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妄图悬崖勒马,已然势如泻洪。
我回身。
她跟我说,因为我,她失去了这学校惟一的朋友。
27岁的我,还是个莽撞少年,脱口而出,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她冷静地看着我,端详我。
我热切地。
然后她笑起来,残忍地建议。
不如你做我爸爸?
我闭上眼,我听过朋友变恋人的,听过兄妹变恋人的,我何尝听过父女的爱情。
男人追求被拒,女子总说,我们做朋友吧,我们做兄妹吧。
当事人绝望成狂,但尤存一线生机,哪像我,用"辈"字生生隔开。
我低着头,说不出话。
她凑过来,爸爸?
眨眨眼,这样叫。
那时候,我觉得她残酷极了。
我吸吸鼻子,好啊。强笑道,这么漂亮的女儿,真是生也生不出。
那你跟我朋友解释解释吧?她搂着我。
当时她搂着我,亲密的。
第一次居然觉得,没有距离的残酷,比有距离要深邃得多。
距离竟然代表希望。
看着她单薄的棉布睡衣,我点点头。
去了她寝室,把那女孩叫出来。
对不起,不该伤害你,我指指女儿,她比什么都重视你们的友谊,别误会她。
她站在那女孩边上,猛点头。
你是她什么人呢?那女孩慢慢地,问。
爸爸,我笑出来。
那女孩本来满是嘲讽的口气,听到这话,皱眉看女儿。
她做鬼脸。
回到家,仰面躺着。
决定不再去招她。
爸爸,我27岁,何必苦撑一个笑话。
就像你生命中认识的无数擦肩而过的人。
因为肩和心始终差着那段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
没想到,天快亮时,她就被送到急诊室。
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五点了。那女孩在急诊室外哭了,反复跟我说着对不起。
是她的罪孽。
她烧得特别厉害,只是反复叫着爸爸,我知道不是你,但只能把你叫来。
我皱着眉头看着那女孩。
她没有爸爸,她低下头,很久后,嗫嚅地说,她从没见过她爸爸。
所以我想她喜欢你,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走进去(我没有和妻说的是,我看着窗外说着,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这个医院,在我视线里,楼下的那个急诊室,我仿佛可以看见当时的场景),她吊着盐水,看到我,虚弱地朝我笑笑,无比自然地说。
爸爸,你来啦。
她坐在躺椅上。
难受吗?我问她。
她微笑,摇摇头。
黎明前,我走出医院,呼吸到清冷的空气,发誓要穷尽一生力量保护她。
讲完这个开始,我闭着眼睛久久不动。
数年前的事情,誓言早随风飘散。
妻何苦如此,逼着我反刍。
本就是好不容易才消化的。
妻也好久没有说话。
我们还是离婚吧,她是你女儿。
我看着妻,那一瞬间,几乎充满对她的憎恨。
绕了一圈又回到开始,把我心痛全部逼出来,再要和我离婚。
她是你女儿。
妻提醒我。
我盯着妻的眼睛,咬牙,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妻哭出来。
我们也没有!
妻说这句话的时候充满了绝望,我相信刚开始她不愿与我离婚,但听了故事后,她似乎再不想去争求什么。
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崩溃前的疯狂。
我慢慢走过去。
蹲下来,用很慢很慢的语速对她说。
不,我们有。
不要再哄我!
我没有用医院的血浆。
你身体里因为伤心流出的,现在补全的血,全是我的。
我笑了笑。
你难道还要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吗?
妻闭起眼睛,终于哭起来。
我坐在她身边,箍住她。
我们不分开,把孩子还给她,我闭起眼睛,狠狠说下去。
我们再不和她联系。
把什么还给她?
孩子,我吸了口气,重复道。
妻久久没有说话,突然用很困惑的语气回过头问我。
什么孩子?
那时,距离孩子失踪整整第九天。
14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寂静的医院走了很久。
不知道是潜意识的关系,还是什么,等我意识到,我已经走到了产室外。
听到里面一些婴儿的啼哭声。
深更半夜,我一个人站在黑暗的走廊里,听着门另一边的婴儿的哭声。
仿佛是两个世界,其中有我和女儿的孩子。
天快亮时,我去了女儿的寓所。
我告诉她,妻已经找到,孩子不是她带走的。
她愣愣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轻轻吐了口气。
然后抬起脸,兴高采烈地问我是不是饿了。
你饿了吧?她笑了笑,穿着睡衣跑去厨房。
听到油锅的声音。
她在给我煎蛋。
她端出煎蛋,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筷子。
老爸,她反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看着我,突然问。
嗯?
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学会煎一个鸡蛋,你就娶我?
我握筷的手突然僵住。
开玩笑的!笨蛋!她笑起来。
吃完早餐,她让我睡一会。
天亮陪我去报案好吗?她站在我面前说。
我点点头,这一个多星期来,我几乎没有睡过。
她又服侍我睡觉。
帮我准备好热水洗脸,帮我重新叠好被子,给我换过拖鞋。
笑得非常非常地甜蜜。
按理说我应该尽快睡下,天亮后陪她出门。
但当时起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她的行为举止,怎么说。
太像一个妻子了。
我不动声色地上床睡觉,闭着眼睛。
微微从缝隙中留意着她。
她远远地坐着,过了一会,似乎确认了我已经睡着。
悄悄地站起身,打开衣柜,将衣服一件件从衣柜中取出来,塞到一个旅行袋中。
整个过程她都做得很轻,几乎没有任何的声音。
理完衣服,她又去书桌前,拿过一张纸,开始写着什么。
我突然全明白了。
她知道孩子去了何处。
而且她打算不再回来。
所以她才会在最后的时间里,给我做东西吃,伺候我睡觉。
好像在用最后的机会,做我的妻子。
尽管我心里刹那间全部抽紧,我依然不动声色地均匀地呼吸着。
用眼帘的缝隙,跟随着她。
她写了很久,停停想想,偶尔还起身倒了杯水,前后用了近一个小时左右。
终于,她拎着旅行袋,站在了门前。
悄悄打开了门,回过头,突然站住,远远地看着我。
分明可以看清她脸上的泪水。
半分钟后,门发出几乎细不可闻的"咔哒"一声,她关上门,我从床上跳起来。
用消防队员穿衣服的速度穿好衣服,抓起桌上的纸,冲出门。
电梯口显示其中一部下降的层数。
我拼命地按着第二部的按扭。
我紧紧地盯着那两个闪烁的数字。
一个下降,一个上升。
从某种程度上,这具有一种奇怪的象征意味,但当时我并没有明白它到底象征着什么。
我下了楼,奔出大堂,看见她钻进一辆出租车,我冲向停车位,取了我的车,旋转钥匙,缓缓开出停车场。远远跟着她。
开出第一个路口,我们就遇到红灯。
当时她的车在停车线后,我的车在她的两辆车后。
等灯的时候,我拿起那张纸看。
爸爸,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么叫你。
但我想应该没有了。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信给你。
我很少写信,所以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起。
首先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结婚了。
后面的车在按喇叭催促,我猛然抬起头,前面绿灯已经亮了,面前空荡荡地,她那辆车在远处越来越小,我茫然地看了一会,踩下油门跟了上去。
第二个十字路口,她在前面刚停下,我在后面踩下刹车,刚想拿起纸,红灯便换掉,我只能继续跟,直到第三个路口,我们又保持着前后两三辆车的车距离。
我拿起纸。
我一直在想,隐瞒和欺骗,究竟哪一个更不可原谅。
我无法隐瞒你,在我再一次遇到你时,我就知道我无法隐瞒什么。
只有骗你。
其实我结婚远比你早,大概距离我离开只有一个月吧。
结婚前一天,我从楼下走上来,走到你门前。
看到你写的"对联",欢迎你回来,不许再走了。
我用圆珠笔在纸下面写了四个字。
爸爸再见。
你看到了吗?我写得很小很小的。
他说他爱我,愿意娶我,愿意和我一起养大孩子。
我嫁给了他。
我知道你不会让我保留那个孩子的。
我们搬走了,刚开始一切都很幸福,我只是偶尔偷空想一想你。
车又在后面按喇叭,我哆嗦着再次换挡,踩动,跟着前面的车转弯,这一下,车似乎开得极其顺当,连过五六个路口都是绿灯,我从来没有这么咒骂过绿灯。
终于,那辆出租车奇怪地在一家超市边靠停了,可能司机没有吃早饭,走下来,我连忙在远处停下车。
刚开始一切都很幸福。
直到孩子生下来后。
他不止一次说把孩子送去孤儿院,有时候我从外面回来,发现他竟然整整一天没有喂他。
我跟他吵,他说他爱我。
我要和他离婚,他跪下来恳求我。
我相信了他,我相信他是爱我的。
他看我的眼神,和你早些时候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那恐怕就是爱一个人的眼神吧。
他比你小。
我觉得我也是爱他的。
有时候我问自己,是不是我做错了呢,但是我真的很想要那个孩子。
那种心情,恐怕是他,甚至你,都不能理解的。
为了弥补他,我对他好。
爸爸,我对他好,那种好是我从来没有对你过的。
我有时候想,如果当初我对你这么好,没有对你任性,撒娇,发脾气,会不会到现在这个样子。
是不是这就是长大的代价?
你这么宠我,我觉得理所应当。
我越对他无微不至,他越认为我是在弥补,我根本不爱他,于是他越恨。
直到有一天,我半夜醒来。
借着月光。
看见他双手放在孩子的脖子上。
司机慢吞吞地从超市走出来,拿着两个面包,打着哈欠走向车门,拉开车门,钻进去。
我抬起头,一滴眼泪就落下来,落在纸上,发出扑地一声轻响。
15
一路上我已经不是轻微地颤抖,而是整个人都在那里痉挛,我躬着身子,踩着油门。
脑子里嗡嗡作响,偏又一片空白。
眼前的出租车在我眼中忽而放大,忽而缩小。
前面的车又开始发动。
我动用所有的力气来跟着。
我们还是这样开过了五六个路口,偶尔稍稍有些塞车,但基本属于一停下来就要再启动,我根本无暇再拿起纸,终于,车在高架下口处停住了,前面有起码十辆车静静候着。
我再次拿起纸。
眼前已潸然一片,根本看不清楚字迹。
我当时一定是疯了,不然我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尖叫。
他看着我。
我还是冲着他一声声地叫,我想停,但停不住。
他过来抱住我,我挣开他,把他手咬得全是血。
他给了我一巴掌,我仇恨地看他。
他问我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他。
我看着他,想坚持住,可是眼泪却全部掉下来。
我抱着孩子走了。
我离开了那个地方,这么长时间来,我一个人,和孩子一起生活。
直到我再次遇到你。
爸爸,相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再遇到你。
我想把这一切全部告诉你,但是我说不出来。
可能是因为自尊,所以我只有撒谎。
接下来的这几个月,更是我无法想象的,每次和你单独在一起,我一直紧紧地抿着嘴,你发现吗。
我怕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什么。
最好连呼吸都停顿。
我也从不愿给你惹那么大麻烦,如果是的,当然是的,你原谅我,我再也不会了。
因为我要走了,当你告诉我孩子不在姐姐那,我就明白,我已经被他找到。
我只想求你最后一件事,醒过来以后,不要找我。
还有,把这间屋子卖掉,别留着它。
它不应该存在。
但至少我留着那把钥匙,证明那些日子存在。
对我来说,那已经足够了。
很想在最后吻你,但怕把你吵醒,还是算了。
我走了,再见。
看完整封信,我把头埋在方向盘上,良久不能呼吸,感觉脑汁在头颅中全部干涸,直到后面的喇叭再次粗暴地催促,我才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跟着前面的车流上了高架。
一上高架,路况陡然好了起来,我跟着前面的出租车,只是脑子里还是一片嗡嗡作响。
我不知道我应该追向哪里,或者说,追到目的地,我又能怎样。
但我知道我不能放手,更不能掉头。
有些路,就像高架,一旦走上,就再没有掉头的余地。
如此约莫开了十多分钟,在第四个道口,出租车终于打了右侧灯,移向外道。
我跟了下去。
下了高架,又开了一段路,看到前面有人招手。
前面的出租车开始减速,缓缓靠边。
我奇怪地看着,心生不祥。
直到那人坐进去,关上车门,车再次起动,我再不犹疑,猛踩油门,斜刺过去,拦在它面前。
冲下来,趴在车窗上,里面根本就没有女儿的身影。
她早下车了,司机奇怪地看着我。
我面如死灰地看着他,司机又补了一句。
在上高架前。
再次回到那个高架口,除了或停或走的车流,什么都没有。
接下去的几天里,公司非常忙碌,因为接了新的项目,全公司都在打仗一样。每次下班,我都会绕道去那个高架口待着。
一站就是半天。
常常看着无数车,无数人在我面前匆匆而过,从黄昏到晚上。
我总觉得女儿会再次出现,或者一个人,或者抱着我们的孩子,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但是没有。
我接了妻出院,她恢复得很好,举止言谈也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绝口不再提女儿这个人,好像她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过。
直到有一天看电视。
那天妻在洗澡,我在电视机前看电视。
那是一档娱乐节目。
主持人去街头采访,拽着行人问东问西。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看,一边研究遥控器,突然全身一震,呆呆地看着屏幕。
她和一个男人,抱着孩子在镜头前匆匆而过。
主持人死活不知趣非要拦上去问什么。
那男人冲主持人摇了摇手。
两个人就是在镜头前一晃而过。
总共不过两三秒钟的时间。
主持人一脸尴尬地对着镜头自嘲,然后接着再去骚扰另一个路人。
直到屏幕上放到第三个采访,我还是没有动,全身僵硬。
妻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俯下身看着我。
我也抬头看她,朝她笑笑。
她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我愣愣地,站起身去洗澡。
我一个人在浴室里站了很久,直到我出来,我们一起上床。
她拿起一本书看,看了一会,趴在我胸口。
我解开她的衣领,和她做爱。
做完爱,她长久地吻着我,然后沉沉睡去。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
一种油然而生的恐惧让我手足冰凉。
我一直没有告诉她,镜头里这个男人,已经在我公司整整工作了一个多月。
16
我还记得一个多月前他来面试的情形。
本来是创意总监面试他的,我那天兴致很好,便坐进会议室。
是我定下要他的。
他看起来很有才华,眼神清澈。
也许是自恋,我都能看出当年的自己。
事实证明我的抉择是正确的,创意部门原先的几个同事在他手里根本不堪一击。
别人满地打滚,恨不得以头撞墙才想出来的东西,他轻而易举就做出来。
而且无懈可击。
不出半月,我便把重要提案全部交给他做。
但尽管如此,他并不骄傲,闲时一个人坐在远处。有女同事常常站过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他也会奉陪。
我知道,公司好几个女孩暗恋他,就我所知,我的秘书就托我打听他有没女朋友。
那天我叫秘书帮我找小户型楼盘,托付完,我看她还不走,问她什么事。
她把她的贪婪要求告诉我,我目瞪口呆地看了她一会。
好,我帮你问下。
她欢天喜地地出去了。
周末下午,我带他去客户处提案,回来的车里,我便笑问他有没有女朋友。
他只是腼腆地笑笑。不再搭话。
我甚至怀疑他是同性恋。
周一早上,我叫秘书不要多动歪脑筋了,估计没可能。
她不服气地告诉我,他们已经上床了。
还警告我不要告诉其他同事。
我当时还指责她好端端一个万人追求的美女,怎么混到这个地步。
此后他们果然没有在公司表露任何蛛丝马迹。
只是晚上加班时,她会借各种理由留下来。
时常到最后,全公司就剩下我们三个人,我和他坐在办公室,讨论执行策略。
秘书一个人在前台,开着一盏顶灯,看小说。
好几次,我都觉得,那是几年前的我,和女儿。
终于有一次,我不争气地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加班到十二点多,秘书终于忍不住,进来问我们好了没有。
我说还没好,你赶紧走。
他就在那里看着她笑,笑得很温暖。
秘书跑过去,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指着我道,扁他。
我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突然心头一阵难过,说休息一会。
一个人冲了杯咖啡,在天台站着。
我纵容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我纵容他们。
过了一会,秘书跑过来把我拉进去,说他说外面冷,叫我进去。
我坐了回去,可能是深夜的关系,可能是当时的情景让我很难按捺。
对他们说,曾经也有一个女孩子,像她对你一样。
秘书最喜欢听故事。
立刻睁大眼睛。
他搂了搂她,安静地听我讲。
那个时候我和她还没有恋爱,或者说,谁也没有确定恋爱的关系。
那时候,我还在一个公司做文案,她常常下了课便到我这里陪我加班。
说是来陪我加班,但起到的效果完全是捣乱。
如果一个人我可以到晚上八点搞定的工作,有了她相陪,能到晚上十二点搞定,就谢天谢地了。
但尽管如此,我从来没有以此拒绝过她。
她常常会在人家都下班后,带着几张电影碟片,跑到我公司,美其名曰我这里可以看碟。
然后就一直在我边上坐着。
明明会议室有好的音响,巨大的银幕。
她非要霸占我的电脑,把我赶在写字桌旁,然后特别好心地分配给我一张纸,一支铅笔。
然后我就坐在她边上,时常耳中伴随着她的笑声,倒吸一口冷气声,叹气声,哭泣声。
我心惊胆战,思路全部堵死,又不好说她。
你是这样才辞职,自己开公司的吧?秘书问。
我哈哈大笑。
当然没有,但那个时候做出来的东西简直不忍卒睹。
她那个时候很寂寞,因为一些原因,和最好的朋友也很难往来,所以一下课就会到我这边。
她们宿舍有规定,12点之前必须回去。
所以每次我都以全副精力看着钟,到了11点多,便送她回学校,再一个人回公司。
然后一切推倒重来,往往到凌晨三四点才离开。
有时候,她不看碟的时候,就会去聊天室和人聊天。
常常更换身份,扮完病人扮护士。
忙得不亦乐乎,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
我一直以为她是属于一种自娱自乐,没想到有一天深夜她突然跟我说要去见一个网友。
那天已经很晚了,就像现在。
我正在做一个很重要的策划,抬头问她是男的还是女的,她说男的。
我说不许去。
她气死了,问我有什么权力干涉她。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有种很奇怪的关系,或者类似于约定。
我可以以此制约她,但我根本不想用。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眼神里满是挑衅,我心里火一点点窜上来,她看我没什么话说,转身就要走。
因为她,那些日子我每天只能睡几个小时,当时脑子的弦突然就绷断了,我一点也不想和她争辩,但行为快过意识,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把手上的资料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撒了一地,指着门让她现在就出去。
她惊呆了,看着我,竭力咬住嘴唇,过了一会,扭头便走。
我一个人坐在公司里,尽量集中精神工作。
但脑子很乱,到了快两点了,打电话给她寝室,她们说她还没回来。
到了三点多,依然没有回来。
我看工作也差不多了,马上拿了衣服就出去找她。
因为全公司就我一个加班,所以除了我这块的区域开着灯,其他都是暗的,我走到前台这里,突然看到她坐在地上,抱着膝一动不动。
我心突然放下来,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表示抱歉。
她看着我,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不要再吓我了,我怕的。
然后我们就这么互相看着。
最后她伸出手臂,抱住我。
这是她第一次抱我。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给秘书和他讲过我的事情,但无可非议的是,经过那个讲故事的加班之夜,他们和我的关系更接近私人。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私下对他说,能抓住的时候就千万不要放手,男女感情这种事情,一步错,步步错,再也回不来。
他回应我的往往是一个笑容。
闭上眼,笑容展开,然后睁开眼的时候,眼神仿佛看进我心里。
我一直不明白,他何以笑成这样。
但现在我明白了。
寒彻心底。
在电视里看到他匆匆一眼的下个星期里,我照常上班,照常下班,照常在公司里和他讨论工作,照常看着他和我的小秘书亲密。
直到那个星期四。
那个星期四的下午,我从办公室到楼层的洗手间,看到秘书红着眼睛。
事情终于开始渐渐裂变。
怎么了?
他要和我分手。
我心里明白,秘书的价值只在于女儿的地址。
等到女儿回去,她就失去价值。
这和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简单。
他说他不爱我,他爱另一个人。
她抬起头,看着我。
他为什么突然不爱我了呢?
我望着她的眼神,如此熟悉的眼神,几年前,有另一双眼睛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爱你了,和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两者哪个更容易接受一点?
得到后失去,和从来不曾得到过,哪一个更让人难受?
我笑笑,拍拍她的背脊。
至少她认为她被爱过,只能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天加班,秘书再也没有留下来,她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等全公司全陆续走了,她也走了。
我和他相对坐着。
我们研究最后方案的定夺,后天就要参加决战。
坐在一起研究了半天,他始终不露声色,我终于放下案卷。
聊一聊?
他看着我,突然说,给我一支烟好么。
我皱了皱眉,把烟推过去。
突然觉得很像电视里被审问的犯人问警察要烟的画面。
他拿起烟盒,抽出一支。
没有点起,而是把烟放在手里,用手指慢慢捻动,细小的烟丝碎屑纷纷掉出来。
聊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的。
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们已经互相摊牌。
听说你们分手了?因为另一个人?
我玩弄着打火机,不经意地问。
他点点头。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笑起来。
我也笑。
我们就这样对视而笑。
过了一会,他收敛笑容,很认真地看着我。
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但……受过很大伤害。
我心脏狂悸,努力压制自己,淡淡问,她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我,眼神纯净。
和你没关系吧?
是吗?
他嘴角扬起。
不是吗?
我点点头,然后低头笑着翻着资料,不经意地问。
她爱你吗?
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我安静看着他,等他回答。
他不说话,指着桌上的碎烟丝。
你说我把这些再塞回去,这烟会比原来松呢,还是会比原来更紧?
我皱眉。
他一边把烟丝慢慢捻起,一点点塞回烟卷,一边跟我解释。
这支烟本来是你的,现在是我的,无论是我把它捻碎,还是弄回去,但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这支烟还是我的,无论是松是紧,完全不重要。你明白吗?
他把烟恢复原状,放在唇上。
打火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
他静静看着我,等着我手里的打火机。
我缓缓把打火机递过去。
然后他笑了。
他笑着打火,六次。
没有点着。
我轻轻从他手里取过打火机,微微用力。
火苗就窜了出来。
让火苗燃着,等着他把烟凑过来。
这个打火机不是谁都会用的。
他没有把烟凑过来。
一个人低着头,他也明白。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坐了很久,也没有说话,没有看我,我甚至有些不忍心。
怎么说他也帮过女儿。
但也是他,让女儿从一个地狱到另一个地狱。
他苦心孤诣,他的爱很可怕。
最后他深深吸了口气,问我,你想见她吗?
我看了他很久,终于点头。
好。他说。
第二天中午时分,他进来说带我去见她,我开着车带着他一路走着,心情紧张,好像去见我的岳父母般,甚至在心里反复练习见到她的第一句话。
甚至还不顾身份地,稍稍有些紧张地问。
她知道我去见她吗。
他点点头,不发一言地朝我指着方向。
我们在一个宾馆前停下来,他先下车,对我说,她在房间里,我上去和她最后交代点事,你半小时后上来。
他告诉我房间号码。
我坐在车里,半个小时,如半个世纪。
我一直看表,半个小时终于到了,我下了车,进了宾馆,找到他告诉我的房间。
凝立半天,敲门。
过了好些时候,他来开门,看着我。
眼神很奇怪,一步步往后退,我一步步走进去。
房间里还有一个女人。
我的妻。
她在床上,把被单遮着身子。
惊恐地看着我。
我脑子一懵,居然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我呆呆地转头看他。