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亲密关系留18英寸
2004年10月15日，女儿欧阿妙出生在杭州西湖边的一家省级医 院。
那一年我27岁，产前B超结果显示我和宝宝情况良好，因此我选择了自然生产。我委婉地对欧明——我的丈夫、宝宝的父亲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希望他能全程陪我分娩，在我身旁，握我的手，擦拭汗滴，聆听孩子的第一声啼哭。
“亲人陪伴生产”是这家医院倡导的导乐分娩，医生甚至鼓励丈夫们勇敢一点，与妻子共同面对和迎接那一苦痛与伟大的瞬间。然而，欧明考虑了10分钟后，没有同意。
他说，丈夫陪伴生产的确能够起到安慰妻子的作用，但也有少部分丈夫会承受不了心理压力，带来的阴影甚至会影响到将来的亲密生活。欧明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试图解释着。
大概天下所有妻子在听到这样的答复时都会无比失望吧，我当时几乎愤怒了，因为欧明决不是一个胆怯内向的男人。他是浙江电视台新闻频道记者，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感受力，可是，他居然不愿意和我在同一时刻迎接孩子的到来。
不过是借口罢了，委屈的泪一点点盈满眼眶，我恨恨地想：还是爱我不深罢了，如果……如果换成另一个女子，另一个他更爱的女子，比如刘盈盈，他一定不会这样待她。
我心里一痛，然后就感觉腹中一紧，宝宝似乎感知了我的焦虑和不安，我赶紧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欧明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柔声说：“我知道你是最通情达理的。”
我的脸上浮起一朵苍白的笑。是的，在欧明、欧明的家人、朋友等所有人眼里，我是最适合做欧明妻子的，因为我是个严谨理性的律师，因为我待人接物大方得体，因为我从不任性也不无理取闹。他们之所以这样想，自然是因为有比较的。我还知道那个被拿来与我比较的女子，叫刘盈盈。
欧明哪能知道不过几秒钟时间里，我心里已千转百回地绕了许多个来回。他还继续他的思路对我说：“我会一直在产房外面等你和孩子出来，我们只隔着一扇门，很近的，你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
欧明当然还是在乎我的，其实我对我们两年的婚姻生活也很满意。他热爱工作，策划采访和报道的一部关于民工与城市距离的纪录片获得过全国新闻大奖；电视台美女如云，可欧明从来不会闹绯闻或是玩暧昧游戏。最重要的一点是，我比欧明感受到的、或是希望的更爱他。
我叹了口气，抚了抚正在腹中伸胳膊踢腿的宝宝对欧明说：“好吧，我没事，我知道你又要说夫妻之间最好留18英寸了。不过申明一点，我持保留意见。”
欧明一愣，然后也笑了：“呵呵，这套理论你比我记得还熟呢。”
认识欧明很俗套的，不过是双方家长的朋友将我俩条件一比较，觉得十分配套便安排了我俩相亲。第一次见面时我告诉他我对律师的工作有多热爱，而且我从小个性独立，恐怕当不了贤妻良母。欧明一直微笑，然后对我说起“18英寸”距离的理论。他说，据心理学家研究，男女之间即使有最亲密的关系（指夫妻、情人之间），也要将距离控制在18英寸左右，远之则疏离，近之则拥挤。18英寸是多少，大抵是46厘米左右。他的笑容里有些忧伤，我的心弦便是在那一刻被拨动，暗暗目测一下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当时我们正并肩坐在西湖边一个露天茶馆里，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一臂，大概正是46厘米左右。
那个初识的下午因为这个细节而美丽和意味深长，相亲后三个月，我们便结婚了。
结婚以后，我与欧明努力把握这种距离感，彼此留着18英寸的微妙距离，虽然少了点新婚腻在一起的甜蜜，但感情还是很好的。我俩的工作都很忙，时时出差，因此不得不时时分离。我和他都没有对彼此过去刨根问底，我们信任对方加班、外出应酬以及晚归。亲密的时候身体镶嵌在一起，平时各有各的卧床。我们似乎一结婚就相敬如宾了，十分熟悉，可是某些细节上又如此陌生。
阵痛开始于预产期那天深夜，打过催产素后，我独自被送进产房。分娩过程一开始是非常顺利的，我屏息，呼吸，咬牙忍痛，配合医生的指令一步步将我孕育了10个月的孩子导向人间。然而就在最后冲刺阶段，宝宝因体积太大，胎头位置不正，被卡在了产道口。医生毫不犹豫地替我进行了会阴侧切术，当时的我正忧心忡忡，几乎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刀口的疼痛。直到终于听见了宝宝清亮的啼哭声，我疲惫地松弛下来，医生开始替我缝针时，我才惊觉那切口之长，撕裂之痛。
我缝了5针，不过医生告诉我，会阴侧切术是产科常见手术，伤口会在一周内愈合，再经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正常，对将来夫妻生活也不会产生太多影响。
当时我心里就是一阵嘀咕，“不会产生太多影响”是产生多少影响？不过这只是个小问题，也只是心中偶尔闪过的一点小困惑。
欧明在产房外握了我的手，拭去我额上的汗滴，然后去接过女儿。我看见他一瞬间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浮现惊叹、感动等等毫不掩饰的表情，捧她粉嘟嘟的小脸，亲她胖乎乎的小胳膊小腿，舍不得放手。
欧明说孩子如此奇妙而美好，因此他给宝宝取的小名就叫：阿妙。
空落落的不安全感
2005年元旦过后，我开始断奶，节食，恢复体形，为上班做准备。
那段时间江浙多阴雨，不知为什么，每次雨天前，我都会莫名烦躁，而且伤口处隐隐作痛。是我太敏感？还是伤口愈合不彻底？
欧明对阿妙是疼到骨子里去了，他从来不会因为需要半夜起来换尿布而不耐烦，他喜欢一下班回到家就直奔摇篮，抱阿妙在怀里，一遍遍唤她：“阿妙，我的公主。”他凝视阿妙的眼神是溺爱的，娇宠的，恨不能摘下天上的月亮给她当玩具，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美丽都当作礼物送给她，恨不能把她含在嘴里，放在心尖上。
在我看来，这种无法割舍的紧密感情是由神秘的血缘关系决定的，并且永不可能更改或者减弱。我应该是欣喜的，可是我偶尔居然也感到妒忌：原来欧明爱一个人，也可以爱到全心全意，爱到没有一丝一缕隔膜，不留一寸距离的。只是，那不是对我。
他对女儿是这样的，在他爱情的最初，他是否对初恋的女子也这样呢？我常常陷入这样奇怪的念头中，我唯一能做的是加紧锻炼身体，希望早点回到工作岗位，希望通过工作来证明自己依然优秀，依然独立。
阿妙三个月了，那个星期天早上，我和欧明抱阿妙在小区长椅上晒太阳，一群年轻的父亲母亲们聚一起聊天。不知是谁这么说了一句：“孩子从生下来开始，就成了父母之间的第三者。”
众人都笑，我却一时愣在了那里。
是的，有多久，除了阿妙，我和欧明已经没有别的话题了。又有多久，我俩之间连原本就若隐若现的亲密举动也没有了。
夜里，阿姨带着宝宝睡去了，我故意伸了伸懒腰对欧明说：“唉，好累，你帮我脱衣服好吗？”他回头看我，愣愣的，想了一想，他明白过来，眼中有隐约的光彩，过来拥我在怀里。
有多久没有这般云雨缠绵了？身上的气息还是那般熟悉且陌生，皮肤与皮肤的纹路是久别重逢，小心翼翼地彼此摸索，寻找往昔共存的轨迹。欧明几乎有些忘乎所以了，他的热情感染了我，我们像两个奔跑的孩子手拉着手冲向山巅，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突然欧明带些惊讶的问询唤醒了我：“米娅，我，我在里面吗？”我本能地抬了抬身子，这时我明白他感觉异样的原因了，因为，我也是空荡荡的无所倚靠。我的手在空气中挥了挥，仿佛努力想握紧什么，可惜满目黑夜，虽然看得分明，却是一掌夜色。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能像从前那样密密地缝合与包围他？为什么我们的亲密之间留有了空隙？
我俩一时都愣住了。
欧明试图更加勇猛一点，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果真他用力过猛，我突然感觉伤口的隐痛加深了，不由将他推开了一步，他赶紧停止了动作：“我弄疼你了？哦，是我不好。”
我的心里酸酸的。
第二天，我去医院进行了检查，会阴处伤口已经愈合，疼痛大概是因为心理阴影所致。但不容置疑的是，因为阿妙出生时个头太大，而且胎位不够正，因此我分娩后的确呈现阴道肌肉松弛及入口过大等状况。
我陷入了极度的困窘与苦恼之中。
2005年4月，我正式上班，阿妙由家中请的阿姨照顾。
我与欧明又尝试过几次亲密接触，自然，每次都以忐忑不安开始，以兴致索然结束。
时间如同一座桥，架起每一个夜与昼，我和欧明都是这桥上的独行者。欧明安慰我说他不在意，而且还说我们应该多等一段时间，一定会慢慢恢复的，但我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呢？而且，我看得清清楚楚，欧明安慰我的时候，眼神是躲避的，他说不在意只是违心的话；他每次失望地睡去时，姿势更加黯然。
欧明说得没错，夫妻原本是世界上两个陌生人，他们永远不可能像有血脉关系的亲人一样，一生一世无法分离，夫妻之间只可能是隔河相望。当然，他说我和他是合适的默契的，我们的夫妻距离是恰到好处的18英寸，他还说，更多的夫妻之间心与身体都离得遥远，比我们可悲；也有少部分比我们离得更近，一心一意要合二为一，但结果呢？只可能是身体本能地排斥异体入侵。
然而欧明还是不能体会我的心情，我不愿看到他失望，我更需要找回属于我、属于我们的快乐，我需要让身体恢复到从前。
我不控制自己的担忧与害怕，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自信与洒脱，我开始悄悄每月去调查欧明的手机通话单，在他晚归没有回家的时候，找出种种理由暗示他明示他催促他，我对他充满不信任感，臆想着背叛的种种场景。这些猜测几乎要将我逼疯。
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诊断结果是我的内分泌紊乱，雌激素偏低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产后抑郁症，除了服药之外，解决的最好方法是与欧明好好沟通。可是怎么沟通？想想他说的“18英寸”距离，我就心里苦涩。
几经查阅资料和比较，我决定先偷偷去做完阴道紧缩术再说。
10月底，我以外出调查一桩案件为由来到上海最大一家医院的整形外科，住院三天，完成了阴道紧缩手术。教授对阴道黏膜进行了双层缝合，让阴道壁括约肌收缩，增加张力，入口紧缩。手术时间不到两小时，费用也没超过5000块钱。
回到家那天晚上，我不由自主地有一点点紧张。一进门就看见欧明正抱着阿妙逗她玩，看见我，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回了。”我点头笑，也上前逗孩子，她冲我俩甜甜地笑。是的，即使我与欧明前年之前还只是陌生的人，即使我们结婚后也只是隔河相对的话，那么现在，阿妙就是桥梁，她将我们仨一生一世连结在了一起。
入夜，我突然有对欧明倾诉的欲望，我想告诉他我的恐慌，在我空落落的时候我多么缺少安全感，我做了隐私部位手术希望他能理解。我喊他的名字，我说：“能不能将我抱紧一点？”
欧明抱着我，我感到他有着与平时不同的心神不宁。如果说平时他的怀抱过于平静，缺少惊涛骇浪的话，那么现在我的脑海里却只出现最俗套的那句话：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我在你的怀里却感觉不到你的体温。
我问：“这两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欧明的身体突然一震：“嗯，是的，正准备和你说的，我有个朋友想找个律师咨询，我想也许你能帮她。”
我笑了：“我知道了，刘盈盈。”
他一把将我推远一步：“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我点点头：“我是个律师，有什么逃得过我的眼睛？你的电脑里有个设密码的文件，名叫《盈盈一笑》，然后找你的家人，还有好朋友，稍稍一问就知道了。”
“你居然偷看我的文件？”欧明的神情变了。
我抱住双肩，心里是苍凉的：“我没有打开，信不信由你。”
欧明将我看了很久，终于下决心似的说：“米娅，好几个月了，我一直很担心你，但我不敢多说什么，因为你从来都显得那么独立与自由。是的，我原先有个女朋友，她叫刘盈盈，你能想象我们分手的原因吗？”他苦笑了一下，看看我说，“她说我的爱情太纠缠，爱得她密不透风，像要窒息一般。所以，从看见你那一刻起，我就发誓要改变自己，从改变我的爱情观开始，改变我自己。我怕你像她一样逃走了，我刻意地让自己与你保持距离，只是希望能够和你更长久，能够永远。”
我的泪在那一刻夺眶而出。
原来这两年来，我俩远比自己还有对方能体会到的更加深爱对方，却又吝惜表达。
世界上最亲密的距离
2005年11月的一天，我在花港公园附近一家茶馆里见到了刘盈盈。刘盈盈居然请我帮忙调查她先生的外遇证据。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关于她的资料我已经知道得非常齐全了。刘盈盈与欧明同所大学新闻专业毕业，她既能干又娇媚，当年欧明苦追她许久才确定恋爱关系。她个性独立，做事果敢，决不拖泥带水。甚至包括当年与欧明分手，辞去电视台编导工作，追随她现任先生吴逸到上海发展都仅一周时间。
可是这样一个女子，现在出现在我面前却是苍白、憔悴的。
她缓缓地对我说：“谢谢你，我现在只信任欧明，相信他不会欺骗我，所以也拜托你替我调查真相。”
我想了想问她：“能告诉我你收集证据的原因吗？为了分割财产还是……”
刘盈盈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只是想知道谁比我更爱他。”
从11月底到12月底，我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在上海律师朋友及调查公司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对刘盈盈的先生吴逸进行了全面的跟踪和调查，结果更是出乎我的意料。
吴逸根本没有外遇。
令刘盈盈兴师动众，心力交瘁的居然只是她的臆想，臆想的起因一如最后我告诉吴逸实情时他表情的愕然：“我只是觉得盈盈的爱过于纠缠了，令我感到有点窒息，所以我只是想躲开，自己安静安静，调整好心态，这样两人在一起才会幸福和长久。”
盈盈看到我空白的调查报告后流泪了，她独自在那里流泪，然后拭干眼泪，对我微笑。那一刻的笑容才让我感受到欧明叙述中坚强个性的她。盈盈说：“现在我相信了，如果你烦一个人爱你太多、爱得无微不至其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不够爱他。比如当年我对欧明。幸好，我们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爱情。”
我看着她的背影离开，无限感慨。
2006年2月，遵照手术后医嘱我再次去了医院检查，身体恢复良好。
那天夜里，我鼓足勇气告诉欧明我做过手术了。
欧明一边大惊，说我侵犯了他的“对爱人身体处置权”，另一方面却紧紧搂着我：“你做手术是因为在乎我的感受吧，我是不是显得很自私？”
我拼命摇头：“你错了，现在我知道了，真正的爱决不是单方面的事情。我做手术，是因为你需要，我也需要。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们相爱。”
是的，世界上最亲密的距离，其实不在父母与孩子等血脉关系之中，而是发生在爱情的男女之间；所谓的亲密无间，也并非指密密缝合，不留一丝空隙，而是指鱼水之欢的距离。鱼在水里，鱼和水之间连一丝空气都容不下，却也有自由自在遨游的空间。
我知道，从此，我和欧明的距离会更加曼妙，一如我们的爱情已真正清晰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