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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怀了你的孩子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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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6楼 发表于: 2006-01-28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只看该作者 17楼 发表于: 2006-01-31
我妄图悬崖勒马,已然势如泻洪。

我回身。


她跟我说,因为我,她失去了这学校惟一的朋友。

27岁的我,还是个莽撞少年,脱口而出,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她冷静地看着我,端详我。

我热切地。

然后她笑起来,残忍地建议。

不如你做我爸爸?


我闭上眼,我听过朋友变恋人的,听过兄妹变恋人的,我何尝听过父女的爱情。

男人追求被拒,女子总说,我们做朋友吧,我们做兄妹吧。

当事人绝望成狂,但尤存一线生机,哪像我,用"辈"字生生隔开。


我低着头,说不出话。

她凑过来,爸爸?

眨眨眼,这样叫。

那时候,我觉得她残酷极了。


我吸吸鼻子,好啊。强笑道,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是生也生不出。

那你跟我朋友解释解释吧?她搂着我。

当时她搂着我,亲密的。

第一次居然觉得,没有距离的残酷,比有距离要深邃得多。

距离竟然代表希望。


看着她单薄的棉布睡衣,我点点头。

去了她寝室,把那女孩叫出来。

对不起,不该伤害你,我指指女儿,她比什么都重视你们的友谊,别误会她。

她站在那女孩边上,猛点头。

你是她什么人呢?那女孩慢慢地,问。

爸爸,我笑出来。

那女孩本来满是嘲讽的口气,听到这话,皱眉看女儿。

她做鬼脸。


回到家,仰面躺着。

决定不再去招她。

爸爸,我27岁,何必苦撑一个笑话。

就像你生命中认识的无数擦肩而过的人。

因为肩和心始终差着那段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


没想到,天快亮时,她就被送到急诊室。


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五点了。那女孩在急诊室外哭了,反复跟我说着对不起。

是她的罪孽。

她烧得特别厉害,只是反复叫着爸爸,我知道不是你,但只能把你叫来。

我皱着眉头看着那女孩。


她没有爸爸,她低下头,很久后,嗫嚅地说,她从没见过她爸爸。

所以我想她喜欢你,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走进去(我没有和妻说的是,我看着窗外说着,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这个医院,在我视线里,楼下的那个急诊室,我仿佛可以看见当时的场景),她吊着盐水,看到我,虚弱地朝我笑笑,无比自然地说。

爸爸,你来啦。

她坐在躺椅上。

难受吗?我问她。

她微笑,摇摇头。


黎明前,我走出医院,呼吸到清冷的空气,发誓要穷尽一生力量保护她。

讲完这个开始,我闭着眼睛久久不动。

数年前的事情,誓言早随风飘散。

妻何苦如此,逼着我反刍。

本就是好不容易才消化的。


妻也好久没有说话。

我们还是离婚吧,她是你女儿。

我看着妻,那一瞬间,几乎充满对她的憎恨。

绕了一圈又回到开始,把我心痛全部逼出来,再要和我离婚。

她是你女儿。

妻提醒我。

我盯着妻的眼睛,咬牙,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妻哭出来。

我们也没有!


妻说这句话的时候充满了绝望,我相信刚开始她不愿与我离婚,但听了故事后,她似乎再不想去争求什么。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崩溃前的疯狂。

我慢慢走过去。

蹲下来,用很慢很慢的语速对她说。

不,我们有。

不要再哄我!


我没有用医院的血浆。

你身体里因为伤心流出的,现在补全的血,全是我的。

我笑了笑。

你难道还要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吗?


妻闭起眼睛,终于哭起来。

我坐在她身边,箍住她。

我们不分开,把孩子还给她,我闭起眼睛,狠狠说下去。

我们再不和她联系。

把什么还给她?

孩子,我吸了口气,重复道。

妻久久没有说话,突然用很困惑的语气回过头问我。

什么孩子?


那时,距离孩子失踪整整第九天。


14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寂静的医院走了很久。

不知道是潜意识的关系,还是什么,等我意识到,我已经走到了产室外。

听到里面一些婴儿的啼哭声。

深更半夜,我一个人站在黑暗的走廊里,听着门另一边的婴儿的哭声。

仿佛是两个世界,其中有我和女儿的孩子。


天快亮时,我去了女儿的寓所。

我告诉她,妻已经找到,孩子不是她带走的。

她愣愣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轻轻吐了口气。

然后抬起脸,兴高采烈地问我是不是饿了。


你饿了吧?她笑了笑,穿着睡衣跑去厨房。

听到油锅的声音。

她在给我煎蛋。


她端出煎蛋,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筷子。

老爸,她反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看着我,突然问。

嗯?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学会煎一个鸡蛋,你就娶我?

我握筷的手突然僵住。

开玩笑的!笨蛋!她笑起来。


吃完早餐,她让我睡一会。

天亮陪我去报案好吗?她站在我面前说。

我点点头,这一个多星期来,我几乎没有睡过。
她又服侍我睡觉。

帮我准备好热水洗脸,帮我重新叠好被子,给我换过拖鞋。

笑得非常非常地甜蜜。


按理说我应该尽快睡下,天亮后陪她出门。

但当时起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她的行为举止,怎么说。

太像一个妻子了。


我不动声色地上床睡觉,闭着眼睛。

微微从缝隙中留意着她。

她远远地坐着,过了一会,似乎确认了我已经睡着。

悄悄地站起身,打开衣柜,将衣服一件件从衣柜中取出来,塞到一个旅行袋中。


整个过程她都做得很轻,几乎没有任何的声音。

理完衣服,她又去书桌前,拿过一张纸,开始写着什么。

我突然全明白了。

她知道孩子去了何处。

而且她打算不再回来。


所以她才会在最后的时间里,给我做东西吃,伺候我睡觉。

好像在用最后的机会,做我的妻子。

尽管我心里刹那间全部抽紧,我依然不动声色地均匀地呼吸着。

用眼帘的缝隙,跟随着她。


她写了很久,停停想想,偶尔还起身倒了杯水,前后用了近一个小时左右。


终于,她拎着旅行袋,站在了门前。

悄悄打开了门,回过头,突然站住,远远地看着我。

分明可以看清她脸上的泪水。


半分钟后,门发出几乎细不可闻的"咔哒"一声,她关上门,我从床上跳起来。


用消防队员穿衣服的速度穿好衣服,抓起桌上的纸,冲出门。

电梯口显示其中一部下降的层数。

我拼命地按着第二部的按扭。


我紧紧地盯着那两个闪烁的数字。

一个下降,一个上升。

从某种程度上,这具有一种奇怪的象征意味,但当时我并没有明白它到底象征着什么。


我下了楼,奔出大堂,看见她钻进一辆出租车,我冲向停车位,取了我的车,旋转钥匙,缓缓开出停车场。远远跟着她。


开出第一个路口,我们就遇到红灯。

当时她的车在停车线后,我的车在她的两辆车后。

等灯的时候,我拿起那张纸看。


爸爸,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么叫你。

但我想应该没有了。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信给你。


我很少写信,所以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

首先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结婚了。


后面的车在按喇叭催促,我猛然抬起头,前面绿灯已经亮了,面前空荡荡地,她那辆车在远处越来越小,我茫然地看了一会,踩下油门跟了上去。


第二个十字路口,她在前面刚停下,我在后面踩下刹车,刚想拿起纸,红灯便换掉,我只能继续跟,直到第三个路口,我们又保持着前后两三辆车的车距离。
我拿起纸。


我一直在想,隐瞒和欺骗,究竟哪一个更不可原谅。

我无法隐瞒你,在我再一次遇到你时,我就知道我无法隐瞒什么。

只有骗你。


其实我结婚远比你早,大概距离我离开只有一个月吧。

结婚前一天,我从楼下走上来,走到你门前。

看到你写的"对联",欢迎你回来,不许再走了。

我用圆珠笔在纸下面写了四个字。

爸爸再见。

你看到了吗?我写得很小很小的。


他说他爱我,愿意娶我,愿意和我一起养大孩子。

我嫁给了他。

我知道你不会让我保留那个孩子的。


我们搬走了,刚开始一切都很幸福,我只是偶尔偷空想一想你。


车又在后面按喇叭,我哆嗦着再次换挡,踩动,跟着前面的车转弯,这一下,车似乎开得极其顺当,连过五六个路口都是绿灯,我从来没有这么咒骂过绿灯。

终于,那辆出租车奇怪地在一家超市边靠停了,可能司机没有吃早饭,走下来,我连忙在远处停下车。


刚开始一切都很幸福。

直到孩子生下来后。

他不止一次说把孩子送去孤儿院,有时候我从外面回来,发现他竟然整整一天没有喂他。

我跟他吵,他说他爱我。

我要和他离婚,他跪下来恳求我。

我相信了他,我相信他是爱我的。

他看我的眼神,和你早些时候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那恐怕就是爱一个人的眼神吧。


他比你小。

我觉得我也是爱他的。

有时候我问自己,是不是我做错了呢,但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孩子。

那种心情,恐怕是他,甚至你,都不能理解的。

为了弥补他,我对他好。


爸爸,我对他好,那种好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过的。

我有时候想,如果当初我对你这么好,没有对你任性,撒娇,发脾气,会不会到现在这个样子。

是不是这就是长大的代价?

你这么宠我,我觉得理所应当。

我越对他无微不至,他越认为我是在弥补,我根本不爱他,于是他越恨。

直到有一天,我半夜醒来。

借着月光。

看见他双手放在孩子的脖子上。


司机慢吞吞地从超市走出来,拿着两个面包,打着哈欠走向车门,拉开车门,钻进去。

我抬起头,一滴眼泪就落下来,落在纸上,发出扑地一声轻响。


15


一路上我已经不是轻微地颤抖,而是整个人都在那里痉挛,我躬着身子,踩着油门。

脑子里嗡嗡作响,偏又一片空白。

眼前的出租车在我眼中忽而放大,忽而缩小。

前面的车又开始发动。

我动用所有的力气来跟着。

我们还是这样开过了五六个路口,偶尔稍稍有些塞车,但基本属于一停下来就要再启动,我根本无暇再拿起纸,终于,车在高架下口处停住了,前面有起码十辆车静静候着。

我再次拿起纸。

眼前已潸然一片,根本看不清楚字迹。


我当时一定是疯了,不然我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尖叫。

他看着我。

我还是冲着他一声声地叫,我想停,但停不住。

他过来抱住我,我挣开他,把他手咬得全是血。

他给了我一巴掌,我仇恨地看他。

他问我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他。

我看着他,想坚持住,可是眼泪却全部掉下来。

我抱着孩子走了。

我离开了那个地方,这么长时间来,我一个人,和孩子一起生活。


直到我再次遇到你。

爸爸,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再遇到你。

我想把这一切全部告诉你,但是我说不出来。

可能是因为自尊,所以我只有撒谎。

接下来的这几个月,更是我无法想象的,每次和你单独在一起,我一直紧紧地抿着嘴,你发现吗。

我怕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什么。

最好连呼吸都停顿。

我也从不愿给你惹那么大麻烦,如果是的,当然是的,你原谅我,我再也不会了。

因为我要走了,当你告诉我孩子不在姐姐那,我就明白,我已经被他找到。


我只想求你最后一件事,醒过来以后,不要找我。

还有,把这间屋子卖掉,别留着它。

它不应该存在。

但至少我留着那把钥匙,证明那些日子存在。

对我来说,那已经足够了。


很想在最后吻你,但怕把你吵醒,还是算了。

我走了,再见。


看完整封信,我把头埋在方向盘上,良久不能呼吸,感觉脑汁在头颅中全部干涸,直到后面的喇叭再次粗暴地催促,我才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跟着前面的车流上了高架。


一上高架,路况陡然好了起来,我跟着前面的出租车,只是脑子里还是一片嗡嗡作响。

我不知道我应该追向哪里,或者说,追到目的地,我又能怎样。

但我知道我不能放手,更不能掉头。

有些路,就像高架,一旦走上,就再没有掉头的余地。


如此约莫开了十多分钟,在第四个道口,出租车终于打了右侧灯,移向外道。

我跟了下去。

下了高架,又开了一段路,看到前面有人招手。

前面的出租车开始减速,缓缓靠边。

我奇怪地看着,心生不祥。

直到那人坐进去,关上车门,车再次起动,我再不犹疑,猛踩油门,斜刺过去,拦在它面前。

冲下来,趴在车窗上,里面根本就没有女儿的身影。


她早下车了,司机奇怪地看着我。

我面如死灰地看着他,司机又补了一句。

在上高架前。


再次回到那个高架口,除了或停或走的车流,什么都没有。


接下去的几天里,公司非常忙碌,因为接了新的项目,全公司都在打仗一样。每次下班,我都会绕道去那个高架口待着。

一站就是半天。

常常看着无数车,无数人在我面前匆匆而过,从黄昏到晚上。

我总觉得女儿会再次出现,或者一个人,或者抱着我们的孩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但是没有。


我接了妻出院,她恢复得很好,举止言谈也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绝口不再提女儿这个人,好像她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过。

直到有一天看电视。


那天妻在洗澡,我在电视机前看电视。

那是一档娱乐节目。

主持人去街头采访,拽着行人问东问西。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看,一边研究遥控器,突然全身一震,呆呆地看着屏幕。


她和一个男人,抱着孩子在镜头前匆匆而过。

主持人死活不知趣非要拦上去问什么。

那男人冲主持人摇了摇手。

两个人就是在镜头前一晃而过。

总共不过两三秒钟的时间。


主持人一脸尴尬地对着镜头自嘲,然后接着再去骚扰另一个路人。

直到屏幕上放到第三个采访,我还是没有动,全身僵硬。


妻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俯下身看着我。

我也抬头看她,朝她笑笑。

她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我愣愣地,站起身去洗澡。


我一个人在浴室里站了很久,直到我出来,我们一起上床。

她拿起一本书看,看了一会,趴在我胸口。

我解开她的衣领,和她做爱。

做完爱,她长久地吻着我,然后沉沉睡去。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

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惧让我手足冰凉。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镜头里这个男人,已经在我公司整整工作了一个多月。


16


我还记得一个多月前他来面试的情形。

本来是创意总监面试他的,我那天兴致很好,便坐进会议室。

是我定下要他的。


他看起来很有才华,眼神清澈。

也许是自恋,我都能看出当年的自己。


事实证明我的抉择是正确的,创意部门原先的几个同事在他手里根本不堪一击。

别人满地打滚,恨不得以头撞墙才想出来的东西,他轻而易举就做出来。

而且无懈可击。
不出半月,我便把重要提案全部交给他做。


但尽管如此,他并不骄傲,闲时一个人坐在远处。有女同事常常站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他也会奉陪。

我知道,公司好几个女孩暗恋他,就我所知,我的秘书就托我打听他有没女朋友。


那天我叫秘书帮我找小户型楼盘,托付完,我看她还不走,问她什么事。

她把她的贪婪要求告诉我,我目瞪口呆地看了她一会。

好,我帮你问下。

她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周末下午,我带他去客户处提案,回来的车里,我便笑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他只是腼腆地笑笑。不再搭话。

我甚至怀疑他是同性恋。


周一早上,我叫秘书不要多动歪脑筋了,估计没可能。

她不服气地告诉我,他们已经上床了。

还警告我不要告诉其他同事。

我当时还指责她好端端一个万人追求的美女,怎么混到这个地步。


此后他们果然没有在公司表露任何蛛丝马迹。

只是晚上加班时,她会借各种理由留下来。

时常到最后,全公司就剩下我们三个人,我和他坐在办公室,讨论执行策略。

秘书一个人在前台,开着一盏顶灯,看小说。

好几次,我都觉得,那是几年前的我,和女儿。


终于有一次,我不争气地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加班到十二点多,秘书终于忍不住,进来问我们好了没有。

我说还没好,你赶紧走。

他就在那里看着她笑,笑得很温暖。

秘书跑过去,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指着我道,扁他。


我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突然心头一阵难过,说休息一会。

一个人冲了杯咖啡,在天台站着。

我纵容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纵容他们。

过了一会,秘书跑过来把我拉进去,说他说外面冷,叫我进去。


我坐了回去,可能是深夜的关系,可能是当时的情景让我很难按捺。

对他们说,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子,像她对你一样。

秘书最喜欢听故事。

立刻睁大眼睛。

他搂了搂她,安静地听我讲。

那个时候我和她还没有恋爱,或者说,谁也没有确定恋爱的关系。

那时候,我还在一个公司做文案,她常常下了课便到我这里陪我加班。


说是来陪我加班,但起到的效果完全是捣乱。

如果一个人我可以到晚上八点搞定的工作,有了她相陪,能到晚上十二点搞定,就谢天谢地了。

但尽管如此,我从来没有以此拒绝过她。


她常常会在人家都下班后,带着几张电影碟片,跑到我公司,美其名曰我这里可以看碟。

然后就一直在我边上坐着。

明明会议室有好的音响,巨大的银幕。

她非要霸占我的电脑,把我赶在写字桌旁,然后特别好心地分配给我一张纸,一支铅笔。

然后我就坐在她边上,时常耳中伴随着她的笑声,倒吸一口冷气声,叹气声,哭泣声。

我心惊胆战,思路全部堵死,又不好说她。


你是这样才辞职,自己开公司的吧?秘书问。

我哈哈大笑。


当然没有,但那个时候做出来的东西简直不忍卒睹。

她那个时候很寂寞,因为一些原因,和最好的朋友也很难往来,所以一下课就会到我这边。

她们宿舍有规定,12点之前必须回去。

所以每次我都以全副精力看着钟,到了11点多,便送她回学校,再一个人回公司。

然后一切推倒重来,往往到凌晨三四点才离开。


有时候,她不看碟的时候,就会去聊天室和人聊天。

常常更换身份,扮完病人扮护士。

忙得不亦乐乎,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

我一直以为她是属于一种自娱自乐,没想到有一天深夜她突然跟我说要去见一个网友。


那天已经很晚了,就像现在。

我正在做一个很重要的策划,抬头问她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说男的。

我说不许去。

她气死了,问我有什么权力干涉她。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有种很奇怪的关系,或者类似于约定。

我可以以此制约她,但我根本不想用。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眼神里满是挑衅,我心里火一点点窜上来,她看我没什么话说,转身就要走。

因为她,那些日子我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当时脑子的弦突然就绷断了,我一点也不想和她争辩,但行为快过意识,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把手上的资料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撒了一地,指着门让她现在就出去。


她惊呆了,看着我,竭力咬住嘴唇,过了一会,扭头便走。

我一个人坐在公司里,尽量集中精神工作。

但脑子很乱,到了快两点了,打电话给她寝室,她们说她还没回来。

到了三点多,依然没有回来。

我看工作也差不多了,马上拿了衣服就出去找她。


因为全公司就我一个加班,所以除了我这块的区域开着灯,其他都是暗的,我走到前台这里,突然看到她坐在地上,抱着膝一动不动。


我心突然放下来,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表示抱歉。

她看着我,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不要再吓我了,我怕的。

然后我们就这么互相看着。

最后她伸出手臂,抱住我。


这是她第一次抱我。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给秘书和他讲过我的事情,但无可非议的是,经过那个讲故事的加班之夜,他们和我的关系更接近私人。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私下对他说,能抓住的时候就千万不要放手,男女感情这种事情,一步错,步步错,再也回不来。

他回应我的往往是一个笑容。

闭上眼,笑容展开,然后睁开眼的时候,眼神仿佛看进我心里。

我一直不明白,他何以笑成这样。

但现在我明白了。

寒彻心底。


在电视里看到他匆匆一眼的下个星期里,我照常上班,照常下班,照常在公司里和他讨论工作,照常看着他和我的小秘书亲密。

直到那个星期四。


那个星期四的下午,我从办公室到楼层的洗手间,看到秘书红着眼睛。

事情终于开始渐渐裂变。

怎么了?

他要和我分手。


我心里明白,秘书的价值只在于女儿的地址。

等到女儿回去,她就失去价值。

这和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


他说他不爱我,他爱另一个人。

她抬起头,看着我。

他为什么突然不爱我了呢?

我望着她的眼神,如此熟悉的眼神,几年前,有另一双眼睛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爱你了,和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两者哪个更容易接受一点?

得到后失去,和从来不曾得到过,哪一个更让人难受?

我笑笑,拍拍她的背脊。

至少她认为她被爱过,只能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天加班,秘书再也没有留下来,她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全公司全陆续走了,她也走了。

我和他相对坐着。

我们研究最后方案的定夺,后天就要参加决战。

坐在一起研究了半天,他始终不露声色,我终于放下案卷。

聊一聊?

他看着我,突然说,给我一支烟好么。

我皱了皱眉,把烟推过去。

突然觉得很像电视里被审问的犯人问警察要烟的画面。


他拿起烟盒,抽出一支。

没有点起,而是把烟放在手里,用手指慢慢捻动,细小的烟丝碎屑纷纷掉出来。

聊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的。

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们已经互相摊牌。


听说你们分手了?因为另一个人?

我玩弄着打火机,不经意地问。

他点点头。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笑起来。

我也笑。


我们就这样对视而笑。


过了一会,他收敛笑容,很认真地看着我。

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但……受过很大伤害。
我心脏狂悸,努力压制自己,淡淡问,她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我,眼神纯净。

和你没关系吧?

是吗?

他嘴角扬起。

不是吗?

我点点头,然后低头笑着翻着资料,不经意地问。

她爱你吗?


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我安静看着他,等他回答。


他不说话,指着桌上的碎烟丝。

你说我把这些再塞回去,这烟会比原来松呢,还是会比原来更紧?

我皱眉。

他一边把烟丝慢慢捻起,一点点塞回烟卷,一边跟我解释。


这支烟本来是你的,现在是我的,无论是我把它捻碎,还是弄回去,但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支烟还是我的,无论是松是紧,完全不重要。你明白吗?


他把烟恢复原状,放在唇上。

打火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他静静看着我,等着我手里的打火机。

我缓缓把打火机递过去。

然后他笑了。


他笑着打火,六次。

没有点着。

我轻轻从他手里取过打火机,微微用力。

火苗就窜了出来。


让火苗燃着,等着他把烟凑过来。

这个打火机不是谁都会用的。

他没有把烟凑过来。

一个人低着头,他也明白。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坐了很久,也没有说话,没有看我,我甚至有些不忍心。

怎么说他也帮过女儿。

但也是他,让女儿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地狱。

他苦心孤诣,他的爱很可怕。


最后他深深吸了口气,问我,你想见她吗?

我看了他很久,终于点头。

好。他说。


第二天中午时分,他进来说带我去见她,我开着车带着他一路走着,心情紧张,好像去见我的岳父母般,甚至在心里反复练习见到她的第一句话。

甚至还不顾身份地,稍稍有些紧张地问。

她知道我去见她吗。

他点点头,不发一言地朝我指着方向。


我们在一个宾馆前停下来,他先下车,对我说,她在房间里,我上去和她最后交代点事,你半小时后上来。

他告诉我房间号码。

我坐在车里,半个小时,如半个世纪。


我一直看表,半个小时终于到了,我下了车,进了宾馆,找到他告诉我的房间。

凝立半天,敲门。

过了好些时候,他来开门,看着我。

眼神很奇怪,一步步往后退,我一步步走进去。

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

我的妻。


她在床上,把被单遮着身子。

惊恐地看着我。

我脑子一懵,居然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呆呆地转头看他。
只看该作者 18楼 发表于: 2006-01-31
女人的报复心有时候也很可怕
只看该作者 19楼 发表于: 2006-02-06
无语!!!!!!!!!!!!!
望乡,我真的想念,想念家乡!
只看该作者 20楼 发表于: 2006-02-07
下面是引用风中之烛于2006-01-31 21:17发表的:
女人的报复心有时候也很可怕

继续呀!是她邀妻过来的吗?
望乡,我真的想念,想念家乡!
只看该作者 21楼 发表于: 2006-02-12
他看着我,背着妻,对我终于露出一个笑容。


18


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景象,我的妻子,睡在旅馆的床上,拿着被单遮住身体,惊恐地看着我。

她在他面前坦陈身体。

在我来到后却拿被单遮住身体。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间,我的表情里,困惑大过震惊。

但我终于还是明白了。

整整十几秒后,我终于明白了。

他在耍我。

他早就布置好一切,他潜入我公司,打探我一举一动,他利用秘书得知女儿的住所,抱回孩子,然后他接近妻,勾引妻,然后最后在我面前奉上妻赤裸的身体。

他完全成功。

这是他最后一击。

干净,有力,致命。


我反应过来,彻底反应过来,我发出了我自己也不能想象的吼声,冲过去把他扑倒在地上,挥拳,连续不断地打下去。

他没有还手,甚至躺在地上,虽然被我殴打着,仍在安静赏鉴我。

妻冲过来,拼命地拉我。

我扭过脸看着妻,眼神无法形容,痛到骨里。

她被我的眼神慑住,一动不动。

我冲着她大喊,走!


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怔怔看着我们,不知在看谁。


我再也没有管妻,我把他从地上活生生揪起来,往门外拖。

拖进车里,扭转钥匙,疯狂地开出去。

他在我后面,自然地拿着边上的纸巾擦着鼻血。

经过一个幽暗的弄堂,我把他拽出来。

用一种近乎崩溃的眼神看着他。


她需要好强烈。

他用手擦了擦鼻血,笑着对我讲。

我已经不想打他了,我要杀了他,我必须杀了他。

这是一定的。


那个时候我脑子里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的顾虑,无论我是否会被判刑,无论我是否会被偿命。

我一言不发地转身,自车后备箱里,开始挑选工具。

他逃不掉,天涯海角,我都会杀掉他。


他低着头,拿出手机,一边按一边对我说。

你先忙你的,我发个消息。


我躬着身,心里突地一跳,静止了动作。

他的自言自语开始传入我耳朵。


其实刚开始,我只是一个跑错病房的人。

他笑道,然后继续讲。

然后在你不在的时候,我就陪她聊天。

然后渐渐,她居然把什么都告诉我。

然后你就把她接出院了。

然后在你在高架边等着发呆的时候,我就一直陪着她。

你应该感谢我。

是我让她觉得有了爱情,他自言自语地笑笑,你知道她有多需要我?

为什么你知道吗?
因为我让她觉得我多需要她。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起来。

如果到最后,让她知道,一切原来还是个谎言,全是假的,全是因为同一件事,全是因为同一个人,她还是一个牺牲品。

哇,你说那有多开心?


我背脊的神经突然一阵巨痛,是神经痛。

原来真正的杀手锏在这里。

他要的并不仅仅是让我目睹妻的出轨,那是正常的,每个正常男人都可能会遇到的场面,不足为奇。

现在才真正致命。

绝对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经受得住这个,绝对不会有。

因为那是一种绝对的摧毁。

那是对一个女人,最最残酷的摧毁。


我一直低估了他。


我紧紧地抓着扳手,一步步朝他走过去,看着他的眼睛。

他看着我,笑着说,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


他的手按在手机的发送按键上,对我说,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

你来杀我,我来按按键。

我们看谁手快。

如果你快,我就死,如果我快,你老婆死。

他笑了,是不是很像西部牛仔片?


我开始数数,我数到三,就开始!

一……二……


我突然就崩溃了。

彻底崩溃。

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喊起来,你要什么!要什么!你要什么!我答应你!

我玩不起这个游戏,根本玩不起。


他看着我,满心疼爱地笑起来,像一个父母在看淘气的孩子的眼神。

不如你把公司给我?

我给你。


回到公司,我签文件,转让股份。

他一直站在我身边,带着谦逊的笑容,像个被传衣钵的好徒弟。

而不是一个篡位的贼子。


快下班时,我召集了公司所有同事,宣布了这件事。

他坐在我边上,还是静静的样子。

同事们虽然有些惊讶,但他们很快接受了,好像这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终于把数年心血拱手送人。


回到公司的停车场,坐在车里,一时脑子发涨,痛得厉害。

是,我要回家,我要回家面对妻。

我不容许她对我解释,因为那一定是拙劣的。

如果她一定要拙劣地解释,那我就全盘接受。

她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到了家楼下,停好车,下车往大楼走。

就在这个时候,我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发出短消息的声音。

我突然止步,默默站了很久--可能也只有几秒钟--才拿出手机,打开看,里面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与此同时,一个人从楼上坠落下来,砸在我的车上,车被完全压得凹了进去。
发出了一声巨响。

我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

看了很久,直到人们拥上来,我才慢慢走过去,把妻的手轻轻掰开,拿出她握着的手机。

翻到她的通讯记录。


我不该相信他。

直到那时,我终于一无所有。


19


我几乎忘记之后的一个多月我是如何度过的。


我跑到"他"公司,像个疯子一样,拿着酒瓶砸,被保安拉出来。

没有人认识我。

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名字还是那个名字。

只是所有以前的同事全部消失,只有一张张陌生的脸。


我整天候在公司楼下,逐渐像个乞丐。

等着等着,我连等的兴趣也没有了,就一个人走在路上,有时候会突然摔倒。

爬起来继续走,但是我不知道走去哪里。


我再也没有住在家里,那些房间对于我来说,已经变成禁区。

取而代之的,我常常睡在街心公园。

因为天也不是很冷,而且那个公园到了晚上,会有绿色的光,从树下面散发出来。


每次回家,只是拿一瓶酒,从橱柜里取出一瓶瓶当年自己买的,别人送的酒,小心地灌在一个小玻璃瓶里,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


一个月十七天后我遇到秘书。

那天我早早地就睡了,我在外面走了一整天,非常累,走到街心公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

我坐在公园门口,呆呆地看着人来人往。

一辆车经过,是我以前用过的车型。

我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向公园内冲去。

蜷缩在石凳上,狠狠闭上眼。


我在公园角落的石凳上睡了很久,老感觉被人拍。

终于醒过来,迷茫地看了好一会,这才认出那是我秘书。

她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俯身搀起我。


她把我带到了她家。

我在她家昏睡两天。

从她嘴巴里得知,他在我走之后的第二天,就开始换血,不到一个礼拜,所有原来的同事全被陆续辞得干干净净,包括她。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好像她在说一件和我毫无关系的事,一个毫无关系的人。


先住在这里,她对我说。

我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她伸出手,按住我,看着我的眼睛。

以前你照顾过我,现在我来照顾你。


后来每天早上,她去新公司上班。

我就在房间里睡觉,睡一天。

到了晚上,她回家,我做好一桌菜等她,她在饭桌前吃,我就去洗澡,洗完澡出来,也不理她,躺在地毯上闭上眼睛。


我听着她洗碗,洗澡,穿着睡衣上床,打开电视,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电视。
到了十一点多,她拧熄了灯,躺下睡去。

我就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看着,直到天亮,听见她起床的声音,再把眼睛闭上。


整整一个星期,我们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直到那个星期天的晚上。

她看完电视,关上灯,半个小时后,她在上方的被窝里轻轻问我。

你睡着了吗?

我不理她。

我睡不着,你给我讲故事好么。

我还是没有理她,任她自言自语。


过了一会,她抓着头发坐起身。

喂,你在我这里住了一个礼拜,讲个故事哄我睡觉又怎么啦?

我讲不来故事。

那就讲真事。她躬着膝想了一会,嗯,就讲以前和你加班的女孩子,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我身子一抖,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我睡在地板,秘书睡在我边上的床上。

她俯下脑袋,看着我的眼睛。

后来呢?

黑暗中,她的眼神和女儿一模一样。

我翻身闭上眼睛,狠狠地闭着,但往事还是潮水般涌来。


那天加班的晚上是女儿第一次抱我,我们蹲在地上,无声地,安静地抱了很久。

你回不去学校了。

我去你那里。她轻声地说。


我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们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突然想起还有碟片存在我电脑里。

我打开电脑,取出给她。

打开电脑之后,我彻底呆住了,一股凉意在我背后窜起。

我电脑里所有的工作文件全没了。


怎么可能?

我关电脑前还是好好的。

怎么会这样?我语无伦次地看着她。

我不能不紧张,事实上,当时我已失措到眼神焦点都聚不拢的程度。

明天,我就必须拿着这些文件,画稿,去为公司争取一个很大的项目,一套产品的系列广告。

公司的宝全押在我身上。

但前一夜所有努力荡然无存。


我惶然看着她。

桌面上的鼠标一直没动,过了一会,屏幕保护程序启动。

是一个我没有设定过的程序,一行字幕一直划过。

是女儿在聊天室用的ID。


是她那个网友干的。

我静静地望着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怯生生地站在边上,一会眼泪从她眼角滴出来,她低着头狠狠地擦去。

就这样左擦右擦。


我看了她一会,决定辞职,我深深吸了口气,让她先回去。

你先回去吧。

我不回去。

回去好吗?

不回去。


我终于爆发。

我都不干了你还赖着干吗!

她身子一震,但没有吓倒,咬着嘴唇,突然扬起头,对我大喊,我可以演啊!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你所有的准备,不就是为了让对方知道这广告出来是什么样吗?

你可以带我去演给他看啊!


她像个精灵一样,远远看着我,负气地,不服地,甚至,坚决地。

眼泪滚落下来,再也顾不得擦。

我呆呆地看了她很久,才不确定地朝她点点头。

她笑着奔过来。


那时天已经快亮了,远处都有鱼肚白。

我和女儿在无人的办公室,我一遍遍给她排戏。

投入到角色中去,她不再调皮,不再孩子气。

而变得成熟,风情万种。

这边,看这里。

这里?

嗯,然后再这样……


我跟她讲完,她一个人在大堂里反复练习,碰到不确定地,再跑来问我。

我坐在角落,用她早先发配给我的小本子,小铅笔,回忆资料里的一鳞半爪。


我要讲稿,而她,变成了我的作品。

居然是我第一次见她照片时的夙愿。


三个小时后,我们出发,去了客户的公司,比稿。

后来呢?成功了吗?

秘书在黑暗中,静静地问我。

蜡烛早就熄掉。

一个小时后,对方总裁指定由她主演这条广告片。


那天晚上,她对我说,让我答应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经历什么困难,都不要放弃。

我靠在橱边,额头顶着橱柜。

我答应了她。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宿舍,刚睡下没多久,她打电话来。

爸爸,答应我。

嗯?

无论怎样,你都不会放弃。

什么?


原来我答应过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经历什么困难,我都不会放弃的。

黑暗中,秘书没有看见。

我很轻松地说着,其实已经泪流满面。


我一夜无眠。


妻死后的两个月十四天,我重新走进这间熟悉的公司。

看到我徒弟,那个杀人凶手。

他远远地,一边和什么人高声说着话,一边笑着迎面走来,看到我,脸上突然怔住。

我们相隔三米站着。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我是来面试的。半分钟后,我抬起头,淡淡对他说。


20


眼前是万分熟悉的场景,陌生的人我们四周穿梭。

他站在我面前,过了很久,露出笑容。

好。


两个月不见,他看来比以前疲惫得多,似乎也少了敌意。

我跟他走进去,那一刹那,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我会见到她。


她会在办公室里,或者和我在通道擦肩。

总之,她在这里。

这个预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我一步步走在这个公司里,呼吸越来越艰难。

但是没有,那天我没有见到女儿。

只有一张张陌生而稚嫩的脸,陪伴了我一整天。


一整天,他都在我以前的玻璃外墙的办公室内坐着。

或许是没有料到我来,或许是没有料到自己会留下我。


我们总会做一些自己不愿的事。

或许那仅仅是因为骄傲。

一整天,他都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办公桌前的相框。


我就这样留了下来,从老板变成员工。

我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的座位上,静静地看着窗外。

一页页翻阅他这两月来的工作。

使我意外的是,公司并未就此颓败。

他做得很漂亮。

一个星期后,我见到了那张相框。


那天我一个人留在公司,九点多的时候,公司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泡了咖啡,安静地扫视。

最后落在那扇门。

我走进去,坐在我以前的座位上。

看着面前的相框。


我呆呆地看着相框,慢慢开始颤抖起来,眼神再也无法转开,我依然看着。


在一个昏黄的楼道里,一个女孩子靠着墙,坐在楼梯上。

昏暗的灯光洒下来,女孩子的脸苍白而冷漠。


是的,那天,那我不曾亲见的情景。

一个女孩子无处可去,在昏暗楼道里一直坐着,眼前出前的是一幕幕残酷的画面。

她依赖的"爸爸",从床上爬起来,懒散地叫她滚。

她没有哭,默默地在楼道里坐了一夜。


这时,一个男人走上来,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在我镜头下的女儿如此甜蜜而释放。

在他镜头下的女儿,眼珠都毫无灵魂。

然而他依然把它放在桌前。


我呆呆地坐着,突然公司回廊外的大门口,有了脚步声。

我连忙放下相框。

但动作在那一刹那顿住。

我听到了一个女孩子兴高采烈的声音。

到了到了。

累死我了。

那是女儿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以为我听错了。

可是没有,是她。

他们远远走过来。

我呆了不知多久,可能只有一秒,我做出了一个举动。

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关上门,靠在门上。

心脏跳得都有回声。


你的员工都是些什么人啊?

走了也不关灯。

她小声咕哝着,兴高采烈地路过我的门口。


喜欢吗?他问她。

都是你的?

……

广告公司?

嗯。他微微笑。

不错嘛。


我闭起眼睛,仰起头。

我似乎见到她斜着眼的表情,古怪的表情,我好熟悉。

我带你参观。
嗯。

她似乎跳起来,牵住他手。


他们从我身后走过,我背着门无法呼吸。

这情形,真似梦境。

我突然明白,什么叫阴阳相隔,咫尺天涯。


老爸,别灰心啊,你一定会很棒!

有多棒?

你会有自己的公司,一定会。

会吗?

……嗯!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又由远及近。

他笑。

现在带你参观我的办公室!

我站在门后,血液瞬间冻结。


正在那时,女儿突然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

对不起。她说,顿了一顿,又说。

我爱你。


我闭上眼睛,想尽力抑制,但胸膛在颤抖。

他们的声音隔着门清晰传来。


你还没带我参观你的办公室呢,她嘴被堵住,含糊挣扎。

手无意识地扭动着门把。


我宁愿自己消失。

完全消失。

然而不可能,我血肉清晰地站在门后,女儿和他进门来。

那会是一场我自己也无法承受的相对。


他似乎在掏钥匙。

突然女儿挣开他,向走廊尽处跑去。

又上当!

笑声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安静下来。

我深吸口气,转身打开门。

面前的一切都在原处。

仿佛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她是如此快乐,安稳,他是如此爱她。

那一瞬间,我突然完全放下好胜心,完全放下仇恨。

我决定不再出现。


一个人默默关了灯,关好门。

走出走廊。

回身的刹那,楼梯上层一对拥抱的男女突然顿住。

齐齐向我望来。

我慢慢抬头,看着他们。

数年前拿着相机的人,终于抱着镜头里的那个女孩。


我在黑暗里,他们望不见我。

这却是我再一次见到女儿,她扭转脖子,睁大眼睛往下看着。

但她看不清那个人。


直到我走下楼去。

头顶上还传来她小声地问他的声音。

谁啊那是……


21


一个人所能犯的所有错的根源只有一个。

自以为是。

自以为她爱我,自以为她恨我,自以为在她的世界里依然重要。

有一天,你发现,这一切都是自以为是,她已不再在乎过去。

只是过去在乎。

那是什么感觉?


是什么让我们以为,爱过自己的人,会一直爱下去?

这样的坚持,不是执着,而是自私。


我放了下来,回到自己的生活里。

每天上午起床,去图书馆看书。

下午,走在路上,晒着阳光,慢慢地从草坪边走过。

在市场里买些菜,自己煮给自己吃。


我暂时还没有工作的打算。

虽然有好几家公司,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发一些高薪的邀请来,都被我婉拒了。

每个人都需要康复。

康复需要时间。


四月的那天早上,我醒来后,决定一切重新开始。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中午,我签了合约。

把女儿的那栋小屋终于卖了出去。

下午两点多,我去了妻的墓地。


我在妻的墓地站了很久。

我对妻说对不起,我终于没能狠下心,把他终结。

而我却又要继续我的生活。

我就在妻的墓地前,喃喃自语,近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后,我转身,不知何时,他已出现在我面前。

背对着我,坐在墓地的台阶前,看着面前的山。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两个多月未见,他看上去很孱弱,面色苍白,但以往的神气却没有丝毫改变。


你现在看到我已经不奇怪了。

他笑笑,开口第一句话。

这个时候天上开始下起小雨。


我没有理他,尽管我心里激荡得很厉害,但我依然默默地站在妻的面前。

他坐在我背后,开始自言自语。

一句句从身后传来。


那天晚上,我知道是你,在楼梯口。

他闭上眼睛。

那一瞬间,我像看到三年前的自己。

他深深吸了口气,连那天的气味都那么清楚。


三年前,那天半夜我走上楼梯,看见她。

天亮前,我拍了一张她的照片。

她笑了笑,对我说,我可以住在你这里吗?


那些天,我常常可以听到半夜厕所里的哭声。

她捂着嘴,但是我听得见。

有时候我们一起去逛街,路过某个店的时候,她会突然发呆。

有一次我们看电视,在放一个电影。

看到一半,她会求我转台。


我装作一切都不知道。

但她不能。

她也很努力,但她装不了,因为她开始呕吐。


一天晚上,我站在厕所门外,闭着眼睛,再也忍受不住,跑到楼下的花园里。

把胃里的酸水和眼泪全吐出来。

抬起头的时候,她站在边上。


谢谢你,但我要走了。她笑着说。


我不让她走,我知道她无处可去,她不肯,闭着眼摇头。

我拉住她。

她回身冲我大叫,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不爱你!肚子里还有别人的孩子。

她捂住嘴。

为什么求婚的是你?为什么拉住我的人是你?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说到这里,他转过头来,微笑看着我。
三年零九个月前,那个时候,我在一个医院里住院。

有天夜里睡不着,去了急诊的输液室。

去那里看书。

那天晚上人很少,很冷。

我边上坐着一个女孩子,扎着马尾辫,正在吊针。

一个男人在她边上,微笑地看着她,握着她的手,不断地和她说话。


我看了她一夜。

安静而害羞。

她却从头到尾没有看过我一眼。


后来,我搬到了你楼下,我看着你们一起进出。

我感觉我离她好近。

我从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和我在一起。


这个时候,墓地里安静的只有雨点拍点石碑的声音。


22


气温似乎降了下来。

他依旧看着面前的山,慢慢地回忆。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为什么那天我会在医院里。

事实上,我已经在那里住了很久。

唯一的任务就是等死。


他看着我,笑了笑,血管里的病,说出来你也不懂。


如果那天她没有在楼梯口对我说那句话。

可能我已经烂在哪个角落里。


我们搬走,结婚,我尽可能对她好。

守口如瓶。

我知道我能付出的太多,时间又少。


那段时间真的很快乐,我们像无忧无虑的孩子。

直到有一天,一个真正的孩子出生。


她对我说,她爱我。

我除了点头别无办法。

因为我知道,她频繁说出这句话,只是在让自己相信。


这一切只有在夜晚,她看着孩子时,一切才显露出来。

我常常在睡梦中醒来。

她怔怔地坐在孩子边上,看着他。


原来,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死,不是你爱的人不爱你,不是你爱的人在你身边而不爱你。

而是她以为她爱你,而你必须相信。


但终于她还是走了,在我不能承受的那天晚上。


她找到了你,你给她买了房子,一个星期去看她一次。

我一直看着你们。

不能打扰,虽然她不快乐,但她需要。

直到那天,我从医院拿完通知回来,我去了幼稚园,把孩子领回去。


你知道为什么我把孩子领回去吗?

因为我决定把她还给你。

他笑了笑。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我要她从此和你幸福地在一起,快乐单纯,你永远专一。

所以我必须先让她回来。

我才能开始。


我突然想到什么,整个人狂颤起来。

只是这"什么"太过惊骇,脑子里似乎有个念头显形,但心眼闭上,根本不敢看。

我脖子慢慢转过,看着他。
他用手一撑地,慢慢站起来,走到我边上。

你还不明白吗?她要回到你身边了。


他指着妻的墓碑。

她在这里,不是我要报复你,我不想她死。

只是希望她离开。


23


我再也没有说话。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根本什么话也说不出。

爱到如此,我还能讲出什么。


我想问他,为什么要篡位,破坏。

现在也都不必问了,我想起他看到我再度出现时,脸上的笑容。

一个人为了所爱之人谋求幸福。

他的托付需要心安。


同样的,他选择离开。

而不是病死在她面前。

我不想从头到尾没有被爱,最后却只得到同情。

他对我说。


我离去的时候,久久望着他。

他的笑容里竟然有祝福。


两天后,我去了秘书那里。

我把一切都告诉她。

我以为她会有所动容,没想到只是淡淡听着我说。

我相信我走后她会难过。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天没亮我就被闹钟吵醒。

坐起来,呆呆地看着窗外渐渐变亮。


七点的时候,我起床,开始整理屋子。

我理出了很多不再需要,或者不再敢于逼视的东西。

把它们全部打包。

我想放在屋子某处。

但想了想,还是果断地扔掉。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去了超市。

买了速冻的鸡翅回家,路过碟片店,我又去买了一些韩国的影碟。


回到家后,我把这些全部放在合适的地方。

然后环顾了一下。

装作时光倒流,女儿站在我面前。


中午,我喝了一杯咖啡,坐了一会。

下午三点,我去了动物园。

女儿和他三点一刻出现在门口。


那是市内一个很大的动物园,由于是礼拜天,游人很多。

当时是下午三点一刻,他抱着孩子,女儿走在他边上,他们并肩从动物园门口走出来。

像一幅画。


他们说笑,她挽着他,走到马路边等车。

在街沿,他突然转头对女儿说了句什么。

女儿接过孩子,朝他点点头。

笑着拍拍他。

快点回来。


他微微一笑,朝马路对面走去。


他转身的时候朝我看了一眼,或者仅仅是朝我这边转身。

视线移过我,又自然地投向马路对面。

仅仅是一瞬间,完成了交接。


我知道,他会消失在车流中,然后选择一家乡村的小医院。

在病床上等待那一天。

我会去看他,告诉他女儿的现状。


那是一条非常宽的路,可以同时开六个车道。
我看着他慢慢隐没在车流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也只有几秒钟。我深吸了口气,一步步朝女儿走去。

心跳越来越急促。


她看到我的时候我距她只有两米。

一瞬间,她呆住了。


我们安静地对望着。

她长发披肩,在下午阳光中熠熠闪光。


我先笑了笑。

嗨。

她也放松下来,好像被我启发,笑拍胸脯。

你怎么在这里?

什么你啊你的,没礼貌。我鼓起笑容,笑斥。


她很不屑地白了我一眼,嗤……

然后鼻子轻轻皱起来,眯起眼睛笑起来,那该叫你什么啊?


我想努力笑,但不再成功,转头看孩子,孩子好像还记得我,张开嘴朝我笑。

她似乎意识到,紧了紧孩子,含笑道。

你还好吗?


我还好吗?一言怎尽。

难以回答,只得反问。

你呢?还笑着,撑尊严。

她眨了眨眼,很好呀。


我们默默站着。

那段共同生活的日子又在彼此脑中呈现,只彼此笑笑。

只是彼此笑笑。

过了会,她好像想不出什么话,用手指了指马路对面,嗯--嗯,买水去了。


这个动作在我记忆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用一个谎言离开。

她全无知晓,伸出手,有些调皮,有些满足地伸手朝马路对面指去。


当时下午的阳光照在她的笑脸上,还有伸出去的手。

突然有很奇怪的感觉。

我明知女儿毫无心机,恐怕是为了配合她,我依然顺着她的手指往那边看。

同时,一声巨大的刹车声扑面而来。


我呆呆地看着女儿,女儿怔怔地看着我,我们都有些错愕,女儿的手僵硬在半空。

手指神经性地微微一颤。

两秒钟后,我第一个反应过来,转身拨开人群。

往那边冲去。


一辆卡车停在其中一个车道上,司机一脸惊惶地站在车门边,身后许多车都安静地排着。

人群慢慢围过。

他躺在车前的柏油马路上。


我慢慢朝他走进,蹲下来看着他。

他尚有余温,看着我,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胸膛起伏。

朝我伸出手来。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他第一次面试时,到我公司来,在办公室看到我的情景。

还有他和我在一起工作。

后来残忍的微笑,很多场景突然一下子涌到面前。


我闭眼,再睁开,终于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终于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紧紧握住。


那时他早已失去余温。


24


直到很久之后,我都无法确认,为什么他最后用这种方式来结束。
只看该作者 22楼 发表于: 2006-02-12
是在向我赎罪,还是向女儿表白。

或许是累了,更或者事到临头,真的无法承受。


我们总觉得我们足够坚强到承受一切。

事实上我们不能。

所谓的一切,只是我们能想象到的。

尽管如此,我们也只能承受其中一小部分。


那时,我一直握着他的手,尽管已经冰凉。

等我回过头的时候。

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我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只是怔怔地看着,既像看到,又像没有看到。

只是眼睛每过几秒,会微微眨一眨。


直到有人报警,直到尸体被抬走,直到人群慢慢散开,她依然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

我站起来,走过她身边,搂了搂她。

她一动不动。


我背着孩子,把她拉回了家,一路上她极乖,只是手被我牵着。

坐在车里,也一动不动,任凭我把她带回家。

整整一个星期,她再没有说过话。

安安静静地,看着墙壁,一坐就是一天。


无论我与她说什么话,她都用一种困惑的眼神看着我,像是听不懂,又像是根本没有在听。

或者说,她根本不再认得我。

她已拒绝一切。


我心中明白,长久以来,女儿都在为着心中的某种东西去努力,去颠沛。

尽管吃尽苦头,她依然不放弃,仍然相信。

为此,她从未安稳和幸福过。


直到他出现,来来去去,她终于说服自己,可以彻底告别过去。

她真正爱上他,以为可以长此以往。

然而她只看到一具尸体。


他的死,绷断了她脑中最后一根弦。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回大楼的时候看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来了。

正站在楼下,眼巴巴地望着楼上。

我分辨不出她望的究竟是哪一扇窗户。

是我们的家,还是那间收容她的屋子。


我轻轻走过去,牵住她手,带着她上楼。

在进楼的那一瞬间,我突然眼眶发热。

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牵着她的手,带她上楼。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到我家来吗?


因为明天要拍那个广告,要早起,前一天你住在我家,就是在这里,你敲的门。

我开门之后,你大声说,你家真破。

我把门关上,在猫眼里看你,发现你不见了,我吓了一跳,开门后发现你笑嘻嘻地蹲在门下面。

记得吗?


女儿安静站着,好像我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


那天,我给你做鸡翅吃,你在门外等得不耐烦,一直冲进来,说我要饿死你。
我给你一块。

你很怀疑地撕下一块给我,问我能吃吗?

我吃完后点头,然后你笑着搂住我,说爸爸,我孝顺吧?

我才知道上你恶当,记得吗?就是在这里。


女儿牵着我的手,呆呆看着灶台。

我吸了口气,忍住眼泪,把她从厨房往电视机边拉。


那天吃完晚饭,我们在这里一起看《我的野蛮女友》。

我一直在东张西望,你一直在扳我的头。

我真的觉得难看啊。


看完之后你认真地建议,让我被你打一巴掌,你就正式变成我女朋友了。

我没有采纳,你满屋子追我。

记得吗?你看就是这张影碟啊,喏,我没扔掉。

你想打我吗?你可以现在打啊。


我望着她,鼓励地看着她,她依然站在我面前,无动于衷。

我笑了笑,拉起她,指给她门边。


那天晚上你站在这里说要回去了,我其实不想你走,我就说了,然后你好像受了很大侮辱的样子,恶狠狠地看我。

我很内疚,把你送到门口。

你看着我,笑嘻嘻地从书包里抽出一件睡衣,说你本来就没想走。

而且要一直赖在这里。

对吗?


我恳求地望着她。

她只是呆呆望着我。

……对吗?

我鼻子发酸,仍使劲地问她,你说一直要赖在这里的,对吗?


那一个月,我一直翻来覆去地和女儿说着我们的过去,我们身边点点滴滴发生过的事情。

她会很安静地听着,眼睛眨也不眨,我说得眉飞色舞,然后声音渐渐低下去。

她盯着眼前一个虚无的点,始终没有动过。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去了酒吧。

那个几年前女儿做DANCINGQUEEN的酒吧。

坐在人群中,呆呆看着台上,震耳欲聋的音乐下,一个妖艳的女人在上面扭动着腰肢。

想象着,上面是那个三年前调皮的女孩。


我一边喝酒,一边笑。

人事流转,我们还怎么回到从前。

一个多小时后,我买了单,摇摇晃晃地离开柜台。


事情就发生在我离开门的一刹那。

一个女人与我擦肩而过。

我出门,她进门。

徐徐交错。


有时候所有的事情就发生在一念之间。

等到我意识过来,我已经抓住她手腕。

只是心中火花爆开的瞬间。

她转过头来。


我慢慢颤抖起来。

我们对视着。

我认出她。

她恐怕也是,朝我笑起来。


那个三年前我带回家的妓女。


那天晚上,那个妓女又跟了我回家。

开门的时候,我的手使劲地发抖。

钥匙两次都掉在地上。


门好不容易打开,我装作没有看见沙发上的女儿,牵着那个女人的手往卧室走去。

经过女儿怔怔地看着我们的眼神。

五步路,竟走了我三年。


关上卧室门,我把皮夹里的钱统统翻出来,神经质地洒在床上。

那妓女笑。

我闭起眼睛,站在门口,跪了下来。

没过多久,她的呻吟开始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我跪在门边,使劲捏住门把。

眼泪滚落下来。

每一声都刺穿耳膜。


是的,同一个女人,同一个场景。

我不得不如此。

仿佛时光倒流,好像中间的三年,这一切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时间一分分过去,十分钟后,我擦干脸,走出门,浑身已被汗湿透。

女儿低着头坐在沙发上。

长发遮住脸庞,仍然一动不动。

那一瞬间,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慢慢走过去,跪在她面前,用手捋开她零乱的头发。

她面无表情。

但眼角赫然有一滴眼泪。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泪无声流下脸庞。

我轻轻地抱住她,感觉她顺势就在我颈后,我的脖颈很快就被打湿。

然而她仍是悄无声息地流着眼泪。


不知抱了多久,小房间的孩子不知何时走出来。

大睁眼睛看着我们。

看了会,牙牙唤了声,爸爸。


这个时候,女儿的肩膀抽搐了一下。

她仿佛被什么突然击中。

开始浑身发抖,然后大口吸气。

我反复摩擦她的背脊,一次,两次,三次。

一分钟后,她终于像咳嗽一般,咳了出来,瞬即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紧紧抱住她,用尽气力。


这种哭声是我从未听过的。

纵然一年前再次遇见的那晚,她也在雨中哭泣,然而此时,却仿如一头濒死的兽。

这时,突然隐约听到歌的声音,那个挪威的女歌手。

歌声竟然似楼下传来。


我留了一根琴弦,在我走的那天。

从此心中的曲子,无法完全。

我带走所有的爱,在我走的那天。

因为你说过永远。


五分钟后,她开始失控。

不断地推我,咬我,打我。用手推我的脸,撕扯我的头发。

要把我推开。

我的脸被她抓出血来,不能擦。

她的手上都是我的头发。

我仍死死抱住她,因为我知道,一旦放手,她将分崩离析。


她开始尖叫,狂叫着哭。

她推我,推不开。

朝我的肩膀狠狠地咬下去,皮开肉绽。


她在让我感受她此时心中的痛楚。
然而我除了抱紧她外毫无办法。


走后的一百零五天,我唱过海角天边,

断绝了思念。

走后的一百零七天,我望见沧海桑田,

还有那炊烟,

多么像我的琴弦。

记忆中,

我的琴弦。


就像一场暴风雨,一个小时后,她慢慢平复下来,不断地喘息,抽泣。

我慢慢放开她,捧住她脸,托起来。

她眼睛抬起来,噙满泪水。


爸爸……


我擦去她眼泪,死命抱她。

不知何年何月。

那个女人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再也不能放手。

此生此生,再不能放开了。


孩子在边上瞪大眼睛看着我们,对他来说,一切都未曾发生。


25


三年前的那天晚上,你第一次睡在我边上。

我们手牵着手,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黑夜就在我们边上走过。

凌晨的时候,一丝光透进窗帘。

你突然翻身,笑嘻嘻地看着我,露出两颗虎牙。

你吻下来。


那是我们第一次做爱。


天还未亮,我们就起身出了家门。

赶到公司门口,一队人已经集合。

我们坐上巴士,在这个渐渐亮起的城市开着。

开到码头,我们一起坐上快艇。

去了邻近的一个小岛。


在快艇上,我和导演商量着一会拍摄的进程,时不时斜眼望你。

你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的浪花。

一会站起身,走到小卖部,买了茶叶蛋回来。

继续看着浪花,一口口吃着。


到了岛上的时候,天已大亮,阳光洒在海面上。

还有海滩后的树。

你大叫一声跳下海滩。

我在边上,一边工作,一边微笑看你。


中午的时候,我们开始拍摄。

我坐在一边,看着一大群人围着你,你却旁若无人般笑着。


我远远看着你,渐渐觉得与你很远。

我一个人在岛上走了很久,发现了那里的小木屋,那是晚上我们要住的地方。


回到海滩,进度已七七八八。

太阳也已快下山,一天的进程便已到此。

你正在和导演与工作人员嬉笑。

看到我走来,便如不认识般,继续与他们说笑。


我和你们一起吃着小饭馆里的海鲜。

听你讲学校里的好玩事。

从下了船后,我们便不再说过一句话。


回到岛中的小木屋时,已经是夜晚了。

我躺在房间里。

隔壁的你正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和我一样想念?

是不是一样和我想念彼此将来。


我披上外套,悄悄走出旅馆。
步行十分钟,来到海滩。

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夜空繁星点点。

海滩上空无一人。

只有潮起潮落。


我朝海走去,突然依稀看到远处,一个女孩子蹲在沙滩上。

正在拿手指划划写写。


我慢慢向你走近。

你觉察到我,在我在你身边时,转过头朝我嫣然一笑。


你在做什么?

玩。

穿得好少。

你来做什么?

我想你。

那你今天干吗不理我?


我理你的。

嘁……那你疼我吗?

嗯。

会保护我吗?

嗯。

如果有人欺负我呢?

我扁他。

如果你不爱我了呢。

我不会。

如果我不爱你了呢。

你会吗?

我有说过爱你吗?


我笑笑,不来与你争辩。

在海浪处走了两步。

你突然轻声说了句。

你是头猪。


这时海涛汹涌而来,远处浮标点点。

我转身。

什么?


你看着我,笑着。

然后你冲过来,我一把抱住你。


爸爸。

嗯。

爸爸。

嗯?

爸爸!她笑起来。

我会怀上你的孩子吗?


那年,我27,她19。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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