副的,级别是正的,许可证脸上很光鲜,嘴都喜歪了。

  这时候,对许可证的调动,我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了,我随口说,不至于吧?

  当然至于啦,你要是参加你就晓得了。

  那就祝贺他吧。

  他现在成神仙了,得意得不得了,说要享受生活,不再去操心工作了。

  谁啊?

  许可证啊,达生说,老陈你真的心不在焉啊?出来吧,出来和我们玩玩,下盘棋,吹吹牛……对了,你还住在小麦那里是吧?这不就得了吗,不会有事的,我有经验,小麦对你那么好,那就是你的家,你还有什么担心的?我在哪里等你啊?

  不了,真的不了,我有别的事,真的。

  达生还是不依不饶,你是担心小麦跟谁私奔啦?要是私奔你才得了,你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任凭达生怎么说,我到底没有去跟他和海马玩。
快乐是一种心情,休闲是一种境界-愿做庄子梦蝴蝶
清风邀你赏明月

只看该作者 15楼 发表于: 2007-06-06
15



  后来,达生和海马又多次找过我,不是吃饭就是下棋,都被我拒绝了。

  我还拒绝了别的应酬。包括那些过去生意场上的朋友,他们再让我去打短工或者突击什么工程时,都被我婉言相谢。

  我的心情越来越坏,因为我给小麦打电话,她都一直不接电话。后来,她干脆把手机关了。再后来,她那个手机号码成为了空号。

  小麦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彻底蒸发了。

  在没有小麦的生活里,日子过得既漫长又飞快。

  幸亏小麦留给我一张农行卡,卡里有一笔数额不小的钱,我可以暂时的衣食无忧。

  和小麦那张农行卡放在一起的,还有小麦的一封信,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信和农行卡是我拒绝打短工的主要理由)。小麦在信上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她只是建议我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她说总是要做点什么的,如果目前没有适合的,可以静下心来,画点东西,搞点设计,不但对自己有益,增长知识,提高技艺,也是对社会的一种贡献。我以为小麦会在信上跟我说一些情意绵绵的话,没想到她这封信就像公文一样,干巴巴的,特别是最后的忠告,上升到对社会的贡献这样的高度,让我觉得既可笑又真实。不过仔细想想,小麦的话还是对的,如果我没有正经事做,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学坏的。但是正经事情又怎么能轮到我们去做呢?海马和达生,哪个不比我优秀?又怎么样呢?那就听小麦的,把我曾经迷恋过的画画再拾起来。我虽然早就掂过自己的斤两,在画画上,我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没有出息就没有出息,还是画吧,重要的是一个画字。不过我还是做了相应的调整,我以工艺画为主。为此我还到书店去,买了许多这方面的书籍,从理论到作品,从国内到国外,从写实到现代,我见到就买,捡到篮子里都是菜,先买回家再说。我一边读书,一边设计,一边画。小麦留给我的大房子成了不折不扣的画室。我还附庸风雅,在画室上题写“静斋”的雅号,在卧室题上“散散居”。我成了一个足不出户的隐者,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在这样的生活中,我去了趟我在城郊的那间小屋。一来,我要去跟房东把账结清了,另一方面,我要把我为小麦画的画取回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我没有在白天去,我选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小巷里的气味还是那样的酸臭,我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亮着灯的那些院落里,做豆腐的,做凉粉的,烙煎饼的,炕鱼干的……他们都在夜里忙,因为白天他们要出售这些产品。我原来对他们在这样的环境里生产这些大众可口的食品深感厌恶,现在我突然钦佩他们了,在这样的环境里都能生产如此可口的美味,难道不值得我们尊重吗?这些食品之所以价廉物美,就是因为成本低,他们既是工人,又是总经理、车间主任、技术员、工程师、销售科长、质量监督员、会计……试想一下,如果把他们搬到正规的车间,再配套上述人员,成本不知道要加多少了,过去说愤怒出诗人,现在说简陋出效益……是啊,我也应该把画室安在这里,说不定也能创作出惊世之作呢。

  我的小屋里亮着灯——吓我一跳,谁会到我的小屋呢?

  我谨慎地敲门。

  谁呀谁呀?一个女孩的声音。

  谁呀?又一个女孩的声音。

  我去开门……等一下啊。第三种声音也是女孩子。

  这间屋里至少有三个女孩子。这就有点意思了。

  我继续敲门。

  门开了。

  开门的女孩子见是我,一脸的惊诧。

  床沿坐着两个女孩子,也用狐疑的眼睛看着我。

  找谁呀?

  我是来取东西的。

  取东西?我们可不欠你的,我们才住进来三天。开门的女孩子把在门口,并没有要请我进去。

  我尽量善良地笑着,用友好的口气说,是这样的,我原先住这儿,我是来取我自己的东西的,你们……

  噢——开门的女孩子夸张地噢着,警惕性略有放松,,她跟我眨一下眼,有些调皮的样子,说,你那些破烂都叫房东拿去了,你去找房东要好了。

  女孩子等着我退回去,她好关门。

  我跟她们点一下头,表示道歉。

  我找到了房东,一个缺了一条腿的残疾人,他对我的失踪深感不满,黑着脸,跟我索要房子空关时的房租。房东以为我会跟他耍赖,当我一分不少地把钱给他时,他又笑了,这才退还我那堆东西。我从我那堆破烂里,只捡回了一捆画,把余下的被褥,送给了房东。

  回家以后,我又从那捆画里,挑出了我为小麦画的那张。是的,我要把这幅画完成,一定要完成,然后,把它挂在客厅里。这样,小麦就又和我在一起了。

  转眼就到夏天了,我不大关心朋友们了,我也不知道朋友们都忙些什么去了。

  和朋友们短暂的绝交,让我觉得生活从未有过的单调和无聊。关于小麦的肖像画,我还在不停地修改。只是,难度越来越大了,因为我画着画着,会忘记小麦的模样。这让我非常的苦恼。小麦没留下任何一张照片,我和小麦也没有合影。这还不是苦恼的主要原因,让我内心荒凉的是,我怎么会忘记了小麦的模样?这真是一个不好的预兆。这样一来,关于小麦的肖像,我只能画画停停。

  我绝望地修改着小麦的肖像画。直到我无法修改的时候,我再画一些别的东西。可对于我画的那些静物我并无兴趣,经常毫无目的地乱涂。

  在许多个黄昏或清晨里,我会在画画的时候,突然扔掉画笔,发呆,或者胡思乱想,想着过去的朋友,想着和小麦在一起的日子。每想到这些,我内心里的怅惘和忧伤就会一点点地升上来,在我心里洇湿一大片。当然,我也会连续几天不画一笔。不是我不想画,是我不知如何着笔。在不画的时候,我就看碟片,什么片子都看,甚至连带“彩”的。看这些破烂东西,竟然和画画一样,是我生活重要的一部分。我当然知道这非常无聊,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打发时光呢。有时候,我真想到街上去带一个女孩回来——居然就带了。她们跟我一边快乐,一边说你是画家噢,看不出来你怎么是一个画家。我不让对方多说什么,我要让她们噢噢叫唤。她们职业就是干这个的,知道我的心思,她们就会在该叫的时候,叫得我落英缤纷,心摇气荡。

  我的生活真是越来越腐烂了。

  我一个人住在小麦留给我的大房子里,在腐烂的快乐生活中,会想起小麦。想到小麦,我心里就像春天的树芽一样鼓起绿色的小苞。这时候,我会认真拿起画笔;有时候呢,想到小麦,我反而更加的百无聊赖,反而更加的随心所欲,放纵自己。而更多的时候,看看我题写的斋馆堂轩,会哂笑自己,嗬嗬,这就是我啊。

  我就是在这样的心情中,过着一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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