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刚好是猪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六个月零七天,他已经是膘肥体壮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刚才他也享用了有生以来最丰盛的一次早餐,他也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啊,我的使命终于要开始了,我即将去丰富人类的佳肴,即将去丰富人类的衣装。”猪这样感叹一番后,顺从地走出猪圈,又顺从地躺上篾架,再顺从地由人们把他捆牢,然后他就闭上双眼享受在阳光下的最后三百三十三米路程,这是到屠宰场的距离。虽然他无法做出灿烂的笑容,但在心里,又岂止是心花怒放。他有一个执著的信念:下一世,肯定能做人。
二
黑白无常来了,押着猪朝丰都城走去。由于还没过奈何桥,没喝孟婆汤,所以猪还记得阳世的经历。
走到半路上,黑白无常突然屎胀得慌,于是他们把猪绑在大树上,跳进树丛中,拉了起来。猪回忆着自己的一生,虽然只活了六个月零七天,但享尽了清福,也不枉来阳世一遭。黑白无常的屎真臭,猪不得不东张西望以分散注意力。猪看见一条狗跑了过来,狗也看见了他。他们对视五秒,二话不说,狗就把猪解了开,拉着猪跑了。
猪说:“狗大哥,你把我劫走干什么,我要去投胎做人!”
狗说:“猪老弟,我不是劫你,是救你。我见你酣态可掬、眼神清澈,知你是可塑之才,所以才冒着身家性命救你啊!”
猪说:“原来如此。但是,狗哥,我要去转世投胎,难道你不去?”
狗说:“汪!真是少不更事啊!那阳世有什么好啊?还不如在阴间做个孤魂夜鬼,与那黑白无常玩猫捉老鼠,自由自在惊险刺激,既丰富经历,又开发智力,何其爽快啊!”
猪说:“嗷,果真如狗哥所言,小弟感激不尽。只是我真的想尽快投胎做人!”
狗说:“是这样吗?好吧,我不勉强你,只是既然已来到这里,怎么能够不先逛逛,了解一下冥界的风土人情呢?”
猪说:“既然狗兄一片诚意,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有劳狗兄了。”
狗说:“不妨事,有了你,我也有个伴,谁有劳谁还不一定呢。我们走吧。”
猪说:“狗哥,那黑白无常怎么同时大便呢,而且还在出差时?”
狗说:“你没听说过‘见人拉屎屁股痒’吗?”
猪说:“听说过,不过不知道这条理论还可以运用于实践。”
狗说:“这那里是什么理论嘛,这不过是经验的总结。给你说,十个野鬼里就有八个是他俩拉屎时逃脱的,你是,我也是。”
猪说:“那还有两个是怎么逃脱的呢?”
狗说:“是齐天大圣那类人物以暴力从二鬼手中夺走的。猴子混到齐天大圣那份儿上,汪——”
猪说:“齐天大圣的故事我常听我妈说,果然英雄。狗哥,我还听说白娘子也跟二鬼交过手,还赢了!”
狗说:“嗷,不错。白娘子是个人物,不过,更是个蛇妖,汪汪!”
猪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对了,狗哥,我初来乍到,以后就全仰仗您的关照啦!”
狗说:“放心吧,我把你从黑白二鬼手中劫走,自然要对你负责。走吧!我带你四处游荡游荡,我们再好好聊聊。”
三
猪和狗结伴而行,边走边聊,欣喜之色溢于言表。他俩正谈得开心,忽然听见“咯-咯-咯”的哭声。他俩循声而去,看见一个小土丘上坐着一只母鸡,正伤心地哭着,还不停地用翅膀拈着纸巾擦眼泪。她旁边站着一只英姿飒爽的公鸡,不断地向她递着“心相印”。原来他们是对情侣,公鸡纵然一表英武神气,毕竟女友哭了,也不免一脸忧色愁容。
英武的公鸡尽量放下神气的架子,对母鸡说:“老婆啊!你不要哭,你哭得我心都流血啦,再哭就把黑白二鬼哭来啦。何必去投什么胎,做什么人嘛!那人根本就不是东西!你我就在这阴间,做对自由自在的野鬼夫妻,终日纵情于青山绿水之间,成天肆意于男欢女爱之中,夫唱妇随,妇唱夫随,就像那神仙伴侣一般,岂不美哉?好不好呀,老婆?”
“好你妈个头!”母鸡把纸巾一扔,说,“尽说你的风凉话,老娘不信你了!想当年,我在阳间,一天下三个蛋,主人家对我好极了,我活得多么安逸,多么快乐呀!可是你天天缠着我,给我讲什么梁山伯、什么祝英台、什么罗密欧、什么朱莉叶,说我们一起去徇情自杀,再投胎为人,成就一段万世不朽的爱情经典,我就傻得信以为真了。后来你提前被主人家宰了,我悲痛欲绝,咯-咯-咯,想着和你的山盟海誓,我置锦衣玉食与万千宠爱于不顾,偷偷吃了主人家的老鼠药,殉情!咯-咯-咯,我想,我们见了阎王爷,给他老人家多磕几个头,让他成全了我们,给我们投个人胎。谁晓得,谁晓得,你这臭没有良心的,一来到阴间,就说什么早把阳世看穿。又趁着黑白二神大便时,将我挟跑了,胎也不投了!都被丰都城的警察追命七十二小时啦,我烦啦,我不跟你跑啦!我怎么就那么傻呀!咯-咯-咯!”
“喔-喔-喔!”英武神气的公鸡不禁垂头丧气,欲言又止。
猪和狗相视而笑,正欲出面劝架,突然,“哪里跑!好啊!都在这儿,你们这些野鬼还不给老子束手就擒,回丰都城听审!”
竟是黑白无常张牙舞爪地冲杀了过来。
不由分说,猪和狗撒腿狂奔。公鸡也见大势不妙,赶紧抖擞精神,对母鸡说:“臭鸡婆,你还是跟我走吧!阳世没意思,我是真的爱你,跟我走,决不亏你,快!”
母鸡也怒了:“烂鸡公,你这臭没良心的,老娘不走,老娘要——”。话音未落,母鸡就见那臭没良心的扑打着翅膀惊叫着“等等我呀”飞奔而去。
这边厢,黑白无常已将母鸡捉住,停了下来,摇头一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不虚言也!” 黑白无常押着母鸡回丰都城交差去了,之后他们又吃饭,又拉屎,等上司催紧了,再去捉一二个小野鬼交差。
四
猪、狗和公鸡又逃脱一劫,自是欣喜非常,商量着庆祝一番。来到了荒郊野外,正遇见一家酒店,是一对狐狸夫妻开的。为招揽外宾,打着洋招牌“DEAD—FOX HOTEL”。
狗说:“是一对野鬼开的,我以前来过。老板早把黑白二鬼贿赂了,安全。”
猪、狗和公鸡被美丽的狐嫂迎接入内,就坐,点了三份菜:红烧人屁股,人肉火腿和宫爆人肉丁,要了一瓶酒:人尸老窖。
狐狸夫妻将酒菜备好,上齐,敬了三位一杯,就卿卿我我地去厨堂打点了。
猪说:“鸡大哥,你看这对佳侣与你和贵夫人相比,如何啊?”
公鸡说:“什么夫人?那臭鸡婆与我有夫妻之实而无夫妻之名,算不得夫人。这对吗果然值得艳羡,可恨我那臭鸡婆开不了窍。喔——,不提也罢!”
狗说:“刚才听鸡兄与嫂夫人一席话,似乎对阳世颇为不满啊?”
公鸡说:“喔!又是夫人?下次注意!不是小弟对阳世不满,乃是小弟对那阳世的主宰,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不满!”
猪说:“可否说来听听!”
公鸡说:“我等患难之交,有何不可?就以小弟来说吧!别看小弟英姿飒爽,一表“鸡”材,可在那人类面前,却受尽百般凌辱。且不说平时动不动就甩我一腿,挥我一棒,连我每次和那母鸡亲热都被一些不懂事的毛娃娃挥舞着大火棍拆散开去——他们以为我在啄母鸡的鸡冠吃。喔!真是生不如死呀!”
公鸡用右翅扶起酒杯,将金黄的尖嘴伸进去,一吸而尽,放下酒杯,喳巴一下,说:“哦,好酒!想当年那人类还没有报时的钟,天明还需我类报晓,我类一报就是几千年,整个世界都是我类唤醒的。何等风光!‘金鸡报晓’就是赞扬的我类。后来,有了报时的钟,我类的存在就只在于传宗接代了。喔——万恶的人啊!最后居然搞得孵鸡儿也无需我去受精了,于是我类的存在就只剩下作为人类的美食和丰富生物的种类了,喔—喔—。这也罢了,毕竟,能作为万物之灵者的食物也是荣幸非常的了。可是,我痛恨那些假慈悲的伪君子,平时一见杀生就闭盐、塞耳、转身,平时走路都怕踩死蚂蚁,可是一吃起我类来,那个狼吞虎咽啊,真——”
“鸡哥,莫慌,喝口酒,喘口气。”猪给公鸡倒满酒,插言道。
公鸡扶起酒杯,插入尖嘴,一吸而尽,说:“喔,好酒!他们吃起我类来啊,真恨不得将骨头也给消化了。有些人还高吼什么珍惜生命、保护动物、为动物立法,可这些人哪天不是大鱼大肉呀!可恨!可恨!喔-喔-喔!”
“鸡兄,息会儿,息会儿,生气伤身啊!”狗见公鸡气喘得紧,赶忙插言,并给他轻轻敲打着背。
公鸡说:“没事,我死不了,你看猪兄弟听得多认真,我接着说!为什么不杀人吃?是,你人是大爷,生杀予夺,我类是贱种,甘为鱼肉。但同为贱种动物,为什么不吃猫,不吃狗?何故厚此而薄彼耶?狗兄,我没有针对你。虚伪至极呀!还有呢,这是我最气不过的,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我主人家那个毛娃娃,平时连走路都怕踩死微生物的样子,杀我自然也怕,但他有的是自欺的毒计。他把我从头到脚绑定在圆木上,用胶布粘捆住我的嘴,眼睛一闭,大刀一挥,我他妈就身首异处了,连呻吟都没有机会发一声。要不是我早先泡了只傻鸡婆,连陪葬的都没有!喔——,恐怖,恐怖,不提也罢!喝酒、喝酒!”
五
猪一阵唏嘘,说:“鸡兄,如你所说,人类果然可恨。但阳世间本是你吃我,我吃你的世界。凡是阳世事物,无一不死,只是生命有长有短而已。在有命的日子里,只要好好享受了,虽惨死亦有何憾!像我猪类,从生到死不过半年光景,这半年,我吃了便睡,睡了又吃,不问红尘时事,不也逍遥自在?何必为那早就注定之事忧心劳神呢?再说,以你我今日之贱种地位,又能把人类怎样呢?还不只有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份儿?”
公鸡说:“不错,不过猪兄您说的是大道理,是高境界,我做不到。我就是看不惯,就是气不顺,我宁愿在阴间做个野鬼被黑白无常追杀,也不愿去阳间受那窝囊气!” 狗说:“二位莫要争了,听我说两句。猪老弟,想你先祖——野猪,在未被那人驯化之前,也曾叱咤山林,傲笑群兽,何等风光啊,就是那号称森林之王的老虎见了,也要让你先祖三分。可自被难那人类驯化之后,你猪类不仅由肉食者变为草食者,居然还成了人类不可或缺的食物!汪!沧海桑田、造化难测,难得猪老弟如此想得开!”
猪说:“是啊!请恕小弟无礼。以先祖当年之英雄,也甘心被人驯化,作为人食,你们二位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公鸡说:“我有什么抱怨的,我只是受不了人类的虚情假意与滥施爱怜,才不想轮回到了阳世间,你猪老弟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话呢?”
狗说:“好了,不说了,让我说说我的事。汪——,别看我狗类在人类中颇得宠爱,但那人类总是要按他们的偏好来改造我类。就像你类母鸡被改造成下蛋机器一样,我类已经被改造成肉团活玩具一个。人类给我类花衣穿,给我类软饭吃,给我类沐浴,给我类喷香,弄得我类狗不狗,人不人,连吠叫都像在唱缠绵悱恻的抒情歌曲。汪——,我狗类的先祖可是狼呀!狼,多么豪放,多么英雄!所谓鬼哭狼嚎,我类先祖与烈鬼相提并论了!那次,我还在阳间的时候,随主人家到乡下。我看见乡下的狗在啃骨头、吃屎,我是多么羡慕呀!我也去啃骨头,可我连牙也被顶缺了两颗。我想,吃屎总不会顶掉牙吧,于是我也去吃屎。我知道屎很好吃,可闻着屎的臭,我的苦胆就直往外涌。真幽默,狗居然嫌屎臭。于是我悲哀地发现我已经不属于狗了,我徒具一副狗皮囊。更想着先祖的派头,我真是痛不欲生啊!是人类把我宠成了这样,我想报仇,我想去撕咬我女主人家,以回复我的野性,重归先祖行列。那晚我趁女主人家入了睡,悄悄爬上她的床头,我想先咬下她的耳朵,因为她的耳朵又大又嫩。可是,已被宠得集万千柔情于一身的我,别说她的耳朵咬不下,就连血印也没咬两个出来,只把主人家弄醒了。她睁开她明亮的大眼,见是我,莞尔一笑,吻了我的嘴一口,把我往被窝里一塞,紧搂着我说‘睡吧!我的宝贝儿!’你们说,我还是狗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哭泣了一夜,终于想通。第二天一早,我静静地走上四十九楼,站在阳台上,望着冉冉升起的一轮旭日,我轻轻地向前跨了一步。听着耳旁呼呼的风声,我终于觉得我又是一条狗了!”
猪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说:“狗大哥,你不要再说了,你是大英雄,小弟和你没法比。我猪类的日子其实是阳世间最不堪入目的,这点二位仁兄很清楚,我也不必多说。小弟我一直以来愚昧透顶,过着阳世间最不仁道的日子而不自知,居然还心安理得。今日二兄一席妙语,真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顿使小弟如梦初醒恍然大悟。小弟向二位仁兄保证,如有一日小弟再生为猪,定会联合众家兄弟姐妹,排除万难、团结奋斗、集体绝食,争取早日重振先祖雄风!嗷——嗷——”
狗不断地摇着尾巴,说:“好!好!好!我果然没看走眼,老弟果然是可朔之才!”
公鸡兴奋地说:“来来来,举起杯子,不要紧罗嗦了,黑白二鬼说不定又在什么时候杀出来。反正做野鬼没错。喔——,从来都是人吃我等,今日我等也吃人肉,老天有眼,痛快、痛快!来,干!”
六
“嘿嘿!臭鸡公,是你叫我来的,可别怪我搅了你等兴头啊!”黑白无常说,“哈——哈——哈,吃!吃!吃!给老子投降吧!逃啊,你们不是很会逃吗?
“汪——,乌——鸦——嘴,快奔吧!”狗说。
“可我还连人肉火腿都还没吃过呢!”猪说。
“还吃个鸟蛋,保命要紧,快跑吧,谁叫你们紧罗嗦!”鸡说。
于是,一片狼藉被留下,一道风尘滚向无边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